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与棠言世》 第1章 棠花对峙 六年前镇国公夫人携女楚晚棠入宫觐见。 宫道上海棠初绽,少女一袭红粉罗裙翩然掠过,恰似蝶落花间。 太子萧翊驻足凝望,那抹明艳身影便这般刻入眼底心间。殿前拜谒,皇后见晚棠灵秀慧黠,赐以凤玉,留作公主伴读。 自此,将军之女裴昭与世子谢临舟亦入宫相伴。深庭岁月,梧桐青了又黄,少女们执卷嬉闹,泼墨吟诗,年少光阴如细沙般悄然 夜幕低垂,篝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太子营帐内,浓烈的酒气几乎凝成实质。 案上军报被倾泻的酒液浸透,墨迹晕开,蜿蜒如理不清的乱麻。 萧翊独坐灯影下,手中白玉杯空了又满。烈酒滚过喉间,灼烧的痛感却盖不住白日林间那刺心的一幕——谢临舟的手掌紧扣她的腰肢,而她依偎在他怀中,笑靥如花,灼得他眼底生疼。 "殿下......"帐外,李十六的声音带着试探。 "滚!" 一声暴喝,酒杯裹挟着劲风砸向帐门,碎裂声尖锐刺耳。 帐外瞬间死寂。萧翊烦躁地扯开衣襟,颈间悬挂的海棠香囊滑落出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细密精巧的针脚,灯下她蹙眉凝神穿针引线的侧颜仿佛又在眼前。 "晚棠......" 低哑的呼唤浸满了醉意与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 轻盈的脚步声忽至帐外,绝非侍从的沉重。萧翊头也未抬,抓起另一只酒杯,裹挟着满腔无处发泄的妒火狠狠掷去—— "本宫说了,不准打扰!" "啊——!" 一声熟悉的惊呼,如冰水兜头浇下。萧翊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帐帘掀开一角,楚晚棠捂着光洁的额头,指缝间一道殷红血线蜿蜒而下,在凝脂般的肌肤上划出惊心动魄的痕迹。碎裂的瓷片如寒星,散落在她绣鞋边。 "晚棠?!" 萧翊霍然起身,带倒了沉重的案几。酒液汩汩流淌,彻底洇透了摊开的奏折,墨迹污浊一片。 楚晚棠惊惶后退一步,声音带着痛楚的颤音:"臣女不该在此...惊扰殿下..." 鲜血顺着她纤秀的指节滑落,沾染了腮边,她转身欲逃。 手腕猛地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扣住!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纤细的骨节。"别动。" 他声音嘶哑粗粝,如同砂石狠狠刮过。 楚晚棠吃痛,被他不由分说地拽入帐内。烛火剧烈地晃动着,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衣袍凌乱敞开,露出紧实的胸膛,眼尾赤红如染血,下颌线条绷得死紧。 浓重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惯有的龙涎香,形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笼罩,带着一种近乎野兽的危险气息 "坐下。" 她被不容抗拒地按在矮榻上。萧翊转身去翻找药箱,宽厚的肩背在凌乱的衣袍下力量,仿佛被激怒后勉强压抑着撕咬冲动的凶兽。 沾了药酒的棉布触及额角伤口,辛辣的刺痛让楚晚棠本能地吸气后缩。 "别躲。" 一只大掌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扣住她的后脑,将她固定。然而,拭去血迹的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指尖小心翼翼,如同拂拭一件易碎的琉璃珍品。 "谢临舟抱你时,倒不见躲?" 轻飘飘的一句,如同淬了寒冰的针,骤然刺破这诡异的平静。 楚晚棠猛地抬头,清澈的眸底撞进他幽深如寒潭的眼,那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暗潮: "殿下何意?" 她心中警铃大作,白日林间谢临舟扶她的那一幕电光火石般闪过。 "本宫亲眼所见!他搂着你的腰!" 指腹带着薄茧,重重擦过她颊边未干的血痕,冰冷的笑, "还需解释?" 楚晚棠瞬间明了,一股被冒犯的怒火直冲头顶。她奋力挣开他的钳制站起身: "殿下派人监视我?!" 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震惊和愤怒。 原来他眼中的“温雅储君”,内里竟是这般猜忌与控制! 这深宫,这所谓的恩宠,不过是困住金丝雀的金笼。 "整个围场皆在本宫眼底。" 萧翊步步逼近, 高大的身影带来沉重的压迫感,将她笼罩在阴影里,居高临下的目光带着审视, "怕被看见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对他残存的那点朦胧好感。 话语如刃,刺得她心口锐痛。一股被轻贱的屈辱感涌上,她仰起头,第一次毫无畏惧地直视他眼中翻腾的暗火, 扬声质问:"臣女与谢世子光明磊落!今日若非他出手相救,臣女早已坠马受伤!殿下这般猜忌,视臣女为何物?!" 她不是任人揉捏的玩物,她的尊严与清白,不容如此践踏! 萧翊瞳孔骤然紧缩,似未料到她竟敢如此顶撞。一步,再一步,他将她逼至冰冷的帐壁,退无可退。 浓烈的酒气几乎将她淹没。楚晚棠这才惊觉他醉得厉害。那素日清冷自持、深不可测的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近乎毁灭的占有欲与妒火,那**裸的侵略性让她本能地惧颤,心尖却又被一种陌生的、危险的麻意悄然缠绕。 "是臣女马匹受惊险些坠马!千钧一发,谢世子不过是出手相救!" 她急促地辩解,声音却在对方强大的压迫感下渐弱, "若殿下在场,想必也......" "本宫不会给他碰你的机会!" 他厉声截断,单臂猛地撑在她耳侧的帐壁上,另一只手再次攫住她的下颚,力道大得让她颚骨生疼,迫使她迎视自己眼睛, "一根手指......都不行!" 偏执到疯狂的占有欲如无形的网骤然收紧,勒得楚晚棠心窒狂跳,几乎喘不过气。 眼前人彻底撕碎了储君温雅持重的假面,袒露出最原始、最危险、也最陌生的内核——那是属于萧翊的,不容任何人觊觎的绝对领域。 "殿下醉了。" 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与恐惧,偏头试图躲开那灼人的触碰,"臣女告退。" 萧翊却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骤然松开了手,甚至踉跄着后退了半步,眼中翻腾的烈焰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只余一片混乱的灰烬。 他抬手用力掩住赤红的双目,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再开口时,声音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沙哑:"......走。" 楚晚棠怔立在原地,看着他颓然跌坐回狼藉的案前。浸透酒液的奏折污秽不堪,墨迹晕染得如同他此刻的背影——孤寂、苍凉,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还不走?" 他没有回头,声线已强行压回了平寂无波,却比方才的暴怒更让人心头发沉, "等着本宫......继续发疯么?" 字字句句,如同钝刀凌迟。她张了张口,喉间似有千言万语哽住,最终只是对着那道孤绝的背影,深深一礼,决然转身掀帘而出。 夜风猛地卷入,带着篝火的余烬气息,扑灭了离帐门最近的那一盏孤灯。帐内最后的光源骤然熄灭,只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浓得化不开的凛冽酒气,彻底吞噬了那道僵坐于狼藉之中的孤影 楚晚棠几乎是跌撞着冲出太子营帐的。 夜风裹挟着篝火的余烬和草木的清气扑面而来,瞬间卷走了帐内那令人窒息的浓烈酒气与压迫。额角伤口被风一激,尖锐的刺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却远不及心口那团被羞辱、被误解的闷痛来得汹涌。 她扶着冰冷的帐柱,指尖冰凉,身体仍在微微发颤。 篝火跳跃的光影在她眼前晃动,模糊了视线,却清晰地映照出方才帐内萧翊那双燃烧着骇人占有欲的赤红眼眸, 还有那句如烙铁般烫在她心上的——“一根手指……都不行!” 太陌生了,太可怕了。那绝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永远矜贵从容、温雅疏离的太子殿下。 她踉跄着走向不远处一片僻静无人的阴影,背靠着一棵粗糙的老树,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冰冷的树干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寒意,额角的血似乎又渗出了一点,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她抬手想碰,指尖却顿在半空,仿佛还能感受到他刚才那带着薄茧、既粗暴又诡异的轻柔指腹…… 她低声喘息,试图驱散那不该有的心悸。可夜风拂过鬓角,带着远处篝火的微温,却意外地卷起了一段尘封已久的、冰冷刺骨的记忆。 那年楚晚棠刚满八岁,粉雕玉琢,穿着一身簇新的鹅黄襦裙,像颗刚剥壳的莲子,被母亲牵着第一次踏入这金碧辉煌却又规矩森严的宫闱。 宴席未开,孩童心性耐不住久坐,趁着母亲与贵妇寒暄,她悄悄溜了出来,循着若有似无的花香,懵懂地闯入御花园深处。 春光正好,海棠初绽,云霞般堆叠在枝头。她踮着脚,想摘一朵开得最高的,却听见假山石后传来压抑的、破碎的声响,像是……小兽受伤后的呜咽? 好奇心驱使她绕过嶙峋的山石。眼前的一幕让她呆住了。 一个穿着明黄常服的少年,约莫十二三岁,背对着她,正狠狠地将一卷书册摔在地上! 书页散开,墨迹淋漓。少年肩膀剧烈地起伏着,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周身笼罩着一股近乎狂暴的戾气,与这明媚的春光、与“太子”那身象征着无上尊贵的明黄,都格格不入。 楚晚棠吓得屏住了呼吸,想悄悄退走。可那少年猛地转过身—— 那是一张极其俊秀却因盛怒而扭曲的脸,眼角赤红,泪痕未干,下颌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他看到了她,那双本该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翻滚着屈辱、不甘,还有一种被窥见狼狈的凶狠! “滚!” 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冰冷如刀锋。 楚晚棠吓得小脸煞白,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眼前的少年,像一头被拔掉利爪、困在笼中暴怒的小兽,全然没有她想象中储君该有的温润如玉、气度端方。 她甚至觉得,他下一刻就要扑过来撕碎她这个闯入者。 然而,或许是少年眼中那抹深藏的脆弱刺痛了她,又或许是孩童最本真的善意占了上风。 第2章 回忆初见 她非但没有跑,反而在最初的惊吓过后,小心翼翼地从自己鼓鼓囊囊的小荷包里,掏出了一块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她最爱的海棠花蜜糕。 她往前挪了一小步,怯生生地伸出手,将糕点递向那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少年,声音细弱蚊呐,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你……你别哭呀……太傅是坏老头,骂人最讨厌了……这个给你吃,可甜了,吃了就不难过了……” 她不懂朝堂文章,只凭直觉觉得,能让一个这么凶的人掉眼泪,那个太傅一定坏透了。 少年正是十二岁的太子萧翊——愣住了。他眼中的暴戾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从未见过有人敢在他如此失态时靠近,更别提是这样一个粉团子似的小女孩。她清澈的眼眸里没有畏惧 只有纯粹的、笨拙的关心。她递过来的糕点,散发着甜甜的、暖融融的香气,与他周遭冰冷的屈辱绝望形成了荒诞又温暖的对比。 那块小小的糕点,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因被太傅当众斥责“文章空泛、有失储君之体”而筑起的坚硬壁垒。 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暴露了因求全责备、压力如山而崩溃的“另一面”,却被这个懵懂闯入的小女孩,用一块蜜糕笨拙地“安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剧烈的羞赧猛地冲上头顶。 萧翊几乎是瞬间收起了所有的狼狈与狰狞!他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痕,挺直了背脊。 方才那个暴戾、脆弱的小兽仿佛从未存在过,眨眼间,他又变回了那个仪态端方、温雅自持的太子殿下。只是微微泛红的眼角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一丝痕迹。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接过了那块带着小女孩体温的糕点,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柔软的手心。 他努力想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却因为情绪转换太快而显得有些生涩,声音也刻意放得平缓低沉: “多谢……你是哪家的姑娘?” 目光落在她衣襟上绣着的精致海棠花上。 “我叫楚晚棠,镇国公府的!” 小女孩见他收了糕点,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胆子也大了些,脆生生地回答,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颊边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像盛满了春日最甜美的蜜糖。 那一刻,萧翊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冰冷的心湖深处,有什么东西被那笑容狠狠撞了一下,悄然融化,然后无声地沉了下去,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 他握着那块温热的糕点,看着她纯净的笑,第一次对一个宫墙之外的人,产生了强烈的、想要靠近和守护的念头。 这念头如此汹涌,以至于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维持住脸上那副刚刚戴回的、属于太子的“温柔”面具。 夜风骤急,吹得头顶树叶哗哗作响,也将楚晚棠从遥远的童年幻梦中猛地拽回现实。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她看到的就只是他想让她看到的模样。 那御花园假山后,暴戾、脆弱、被一块蜜糕轻易击溃的小小少年,才是他深埋的底色。 而她无意间窥见的那一抹真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被他用七年 年精心编织的温雅假面死死摁住、层层覆盖。 他所谓的“温柔”,是精心设计的伪装,是蓄谋已久的陷阱,只为捕获她这只懵懂闯入、又被他刻在心底的蝶。 今日帐中那令人窒息的占有欲,那偏执到疯狂的“一根手指都不行”,并非无由的疯狂,而是那深潭底下被压抑了太久的、名为“萧翊”的本能洪流,终于在她“触碰”了谢临舟后,冲破了所有伪装,狰狞地咆哮而出! 额角的伤口依旧刺痛,心口的窒闷也未曾消减。 然而,一股更深的寒意,却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楚晚棠望着远处太子营帐那一片死寂的黑暗,唇边缓缓勾起一抹苦涩至极、却又无比清醒的弧度。 原来,那春日海棠树下惊鸿一瞥的温柔储君,那深宫岁月里若有似无的关照目光,那悬于他心口、日夜不离的海棠香囊……所有她曾以为朦胧美好的情愫,其下涌动的,竟是如此深沉、如此危险、如此不容抗拒的占有洪流。 她这只向往自由、误入金笼的蝶,究竟招惹了怎样一个……从初见起就戴着面具、步步为营的猎人? 夜,更深了。篝火渐熄,唯余灰烬的余温,在无边的黑暗里,明明灭灭。 楚晚棠捂着渗血的额角,踉跄在营帐间的暗影里。视线被泪水泡得模糊,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撞开了裴昭的帐帘。 “晚棠?!”裴昭刚换上寝衣,惊得手中玉梳落地,脂粉盒当啷滚落,“天爷!你这伤……谁干的?!” 压抑的堤坝轰然溃决。楚晚棠一头扑进挚友怀中,委屈、惶惑,还有那钝刀子割肉般的心痛,尽数化作滚烫的泪,瞬间濡湿了裴昭的衣襟。 “是……是太子……”她齿关打颤,呜咽破碎。 裴昭猛地抽气,眼神一厉,挥手屏退闻声探看的侍女。她扶着楚晚棠坐下,指尖小心翼翼拨开她额发。伤口不算深,却红肿得刺眼。“他动手打你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敢置信的寒意。 楚晚棠用力摇头,抽噎着,断断续续将马厩旁那场不堪的冲突倾倒出来。当复述到那句冰冷的诘问——“是不是谢临舟抱你时不会躲?”——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决堤。 “他怎能……怎能如此想我……”她死死攥住裴昭的袖角,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我不过……差点坠马……” 裴昭轻拍她颤抖的脊背,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锐光,旋即化为复杂。“傻晚棠,”她叹息,用温热的软帕拭去好友脸上的狼藉, “太子殿下他……是醋了。” “醋?”楚晚棠泪眼迷蒙地抬起脸。 “就像护食的幼兽,明知无理,却压不住那股邪火。”裴昭的指尖抚过她额角的伤,带着怜惜, “只不过殿下要护的‘食’,是你。” 楚晚棠如遭雷击,僵在当场。记忆碎片汹涌回卷——萧翊为她上药时,那指尖无法抑制的微颤;还有最后那句自弃般的低语——“等着本宫继续发疯吗? ”……心口骤然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闷痛得几乎窒息。 “他……灌了许多酒……”她失神喃喃,方才只顾着委屈愤怒,此刻才后知后觉嗅到他身上浓烈得化不开的酒气。 裴昭长叹一声,取来冰凉的湿帕覆在她额上消肿:“明日马球赛,你还去么?”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寂。泪痕未干的脸上,委屈渐褪,一种近乎执拗的亮光在楚晚棠眸底燃起。片刻,她用力点头,字字清晰:“去。” 不仅要堂堂正正地去,还要骑他亲手挑选的那匹欺霜赛雪的白马,穿他备下的那套灼灼如烈火的海棠红骑装!若他真是在意……那便让他看个够! 帐外,一弯孤月冷冷悬于墨蓝天幕,清辉无声笼罩着沉睡的围场。太子主帐的灯火依旧通明,只是再听不见瓷器碎裂的暴烈声响。 而在不远处营帐投下的浓重暗影里,一双窥探的眼睛悄然收回。秦悦的贴身丫鬟嘴角勾起一丝隐秘的弧度,转身疾步隐入夜色,去向主子禀报今夜这场——意外之喜。 晨光熹微,薄雾未散,皇家马球场已被猎猎彩旗装点一新。 楚晚棠站在帐外,指尖轻触额角结痂的伤口,昨夜帐中的惊心动魄与那人的暴戾眼神,仿佛还烙印在心头。 雨墨为她系紧海棠红骑装的腰带,忧心忡忡:“郡主,伤未愈,今日真要上场?” “无妨。” 楚晚棠将鬓边碎发别至耳后,恰好掩住那道红痕。她眼下一抹淡青,昨夜几乎无眠, 神情却异常坚定,“流云备好了?” “备好了。” 雨墨递上马鞭,“只是…昨夜太子殿下遣人来问过您的伤势。” 楚晚棠握鞭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旋即恢复如常:“走吧。” 球场上已是人声鼎沸。楚晚棠一眼便望见萧翊立于皇帝身侧。 玄色骑装勾勒出他挺拔身形,玉冠束发,晨曦为他镀上一层金边,尊贵凛然,遥不可及。他正微垂首聆听圣训,侧脸线条冷硬。 “晚棠!”谢临舟策马而来,勒缰停在她身侧,眉宇间带着惯有的洒脱笑意, “组队了,五人一队,我们这边……”他目光扫过场边几位跃跃欲试的贵女。 楚晚棠深吸一口气,抬高了声音,清晰得足以让不远处那人听见: “我与临舟一队,再选两位武勋子弟便好。” 她刻意避开了那个名字。 萧翊的背影几不可察地一僵,虽未回头,周遭的空气却仿佛骤然冷凝了几分。 谢临舟挑眉,意有所指:“当真不选太子?他可是公认的魁首。” “不选。” 楚晚棠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就这样定了。” 她选择了实力同样不俗的两位武将之子。 话音未落,一袭杏色骑装的秦悦已袅袅婷婷走近,发间金步摇轻晃,目光落在楚晚棠额角,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静姝郡主这伤……瞧着真让人心疼。听闻昨夜您从太子殿下帐中出来时,可是……” 她欲言又止,留白的暧昧瞬间引来周遭探究的目光。 楚晚棠攥紧马鞭,指节泛白。未等她反驳,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利刃划破空气: “秦小姐对本宫营帐之事,倒比本宫更清楚。” 萧翊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冷冷扫过秦悦,最终定格在楚晚棠额角的细纱上,眸色沉暗如渊。 秦悦慌忙屈膝:“殿下息怒,臣女只是忧心郡主伤势……” 萧翊不再看她,朗声宣布:“陛下有旨,今日胜者,可得南海夜明珠一对,并获准随驾秋猎!” 随驾秋猎!此乃无上荣宠!场下顿时一片哗然。 “殿下可要组队?”秦悦鼓起勇气,眼中含着期待,“臣女斗胆相邀……” 景德帝的笑声适时传来:“元璟自然与秦丫头一队。秦卿家虎女,马术了得,胜算大增啊!” 圣意已决。萧翊薄唇紧抿,下颌线绷紧,最终只微微颔首。 他目光沉沉掠过楚晚棠,转身之际,腰间那枚海棠花香囊在阳光下刺目地一晃。 谢临舟低声轻笑:“晚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对面可是太子殿下。” 楚晚棠挺直背脊,迎向那束冰冷的视线,声音清晰:“不悔。” 第3章 马场惊变 号角长鸣,比赛开始。 第一局,萧翊如黑色闪电疾驰而出,轻易截断谢临舟的传球。 楚晚棠策马上前封堵,两马交错瞬间,他低沉的声音裹挟着风声灌入她耳中:“伤可疼?” 关切的话语,此刻听来却像另一种形式的桎梏。 楚晚棠心神微震,萧翊已挥杆得分。场边欢呼雷动,秦悦投来得意一瞥。 “专注!”谢临舟策马掠过提醒。 第二局,楚晚棠摒除杂念,与队友配合渐入佳境。 当萧翊再次带球突进,她毫不犹豫迎上。骏马嘶鸣,眼看就要相撞,她猛地侧身,球杆巧妙一拨,球精准传至谢临舟杆下。 “好。”谢临舟抓住空档,突破防守,挥杆击球入网。 1:1平 景德帝抚掌大笑:“精彩。” 决胜局,气氛剑拔弩张。 双方缠斗激烈,比分胶着。关键时刻,秦悦接球时突然发出一声凄厉惨叫,从马背重重摔落。 比赛暂停。秦悦捂着右腿,脸色惨白,痛呼连连。 御医检查后,在她大腿外侧发现几个细小针眼,血迹斑斑。检查马鞍,竟在内衬里寻到几根细若牛毛的银针 “岂有此理。”景德帝震怒,“何人胆敢行此阴私之事?” 秦悦梨花带雨,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楚晚棠,哀泣道:“陛下……臣女……臣女也不知……” 萧翊冷眼旁观,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昨夜那几根针,不过是他对她多嘴多舌的小小惩戒,效果倒是意外地……好。 “秦小姐可还能战?”裁判询问。 秦悦咬牙站起,强忍剧痛:“能……臣女为陛下,为殿下,定不负使命!” 她换了马,重新上场,但动作明显迟滞。 楚晚棠一方抓住战机,由谢临舟再下一城。比分变为2:1。 “最后一球定乾坤。”裁判高喊,全场屏息。 萧翊眼神骤厉,周身戾气暴涨。 他一夹马腹,墨玉般的骏马如离弦之箭,瞬间撕裂谢临舟等人的防线,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冲球门。 楚晚棠瞳孔一缩,不假思索催动流云迎上。两匹骏马风驰电掣,距离急速缩短。 她能看清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愤怒、焦灼,还有她无法解读的深沉旋涡。 “让开!”他厉喝,速度不减反增。 楚晚棠置若罔闻,反而猛夹马腹。流云嘶鸣着加速。眼看就要撞上。 千钧一发之际,楚晚棠猛地侧身挥杆。 球杆与萧翊的狠狠撞击,发出刺耳的“铿”鸣!巨大的反震力让她身体瞬间失衡,向马侧倒去。 “晚棠!”谢临舟惊呼。 萧翊眼中闪过一丝骇然。 电光火石间,楚晚棠凭借惊人的腰力死死扣住马鞍,硬生生将自己拽回马背。 而就在这瞬息,被她奋力挑起的彩球划出一道弧线,精准落入谢临舟的掌控范围。谢临舟毫不犹豫,一记势大力沉的挥杆—— 彩球如流星,直贯风流眼。 “赢了——!”欢呼声震耳欲聋。 楚晚棠伏在马背上剧烈喘息,额角细汗涔涔,心口狂跳尚未平息。 她抬起头,正对上萧翊近在咫尺的阴沉目光。 他策马缓缓逼近,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刺骨:“为了赢,为了避开孤,你连命都可以不要?” 楚晚棠倔强地仰起脸,苍白的唇瓣微启:“殿下不也是……” 话音未落,萧翊骤然俯身。一只铁臂如闪电般箍住她的纤腰,巨大的力量不容抗拒地将她整个人从流云背上掳起。天旋地转间,她已被他牢牢禁锢在身前,紧贴着他坚硬滚烫的胸膛。 “啊——”全场哗然。 “太子!”景德帝惊怒起身。 萧翊充耳不闻,一手紧揽着怀中挣扎的人儿,一手猛拽缰绳。 墨玉骏马长嘶一声,调转方向,四蹄腾空,如一道黑色飓风,卷起漫天烟尘,冲破人群的惊愕目光,绝尘而去。 “放开我,萧翊!”楚晚棠惊怒交加,奋力挣扎,指甲深深陷入他箍在腰间的手臂。 回应她的,是他胸膛下如擂鼓般激烈的心跳,和他喷薄在耳畔、带着怒意与灼热龙涎香的气息。 他手臂如铁箍,将她死死按在身前,力道大得几乎要揉碎她的骨头。 “再动,孤就把你扔下去。”他冰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裹挟着疾驰的风声,危险而压抑。 楚晚棠挣扎的力道一滞。她能清晰感受到身后这具身体里蕴藏的磅礴怒火与一种更深沉、更令人心悸的躁动,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将她紧紧包裹。 她不再徒劳反抗,僵硬地靠在他怀里,任由骏马载着两人,冲向未知的方向,逃离那片喧嚣的球场,也逃离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身后,秦悦捂着渗血的伤处,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背影,眼中怨毒如淬毒的蛇信,几乎要燃烧起来。 马蹄声歇,停驻在一条僻静的小溪旁。 萧翊翻身下马,不容分说地将楚晚棠抱下。 她脚刚沾地便要挣脱,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掌扣住手腕,径直拽到溪边一块青石上。 “坐下。”命令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楚晚棠倔强地挺直背脊,胸口起伏:“殿下凭什么——” 话未竟,萧翊的手已抚上她额角。 刺痛传来,楚晚棠倒吸一口凉气,才发觉马球场上激烈的冲撞撕裂了旧伤,血丝渗出,染红了结痂的边缘。 “谁准你带着伤上场?”他声音冰冷, 动作却奇异地轻柔,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丝帕,印在她伤口上。 楚晚棠偏过头:“不劳殿下费心。” 萧翊眸光骤冷,捏住她下巴迫她直视自己:“看着我说话。” 溪水淙淙,映着两人无声的对峙。 楚晚棠这才看清他:额发微乱,眼底血丝未褪,显然昨夜无眠。 那双惯常冷静深邃的眼眸,此刻翻涌着她读不懂的暗潮,似风暴前夕的深海。 “昨日帐中掷杯,今日马场当众掳人,”楚晚棠声音微颤,带着压抑的屈辱, “臣女究竟何处得罪了殿下,要受此折辱?” “折辱?”萧翊手上力道微松,却未放开,“明知危险,为何还要迎上来?若坠马……” “与殿下无关。”楚晚棠猛地站起,眼前却一阵发黑,踉跄欲倒。 萧翊立刻扶住她肩,迅速从马鞍囊袋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青瓷瓶:“坐下,上药。” “我说了不用。”楚晚棠猛地挥开他的手。 “啪嗒。”瓷瓶砸在青石上,应声碎裂珍贵的药粉瞬间撒落尘埃。 空气骤然冻结。萧翊盯着地上的狼藉,指节捏得泛白。 当他再抬眸时,眼底席卷的风暴令楚晚棠心惊,下意识后退半步。 “你就这般厌恶我的触碰?”他一步步逼近,声音轻得骇人, “谢临舟扶你上马时,你倒是笑靥如花。” 溪边碎石硌着鞋底,楚晚棠后背抵上粗糙的树干,退无可退。 萧翊双手撑在她耳侧,将她彻底困于方寸之间。 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底每一丝翻涌的情绪,呼吸间带着清冽的茶香——他饮过醒酒茶了。 “殿下监视我,如今连我与谁相交也要过问?”楚晚棠仰头迎视,目光如炬, “您以什么立场管我?” 这句话如利刃,精准刺入萧翊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瞳孔猛地一缩,撑在树干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喉结滚动,却终究无言。 斑驳树影落在两人之间。沉默,令人窒息。 “既然殿下无话可说,”楚晚棠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 “请放臣女回去,清阳她们该忧心了。” 她试图从他臂弯下钻出,却被他一把拽回。温热的大掌扣住她后颈,力道恰到好处地禁锢了她。 “你可知我……” 他嗓音沙哑,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罢了。” 这声“罢了”,带着罕见的挫败与无奈,竟让楚晚棠心头莫名一颤。 强大如他,竟也有这般欲言又止的瞬间。 僵持间,楚晚棠无意扯开了萧翊的领口。一抹刺目的海棠红从里衣领口露了出来——是她亲手所绣的香囊。丝线磨损,显然被主人日夜摩挲,贴身珍藏。 萧翊顺着她的目光,迅速拢紧衣领,耳尖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红晕,与他冷峻的侧脸形成奇异的反差。 “殿下既贴身留着它,” 楚晚棠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轻触那露出的红线头,“又为何要掷杯伤我?” 萧翊呼吸一滞。仿佛被戳破了什么隐秘,他骤然松开钳制,后退半步,恢复了惯常的疏离姿态。 “本宫醉了。”他丢下这简短四字,仿佛一个仓促的封印,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深潭。 他转身去牵马,背影挺拔孤绝,方才的失控恍如幻觉。 楚晚棠望着他,指尖无意识抚过额上染血的龙纹丝帕。那抹红,在阳光下灼目刺心。 溪水依旧流淌。楚晚棠刚欲迈步—— “咔嚓!”林间骤然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 楚晚棠循声转头,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一头体型骇人的野猪,獠牙森白如匕,裹挟着腥风从灌木丛中狂冲而出,直扑她而来。 “闭眼!”一声厉喝炸响耳畔。 玄色身影如闪电般挡在她身前。 萧翊一手将她狠狠揽入怀中,宽厚的手掌严严实实覆住她的双眼,另一手寒光乍现,长剑破空,发出尖锐的厉啸。 “噗嗤!”利刃刺入皮肉的闷响,伴随着野猪凄厉的濒死哀嚎。温热的液体溅上楚晚棠的手背,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 她被死死按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上,眼前一片黑暗,唯有耳畔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以及野兽最后挣扎的响动。 “别看。” 他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竭力维持平稳,覆在她眼上的手却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楚晚棠浑身颤抖,手指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他胸前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那覆眼的手终于移开。视线恢复的刹那,映入眼帘的是萧翊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 “殿下……” 她刚开口,目光倏地凝住——他右肩玄色衣料被撕裂开一道口子,鲜血正迅速洇染开来。 “无碍。”萧翊低头瞥了一眼,眉头未皱。 他话音未落,挺拔的身躯竟是一个剧烈的踉跄。 楚晚棠心头一紧,几乎是扑过去撑住他。待绕至身后,目光触及那伤口的刹那,她呼吸骤然停滞—— 一道狰狞的创口斜贯他整个脊背。足有三寸余长,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刺目的猩红早已浸透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这怎会是小伤。” 楚晚棠声音都变了调,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内衫一角,用力按在伤口上试图止血,布料顷刻被染红, “必须立刻传御医……” “不可!”萧翊一把抓住她颤抖的手腕,力道虚弱却坚决, “北境初定,储君受伤的消息传出,必引动荡。” 他气息不稳,额角渗出细密冷汗。楚晚棠这才惊觉事态严重,看着手中迅速被血浸透的布条,急得眼眶发红。 萧翊喘息着,从怀中摸出一枚特制的信号烟花塞入她手中:“放……李十六……会来……莫声张……” 等待救援的每一刻都无比煎熬。她扶着萧翊靠坐在老树下,双手死死压住那可怕的伤口,温热的血液不断从指缝渗出,染红她的双手。 “怕血?”萧翊闭着眼,声音因失血而愈发沙哑。 楚晚棠摇头,又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我……只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