07/ 燕麦巧克力棒
挑选好冰淇淋球口味,准备要买单时,孟彷舟眼疾手快地先付完款。
李虹上微张着唇,哑然半晌。
“说了我请的。”
斟酌好一会儿,嘴笨的她最后只是说了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态度和语气却格外执拗。
孟彷舟抬了抬眉,平常跟女友或者朋友出门,他都是买单的那个,其他人要清算,也是之后的事了。
“那你等会儿转给我?微信还是支付宝?”
刚说完,就听见季郁噗嗤一笑,他斜眼看着笑成花的女友,眉眼弯弯。
凝固了一瞬的氛围顷刻间融化,李虹上一愣,这才听出是在开玩笑,堪堪要伸出去的手机又收回去。似乎被他们传染,唇角不自觉抬起。
“不用客气,”孟彷舟对她说:“季郁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下次吧,机会多得是,”季郁抬眉看向她,“反正咱们都在这里呢。”
李虹上点点头,季郁的声音让她心里莫名平和下来。是啊,机会多得是。
三人在店内坐下,聊的都是些寒暄常见的话题,好在两人足够默契,也足够照顾人,李虹上再寡言,也能顺着他们提出的前一句往下说几句。
她是“新来的”,季郁把自己几年前初到这座城市求学的适应期经验,统统“传授”给了她,孟彷舟偶尔补充几点。
氛围很和谐,像是做客时,被主人家热情围在沙发边招待着。
季郁用勺子在冰淇淋上的拨了拨,连带上面的薄片和冰激淋一同挖了勺,送进嘴里。这是店里推出的燕麦味新品,浅褐色的冰淇淋球上,还撒了薄薄的燕麦片。
又吃了一口,麦香混着香草奶香在唇齿间流转,原本褪色的记忆蓦然清晰。
“你高一送我的几盒燕麦巧克力棒,挺好吃的。”她突然提起,“之后我想吃的时候,就会在网店下单,现在家里还放着半盒呢,每回考试周熬夜,嚼一嚼充饥补充能量。”
李虹上“被迫”想起那股需要喝好几口咖啡才能压下的甜腻味道。
漫漫长夜,牙齿摩擦咀嚼,发出枯燥无奇的音节,回荡在颅骨间。那款燕麦巧克力棒,像是冲泡的燕麦牛奶脱水后晒成的固体,干巴巴的,越嚼越如同吃糠。她高三吃到吐,这辈子再也不想吃了。
闹铃响起,桌面的微弱的震动声持续嗡嗡了几秒。
“电话吗?”季郁问。
李虹上摇头,“我得走了,待会儿还有事。”
“行,也吃得差不多了。”
季郁起身,和她一块出离店,边聊边走向商场出口。
寒风迎面刮来,意识到跟在身后的人落单不见了,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张望
大概过了十几秒,男生才出现在大门口,疾步赶上来,手里抓着一条浅咖色格纹围巾,站定在季郁身边,往她光洁纤细的脖子上绕了两圈:“差点落在店里了。”
“还是孟同学细心。”季郁眨眨眼,调整了一下围巾的松紧。
天光暗下来,步行街人来人往,宽阔的水泥路上车水马龙,路灯把傍晚拉长成电影里慢放的一帧。
分叉路口,方向一左一右,李虹上拎着手里的袋子,站在流动的人群里,和季郁道别:“我往这边坐地铁。”
“好的。”季郁挥挥手,“有空一起出去玩。”
地铁口越来越近,李虹上止住脚步,回头看向即将踏入亮起绿灯的斑马线的女孩。
“季郁!”女生听见声音蓦然回首,眼睛亮着细碎的光,李虹上朝她挥挥手,“很高兴在这里碰见你!”
你能认出我,我特别开心。你还和从前一样,真好。
季郁歪头笑了笑,“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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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面红
高中入学的第一天,李虹上抱着书包,在班主任的分配下,坐到了同桌身边。
同桌的名字真是响当当,是初中每次大大小小统考后,他们附中老师和同学嘴里常提起的隔壁景一的季郁,那个永远考第一的女孩。又因为长得漂亮,引得一群青春期的男生们想方设法地添加企鹅好友,结果个个铩羽而归,成为他们口中难追的女神。
赫赫有名的学霸女神,如今成了她的同桌。
“季小郁,我不想和你分开啊啊啊!”班主任前脚刚踏出班级门,原先和季郁坐一块的女孩后脚就冲来她们座位前哀嚎。
就在一个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李虹上不懂,这有什么好哇哇叫的。
而且,她们在这难舍难分的,让她的存在显得很尴尬,莫名有种是自己拆散了她们的愧疚感,可这又不能真的怪她,座位可是班主任定的。
女孩叫时彗,分配座位前,她和季郁就坐在李虹上前一排的位置。
班里半数以上同学都是景一初中部的同学,相识的人会选择坐一块。在班里一碰面,时彗就抓着季郁的手,叽叽喳喳聊得火热,不难猜出,她们关系十分要好。
两人周身笼罩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将旁人隔绝在外。
耳朵里不经意地接听来自玻璃罩内的声响,李虹上自觉将自己和前排的她们划分好了楚河汉界。出于规避人际纷扰的惯性,对这种有自己固定圈子的人,她向来都是不得罪也不讨好,主动远离,绝不妄图融入进去,强求所谓的深交。
就像现在,迁徙之后的她仍旧没说话,任凭身旁那对小姐妹聊起各种话题,她只默默将书包里的教辅书放进落户的抽屉里。
发现书上没写名字,她从黑色笔袋里掏出中性笔,规规整整地在扉页写上名字班级和学号。
“李虹上,”声音从耳侧传来,女孩的视线从纸上的字迹抬起,望向她,“你好,我叫季郁。”
不会过于热切,淡淡一笑,开场一句普通的自我介绍。
李虹上也不咸不淡地回了声“你好”,转头继续给每本教辅书烙上属于自己的印记。
彼此都没有互相攀谈的意思,她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
漂亮优秀的人先天就占据了两个绝对的优势,学校这个攀比分数排名的地方,季郁这样的女孩,无疑是令人趋之若鹜的存在,只要她想,成为某个圈子里掌握话语权和影响力的主导人物,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也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李虹上十分忌惮这种类型的女孩。
军训之后的学习生活,和初中是翻天覆地的不同,上课的第一周,李虹上已经强烈感受到那股与日俱增的学习压力。
每天的数学课听得一知半解,作业卷大面积的红叉,小测分数出来后,班主任石磊铁青着脸在讲台上说:“竞赛班还有同学不及格,真是匪夷所思!”
明明大家都怕班主任,这时候却不管不顾地爆发起响亮的哄笑声,气势如虹,逼得她羞愧地低下了头。
有些人带着他们那些隐秘而不自知的、高高在上的嘲讽,四处张望着,“是谁啊?哪个大佬?”
这个词用在这样的场合,多么滑稽啊。以至于从这之后,李虹上对这类吹捧的词汇不带任何好感,哪怕它被人用在正面场合。
苦逼的日子还是得继续过,她仍旧勤奋无休止地记着笔记,来不及消化的东西,抄回去慢慢看,等会儿老师大手一挥,黑板一擦,什么都没了。
课堂上,大多数老师只挑作业的难题讲解,默认班级同学的水平不需要讲解那些难度中低档的“没技术含量”的题目。
前一天的作业答案卷贴在班级后黑板,她错题太多,当天还有新的作业要写,所以先去食堂打印店复印一份,周末有空再仔细一道道反刍。
预想得很周全,可周末一到,面对当周堆成小丘陵的全科作业卷,执行起来的龟速进度,带给她的是汹涌沸腾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好疲惫,自己好笨。
埋头苦读的时候,她偶尔也会将艳羡的眼神悄然投到同桌身上。看着她课间和朋友吹水,大课间解散后从食堂带盒鲜切水果回教室悠闲啃食,自习课写完作业还能顺便为几个向她请教问题的同学答疑解惑。
这样轻松的日子,是她可望不可即的。
“要我跟你讲一下吗?”
数学作业卷第三道选择题,李虹上对着它计算了半个小时,季郁在这时候提出帮助。
极力掩饰的困窘被人一眼看穿,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其实,如果教室外面看自习课的是其他科目的老师的话,她是会去主动问问题的。但竞赛班学生这个身份实在尴尬极了,所有人对你的能力和水平都有更高的预设。
碰到有耐心的老师,对方不管你问什么,都会不厌其烦地讲解,就像英语老师和化学老师。但若是碰到脾气不怎么样的老师,对方一句“这么简单的题还要问你到底在听什么课”,配上不耐烦的表情,就足以斩断李虹上之后再想求问的心思。
经过几次班主任石磊看弱智一样的视线压迫后,李虹上那颗薄而透明自尊心,用难以遮掩的耳根和耳根的通红,彰显它的脆弱性。
她再也没去问过石磊问题,不再用弱智题目去浪费班主任宝贵的人生。她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是一种表达不满的无声抵抗,实际上却是一种软弱的沉默和退却。
她明白,学习是自己的事,考出来的分数挂着的是她的名字。可她不明白,自己都学成这样了,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敏感矫情又清高。
李虹上捂了捂发烫的脸,没有镜子也能想象出,面色一定很红很红。但她知道,这和那时问班主任数学题时的脸红不一样,或许还沾染了一丝被温情晕染的柔粉。
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下了同桌好意的帮助。
“这题,”她把卷子推过去,“我算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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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覆水
在图书馆遇到了不想见到的人。
对方试探性地喊出了她的名字,李虹上回过头,一个没留神,热水溢出保温杯,烫得她重重地嘶了一声。
为了不掀翻保温杯而没放开的手,在杯身落稳后,终于撒开了,迅疾地捏在耳垂上。
早就忘了是在哪里看到的论调,这时候竟然条件反射地践行起来了。
这法子好像还真的有点用。
“李虹上,是你吗?”对方再次开口,“我坐你对面那桌,好几次抬头看见你,越看越眼熟。”
李虹上拧紧杯盖,眼神无波无澜地扫向身畔的女生。
“都有点不敢认了呢。”对方笑吟吟看着她,在她淡妆的脸上飞速瞄了几下,“我是肖梓芸啊,你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不记得?
李虹上侧头,淡淡道:“有事吗?”
“害,就看见老同学,过来打声招呼。景城真是小啊,寒假在图书馆我碰见好几个同学了,初中高中都有。”
“景城就这一个大型图书馆,碰见是什么很稀奇的事吗?”
“是,是嘛。”对方面色一僵,眼底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单方面热络地寒暄,“这时候在图书馆的,都是在备考的,我准备国考面试呢,你呢,考什么?”
如她所愿,李虹上这时终于掀起眼皮,正眼看向她。
果不其然,对方眼底是那副和以往别无二致的自得神情,似乎预料到她说出那句话后将得到的这道注目礼。
李虹上好笑地扯起唇角。她该为她感到高兴吗?恭喜她通过初试,祝她复试顺利?
“我看你桌上堆了好厚的书,是不是在考研啊?”
李虹上蹦出一个字,“嗯。”
“加油!”肖梓芸无奈地叹了口气,拧开保温杯,倒出里面满当当的水,拧开热水口开关接水。在水流声里,她朝李虹上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不耽误你时间了。”
知道耽误她时间,就不该出现在她面前。
李虹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两张纸巾,边擦干保温杯身上沾留的水迹,边走回座位自习。
阳光透过玻璃窗,懒洋洋地照在一排排靠窗书桌上,陆陆续续有人拉开椅子,去外边觅食。错开高峰期吃饭的习惯延续至今,一点多,李虹上才合上书,准备去吃午饭。
右手边的过道,突然出现一道阴魂不散的身影。
肖梓芸垂眼扫了眼桌面上的书封,俯首看着她,弯唇,“一起去吃个饭?”
四周有一些趴在桌上午休的人,李虹上不欲在这里和她啰嗦,“出去说。”
出了图书馆大门,肖梓芸用正常的音量和她说话,“附近有家抄手店,挺好吃的。”
“你可以,不跟着我吗?”李虹上直截了当地问。
肖梓芸一顿,垂眼咬唇,“虹虹,对不起,以前...都是我不懂事。这些年我总是想起你,想起小时候的事,越长大回过头看,越觉得自己当时做得很不对,我早就该向你道个歉。”
“你说完了,可以让我去吃饭吗?”
李虹上没打算和她在这里回忆过去。
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
脑子里蹦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莫名想笑场。
肖梓芸心里的负罪感,与她无关,那是她自己的功课。她没那么宽宏大量,更没这个义务,和她说一句没关系,善心大发地帮她渡罪。
“虹虹,我们从前很要好,不是么?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肖梓芸喊住她,“你知道我不是故意针对你的。”
李虹上脚步一滞,缓缓转过身,“肖梓芸,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特别羡慕你,羡慕你家有那么多有趣的漫画书,羡慕你能在电视机前看好多动画片,羡慕你有自己的小书柜,放着《三字经》、《弟子规》、《阿凡提》、《成语故事大全》......每本书里面都有好多插画,真的好有意思。”
肖梓芸怔愣在原地,她说这个做什么?
“后来我跟着我妈在各个街口出摊,小平板里放着做成视频的成语故事教学小动画,曾经我羡慕的东西,慢慢的我也有了。”
“有个小动画,我一直印象很深,在图书馆接热水的时候,你要是和我说刚才那些话,我一定马上把那杯水倒你脚边。”
然后趾高气扬的,学着动画里朱买臣的样子,横着张脸,指着那滩水渍告诉她,什么叫覆水难收。
一头雾水的肖梓芸被她抛在身后,不解地蹙眉。
望着走远的身影,她扬声喊,“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我都是真心向你道歉的!”几秒后,又补上一句,“虹虹,祝你上岸!”
不用你祝福,我也会的。
李虹上头也没回地继续往前走。
突然想到什么,拿出手机敲了一行字搜索——
烫到手后为什么要捏耳朵?
忽地依稀忆起,最早做这个动作的,好像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