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李府寿宴只剩下最后几天的时间,许梦瑶将最后一截线头剪断,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向后靠在椅背上,久久无法动弹。她小心翼翼地卷起这幅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绣品,用特制的锦盒装好,没有惊动任何人,在天色黑透之后,独自来到了祖母的松鹤堂。没人知道许梦瑶那晚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是这之后二房、三房再如何挑拨试探,许老太太都不动声色的挡了回去。
寿宴当日。许梦瑶站在雕花衣柜前,指尖轻轻抚过挂得齐整的衣料。羽儿说这袭月白色暗纹旗袍是原主最珍爱的衣裳,只在重要节庆时才舍得穿。她将旗袍取下,触到柔滑的杭纺面料时,忽然想起现代博物馆里见过的民国服饰展 —— 那些被玻璃罩封存的华服,此刻竟真实地流淌在她掌心。
“小姐从前总说这颜色太素,怕压不住场子。” 羽儿在旁轻声道,目光落在旗袍领口的珍珠盘扣上,“可您今日穿一定好看。”
许梦瑶对着菱花镜坐下,任羽儿将一头乌发松松挽起。镜中女子眉梢微挑,褪去了原主的怯懦,倒添了几分现代人的利落。她忽然伸手按住丫鬟正要插步摇的手,从妆奁里取出一支檀木簪 —— 簪头雕着缠枝莲纹,是原主母亲留下的遗物。
“别戴金钗了。” 她将木簪轻轻插入发髻,“这样更素净些。”
羽儿捧着珐琅彩首饰盒的手顿了顿,目光在许梦瑶脸上打转。从前的小姐总爱学城里太太们戴翡翠镯子,如今却偏选了这支不起眼的木簪。盒底压着的珍珠耳环被轻轻拾起,圆润的光泽映着她耳垂,倒比记忆中多了份从容。
“把那件月白坎肩拿来。” 许梦瑶对着镜子调整旗袍的斜襟,忽然瞥见袖口露出的一点朱砂痣 —— 原主日记里提过,这是出生时便有的胎记。指尖轻轻抚过那抹红,她忽然想起穿越前熬夜赶方案的自己,指甲缝里还沾着咖啡渍,此刻却要以这样的姿态踏入一场百年前的寿宴。
坎肩是半透明的纱质,绣着细密的缠枝莲,与木簪上的花纹相呼应。许梦瑶起身时,坎肩下摆轻轻扫过脚踝,露出绣着并蒂莲的缎面绣鞋。羽儿忽然捂住嘴,眼里泛起水光:“小姐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哪里没变?” 她转身时,坎肩随动作漾起微澜,像月光下的湖面。
“从前您穿衣总让我帮着系带子,今日却自己做得这般利落。” 羽儿低头替她整理坎肩下摆,声音里带着孺慕,“倒像是…… 像是做过很多遍似的。”
许梦瑶对着镜子轻笑,指尖掠过鬓角碎发。镜中人的眉眼舒展,哪里还有半分昨日城墙上的惶惑?她伸手取下妆奁里的香粉盒,用粉扑轻轻蘸了些桂花香粉 —— 这味道竟与现代某款小众香水相似,恍惚间竟有了时空交错的错觉。
“帮我把窗帘拉开些。”
羽儿依言推开雕花窗棂,梧桐叶的影子落在许梦瑶肩头。
许梦瑶看着镜中被阳光镀上金边的自己,忽然伸手摘下珍珠耳环,换成了一对素银耳钉,“太华贵了反而太刻意。”
“好了。” 她转身时,坎肩与旗袍的褶皱恰好贴合身形,既显出身段又不失大家闺秀的端庄,“走吧,别让祖母等急了。”
羽儿捧着锦盒跟在身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小姐,您今日…… 真像戏文里走出来的女主角。”
许梦瑶脚步微顿,嘴角扬起一抹轻笑。她知道,从推开这扇雕花门开始,她不再是那个困在深宅里的怯懦闺秀。镜中的月白身影,终将在这民国的风景里,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李府寿宴,冠盖云集。柳溪镇的豪绅显贵、名流淑媛齐聚一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许府一行人到得不算早,许老夫人被殷勤地引至上首客席落座。二房、三房太太强撑笑容陪坐一旁,眼神却不时瞟向侍立在祖母身后的许梦瑶,复杂难言。
许梦瑶向李府老太太行李后,安静地侍立在祖母身后,一身素雅的月白旗袍,身姿挺立如新竹,脂粉未施。在这满目珠翠、浮华喧嚣的宴会中,她的沉静与疏离,反而像一泓清泉,引得不少探究的目光暗暗投来。
“老姐姐,你可算是来了!”主位上,满头银发、气度雍容的李太夫人笑容满面地招呼许老夫人,亲热地拉过她的手拍了拍,“这阵子身子骨可还硬朗?”
“托您的福,还过得去。”许老夫人含笑应着,语气带着晚辈的恭敬。
“那就好,那就好。”李太夫人目光一转,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许梦瑶身上,眼中带着长辈的慈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就是梦瑶丫头吧?几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沉静娴雅,倒有几分老姐姐年轻时的风范了。”。
许老夫人顺着话头,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太夫人谬赞了。不过这丫头性子倒是沉静,也孝顺懂事。这不,知道您老人家寿辰,非要亲自绣幅观音像为您祈福,说是聊表心意。”
“哦?梦瑶丫头还有这份孝心和巧手?”李太夫人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目光在许梦瑶身上停留片刻,见她神色坦然,并无怯懦或骄矜,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好孩子,有心了。待会儿可要让老身好好瞧瞧你的手艺。”
“太夫人福寿绵长,晚辈一点微末心意,只盼能入您法眼。”许梦瑶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清越,姿态落落大方。
两位老太太又寒暄了几句,话题围绕着家常和养生。李老夫人虽热络却言语间也只字未提婚约的事,想来前些日子许梦瑶身上发生的事她是知道了。许老太太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丢了女方的矜持。然而,许老夫人眼角余光扫过身后平静的孙女,心中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这丫头,是真的脱胎换骨了?
就在此时,宴会厅侧门入口处,一阵细微的骚动传来。
只见一位身着笔挺深色西装的年轻男子,在管家和几名随从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如松柏,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久经世事的沉稳与一丝不易亲近的冷峻。正是李家嫡孙,许梦瑶名义上的未婚夫——李朔。
他的出现,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扩散开来。
“是李少爷!”
“他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是说在云沪主持大局吗?竟亲自赶回来给太夫人贺寿了!”
“瞧这气度,不愧是李家未来的掌舵人……”
李朔对周围的议论置若罔闻,深邃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先是精准地落在主位上笑容欣慰的祖母身上,带着深深的孺慕,恭敬地行了一礼:“祖母,孙儿回来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好!朔儿,快过来让祖母看看!”李太夫人喜出望外,连连招手。待李朔走近,她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眼中满是慈爱,“黑了,也瘦了,在外头辛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朔温声安抚了祖母几句,这才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许老夫人及她身后的许府女眷,最终落在了许梦瑶身上。那目光锐利而深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看透。
“许老夫人安好。”他微微颔首,礼节周全,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听不出太多情绪。随即,他的视线再次定格在许梦瑶脸上,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这是梦瑶妹妹吧,许久不见。”“许久”二字,似乎带着一丝微妙的重量。
许梦瑶抬眼,正撞上他含笑的目光。那双眼睛生得极深,眼尾微微上挑,瞳仁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像极了老上海画报里那些穿西装的贵公子。
许梦瑶心头微凛,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李少爷风采更胜从前。” 她欠身还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中的探究和……一丝陌生。他回来了,而且看着衣着光鲜丝毫不显狼狈的样子,显然不是刚刚抵达。那封塞给他府中下人的密信……他信了吗?他此刻的眼神,是疑惑,还是……怀疑?
李朔的目光在许梦瑶沉静的面容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从她眼中寻找一丝怯懦或闪躲,但一无所获。眼前的女子,沉静得如同一口古井,波澜不惊,与他记忆中那个模糊、内向的影子判若两人。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峰,随即移开目光,转向祖母,低声交谈起来。
就在这时,管家高声唱喏,献礼的时辰到了!众人的注意力暂时被吸引过去。流水般的珍奇贺礼呈上,引来阵阵赞叹。轮到许府时,许老夫人含笑开口:“老身孙女儿梦瑶,感念太夫人慈恩,亲手绣了一幅观音像,为太夫人祈福祝寿。”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许梦瑶身上,带着审视、好奇。也有些人在心里觉得这礼物太过简单了,存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许梦瑶神色自若,打开锦盒,捧出那卷用深色锦缎包裹的绣品,走到大厅中央,向着主位上雍容华贵的李太夫人盈盈下拜:“晚辈许梦瑶,恭祝太夫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梦瑶知道老夫人一心礼佛,特献上拙作《紫霞观音图》一幅,聊表心意。” 她声音清越,举止从容。
绣品在两名丫鬟的协助下徐徐展开,悬挂在特制的檀木架上。
刹那间,满堂华彩仿佛都为之一黯!整幅观音图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流体光泽,仿佛凝固的紫烟又带着水波的流动感。丝线捻合得极其细腻光滑,不见半分毛糙。针脚细密到了极致,层层叠叠,竟在光滑的绢面上绣出了绸缎般的光泽和立体的褶皱感!衣纹的转折处,光线流淌而过,形成深浅不一的紫色光晕,如同真正的云霞在菩萨身上浮动、流淌。宽大的袍袖边缘,用更细密的针脚绣出卷曲的云纹,那光泽仿佛水银泻地,光滑得令人移不开眼。
观音的面容,许梦瑶使用了最细的浅紫、藕荷与月白色丝线,运用“施针”和“刻鳞针”的变种。针脚细密到肉眼几乎无法分辨,肌肤的纹理、眉眼的弧度、唇角的悲悯笑意,都被刻画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低垂的眼睑,细密的针线营造出柔和的光影过渡,仿佛蕴含着洞察世事的慈悲与智慧,立体感十足,让人不敢逼视。
观音足踏的碧波与莲台,同样以鱼胶线为主,但混合了深浅蓝绿丝线。水波的纹理并非平面,而是通过针脚排列的疏密和丝线捻向的不同,营造出水光潋滟、深浅不一的立体层次感。莲瓣饱满圆润,瓣尖一点莹白,仿佛沾着露珠,在紫色的主调下显得圣洁无比。整幅绣品在日光下,如同一块流动的深紫色宝石,光滑的表面下蕴藏着无尽的光影变化与惊人的立体细节!
“这紫色……竟像是活的!在流动!”
“这光泽……竟比丝绸更胜!”
“许家这位大小姐……藏得也太深了!”
惊叹声此起彼伏,再无半分之前的质疑或看好戏的心态。
就连李朔看着许梦瑶的眼神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妙哉。” 李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惊诧,“这紫霞真气,竟像是从画里流出来的。”
李太夫人早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在嬷嬷的搀扶下走近细观。她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光滑得如同镜面般的衣袂流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叹与喜爱:“好!好!好一幅《紫霞观音渡海图》!这针法,这意境,这用料之奇!梦瑶丫头,你这双手,是得了菩萨点化不成?” 赞誉之词,溢于言表。
许梦瑶上前半步,从容不迫:“多谢太妇人夸赞。只是这绣品才展示了一般。不知可否将屋内的光线全部遮住。”
太夫人眼中精光更盛,兴致盎然:“丫头,你这宝贝,还不止于此?”
李朔给下人使了个颜色,大厅的门框很快被黑色的幕布遮住。仿若幽暗降临。
那原本深沉流动的紫色霞光,在幽暗中褪去了华彩。周围的一切都陷入黑暗,唯有那观音像转而散发出一种圣洁、柔和、内敛的荧荧光辉!观音大士的形象在朦胧的光晕中愈发清晰、空灵,仿佛自九天降临。衣袂上流淌的荧光如同凝固的星河,细腻光滑的针脚在荧光映照下,反而呈现出一种玉质般的温润通透感,立体感非但没有减弱,在柔和光晕的衬托下,衣纹的起伏褶皱、面容的慈悲轮廓,显得更加深邃而神秘!足下碧波荡漾着细碎的月影光斑,莲台散发出柔和的微光,净瓶柳枝笼罩在如梦似幻的淡紫色光雾之中!整幅画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神性与静谧慈悲,比白日的华美更添一份震撼心灵的圣洁!
“神迹!这绝对是神迹!”
“观音显灵了!菩萨保佑!”
惊叹变成了震撼的膜拜,整个宴会厅陷入了沸腾!李太夫人激动得紧紧握住许梦瑶的手:“好孩子!好孩子!此乃神赐之礼!老身……老身……” 她竟有些哽咽,看向许梦瑶的眼神充满了无比的喜爱和看重。
光芒汇聚,赞誉如潮。待幕布撤去,众人看着许梦瑶的眼光只剩下纯粹的震撼与难以置信。连带着许府众人也得到周围许多人的恭维,许梦瑶知道日后惦记她这绣品制作方法的人不会少,她在许府的日子将会彻底被颠覆。但安静地站在光芒中心,沉静依旧,仿佛这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然而,她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来自侧后方、李朔的视线,变得更加灼热、锐利,充满了探究与……一种全新的、被强烈震撼后的审视。
刚刚在黑暗绣像上的盈盈光辉,许梦瑶看到有人走到绣品前伸手摸了摸,又放在鼻尖闻了闻。许梦瑶知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