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休书》 第1章 暗巷灯,未干泪 昭京的腊月,雪下得格外肃杀。 鹅毛般的雪片扑簌簌落下,将朱雀大街两侧朱门绣户的飞檐斗拱裹上厚厚的素缟,也将城西永宁坊低矮杂乱的屋舍压得喘不过气。 寒风卷着雪沫,刀子似的刮过狭窄的陋巷,钻进每一道漏风的缝隙,呜咽着,像是无数无处诉说的冤屈。 “解语阁”的招牌,就悬在这样一条巷子深处。一方不起眼的木匾,墨迹早已被岁月和风霜磨得有些黯淡,静默地挂在两扇紧闭的、同样斑驳的木门上方。 门内与外界的酷寒,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屋内烧着一盆不甚旺的泥炉炭火,橘红的火苗舔舐着冰冷的空气,勉强驱散着刺骨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墨锭研磨开来的松烟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极淡的草药香。 一张半旧的榆木书案临窗而置,案上陈设简单:一方青莲方砚,几支大小不一的紫竹毫笔,一叠裁好的素笺,一盏油灯,灯芯捻得极小,只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恰好笼罩着案后端坐的女子。 沈知微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细麻布夹袄,袖口磨得有些发毛,却浆洗得干净挺括。乌发只用一根普通的祥云乌木簪松松挽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段纤秀的颈项。 她的眉眼是极清秀的,鼻梁挺直,唇色淡薄,浅浅透着泛白的樱红,此刻微抿着,透着一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 火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掩住了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锐利与疲惫。 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正稳稳地握着一支细狼毫。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素白的纸面上方,凝而不落。她在听,极其专注地听。 “……他、他又喝了酒……回来就把灶上热着的粥掀了……嫌、嫌烫……”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来自书案前一个瑟缩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妇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襦裙,身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她叫莫春娘,就住在隔了两条巷子的杂院里。 此刻她低着头,双手紧紧绞着衣角,露出的手腕上,交错着几道新旧不一的青紫淤痕,其中一道新鲜的,边缘红肿,结了薄薄一层暗红的痂。 她的左眼角也高高肿起,乌青一片,几乎睁不开,泪水混着鬓角的湿发黏在肿胀的皮肤上。 “然后呢?” 沈知微的声音不高,平缓得像冬日结了薄冰的湖面,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让莫春娘破碎的叙述得以继续。 “然后……就、就揪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骂我是……是占着窝不下蛋的废物……白、白糟蹋他家的粮食……” 莫春娘的眼泪无声地淌得更凶,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沈娘子……我、我实在受不住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打死我的……我娘家……阿爹去得早,阿娘改嫁了……带着弟弟……早没音讯了……我能去哪儿啊……” 最后一句,带着彻底的茫然和死寂。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莫春娘手腕和脸上的伤痕上,又缓缓移开,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 雪花无声地撞击着糊了蒲油麻纸的窗棂,留下湿冷的痕迹。 她的指尖在冰凉的砚台边缘轻轻划过,那触感,让她想起了大理寺卿府邸书房里那块温润如脂的端砚——那是她父亲沈聿,曾经执掌天下刑名、明察秋毫的手,最常摩挲的地方。 一个“冤”字,如同淬了冰的尖针,无声无息地刺入心底最深处。 家变骤临,父死族散,昔日琼枝玉叶的河东沈氏嫡女,如今却只能囿于这陋巷深处,借一方墨砚,窥人间血泪。 “春娘,” 沈知微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你想好了?真要那一纸‘休书’?” “休书”二字,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莫春娘浑身一哆嗦。在世人眼中,被休弃的妇人,比路边的烂泥还不如。她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恐惧和羞耻,嘴唇翕动着,几乎要退缩。 “不是我想……是他、他早就容不下我了!他嫌我不能生养!前几日醉醺醺回来,还、还嚷着要去西市口寻个能生养的来……” 莫春娘猛地抬起头,那肿胀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沈娘子,我不要被发卖!我宁愿……宁愿被休!总好过被打死,或者像牲口一样被拖去那腌臜地方!” 西市口。那是昭京西市边缘,专做人口买卖的腌臜地。沈知微搁下笔,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律法在那地方,不过是块遮羞布。 “明白了。” 沈知微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春娘,伸手。” 莫春娘茫然地伸出伤痕累累的手腕。沈知微从书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素白瓷盒,打开,里面是浅绿色的药膏。 她用手指蘸取少许,动作轻柔却利落地涂抹在莫春娘新旧的伤痕上,尤其是那道红肿渗血的伤口。药膏带着一股清冽的凉意,瞬间缓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这药膏你收好,每日涂抹两次。” 沈知微将小盒塞进莫春娘冰凉的手心,“身上的伤,是证据。脸上的伤,更要留着。回去后,无论他再如何打骂,记着护住头脸要害。若他再动手,大声呼救,让左邻右舍都听见。” “证据?” 莫春娘愣住,看着手腕上那抹清凉的绿色。 “对,证据。” 沈知微的目光锐利如刀,“《户婚律》有载:‘诸殴伤妻者,减凡人二等;死者,以凡人论。若妻殴詈(lì)夫之祖父母、父母,及杀伤外祖父母、伯叔父母、姑、兄姊者,与夫詈同罪。’(注1)他虐妻至伤,已犯律条。然则,仅凭伤痕,尚不足以让官府强判‘义绝’或‘和离’(注2)。律法重物证、重程序,更重……‘夫为妻纲’。” 她的话语平静地陈述着冰冷的事实,没有愤慨,只有洞悉规则的清醒。 “休书,是他主动弃妻之凭,虽耻辱,却是眼下你能最快脱离苦海的路。但,这纸休书,不能只由他写。要让他写,更要让他写得‘心甘情愿’,写得……‘理亏’。” 莫春娘听得似懂非懂,眼中只有对沈知微的绝对依赖:“沈娘子,我、我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沈知微重新提起笔,笔尖在砚池中饱蘸浓墨,墨汁饱满欲滴。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显得格外清晰而冷静。 “春娘,你且附耳过来。” 就在沈知微低声向莫春娘面授机宜之际,陋巷外,永宁坊的坊门前,一辆青篷马车碾过厚厚的积雪,缓缓停下。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掀开一角。 新任京兆府少尹裴延,端坐车内。他穿着深青色的官常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面容清峻,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却难掩那份经年淬炼出的沉稳与初掌京都重权的锐利锋芒。 【注释】 1.殴伤妻减凡人二等: 《唐律疏议·斗讼律》规定:“诸殴伤妻者,减凡人二等;死者,以凡人论。” 即丈夫殴打妻子致伤,比照普通人斗殴致伤罪减轻二等处罚;致死者,则按普通人杀人罪论处。这反映了唐代法律虽以夫权为纲,但对严重伤害妻子性命的行为仍有底线惩罚。 2.义绝: 唐律规定强制离婚的几种情形(如夫殴妻之祖父母、父母,杀妻外祖父母、伯叔父母、姑、兄姊;妻殴詈夫之祖父母、父母,杀伤夫外祖父母、伯叔父母、姑、兄姊等),称为“义绝”,由官府强制判决离婚。 3.和离: 唐律允许夫妻双方自愿离婚,称为“和离”或“两愿离”,需立书面文书(“放妻书”)。这是古代法律中相对尊重个人意愿的一种离婚形式。 4.夫为妻纲: 儒家伦理核心之一,强调丈夫对妻子的绝对权威。在司法实践中,这往往成为妻子权益难以得到平等保护的思想根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暗巷灯,未干泪 第2章 春寒料峭时(1) 自百年前“窦涂之乱”祸连河西,陇右裴氏一脉便渐趋式微,门庭寥落,子弟多沉沦下僚,不复先祖荣光。 谁曾想,景和二十三年春闱,沉寂已久的裴氏竟如寒星破夜,出了个郎艳独绝的状元郎。 彼时,裴延以未及弱冠之龄,一篇《刑德论》震惊四座,笔挟风雷,析理如刀,直指时弊,更兼策论精熟、实务通达,被天子亲点为状元及第,一时间,寒门贵子,名动昭京。 按制,裴延例授秘书省校书郎,清贵储才。 裴延于此三载,非止埋首经籍,更留心国计民生。因其文才卓异,旋被荐入翰林院为待诏,凡有诏诰、律令草拟,必穷究其理,务求允当,深得座师、时任礼部侍郎的的卢老——卢怀慎的赞许。 然其志不在清谈,屡请外放,欲以所学验于实务。 景和二十六年,裴延得以外放,任京畿(jī)重镇——昭应县令。此职虽秩不过正六品上,却位处辇毂(niǎn gǔ)之下,权责甚重,豪强盘踞、积案如山者,比比皆是。 裴延到任,即显霹雳手段:明察秋毫,决滞狱百余;发奸擿(tì)伏,惩豪猾数家;更值去岁关中水患,其亲率胥(xū)吏,昼夜巡防,督修河渠,开仓赈济,活民无数,使昭应一境,竟成灾年净土。 其治下,赋税得清,盗贼敛迹,百姓感念,呼为“裴青天”。考绩连年得“上上”,卓异之名,直达天听。 此番京兆府少尹出缺,此职乃帝都副贰,掌刑名治安,非干练能臣、深孚(fú)众望者不可居。 天子念其状元之才、翰林之养、县令之能,尤以明刑弼教、安境保民之功卓著,特旨破格简拔,超迁为从四品下京兆府少尹,总揽昭京刑狱缉捕、治安诉讼之权。 此等超擢,国朝罕有,足见圣眷之隆,亦见裴延肩头担系之重。 …… “大人,前面就是永宁坊了。雪大路滑,是否直接回府衙?” 书吏周砚的声音从车辕处传来,带着恭敬。这位新主官的来历,早已在府衙内外悄然传遍,衙中上下,无人敢以年少而存轻慢之念。 裴延的目光扫过车窗外破败杂乱的街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这与朱雀大街的繁华庄肃,恍若云泥。久沉下僚的裴延深谙,这积雪下的闾巷陋坊里,往往藏着人间至寒的凉意与最难缠的纷争。 他正欲开口,目光却被巷子深处一点如豆的灯火攫住... 那灯火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又异常执着。 “那是什么地方?” 裴延指向“解语阁”的方向。 周砚探头一望,躬身回道:“禀大人,那是一家代字小铺,名唤‘解语阁’。开有经年,掌柜是个年轻娘子,听闻写得一手好字,坊间不识文墨的百姓常去托书。” “代字……” 裴延低声复念,目光胶着在那块字迹漫漶的旧匾上。一个年轻女娘,偏居陋巷深处,营此小铺?当真只是代人修书么?一丝疑窦倏然掠过心头,却旋即被更重的思虑压下。 他甫掌京兆府,便接密报:西市口近日暗流涌动,疑涉良家女子私贩勾当。此事若真,必是震动朝野之大案,亦是他新官上任、立威之试锋石。 “走,先回衙。” 裴延撂下车帘,风雪并那点豆灯微光顿被隔绝于外。车驾辘辘再动,碾过琼瑶,留下两道深辙,转瞬又被漫天新雪悄然掩去无痕。 解语阁内,沈知微已然交代停当。莫春娘枯槁的面上终见一丝活气,惊惶虽未褪,眼底却悄然凝起孤注一掷的狠绝。 “沈娘子,再造之恩……” 莫春娘喉头哽咽,屈膝便要拜下。 沈知微素手轻抬,虚虚一托:“不必。谨记吾言,慎之,行之。三日后,此时此地,静候佳音。” 言毕,自案头取过一张素笺,其上烙有隐秘暗记,递予莫春娘,“倘遇急变,将此笺投入巷口第三株老槐根下石隙,我自知晓。” 莫春娘珍重万分,将素笺贴身藏妥,复向沈知微深施一礼。旋即裹紧身上单薄旧夹袄,低垂着头,如一道晦暗的灰影,倏然没入门外的漫天风雪之中。 门扉阖拢,风雪声绝,连同莫春娘携走的那点生气,亦被彻底隔绝。炭盆内火舌幽微,“噼啪”一声轻响,迸裂出几点星火,转瞬又复归黯淡。 沈知微孑立昏暝,案上素笺依旧空白。她缓缓抬起右腕,衣袖滑落处,一道已然愈合却狰狞盘踞的旧疤,在晦暗光影下若隐若现——那是家变之夜烙下的印记。 她踱至窗边,轻启一线。凛冽寒风裹挟着雪片,瞬间倒卷入室,拂乱她鬓边青丝。目光投向裴延车驾消失的巷口,积雪之上,两道深深车辙正被新落琼瑶飞速抹平。 风雪漫昭京,暗流潜涌。一纸染血的休书,即将撕开这汹涌暗流的第一道裂痕。而她笔下所书,又岂止休书一纸? …… 昭京的雪,断断续续又下了三日,终见颓势。寒气反噬,湿冷之气砭人肌骨,直透骨髓。永宁坊陋巷深处,泥泞裹挟着残雪,蒸腾出陈腐的浊息。 解语阁内,炭盆拨得比往日旺些,勉强驱散着刺骨的潮意。 沈知微独坐书案后,面前素笺依旧一片空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冰凉的砚台边沿,目光却凝在窗外那株虬枝盘曲、了无生气的古槐上。 三日了,莫春娘音信杳然,巷口槐树下的石缝里,亦空寂如初。 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掠过她眼底。赵四郎的暴戾凶名,她早有耳闻。春娘此番孤注一掷,犹如悬丝于千仞,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吱嘎——” 门扉被猛力撞开,一股裹挟着凛冽寒风的浓重血腥气直贯而入。 青黛几乎是半拖半抱着一个人影踉跄跌入。“姑娘!快!是莫娘子!” 沈知微霍然起身。来人正是莫春娘,却已面目全非。 她身上的青布夹袄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污和暗褐色的血迹。身上那件青布夹袄被撕扯得褴褛不堪,沾满泥污与暗褐血渍。脸上新伤叠旧创,左眼瘀肿如桃,仅余一线微光,唇角破裂,血痂凝结。 最是触目惊心处,乃是她那只以诡异角度软垂的右手,腕骨处青紫坟起,显是折断了。 “沈……沈娘子……”莫春娘气若游丝,望见沈知微,眸中倏地燃起最后一点微芒,旋即又被无边的恐惧吞没,“他……他要打死我……还要……还要将我发卖……西市口……” “噤声。”沈知微声音沉静似水,疾步上前,扶住春娘另一边手臂,与青黛合力将人架到火盆旁的矮榻上安置。她动作利落地解开那件血污狼藉的夹袄,露出底下同样遍布伤痕的躯体。 新添的鞭痕、拳印、足踹的青紫瘀斑纵横交错,几无完肤。 “青黛,速取温水、净布,再将那黄釉瓷瓶中的金创散与续骨膏取来。”沈知微语速如珠落玉盘,字字清晰,不容置喙。转身自暗格取出一方素布针囊,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于油灯火舌上飞快一燎。 莫春娘瑟缩着,觑见那寒芒闪烁的针尖,眼中惧意更甚。 “莫惊。你腕骨脱臼且现裂痕,须先正位。”沈知微声调放柔,目光却沉凝专注如古井。一手稳稳托住春娘伤腕,另一手银针疾刺,精准没入几处穴位。 莫春娘只觉臂上一阵酸麻,剧痛竟消减大半。趁此间隙,沈知微双手运劲,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咯嗒”,错位的腕骨应声归位。 “啊呃!”莫春娘一声短促痛呼,冷汗霎时浸透鬓角。 【注释】 本文虽为架空历史设定,但大致参考唐史。笔力有限,仅供诸君赏看,不足挂齿,如有不满之处还望海涵(狗头保命[狗头])。 1.文中男主的政绩描述,参考《新唐书》中狄仁杰、徐有功等能吏传记。 2.“笔挟风雷,析理如刀,直指时弊” “策论精熟、实务通达”:唐代状元需策论、经义、诗赋俱佳的要求。 3.地点: 设定为“京畿重镇——昭应县”(参考唐代京兆府属县如万年、长安,重要性高)。 4.唐代进士及第者多先授秘书省校书郎(正九品上)、正字(正九品下)或外放县尉(从九品下),属“清官”起点。校书郎掌典籍校雠,是唐代士人晋身的经典跳板(如白居易、李商隐均由此起家)。状元若文才出众,可被荐为 翰林待诏 或 翰林学士(皇帝临时差遣),参与诏书起草(如陆贽、元稹)。 5.唐代座师必为知贡举(主考官),开元后固定由礼部侍郎担任(偶由礼部尚书、中书舍人等代行)。 6.发奸擿(tì)伏,惩豪猾数家: 打击地方豪强恶势力,维护治安和公平(唐代县令重要职责)。关中水患(民生赈灾): “亲率胥(xū)吏,昼夜巡防,督修河渠,开仓赈济,活民无数”:突出其亲民、实干、应急能力,这是古代官员最重要的“德政”之一。这里参考了《资治通鉴》的笔法。 7.? 辇毂(niǎn gǔ)?是指帝王的车驾,通常特指天子的车舆,具有双重含义:一是作为皇帝的车驾,二是引申为京城或天子的代称。辇毂一词最早出现在《三国志·魏志·杨俊传》 中,用来指代天子车驾,后来逐渐演变为对京城的代称。? 8.“考绩连年得‘上上’”: 唐代考课制度最高等,是升迁硬指标(《唐六典》规定“流内官叙阶,以考绩定其升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春寒料峭时(1) 第3章 春寒料峭时(2) 沈知微手下不停,接过青黛递来的、药气扑鼻的续骨膏,均匀敷于肿胀腕处,再以裁剪妥帖的净布与竹篾仔细固定、缠裹。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手法老练沉稳,绝非寻常代笔书信的娘子所能。 “身上皆是皮肉伤,幸未损及脏腑,然失血颇多。”沈知微一面清理其余伤口,一面迅速判断,“青黛,速去巷尾秦娘子处,讨一碗滚烫的红糖姜枣汤,再问她可有洁净旧衣暂借。” 青黛应声疾去。 “究竟如何至此?”沈知微这才抬眸直视春娘,声音不高,却似能穿透人心。 莫春娘浑身战栗,语不成句:“……我……我依您所教……昨日他……他又酩酊而归,我……我未曾如往日般闪躲……只护着头面……放声哭嚎……大喊‘四郎住手!再打要出人命了!’……隔壁王婆……刘家嫂子……她们……都闻声在门外劝解……他……他愈发狂怒……骂我……贱婢……竟敢招引外人……抄起柴房的顶门棍……就……”她恐惧地瞥了一眼自己被固定的手腕,“……这手……便是如此……” “后来如何脱身?” “他……他打得力乏……嚷着……要将我卖与西市口的黑七……抵……抵他那赌坊的阎王债……便……便锁了门出去……寻……寻人伢子……我……我趁他不在,奋力撬开后窗……爬出来的……”莫春娘言至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身体因惊悸而筛糠般抖个不停。“沈娘子……他……他当真会发卖我的……我……我该当如何?” 沈知微眸底寒光骤现。 赌债?西市口的黑七?这已非寻常家暴,竟是欲行贩卖良家之恶! 赵四郎的凶狂,竟比她预想的更为肆无忌惮。 …… “春娘,你做得甚好。”沈知微轻拍其肩,语声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之力,“你已留下凭据——街坊四邻的耳闻,便是你呼救受难的明证。你这一身伤痕,更是铁案如山。而今,又添一桩:他竟欲贩卖发妻。” 她行至书案前,提笔蘸墨。这一次,笔锋不再悬停犹疑,迅疾而沉实地落在素笺之上。所书非是休书,而是一纸诉状的草稿。 “区区一纸休书,已不足保你周全,更不足以惩治此等恶徒。”沈知微的声音冷冽如冰,“须得将他送上公堂。” “公……公堂?”莫春娘眼中茫然交织着恐惧,“我……妾身一介妇人……” “莫惧。”沈知微抬首,眸光锐利如刃,“《昭律疏议·盗贼律》明载:‘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绞;为妻妾子孙者,流三千里。’ 赵四郎为抵赌债,竟欲将你卖与黑七,此乃‘略卖’发妻之重罪!仅此一条,便足以陷他囹圄!更何况,其虐妻致残,亦触《斗讼律》‘殴伤妻,减凡人二等’之条。二罪俱发,他难逃法网!”(注1) 她言语条分缕析,字字铿锵,带着律法本身不容置辩的威势。莫春娘听着,眼中惊惧渐退,浮起一丝不敢置信的微明。 “然则……凭据……”她喃喃道。 “凭据,便在你周身伤痕,亦在街坊邻里耳中。”沈知微搁下笔,拈起那张墨迹淋漓的笺纸,“此状,我替你具陈。你只需画押。至于黑七那头……” 沈知微眸底掠过一丝幽邃如寒潭的光。 她需一个契机,一个能坐实赵四郎贩卖之谋,甚或牵出西市口那条毒虺的契机。 她忆起三日前风雪中,那辆停驻坊门前的青帷马车,及那位新赴任的京兆府少尹。 “青黛回了。”沈知微闻得门外步履声,迅即将状纸草稿收入袖中。 青黛端着热气氤氲的姜汤,臂弯搭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厚絮袄。“姑娘,秦娘子所赠,还问可需援手。” “转告她,暂不必,唯请留意西市口黑七动静。”沈知微接过姜汤,递与莫春娘,“春娘,先饮此汤暖身,换上净衣。今夜便在此安歇,外间诸事,有我。” 莫春娘捧着温热的陶碗,感受着那暖意一丝丝沁入冰透的形骸,望着眼前这沉静似深潭却蕴藏着磅礴之力的女子,泪水再次决堤。 此番,却不再是绝望之泣。 风雪初歇的昭京,寒气砭骨。一场以这陋巷弱质为引的风暴,已蓄势待发。檐下冰凌无声滴落,似在叩击着铜壶滴漏,为这暗涌的波澜计数。 【注释】 1.状纸:古代诉讼需提交书面状纸(诉状),写明案由、事实、诉求。知微代写诉状符合其“隐讼师”身份。 2.“略卖良人”律条:《唐律疏议·贼盗律》:“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 文中调整为“流三千里”以突出严重性(实际略卖为妻妾徒三年,但结合意图贩卖为娼妓抵债,性质更恶劣)。 3.“殴伤妻减凡人二等”: 如前章,符合唐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春寒料峭时(2) 第4章 惊堂木初震 京兆府衙署,矗于昭京皇城之东南,气象凛肃。玄铁铸就的乌头门紧闭森然,两侧石狮踞如玄岳,獠牙映日,无声宣示着天朝刑宪之威。府衙内,三班胥吏衙役肃立如松,所执杖、棒拄地铿然,满堂阒(qù)寂。 正堂之上,“明镜高悬”巨匾之下,新任少尹裴延端坐公案。一袭深绯官袍,腰间悬佩银鱼袋,昭示其四品秩位之尊,乌纱幞(fú)头压鬓,更衬得面如冠玉,眉宇间长途跋涉的风尘尽洗,唯余初掌刑名的锐气与沉凝。书吏周砚垂手侍立,屏息凝神。 此乃裴延擢升京兆少尹后,首度升堂问案。堂下所跪,非莫春娘,乃两名五花大绑、鼻青脸肿的市井泼皮。旁立一须发皤(pó)然、身着绢帛长衫的老者,乃西市颇具声名的米行东主,刘掌柜。 “啪!” 惊堂木一声脆响,裂帛般回荡于空旷肃穆之堂,震得二泼皮浑身觳觫(hú sù)。 “堂下何人?所犯何辜?从实招来!” 裴延声不高,却如金玉相击,字字清晰,直贯众人耳鼓。 刘掌柜忙躬身:“伏惟大人,小老儿刘福贵,在西市经营‘丰裕’米行。昨夜三更,此二泼皮逾垣(yú yuán)潜入库房,意欲盗取新米,被巡夜佣作当场擒获!人赃俱获,伏乞大人明鉴!”言毕,呈上米袋并撬锁器具为证。 裴延目光如电,扫向堂下:“尔等姓名?刘掌柜所言,可属实?” 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泼皮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张鲤儿,他唤李平,小的们……小的们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欲窃米换钱……小的们认罪!认罪啊大人!” 裴延未理其哀告,视线落于那李平泼皮身上。此人虽亦跪伏,眼神却游移不定,透着一股混不吝的痞气。 “李平,”裴延声线陡寒,“昨夜行窃之前,尔等身在何处?曾与何人交接?” 李平梗着脖子:“回……回大人,小的们只在西市口‘快活林’邸店耍了几手博戏,输得精光……这才……这才起了歹念。” “‘快活林’邸店?” 裴延眉峰微挑——这正是他暗中留意、疑与西市口贩人勾当有涉之处。“输光?可是欠下赌债?” “是……是欠了点……”张鲤儿抢着答应。 “欠银几何?债主何人?” 裴延追问,语如金石,不容置喙。 “欠……欠了黑七爷……十两足陌钱……”张鲤儿声颤如筛。 黑七!此名一出,裴延眸底厉色骤凝。周砚亦立时竖起双耳。 “黑七?”裴延声无波澜,“彼如何催逼?” “他……他手下说……三日不还……便叫……便叫小的们去替他‘弄’个人来抵债……” 李平似豁了出去,口无遮拦嚷道。 “‘弄’个人?弄何人?如何弄?” 裴延声调陡然拔高,威压如雷霆盖顶。 李平骇得一缩颈,脱口道:“就……就是西市口那些……无依无靠的妇人……或是……或是如赵四郎家那等……欠债难偿、又无娘家撑腰的……” “赵四郎?”裴延敏锐攫住此名。 “乃是永宁坊的一个浪荡子!他也欠了黑七爷不少赌债!黑七爷的手下昨日还……还去他家催逼,扬言再不还,便将其妻室莫氏押走抵债!” 李平如竹筒倒豆,和盘托出。 永宁坊!莫氏!意图贩妻!数词如惊雷,瞬间在裴延脑中炸响! 三日前,风雪中永宁坊陋巷深处那点昏黄灯火……“解语阁”……代笔书信的年轻女娘……一股刺骨寒意裹挟着滔天怒火,自心底腾燃而起。 “砰!”惊堂木再次重重拍下,混着几许不易察觉的厌恶,声震屋瓦! “岂有此理!朗朗乾坤,煌煌国法之下,竟有恶徒胆敢公然图谋略卖良家妇人!” 裴延怒容慑人,目光如炬扫视全场,“此等恶行,天理难容,国法难恕!” 他霍然转向周砚,厉声断喝:“周书吏!” “卑职在!” “符下:永宁坊赵四郎事!着当值不良帅即刻率所部不良人,驰赴永宁坊赵四郎宅,锁拿赴案!另,拣选老手不良人,严密监看西市“快活林”邸店及黑七并其党羽行止,不得打草惊蛇!若寻获涉案妇人莫氏踪迹,务必善加保护,押解归案,符到奉行!” “遵命!”周砚精神一振,躬身领命,疾步退下部署。 裴延的目光复落堂下二股战战的泼皮身上,声音冷冽如冰:“尔等鼠窃狗盗之罪,律有明条。然方才所供黑七、赵四郎等涉嫌略卖良人,干系重大!若尔等愿为证人,指认其罪,本官或可于尔等窃案之上,酌情矜减!若敢欺瞒,数罪并论,定惩不贷!” 张鲤儿、李平二人早已魂飞魄散,磕头如捣:“小的愿作证!愿作证!求大人开恩!” 当京兆府衙役如狼似虎扑向永宁坊赵家之际,解语阁内,亦是一派凝重。 春娘饮罢汤药,换了洁净暖衣,在青黛照拂下沉沉睡去,然睡梦中犹自不时惊悸啜泣。沈知微端坐书案前,面前铺展的已非状纸草稿,而是一份字迹清峻、措辞严谨的正式词状。 “赵四郎殴妻致残、图谋略卖发妻莫氏一案诉状……” 青黛轻声念出抬头,眸中满是钦服,“姑娘,这便成了?” “嗯。”沈知微轻应,目光却投向窗外。天色阴沉,铅云低垂,似在酝酿着更大的风雪。 秦娘子方才悄然递来消息:赵四郎在家如疯狗般寻人,更去西市口黑七处大闹一场,显是因“货”遁走而气急败坏。黑七那边,亦添了些生面孔逡巡。 “时机将至。” 沈知微低语。裴延新官上任,亟需立威。西市口之案,他必不轻纵。赵四郎此线,正是点燃那火药桶之引信。 她拿起词状,却未即刻行动,反从书案最底的暗格中,取出一枚扁平、裹覆严密的油纸包。层层展开,内里赫然是一枚小巧令牌,非金非玉,触手生寒,上镌古朴“律”字,边角隐见细微磕痕。 此乃她父亲,前任大理寺卿沈聿之私印令牌。象征着律法的无上威严,亦承载着沈门满庭血泪与未雪之沉冤。 沈知微指尖轻抚过令牌冰凉的纹路,眸色复杂难言。附此于状中递上?不,太过行险。裴延心迹如何?沈家旧案牵涉几深?她赌不起。 深吸一气,将令牌重新裹好,秘藏原处。眸光复又凝定如刃。 纵不借亡父遗泽,她亦要为春娘,为天下如她般命如飘萍的女子,于这铁幕般的律法壁垒之上,撬开一道罅隙! “青黛。” “婢子在!” “备笔墨,再誊一份词状。一份,循例投递京兆府登闻鼓。另一份……” 沈知微略顿,眼中决然之色一闪,“我亲往呈递。” “亲往?” 青黛一惊。 “然也。” 沈知微起身,理了理身上靛青旧夹袄,“我去会一会那位,破格简拔的裴少尹。” 风雪欲来,暗流汹涌。京兆府的惊堂木已然震响,而陋巷深处的墨笔,亦将搅动这池寒水。命运的丝绦,正悄然收束。 【注释】 1.阒(qù)寂:包含"死寂、幽静"和"断绝、寂灭"双重释义。 (南朝·梁)江淹《泣赋》:“闃寂以思,情绪留连。” (唐·卢照邻)《病梨树赋》:“余独病卧兹邑,閴寂无人,伏枕十旬,闭门三月。” 《南齐书 · 豫章文献王嶷传》:“若夫日用闃寂,虽无取於錙銖,岁功宏达,谅有寄於衡石。” 2.唐朝官员服饰制度严格遵循“品色服”体系,以颜色、腰带材质、配饰(鱼袋、章纹) 区分九品三十阶的官职等级,体现森严的等级制度,有“紫贵青贱,三品分界,腰带配饰显身份”的说法: (1)颜色定品级: 三品 → 紫袍(顶级大佬) 四品 → 深红 五品 → 浅红 六品 → 深绿 七品 → 浅绿 八/九品 → 深青/浅青(基层公务员) (2)腰带看材质: 玉带(三品 )→ 金带(四、五品)→ 银带(六、七品)→ 铜带(八、九品) (3)高级特权(五品以上才有): 鱼袋(身份证):金鱼袋(三品 )、银鱼袋(五品 ) 衣服绣花纹(禽兽图案,三品 最华丽) PS:具体制度在唐朝不同时期(如初唐、武周、中晚唐)略有调整,但"品色服"框架贯穿始终。 3.三班胥吏衙役:唐代衙门内除了衙役(力役、白直等),还有处理文书的胥吏(书吏、令史等),他们通常也在堂上。 4.文中“惊堂木”是明清称谓。唐代官员升堂问案用以震慑、维持秩序的器物,一般称为“气拍”或更直白地叫“响木”。不过为了更直观采用了“惊堂木”。 5.佣作:唐代对受雇佣从事杂役之人的称呼。唐代店铺雇佣的守夜人可称为“佣作”、“佣保”或“守夜者”。 6.伏惟:唐代下级对上级说话时常用的敬语开头,意为“俯伏思惟”,表示恭敬。 7.邸店: 唐代赌博常隐匿在邸店、酒肆(旗亭)中。统一用“邸店”。 8. “博戏”是古代对赌博游戏的统称,更文雅正式。 9.足陌钱:指足额的、没有短陌的钱(唐代有短陌现象,即不足一千文当一贯用)。唐代主要流通铜钱,银两不是标准货币单位,但可用于大额支付。说“十两白银”亦可,但不如钱币普遍。用“十贯足钱”或“十贯足陌钱”更贴切。 10.符下:京兆少尹作为长官,在公堂上向下属(如不良帅)下达即时命令,用“符下”比用“敕”更准确、更符合层级和公文类型。“敕”用于更高级别或代表朝廷旨意。 11.不良帅: 唐代县衙中负责缉捕盗贼、维持治安的吏员头目,统领“不良人”。老手不良人: 经验丰富、办事老练的不良人。 12.符到奉行!: 唐代下行公文(符、帖等)的标准结尾格式语,意为“此命令文书到达后,立即遵照执行!”,体现公文的效力和强制性。 13.唐代有登闻鼓制度,设在朝堂(如大明宫)或宫城前,供百姓有重大冤情直接向皇帝申诉。在京兆府门口设登闻鼓,是后世(尤其是明清)地方衙门的做法。唐代百姓向京兆府告状,通常是向府门投递状纸(“投匭”制度在中央,地方是投状)或由府吏接收。不过为了剧情需要还是采用了明清做法。 14.须发皤然:指头发斑白的状态,常用于形容老年人的外貌特征。“皤”本义为白色。皤然该词最早见于《南史·范缜传》的''皤然老者''用例。明代诗人梁宪在《送徐仲内还金陵》中写道:“故人犹有几,须发各皤然。”直接以“须发皤然”描绘友人年迈的形象。 15.觳觫(hú sù):意思是指恐惧得发抖,恐惧颤抖的样子。出自《孟子·梁惠王上》: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 逾垣(yú yuán):意思是翻越墙头;谓男女私会偷情;亦作"逾垣"。出自《诗·郑风·将仲子》。释义:①亦作"逾垣"。②翻越墙头。③谓男女私会偷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惊堂木初震 第5章 青锋初照面 京兆府衙署二堂,较之正堂刑威肃杀,此处陈设清雅,威仪内蕴。紫檀书案光润,博古架上列数帙厚重律典,素壁悬《皋陶明刑图》一幅,笔意古拙。 新任少尹裴延端坐案后,深绯官服映衬下,眉宇愈显清峻。案头文牍堆积,最上乃赵四郎初录之辞牒。 “禀少尹,”书吏周砚趋前躬身,“赵四郎已暂系南监。此獠刁顽,唯认殴妻莫氏,于贩鬻发妻事则坚称醉后狂悖之语,不足为凭。至于黑七一干人等……”周砚稍顿,“探报,快活林邸店今日闭户,黑七及其腹心,踪迹杳然。” 裴延指节轻叩案上辞牒,眉峰凝霜。赵四狡辩固在他意料之中,然黑七匿迹,隐透不寻常之警。是有人走泄风声?抑或此辈本如狡兔,窟穴潜藏?方欲开言,堂外衙役高声唱喏: “禀少尹!衙外有女子击登闻鼓,持状鸣冤!自言有覆盆之冤,关乎人命!” “登闻鼓?”裴延眸光倏然一紧。非奇冤巨枉,庶民焉敢轻叩此鼓?此鼓一响,事必上达天听,非同小可,“引其入见。” 步履声由远及近,轻而沉稳。帘栊微动,一道靛青身影步入二堂。 来者正是沈知微。 依旧是半旧靛青细麻布夹袄,木簪绾发,素面朝天。然置身官威深重之地,她步履从容,脊背挺直,殊无寻常民妇瑟缩之态。清冽目光平静扫过堂内陈设,终落于书案后裴延身上,不卑不亢,敛衽肃拜。 “民女沈氏,叩见裴少尹。” 其声清越,如玉磬相击,于沉凝堂中尤显分明。 裴延目光在她面上停驻一瞬。是她。 风雪永宁坊,陋巷解语阁,那位代书辞牒的神秘娘子。此刻近观,眉目愈显清雅,气度沉静,绝非寻常市井中人。此状牒,莫非…… “免礼。”裴延声调平稳,不露波澜,“既叩登闻,必有奇冤。状牒安在?” 沈知微自袖中取出一方折叠齐整的素笺,双手奉上:“民女代永宁坊民妇莫春娘,状告其夫赵四郎,殴妻致残,图谋略卖发妻,以偿赌债。此乃诉状,伏惟少尹明察。” 周砚趋前接过,恭置于裴延案头。 裴延展状阅览,目光如电,迅扫字里行间。字迹清峻峭拔,力透纸背;叙事条理周洽详明,援引律条精当——《户婚律》殴妻减等,《盗贼律》略卖良人。 所述情由,竟与赵四郎辞牒及李平、张鲤儿等众证若合符节,且更为详尽!尤以赵四勾结西市口黑七,议鬻莫氏抵债之时地、言语、关节,纤毫毕现,如临其境! 他心中暗潮涌起。此女,断非俗流!何以知之若此?莫氏泣诉?抑或其身……早陷漩涡之中? 裴延搁置状牒,抬眸直视沈知微,目光锐利如刃锋:“沈氏,此状干系非轻。汝言代书,可敢具名担保,画押识认?赵四勾结黑七之细情,又自何得悉?” 沈知微迎着他的目光,毫无避让,声音依旧平静:““回少尹。民女于永宁坊营‘解语阁’,代人书札文牍。三日前,莫氏遍体鳞伤,匍匐泣告,诉其夫暴行及贩鬻之谋,民女亲睹其断腕重伤,亲聆其夫恶言。为莫氏裹创时,亦录其伤痕为凭。” 而后语意微沉,“至若黑七之名及赌债细目,乃莫氏转述其夫醉语,民女不过秉笔实录。少尹若疑,可提莫氏对质,查验伤势,传唤当日闻呼救之邻佑为证。赵四虐妻,闾阎皆知;其嗜赌倾家,债台高筑,亦非秘闻。西市口黑七,坊间竖子亦能道其名。铁证连环,民女何须妄添一词?” 条理分明,周匝无隙。将己身置于代笔实录之位,实则暗藏导引取证之机。裴延凝睇其眸,欲从那泓深潭中窥探究竟,唯见一片澄澈。 “好一个‘秉笔实录’。”裴延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弧度,难辨褒贬,“汝既通律法,当知代书诉状,需具名担保,画押识认。汝以何身份,为莫氏作保?” 沈知微默然片刻,自袖中缓缓取出一物,托于掌心。乃一枚小巧令牌,非金非玉,色若古铜,包浆温润,正面阴刻一笔力遒劲的‘律’字,边沿细微磕痕,在堂光下历历可辨。 “民女沈知微,”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乃河东沈氏女。先父讳聿,尝任大理寺卿。此为先父私印,镌此‘律’字,以铭其志。民女谨以此印信,并沈氏累世清声,为莫氏诉状作保。所述句句实情,若有虚诳,甘领反坐之罪。” “律令之印!” “前大理寺卿沈公之女?!” 两声低呼并起。一者出自裴延身后周砚,满是惊骇。另一声,则窒于裴延的喉咙深处,化作眼底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 沈聿,景和朝以峭直明允、断狱如神著称的大理寺卿…… 三年前那桩震动朝野的“河工贪墨案”中,被指为主谋,下狱后竟“引决谢罪”,沈氏一门随之星散……此案疑窦丛生,悬而未决! 裴延昔在翰林,曾披览沈聿所注律疏,字字珠玑,深为折服。其女……竟零落市廛,隐迹闾巷,为一纸休书奔忙? 令牌上那个“律”字,仿佛带着灼灼之温,烙入裴延眼帘。沈氏“清声”……早在那场滔天巨浪中化为齑粉。 她以此作保,是孤忠一掷的决绝,抑或……别具深衷?此印一出,顿令一桩本已昭然的虐妻略卖案,卷入关乎前朝秘辛的更深漩涡。 二堂之内,气息如凝。兽炭在盆中噼啪作响,火光跃动,映照着裴延神色变幻,亦映着沈知微静若深潭的眼眸。 “沈……娘子,”裴延声调沉缓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审慎,“此印非同常物。汝可知,以此示于本官案前,意欲何为?” 沈知微缓缓收起令牌,重新纳入袖中,动作从容:“民女只知,律法昭昭,公义所在。莫氏沉冤,亟待昭雪。此印,只为佐证民女代书之责,担保辞牒之实。至于其余……” 她微抬眸,目光澄澈而锐利,“裴少尹总摄京畿,职司刑名,当知‘就案论案’之要。莫氏一案,人赃俱在,凶徒系狱。大人莫非,欲因民女之故,置眼前血案于不顾,纵此鬻妻凶顽逍遥法外乎?” 其言如无形锋镝,直指枢要。将身世浮沉与眼前讼案割裂开来,更以公义相诘,迫裴延立断。 裴延深深地看着她,良久,紧绷的下颌微弛。执起那份诉状,沉声道:“状牒,本官收讫。沈氏,汝暂留府衙。周砚!” “卑职在!” “执本官名帖,速遣稳练女史二人,随沈氏往‘解语阁’,接莫春娘入府衙安置,善加看护,延医调治,务必保其周全!另,传令:增派干员,严扼西市口各道衢!穷搜闾巷,务获黑七一党!生见其人,死见其尸!” “遵命!”周砚肃然领命,疾趋而出。 沈知微敛衽再拜:“民女代莫氏,叩谢少尹明公。”礼毕,转身,靛青身影从容步出二堂,隐于帘栊之外。 裴延独自立于堂中,案上是那纸字字凝血的状牒,袖间仿佛犹存那枚“律令之印”的冰凉触感。窗外,彤云低压,朔风悲鸣。 沈聿之女……解语阁……代书……虐妻案……黑七……西市口……及那桩尘封的“河工案”……千丝万缕,如无形之索,正将这位新任少尹,缚入昭京这潭深不可测的浊流。 而那位看似荏弱、实则锋锐如刃笔的沈娘子,究是破局之曦光,抑或……引君入彀之弈子? 【注释】 1.京兆府少尹: 唐代京兆府设尹一人、少尹二人(从四品下),是实际处理政务的重要官员,尤其负责京城治安司法。 2.大理寺卿: 唐代最高审判机关长官,正三品。 3.《皋陶明刑图》: 皋陶是传说中舜帝的司法官,象征明刑弼教。 4.女吏/女史: 唐代官府中有女性吏员,负责涉及女性的查验、看管等工作。 5.“覆盆之冤”:用典(《抱朴子》),形容重大冤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青锋初照面 第6章 废祠蛇影·寒夜弈局 京兆府衙署西偏,辟有一处清幽别院,专司安置紧要女眷人证。 莫春娘被两名干练女史接了引至,安顿于暖阁之中。府衙医佐早已候命,悉心为她裹敷断腕,检视周身创痕,复煎定惊安神汤药奉上。 衾褥厚暖,兽炭添温,兼有女史温言抚慰,春娘饱受摧折之躯终得稍弛,药力渐涌,沉沉睡去,唯眉间川字未平。 沈知微则被引入邻厢暂憩。她辞却女史奉上的热羹汤饼,唯索一瓯清水,独倚轩窗。 窗外天光晦暝,庭中老树虬枝于寒风中瑟缩。京兆府高垣深院,隔绝市廛喧嚣,亦隔绝了外间音尘。 她指腹摩挲袖中那枚冰凉的令符,细细辨识其上微凸的铭刻。示出令符,乃行险棋。 裴延之态,固在她的意料之中——惊疑、审视、权衡。 然其终择先理案牍。此节令她心下稍安。 至少,能见此君非全然泥古之辈,于沈氏旧案亦非避若蛇蝎。然,真正的探试,方启端倪。 黑七能否就擒?赵四郎囹圄之中将吐露何言? 裴延于此牵涉西市口掠卖生口之案,究将深究至何境地?此皆关乎春娘能否真正脱此厄难,亦关乎着她下一步棋枰落于何处。 与此同时,京兆府衙署之内,灯烛煌煌,彻夜未熄。 裴延并未归府,而是坐镇公廨。 周砚步履带风而入,挟裹室外凛冽寒气。 “明公,有报!” “速道来!”裴延掷下手中卷牍。 “据线报,黑七并未遁出京城!两时辰前,有眼线于安善坊一处荒废祆祠左近,窥见其心腹‘疤脸刘’踪迹! 彼处鱼龙混杂,背倚暗娼寮窟、私设赌局,最易藏奸纳垢!” “安善坊祆祠……”裴延眸中寒芒骤闪。此乃昭京素负盛名之污秽渊薮,九流辐辏。“可确知黑七那厮匿于其中?” “线报未敢确言。然‘疤脸刘’乃黑七臂膀,其现身于此,黑七恐亦在彼!且……”周砚趋前一步,声转低沉,“监守赵四郎宅邸的兄弟回禀,适才有行迹诡秘之货郎,于赵宅周遭逡巡,觑得空隙,破窗掷入一物!” 裴延遽然离席:“可曾截获?” “未能! 那厮狡黠异常,投物即遁入闾巷,踪迹杳然。我等入内检视,于窗下得此物。”周砚奉上一枚以油纸密裹之蜡丸。 裴延指捻蜡丸,碎之,内藏寸许糙纸。展阅,其上歪斜数字:“闭口,七爷保汝妻儿。” 妻儿?裴延目光陡厉! 赵四郎与莫春娘膝下无嗣! 此“妻儿”从何而来?莫非赵四郎外置别宅?抑或……此乃黑七恫吓之辞,意指欲对春娘或其亲眷不利? “好一个‘保汝妻儿’!”裴延将纸条拍于案上,铿然有声,“此乃**之威吓! 更是欲盖弥彰! 黑七确然蛰伏城中,且知悉赵四郎落网,亟欲封其口舌!” 决断立下:“周砚!” “卑职听命!” “即点检精干不良人、捉生将健儿,易服潜行,密围安善坊废祆祠及左近街巷! 密令巡街武侯,扼守通衢,尤重通往西市口诸道! 另遣一队,持本官名刺,速赴赵四郎本贯,详查其有无外室或私生子! 务求迅捷机密!” “得令!”周砚躬身欲退。 “且慢!”裴延唤住,目色幽邃,“使人晓谕赵四郎:其本贯‘妻儿’,本官已遣人‘延请’。教他自忖,当信黑七之‘保’,抑或信本官之‘护’!” 周砚心下了然:“卑职省得! 立时去办!” 符牒交驰,京兆府上下于沉沉夜色中,如精密机括般悄然运转。 裴延步至窗畔,启隙一线。寒风倏入,拂动其额前鬓丝。 昭京夜色如墨,点点灯火若伏兽之瞳。 荒祠鬼影、诡秘货郎、字条凶谶、匿踪魁首……更有那身世如谜、执律令之印代书讼牍的沈氏女……一张无形巨网,正自西市口那污淖角落,悄然弥张,覆向平寂已久的帝京。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窗棂上划过。 沈聿……那位以刚鲠闻于朝野,终至身败名裂的前大理寺卿。罪臣遗珠,于此网中,究系挣扎求存的棋子,抑或……执子布局之人? “河工贪墨……”裴延唇间低逸出这桩悬案之名。 案牍尘封,疑窦丛生。沈聿当年主谳此案,末了竟成阶下首犯…… 这枚骤然现世的‘律令之印’,莫非昭示着,这潭死寂三载的浊水,亦将为眼前惊雷所搅动? 长夜方炽。安善坊祆祠深处,蛇虺已动,罗网亦张。 而京兆府衙署此一方天地,一负血泪之妇沉眠,一执笔为刃之女凝思,一掌刑名之吏运筹。 昭京的风雪,何曾止息?不过化作更刺骨的暗流,在寂夜之下,奔涌潜行。 【注释】 1.“明公”:唐代下级对高级官员的尊称。 2.“医佐”:唐代地方官府确有医官,但“博士”多用于中央学官(如太医署有医博士),地方州府医官常称“医学博士”或简称“医官”、“医人”。 3.唐代官府中低级女办事人员或宫中女官常称“女史”。 4.“蜡丸”、“油纸”:唐代传递机密信息确有使用蜡丸封藏的传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废祠蛇影·寒夜弈局 第7章 铁槛寒鸦噪(1) 京兆府南监,深藏于衙署重重高墙之后,壁立森严,狱气侵骨。 石砌的甬道幽深如壑,壁上凝结着经年不散的阴湿寒气,壁间火把摇曳,光影幢幢,将人影拉扯得支离破碎,投映在苔痕斑驳的壁间,恍若幽冥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腥膻、陈腐的霉味,更有一股凝滞不化、令人窒息的绝望。 最深处一间单人囚室,硬木栅栏粗逾碗口,森然矗立。 赵四郎蜷缩在角落一堆霉烂污秽的藁荐(gǎo jiàn)上,双手反扭于木枷之中,腕上深紫色的淤痕狰狞可怖,如蚯蚓盘结。 他脸上早没了往日的凶戾蛮横,只剩惊弓之鸟般的惶遽和蚀骨锥心的恐惧。 自昨夜那神秘货郎的蜡丸被截获,狱卒“无意”间漏出一句:“裴少尹已遣人星夜兼程,赴尔本贯清水县‘请’汝妻儿矣”后,他便魂飞魄散。 整夜圆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空洞失神的眼,听着隔壁鞠讯之所断续飘来的凄厉哀嚎,浑身抖如筛糠。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规律,叩击在冰冷的石板上,声声如催命的更点,碾过死寂。 赵四郎悚然一颤,惊惧欲绝地望向栅栏外。 裴延的身影在跳动的火光中显现。他未着公服绯袍,只一身玄色圆领襕衫,更衬得身姿如孤峰峙岳。 面容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下棱角分明,目光沉静如渊,透着一股浸透骨髓的寒意。 周砚捧着一卷文书,屏息敛容,紧随其后。 “赵四郎。”裴延的声音不高,却似冰棱坠地,在这死寂的囚牢中清晰得瘆人心魄。 “少……少尹!明公!”赵四郎连滚带爬地扑到栅栏边,涕泪滂沱,“小的冤枉!天大的冤枉啊!小的……小的不过是灌多了黄汤,失手殴打了自家妇人几下……那卖人的浑话,都是……都是醉后狂悖胡言!当不得真!万万当不得真啊明公!” 他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如同溺水者妄图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裴延静立如岳,看着他拙劣的哀嚎,眼神淡漠疏离,恍若观蝼蚁挣命。 待他哭嚎声嘶力竭,气息奄奄,才缓缓开口,声音冷冽,无一丝波澜:“醉话?那安善坊祆祠里的黑七,亦是醉话?他遣人予你的蜡丸中,‘闭口,七爷保汝妻儿无恙。’亦是醉话?” “妻……儿”,二字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赵四郎心尖最隐秘的痛处。 他浑身剧震如遭电亟,脸色霎时惨白如金纸,嘴唇翕动哆嗦,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本官遣往尔原籍清水县的健步,八百里加急,此刻,想必蹄声已踏至清水县廨(xiè)前。”裴延的语气依旧平缓,字字却重若千钧,直叩肺腑,“尔邻村那嫠妇张氏,与她替你隐姓埋名养着的三岁稚童,名唤……‘宝儿’的,是也不是?” 赵四郎如五雷轰顶,魂飞魄散,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彻底的死灰与哀绝的乞怜:“明公!明公!开恩啊!求您高抬贵手!饶过她们!她们……她们实不知情!皆是小的造孽!是小的造孽啊!” “尔之罪孽?”裴延微微俯身,隔着冰冷的木栅,目光如淬寒冰的利刃,直刺赵四郎眼底,“殴妻莫氏至腕骨摧折,终身残毁,此罪一;阴结人牙黑七,图谋略卖发妻以填尔那无底樗蒲(chū pú)之债,此罪二;知情不举,包庇隐匿黑七等掠卖良口之重犯,此罪三。桩桩件件,依律,哪一条不足令尔身首异处,或流徙三千里,遇赦不赦,永绝归乡之望?” 他每说一条,赵四郎的身体便矮缩一分,筋骨尽软,最后几乎委顿于地,烂泥也似。 “而今,黑七已系于本官囹圄之中。”裴延的声音陡然转厉,如金铁交鸣,寒光迸射,“尔以为,凭他那点鬼蜮伎俩、微末道行,真能护得住尔,护得住尔在清水县的‘妻儿’?他自身已成网中之鱼,掠卖良口,罪当绞决!尔以为,他为求苟活,会将尔之罪孽,扛下几分?” 赵四郎最后一丝心防,轰然崩塌。 他涕泗横流,以额抢地,砰砰作响:“招!小的全招!只求明公开恩!饶宝儿和他娘一条生路!她们……她们是无辜的啊!都是那黑七!是黑七逼我入彀!” 【注释】 1.唐代监狱栅栏普遍使用粗大硬木(如栗木、枣木)制成,称为“牢栅”或“牢扉”,极少使用熟铁整体铸造。铁器主要用于刑具(枷、锁链、镣铐)。 2.藁荐(gǎo jiàn):藁荐是唐代对草席、草垫的常用称呼。 3.鞠讯之所: “鞠讯之所”或“推鞫之所”是唐代对审讯室的正式或常用称谓,比“刑房”更专业。 4.健步:是唐代对擅长长途奔跑传递紧急文书的差役的专称(类似驿卒但更精锐)。 5.廨(xiè)是唐代对官署建筑的正式称谓。 6.嫠妇:是对寡妇的雅称。 7.樗蒲(chū pú):是唐代盛行的赌博方式之一。 8.人牙或牙侩是唐代对人口贩卖中间人的更常用称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铁槛寒鸦噪(1) 第8章 铁槛寒鸦噪(2) 裴延立于栅栏外,玄色襕衫融于幽暗,惟余一峰峦般峻拔沉凝的轮廓。 赵四那摧心裂肺的哀嚎,未能撼动他分毫。 他声音依旧平稳如寒潭之冰,字字千钧,凿入赵四郎混沌神智:“从头道来。一字虚妄,清水县张氏母子,本部即刻‘请’来昭京,与汝‘团圆’。” 最后几字轻描淡写,却较诸般刑具更令赵四郎魂飞魄散。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语无伦次,如倒囊倾箧: “是……是去岁腊月!小的在‘快活林’输狠了,欠下黑七爷……不,黑七那杀才!欠下足五十贯足陌钱的阎王债!利上滚利,小人实在填不上了……” 他喘着粗气,浑浊眼珠里尽是怖惧,“黑七……他手下的疤脸刘,将小人拽至后巷,恫吓道……道再还不上,便拿小人婆娘抵债!西市……西市的窑子里,正缺莫氏那般能生养的……” “彼如何知晓莫氏?”裴延敏锐截问。 “是……是小人该死!输昏了头时……曾……曾拿婆娘作过赌注……胡吣……说她虽无出,好歹皮肉尚紧……”赵四羞愧垂首,声细若蝇。 裴延眼底掠过深沉的厌憎,示意其续言。 “疤脸刘言道,只要小人点头,将莫氏诓出,彼等自有人接手。事成,赌债一笔勾销,另……另予小人五贯跑路钱……小人……小人当时猪油蒙了心窍,思量那贱人终是只不下蛋的鸡雏,留着也是白耗粟米,便……便应了!” 他猝然抬头,急欲剖白:“可小人真未想实卖她!只想……想恫吓于她,逼其想法子弄钱!是……是黑七那帮杀才!彼等逼我!那夜……那夜小人酒醉归家,越想越气,囊中又空,便打了她一顿出气……孰料……孰料那贱人竟敢遁逃!还……还告到明公台前!” “那蜡丸密信,‘保汝妻儿’,又是何意?”裴延声调陡转森厉,如霜刃出匣,直刺要害。 赵四浑身僵直,面若金纸,唇齿战栗,良久方挤出残声:“……是……是清水县杨柳村张氏……她……她为小人生下一子,名唤宝儿……三岁了……此事……此事瞒得铁桶也似,连……连莫氏亦不知晓……黑七……黑七不知从何处探得风声……他……他以宝儿娘俩性命……逼小人在堂上翻供,咬定是醉后狂言……否则……否则便……” 言至此处,他再难续语,唯将额头死死抵于冰冷地面,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枯瘦肩背剧颤。 裴延静默睥睨脚下这滩烂泥,心中并无多少恻隐,唯有冰冷的剖判。 黑七之爪牙,竟能探伸如斯之远,洞悉如斯之秘,绝非寻常市井无赖所能为。 其后,必有更深之魑魅盘踞。 这“妻儿”之秘,或为撬开黑七獠牙之关窍。 “赵四,”裴延之声不杂丝毫人息,“汝罪孽滔天,依律当绞。然本部念你此刻尚存一丝为父之念,予尔一线生机。公堂之上,指认黑七逼你略卖发妻、并以尔外室母子性命相胁之罪行,句句坐实,不得翻异!本部当酌情具本上奏,或可免尔死罪,改徙远恶。尔子宝儿与其母,本部自会善加安置,保其远避黑七魔爪,平安度日。汝意若何?” 赵四猝然昂首,血丝密布的眼中迸出溺者攫住浮木般的狂喜:“小人愿意!小人愿指认!谢明公开恩!谢明公开恩!”言罢复砰砰叩首,额角血污狼藉亦浑然不觉。 裴延不再睇视,转身对周砚沉声道:“录其款状,画押具结。着人严加看管,不得有失。”言罢,拂袖而去,玄色袍袖在阴冷狱道中卷起凛冽寒风。 足音渐杳,沉重牢门轰然阖闭,将赵四那卑微的谢恩声彻底封锢于永夜。 周砚展纸研墨,冷冽目光钉在囚徒身上:“赵四,招供罢。一字一句,关乎尔子存亡。” …… 京兆府二堂。烛焰煌煌,却驱不散裴延眉间山岳般的凝重。 赵四郎画押的款状墨痕犹湿,摊于紫檀案头,字字句句皆指向西市黑七及其背后深不可测的渊薮。 然黑七匿踪,其爪牙“疤脸刘”藏匿之于安善坊废祆祠,此刻早已成风暴之眼。 “报——!”一名皂衣不良帅(或不良人)疾步入内,气息微促,叉手行礼:“明公!安善坊废祠周遭已布控周严!祠内确有异动!入夜后,曾见数条黑影自侧墙狗窦潜入!属下等未敢打草惊蛇!” 裴延眸底寒星骤闪:“可辨有无黑七?” “夜色昏晦,形貌难辨。然其中一人……步态微跛,与线报所述‘疤脸刘’特征相契!” “善!”裴延霍然起身,深绯官袍于烛下曳过一道凛冽弧光,“传令!三更动手!不良人正面突入!候卫(指巡逻兵士)扼守诸道,许入禁出!弩手据高隍(制高点)策应!务求生擒魁首!凡有持械顽抗者——” 他声音一顿,斩钉截铁,“格杀勿论!” “得令!”不良帅领命,旋风般退下部署。 “周砚,”裴延转头嘱咐,“持本部手令,密调一队金吾卫骑卒,伏于安善坊通西市之要道!若祠内有漏网之鱼欲奔西市报讯,或西市有援手欲至,立行截杀!毋纵一人!” “卑职明白!”周砚神色肃然,双手接过那枚系着青绶的铜符,疾趋而出。 裴延孑立堂中,目光投向窗外。 夜色如墨,沉甸甸压覆在昭京鳞次栉比的屋宇之上。 寒风掠檐,呜咽作啸。安善坊那荒弃的祆祠,此刻恍若蛰伏于幽冥的毒窟,吞吐着不祥的凶戾之气。 指尖无意识划过案上那卷赵四的款状,脑中却倏然掠过另一张清冽沉静的面容——那位执“律令之印”代书词状的女娘,沈知微。 沈聿……河工贪墨……这骤然浮现的“律令之印”,与眼前这欲搅动风云的西市掠卖案,是偶然的织结,还是……天命刻意的伏笔? 她此刻,又复作何想? 【注释】 1.唐代金吾卫士兵一般称“骑卒”、“卫士”或“街使”。 2.“不良帅”是统领不良人的小头目,执行重要任务时可能由其报告。 3.“隍”指无水的护城壕或高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铁槛寒鸦噪(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