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南监,深藏于衙署重重高墙之后,壁立森严,狱气侵骨。
石砌的甬道幽深如壑,壁上凝结着经年不散的阴湿寒气,壁间火把摇曳,光影幢幢,将人影拉扯得支离破碎,投映在苔痕斑驳的壁间,恍若幽冥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腥膻、陈腐的霉味,更有一股凝滞不化、令人窒息的绝望。
最深处一间单人囚室,硬木栅栏粗逾碗口,森然矗立。
赵四郎蜷缩在角落一堆霉烂污秽的藁荐(gǎo jiàn)上,双手反扭于木枷之中,腕上深紫色的淤痕狰狞可怖,如蚯蚓盘结。
他脸上早没了往日的凶戾蛮横,只剩惊弓之鸟般的惶遽和蚀骨锥心的恐惧。
自昨夜那神秘货郎的蜡丸被截获,狱卒“无意”间漏出一句:“裴少尹已遣人星夜兼程,赴尔本贯清水县‘请’汝妻儿矣”后,他便魂飞魄散。
整夜圆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空洞失神的眼,听着隔壁鞠讯之所断续飘来的凄厉哀嚎,浑身抖如筛糠。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规律,叩击在冰冷的石板上,声声如催命的更点,碾过死寂。
赵四郎悚然一颤,惊惧欲绝地望向栅栏外。
裴延的身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显现。他未着公服绯袍,只一身玄色圆领襕衫,更衬得身姿如孤峰峙岳。
面容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下棱角分明,目光沉静如渊,透着一股浸透骨髓的寒意。
周砚捧着一卷文书,屏息敛容,紧随其后。
“赵四郎。”裴延的声音不高,却似冰棱坠地,在这死寂的囚牢中清晰得瘆人心魄。
“少……少尹!明公!”赵四郎连滚带爬地扑到栅栏边,涕泪滂沱,“小的冤枉!天大的冤枉啊!小的……小的不过是灌多了黄汤,失手殴打了自家妇人几下……那卖人的浑话,都是……都是醉后狂悖胡言!当不得真!万万当不得真啊明公!”
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如同溺水者妄图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裴延静立如岳,看着他拙劣的哀嚎,眼神淡漠疏离,恍若观蝼蚁挣命。
待他哭嚎声嘶力竭,气息奄奄,才缓缓开口,声音冷冽,无一丝波澜:“醉话?那安善坊祆祠里的黑七,亦是醉话?他遣人予你的蜡丸中,‘闭口,七爷保汝妻儿无恙。’亦是醉话?”
“妻……儿”,二字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赵四郎心尖最隐秘的痛处。
他浑身剧震如遭电亟,脸色霎时惨白如金纸,嘴唇翕动哆嗦,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本官遣往尔原籍清水县的健步,八百里加急,此刻,想必蹄声已踏至清水县廨(xiè)前。”裴延的语气依旧平缓,字字却重若千钧,直叩肺腑,“尔邻村那嫠妇张氏,与她替你隐姓埋名养着的三岁稚童,名唤……‘宝儿’的,是也不是?”
赵四郎如五雷轰顶,魂飞魄散,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彻底的死灰与哀绝的乞怜:“明公!明公!开恩啊!求您高抬贵手!饶过她们!她们……她们实不知情!皆是小的造孽!是小的造孽啊!”
“尔之罪孽?”裴延微微俯身,隔着冰冷的木栅,目光如淬寒冰的利刃,直刺赵四郎眼底,“殴妻莫氏至腕骨摧折,终身残毁,此罪一;阴结人牙黑七,图谋略卖发妻以填尔那无底樗蒲(chū pú)之债,此罪二;知情不举,包庇隐匿黑七等掠卖良口之重犯,此罪三。桩桩件件,依律,哪一条不足令尔身首异处,或流徙三千里,遇赦不赦,永绝归乡之望?”
他每说一条,赵四郎的身体便矮缩一分,筋骨尽软,最后几乎委顿于地,烂泥也似。
“而今,黑七已系于本官囹圄之中。”裴延的声音陡然转厉,如金铁交鸣,寒光迸射,“尔以为,凭他那点鬼蜮伎俩、微末道行,真能护得住尔,护得住尔在清水县的‘妻儿’?他自身已成网中之鱼,掠卖良口,罪当绞决!尔以为,他为求苟活,会将尔之罪孽,扛下几分?”
赵四郎最后一丝心防,轰然崩塌。
他涕泗横流,以额抢地,砰砰作响:“招!小的全招!只求明公开恩!饶宝儿和他娘一条生路!她们……她们是无辜的啊!都是那黑七!是黑七逼我入彀!”
【注释】
1.唐代监狱栅栏普遍使用粗大硬木(如栗木、枣木)制成,称为“牢栅”或“牢扉”,极少使用熟铁整体铸造。铁器主要用于刑具(枷、锁链、镣铐)。
2.藁荐(gǎo jiàn):藁荐是唐代对草席、草垫的常用称呼。
3.鞠讯之所: “鞠讯之所”或“推鞫之所”是唐代对审讯室的正式或常用称谓,比“刑房”更专业。
4.健步:是唐代对擅长长途奔跑传递紧急文书的差役的专称(类似驿卒但更精锐)。
5.廨(xiè)是唐代对官署建筑的正式称谓。
6.嫠妇:是对寡妇的雅称。
7.樗蒲(chū pú):是唐代盛行的赌博方式之一。
8.人牙或牙侩是唐代对人口贩卖中间人的更常用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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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铁槛寒鸦噪(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