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李府的拜帖便送到了许府,言明李朔少爷稍后亲至拜访。
整个许府瞬间忙碌起来,气氛比迎接寿宴时更加紧张。许老夫人端坐正厅主位,二房、三房老爷太太作陪,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却难掩眼底的复杂。许梦瑶依旧侍立在祖母身后,低眉顺眼,如同昨夜那个光芒万丈的人不是她。
巳时正,门外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李朔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口。他今日换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暗纹长衫,外罩墨色锦缎马褂,少了几分西装的锐利,多了几分世家子弟的儒雅贵气,却依旧气场迫人。
“晚辈李朔,见过许老夫人,各位长辈。”他步履从容,声音清朗,姿态恭敬却又不失世家风范。目光扫过众人,在许梦瑶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移开。
“贤侄不必多礼,快请坐!”许老夫人笑容满面,亲自招呼。一番寒暄客套,围绕着昨日寿宴的盛况和李太夫人的安康,气氛看似融洽。李朔应对得体,言语间滴水不漏,充分展现了他作为商界新贵的交际手腕。
“朔儿此次回来,可要多住些时日?”许老夫人试探着问。
“劳老夫人挂念。”李朔微微一笑,笑容恰到好处,“云沪事务繁杂,晚辈此次回来,一是为祖母贺寿,二也是有些私事需在柳溪镇处理,恐怕盘桓不了太久。” 他这话说得含蓄,却点明了此行的目的不单纯是探亲。
三房老爷许明远连忙接口:“贤侄青年才俊,执掌偌大家业,自然辛苦。若有我许家能帮衬之处,尽管开口。”
“多谢世伯。”李朔颔首致谢,随即话锋一转,目光自然地投向许老夫人身后的许梦瑶,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请求,“说起来,晚辈昨日在寿宴上见梦瑶妹妹那幅绣品,实在精妙绝伦,心向往之。不知今日可否向妹妹讨教一二?也好让我这俗人,再沾沾佛光宝气?”
许老夫人何等精明,立刻明白这是李朔要与许梦瑶单独谈话的信号。她心念电转,李朔的重视对许家有利,对许梦瑶本人更是关键,当下便笑着应允:“有何不可?梦瑶,你带李少爷去偏厅,莫要怠慢了贵客。”
“是,祖母。”许梦瑶低眉顺眼地应下,心中却松了一口气。总算有机会了。
偏厅内,丫鬟奉上香茗后便悄然退下,轻轻掩上了门。厅内只剩下李朔与许梦瑶二人。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朔随意地坐在黄花梨圈椅上,长腿交叠,深灰色长衫的袖口卷起一截,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姿态看似闲适,目光却如锁定猎物的鹰隼,直直落在许梦瑶身上。
“信。”他言简意赅,声音在静谧的厅堂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磁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许梦瑶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她从袖中取出贴身存放的素色锦囊,指尖在柔软的布料上停顿了一瞬,犹豫了一下才倒出那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她指尖触碰到最上面的信纸时动作微微凝滞,因为那封信的内容……实在不堪入目。
她深吸一口气,将信笺递过去,声音比平时低柔些许,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窘迫:“就是这些……全部都在这里。”
李朔的目光在她微红的耳尖上掠过,眸色深了深。他伸手接过信笺,两人的指尖在传递间有刹那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
李朔仿若未觉,修长的手指展开其中一封信。李朔仿若未觉,修长的手指展开最上面那封。他的视线甫一落在那些字句上,眉头便狠狠一蹙,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几分。
上面写着:
“瑶儿吾妹芳鉴:
朔心似焚,恨关山阻隔,不能立时飞回柳溪,与卿执手,共诉别情。犹记去岁遥遥一瞥,卿之清姿雅韵,常萦绕心间,每每思及,便觉明月失色,长夜难寐……”
他猛地抬眼看向许梦瑶,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这样的信……你也信了?” 问出这句话时,他心底竟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惊讶的紧张。
许梦瑶被他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震慑。可恨那写信之人如此费尽心机哄骗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当时收信虽不是她本人,却也尴尬的红了脸。她依然倔强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从未信过信中这些污言秽语!信是二妹妹亲手交予我,言之凿凿说是你所写。我当时只道是你” 她咬了咬下唇,难以启齿,眼神中透着委屈:“我以为是你看轻了我,才写这等……这等逾越之词!心中只有悲愤!”
看着她委屈的眼神,李朔心头那团怒火奇异地被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怜惜和心疼的复杂情绪。他意识到自己的质问过于尖锐了。一个深闺女子,收到未婚夫(名义上)如此露骨的信件,除了羞愤和屈辱,还能如何?他竟还问她信不信?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安抚意味:“是我失言了。这等下作伎俩,岂能玷污妹妹清听。” 他将那几页污秽的信纸嫌恶地丢在桌上,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手。他拿起另外两封,仔细查看纸张和墨迹,迅速恢复了商人的冷静与犀利。
“纸张是‘云霞笺’,云沪市新近流行,价格不菲,柳溪镇只有‘漱玉斋’有售。墨……掺了廉价的松烟,墨色浮而不沉,还带着点脂粉香气。” 他精准地分析着物证,目光如炬,他的指尖点在那刻意模仿的“朔”字上,“这‘朔’字……”他指着其中一处收笔,“刻意模仿男子的笔力,却力道虚浮,转折处更是带着一股……闺阁女子的娟秀气。”
李朔掏出钢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似是为了证明并非自己的笔迹,又像是为了让许梦瑶看的更清晰。许梦瑶虽然一直靠着观察和分析相信不是李朔所谓,但是真正看到他的字,一颗心才真正落了地。
“这信是谁转交给妹妹的?”李朔接着问道。
“是二妹,许宝玥。”许梦瑶暗暗心惊于他的观察力:“我已暗中比对过二妹许宝玥日常习字的花样子,收笔回勾的习惯,如出一辙。”许梦瑶将许宝玥花样子上的笔迹特征一一指出。
“许宝玥?”李朔眼中寒光一闪,将信纸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动机呢?仅仅是为了害你?” 他显然不信事情如此简单。
“如果她想取而代之呢。”许梦瑶的声音冰冷,“年前她随二叔去过云沪,见过你。回来后,二婶便在人前多次提及‘好亲事’。伪造你的信引我入死局,我若出事,这婚约……最有可能落到她头上。” 她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
两人凑得很近,她的发梢几乎要触碰到他的手臂,淡淡的、属于她身上特有的寒星草与丝线的清冷气息若有似无地萦绕在李朔鼻尖。李朔听着她的分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近在咫尺的、白皙细腻的颈侧肌肤上。她低垂的眼睫像两把小扇子,微微颤动,泄露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低沉了几分:“动机明确,笔迹相符,物证指向清晰。但仅凭这些,她若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说你诬陷,我们并无十足把握。”
“所以,需要引蛇出洞,让她自露马脚。”许梦瑶迎上他的目光,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
李朔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浓厚的兴趣,“你有主意了?”
“她既敢冒你之名写信,必是认定我与你久未谋面,信息不通。如今你已回来,且与我见过面,这便是最大的变数。他们定然已经坐不住了,只是不确定我们有没有提到信件的事,有没有开始怀疑他们,不如帮他们把怀疑坐实。”许梦瑶压低声音,语速清晰而快速。
说完她看了眼李朔斟酌道:“此事,可能会有点风险,不知朔哥哥是否愿意相助?”
李朔眼中闪过戏谑:“先说来听听。”
许梦瑶于是接着道:“还请兄长写一封信于我,让你的人高调的送给我,他们马上就会知道自己要露馅。我会私下告诉许宝玥收到你‘新’的信,约她在城西她最常去的‘漱玉斋’茶楼雅间一叙。暗示,我已疑心她传递的信件有假,欲与她当面澄清对质。她做贼心虚,又怕我向你告发,必会前来试探,甚至……可能再次铤而走险!”
李朔眼中精光大盛,瞬间明白了许梦瑶的意图:“你想以身作饵?诱她出手,抓她现行?”
“不错!”许梦瑶斩钉截铁,“届时,只需朔哥哥你,在隔壁雅间‘恰好’听到她承认伪造信件、甚至威胁我的话语……便是铁证如山!她百口莫辩!如果能套出凤鸣班那个武生的死因就更好。”
李朔深深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胆大包天的女子。以身犯险,步步为营,这份心计和胆魄,再次刷新了他的认知。他沉默片刻,指节在桌面上重重一叩,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好。”他喉结滚动,声音暗哑,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信,我来写。时间、地点,你来定。人手,我来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此事可能并不是许宝玥一个人谋划的,可能会有危险。朔哥哥这么快就答应了,不再考虑一下吗?”许梦瑶疑惑的看着你。
李朔目光灼灼的看着许梦瑶:“你是我的未婚妻,我自然要护你周全。”
“记住,”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声音低沉得如同情人间的私语,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与关切,“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若有半分不对,立刻示警。剩下的……交给我。” 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为她披荆斩棘的决心。我会提前安排好可靠的人手,布控在雅间内外。你只管引她说话,让她原形毕露。”
他看着眼前女子眼中跳动的火焰,那里面不仅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还有一种将他视为唯一依靠的信赖。这份信赖,让他心头滚烫。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抓手腕,而是轻轻覆在她置于桌面、微微攥紧的拳头上。
他的手温热而有力,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她微凉的指节。许梦瑶浑身一僵,仿佛被定住,一股奇异的电流从被他触碰的地方瞬间窜遍全身。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紧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按住。
许梦瑶被他靠近的气息扰得耳根通红,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膛。她慌乱地点点头,不敢再看他灼人的目光。
李朔直起身,看着她低垂的、泛着诱人粉色的脖颈,眼底闪过一丝深沉的笑意和势在必得的光芒。他拿起桌上那几封伪造的信件,小心收好。
“明日午后,‘漱玉斋’。”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入心底,才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偏厅。
许梦瑶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平复剧烈的心跳。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灼热和薄茧的触感,耳畔萦绕着他低沉而充满保护欲的话语。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刚才那种令人窒息的暧昧与张力。
一场针对真凶的围猎即将开始,而猎人与猎物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的试探与靠近中,悄然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