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衙署西偏,辟有一处清幽别院,专司安置紧要女眷人证。
莫春娘被两名干练女史接了引至,安顿于暖阁之中。府衙医佐早已候命,悉心为她裹敷断腕,检视周身创痕,复煎定惊安神汤药奉上。
衾褥厚暖,兽炭添温,兼有女史温言抚慰,春娘饱受摧折之躯终得稍弛,药力渐涌,沉沉睡去,唯眉间川字未平。
沈知微则被引入邻厢暂憩。她辞却女史奉上的热羹汤饼,唯索一瓯清水,独倚轩窗。
窗外天光晦暝,庭中老树虬枝于寒风中瑟缩。京兆府高垣深院,隔绝市廛喧嚣,亦隔绝了外间音尘。
她指腹摩挲袖中那枚冰凉的令符,细细辨识其上微凸的铭刻。示出令符,乃行险棋。
裴延之态,固在她的意料之中——惊疑、审视、权衡。
然其终择先理案牍。此节令她心下稍安。
至少,能见此君非全然泥古之辈,于沈氏旧案亦非避若蛇蝎。然,真正的探试,方启端倪。
黑七能否就擒?赵四郎囹圄之中将吐露何言?
裴延于此牵涉西市口掠卖生口之案,究将深究至何境地?此皆关乎春娘能否真正脱此厄难,亦关乎着她下一步棋枰落于何处。
与此同时,京兆府衙署之内,灯烛煌煌,彻夜未熄。
裴延并未归府,而是坐镇公廨。
周砚步履带风而入,挟裹室外凛冽寒气。
“明公,有报!”
“速道来!”裴延掷下手中卷牍。
“据线报,黑七并未遁出京城!两时辰前,有眼线于安善坊一处荒废祆祠左近,窥见其心腹‘疤脸刘’踪迹! 彼处鱼龙混杂,背倚暗娼寮窟、私设赌局,最易藏奸纳垢!”
“安善坊祆祠……”裴延眸中寒芒骤闪。此乃昭京素负盛名之污秽渊薮,九流辐辏。“可确知黑七那厮匿于其中?”
“线报未敢确言。然‘疤脸刘’乃黑七臂膀,其现身于此,黑七恐亦在彼!且……”周砚趋前一步,声转低沉,“监守赵四郎宅邸的兄弟回禀,适才有行迹诡秘之货郎,于赵宅周遭逡巡,觑得空隙,破窗掷入一物!”
裴延遽然离席:“可曾截获?”
“未能! 那厮狡黠异常,投物即遁入闾巷,踪迹杳然。我等入内检视,于窗下得此物。”周砚奉上一枚以油纸密裹之蜡丸。
裴延指捻蜡丸,碎之,内藏寸许糙纸。展阅,其上歪斜数字:“闭口,七爷保汝妻儿。”
妻儿?裴延目光陡厉! 赵四郎与莫春娘膝下无嗣! 此“妻儿”从何而来?莫非赵四郎外置别宅?抑或……此乃黑七恫吓之辞,意指欲对春娘或其亲眷不利?
“好一个‘保汝妻儿’!”裴延将纸条拍于案上,铿然有声,“此乃**之威吓! 更是欲盖弥彰! 黑七确然蛰伏城中,且知悉赵四郎落网,亟欲封其口舌!”
决断立下:“周砚!”
“卑职听命!”
“即点检精干不良人、捉生将健儿,易服潜行,密围安善坊废祆祠及左近街巷! 密令巡街武侯,扼守通衢,尤重通往西市口诸道! 另遣一队,持本官名刺,速赴赵四郎本贯,详查其有无外室或私生子! 务求迅捷机密!”
“得令!”周砚躬身欲退。
“且慢!”裴延唤住,目色幽邃,“使人晓谕赵四郎:其本贯‘妻儿’,本官已遣人‘延请’。教他自忖,当信黑七之‘保’,抑或信本官之‘护’!”
周砚心下了然:“卑职省得! 立时去办!”
符牒交驰,京兆府上下于沉沉夜色中,如精密机括般悄然运转。
裴延步至窗畔,启隙一线。寒风倏入,拂动其额前鬓丝。
昭京夜色如墨,点点灯火若伏兽之瞳。
荒祠鬼影、诡秘货郎、字条凶谶、匿踪魁首……更有那身世如谜、执律令之印代书讼牍的沈氏女……一张无形巨网,正自西市口那污淖角落,悄然弥张,覆向平寂已久的帝京。
他的指尖在冰冷的窗棂上划过。
沈聿……那位以刚鲠闻于朝野,终至身败名裂的前大理寺卿。罪臣遗珠,于此网中,究系挣扎求存的棋子,抑或……执子布局之人?
“河工贪墨……”裴延唇间低逸出这桩悬案之名。
案牍尘封,疑窦丛生。沈聿当年主谳此案,末了竟成阶下首犯…… 这枚骤然现世的‘律令之印’,莫非昭示着,这潭死寂三载的浊水,亦将为眼前惊雷所搅动?
长夜方炽。安善坊祆祠深处,蛇虺已动,罗网亦张。
而京兆府衙署此一方天地,一负血泪之妇沉眠,一执笔为刃之女凝思,一掌刑名之吏运筹。
昭京的风雪,何曾止息?不过化作更刺骨的暗流,在寂夜之下,奔涌潜行。
【注释】
1.“明公”:唐代下级对高级官员的尊称。
2.“医佐”:唐代地方官府确有医官,但“博士”多用于中央学官(如太医署有医博士),地方州府医官常称“医学博士”或简称“医官”、“医人”。
3.唐代官府中低级女办事人员或宫中女官常称“女史”。
4.“蜡丸”、“油纸”:唐代传递机密信息确有使用蜡丸封藏的传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废祠蛇影·寒夜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