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非但没有跑,反而在最初的惊吓过后,小心翼翼地从自己鼓鼓囊囊的小荷包里,掏出了一块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她最爱的海棠花蜜糕。
她往前挪了一小步,怯生生地伸出手,将糕点递向那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少年,声音细弱蚊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你……你别哭呀……太傅是坏老头,骂人最讨厌了……这个给你吃,可甜了,吃了就不难过了……”
她不懂朝堂文章,只凭直觉觉得,能让一个这么凶的人掉眼泪,那个太傅一定坏透了。
少年正是十二岁的太子萧翊——愣住了。他眼中的暴戾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从未见过有人敢在他如此失态时靠近,更别提是这样一个粉团子似的小女孩。她清澈的眼眸里没有畏惧
只有纯粹的、笨拙的关心。她递过来的糕点,散发着甜甜的、暖融融的香气,与他周遭冰冷的屈辱绝望形成了荒诞又温暖的对比。
那块小小的糕点,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因被太傅当众斥责“文章空泛、有失储君之体”而筑起的坚硬壁垒。
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暴露了因求全责备、压力如山而崩溃的“另一面”,却被这个懵懂闯入的小女孩,用一块蜜糕笨拙地“安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剧烈的羞赧猛地冲上头顶。
萧翊几乎是瞬间收起了所有的狼狈与狰狞!他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痕,挺直了背脊。
方才那个暴戾、脆弱的小兽仿佛从未存在过,眨眼间,他又变回了那个仪态端方、温雅自持的太子殿下。只是微微泛红的眼角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一丝痕迹。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接过了那块带着小女孩体温的糕点,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柔软的手心。
他努力想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却因为情绪转换太快而显得有些生涩,声音也刻意放得平缓低沉:
“多谢……你是哪家的姑娘?” 目光落在她衣襟上绣着的精致海棠花上。
“我叫楚晚棠,镇国公府的!”
小女孩见他收了糕点,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胆子也大了些,脆生生地回答,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颊边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像盛满了春日最甜美的蜜糖。
那一刻,萧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冰冷的心湖深处,有什么东西被那笑容狠狠撞了一下,悄然融化,然后无声地沉了下去,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握着那块温热的糕点,看着她纯净的笑,第一次对一个宫墙之外的人,产生了强烈的、想要靠近和守护的念头。
这念头如此汹涌,以至于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维持住脸上那副刚刚戴回的、属于太子的“温柔”面具。
夜风骤急,吹得头顶树叶哗哗作响,也将楚晚棠从遥远的童年幻梦中猛地拽回现实。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她看到的就只是他想让她看到的模样。
那御花园假山后,暴戾、脆弱、被一块蜜糕轻易击溃的小小少年,才是他深埋的底色。
而她无意间窥见的那一抹真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被他用七年
年精心编织的温雅假面死死摁住、层层覆盖。
他所谓的“温柔”,是精心设计的伪装,是蓄谋已久的陷阱,只为捕获她这只懵懂闯入、又被他刻在心底的蝶。
今日帐中那令人窒息的占有欲,那偏执到疯狂的“一根手指都不行”,并非无由的疯狂,而是那深潭底下被压抑了太久的、名为“萧翊”的本能洪流,终于在她“触碰”了谢临舟后,冲破了所有伪装,狰狞地咆哮而出!
额角的伤口依旧刺痛,心口的窒闷也未曾消减。
然而,一股更深的寒意,却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楚晚棠望着远处太子营帐那一片死寂的黑暗,唇边缓缓勾起一抹苦涩至极、却又无比清醒的弧度。
原来,那春日海棠树下惊鸿一瞥的温柔储君,那深宫岁月里若有似无的关照目光,那悬于他心口、日夜不离的海棠香囊……所有她曾以为朦胧美好的情愫,其下涌动的,竟是如此深沉、如此危险、如此不容抗拒的占有洪流。
她这只向往自由、误入金笼的蝶,究竟招惹了怎样一个……从初见起就戴着面具、步步为营的猎人?
夜,更深了。篝火渐熄,唯余灰烬的余温,在无边的黑暗里,明明灭灭。
楚晚棠捂着渗血的额角,踉跄在营帐间的暗影里。视线被泪水泡得模糊,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撞开了裴昭的帐帘。
“晚棠?!”裴昭刚换上寝衣,惊得手中玉梳落地,脂粉盒当啷滚落,“天爷!你这伤……谁干的?!”
压抑的堤坝轰然溃决。楚晚棠一头扑进挚友怀中,委屈、惶惑,还有那钝刀子割肉般的心痛,尽数化作滚烫的泪,瞬间濡湿了裴昭的衣襟。
“是……是太子……”她齿关打颤,呜咽破碎。
裴昭猛地抽气,眼神一厉,挥手屏退闻声探看的侍女。她扶着楚晚棠坐下,指尖小心翼翼拨开她额发。伤口不算深,却红肿得刺眼。“他动手打你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敢置信的寒意。
楚晚棠用力摇头,抽噎着,断断续续将马厩旁那场不堪的冲突倾倒出来。当复述到那句冰冷的诘问——“是不是谢临舟抱你时不会躲?”——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
“他怎能……怎能如此想我……”她死死攥住裴昭的袖角,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我不过……差点坠马……”
裴昭轻拍她颤抖的脊背,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锐光,旋即化为复杂。“傻晚棠,”她叹息,用温热的软帕拭去好友脸上的狼藉,
“太子殿下他……是醋了。”
“醋?”楚晚棠泪眼迷蒙地抬起脸。
“就像护食的幼兽,明知无理,却压不住那股邪火。”裴昭的指尖抚过她额角的伤,带着怜惜,
“只不过殿下要护的‘食’,是你。”
楚晚棠如遭雷击,僵在当场。记忆碎片汹涌回卷——萧翊为她上药时,那指尖无法抑制的微颤;还有最后那句自弃般的低语——“等着本宫继续发疯吗?
”……心口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闷痛得几乎窒息。
“他……灌了许多酒……”她失神喃喃,方才只顾着委屈愤怒,此刻才后知后觉嗅到他身上浓烈得化不开的酒气。
裴昭长叹一声,取来冰凉的湿帕覆在她额上消肿:“明日马球赛,你还去么?”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寂。泪痕未干的脸上,委屈渐褪,一种近乎执拗的亮光在楚晚棠眸底燃起。片刻,她用力点头,字字清晰:“去。”
不仅要堂堂正正地去,还要骑他亲手挑选的那匹欺霜赛雪的白马,穿他备下的那套灼灼如烈火的海棠红骑装!若他真是在意……那便让他看个够!
帐外,一弯孤月冷冷悬于墨蓝天幕,清辉无声笼罩着沉睡的围场。太子主帐的灯火依旧通明,只是再听不见瓷器碎裂的暴烈声响。
而在不远处营帐投下的浓重暗影里,一双窥探的眼睛悄然收回。秦悦的贴身丫鬟嘴角勾起一丝隐秘的弧度,转身疾步隐入夜色,去向主子禀报今夜这场——意外之喜。
晨光熹微,薄雾未散,皇家马球场已被猎猎彩旗装点一新。
楚晚棠站在帐外,指尖轻触额角结痂的伤口,昨夜帐中的惊心动魄与那人的暴戾眼神,仿佛还烙印在心头。
雨墨为她系紧海棠红骑装的腰带,忧心忡忡:“郡主,伤未愈,今日真要上场?”
“无妨。”
楚晚棠将鬓边碎发别至耳后,恰好掩住那道红痕。她眼下一抹淡青,昨夜几乎无眠,
神情却异常坚定,“流云备好了?”
“备好了。”
雨墨递上马鞭,“只是…昨夜太子殿下遣人来问过您的伤势。”
楚晚棠握鞭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旋即恢复如常:“走吧。”
球场上已是人声鼎沸。楚晚棠一眼便望见萧翊立于皇帝身侧。
玄色骑装勾勒出他挺拔身形,玉冠束发,晨曦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尊贵凛然,遥不可及。他正微垂首聆听圣训,侧脸线条冷硬。
“晚棠!”谢临舟策马而来,勒缰停在她身侧,眉宇间带着惯有的洒脱笑意,
“组队了,五人一队,我们这边……”他目光扫过场边几位跃跃欲试的贵女。
楚晚棠深吸一口气,抬高了声音,清晰得足以让不远处那人听见:
“我与临舟一队,再选两位武勋子弟便好。” 她刻意避开了那个名字。
萧翊的背影几不可察地一僵,虽未回头,周遭的空气却仿佛骤然冷凝了几分。
谢临舟挑眉,意有所指:“当真不选太子?他可是公认的魁首。”
“不选。”
楚晚棠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就这样定了。” 她选择了实力同样不俗的两位武将之子。
话音未落,一袭杏色骑装的秦悦已袅袅婷婷走近,发间金步摇轻晃,目光落在楚晚棠额角,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静姝郡主这伤……瞧着真让人心疼。听闻昨夜您从太子殿下帐中出来时,可是……”
她欲言又止,留白的暧昧瞬间引来周遭探究的目光。
楚晚棠攥紧马鞭,指节泛白。未等她反驳,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利刃划破空气:
“秦小姐对本宫营帐之事,倒比本宫更清楚。”
萧翊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冷冷扫过秦悦,最终定格在楚晚棠额角的细纱上,眸色沉暗如渊。
秦悦慌忙屈膝:“殿下息怒,臣女只是忧心郡主伤势……”
萧翊不再看她,朗声宣布:“陛下有旨,今日胜者,可得南海夜明珠一对,并获准随驾秋猎!”
随驾秋猎!此乃无上荣宠!场下顿时一片哗然。
“殿下可要组队?”秦悦鼓起勇气,眼中含着期待,“臣女斗胆相邀……”
景德帝的笑声适时传来:“元璟自然与秦丫头一队。秦卿家虎女,马术了得,胜算大增啊!”
圣意已决。萧翊薄唇紧抿,下颌线绷紧,最终只微微颔首。
他目光沉沉掠过楚晚棠,转身之际,腰间那枚海棠花香囊在阳光下刺目地一晃。
谢临舟低声轻笑:“晚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对面可是太子殿下。”
楚晚棠挺直背脊,迎向那束冰冷的视线,声音清晰:“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