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渐入尾声,宾客移步花园。许梦瑶寻隙走到荷花池畔透气。夜风微凉,带着水汽拂过面颊,却吹不散她心底深处那份属于异世灵魂的疏离与不安。这个时代女子如浮萍的命运,曾让她如履薄冰。然而今夜之后,一切都将不同。绣品的光芒照亮了前路,却也引来了更深的注视。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池中残荷镀上一层清冷。李朔的身影不期而至,步伐沉稳,深色西装在月下更显挺拔。
“梦瑶妹妹。” 他的声音低沉,比方才初见的公式化问候明显柔和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祖母的寿礼……令人叹为观止。那份巧思与技艺,绝非‘聊表心意’可形容,多谢妹妹如此费心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仿佛在评估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尤其是那紫色……流动的光泽,非丝非缎,暗室中的光辉更是神异。这绝非寻常闺阁手段。鱼胶增韧塑形尚可理解,但磷光粉……妹妹是如何想到,又是如何得到的?”
许梦瑶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她转过身,迎上他那双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他的敏锐超乎预料,这么快就勘破了关键。“朔哥哥慧眼如炬。” 她坦然承认,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这点微末伎俩,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你。”
李朔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是对她这份坦率略感满意。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拉近,带来一丝无形的压迫感,更像是在进行一场重要的商业谈判:“磷光粉在西洋也属稀罕物,寻常渠道难以获得。妹妹一个深居柳溪的闺秀,不仅知其存在,更能想到将其融入刺绣古法……这份‘奇思妙想’,恐怕不止是‘机缘巧合’四字能涵盖吧?” 他刻意放缓语速,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许梦瑶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审视,微微侧首,避开那过于直接的探询,望向池中摇曳的破碎月影,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淡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世间机缘本就难测。至于想到……许是绝境之中,人总会被逼出些意想不到的念头。李公子见多识广,想必能理解。” 她再次用回了“李公子”的称呼,刻意拉开了距离。
李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称呼的变化,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他看着她月光下清冷的侧影,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妹妹给我写的信中,可不是这般生疏的称呼。‘朔哥哥’叫得那般恳切,如今事尚未成,妹妹这过河拆桥……未免早了些?” 他语带调侃,目光却依旧锐利,观察着她的反应。。
许梦瑶心知他主动提起信件,已是释放了信号。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目光坦然地直视他,眼神清澈而认真:“你收到信了?”
“自然。”李朔颔首,神色也认真了几分,“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星夜兼程赶回?还特意让人给你捎了口信,告知我会回来处理。妹妹……莫非没收到?” 他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真的在确认信息是否对称。这是他的谨慎,也是他的试探。
许梦瑶心中念头急转。他既已回来,且可能调查过,此刻示弱或隐瞒都非上策。她需要的是盟友,而非猜忌。于是,她心一横,抬起眼眸,那双映着月光的眸子直视着李朔深邃的眼,声音放软,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恳求:“朔哥哥既然特意回来了,可是愿意帮我?这声“哥哥”叫得情真意切,将利害关系点明,既是求助,也是将彼此置于同一阵线。
李朔听着那一声软语,心头似被羽毛轻轻拂过,但商人的理智瞬间占据上风。他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却更深邃了几分:“帮你?当然可以。不过,妹妹总得给我一个……足够说服我全力相助的理由?”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谈判的冷静。
许梦瑶心中了然,许梦瑶知道他愿意捎信说回来就不会置之不理。这样说或许只是想让他主动提及婚约的事,但她又不想让他凭情分出手。说到底他们还是陌生人,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包办婚姻。
她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有人……冒用你的名义给我写信,约我至城隍庙后门,欲行不轨。我侥幸逃脱,却险死还生。此事,不止关乎我的清白与性命,更关乎李、许两家的颜面。”
“我确实没给你写过信。”李朔说出这句话是想证实许梦瑶的猜测,但是说出来之后,又觉得不妥,显得他这个未婚夫很无情。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接着道:“不过,倒是很好奇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写的?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是个坏人。”
许梦瑶想了想条理清晰地分析道:“理由有三。其一,我从未怀疑过朔哥哥的为人与李府的家教。害我,于你有百害而无一利。其二,那封伪造的信件,内容粗鄙,见识浅陋,与朔哥哥学贯中西、胸有丘壑的气度判若云泥。我虽困于内宅,亦能分辨真伪。”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朔哥哥,你回来已有几日了吧?”
李朔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浓厚的兴趣:“哦?何以见得?” 他身体微微后倾,双手随意地插进西装裤袋,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锐利如鹰。这是他对值得重视的对手或合作伙伴时才会有的姿态。
许梦瑶唇角微扬,露出一抹自信而灵动的笑意,与在许府时低眉顺眼的模样判若两人,眼中仿佛有星子闪耀:“朔哥哥行事素来稳健周全,否则如何执掌偌大家业?我信中只求一纸证明,你却只捎来口信,此为其一谨慎。今日赴宴,你衣着光鲜整洁,步履沉稳,不见丝毫风尘仆仆的疲惫之态,显然已休整多日,此为其二。有此两点,足可断定你归来非止一日。想必这几日,朔哥哥已将柳溪镇的风波……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她的分析丝丝入扣,逻辑清晰,展现出非凡的洞察力。
李朔定定地看着她,眼中的欣赏再无掩饰,甚至带着几分惊艳。他低低笑出声,那笑声发自肺腑,充满了意外之喜:“好一个‘见微知著’!梦瑶妹妹,你这颗七巧玲珑心,当真是让为兄……刮目相看!” 他原本对这桩被安排的婚姻毫无期待,以为对方不过是个无趣的深闺女子。未曾想,甫一见面,她便以惊世绣技震动全场,此刻又以缜密心思洞悉他的行踪。这巨大的反差,如同发现了被蒙尘的稀世珍宝,瞬间点燃了他强烈的探究欲和征服欲。
此时,远处有下人朝这边走来。李朔迅速收敛了外放的情绪,恢复了几分商人的沉稳,低声道:“妹妹所言不差。我确实回来几日,也知晓了一些事。此地不便深谈。” 他目光扫过走来的下人,语速加快,带着决断,“明日,我亲自登门拜访。届时,你将那伪造的信件给我,我们再详谈。” 这是他的习惯,重要事项,必须掌握第一手证据。
许梦瑶也看到了来人,心知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也好。祖母该寻我了,我先告辞。” 她微微颔首,转身欲走。或许是方才的“交锋”让她精神略有松懈,或许是现代灵魂的习惯使然,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挥了挥,脱口而出:“拜拜。”
话音未落,她身体猛地一僵!糟了!
李朔的反应快如闪电,在她转身的刹那,长臂一伸,精准而有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他眼底的疑惑如同实质般凝聚,紧紧锁住她瞬间闪过一丝慌乱的眼眸:“等等!”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拜拜’?妹妹怎会用这种西式的告别语?我只见留洋的洋人及其亲近者才如此随意。”
许梦瑶被他抓住手腕,心中警铃大作。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迅速抽回手,动作自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面上维持着镇定,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无辜:“朔哥哥多虑了。之前镇上来过几位传教士,教过几句日常洋文。我想着你留过洋,或许更习惯这样的招呼方式,便学来用了。怎么,用得不妥吗?” 她迅速编织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眼神坦荡地望着他,仿佛真的只是出于礼貌。
“真的吗?” 李朔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如同探照灯,试图穿透她平静的表象,寻找那瞬间破绽背后的真相。那声“拜拜”太过自然流畅,绝非临时学舌的生硬模仿,更像是一种……习惯?他心中疑窦丛生,但此刻显然不是深究的时机。
许梦瑶不敢再停留,生怕多说多错,连忙道:“当然是真的了。祖母定在寻我了,我先走了,明日静候哥哥。” 说完,不等李朔回应,她提起裙摆,步履略显急促地转身离去,月白的旗袍下摆掠过青石板,留下一抹清冷的影子。
李朔站在原地,并未阻拦。他望着她逐渐融入灯火阑珊处的背影,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扣住她手腕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纤细腕骨的触感。月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神情复杂难辨。
眼前的女子,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模糊的符号,也不再仅仅是信纸上那个需要庇护的对象。她像一团谜,美丽、危险,又充满致命的吸引力。
“许梦瑶……”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唇齿间仿佛品味着一种新奇而未知的事物,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商人发现巨大潜在价值时才有的、充满兴味与征服欲的光芒,“看来,我离开的这些年,柳溪镇……还真是‘藏龙卧虎’。”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郑重其事的期待与一种棋逢对手般的、跃跃欲试的兴奋。绣品的辉光引他注目,而绣品的主人,似乎才是真正值得他深入探究的“宝藏”。
许府垂花门檐角的铜铃在夜风里轻晃,许梦瑶跟着祖母的软轿回到荣禧堂时,二房的许夫人正捏着帕子给母亲捶肩,堂妹许梦芙低头绞着绢子,发间新添的珍珠步摇在烛火下碎成一片不安的光斑。
"今儿个可真是长脸了。李太夫人拉着我的手,赞了又赞,连说了三声‘许家养了个好女儿’!这脸面,是你挣回来的!” 祖母往紫檀椅上一靠,眸光带着赞许,指尖轻轻叩击着红漆小几,"李家老太太拉着我直夸梦瑶的绣品是 '' 神仙手段 '',还说..." ,她顿了顿,观察着许梦瑶的反应,“言下之意,对你这孙媳,她是极满意的。只等李朔接手家族事务更稳些,便可择吉日完婚。”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旁边侍立的二房、三房太太脸色煞白。二房太太捏着帕子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苦心经营多年,女儿宝玥也曾在李太夫人面前露过脸,何曾得到过如此盛赞?这风头,竟全被这个死里逃生、一度被她们踩在脚下的丫头抢了去!一股强烈的嫉妒和恐慌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
婚约!这两个字像巨石投入许梦瑶心湖,激起千层浪。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只微微屈膝:“孙女全凭祖母和长辈做主。” 没有欣喜,没有娇羞,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这态度,反而让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丫头……当真不同了。
“做主?”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如今看来,你这丫头,主意大得很呐!连那等神鬼莫测的绣技都能藏得如此之深……罢了。”她挥了挥手,疲惫之色更浓,“今日你也乏了,回去歇着吧。记住,树大招风,往后行事,更要谨言慎行,莫要辜负了李家的看重,也……莫要让许家蒙羞!”
“是,祖母。孙女谨记。”许梦瑶恭敬行礼,退了出去。转身之际,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两道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二房太太的怨毒,三房太太的惊惧。这暂时的平静下,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