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双城:民国影里书中人》 第1章 第 1 章 夜色浓稠,仿佛凝固的墨汁。烟蒂末端那一点猩红,是黑暗中唯一不安分的活物,微弱地燎烧着令人窒息的寂静。副驾驶座上,许梦瑶的目光像冰封的湖面,映照着李天浪一支接一支点燃香烟的动作。指尖的颤抖泄露了他强撑的镇定,那点烟的动作越来越笨拙,直到打火机“啪嗒”一声徒劳地滑落,连带着他最后一丝伪装的冷静也摔得粉碎。 “你……没什么要问的吗?”他呼出一口浊气,声音干涩,视线死死钉在前方无边的黑暗里。 “我在等。”许梦瑶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与两天前那个歇斯底里的她判若两人。极致的痛苦在她这里,淬炼成了死寂的寒冰。“等你想说。但我要真话。假话,何必浪费口舌?” “我不爱她!”李天浪几乎是抢着出口,带着一种急于撇清的狼狈,“但现在,只有她能‘救’我们!” “‘救’我们?”许梦瑶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像刀锋掠过冰面,“还是救你自己?” “你看到了!她家有的是钱!一百万?不过是她指缝里漏掉的零花!可对我们呢?那是半辈子都填不满的窟窿!”李天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扭曲的理直气壮,“只要我娶了她,那些债立刻就能抹平!你也不用再被追债电话逼疯,这难道不好吗?” “好一个‘救我们’!”许梦瑶眼底的冰层裂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灼人的痛楚,“所以,没钱的时候,心安理得地骗我,榨干我最后一滴血汗;现在榨不出油了,就换一副更光鲜的皮囊,去骗另一个女人的身家?李天浪,我对你而言,从来就只是个垫脚的台阶,是不是?” “我没想骗你!过去的感情是真的!”他烦躁地反驳,像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挣扎,“可没有钱,什么都是狗屁!我能怎么办?守着你这堆烂债一起等死吗!” “烂债?”许梦瑶的笑终于带上了尖锐的讽刺,“告诉我,这些年,你真正踏踏实实上过几天班?我替你借的那些血汗钱,你有一分一毫想过要靠自己去挣回来吗?失败了大不了重头再来,十年二十年,总有还清的一天!说到底,你只是不想努力,不想承担,只想着不劳而获!” “靠那点死工资还债?”李天浪嗤之以鼻,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还到猴年马月?这世道,谁不想过好日子?谁不想穿名牌开豪车?你以为攀高枝那么容易?那也是本事!” “本事?”许梦瑶觉得心脏被这句话彻底冻僵,“那我们这些年算什么?我像个傻子一样供你挥霍、替你背债,又算什么?我的信任,我的付出,在你眼里,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笑话吧?”她的声音依然平稳,但那笑容里的悲凉和自嘲,浓得化不开。 “我是爱过你!”李天浪仿佛被那笑容刺痛,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可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拿什么谈爱?拿什么给你未来?” “你的爱,就是看着我为你拼命,为你吃苦,然后被你一点点敲骨吸髓,最后像块用尽的抹布一样扔掉?”许梦瑶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人,怎么能自私凉薄到这种地步?” “我说了!拿到钱我会还你!”李天浪彻底失去了耐心,语气变得刻薄而冷漠,“你要是觉得亏,那就当自己瞎了眼,认错了人!” “眼盲心瞎……呵。”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许梦瑶心中所有残存的幻想和挣扎。一个装睡的人,永远叫不醒。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那些经不起推敲的甜言蜜语,此刻无比清晰地回涌。不是他伪装太好,是她自己,在名为“爱情”的幻梦里,蒙住了双眼,心甘情愿跳进了深渊。再纠缠,不过是自取其辱。 心死,不过一瞬。 她最后看了李天浪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像在看一尊冰冷的石像。然后,她缓缓推开了沉重的车门。 “你,好自为之。” 冷冽的夜风猛地灌入车厢,也吹散了车内最后一点虚伪的温度。许梦瑶毫不犹豫地踏入黑暗。 车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那个曾经温暖、如今却令人作呕的空间。直到此刻,她才惊觉李天浪竟将车开到了荒凉的郊外。四周是无边的黑暗,只有远处零星几点灯火像鬼火般飘摇。不远处,隐约传来河水流动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心脏。但她宁可被这黑暗吞噬,也绝不会再回到那辆车里。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泥泞的小路,朝着微弱的灯光方向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不仅仅是脚下的路难行,更是内心的重压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李天浪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扎进脑海。催债的电话早已打爆了父母的手机,年迈的父母除了担忧,又能如何?她不想,也不能再拖累他们。 信用卡早已透支殆尽,几张能用的储蓄卡也因起诉被法院冻结。工作?财务部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瘟神,用工风险太高,连工资卡都不肯再给她更换。这一期的债务,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山,随时会将她彻底压垮——这一切,全拜李天浪所赐,也源于她自己那愚蠢透顶的“爱情”和毫无底线的纵容。 她太了解李天浪了。他算准了她的心软,算准了她的善良,更算准了她如今山穷水尽的绝境。他笃定,为了生存,为了那笔能解燃眉之急的“脏钱”,她会沉默,会妥协,会和他一起,成为这场骗局里沉默的帮凶。因为他所有的债务,早已悄无声息地、重重地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让她举步维艰,濒临窒息。可他终究不了解她。 “不得不接受?”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这念头让她浑身发寒,比这郊外的夜风更刺骨。 朋友?早已在催债电话的轰炸中避之不及。爱人?刚刚将她弃于这荒郊野岭。世界之大,竟无她许梦瑶立锥之地。一股灭顶的疲惫感汹涌袭来,瞬间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跌坐在路边一棵虬结的柳树旁,冰凉的树干硌得生疼。 她痛苦地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额头抵在冰冷的膝盖上。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像沉入了漆黑冰冷的海底,四周是令人绝望的压力。如果能回到最初……如果……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可买? 眼泪?她似乎天生就缺少那宣泄的闸门。即便流出来,又有谁能懂这彻骨的绝望?她只想就此沉沉睡去,永不醒来。意识在沉重的痛苦和冰冷的绝望中渐渐模糊、下沉……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混沌边缘,一个奇异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时空壁垒,带着亘古的苍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在她灵魂深处幽幽响起: “痴儿……既已行至绝渊,便……予你一场造化吧……” “前路是福是劫,是仙是凡……且看……你能否……握住这……一线……生机……” 那声音缥缈散去,如同从未出现。许梦瑶残存的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 晨雾未散,柳叶尖凝着露珠坠入池中,惊起一圈涟漪。许梦瑶眼睫轻颤,鼻尖萦绕着油酥火烧与荷叶粥的香气,耳畔传来布鞋踩过青石板路的细碎声响。她眯起眼,垂落的柳绦间漏下细碎金光,在眼皮上投下细碎的金斑,恍惚间,竟像回到了儿时记忆里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市 。 她想要抓住这丝熟悉的感觉,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的草地,指尖触到一片细长的柳叶,边缘的锯齿硌得掌心发疼。才惊觉,身下的不是罗衾软被,而是茂密的草丛、粗糙的树干。他猛地睁开眼,眼前是一方静谧的池塘,水面漂着几片睡莲的叶子,远处,隐约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青石板路上,三三两两的摊贩支起了竹制的食架,蒸腾的热气中,包子、油条、豆浆的香气四溢。 晨雾裹着煤烟气息渗入鼻腔,许梦瑶扶着粗糙的柳树皮站起来。城墙垛口灌进来的风掀起许梦瑶月白衫子的下摆,她望着远处青灰瓦檐连成的海浪,指甲深深掐进柳树皴裂的树皮。 青砖的店铺鳞次栉比,那些翘起的飞檐下本该矗立着玻璃幕墙的巨厦,此刻却只见挑着"陈记绸庄"布幌的二层木楼,旁边木雕窗棂间飘着"裕昌典当行"的杏黄布幡。许梦瑶心里浮现一个荒唐的念头,难道穿越了。 许梦瑶犹豫着朝着人群走去,街角传来糖炒栗子的焦香,裹着短褂的摊贩正用铁铲翻炒黑砂,铜钱大的银杏叶在炭火盆里蜷成金箔。黄包车夫脖颈搭着汗巾,露在短衫外的手臂筋肉虬结,车铃铛惊起檐角成群的灰鸽,扑棱棱掠过糊着宣纸的雕花木窗。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学生踩着黄包车夫的铃声匆匆而过,穿中山装的男学生捧着线装书走过,长衫先生的金丝眼镜链在晨光里晃成碎金,皮鞋敲击条石路面发出清脆声响。 "号外号外!云沪纱厂罢工潮!"报童挥着《申报》从她身侧跑过,油墨未干的铅字蹭在她月白色斜襟短袄上。远处茶馆飘出留声机的《夜来香》,混着茶博士高亢的唱喏:"碧螺春一壶——" 许梦瑶按住发颤的指尖,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起。她拦下报童,拿过一份报纸,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文字:"民国十三年..."许梦瑶将这几个字在舌尖反复碾磨,忽然低笑出声。 "小姐!"带着哭腔的呼唤刺破晨雾。许梦瑶转身时广袖扫过青砖,腕间银镯相撞,发出清越的声响。十五六岁的丫鬟攥着她的衣角,藕荷色衫子被晨露洇出深色水痕,发间银梳坠着的流苏乱作一团。青石板缝隙渗出陈年艾草味,许梦瑶盯着少女领口磨白的盘扣。那截蓝布衫下摆沾着灶灰,左手虎口结着冻疮愈合的暗痂,随着她攥紧衣角的动作在晨光里忽明忽暗。 "小姐?"带着吴语腔的又一声呼唤惊破中药铺檐角风铃。少女紧紧抓住她衣袖,指尖隔着杭纺布料传来细微颤抖,襟前银锁片撞出细碎清响,锁链上"长命百岁"四个錾金小字正抵住她腕骨。 许梦瑶后退半步,忽闪的睫毛在脸颊上投出阴影。少女鼻尖浮着细汗,两个抓髻松散地垂着红头绳,像是长时间奔波后未来得及梳理。她忽然注意到对方裤脚磨出的毛边,脚踝处还残留着暗红血渍。 "羽儿以为...以为..."哽咽卡在少女喉间,她慌乱地摸索腰间布囊,掏出的桂花糖早被体温焐成粘稠一团,"昨夜戏园子散场就寻不见您,巡捕房说新闸桥下捞着..."碎糖渣混着泪珠砸在青砖上。 许梦瑶喉咙发紧。少女袖口翻出的中衣领子绣着工整的兰草,针法与她自己衣襟内里的暗纹如出一辙。远处传来卖云片糕的梆子声,混着当铺朝奉拖长的吟唱,却盖不过耳畔急促的抽气声——那孩子正用布满裂口的手背死命揉眼睛。 许梦瑶静静看了她几秒钟,确定这人自己也不认识,但她激动的神情不似作假,她决定静观其变。她转过身来,仔细打量眼前的小姑娘。她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眉目清秀,脸上还有未退的婴儿肥。 许梦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眼前的状况,正常来说,她应该说对方认错人了,可她觉得这一切都透着诡异。于是她避开了对方的问题,只是试探道:“我想去城楼上看看。” 小姑娘有些疑惑,有些为难道:“小姐,我们还是先回家吧,你昨天一夜没回来,老宅那些人已经说的很难听了。” 许梦瑶没有理会她,她必须先弄清楚自己的疑惑,继续朝着城墙的方向走去。小姑娘见劝不住,只得跟着许梦瑶往城楼的方向走,边走边担忧的问道:“小姐,你要去城楼干什么呀?”。 许梦瑶依然没有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渐渐小跑起来。很快两人到了城楼下,许梦瑶抬头看了看城楼上挂着的“柳溪镇”三个字,走到楼梯口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城楼,小姑娘在后面跟的气喘吁吁,却不忘让徐梦瑶慢点,怕她摔着。许梦瑶回头看了两眼,依然没有说话。城垛青苔蹭着掌心,许梦瑶望着远处黛色群山,未见任何一座高楼大厦的痕迹。她摩挲着青砖上弹孔般的凹痕,那分明是混战留下的枪眼。 "小姐当心砖缝!"羽儿扯住她袖口,腕间银镯滑出半截淤青。许梦瑶瞳孔微缩——那分明是绳索勒过的痕迹。 "现在可是民国十三年?"她突然发问。羽儿绞着帕子点头,不明白她为何这样问。 她忽然瞥见城墙根下蜷缩的乞丐,褴褛衣衫里露出溃烂的脚踝,苍蝇绕着发黑的伤口嗡嗡打转,如此真实。昨日在郊区柳树旁昏倒时,那个慈祥的声音说"送你一场机缘",原是这样荒唐的慈悲。 第2章 第 2 章 许梦瑶心中百转千回,此刻她对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她必须先给自己找个盟友让他了解眼前的一切,目前来看这个小姑娘还可信任。思及此许梦瑶郑重的看着眼前一脸担忧小姑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话小姑娘忍了半天的眼泪开始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道:“小姐,我是羽儿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许梦瑶看小姑娘竟急出了眼泪,对她更多了几分信任,放软了语气解释道:“我可能是失忆了,现在我什么都不记得,现在你慢慢告诉我,我是谁,家住哪里。” 小姑娘闻言睁大了双眼,焦急道:“失忆,怎么会失忆呢?”她抓着许梦瑶上下打量道:“小姐,你两天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受伤了?” 许梦瑶为了缓和她紧绷的情绪,笑着打趣她:“都说是失忆了,失忆前的事我哪还记得了。别担心,我没受伤,可能要不了多久我就都想起来了。” 许梦瑶可能是此刻放松下来实在是感觉到累了,拉着叫羽儿的小姑娘准备就地坐在地上慢慢聊。羽儿见状赶忙拉住她:“小姐,地上多脏啊,您怎么能坐地上呢。” 许梦瑶不在意的笑了笑,拉着羽儿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道:“有什么要紧的,沾沾地气挺好,再站着慢慢聊下去我就要累死了。” 羽儿也没再纠结,只是看着许梦瑶道:“小姐,你这失忆了,性情都跟原来不一样了。” 许梦瑶接着问道:“那你说说,以前我是什么样的?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人,都慢慢跟我讲讲。”于是羽儿便跟许梦瑶一点点开始讲起。 原来许梦瑶在这里的名字依然叫许梦瑶,家中在小镇上算书香门第,祖上出过翰林,后来虽没落了,子孙确争气,许梦瑶的父亲出国留学回来后留在了云沪市创业从商,也算小有成就,家业颇丰。许梦瑶的父亲发达后,她二叔也跟了过去,镇上的老宅如今住着的还有许梦瑶的祖母,以及二婶和三叔一家。二房有一子一女,如今只一个女儿留在老宅;三房只得一个女儿,一家都在老宅。 至于许梦瑶则是大房唯一在老家的孩子,她的母亲是父亲的原配夫人,而她的母亲早早的撒手人寰,连着她也因为大房要有人在祖母面前尽孝的原因一直被留在老宅。她母亲死后姨娘便抬了身份,成了太太。而她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妹自然都去了城里。许梦瑶的祖母是典型的封建大家的后宅女人,极重规矩,日常以大家闺秀的要求来约束许梦瑶,平日里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因父母不在身边毫无依仗,凡事忍让。 许梦瑶独自出门后一夜未归后,除了羽儿竟无一人关心。家里人顾及家里其他女儿的名声也只是私下里派人找了找,这些人从来不把这个大小姐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多用心去寻找,草草找了附近的两条街便偷懒去了,两房私底也只是幸灾乐祸。羽儿只能自己在附近不停的寻找,又怕坏了小姐的名声,不敢张扬。 许梦瑶和羽儿下了城楼,羽儿带着许梦瑶沿着回家的方向慢慢走在街道上。 听到老茶客们正倚着箭楼议论,烧料器烟袋坠着的流苏在风中乱舞:"听说昨夜南街槐树吊死个外乡戏子..." 许梦瑶目光掠过城墙下新漆的朱红棺木铺。卖冥器的驼背匠人正在烧纸马,惨白鬃毛间隐约露出半张烧剩的戏票。护城河水面上还漂着零碎锡箔元宝。 许梦瑶心下一沉,看着羽儿问道:"我昨日为何独自出门?" "是您说要去城隍庙还愿。"羽儿声音发虚,"可我在观音殿等到香尽都没..."她忽地扯开话头,"二姑娘昨儿晌午送来玫瑰酥,非盯着您当面尝了两块。"绢面绣的并蒂莲被指尖挑出丝来:"老爷上月来信说沪上纱厂闹工潮,让三老爷把后院的洋铁门..." 许梦瑶看了羽儿一眼,心中疑惑不相干的两件事为什么放在一起说。 辰时的梆子声惊破街市,药铺学徒正在卸门板。许梦瑶盯着对面茶楼二层雕花窗——半幅竹青衫角倏地缩回暗处,窗台上白瓷茶盏还在冒着热气。 “回家。” 羽儿本想给许梦瑶叫辆黄包车回家,但是被她拒绝了,她无法接受这种奴役他人代步方式。于是羽儿带着她穿街过巷,两人走走停停,好一会后才在大概两公里之后到了一条更加宽敞的街道,两边的房屋明显变得更加大气精致,一看就是高门大户们住的地方。羽儿领着许梦瑶走到了一处牌匾挂着“许府”的大宅子的门前,宅门廊灯笼晕着惨红,看门老仆正在打盹。告诉许梦瑶这就是她的家,却没有带她上前敲门,而是绕到了旁边的侧门。门上守着的婆子看到许梦瑶回来,不客气的道:“大小姐这是跑哪里去了?好歹也要跟家里说一声,倒叫我们大家好找。” 一个看门的都敢对她这种态度,许梦瑶在这个家的地位可见一斑。许梦瑶也不惯着她,冷着脸道:“我去了哪里,也是你一个下人该管的吗?让开!” 许梦瑶边问羽儿祖母的住处边往里走,刻意放慢脚步,按照以往在影视剧上看到的大家闺秀的样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得体一些,不被人看出破绽。越往里面走,越显得安静。周围的下人不仔细看都以为不存在一般,连蝉鸣鸟叫的声音都淡的听不到。直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传来。 "大小姐可算回来了!"穿灰鼠皮坎肩的婆子从影壁后闪出,"老夫人吩咐,今夜祠堂的长明灯该您添油了。"她腰间钥匙串挂着个褪色香囊,绣纹倒很别致。 这是要罚她跪祠堂的意思了,看来从进门开始就有人去通报了。许梦瑶犹豫着该先退一步,探探虚实还是立马发作禀明情由。婆子见她迟疑,冷冷道:“大小姐莫不是不愿意?”婆子毫不恭敬的态度提醒了她,如今这个身体的主人在这个家里人微言轻,不如静观其变。 许梦瑶没有反抗,默默接过钥匙,由婆子引着去了祠堂,让羽儿先回去了。祠堂的朱漆大门在身后重重合拢时,许梦瑶已添完了长明灯油跪在蒲团上,腕间的银镯相互碰撞玉碎般的清响。 待人走后许梦瑶坐在蒲团上看着祠堂的牌位,后背发凉,心里默默念着唯物主义。许梦瑶垂眸盯着青砖缝,发现一只蚂蚁像是在搬运祠堂牌位前掉落的香灰,这个画面莫名让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她站起来在祠堂边踱步边思索。直到戌时的梆子声响起,终于有些人按捺不住了。 大门传来响动,许梦瑶赶紧跪了回去。二房太太扶着丫鬟的手踱步过来,丹凤眼扫过她沾着草屑的裙裾:“大姐终于回来了,可叫我们好担心呢。” 许梦瑶不动声色的转头打量她,听着称呼揣测来的人只能是两个婶娘之一,一时没有应声。二房太太慢慢走近,"大姐好气性,祠堂的蒲团怕是要跪穿几个呢。" “婶娘说笑了,诚心侍奉先祖不敢坏了规矩。”依旧看着祠堂的牌位,淡淡的说道。 “大姐饿了吧,我带了些糕点,先垫一垫”说完蹲下,笑着亲自打开食盒。 “婶娘不怕祖母怪你私自来祠堂给我送吃的吗?” “我这个做婶娘的总不能看你饿着肚子,你放心没人看到我来。”说完话锋一转“不过大姐为何一晚上没回来?” “梦瑶诚心认罚不能坏了规矩,多谢婶娘好意。婶娘拿回去吧。”许梦瑶淡然一笑,依旧看着前方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实心眼。”她眼珠转了转,继续说道:“不过,你这两天到底遇到什么事了,跟二婶说说?” “劳二婶惦记。梦瑶晚点自己会去向祖母请罪。” 二房太太还想再问,祠堂门口传来嘎吱声,一阵冷风裹挟着香灰味灌进来。一位身材窈窕的中年女人扭着水蛇腰跨进门槛,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她捏着帕子掩住嘴角的笑意:“哟,我当是谁在这儿唱独角戏呢,原是二嫂在哄大姑娘解闷儿?” 二房太太的丹凤眼瞬间眯成细线,涂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进丫鬟的手腕:“三弟妹倒是耳聪目明,这祠堂离你院子隔着三条回廊,你倒留意着祠堂的动静。” 就在这时,三房太太已经踩着三寸金莲走到跟前,桂花油的甜腻气味几乎要将祠堂里的檀香压下去。许梦瑶盯着对方鬓边晃动的珠串,努力回想丫鬟说过的 “三房最善扮猪吃老虎”。 许梦瑶被青砖缝里的动静吸引。又一只蚂蚁正艰难拖拽着草茎,在牌位投下的阴影里时隐时现。这个熟悉的画面让她恍惚想起那个现实世界的自己,指尖不自觉抠紧掌心,直到疼痛将她拉回现实。 “大姑娘脸色这么差,莫不是着了凉?” 带着温度的手指探向额头,许梦瑶条件反射地侧身避开。那只手僵在半空片刻,又转而拿起食盒里的芙蓉糕,“这糕点最是养人,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昨儿还吵着要吃呢。” “三婶的心意梦瑶领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芙蓉糕摔回食盒的声响惊飞梁上的麻雀,三房突然提高声调,“大姐失踪那晚,二嫂说带人去后山找了整夜,可我分明看见她房里的灯笼亮到寅时 ——” “血口喷人!” 二房太太的丹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翡翠簪子随着颤抖折射出冷光,“倒是你,半夜三更在马厩附近鬼鬼祟祟!” 争吵声像潮水般涌来,许梦瑶却盯着自己的裙摆发呆。三房冷哼一声,正要再说什么,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进了祠堂,看着众人道:“老夫人有请”。 第3章 第 3 章 祠堂的动静终于还是惊动了老夫人,一众人被老嬷嬷带到了老夫人的福寿堂。金丝楠木匾额"翰林遗风"高悬门楣,许梦瑶踏入花厅时,错金博山炉正吐出龙涎香的青烟。十二扇紫檀木嵌琉璃屏风分隔内外,其上阴刻的《女诫》在穿堂风中泛着幽光。多宝阁上错落摆着青铜错银鼎、青田石雕笔架,最显眼处供着先祖任翰林时用的犀角雕云龙纹笔舔。 老妇人扶着翡翠螭虎杖踏入厅堂,墨绿云锦旗袍宽大如钟,银线暗绣的百蝠纹随步履流转。抹额正中嵌着一颗绿宝石,发间赤金点翠簪坠着东珠,随着落座动作泛着冷光。 “许家的规矩都喂了狗么?”沉檀香雾里,老夫人腕间十八子沉香念珠碾过紫檀案几。许梦瑶听着头顶苍老的声音裹着香灰落下:“许家的女儿宁可在郊野喂了豺狼,也不能污了门楣。” 老嬷嬷将鎏银暖手炉捧上案几,炉盖镂空的"孝"字纹在光线下投出细密阴影。许梦瑶垂眸盯着青砖上投下的香灰影子,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龙涎香雾里格外清晰。当老夫人的翡翠螭虎杖重重磕在云纹地砖上时,她适时地福了福身子,广袖垂下的角度恰好遮住袖中紧攥的手。 “回祖母的话”,许梦瑶的声音混着檀香的沉郁:“孙女昨个去城隍庙还愿,遇见位挎着绣篮的娘子,袖口绣着双面并蒂莲,针脚竟比府里绣娘还细三分。孙女留心看了看,她那绣篮里经是双面异色绣。”许梦瑶抬头时,一滴泪恰巧落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花,“我想着给祖母寿辰快到了,若绣幅双面绣的观音像..."她伸手解开随身锦囊,素白丝帛上金线勾勒的双面莲花在香雾中若隐若现——那是许梦瑶在祠堂罚跪时无意间在自己身上发现的。 老夫人手中的沉香念珠突然停住,十八颗珠子在掌心碾出红痕:"双面绣?" 她浑浊的眼珠掠过屏风上阴刻的 "女诫",脸色缓和了少许。 三房太太的珍珠步摇突然晃了晃,帕子绞出细密褶皱:"大姐倒是费心,只是这与你晚归有何关系?" “昨夜城隍庙的戏票...”老嬷嬷忽然出声,被主子一记眼风截断话头。 许梦瑶接着委屈道:“那娘子说祖上曾给宫里绣过《百子图》,见我盯着绣篮出神,便教了半式穿针手法..." 声音突然低下去,"直到暮色四合,才惊觉误了归家时辰。路上宵禁了,孙女只得在城隍庙凑合了一宿。” “姑娘孝心可嘉,只是”二房太太略停顿,意味深长的看着我,“那戏票如何解释?” 听到再次提起戏票,许梦瑶心中疑惑,斟酌着开口“不知二婶说的戏票是什么意思?” 老嬷嬷拿出半张彩色戏票,烫金的"凤鸣班"三字下印着模糊的日期,正是她失踪那夜。“这戏票是在姑娘屋中找到的。” “听说昨日凤鸣班在城隍庙唱《锁麟囊》...”三房太太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划过她肩头,"那薛湘灵换妆的箱子,足能藏个大活人呢。” 许梦瑶联想到护城河边死的那个戏子,心下一紧,只怕此事没那么简单了。 “祖母,这戏票我从未见过。昨日我也并未去过戏班。”许梦瑶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点虚,毕竟没有原主的记忆,羽儿也没有提起,不知她是否去过。 “大姐这话就不对了,这戏票可是你房里找到的。”二房太太接着道。 “闭嘴!”老夫人盯着许梦瑶泛白的唇色,翡翠杖头轻点地面,“那绣娘可曾说过姓名?” “只知道姓罗。”许梦瑶随意编了姓氏。 “如此说来大姐说的话每人可以作证了?”二房太太道。 话音未落就见管家浑身冷汗地从在外面喊:“老夫人不好了,警察来了,说是要问一桩命案。他们接到匿名举报,信上说大小姐害死了个戏子。" 我心沉了一下,暗道不好。 老夫人看了我一眼:“真不叫人省心。”又对着管家道:“人在哪?” “正在前厅等着呢。”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 “叫老三去前厅。我们也去看看。”说完拄着翡翠螭虎杖缓缓站起来,身边的默默赶紧扶着起身。 许梦瑶跟着老夫人穿过九曲回廊来到前厅,掌心的冷汗浸湿了攥着的衣袖。前厅屋中有一位着长衫的中年男子已经在同警官交谈。 前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水银,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出现在门口,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为首那位,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目光鹰隼般锐利,扫过厅堂,最后牢牢钉在许梦瑶身上。 “哪位是许梦瑶小姐?”声音粗嘎,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祖母的翡翠螭虎杖在地面轻轻一顿,发出短促而清脆的声响。她端坐上首,眼皮微抬,声音不高,却自有千钧之力:“老身便是许家当家的。这是我家孙女。不知警官上门,所为何事?” 那警察锐利的视线并未从许梦瑶脸上移开半分:“有人报案,昨夜城隍庙凤鸣班发生命案,一个唱武生的戏子被杀。我们接到匿名信,指认贵府大小姐,许梦瑶。”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刺向许梦瑶骤然失去血色的脸,“许小姐,昨夜你在何处?可有人证?” 来了!许梦瑶的心猛地向深渊坠去,四肢百骸瞬间冰凉。是巧合?还是……一个早已编织好的、环环相扣的毒网?冷汗无声地从她脊背渗出,浸湿了薄薄的里衣。 二房太太捏着帕子,嘴角几乎压不住那丝幸灾乐祸的弧度。三房太太则微微侧过脸,染着艳丽凤仙花汁的指甲,若有似无地刮过身旁高几上冰凉的瓷瓶,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刮擦声。那声音钻进许梦瑶耳中,却像是指甲刮在紧绷的神经上。 “我……”许梦瑶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她昨夜在哪里?这具身体的原主在哪里?羽儿没有提起,她自己更是一无所知!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仿佛脚下踩着的地面正在寸寸碎裂。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向陈警官审视的目光,强迫自己从几乎冻结的思维里挤出一线生机。 祖母的眼神也骤然变得复杂,探究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那枚作为物证、印着“凤鸣班”字样的半张戏票,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颤。 “警官,”许梦瑶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混乱的头脑获得片刻清醒。她声音微哑,却竭力稳住,“昨夜……,我一直在府中。府中众人都可以作证。”她只能赌,赌府中的人不敢名目仗胆的当着祖母的面否认。赌昨夜原主确实没有踏出过房门。但这话出口,确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也是将全府的人都捆绑在了一起。 “府中的人?”陈警官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带着职业性的冷漠和怀疑,看向屋内众人“你都跟谁一直在一起?” 许梦瑶的心沉得更深。她感觉到祖母的视线在自己脸上逡巡,像冰冷的刀锋刮过。二房太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厅堂里死寂一片,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沉重的压力让她几乎窒息。 许梦瑶顶着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斟酌着开口:“不知警官说的具体时辰是什么时候?不过我的丫鬟羽儿是一直与我形影不离的。” “贴身丫鬟?她的证词,恐怕不足为信。还有其他人吗?” 此时老夫人沉沉开口:“我的孙女一直与我在一起,直到我睡下。不知除了举报信,警官可有什么其他的证据?” “举报信中提到了一张戏票。不止许小姐昨日可要去看过戏?”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里骤然划过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混沌!举报信!警察来得太快了!快得诡异! 戏票刚刚在祖母面前作为“罪证”被抛出,二房和三房的指控还在空气中弥漫,警察就像早已等在门外一样,踩着点闯了进来!时间掐得如此精准,仿佛有人拿着秒表在操控这一切!这绝不是巧合! 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荒谬感瞬间冲散了许梦瑶心头的恐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愤怒。她猛地抬起头,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慌乱躲闪,反而异常明亮,她直直看向陈警官,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锐: “警官!恕我直言!这案子发生不过一夜,尸体想必刚被发现不久,线索更是千头万绪。贵警署办案神速,令人敬佩!只是……”她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扫过脸色微变的二房、三房,最后落在祖母沉静却深不可测的脸上,“只是,我很好奇!是谁?在何时?向警署提供了线索?竟职责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又如何能杀的了一个武生?” 她顿了顿,清晰地看到陈警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她知道自己赌对了!这快得不合常理的节奏,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我的家人刚刚确实在我房中确实找到了一张不属于我的戏票,”许梦瑶特意加重了“找到”二字,语气里充满了讽刺,声音冷得像冰,“警官,您不觉得这一切,太‘巧’了吗?巧得像是有人精心编排的一场戏!怕是真正的凶手,早就写好了匿名信,就等着今日,借您的手,把我推出去当那替罪的羔羊!” “哗——”厅堂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三房太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染着蔻丹的手指猛地缩回袖中。二房太太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在对上许梦瑶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洞察的眼睛时,一时竟噎住了。 警官脸上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办案多年,自然知道不能光凭一封举报信办案。他皱紧眉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厅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重新盯住许梦瑶:“许小姐,你可有证据证明与自己无关?” “陈警官,”老夫人再次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身这孙女,自幼养在深闺,性子虽不算顶好,但若说她杀人害命,老身绝不信!” 此时只见老夫人向先前屋中的年轻男子使了个眼色,然后他笑着走上前,不动声色的将一个荷包赛道警官手里。“陈警官,这证据您看可还够?” 陈警官握着手上的“证据”颠了颠,面容温和了许多。 老夫人继续道:“陈警官,若真有人敢匿信诬告,拿我许家女儿当替罪羊,老身第一个饶不了他!还请警官明察秋毫,莫要被小人蒙蔽!” 陈警官目的达到也不再纠缠:“我看小姐如果柔弱实在不像是凶手,不知是谁如此害人,我们定会查清楚的。”说完转过身准备走,然后又转过身接着道:“不过若我们找到新的线索,少不了再上门叨扰。”然后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了。 警察走后,送走了警察,前厅的空气并未真正轻松下来,反而弥漫着一种更加诡谲的暗流。二房、三房如坐针毡,脸色难看至极。老夫人看向许梦瑶的目光复杂难言,有审视,有疑虑。 许梦瑶猛地抬头一直沉默的祖母,眼中已噙满委屈和恳求的泪水,身体微微发颤,声音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祖母!孙女冤枉!这戏票出现的太过巧合,还有这恰到好处、仿佛掐着时辰登门的警官,怎么就刚好在府中审问我戏票的时候出现?只怕府内有内鬼。这分明是有人处心积虑要构陷孙女!孙女百口莫辩!唯求祖母明鉴!” 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深宅大院里的魑魅魍魉见得太多。许梦瑶这一番话,虽无实据,却如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要害。祖母拄着翡翠杖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她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过二房、三房惊疑不定的脸,扫过管家额上不断渗出的冷汗,最后,长久地停留在许梦瑶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古井,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逼出来的决断。厅堂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衬得室内气氛紧绷欲裂。 良久,祖母长长地、沉重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人心头一沉。 “都听见了?”祖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府里出了内鬼,心肠歹毒,竟敢把主意打到自家人头上,还妄图借官府的刀!”翡翠螭虎杖重重一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此事,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至于你,”她看向许梦瑶,“梦瑶。” 许梦瑶心头一紧,屏住了呼吸。 “昨日的事你还是难逃干系。”祖母的目光锐利如刀,“你既然说向一位娘子学了双面绣,我就给你个机会自证清白。下月便是李府太夫人的寿辰,你绣一幅的双面绣贺寿。绣好了,送到李府,得了你未来婆家的夸赞,你的名声不证自明,我也便信你清白!绣不好……”祖母的眼神陡然变得冰冷,“那便证明你在说谎,你这亲事,也自另有说法!” 双面绣! 许梦瑶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自己竟然还有一门亲事。祖母这哪里是给机会?这是把她架在火上烤!绣好了,或许能暂时过关;绣不好,只怕万劫不复! “是……祖母。”许梦瑶低下头,掩去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声音干涩地应下。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比刚才更用力,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祖母不再看她,疲惫地挥了挥手:“都散了吧。老三,府里这几日,给我盯紧了!一只可疑的苍蝇,都不许放出去!”三老爷连忙躬身应下。 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羽儿焦急的在门口等着自己,许梦瑶被羽儿扶着脚步有些虚浮地回到自己僻静的小院。羽儿见四下无人了,焦急的开口道:“小姐!您怎么了?前头……警察没为难您吧?” 许梦瑶摇摇头,挣脱羽儿的手,径直走向窗下的绣架。那上面还绷着一块素白的细绢,旁边针线笸箩里,各色丝线散乱地堆着。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捻起一枚最细的绣花针。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 她突然想到什么,看着羽儿问道:“我竟然有一门亲事,你为何没告诉我?” 羽儿闻言懊悔道:“我忘了说了,小姐,、是今日老夫人提起了吗?” “祖母让我送一幅双面绣给李府太太贺寿。你且说说这李家是什么情况?” 原来许梦瑶的母亲死之前曾为她订了一门亲事,对方也是镇上的大户,姓李,与许梦瑶母亲的娘家世代相交。只有一个独子名朔,与许梦瑶定亲的就是李朔。李朔少年时便已出国留学,几年前回国后留在了云沪市。而这个李朔本人能力不凡,这几年渐渐将李家的生意迁往了江城,并发展壮大。因李朔年龄也不小了,几个月前两家将两个孩子成婚的事提上议程。待两家商定好结婚的时间,便将许梦瑶接到江城成婚。说来许梦瑶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这个李家少爷了,但是据羽儿说,许梦瑶对嫁给李少爷是充满期待的。 “原来如此” “可是小姐,这双面绣并不容易啊!” 双面绣…… 许梦瑶闭上眼,努力在混乱的记忆碎片里搜寻。针法?配色?松针的走向?一片混沌!属于原主的、关于女红的记忆,如同蒙着厚重灰尘的旧物,模糊不清,根本无法提取出清晰的图像和技法。这双手,拿得起笔,翻得了书,可拿起这细细的绣针……却陌生得让她心头发慌。只怪她一时情急随便找了个说辞救急。 针尖在透过窗棂的日光下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寒芒。许梦瑶盯着那点寒芒,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绣架上那块洁白的细绢,此刻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湖,映照出她苍白而茫然的脸。 “羽儿,我到底为什么一夜未归,必须弄清楚。” 第4章 第 4 章 “小姐有什么头绪了吗?” 许梦瑶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道:“先从这个房间开始找吧。” 许梦瑶说罢起身朝拔步床走去,可是翻遍了枕头被褥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不仅没有一张纸片,连个手绢之类的贴身之物都没看到。只有床脚边默默躺着一片柳叶,许梦瑶也并未留意。 羽儿见许梦瑶找的认真,愣了一会也去衣柜等地方翻看。最终许梦瑶在书架顶上找到一个锁起来的箱子,据羽儿说这个箱子平时小姐不让人碰,她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许梦瑶直觉这箱子里有秘密,因没有找到钥匙,只能把箱子砸开。最终在箱子暗格里找到了一沓信,通过信的内容判断许梦瑶一直在跟一个人通信,看说话的口吻像是个男人,信上只有称呼没有落款,称呼都是“瑶儿吾妹”。根据信的内容来看,通信时间不短。 暮色漫过窗棂时,许梦瑶摩挲着妆奁暗格里的信笺。火漆印上残留的鸢尾花纹让她想起现代那个男人衬衫上的定制袖扣。信纸起皱的边角像情人缠绵的耳语,落款"兄朔"二字。最后一封信上写着:"三日后亥时,城隍庙后门。"还特意交代不要告诉别人。 记忆中突然有个画面一闪而逝,那夜在郊外奄奄一息的画面突然清晰——鹅黄衫子的少女倒在草丛中,腕间金镶玉镯子染着血,远处有马蹄声踏碎水洼。许梦瑶甩了甩脑袋回神。继盯着信上的落款问道。 “可曾听说这李朔近期回了柳溪镇?” “没听说过。李家少爷若回来了必然会上门拜访的。” “那这信上的内容你家小姐--我可有告诉过你?” “二小姐每回送信来都会支开我,我只知道她给小姐送信,但是内容小姐您没说过。” “二小姐?”许梦瑶疑惑。 “是,是二房的宝玥小姐。” “竟是二小姐送来的信。” “说来二小姐前年曾随着二老爷去过云沪市,曾见过李朔少爷呢。回来后还赞不绝口,说是仪表堂堂,连二太太也说小姐得了门好亲事。”羽儿欣喜的说道。 许梦瑶此时心中却像是谜团找到线头。“只怕是怀璧其罪了。”若这是二房能如此做局只怕不是许宝玥一个小姑娘能做到的。 许梦瑶看着这些信,一个养在深闺人事不知的少女,被这样处心积虑的勾引,如何能不沦陷。若是真正的李朔没有害她的理由,若为利益娶了许梦瑶与大房联姻才上上选,两人已有婚约实在没必要如此处心积虑。除非上次在云沪市见面时她看上了许宝玥,与二房串通。可信中言谈实在不像是一个留个洋回来的人的见识。许梦瑶断定这信不是真的李朔写的,他们料定山高路远,性格懦弱孤立无援的许梦瑶也不会发现异常。 没有前日防贼的道理,许梦瑶心理默默理着思绪。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着羽儿道:“李府平常可有人会往云沪市去?” “听过他们家有往来的货船,每月也会给镇上的家人稍信报平安,上回李府来人时是这样说的。”羽儿回忆了一下道。 “你明日去码头打听一下李朔身边送信的人近期什么时候回来?另外可曾给我带过书信。”许梦瑶看着羽儿道。 “小姐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想要求证一些事情,记住千万要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咱们府上的人。” “好,我明日一早就去打听。小姐可是怀疑什么?” “这信有蹊跷,以后你与二房来往要小心些。还有送信的许宝玥,你可知道她有什么喜好或习惯?” “奴婢听她身份的下人二小姐每日晨起都会去院中赏花,说是能养颜。” 檐角铜铃在夜风中叮咚,许梦瑶望着菱花镜中与前世别无二致的面容,谈谈道:“那明天我们先去会会她。” 羽儿担忧的盯着镜中的我,“可是小姐,双面绣的事怎么办,你虽会刺绣,双面绣却从未试过。而且你现在还失忆了。” 属于原主的、关于针线的记忆,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模糊、零散、遥不可及。她能“想起”母亲模糊的身影,想起丝线斑斓的色彩,甚至能“感觉”到布料柔软的触感,但当她的意念试图去捕捉具体的针法——如何起针?如何藏线?——那片记忆的海域便瞬间化为浓稠的、令人窒息的迷雾,什么也抓不住! “走一步,看一步吧。”许梦瑶打量着这个她日后要住的屋子,缓缓道。 翌日清晨。许梦瑶带着羽儿,特意挑宝玥去花园里的时辰与她“偶遇”。 “小姐,那就是二小姐了。”羽儿指着不远处正在喂锦鲤的女子说道。 “宝玥妹妹”许梦瑶声音微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主动上前。 宝玥正捻着鱼食,闻声回头,脸上立刻堆起甜美的笑容,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探究:“梦瑶姐姐?你脸色怎么这样差?可是没睡好?” “唉,”许梦瑶重重叹了口气,秀眉紧蹙,眼神飘忽,刻意压低声音,带着惶恐,“昨日我整理旧物,竟……竟翻出些从前与朔哥哥的旧信……”她观察着宝玥的反应,果然捕捉到对方捏着鱼食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但笑容依旧无懈可击。 “啊,是那些信呀。”宝玥语气轻松,仿佛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姐姐与朔哥哥鸿雁传书,情意绵绵,真是羡煞旁人呢。妹妹不过是帮着跑跑腿,能成全姐姐一桩好姻缘,心里也是欢喜的。” “可那最后一封信……约在城隍庙后门见!我……我就是在去那里的路上……宝玥!那晚你可知晓?我差点就死了!”她紧紧抓住宝玥的手臂,力道之大,让宝玥痛呼出声。 “姐姐!你弄疼我了!”宝玥用力挣脱,脸上甜美的笑容终于绷不住,露出一丝慌乱和恼怒,“我……我怎会知道!那信是朔哥哥给你的,约在哪里是他的事!我不过是递个信而已!你自己遇险,怎好赖到我头上!”她语速飞快,眼神闪烁,不敢与许梦瑶通红的泪眼对视。 “妹妹错怪我了,我怎么会怪你呢,我只是好奇朔哥哥怎么没来。”许梦瑶松开手,面上换上担忧的模样。 宝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这我也不知道……信是他写的,我……我只是照实传递……”她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不如姐姐写信问问他好了,等姐姐写好了我再帮你递出去!”说完不等我答复,就慌忙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看着宝玥仓皇的背影,许梦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宝玥的慌乱反应,几乎坐实了她的猜测。但,还不够。她需要铁证。 许梦瑶转头看着羽儿道,“趁他们现在被打乱阵脚,你快去码头打探一下。” 午饭前,羽儿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果然是李家少爷从未带过什么书信回来给许梦瑶。许梦瑶的猜测被证实。羽儿还带回来另外一个消息,给李少爷往来送信的人前日回来了,听说今日午后会返回云沪市。 她铺开一张素白信笺,模仿着那个时候的人写信的语气写道。 “朔兄台鉴: 暌违日久,拳念殊殷。近日整理旧箧,得见兄之手书,感怀至深。唯见最后几封,内容有异,不似兄之风骨,疑窦丛生。瑶险死还生,惊魂未定,恐有宵小作祟,冒兄之名,行不轨之事。特书信与兄核实信件之事,望兄念你有联姻之谊,来信为证,救妹于水火。另此事暂不宜让家中长辈得知,还盼兄代为隐瞒为上。请速复为盼!切切! 妹梦瑶泣书” 许梦瑶用火漆将信封好,交给羽儿。“下午我们一起出门,分头行事。你务必将这信交给送信的人让他带给李朔少爷,不必遮掩就说是他未婚妻的信,有要事商量,还请他务必送到。”又递给羽儿几个银元,“这个给他,就说我感谢他辛苦。” 午后。许梦瑶借口去绣庄挑选绣线,带着羽儿出了府。 走出一段距离后,让羽儿下了马车,自己则还是朝着绣庄的方向去了。许梦瑶对附近并不熟悉,只是循着记忆前往上次与羽儿一起得到双面绣的地方。祖母要的是双面绣,以她如今零星生疏的技艺,短时间内绣出精品难如登天。唯一的生机,是寻访现成的作品。 “玲珑绣坊”门面不大,却古朴雅致。空气中弥漫着真丝特有的柔润气息。掌柜是个精明的中年妇人,见许梦瑶衣着不俗,气度不凡,热情相迎。 “小姐想看点什么?小店新到了些苏绣精品……” “我想寻双面绣,不知贵坊可有珍藏?”许梦瑶开门见山。 掌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小姐好眼光,一般人都未必听说过。双面绣本就难得,不过小姐运气好前些日子倒是刚好收了一幅。” 许梦瑶心中一动,“可否一观?” 掌柜小心翼翼地从内室捧出一个紫檀木盒,打开锦袱,露出半幅绣品。正面“松鹤延年图”色泽略显沉暗,但那松树部分,针法之精妙,气势之苍劲,远非寻常绣娘可比!虬枝盘曲,松针细密如毫,层次分明,双面皆完美无瑕。背面绣的是一幅蝙蝠葫芦,寓意也好。 “为何只有半幅?” “那双面绣来的娘子只送来这半幅,说是寻有缘人。” “哦?竟如此有趣?” “不知什么样的算有缘人?” “这倒是没有说。这娘子手艺实在好,我们也不忍心拒绝。不过这娘子性情也真的是很古怪。” “那老板可知道怎么找到她?” “她住在沁芳园。小姐想去找她?小姐若去,切记恭敬。苏娘子最不喜人随意打扰。” “无妨,我想她或许在等什么人。多谢老板娘告知,另外,我需要最好的素绢、各色顶级丝线。” “这个好说,小店的丝线是镇上最好的。那这绣品小姐可要?” “不着急,今日先买丝线,日后或者与它有缘。” 离开玲珑绣坊,许梦瑶并未立刻去沁芳苑,也没有立即回府。她脚步一转,径直朝着城隍庙方向走去。戏班命案如同一根刺,扎在她心头。那死去的武生,与她的“失踪”夜如此巧合,戏票又出现在她房中,绝非偶然!她必须亲自去探探这“凤鸣班”的底细。 城隍庙后街略显冷清,空气中还残留着昨日演出的喧嚣气息和淡淡的脂粉味。几辆卸了牲口的大车停在一处略显破败的院落外,门口挂着褪色的“凤鸣班”旗幡。院门虚掩,里面传来吊嗓子的咿呀声、搬动箱笼的闷响,以及几声压抑的叹息和咒骂。 许梦瑶示意羽儿留在门外不远处望风,自己整了整帷帽,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门环。 一个满脸倦容、眼窝深陷的中年汉子开了门,警惕地打量着她:“这位小姐,找谁?班子里今日不待客。” “班主请了。”许梦瑶微微颔首,声音刻意带上几分富家小姐的矜持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听闻贵班昨日在此献艺,技艺精湛,可惜小女子因故未能前来,甚是遗憾。听闻……还出了些事?”她刻意模糊了“事”的指向。 班主脸色一黯,重重叹了口气:“唉,别提了!陈武生……多好的功夫苗子,说没就没了!晦气!”他显然把许梦瑶当成了好奇的看客。 “陈武生?”许梦瑶故作惊讶,“可是唱《挑滑车》那位?小女子虽未亲见,却也听人提起过他的英姿。真是天妒英才。不知……他是怎么……” 班主烦躁地摆摆手,显然不愿多谈:“谁知道呢!昨儿个散了戏还好好的,说是去河边走走醒醒酒,结果……唉!护城河捞上来的!官府说是失足落水!可他那身功夫,闭着眼也能在河边走几个来回!”他语气里充满了不信和怨愤。 “失足落水?”许梦瑶蹙眉,“那他落水前,可曾有什么异常?或是……与人争执过?”她小心翼翼地引导。 班主眼神闪烁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觉得可惜,如此人才,不明不白地没了。”许梦瑶叹息道,从袖中摸出一小锭银子,不着痕迹地塞到班主手里,“班主节哀,这点心意,给班子里添点茶水压压惊。” 银子入手,班主脸色缓和了不少,左右看看,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不瞒小姐说……陈武生前些日子手头紧,欠了不少赌债,追债的天天堵门,闹得班子里鸡犬不宁。不过最近他手头阔绰了不少,好像债都还清了。”他摇摇头,眼中带着后怕。 “那可曾见过什么陌生人找过他?” “你这么说还真有,前些日子,就在他还清欠债前,我见到他跟一个奇怪的人在后巷说话,好像穿着深色衣服,个头不高,挺壮实的,戴着个破斗笠,遮着脸……难道他的死跟这个人有关。” “多谢班主相告。”许梦瑶稳住心神,再次掏出一小锭银子,“小女子还有一事相求。家祖母寿辰将至,酷爱听戏,尤其喜欢《锁麟囊》薛湘灵换妆那一段的巧妙。不知贵班可还在此停留?若方便,可否排演此折,届时小女子必重金相酬。” 班主听到“重金”二字,眼睛亮了亮,但随即又垮下脸:“《锁麟囊》?唉,小姐有所不知,那装薛湘灵嫁妆、能藏人的大箱子,昨儿个官府来人,里里外外都翻查了一遍,说是找什么线索,弄得乱七八糟。而且班子里出了这事,人心惶惶,怕是……”他显得很为难。 许梦瑶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理解的神色:“无妨,班主且先安顿。若方便了,可派人到东街许府递个话。”她报了个许家不太起眼的旁支门房位置。 离开凤鸣班那压抑的院落,许梦瑶的心沉甸甸的。班主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陈武生之死绝非意外!那个戴斗笠的壮实男人很可疑!会不会与二房有关。 许梦瑶在商定好的地方寻到已经办完事的羽儿。信已送出。如同将一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潭水。许梦瑶知道,真正的李朔收到这封带着重重疑点的信后,绝不会无动于衷。云沪市的风,终将吹回柳溪镇。 第5章 第 5 章 回到府中,已近黄昏。许梦瑶算着时间没有错过晚饭的时辰,或许是昨日动静太大,又或许是害人的人心虚,今日这餐饭非常和谐的吃完了。 许梦瑶回到自己的小院。坐在绣架前思索着今日戏班版主的话,猜测那无声只怕是被二房收买害自己不成反被杀害。只是知道也无用,她无法细细去查线索,唯有徐徐图之,想办法引蛇出洞,还在如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致原貌,也知道了要反击的目标是谁。 绣房的窗棂将暮光切割成细长的菱形,冰冷地铺在许梦瑶面前的素绢上。那细如发丝的绣针,静静躺在笸箩里。羽儿端着温热的安神茶进来,看见自家小姐枯坐如石雕,对着空无一物的绣架已近一个时辰,眼圈瞬间红了。 “小姐……”羽儿的声音带着哭腔,“您别吓我。要不……我去求老夫人,说您身子实在不适……” “不用。别担心,我只是在想事情。”许梦瑶笑着安抚的看了看羽儿,声音平和,似乎对目前的处境并不担忧。 许梦瑶看着各色丝线,一股极其熟悉又遥远的感觉,如同沉眠的种子被唤醒,骤然冲破记忆的冻土!许梦瑶闭上眼,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一双温暖而稳定的手,轻轻覆在她幼小稚嫩的手背上。那双手的指腹带着薄茧,却异常灵巧。细小的绣针,在绷紧的素绢间轻盈穿梭,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针尖刺入、拉起丝线的细微触感,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日。一个温柔而耐心的声音在耳边低语:“瑶儿看,针从这里下去……线要这样带过来……轻一点……对,就是这样……翻转过来看看……”小小的她,屏住呼吸,看着母亲将绣绷翻转。洁白的绢布背面,竟然也缓缓浮现出与正面一模一样的、栩栩如生的蝴蝶轮廓!那一刻的惊奇与喜悦,如同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整个记忆的角落!“双面绣,难在‘藏’。针脚要隐,心意要诚。线随心动,意到针到,方能两面乾坤,不露痕迹。” 母亲温柔的话语,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灵魂深处。 许梦瑶的身体猛地一颤,指尖停留在绣针上方,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手心的温度。那不仅仅是技巧的传承,更是一种在方寸之间掌控乾坤的从容与力量感!虽然具体的针法步骤依旧模糊,但那种“意到针到”、“线随心动”的玄妙感觉,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浸润了她干涸的认知!她豁然开朗!原主或许技艺平平,但幼年时母亲亲手引导的、那份最纯粹的“感觉”,早已融入了这具身体的骨髓深处! “羽儿,我母亲的遗物在哪里?” “在檀木柜子里。” 许梦瑶看了看上锁的柜子“把钥匙给我。” 她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羽儿眼底闪过惊疑,却还是从妆台暗格取出鎏金钥匙。当檀木柜吱呀打开时,许梦瑶闻到一股陈旧的樟脑味,底层压着的红绸包里,果然躺着本《兰闺绣谱》,首页是双面并蒂莲图谱,墨迹被水洇过,显是被人反复翻阅过。上面批注:“双面莲成时,双生怨亦了。”字迹娟秀,想来是她母亲的笔迹。 许梦瑶正准备仔细研习,院外突然传来梆子声,亥时的梆子声响起,该睡觉了。许府规矩严,每日需准时睡觉,每晚会有嬷嬷巡视。许梦瑶收起修谱,准备明日再仔细研究。 许是今日太累了,许梦瑶很快进入了梦乡。却不知,此时在她的床幔之外有一方空间波动,一个男人的身影缓缓浮现,身后的背景里依稀可见一个很大的柳树,随着空间波动几片柳叶飘落到床边。这波动并没有持续太久,就消失不见了。 次日,当第一缕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绣房洁净的窗纸上时,许梦瑶重新坐在了绣架前。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地落在素绢上。没有急于下针,而是先用指尖,轻轻拂过绢面,感受着经纬的走向。然后,她拿起一缕丝线,小心地劈分出更细的一股(这是她练习中摸索出的,原主残留的肌肉记忆似乎在劈线时格外灵巧),穿针引线。针尖刺入绢帛的触感,清晰而笃定。没有犹豫,没有退缩。对着《兰闺绣谱》里最简单的基础绣样,尝试着先循着身体的本能试试。可忙活了一日绣出的绣品要么正反面纹路对不上,要么正面能入眼,背面针脚歪得像虫爬。许梦瑶心中焦急,这样下去只怕就算能学会也赶不上下个月的寿宴,必须另想它法。 次日卯时三刻的晨雾还未散尽,许梦瑶已裹着斗篷站在镇西 “沁芳园” 门前。朱漆门板上挂着黄铜招牌,“苏绣不外传”五字隶书被晨露洇得发亮。她捏紧袖中银票 “姑娘可是来买绣品?” 开门的小丫头睡眼惺忪,麻花辫上还沾着棉絮,“我家娘子说了,只卖半成品绷子,成品概不外售。” “我出十倍价钱。” 许梦瑶掀开兜帽,鬓边银簪在晨光中闪过微光,“要一幅松鹤延年图。” 里间传来绣绷轻响,穿月白襦裙的妇人掀帘而出,指间还缠着未剪断的蚕丝线。她扫过许梦瑶眼底的青黑,忽然轻笑出声:“许家大小姐竟不知‘沁芳园’规矩?我苏娘子生平只做两件事 —— 教死人绣遗像,替活人补心衣。” 话音未落,许梦瑶已注意到墙上挂着的绷子:左边是幅未完工的《百子图》,右边则是件染血的对襟坎肩,针脚细密得能盖住刀痕。 “这幅双面绣,关乎我能否自证清白!女子在这世上不易,还请娘子相助!” 许梦瑶的话引起了苏娘子的兴趣,许梦瑶将事情大致讲了一下,隐去了其中不必要的部分。 不料苏娘子道:“按你所说,你就算技艺不行,也该努力练习,怎可假手与人,直接买成品,岂不是弄虚作假。”苏娘子说着神情不悦。 “并非我要投机取巧,实在是时间不允许,我虽了解一二却没有人教导,靠自己摸索绝非短期可成。” 苏娘子神情缓和了些,但依旧没有松口。“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坏了规矩。何况做人该守信,我最讨厌不诚实的人。看在同为女子的份上,我可以指导你一二,但是绝不会卖绣品与你。” 许梦瑶见说不动她,不好再强求。但是能得苏娘子指点的机会也很难得,于是也诚恳道谢,约定每五日来学习一个时辰。 告别苏娘子后,许梦瑶忧心忡忡的回到许府。不久后,羽儿却带回一个喜讯,她外出时李府的一个小厮在许府后门偷偷拦住了她,是李少爷带回了话“青鸟已过万重山,不日当归。” 许梦瑶闻言松了口气,看来这个李朔是个谨慎且有担当的人,在情况未明既没有贸然回信留下可能的把柄,也没有弃多年未见的未婚妻于不顾。 “他本人回来比回信的效果更好。有人冒他的名行事,想来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也可个盟友。” “太好了,小姐,有未来姑爷帮你,你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就算这双面绣绣不出来,老太太也不会太难为小姐了。” “不能把希望放在一个久未谋面的男人身上。就算他回来证明了信的是假的,最多助我抓到真凶。我的清白若无法证明,只怕他未必会帮我,反而可能顺势退了亲事。”许梦瑶心里始终觉得,一个留过洋的少爷,只怕会看不上养在小镇上一直受传统教育的闺阁小姐。 “小姐,真的会这么严重吗?那可怎么办才好。”羽儿闻言还是担忧。 “别担心,我会有办法的。”许梦瑶安抚的拍了拍羽儿。 离寿宴越来越近,两房明里暗里的打探都被她挡了回去。许梦瑶日日坐在绣架前苦思,却依然没有头绪。 这日到了她与苏娘子约定学习的日子,因距离不远昨日又下了雨空气清醒,许梦瑶一早便带着羽儿往沁芳苑去。晨雾如流动的毛玻璃,将坡顶揉成青灰色的平面。许梦瑶的绣鞋碾过湿漉漉的苔砖,直到快走到坡顶羽儿突然拽住她的袖角——三十步外,十几张茶桌凭空从地平面里"长"了出来,粗陶碗碰撞声混着香片,泼碎了先前的寂静。许梦瑶知道这是雨后空气中悬浮水滴增多,行成的光学折射现象,与沙漠上的海市蜃楼相似。许梦瑶作为学过物理的现代人,倒也不觉得诧异,正准备继续往前走,突然灵光一显。她突然联想到绣品可以在视觉差异上做文章,虽然她这个现代人习以为常,但是这个时代人的是没有这种见识的,只要震撼效果足够完全可以遮掩双面绣未完成的过错。 思及此,许梦瑶带着羽儿急行至沁芳苑向苏娘子告了罪,便匆匆返回自己院中。她记得在许梦瑶母亲的遗物中,看到过一本讲解丝线染色相关的书,许梦瑶在柜中匆匆翻找。 羽儿在一旁干着急:“小姐,你在找什么,我同你一起找吧。” 许梦瑶拿出一本是,“就是它,找到了。”只见许梦瑶拿着《染纈拾遗》。 许梦瑶记得里面有提到过一种鱼胶线。是用蚕丝做底涂以鱼胶,不过在这个时候多被用来做蚕丝网,经纬编织后涂以鱼胶固定。只要把步骤调整在编织前涂上鱼胶,只保留丝线既可以保证丝线的韧性,又可以保证光亮度达到反光的目的。还可以在涂鱼胶之前就将丝线染成需要的颜色。给透明的丝线涂上荧光粉,加一种有色的线,绣出明暗状态下不同的两种图案。 接下来的几日许梦瑶和羽儿跑遍了绣房、染坊,只是事情还没谈妥,就被两房的人盯上了。 许梦瑶这日才出了绣坊,抬头却发现街角有人鬼鬼祟祟的似乎是在盯着自己。一连着多日频繁的出府,只怕两房坐不住了。这时许梦瑶想到了一个人,于是坐上马车去了沁芳苑。苏梦瑶开门见山的讲了自己的思路,并把自己的创意告诉了苏娘子。 “如此好的点子,绣品一出你必然名动柳溪镇,为何要告诉我?你就不怕我偷了你的主意。”苏娘子眼神复杂的看着我,既有赞赏又有不解。 “我信苏娘子的人品。我告诉你是希望与你和合作,你也知道我的处境。两房虎视眈眈,巴不得我完不成这件事情,我岂能让他们如愿。我出府不便,还望苏娘子相助,作为报答这点子免费送给苏娘子,唯一的条件就是娘子若要用这方法,请在李府寿宴之后。”许梦瑶真诚的看着苏娘子。 “你倒是让我刮目相看,这个忙我帮了。” 许梦瑶端起桌上的茶杯,“我以茶代酒敬娘子一杯多谢娘子成全。待功成之日再来好好多谢娘子。” “我有预感,来日我们定能成为挚友。”苏娘子也毫不扭捏的端起杯与我的杯相碰。 离开沁芳苑后许梦瑶并未直接回复,而是去了道观,寻找一种炼丹砂。炼丹砂中含有硫磺钡,能起到发光的效果。许梦瑶本来先想到的是萤火虫的荧光粉,但是现在不在季节。于是想到了别的法子替代。 许梦瑶到了道观门口下了马车,就在市集偶遇游方道士,他腰间挂着个贴着荧惑砂三个字的犀角瓶。苏梦瑶下了马车,正向门口的道士询问是否能买些炼丹砂,道旁古槐的阴影里忽地转出个破衲道人。他腰间犀角瓶磕在罗盘上叮当作响,瓶身"荧惑砂"三字。"姑娘留步,"你找的可是九幽磷火炼就的星砂?" 许梦瑶大量了一下道士,缓缓道:“若您说的星砂能发光,那便是我要找的东西。” 道人将犀角瓶按在青石上:"三个银元,结个善缘。" 许梦瑶毫不犹豫的让羽儿给了三个银元,正准备查看是否真有自己想要的效果。 不料待许梦瑶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道人突然压低声线:"异世星魂坠幽潭,莫向归途问指南。"许梦瑶心中一惊。 却听道士又朗笑吟诵: "荧惑守心天机变, 金乌折翼玉兔陷。 欲借星砂照夜路, 且看火中并蒂莲!" 语罢拂尘扫过车辙,青石板上赫然显出焦痕组成的八卦图,遇风即散。道人也摇摇晃晃的向街头走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许梦瑶呆愣在原地,这道士竟看出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莫问归途是说让自己不要想着回到原来世界,安心留下吗。许梦瑶岁未完全明白他这段话的意思,可却热泪盈眶。自己来到这里这么久了,虽然不断在努力向前,始终像是盲人走夜路,有茫然之感。这还是第一次她感觉到自己来到这里是被关注的。此刻,她内心真正变得坚定,她要好好的走完这段路程。 归家后许梦瑶正想回到院中试试着星砂。却被叫到了福寿堂。许梦瑶心里清楚,只怕是有人在祖母面前说了什么。 许梦瑶跨进福寿堂时,正听见二房太太的尖声:“每日卯时就往镇西跑,哪像个大家闺秀?指不定在外面与人私通!”话音未落,翡翠簪子已随着她转身的动作撞上多宝阁,青铜鼎里的沉水香震得簌簌掉落。 老夫人斜倚在湘妃竹榻上瞥了二房太太一眼,手指捻着十八子念珠:"梦瑶,你二婶说你近日常往绣坊跑?" 她垂眸盯着地上晃动的香灰影子,“回祖母的话,只是想寻些上好的丝线...” “哟,” 三房太太捏着帕子掩住嘴角笑意,珍珠步摇在烛火下晃成碎光,"大姐莫不是想找直接买现成的?我可听说,镇西沁芳园的苏娘子刺绣可是一绝,好像也会双面绣呢。" 许梦瑶静静听着,觉着三太太这话似是在怀疑她,却也替她解释了去镇西的原因。 许梦瑶不慌不忙的道:“沁芳园只卖半成品绷子,孙女只是去讨教技法。” 她忽然抬头看向老夫人“还请祖母明鉴,梦瑶只是希望能绣出更好的绣品,不要丢了许府的脸面。” “一个姑娘家的成日往外跑终究是不妥,往后需要丝线直接让绣坊送就是,自由下人去跑腿。”老太太神色未变,淡淡的道。 许梦瑶不想多生事端,只想快点结束这无聊的谈话。她福了福身子声音放软,“若祖母担心,孙女此后不再出门便是。”反正绣线的事已经摆脱给苏娘子了。 “如此最好,从今日起你便安心在你院里刺绣,不求你为府上争光,但愿届时你不要丢了我许府的脸面。”老太太声音中透着威严。 老太太发话了,许梦瑶也变相被禁足了,众人也就没再说什么。许梦瑶很快就退出来回了自己的院子。 回到院里后许梦瑶将砂粒与陈年绍酒调和,用普通丝线浸染后悬于暗处,竟浮现星河般流转的微光。羽儿惊呼:“小姐,这光会动!” “嘘”许梦瑶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羽儿不要被人听见。 “小姐,现在我们是不是就差拿到丝线了?”羽儿隐隐透着期待的道,接着又有些担忧:“那苏娘子真的信的过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何况我相信她,她若是个只在乎利益的人便不会是如今这做事风格了。” 过了两日苏娘子果然将丝线送了进来,还特意亲自交到羽儿手上,就连门口二房的嬷嬷想查看,看到是丝线没察觉道异常也没多说什么。 完事具备,许梦瑶循着原主的技法,开始了没日没夜刺绣的日子,一切想窥探的人都被挡在了门外。连用饭都请示了祖母留在自己院里。 直到李府的寿宴临近。 第6章 第 6 章 离李府寿宴只剩下最后几天的时间,许梦瑶将最后一截线头剪断,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向后靠在椅背上,久久无法动弹。她小心翼翼地卷起这幅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绣品,用特制的锦盒装好,没有惊动任何人,在天色黑透之后,独自来到了祖母的松鹤堂。没人知道许梦瑶那晚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是这之后二房、三房再如何挑拨试探,许老太太都不动声色的挡了回去。 寿宴当日。许梦瑶站在雕花衣柜前,指尖轻轻抚过挂得齐整的衣料。羽儿说这袭月白色暗纹旗袍是原主最珍爱的衣裳,只在重要节庆时才舍得穿。她将旗袍取下,触到柔滑的杭纺面料时,忽然想起现代博物馆里见过的民国服饰展 —— 那些被玻璃罩封存的华服,此刻竟真实地流淌在她掌心。 “小姐从前总说这颜色太素,怕压不住场子。” 羽儿在旁轻声道,目光落在旗袍领口的珍珠盘扣上,“可您今日穿一定好看。” 许梦瑶对着菱花镜坐下,任羽儿将一头乌发松松挽起。镜中女子眉梢微挑,褪去了原主的怯懦,倒添了几分现代人的利落。她忽然伸手按住丫鬟正要插步摇的手,从妆奁里取出一支檀木簪 —— 簪头雕着缠枝莲纹,是原主母亲留下的遗物。 “别戴金钗了。” 她将木簪轻轻插入发髻,“这样更素净些。” 羽儿捧着珐琅彩首饰盒的手顿了顿,目光在许梦瑶脸上打转。从前的小姐总爱学城里太太们戴翡翠镯子,如今却偏选了这支不起眼的木簪。盒底压着的珍珠耳环被轻轻拾起,圆润的光泽映着她耳垂,倒比记忆中多了份从容。 “把那件月白坎肩拿来。” 许梦瑶对着镜子调整旗袍的斜襟,忽然瞥见袖口露出的一点朱砂痣 —— 原主日记里提过,这是出生时便有的胎记。指尖轻轻抚过那抹红,她忽然想起穿越前熬夜赶方案的自己,指甲缝里还沾着咖啡渍,此刻却要以这样的姿态踏入一场百年前的寿宴。 坎肩是半透明的纱质,绣着细密的缠枝莲,与木簪上的花纹相呼应。许梦瑶起身时,坎肩下摆轻轻扫过脚踝,露出绣着并蒂莲的缎面绣鞋。羽儿忽然捂住嘴,眼里泛起水光:“小姐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哪里没变?” 她转身时,坎肩随动作漾起微澜,像月光下的湖面。 “从前您穿衣总让我帮着系带子,今日却自己做得这般利落。” 羽儿低头替她整理坎肩下摆,声音里带着孺慕,“倒像是…… 像是做过很多遍似的。” 许梦瑶对着镜子轻笑,指尖掠过鬓角碎发。镜中人的眉眼舒展,哪里还有半分昨日城墙上的惶惑?她伸手取下妆奁里的香粉盒,用粉扑轻轻蘸了些桂花香粉 —— 这味道竟与现代某款小众香水相似,恍惚间竟有了时空交错的错觉。 “帮我把窗帘拉开些。” 羽儿依言推开雕花窗棂,梧桐叶的影子落在许梦瑶肩头。 许梦瑶看着镜中被阳光镀上金边的自己,忽然伸手摘下珍珠耳环,换成了一对素银耳钉,“太华贵了反而太刻意。” “好了。” 她转身时,坎肩与旗袍的褶皱恰好贴合身形,既显出身段又不失大家闺秀的端庄,“走吧,别让祖母等急了。” 羽儿捧着锦盒跟在身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小姐,您今日…… 真像戏文里走出来的女主角。” 许梦瑶脚步微顿,嘴角扬起一抹轻笑。她知道,从推开这扇雕花门开始,她不再是那个困在深宅里的怯懦闺秀。镜中的月白身影,终将在这民国的风景里,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李府寿宴,冠盖云集。柳溪镇的豪绅显贵、名流淑媛齐聚一堂,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许府一行人到得不算早,许老夫人被殷勤地引至上首客席落座。二房、三房太太强撑笑容陪坐一旁,眼神却不时瞟向侍立在祖母身后的许梦瑶,复杂难言。 许梦瑶向李府老太太行李后,安静地侍立在祖母身后,一身素雅的月白旗袍,身姿挺立如新竹,脂粉未施。在这满目珠翠、浮华喧嚣的宴会中,她的沉静与疏离,反而像一泓清泉,引得不少探究的目光暗暗投来。 “老姐姐,你可算是来了!”主位上,满头银发、气度雍容的李太夫人笑容满面地招呼许老夫人,亲热地拉过她的手拍了拍,“这阵子身子骨可还硬朗?” “托您的福,还过得去。”许老夫人含笑应着,语气带着晚辈的恭敬。 “那就好,那就好。”李太夫人目光一转,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许梦瑶身上,眼中带着长辈的慈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就是梦瑶丫头吧?几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标致了,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沉静娴雅,倒有几分老姐姐年轻时的风范了。”。 许老夫人顺着话头,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太夫人谬赞了。不过这丫头性子倒是沉静,也孝顺懂事。这不,知道您老人家寿辰,非要亲自绣幅观音像为您祈福,说是聊表心意。” “哦?梦瑶丫头还有这份孝心和巧手?”李太夫人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目光在许梦瑶身上停留片刻,见她神色坦然,并无怯懦或骄矜,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好孩子,有心了。待会儿可要让老身好好瞧瞧你的手艺。” “太夫人福寿绵长,晚辈一点微末心意,只盼能入您法眼。”许梦瑶微微屈膝行礼,声音清越,姿态落落大方。 两位老太太又寒暄了几句,话题围绕着家常和养生。李老夫人虽热络却言语间也只字未提婚约的事,想来前些日子许梦瑶身上发生的事她是知道了。许老太太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丢了女方的矜持。然而,许老夫人眼角余光扫过身后平静的孙女,心中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这丫头,是真的脱胎换骨了? 就在此时,宴会厅侧门入口处,一阵细微的骚动传来。 只见一位身着笔挺深色西装的年轻男子,在管家和几名随从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如松柏,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久经世事的沉稳与一丝不易亲近的冷峻。正是李家嫡孙,许梦瑶名义上的未婚夫——李朔。 他的出现,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迅速扩散开来。 “是李少爷!” “他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是说在云沪主持大局吗?竟亲自赶回来给太夫人贺寿了!” “瞧这气度,不愧是李家未来的掌舵人……” 李朔对周围的议论置若罔闻,深邃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先是精准地落在主位上笑容欣慰的祖母身上,带着深深的孺慕,恭敬地行了一礼:“祖母,孙儿回来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好!朔儿,快过来让祖母看看!”李太夫人喜出望外,连连招手。待李朔走近,她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眼中满是慈爱,“黑了,也瘦了,在外头辛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朔温声安抚了祖母几句,这才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许老夫人及她身后的许府女眷,最终落在了许梦瑶身上。那目光锐利而深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看透。 “许老夫人安好。”他微微颔首,礼节周全,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听不出太多情绪。随即,他的视线再次定格在许梦瑶脸上,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这是梦瑶妹妹吧,许久不见。”“许久”二字,似乎带着一丝微妙的重量。 许梦瑶抬眼,正撞上他含笑的目光。那双眼睛生得极深,眼尾微微上挑,瞳仁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像极了老上海画报里那些穿西装的贵公子。 许梦瑶心头微凛,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李少爷风采更胜从前。” 她欠身还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中的探究和……一丝陌生。他回来了,而且看着衣着光鲜丝毫不显狼狈的样子,显然不是刚刚抵达。那封塞给他府中下人的密信……他信了吗?他此刻的眼神,是疑惑,还是……怀疑? 李朔的目光在许梦瑶沉静的面容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从她眼中寻找一丝怯懦或闪躲,但一无所获。眼前的女子,沉静得如同一口古井,波澜不惊,与他记忆中那个模糊、内向的影子判若两人。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峰,随即移开目光,转向祖母,低声交谈起来。 就在这时,管家高声唱喏,献礼的时辰到了!众人的注意力暂时被吸引过去。流水般的珍奇贺礼呈上,引来阵阵赞叹。轮到许府时,许老夫人含笑开口:“老身孙女儿梦瑶,感念太夫人慈恩,亲手绣了一幅观音像,为太夫人祈福祝寿。”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许梦瑶身上,带着审视、好奇。也有些人在心里觉得这礼物太过简单了,存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许梦瑶神色自若,打开锦盒,捧出那卷用深色锦缎包裹的绣品,走到大厅中央,向着主位上雍容华贵的李太夫人盈盈下拜:“晚辈许梦瑶,恭祝太夫人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梦瑶知道老夫人一心礼佛,特献上拙作《紫霞观音图》一幅,聊表心意。” 她声音清越,举止从容。 绣品在两名丫鬟的协助下徐徐展开,悬挂在特制的檀木架上。 刹那间,满堂华彩仿佛都为之一黯!整幅观音图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流体光泽,仿佛凝固的紫烟又带着水波的流动感。丝线捻合得极其细腻光滑,不见半分毛糙。针脚细密到了极致,层层叠叠,竟在光滑的绢面上绣出了绸缎般的光泽和立体的褶皱感!衣纹的转折处,光线流淌而过,形成深浅不一的紫色光晕,如同真正的云霞在菩萨身上浮动、流淌。宽大的袍袖边缘,用更细密的针脚绣出卷曲的云纹,那光泽仿佛水银泻地,光滑得令人移不开眼。 观音的面容,许梦瑶使用了最细的浅紫、藕荷与月白色丝线,运用“施针”和“刻鳞针”的变种。针脚细密到肉眼几乎无法分辨,肌肤的纹理、眉眼的弧度、唇角的悲悯笑意,都被刻画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低垂的眼睑,细密的针线营造出柔和的光影过渡,仿佛蕴含着洞察世事的慈悲与智慧,立体感十足,让人不敢逼视。 观音足踏的碧波与莲台,同样以鱼胶线为主,但混合了深浅蓝绿丝线。水波的纹理并非平面,而是通过针脚排列的疏密和丝线捻向的不同,营造出水光潋滟、深浅不一的立体层次感。莲瓣饱满圆润,瓣尖一点莹白,仿佛沾着露珠,在紫色的主调下显得圣洁无比。整幅绣品在日光下,如同一块流动的深紫色宝石,光滑的表面下蕴藏着无尽的光影变化与惊人的立体细节! “这紫色……竟像是活的!在流动!” “这光泽……竟比丝绸更胜!” “许家这位大小姐……藏得也太深了!” 惊叹声此起彼伏,再无半分之前的质疑或看好戏的心态。 就连李朔看着许梦瑶的眼神都有了微妙的变化。“妙哉。” 李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惊诧,“这紫霞真气,竟像是从画里流出来的。” 李太夫人早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在嬷嬷的搀扶下走近细观。她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光滑得如同镜面般的衣袂流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叹与喜爱:“好!好!好一幅《紫霞观音渡海图》!这针法,这意境,这用料之奇!梦瑶丫头,你这双手,是得了菩萨点化不成?” 赞誉之词,溢于言表。 许梦瑶上前半步,从容不迫:“多谢太妇人夸赞。只是这绣品才展示了一般。不知可否将屋内的光线全部遮住。” 太夫人眼中精光更盛,兴致盎然:“丫头,你这宝贝,还不止于此?” 李朔给下人使了个颜色,大厅的门框很快被黑色的幕布遮住。仿若幽暗降临。 那原本深沉流动的紫色霞光,在幽暗中褪去了华彩。周围的一切都陷入黑暗,唯有那观音像转而散发出一种圣洁、柔和、内敛的荧荧光辉!观音大士的形象在朦胧的光晕中愈发清晰、空灵,仿佛自九天降临。衣袂上流淌的荧光如同凝固的星河,细腻光滑的针脚在荧光映照下,反而呈现出一种玉质般的温润通透感,立体感非但没有减弱,在柔和光晕的衬托下,衣纹的起伏褶皱、面容的慈悲轮廓,显得更加深邃而神秘!足下碧波荡漾着细碎的月影光斑,莲台散发出柔和的微光,净瓶柳枝笼罩在如梦似幻的淡紫色光雾之中!整幅画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神性与静谧慈悲,比白日的华美更添一份震撼心灵的圣洁! “神迹!这绝对是神迹!” “观音显灵了!菩萨保佑!” 惊叹变成了震撼的膜拜,整个宴会厅陷入了沸腾!李太夫人激动得紧紧握住许梦瑶的手:“好孩子!好孩子!此乃神赐之礼!老身……老身……” 她竟有些哽咽,看向许梦瑶的眼神充满了无比的喜爱和看重。 光芒汇聚,赞誉如潮。待幕布撤去,众人看着许梦瑶的眼光只剩下纯粹的震撼与难以置信。连带着许府众人也得到周围许多人的恭维,许梦瑶知道日后惦记她这绣品制作方法的人不会少,她在许府的日子将会彻底被颠覆。但安静地站在光芒中心,沉静依旧,仿佛这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然而,她清晰地感受到,那道来自侧后方、李朔的视线,变得更加灼热、锐利,充满了探究与……一种全新的、被强烈震撼后的审视。 刚刚在黑暗绣像上的盈盈光辉,许梦瑶看到有人走到绣品前伸手摸了摸,又放在鼻尖闻了闻。许梦瑶知道是他。 第7章 第 7 章 寿宴渐入尾声,宾客移步花园。许梦瑶寻隙走到荷花池畔透气。夜风微凉,带着水汽拂过面颊,却吹不散她心底深处那份属于异世灵魂的疏离与不安。这个时代女子如浮萍的命运,曾让她如履薄冰。然而今夜之后,一切都将不同。绣品的光芒照亮了前路,却也引来了更深的注视。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池中残荷镀上一层清冷。李朔的身影不期而至,步伐沉稳,深色西装在月下更显挺拔。 “梦瑶妹妹。” 他的声音低沉,比方才初见的公式化问候明显柔和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祖母的寿礼……令人叹为观止。那份巧思与技艺,绝非‘聊表心意’可形容,多谢妹妹如此费心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仿佛在评估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尤其是那紫色……流动的光泽,非丝非缎,暗室中的光辉更是神异。这绝非寻常闺阁手段。鱼胶增韧塑形尚可理解,但磷光粉……妹妹是如何想到,又是如何得到的?” 许梦瑶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她转过身,迎上他那双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他的敏锐超乎预料,这么快就勘破了关键。“朔哥哥慧眼如炬。” 她坦然承认,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这点微末伎俩,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你。” 李朔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是对她这份坦率略感满意。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拉近,带来一丝无形的压迫感,更像是在进行一场重要的商业谈判:“磷光粉在西洋也属稀罕物,寻常渠道难以获得。妹妹一个深居柳溪的闺秀,不仅知其存在,更能想到将其融入刺绣古法……这份‘奇思妙想’,恐怕不止是‘机缘巧合’四字能涵盖吧?” 他刻意放缓语速,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许梦瑶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审视,微微侧首,避开那过于直接的探询,望向池中摇曳的破碎月影,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淡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世间机缘本就难测。至于想到……许是绝境之中,人总会被逼出些意想不到的念头。李公子见多识广,想必能理解。” 她再次用回了“李公子”的称呼,刻意拉开了距离。 李朔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称呼的变化,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他看着她月光下清冷的侧影,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玩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妹妹给我写的信中,可不是这般生疏的称呼。‘朔哥哥’叫得那般恳切,如今事尚未成,妹妹这过河拆桥……未免早了些?” 他语带调侃,目光却依旧锐利,观察着她的反应。。 许梦瑶心知他主动提起信件,已是释放了信号。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目光坦然地直视他,眼神清澈而认真:“你收到信了?” “自然。”李朔颔首,神色也认真了几分,“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星夜兼程赶回?还特意让人给你捎了口信,告知我会回来处理。妹妹……莫非没收到?” 他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真的在确认信息是否对称。这是他的谨慎,也是他的试探。 许梦瑶心中念头急转。他既已回来,且可能调查过,此刻示弱或隐瞒都非上策。她需要的是盟友,而非猜忌。于是,她心一横,抬起眼眸,那双映着月光的眸子直视着李朔深邃的眼,声音放软,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恳求:“朔哥哥既然特意回来了,可是愿意帮我?这声“哥哥”叫得情真意切,将利害关系点明,既是求助,也是将彼此置于同一阵线。 李朔听着那一声软语,心头似被羽毛轻轻拂过,但商人的理智瞬间占据上风。他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却更深邃了几分:“帮你?当然可以。不过,妹妹总得给我一个……足够说服我全力相助的理由?”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谈判的冷静。 许梦瑶心中了然,许梦瑶知道他愿意捎信说回来就不会置之不理。这样说或许只是想让他主动提及婚约的事,但她又不想让他凭情分出手。说到底他们还是陌生人,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包办婚姻。 她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有人……冒用你的名义给我写信,约我至城隍庙后门,欲行不轨。我侥幸逃脱,却险死还生。此事,不止关乎我的清白与性命,更关乎李、许两家的颜面。” “我确实没给你写过信。”李朔说出这句话是想证实许梦瑶的猜测,但是说出来之后,又觉得不妥,显得他这个未婚夫很无情。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接着道:“不过,倒是很好奇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写的?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是个坏人。” 许梦瑶想了想条理清晰地分析道:“理由有三。其一,我从未怀疑过朔哥哥的为人与李府的家教。害我,于你有百害而无一利。其二,那封伪造的信件,内容粗鄙,见识浅陋,与朔哥哥学贯中西、胸有丘壑的气度判若云泥。我虽困于内宅,亦能分辨真伪。”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朔哥哥,你回来已有几日了吧?” 李朔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浓厚的兴趣:“哦?何以见得?” 他身体微微后倾,双手随意地插进西装裤袋,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锐利如鹰。这是他对值得重视的对手或合作伙伴时才会有的姿态。 许梦瑶唇角微扬,露出一抹自信而灵动的笑意,与在许府时低眉顺眼的模样判若两人,眼中仿佛有星子闪耀:“朔哥哥行事素来稳健周全,否则如何执掌偌大家业?我信中只求一纸证明,你却只捎来口信,此为其一谨慎。今日赴宴,你衣着光鲜整洁,步履沉稳,不见丝毫风尘仆仆的疲惫之态,显然已休整多日,此为其二。有此两点,足可断定你归来非止一日。想必这几日,朔哥哥已将柳溪镇的风波……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她的分析丝丝入扣,逻辑清晰,展现出非凡的洞察力。 李朔定定地看着她,眼中的欣赏再无掩饰,甚至带着几分惊艳。他低低笑出声,那笑声发自肺腑,充满了意外之喜:“好一个‘见微知著’!梦瑶妹妹,你这颗七巧玲珑心,当真是让为兄……刮目相看!” 他原本对这桩被安排的婚姻毫无期待,以为对方不过是个无趣的深闺女子。未曾想,甫一见面,她便以惊世绣技震动全场,此刻又以缜密心思洞悉他的行踪。这巨大的反差,如同发现了被蒙尘的稀世珍宝,瞬间点燃了他强烈的探究欲和征服欲。 此时,远处有下人朝这边走来。李朔迅速收敛了外放的情绪,恢复了几分商人的沉稳,低声道:“妹妹所言不差。我确实回来几日,也知晓了一些事。此地不便深谈。” 他目光扫过走来的下人,语速加快,带着决断,“明日,我亲自登门拜访。届时,你将那伪造的信件给我,我们再详谈。” 这是他的习惯,重要事项,必须掌握第一手证据。 许梦瑶也看到了来人,心知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也好。祖母该寻我了,我先告辞。” 她微微颔首,转身欲走。或许是方才的“交锋”让她精神略有松懈,或许是现代灵魂的习惯使然,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挥了挥,脱口而出:“拜拜。” 话音未落,她身体猛地一僵!糟了! 李朔的反应快如闪电,在她转身的刹那,长臂一伸,精准而有力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他眼底的疑惑如同实质般凝聚,紧紧锁住她瞬间闪过一丝慌乱的眼眸:“等等!”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拜拜’?妹妹怎会用这种西式的告别语?我只见留洋的洋人及其亲近者才如此随意。” 许梦瑶被他抓住手腕,心中警铃大作。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迅速抽回手,动作自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她面上维持着镇定,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无辜:“朔哥哥多虑了。之前镇上来过几位传教士,教过几句日常洋文。我想着你留过洋,或许更习惯这样的招呼方式,便学来用了。怎么,用得不妥吗?” 她迅速编织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眼神坦荡地望着他,仿佛真的只是出于礼貌。 “真的吗?” 李朔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如同探照灯,试图穿透她平静的表象,寻找那瞬间破绽背后的真相。那声“拜拜”太过自然流畅,绝非临时学舌的生硬模仿,更像是一种……习惯?他心中疑窦丛生,但此刻显然不是深究的时机。 许梦瑶不敢再停留,生怕多说多错,连忙道:“当然是真的了。祖母定在寻我了,我先走了,明日静候哥哥。” 说完,不等李朔回应,她提起裙摆,步履略显急促地转身离去,月白的旗袍下摆掠过青石板,留下一抹清冷的影子。 李朔站在原地,并未阻拦。他望着她逐渐融入灯火阑珊处的背影,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扣住她手腕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纤细腕骨的触感。月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神情复杂难辨。 眼前的女子,她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模糊的符号,也不再仅仅是信纸上那个需要庇护的对象。她像一团谜,美丽、危险,又充满致命的吸引力。 “许梦瑶……”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唇齿间仿佛品味着一种新奇而未知的事物,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商人发现巨大潜在价值时才有的、充满兴味与征服欲的光芒,“看来,我离开的这些年,柳溪镇……还真是‘藏龙卧虎’。”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郑重其事的期待与一种棋逢对手般的、跃跃欲试的兴奋。绣品的辉光引他注目,而绣品的主人,似乎才是真正值得他深入探究的“宝藏”。 许府垂花门檐角的铜铃在夜风里轻晃,许梦瑶跟着祖母的软轿回到荣禧堂时,二房的许夫人正捏着帕子给母亲捶肩,堂妹许梦芙低头绞着绢子,发间新添的珍珠步摇在烛火下碎成一片不安的光斑。 "今儿个可真是长脸了。李太夫人拉着我的手,赞了又赞,连说了三声‘许家养了个好女儿’!这脸面,是你挣回来的!” 祖母往紫檀椅上一靠,眸光带着赞许,指尖轻轻叩击着红漆小几,"李家老太太拉着我直夸梦瑶的绣品是 '' 神仙手段 '',还说..." ,她顿了顿,观察着许梦瑶的反应,“言下之意,对你这孙媳,她是极满意的。只等李朔接手家族事务更稳些,便可择吉日完婚。” 这番话如同惊雷,炸得旁边侍立的二房、三房太太脸色煞白。二房太太捏着帕子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苦心经营多年,女儿宝玥也曾在李太夫人面前露过脸,何曾得到过如此盛赞?这风头,竟全被这个死里逃生、一度被她们踩在脚下的丫头抢了去!一股强烈的嫉妒和恐慌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 婚约!这两个字像巨石投入许梦瑶心湖,激起千层浪。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只微微屈膝:“孙女全凭祖母和长辈做主。” 没有欣喜,没有娇羞,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这态度,反而让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这丫头……当真不同了。 “做主?”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如今看来,你这丫头,主意大得很呐!连那等神鬼莫测的绣技都能藏得如此之深……罢了。”她挥了挥手,疲惫之色更浓,“今日你也乏了,回去歇着吧。记住,树大招风,往后行事,更要谨言慎行,莫要辜负了李家的看重,也……莫要让许家蒙羞!” “是,祖母。孙女谨记。”许梦瑶恭敬行礼,退了出去。转身之际,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两道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二房太太的怨毒,三房太太的惊惧。这暂时的平静下,暗流汹涌。 第8章 第 8 章 翌日清晨,李府的拜帖便送到了许府,言明李朔少爷稍后亲至拜访。 整个许府瞬间忙碌起来,气氛比迎接寿宴时更加紧张。许老夫人端坐正厅主位,二房、三房老爷太太作陪,脸上都挂着得体的笑容,却难掩眼底的复杂。许梦瑶依旧侍立在祖母身后,低眉顺眼,如同昨夜那个光芒万丈的人不是她。 巳时正,门外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李朔的身影出现在厅门口。他今日换了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暗纹长衫,外罩墨色锦缎马褂,少了几分西装的锐利,多了几分世家子弟的儒雅贵气,却依旧气场迫人。 “晚辈李朔,见过许老夫人,各位长辈。”他步履从容,声音清朗,姿态恭敬却又不失世家风范。目光扫过众人,在许梦瑶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移开。 “贤侄不必多礼,快请坐!”许老夫人笑容满面,亲自招呼。一番寒暄客套,围绕着昨日寿宴的盛况和李太夫人的安康,气氛看似融洽。李朔应对得体,言语间滴水不漏,充分展现了他作为商界新贵的交际手腕。 “朔儿此次回来,可要多住些时日?”许老夫人试探着问。 “劳老夫人挂念。”李朔微微一笑,笑容恰到好处,“云沪事务繁杂,晚辈此次回来,一是为祖母贺寿,二也是有些私事需在柳溪镇处理,恐怕盘桓不了太久。” 他这话说得含蓄,却点明了此行的目的不单纯是探亲。 三房老爷许明远连忙接口:“贤侄青年才俊,执掌偌大家业,自然辛苦。若有我许家能帮衬之处,尽管开口。” “多谢世伯。”李朔颔首致谢,随即话锋一转,目光自然地投向许老夫人身后的许梦瑶,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请求,“说起来,晚辈昨日在寿宴上见梦瑶妹妹那幅绣品,实在精妙绝伦,心向往之。不知今日可否向妹妹讨教一二?也好让我这俗人,再沾沾佛光宝气?” 许老夫人何等精明,立刻明白这是李朔要与许梦瑶单独谈话的信号。她心念电转,李朔的重视对许家有利,对许梦瑶本人更是关键,当下便笑着应允:“有何不可?梦瑶,你带李少爷去偏厅,莫要怠慢了贵客。” “是,祖母。”许梦瑶低眉顺眼地应下,心中却松了一口气。总算有机会了。 偏厅内,丫鬟奉上香茗后便悄然退下,轻轻掩上了门。厅内只剩下李朔与许梦瑶二人。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朔随意地坐在黄花梨圈椅上,长腿交叠,深灰色长衫的袖口卷起一截,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姿态看似闲适,目光却如锁定猎物的鹰隼,直直落在许梦瑶身上。 “信。”他言简意赅,声音在静谧的厅堂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磁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许梦瑶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她从袖中取出贴身存放的素色锦囊,指尖在柔软的布料上停顿了一瞬,犹豫了一下才倒出那几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她指尖触碰到最上面的信纸时动作微微凝滞,因为那封信的内容……实在不堪入目。 她深吸一口气,将信笺递过去,声音比平时低柔些许,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窘迫:“就是这些……全部都在这里。” 李朔的目光在她微红的耳尖上掠过,眸色深了深。他伸手接过信笺,两人的指尖在传递间有刹那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触碰。 李朔仿若未觉,修长的手指展开其中一封信。李朔仿若未觉,修长的手指展开最上面那封。他的视线甫一落在那些字句上,眉头便狠狠一蹙,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几分。 上面写着: “瑶儿吾妹芳鉴: 朔心似焚,恨关山阻隔,不能立时飞回柳溪,与卿执手,共诉别情。犹记去岁遥遥一瞥,卿之清姿雅韵,常萦绕心间,每每思及,便觉明月失色,长夜难寐……” 他猛地抬眼看向许梦瑶,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这样的信……你也信了?” 问出这句话时,他心底竟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惊讶的紧张。 许梦瑶被他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震慑。可恨那写信之人如此费尽心机哄骗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当时收信虽不是她本人,却也尴尬的红了脸。她依然倔强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从未信过信中这些污言秽语!信是二妹妹亲手交予我,言之凿凿说是你所写。我当时只道是你” 她咬了咬下唇,难以启齿,眼神中透着委屈:“我以为是你看轻了我,才写这等……这等逾越之词!心中只有悲愤!” 看着她委屈的眼神,李朔心头那团怒火奇异地被浇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怜惜和心疼的复杂情绪。他意识到自己的质问过于尖锐了。一个深闺女子,收到未婚夫(名义上)如此露骨的信件,除了羞愤和屈辱,还能如何?他竟还问她信不信?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安抚意味:“是我失言了。这等下作伎俩,岂能玷污妹妹清听。” 他将那几页污秽的信纸嫌恶地丢在桌上,仿佛多看一眼都脏了手。他拿起另外两封,仔细查看纸张和墨迹,迅速恢复了商人的冷静与犀利。 “纸张是‘云霞笺’,云沪市新近流行,价格不菲,柳溪镇只有‘漱玉斋’有售。墨……掺了廉价的松烟,墨色浮而不沉,还带着点脂粉香气。” 他精准地分析着物证,目光如炬,他的指尖点在那刻意模仿的“朔”字上,“这‘朔’字……”他指着其中一处收笔,“刻意模仿男子的笔力,却力道虚浮,转折处更是带着一股……闺阁女子的娟秀气。” 李朔掏出钢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似是为了证明并非自己的笔迹,又像是为了让许梦瑶看的更清晰。许梦瑶虽然一直靠着观察和分析相信不是李朔所谓,但是真正看到他的字,一颗心才真正落了地。 “这信是谁转交给妹妹的?”李朔接着问道。 “是二妹,许宝玥。”许梦瑶暗暗心惊于他的观察力:“我已暗中比对过二妹许宝玥日常习字的花样子,收笔回勾的习惯,如出一辙。”许梦瑶将许宝玥花样子上的笔迹特征一一指出。 “许宝玥?”李朔眼中寒光一闪,将信纸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轻微的哒哒声,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动机呢?仅仅是为了害你?” 他显然不信事情如此简单。 “如果她想取而代之呢。”许梦瑶的声音冰冷,“年前她随二叔去过云沪,见过你。回来后,二婶便在人前多次提及‘好亲事’。伪造你的信引我入死局,我若出事,这婚约……最有可能落到她头上。” 她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 两人凑得很近,她的发梢几乎要触碰到他的手臂,淡淡的、属于她身上特有的寒星草与丝线的清冷气息若有似无地萦绕在李朔鼻尖。李朔听着她的分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近在咫尺的、白皙细腻的颈侧肌肤上。她低垂的眼睫像两把小扇子,微微颤动,泄露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低沉了几分:“动机明确,笔迹相符,物证指向清晰。但仅凭这些,她若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说你诬陷,我们并无十足把握。” “所以,需要引蛇出洞,让她自露马脚。”许梦瑶迎上他的目光,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 李朔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浓厚的兴趣,“你有主意了?” “她既敢冒你之名写信,必是认定我与你久未谋面,信息不通。如今你已回来,且与我见过面,这便是最大的变数。他们定然已经坐不住了,只是不确定我们有没有提到信件的事,有没有开始怀疑他们,不如帮他们把怀疑坐实。”许梦瑶压低声音,语速清晰而快速。 说完她看了眼李朔斟酌道:“此事,可能会有点风险,不知朔哥哥是否愿意相助?” 李朔眼中闪过戏谑:“先说来听听。” 许梦瑶于是接着道:“还请兄长写一封信于我,让你的人高调的送给我,他们马上就会知道自己要露馅。我会私下告诉许宝玥收到你‘新’的信,约她在城西她最常去的‘漱玉斋’茶楼雅间一叙。暗示,我已疑心她传递的信件有假,欲与她当面澄清对质。她做贼心虚,又怕我向你告发,必会前来试探,甚至……可能再次铤而走险!” 李朔眼中精光大盛,瞬间明白了许梦瑶的意图:“你想以身作饵?诱她出手,抓她现行?” “不错!”许梦瑶斩钉截铁,“届时,只需朔哥哥你,在隔壁雅间‘恰好’听到她承认伪造信件、甚至威胁我的话语……便是铁证如山!她百口莫辩!如果能套出凤鸣班那个武生的死因就更好。” 李朔深深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却胆大包天的女子。以身犯险,步步为营,这份心计和胆魄,再次刷新了他的认知。他沉默片刻,指节在桌面上重重一叩,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好。”他喉结滚动,声音暗哑,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信,我来写。时间、地点,你来定。人手,我来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此事可能并不是许宝玥一个人谋划的,可能会有危险。朔哥哥这么快就答应了,不再考虑一下吗?”许梦瑶疑惑的看着你。 李朔目光灼灼的看着许梦瑶:“你是我的未婚妻,我自然要护你周全。” “记住,”他微微俯身,靠近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声音低沉得如同情人间的私语,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与关切,“一切以你的安全为重。若有半分不对,立刻示警。剩下的……交给我。” 最后三个字,掷地有声,带着一种为她披荆斩棘的决心。我会提前安排好可靠的人手,布控在雅间内外。你只管引她说话,让她原形毕露。” 他看着眼前女子眼中跳动的火焰,那里面不仅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还有一种将他视为唯一依靠的信赖。这份信赖,让他心头滚烫。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抓手腕,而是轻轻覆在她置于桌面、微微攥紧的拳头上。 他的手温热而有力,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她微凉的指节。许梦瑶浑身一僵,仿佛被定住,一股奇异的电流从被他触碰的地方瞬间窜遍全身。她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紧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按住。 许梦瑶被他靠近的气息扰得耳根通红,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膛。她慌乱地点点头,不敢再看他灼人的目光。 李朔直起身,看着她低垂的、泛着诱人粉色的脖颈,眼底闪过一丝深沉的笑意和势在必得的光芒。他拿起桌上那几封伪造的信件,小心收好。 “明日午后,‘漱玉斋’。”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入心底,才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偏厅。 许梦瑶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平复剧烈的心跳。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灼热和薄茧的触感,耳畔萦绕着他低沉而充满保护欲的话语。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刚才那种令人窒息的暧昧与张力。 一场针对真凶的围猎即将开始,而猎人与猎物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的试探与靠近中,悄然改变了。 第9章 第 9 章 第二日李府的马车停在许府门前时,声势颇为不小。两名穿着簇新青色短褂、腰系李府标识腰牌的年轻小厮,捧着个红木雕花、鎏金锁扣的拜匣,步履沉稳,目不斜视地径直走向内院。沿途遇上的许府下人,无不侧目屏息。 这拜匣,最终被恭敬地呈到了松鹤堂许老夫人面前。老夫人含笑接过,当众打开,里面并非寻常拜帖,而是一封封口火漆印着李家独特徽记的信笺。老夫人取出信,并未拆阅,只是目光扫过信笺上“梦瑶妹妹亲启”几个刚劲有力的字,便笑着对侍立一旁的许梦瑶道:“朔儿这孩子,倒是有心了。刚走没多久,信就送来了。你且收好。” 许梦瑶上前,双手接过那封信。她能感觉到,角落里,二房太太和许宝玥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她手中的信上,尤其是那醒目的火漆徽记和“亲启”二字。许宝玥捏着帕子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眼底翻涌着嫉妒、不甘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 “谢祖母。”许梦瑶低眉顺眼地将信收入袖中,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珍重。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回廊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许梦瑶带着羽儿,看似随意地在花园中散步。不出所料,没走多远,便“偶遇”了心神不宁、在月洞门附近徘徊的许宝玥。 “大姐,”许宝玥强挤出一丝笑容,快步迎上来,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许梦瑶的袖口,“真是巧了。方才……方才见李府的人送了信来?可是朔哥哥……李少爷有何吩咐?” 她语气带着刻意的亲昵和试探。 许梦瑶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着她,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烦恼和困惑:“是朔哥哥的信。还要多谢妹妹以前替我传信。,只是信中提及一些旧事,言语间倒让我颇有些疑惑,倒让我有些不安。” “疑虑?”许宝玥的心猛地一跳,声音都拔高了几分,随即又强自镇定,“疑惑?大姐与他通信,不都是……好好的吗?” 许梦瑶微微蹙眉,叹了口气:“字迹似乎有些不同。妹妹,那些信都是你亲手交给我的,你说……这会不会是朔哥哥他……对我起了什么误会?” 她眼神带着怀疑,望向许宝玥。 许宝玥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慌,又听到“字迹不同”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她强压下翻腾的恐惧,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大姐多虑了!李少爷日理万机,许是记岔了也未可知。字迹哪能……哪能有什么不同?” 她语气有些发虚。 “我也希望是误会。”许梦瑶愁眉不展,“可我信中实在难安。妹妹,”她忽然抓住许宝玥的手,带着几分恳切,“不如你陪我去‘漱玉斋’坐坐?那里清静,我把新旧信件都带上,你帮我瞧瞧,也好解我心中疑惑。毕竟,那些信……都是经你手的。” 她特意加重了“经你手”三个字。 许宝玥的手在许梦瑶掌心微微颤抖。去“漱玉斋”?那是她常去的地方,熟悉!而且……正好可以看看那贱人手中的“新信”到底写了什么!更要紧的是,必须稳住她,不能让她拿着信直接去找李朔对质!想到这里,许宝玥立刻点头:“好!大姐别急,妹妹陪你走一趟便是。定是朔哥哥误会了!” “漱玉斋”二楼临街的雅间“听雨轩”内,茶烟袅袅。精致的屏风隔开了外界的喧嚣。 许梦瑶将两封信并排放在紫檀小几上。一封是今早李府送来的,印着火漆徽记;另一封,则是许宝玥伪造的、约她城隍庙后门相见的“旧信”。 “妹妹请看,”许梦瑶指着两封信的落款“朔”字,“这力道,这笔锋走势,还有这墨色的沉浮……是否真的不同?”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许宝玥凑近细看,手心已经沁出冷汗。她当然知道不同!伪造得再像,终究不是本人!尤其是在李朔亲笔信的对比下,她那刻意模仿的笔迹显得格外绵软造作!她强自镇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的嚣张:“大姐!你这是疑心我?我能有什么本事去模仿朔哥哥的字?定是你看花了眼!再说了,朔哥哥如今看重你,送你这么贵重的拜匣信笺,你倒好,拿着旧信去质问他?这不是自毁前程吗?听妹妹一句劝,把那些旧信都烧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越说越激动,语气中的威胁之意几乎不加掩饰:“若是惹恼了朔哥哥,或者让外人知道大姐你曾深夜赴约……哼,大姐的清誉,还有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亲事,怕是要……” “怕是要怎样?”一个冰冷低沉、带着凛冽寒意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屏风后响起! 雅间的侧门被推开,李朔高大的身影缓步踱出,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冰冷刺骨地锁定在瞬间面无人色的许宝玥身上! “朔……朔哥哥?!”许宝玥如遭雷击,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膝盖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大脑一片空白!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听到了多少?! 李朔看都没看许梦瑶,径直走到小几旁,拿起那封伪造的信。他的指尖划过那虚伪的字句,声音冷得像冰:“‘清姿雅韵,常萦绕心间’?‘月色清幽,心照之秘’?许二小姐,伪造他人笔迹,冒名传递此等逾越礼数、引人遐思之信……你可知罪?!” “不……不是我!朔哥哥你听我解释!”许宝玥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是……是大姐!是她自己写的!她想陷害我!她……” “住口!”李朔厉声打断,眼神锐利如刀,“证据确凿,还敢狡辩?!”他拿起那张“云霞笺”的伪造信纸,冷冷道:“此笺只‘漱玉斋’有售,掌柜已指认,上月你曾大量购入!墨中掺有廉价松烟和脂粉香气,与你惯用之物一致!笔迹比对,更是铁证如山!许宝玥,你冒我之名,行此龌龊之事,欲陷我未婚妻于不义,更险些害她性命!你该当何罪?!” 一连串无可辩驳的证据砸下来,如同重锤,将许宝玥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她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看着李朔那冰冷无情的脸,看着许梦瑶眼中那洞悉一切的平静,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知道,彻底完了! “我……我……”许宝玥涕泪横流,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朔哥哥饶命!大姐饶命!我……我是一时糊涂!是我嫉妒大姐能嫁给你!是我……是我模仿了你的笔迹写了那些信!是我让大姐去城隍庙后门的!可……可我没想害死她!我只是……只是想让她身败名裂,失了这门亲事……” 李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冰冷的审视:“一时糊涂?仅仅是嫉妒?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他声音放缓,却带着更深的压迫感,“那戏子罗武生之死,与你二房,可有关联?栽赃给我未婚妻的那张戏票,又是从何而来?说!” 许宝玥被他森寒的语气吓得一哆嗦,为了减轻罪责,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竹筒倒豆子般全招了:“是……是我娘!是我娘和管家表弟合谋的!那戏子……那戏子欠了管家表弟一大笔赌债,还不上,两人在河边争执,管家表弟失手打死了他!为了掩盖罪行,也……也为了彻底除掉大姐,我娘就出主意,让管家表弟趁乱把戏票塞进大姐房里,再……再让赵嬷嬷匿名举报!都是他们!都是他们做的!我只是……只是送了信……朔哥哥,大姐,我是被逼的!饶了我吧!” 真相如同肮脏的淤泥,被彻底揭开。许梦瑶静静听着,心中最后一块拼图终于落下。二房太太,果然是幕后最大的黑手!为了夺婚,竟不惜设下连环毒计,杀人栽赃,无所不用其极! 李朔听完,眼中寒光更盛。他不再看地上哭嚎的许宝玥,目光转向许梦瑶,微微颔首。门外立刻进来两名李府带来的健壮婆子,面无表情地将瘫软如泥的许宝玥架了起来。 “把她带去许府。”李朔冷声吩咐,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自有国法家规处置!” 雅间内恢复了寂静,只余下茶烟袅袅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惊惶气息。许梦瑶看着李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场引蛇出洞的局,终于尘埃落定。真凶伏法,笼罩在她头顶的阴云。而身边这个与她并肩作战的男人,此刻在她眼中,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同了。 许府的朱漆大门在李朔带来的健壮婆子押着面如死灰的许宝玥离开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府内,死寂般的压抑取代了往日的暗流涌动。二房太太被老夫人下令禁足于佛堂,三房更是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笼罩在许梦瑶头顶数月之久的阴霾,终于被彻底吹散。 尘埃落定,本该是松一口气的时候。 许梦瑶独自坐在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绷架上尚未完成的绣品。窗外是四四方方的天空,精致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却像一座华丽的金丝牢笼。白日里那些虚伪的客套,夜晚压抑的寂静,府中女眷一生都被规划好的、围绕着夫婿子嗣打转的命运轨迹……这一切,如同无形的枷锁,让她感到窒息。 她不是真正的许梦瑶。她的灵魂来自一个更广阔、更自由的时代。她见识过女子可以读书、工作、选择自己的人生,可以凭本事在天地间立足。如今,虽然凭借智慧和技艺洗刷了冤屈,赢得了李家的看重,甚至获得了李朔的几分欣赏,但这并非她所求的终点。她不想成为下一个被困在内宅、一生都依附于丈夫、在妻妾争斗中耗尽心力、最终成为牌位上冰冷名字的许家老夫人! 一股强烈的渴望,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疯狂地在她心中滋长。她要去云沪!那个在信件中被无数次提及、在李朔口中充满机遇与挑战、代表着这个时代最前沿的繁华之地!只有走出柳溪镇,走出这腐朽深宅的阴影,她才能真正呼吸,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才能真正摆脱旧时代对女子的束缚! 机会稍纵即逝。李朔尚未离开柳溪镇,处理后续事宜。许梦瑶知道,她必须抓住他。 次日午后李朔依约再次登门,与许老夫人商议许宝玥及二房太太的处置方案(最终决定送往外地家庙严加看管,永不归家)。事情议定,李朔直言想去看看许梦瑶,老太太同意了。 李朔来到后院时,许梦瑶正在后院凉亭看书。气氛与那日密谋时的紧张暧昧截然不同。李朔敏锐地察觉到许梦瑶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那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沉静。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李朔看着亭中安静的女子,声音温和,“妹妹往后在府中,应当能安稳些了。” 梦瑶缓缓转过身,目光不再是昨日的沉静,而是像淬了火的琉璃,明亮、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直视着李朔深邃的眼眸,没有迂回,没有铺垫,声音清晰而有力: “朔哥哥,你可否带我去云沪。” 李朔微微一怔。这个请求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预想过她或许会要些补偿,或许会担忧后续,却绝没料到她会提出离开许家、离开柳溪镇,而且是跟他走! “去云沪?”李朔眉峰微蹙,审视着她,“为何?柳溪镇虽不及云沪繁华,但许府根基在此,祖母健在,你……” 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随我前往云沪,于礼不合,恐惹非议。” 他考虑的是现实的名誉与规则。 “礼?”许梦瑶的唇角勾起一抹略带嘲讽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对陈旧枷锁的厌倦,“朔哥哥在西洋求学多年,见惯了那边的女子如何读书、工作、自立。难道回到故土,反倒觉得女子就该一生困守在内宅,仰人鼻息,等待婚配,然后继续困在另一个内宅里,周而复始吗?” 她向前一步,眼中燃烧着灼人的火焰:“柳溪镇的空气是陈腐的,思想是停滞的。在这里,我看到的只有高墙和算计。我的刺绣可以轰动李府寿宴,可以自证清白,可在这里,它最终的价值,不过是嫁妆清单上添彩的一项!朔哥哥,我不甘心!” 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是压抑太久后爆发的力量,“我不想做笼中的金丝雀,哪怕那笼子是金子打造的!我想去看看真正的天地,想去云沪,那个你口中充满机会、也充满挑战的地方!我想用自己的双手,堂堂正正地立足,而不是依附于谁的恩宠或名分!”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李朔耳边。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一个女子灵魂深处对自由的渴望,如此强烈,如此不顾一切。这与他在西洋见到的那些独立自信的女子何其相似!然而,在此时此地的柳溪镇,这份渴望显得如此惊世骇俗,如此……不合时宜。 “云沪非乐土。”李朔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凝重,“那里龙蛇混杂,商海诡谲,处处陷阱。你一个女子,无依无靠,仅凭绣技,谈何立足?风险太大。” 他是商人,习惯评估风险与收益。保护她的安全,在他此刻的思维里,似乎比满足她的渴望更重要。 许梦瑶直视着他,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坦诚和……不易察觉的试探,“朔哥哥,你忘了我的父亲在云沪,我许家在云沪不是毫无根基的。只是我若开口向祖母或父亲提起,他们必然不会允许,我只能求助你了。你可否以未婚夫的名义带我去云沪,我有信心可以靠自己留下。” 见李朔犹豫。许梦瑶接着道“作为交换,我可以把《紫霞观音图》的绣制方法给你。我相信在你手里它可以变成价值连城的商品!”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灼热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他冷静的外表:“朔哥哥,你李家在云沪产业众多,其中也不乏绣品售卖?我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相对公平的机会。我并非要依附于你李家,而是想以合作者的身份,与你并肩!” “合作者?”李朔彻底震动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不再是他需要保护的、柔弱的未婚妻,而是一个目光如炬、野心勃勃、敢于和他谈合作的“商人”!这种角色的转换和气势的蜕变,让他心头巨震,血液里属于商人的敏锐和征服欲瞬间被点燃。 她提出的,不是依附,而是价值交换!她的绣技、她的创新,本身就是巨大的、未被充分挖掘的商业潜力!一幅能在黑暗中散发圣辉的观音图,足以让任何识货的商人疯狂!若能将其转化为源源不断的财富和影响力…… 李朔的眼神变了。最初的惊愕和顾虑迅速被一种强烈的、发现巨大商机的兴奋所取代。他重新打量着许梦瑶,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的价值——不仅是作为未婚妻的价值,更是作为一个拥有惊人创造力和商业头脑的合作伙伴的价值! “你想如何合作?”李朔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全新的、棋逢对手般的郑重与探究。他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如鹰隼,那是他面对重大商业谈判时才有的专注姿态。 “很简单。”许梦瑶心中稍定,知道自己成功了一半。她迎着他锐利的目光,清晰地说道:“朔哥哥带我去云沪,《紫霞观音图》的制作方法免费提供给李家。所得利润,我只要三成,保证我自己能在云沪独立活下去。” “三成?”李朔挑了挑眉,嘴角却勾起一抹欣赏的弧度。“妹妹倒是……很有信心。”随即有有些不解,“不过许家在云沪也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妹妹为什么担心自己在云沪活不下去?” “朔哥哥如此聪慧,自然想想就能明白。若我能得家人庇护,又怎么会被扔在老家,无人问津。”许梦瑶神情稍显落寞,随即又很快收敛情绪:“不过,我的绣品值这个价,朔哥哥知道我没有多要。” 许梦瑶毫不退缩,眼神坚定,“朔哥哥是商人,自然明白奇货可居的道理。更何况……” 她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若我的绣品在云沪大放异彩,成为名媛贵妇争相求购的珍品,对李家的声望,岂非也是锦上添花?这对朔哥哥在云沪站稳脚跟,甚至……更上一层楼,难道没有助益?” 攻心为上!她精准地戳中了李朔作为家族继承人的核心诉求——声望与实力! 李朔定定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艳、欣赏、震撼、强烈的商业兴趣,还有一丝被彻底点燃的征服欲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眼前的女子,如同一块被重重包裹的璞玉,每一次剥开,都绽放出更加夺目的光彩。她不甘于命运,敢于挑战规则,更有着敏锐的商业头脑和令人心折的勇气。 良久,他低低地笑出声,笑声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愉悦和激赏:“好!好一个‘奇货可居’!好一个‘锦上添花’!许梦瑶,你真是……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刮目相看!”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决断的气势:“这笔‘生意’,我李朔,做了!” 他走到许梦瑶面前,伸出手,不再是昨日的安抚或试探,而是一个正式的、平等的邀约:“合作愉快,许小姐。” 许梦瑶看着眼前这只骨节分明、代表着承诺与机遇的手,心头一块巨石终于落地,随之涌起的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澎湃的勇气。她伸出自己的手,坚定地与他相握。 “合作愉快,李东家。”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一个代表着旧时代即将挣脱束缚的灵魂,一个代表着新时代锐意进取的力量。阳光透过窗棂,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仿佛预示着一场驶向广阔天地的征程,即将启航。柳溪镇的深宅旧梦,终将被云沪的涛声与霓虹所取代。 第10章 第 10 章 福寿堂内,檀香混着陈年普洱的沉香在雕花窗棂间流转。李朔端坐在下首客位,姿态恭谨却自有股不容置疑的气度。他刚刚向端坐上首的许老夫人提出了那个让大家意想不到的请求。 “……晚辈深知此请有些唐突,然则,梦瑶妹妹蕙质兰心,才情卓绝,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囿。”李朔的声音清晰沉稳,目光坦然迎向老夫人审视的眼,“云沪虽非净土,然百业汇聚,气象万千,实为开眼界、增见闻之佳所。晚辈斗胆,恳请老夫人允准,携梦瑶妹妹同往云沪小住一段时日。”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信函,双手呈上:“此乃晚辈亲笔致许世伯(许梦瑶父亲)之信函,已陈明缘由。信中言及,梦瑶妹妹于刺绣一道天赋异禀,其独创的霞光绣与荧光法,潜力无穷。云沪汇聚四海商贾、名流雅士,正需此等巧夺天工之技艺增光添彩。晚辈愿为引荐,助妹妹开拓眼界,亦让世伯亲眼见证爱女之不凡。再者……” 李朔的语调放得更缓,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诚恳与对未来的规划:“晚辈与梦瑶妹妹虽有婚约在身,然彼此了解尚浅。此番同行,亦可令妹妹提前熟悉云沪风物,了解李家产业及未来生活环境。朝夕相处间,增进情谊,为日后……奠定更稳之根基。一切起居安全,晚辈必当竭力周全,望老夫人与世伯明鉴。” 许老夫人接过信函,并未立刻拆阅,苍老的手指摩挲着光滑的信封,浑浊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李朔的提议,句句在理。许梦瑶的才华,在寿宴上已震动柳溪。若真能助许家在云沪再现光彩,对许家亦是莫大荣光。而增进与未来夫婿的感情,更是无可指摘的理由。至于安全,以许家自身在云沪的势力,倒不必依赖李家,也是不必担忧的。 良久,老夫人轻轻舒了口气,将信函放在一旁小几上:“贤侄思虑周全,老身……亦觉此议可行。”她转头吩咐一旁的管家,"去把梦瑶叫来,就说李公子有事相商。" 雕花木门吱呀开启,许梦瑶身着水绿缠枝莲纹湘绣裙,腕间戴着与李朔同款式的翡翠平安镯,正是两家定亲时交换的信物。她请安后坐在祖母下首,目光掠过李朔手中的信笺。 "你李大哥想带你去云沪看看。" 祖母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虽说女眷不必抛头露面,但咱们许家的女儿,总该知道自家产业见见世面。" 李朔趁热打铁:"伯父在云沪经营的 '' 许记茶行 '' 与李家的绸缎庄相邻,晚辈想着,若能让梦瑶见见世面,将来也好帮衬伯父料理生意。" 老夫人摇了摇头:“女儿家见见世面不至于做个睁眼瞎就行了,生意那是男人的事情。” 李朔还想再说什么,许梦瑶站在老夫人身份轻轻对着他摇了摇头。李朔看懂了许梦瑶的暗示没有再说什么。 老夫人接着道:“只是,还需梦瑶她父亲首肯。待他回信,再作定夺吧。” “谢老夫人成全!”李朔起身,郑重行礼,眼底掠过一丝欣喜。第一步,成了。 等待许父回信的日子,柳溪镇的春意愈发浓稠,连带着李朔的殷勤也如同镇外蜿蜒的溪流,涓涓不断地注入许梦瑶的生活。 李朔不再仅仅是许府的座上宾,他成了许梦瑶生活的常客。借口合情合理:商议云沪之行细节,探讨绣品推广之策,或是……带她领略柳溪镇不为人知的韵致。 他寻访了镇上一家临水的老茶楼。二楼雅间推开雕花木窗,便是潺潺的溪水和青石板拱桥。李朔请了当地有名的评弹艺人,吴侬软语伴着三弦琵琶的清音,在氤氲的茶香中流淌。许梦瑶托腮静听,眸中映着窗外粼粼波光,偶尔流露的专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怀旧情愫,都落在李朔眼中。他低声为她解释着唱词里的典故,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描摹她侧脸的轮廓,看她纤长的睫毛在江南柔和的春光里投下浅浅的影。 他会租一艘小巧的乌篷船。船娘在后梢轻轻摇橹,小船便滑入柳溪纵横的水巷。两岸是斑驳的白墙黛瓦,垂柳依依拂过水面,偶有浣衣女的笑语从埠头传来。李朔亲自接过船橹,笨拙却认真地想学,水波荡漾,小船难免摇晃。许梦瑶起初也配合地惊呼,裙裾微扬,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态。当她终于能稳住身形,甚至尝试着也去碰触那光滑的橹柄时,李朔会适时地伸出手臂虚扶在她身侧,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她微微一怔。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笑意,如同春日暖阳,让她心头也泛起一丝涟漪。这份被细心呵护的感觉,确实不令人讨厌。 他还带她去新开的“兰馨书社”。那里不仅有传统的线装书,更有不少译介过来的西洋书籍和画报。李朔会为她挑选一些关于艺术史、西方设计理念的书籍,两人在临窗的藤椅上相对而坐,低声讨论着书中的见解。许梦瑶会故意提出一些超越时代的看法,李朔则报以惊叹和更深的探究。他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那是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珍视,是棋逢对手般的兴奋。许梦瑶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日益增长的好感,如同春日里悄然滋长的藤蔓。 许梦瑶也并非全然被动。她会巧妙地回应他的好意,适当地流露出对他见识的钦佩,偶尔也会展现一点小女儿情态,让这份“增进感情”显得水到渠成。然而,她的心底始终有一片清明之地。李朔的殷勤、欣赏、规划,固然令人舒适,甚至让她有片刻的沉溺,但她清楚地知道,这份情谊建立在“未婚妻”的身份和他对自己“价值”的认可之上。他的眼神里,有欣赏,有占有欲,有商人对潜力股的评估,唯独少了那种让她灵魂为之震颤的、纯粹而深刻的东西。她对他的好感,更像是身处陌生时代抓住的一根浮木,是对其能力与气度的欣赏。 这一日,李朔约了许梦瑶去郊外马场。他说新得了一匹温顺的母马,适合她初学。许梦瑶换上便于骑乘的改良骑装,英姿飒爽中不失柔美,令李朔眼中惊艳更甚。 马车驶出城门,沿着官道向跑马场行去。春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官道两旁杨柳新绿,田野开阔。 忽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击在青石板路上,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肃杀之气!与寻常商旅或富家子弟的悠闲马蹄声截然不同! 许梦瑶掀开绣着缠枝纹的车帘,忽见远处烟尘起处,一骑黑马踏碎满地梨花而来。 马上是一名年轻的军官! 一身笔挺的深青色呢料军装纤尘不染,金色的领章与肩章在阳光下闪耀着庄重的光芒,宽皮带束出劲瘦有力的腰身,更衬得他肩宽体阔,气宇轩昂。他未戴军帽,乌黑利落的短发被疾风吹拂,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和棱角分明、如精工雕琢般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线,下颌的线条清晰而有力,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冷峻而沉稳的气质,仿佛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锋芒内敛却威严自生。 他□□是一匹神骏非凡的黑色战马,皮毛如缎,在阳光下流动着光泽。四蹄翻飞间充满了力量与韵律,人马合一,带着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向前奔行,却奇异地并未惊扰到这份水乡的宁静。 就在马车与马队即将在狭窄的巷□□错而过的瞬间,路边一个拾荒老人因受惊,箩筐里的废纸散落一地,有几片被风卷到了路中央。那军官眼神微动,几乎是同时,他猛地一勒缰绳! “吁——!” 一声清越的喝令,那匹矫健的黑马瞬间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虚踏两下,稳稳停住!动作干净利落,显示出人马之间极佳的默契。他身后的骑队也齐刷刷地勒马停驻,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严明的纪律。 军官的目光迅速扫过地上的狼藉和惊慌的老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眼神锐利依旧,却并非冷漠,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和责任。他并未下马,只是微微侧首,对紧跟在侧的一名副官模样的军人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语气低沉而果断。副官立刻点头,翻身下马,快步走向老人,蹲下身帮忙收拾散落的物品,态度恭敬而利落。 就在军官的目光掠过路旁,准备再次启程时,恰与一直关注着这突发一幕的许梦瑶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遇! 那是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瞳孔漆黑,目光沉静,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又带着洞察世事的清明。没有李朔的温润探究,也没有寻常男子的轻浮,只有一片如深秋湖面般的平静与专注。 这惊鸿一瞥,时间仿佛凝滞! 许梦瑶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那眼神太过沉静,太过深邃,太过……与众不同!仿佛能穿透表面的浮华,直抵人心。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忘记呼吸的刹那,那军官的目光已平静地移开,仿佛刚才短暂的交汇只是掠过一片寻常的柳叶。他确认副官已处理妥当,便双腿轻夹马腹,口中一声清晰而沉稳的指令: “继续前进!” 黑马一声轻嘶,再次迈开矫健的步伐,带着身后肃整的骑队,如同一道沉稳的黑色洪流,迅速而有序地穿过巷口,沿着官道向云沪方向疾驰而去。清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尘土气息和那惊心动魄的挺拔背影,以及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眸,深深烙印在许梦瑶的心底。 黑马长嘶一声,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加速,带着身后同样肃整的骑队,卷起一阵劲风,绝尘而去!只留下滚滚烟尘和那惊心动魄的凛冽背影。 马蹄声渐远,车厢内却一片死寂。 “梦瑶妹妹?怎么了?”李朔察觉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远去的烟尘。 “是驻沪的军官吧。”李朔望着远去的背影,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云沪最近不太平,等你到了那里,我让管家多派几个护院跟着。” 许梦瑶轻轻点头,目光却还停留在官道的尽头。那抹冷峻的身影,如同惊鸿掠过平静的湖面。 几日后,云沪的回信随着李家货船的汽笛声抵达柳溪镇。许梦瑶父亲的信笺用的是 "许记茶行" 专用笺,笺头印着武夷山大红袍的暗纹,墨迹间还带着淡淡的茶香。老夫人戴着老花镜展开信纸,目光急切地扫过那熟悉的、利落劲道的字迹。信不长,意思却极为明确: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朔侄之信已悉。字里行间,拳拳之意,筹划之深,儿深感欣慰。 梦瑶于绣技一道竟有如此惊世之才,实乃我许家之幸!朔侄慧眼识珠,更愿引荐提携,助其于云沪大展宏图,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儿以为,当准! 儿女婚约,乃父母之命。然朔侄所言极是,婚前令其二人多相处,增进了解,熟悉彼此性情与未来之环境,确为稳妥长远之计。梦瑶能得此良缘,又得朔侄如此用心相待,是她的福分。 云沪虽繁华,然龙蛇混杂。儿已嘱托心腹管事随行护送,并打理其在云沪一切起居用度。朔侄事务繁忙,梦瑶万不可过于叨扰。一切,当以朔侄安排为重,梦瑶需谨言慎行,恪守本分,莫负李府与为父期望。 儿明翰叩首” “去,”老夫人睁开眼,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请李少爷和大小姐过来。”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许府。 当许梦瑶踏入福寿堂时,李朔已先一步到了。他站在窗边,身姿挺拔,阳光勾勒出他俊朗的侧影。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许梦瑶身上,嘴角扬起一抹志在必得的、温雅的笑容,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愉悦与期待。 “梦瑶妹妹,世伯回信了。”他的声音带着春风般的和煦,“允准了。” 许梦瑶的心,在那一刻确实猛地跳动了一下。如同久困樊笼的鸟雀终于看到了敞开的笼门,一股巨大的、名为“自由”的浪潮瞬间席卷了她!云沪!那个代表着无限可能与广阔天地的名字,终于触手可及!她努力压下翻涌的激动,快步上前,向祖母行礼:“孙女谢祖母成全!”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老夫人将许父的信递给她看,又将那封单独给李朔的信函递过去:“贤侄,这是明翰给你的信。” 李朔恭敬接过,迅速浏览。信中无非是些感谢之词和将许梦瑶“托付”于他的客套话,以及强调许梦瑶需“恪守本分”、“听从安排”。他心中了然,面上笑容不变:“世伯太客气了。晚辈定当竭尽所能,护梦瑶妹妹周全,不负所托。” 尘埃落定,启程在即。接下来的日子,许府上下围绕着大小姐的远行忙碌起来。二房、三房如同隐形,再不敢有半分置喙。府中气氛诡异,既有送别的喧嚣,又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等待风暴彻底过去的沉寂。 启程之日终于到来。 柳溪镇码头,晨雾尚未散尽。李家包下的中型客轮“云帆号”静静地泊在岸边,汽笛发出低沉的呜咽。许府送行的马车停在码头,仆役们正忙碌地将大大小小的箱笼搬上船。 许老夫人亲自到码头相送,拉着许梦瑶的手,难得地絮叨了几句,无非是“谨言慎行”、“听朔儿的话”、“常写信”之类的叮嘱。许梦瑶一一应下,姿态恭顺。 李朔则与许府管事和随行的许家心腹做着最后的交代,举手投足间尽显未来主事人的沉稳干练。他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剪裁极佳的深灰色条纹西装,衬得人越发挺拔精神,意气风发。 初升的朝阳刺破薄雾,洒下万道金光,将江面染成一片碎金。汽笛再次长鸣,“云帆号”缓缓驶离码头。柳溪镇的轮廓在视野中渐渐模糊。前方,是烟波浩渺的长江,是繁华与未知并存的云沪。许梦瑶站在甲板上,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她望着前方浩渺的江面,心中默念:云沪,我来了。无论前路是锦绣还是荆棘,这一次,我要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