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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作者:入世的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祠堂的动静终于还是惊动了老夫人,一众人被老嬷嬷带到了老夫人的福寿堂。金丝楠木匾额"翰林遗风"高悬门楣,许梦瑶踏入花厅时,错金博山炉正吐出龙涎香的青烟。十二扇紫檀木嵌琉璃屏风分隔内外,其上阴刻的《女诫》在穿堂风中泛着幽光。多宝阁上错落摆着青铜错银鼎、青田石雕笔架,最显眼处供着先祖任翰林时用的犀角雕云龙纹笔舔。


    老妇人扶着翡翠螭虎杖踏入厅堂,墨绿云锦旗袍宽大如钟,银线暗绣的百蝠纹随步履流转。抹额正中嵌着一颗绿宝石,发间赤金点翠簪坠着东珠,随着落座动作泛着冷光。


    “许家的规矩都喂了狗么?”沉檀香雾里,老夫人腕间十八子沉香念珠碾过紫檀案几。许梦瑶听着头顶苍老的声音裹着香灰落下:“许家的女儿宁可在郊野喂了豺狼,也不能污了门楣。”


    老嬷嬷将鎏银暖手炉捧上案几,炉盖镂空的"孝"字纹在光线下投出细密阴影。许梦瑶垂眸盯着青砖上投下的香灰影子,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龙涎香雾里格外清晰。当老夫人的翡翠螭虎杖重重磕在云纹地砖上时,她适时地福了福身子,广袖垂下的角度恰好遮住袖中紧攥的手。


    “回祖母的话”,许梦瑶的声音混着檀香的沉郁:“孙女昨个去城隍庙还愿,遇见位挎着绣篮的娘子,袖口绣着双面并蒂莲,针脚竟比府里绣娘还细三分。孙女留心看了看,她那绣篮里经是双面异色绣。”许梦瑶抬头时,一滴泪恰巧落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花,“我想着给祖母寿辰快到了,若绣幅双面绣的观音像..."她伸手解开随身锦囊,素白丝帛上金线勾勒的双面莲花在香雾中若隐若现——那是许梦瑶在祠堂罚跪时无意间在自己身上发现的。


    老夫人手中的沉香念珠突然停住,十八颗珠子在掌心碾出红痕:"双面绣?" 她浑浊的眼珠掠过屏风上阴刻的 "女诫",脸色缓和了少许。


    三房太太的珍珠步摇突然晃了晃,帕子绞出细密褶皱:"大姐倒是费心,只是这与你晚归有何关系?"


    “昨夜城隍庙的戏票...”老嬷嬷忽然出声,被主子一记眼风截断话头。


    许梦瑶接着委屈道:“那娘子说祖上曾给宫里绣过《百子图》,见我盯着绣篮出神,便教了半式穿针手法..." 声音突然低下去,"直到暮色四合,才惊觉误了归家时辰。路上宵禁了,孙女只得在城隍庙凑合了一宿。”


    “姑娘孝心可嘉,只是”二房太太略停顿,意味深长的看着我,“那戏票如何解释?”


    听到再次提起戏票,许梦瑶心中疑惑,斟酌着开口“不知二婶说的戏票是什么意思?”


    老嬷嬷拿出半张彩色戏票,烫金的"凤鸣班"三字下印着模糊的日期,正是她失踪那夜。“这戏票是在姑娘屋中找到的。”


    “听说昨日凤鸣班在城隍庙唱《锁麟囊》...”三房太太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划过她肩头,"那薛湘灵换妆的箱子,足能藏个大活人呢。”


    许梦瑶联想到护城河边死的那个戏子,心下一紧,只怕此事没那么简单了。


    “祖母,这戏票我从未见过。昨日我也并未去过戏班。”许梦瑶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点虚,毕竟没有原主的记忆,羽儿也没有提起,不知她是否去过。


    “大姐这话就不对了,这戏票可是你房里找到的。”二房太太接着道。


    “闭嘴!”老夫人盯着许梦瑶泛白的唇色,翡翠杖头轻点地面,“那绣娘可曾说过姓名?”


    “只知道姓罗。”许梦瑶随意编了姓氏。


    “如此说来大姐说的话每人可以作证了?”二房太太道。


    话音未落就见管家浑身冷汗地从在外面喊:“老夫人不好了,警察来了,说是要问一桩命案。他们接到匿名举报,信上说大小姐害死了个戏子。"


    我心沉了一下,暗道不好。


    老夫人看了我一眼:“真不叫人省心。”又对着管家道:“人在哪?”


    “正在前厅等着呢。”管家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


    “叫老三去前厅。我们也去看看。”说完拄着翡翠螭虎杖缓缓站起来,身边的默默赶紧扶着起身。


    许梦瑶跟着老夫人穿过九曲回廊来到前厅,掌心的冷汗浸湿了攥着的衣袖。前厅屋中有一位着长衫的中年男子已经在同警官交谈。


    前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冻住的水银,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出现在门口,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为首那位,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目光鹰隼般锐利,扫过厅堂,最后牢牢钉在许梦瑶身上。


    “哪位是许梦瑶小姐?”声音粗嘎,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祖母的翡翠螭虎杖在地面轻轻一顿,发出短促而清脆的声响。她端坐上首,眼皮微抬,声音不高,却自有千钧之力:“老身便是许家当家的。这是我家孙女。不知警官上门,所为何事?”


    那警察锐利的视线并未从许梦瑶脸上移开半分:“有人报案,昨夜城隍庙凤鸣班发生命案,一个唱武生的戏子被杀。我们接到匿名信,指认贵府大小姐,许梦瑶。”他顿了顿,目光如冰锥,刺向许梦瑶骤然失去血色的脸,“许小姐,昨夜你在何处?可有人证?”


    来了!许梦瑶的心猛地向深渊坠去,四肢百骸瞬间冰凉。是巧合?还是……一个早已编织好的、环环相扣的毒网?冷汗无声地从她脊背渗出,浸湿了薄薄的里衣。


    二房太太捏着帕子,嘴角几乎压不住那丝幸灾乐祸的弧度。三房太太则微微侧过脸,染着艳丽凤仙花汁的指甲,若有似无地刮过身旁高几上冰凉的瓷瓶,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刮擦声。那声音钻进许梦瑶耳中,却像是指甲刮在紧绷的神经上。


    “我……”许梦瑶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她昨夜在哪里?这具身体的原主在哪里?羽儿没有提起,她自己更是一无所知!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仿佛脚下踩着的地面正在寸寸碎裂。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向陈警官审视的目光,强迫自己从几乎冻结的思维里挤出一线生机。


    祖母的眼神也骤然变得复杂,探究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那枚作为物证、印着“凤鸣班”字样的半张戏票,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颤。


    “警官,”许梦瑶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混乱的头脑获得片刻清醒。她声音微哑,却竭力稳住,“昨夜……,我一直在府中。府中众人都可以作证。”她只能赌,赌府中的人不敢名目仗胆的当着祖母的面否认。赌昨夜原主确实没有踏出过房门。但这话出口,确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也是将全府的人都捆绑在了一起。


    “府中的人?”陈警官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带着职业性的冷漠和怀疑,看向屋内众人“你都跟谁一直在一起?”


    许梦瑶的心沉得更深。她感觉到祖母的视线在自己脸上逡巡,像冰冷的刀锋刮过。二房太太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厅堂里死寂一片,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沉重的压力让她几乎窒息。


    许梦瑶顶着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斟酌着开口:“不知警官说的具体时辰是什么时候?不过我的丫鬟羽儿是一直与我形影不离的。”


    “贴身丫鬟?她的证词,恐怕不足为信。还有其他人吗?”


    此时老夫人沉沉开口:“我的孙女一直与我在一起,直到我睡下。不知除了举报信,警官可有什么其他的证据?”


    “举报信中提到了一张戏票。不止许小姐昨日可要去看过戏?”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里骤然划过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混沌!举报信!警察来得太快了!快得诡异!


    戏票刚刚在祖母面前作为“罪证”被抛出,二房和三房的指控还在空气中弥漫,警察就像早已等在门外一样,踩着点闯了进来!时间掐得如此精准,仿佛有人拿着秒表在操控这一切!这绝不是巧合!


    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荒谬感瞬间冲散了许梦瑶心头的恐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愤怒。她猛地抬起头,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慌乱躲闪,反而异常明亮,她直直看向陈警官,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尖锐:


    “警官!恕我直言!这案子发生不过一夜,尸体想必刚被发现不久,线索更是千头万绪。贵警署办案神速,令人敬佩!只是……”她话锋陡然一转,目光扫过脸色微变的二房、三房,最后落在祖母沉静却深不可测的脸上,“只是,我很好奇!是谁?在何时?向警署提供了线索?竟职责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又如何能杀的了一个武生?”


    她顿了顿,清晰地看到陈警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她知道自己赌对了!这快得不合常理的节奏,本身就是最大的破绽!


    “我的家人刚刚确实在我房中确实找到了一张不属于我的戏票,”许梦瑶特意加重了“找到”二字,语气里充满了讽刺,声音冷得像冰,“警官,您不觉得这一切,太‘巧’了吗?巧得像是有人精心编排的一场戏!怕是真正的凶手,早就写好了匿名信,就等着今日,借您的手,把我推出去当那替罪的羔羊!”


    “哗——”厅堂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三房太太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染着蔻丹的手指猛地缩回袖中。二房太太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在对上许梦瑶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洞察的眼睛时,一时竟噎住了。


    警官脸上的表情也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办案多年,自然知道不能光凭一封举报信办案。他皱紧眉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厅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重新盯住许梦瑶:“许小姐,你可有证据证明与自己无关?”


    “陈警官,”老夫人再次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身这孙女,自幼养在深闺,性子虽不算顶好,但若说她杀人害命,老身绝不信!”


    此时只见老夫人向先前屋中的年轻男子使了个眼色,然后他笑着走上前,不动声色的将一个荷包赛道警官手里。“陈警官,这证据您看可还够?”


    陈警官握着手上的“证据”颠了颠,面容温和了许多。


    老夫人继续道:“陈警官,若真有人敢匿信诬告,拿我许家女儿当替罪羊,老身第一个饶不了他!还请警官明察秋毫,莫要被小人蒙蔽!”


    陈警官目的达到也不再纠缠:“我看小姐如果柔弱实在不像是凶手,不知是谁如此害人,我们定会查清楚的。”说完转过身准备走,然后又转过身接着道:“不过若我们找到新的线索,少不了再上门叨扰。”然后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了。


    警察走后,送走了警察,前厅的空气并未真正轻松下来,反而弥漫着一种更加诡谲的暗流。二房、三房如坐针毡,脸色难看至极。老夫人看向许梦瑶的目光复杂难言,有审视,有疑虑。


    许梦瑶猛地抬头一直沉默的祖母,眼中已噙满委屈和恳求的泪水,身体微微发颤,声音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祖母!孙女冤枉!这戏票出现的太过巧合,还有这恰到好处、仿佛掐着时辰登门的警官,怎么就刚好在府中审问我戏票的时候出现?只怕府内有内鬼。这分明是有人处心积虑要构陷孙女!孙女百口莫辩!唯求祖母明鉴!”


    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深宅大院里的魑魅魍魉见得太多。许梦瑶这一番话,虽无实据,却如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要害。祖母拄着翡翠杖的手,指节微微泛白。她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缓缓扫过二房、三房惊疑不定的脸,扫过管家额上不断渗出的冷汗,最后,长久地停留在许梦瑶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古井,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逼出来的决断。厅堂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衬得室内气氛紧绷欲裂。


    良久,祖母长长地、沉重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人心头一沉。


    “都听见了?”祖母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府里出了内鬼,心肠歹毒,竟敢把主意打到自家人头上,还妄图借官府的刀!”翡翠螭虎杖重重一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此事,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至于你,”她看向许梦瑶,“梦瑶。”


    许梦瑶心头一紧,屏住了呼吸。


    “昨日的事你还是难逃干系。”祖母的目光锐利如刀,“你既然说向一位娘子学了双面绣,我就给你个机会自证清白。下月便是李府太夫人的寿辰,你绣一幅的双面绣贺寿。绣好了,送到李府,得了你未来婆家的夸赞,你的名声不证自明,我也便信你清白!绣不好……”祖母的眼神陡然变得冰冷,“那便证明你在说谎,你这亲事,也自另有说法!”


    双面绣!


    许梦瑶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自己竟然还有一门亲事。祖母这哪里是给机会?这是把她架在火上烤!绣好了,或许能暂时过关;绣不好,只怕万劫不复!


    “是……祖母。”许梦瑶低下头,掩去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声音干涩地应下。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比刚才更用力,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祖母不再看她,疲惫地挥了挥手:“都散了吧。老三,府里这几日,给我盯紧了!一只可疑的苍蝇,都不许放出去!”三老爷连忙躬身应下。


    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羽儿焦急的在门口等着自己,许梦瑶被羽儿扶着脚步有些虚浮地回到自己僻静的小院。羽儿见四下无人了,焦急的开口道:“小姐!您怎么了?前头……警察没为难您吧?”


    许梦瑶摇摇头,挣脱羽儿的手,径直走向窗下的绣架。那上面还绷着一块素白的细绢,旁边针线笸箩里,各色丝线散乱地堆着。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捻起一枚最细的绣花针。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


    她突然想到什么,看着羽儿问道:“我竟然有一门亲事,你为何没告诉我?”


    羽儿闻言懊悔道:“我忘了说了,小姐,、是今日老夫人提起了吗?”


    “祖母让我送一幅双面绣给李府太太贺寿。你且说说这李家是什么情况?”


    原来许梦瑶的母亲死之前曾为她订了一门亲事,对方也是镇上的大户,姓李,与许梦瑶母亲的娘家世代相交。只有一个独子名朔,与许梦瑶定亲的就是李朔。李朔少年时便已出国留学,几年前回国后留在了云沪市。而这个李朔本人能力不凡,这几年渐渐将李家的生意迁往了江城,并发展壮大。因李朔年龄也不小了,几个月前两家将两个孩子成婚的事提上议程。待两家商定好结婚的时间,便将许梦瑶接到江城成婚。说来许梦瑶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这个李家少爷了,但是据羽儿说,许梦瑶对嫁给李少爷是充满期待的。


    “原来如此”


    “可是小姐,这双面绣并不容易啊!”


    双面绣……


    许梦瑶闭上眼,努力在混乱的记忆碎片里搜寻。针法?配色?松针的走向?一片混沌!属于原主的、关于女红的记忆,如同蒙着厚重灰尘的旧物,模糊不清,根本无法提取出清晰的图像和技法。这双手,拿得起笔,翻得了书,可拿起这细细的绣针……却陌生得让她心头发慌。只怪她一时情急随便找了个说辞救急。


    针尖在透过窗棂的日光下闪烁着一点微弱的寒芒。许梦瑶盯着那点寒芒,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绣架上那块洁白的细绢,此刻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湖,映照出她苍白而茫然的脸。


    “羽儿,我到底为什么一夜未归,必须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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