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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10

作者:柳木桃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01章 宋公子


    范一摇在旁边冷眼观察, 只觉得这位清一道长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能够布置招魂阵这么高端的玩意儿。


    “道长,宋先生委托我们过来, 一方面是帮忙运送这盏铜灯,另一方面也是想让我们看看宋公子最近的状况,他可还好?”


    “啊!好着呢, 好着呢!叫宋大善人放心, 他的公子在我们观里, 那肯定是照顾得妥妥当当的!诸位要是不放心, 可随我来!”


    清一道长此时也盘算好了,所谓招魂法事一说,也不过是他顺口一提, 谁知道那宋家的冤大头老爷竟是当了真。他千盼万盼, 就希望这铜灯不要送来,如今倒好,这铜灯送到这里,和宋老爷信里说的不一样, 若到时候真的救不回来那宋公子的小命,他也有了开脱的借口。


    这样想着, 清一道长便将铜灯是黄的还是绿的这件事丢开不提了, 热情洋溢地引着众人去了后院客堂。


    “诸位请看, 宋公子住的这间客堂是我们这里最大最舒服的, 就连我的袇房也比不过呢!”


    可以看出来, 这清一道长很擅长经营, 且不说道行如何, 这观中的小院倒是打理得舒服又惬意, 亭台楼阁, 小桥流水,种了很多绿植,空气清新湿润,几乎闻不到道观里常有的烟火味,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然而当范一摇他们被领进宋公子住的客堂,一推开门,又是另一番天地。


    若是让范一摇形容,简直仙境变修罗。


    这客堂宽敞倒是宽敞,但因为许久不通风的缘故,里面憋闷潮热,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腻人的甜香。


    范一摇狗鼻子太灵,闻出这甜香里隐藏的一股苦森森的味道,一进屋就用手捂紧了鼻子。


    清一道长讪笑着解释:“宋公子失了魂魄,吹不得风,又怕受寒,我特意叮嘱了道童们,不让这客堂内吹风,所以里面空气是差了些。”


    这间客堂的确很宽敞,是那种老式的屋子,被隔成了三部分,中间是个小门厅,西边是书房,靠近东边的才是卧房,卧房内摆着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还有一张拔步床。


    桌子上放着各种瓶瓶罐罐,还有个黑杆铜头的烟枪,椅子上放着一盆水,里面泡着一条白布巾。


    此时拔步床的帐幔全都放下来,厚厚的层层叠叠,和这屋子给人的感觉一样憋闷。


    屋子里专门伺候的小道童见众人进来,先行了礼,然后便站到床边,轻声唤道:“宋公子?宋公子?您家里来人看您了!”


    见无人应声,正想过去将帐幔挂起来,却不想里面突然飞出来一个东西。


    随之一声男子的大喝:“滚!都给老子滚!!”


    小道童吓了一跳,倒是身法机灵,及时躲闪,没让那东西砸到头。


    范一摇顺着看过去,只见那飞出来的东西坠在地上,竟是个景泰蓝的鼻烟壶。


    这宋少爷……脾气倒是真大。


    小道童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抱歉地冲大家笑了笑,“宋公子怕是刚醒,还有起床气呢!”


    凤梧笑了笑,“无妨,是我们来得突然了。”


    话音未落,床上又传出一声狂暴的嘶吼声,把众人吓了一跳。


    小道童神情一慌,忙冲到床边,一下将垂挂的帐幔掀起来。


    这回范一摇总算是看清楚床上的男子。


    只见对方穿着一身纯白色的中式丝绸亵衣亵裤,瘦骨嶙峋,几乎能从宽松的衣领下面看到凸起的锁骨。一头短发凌乱不堪,看上去像是寸头很久没打理,又参差不齐地留长了。


    然而即便如此狼狈不堪,还是能从他的五官看出原本俊朗英气的模样。


    这便是宋振华的独子宋励成了,不过听说他只有二十多岁,如今这胡子拉碴,又形容枯槁的模样,说是四十岁的中年人估计也有人信。


    宋励成此时正疯了一样在床上不停扭动挣扎,一边折腾一边从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师父,宋公子怕是又犯病了!”小道童惊慌失措地抬头看清一道长,一边努力扑上去将宋励成压制住。


    清一道长怒道:“怎么回事,不是天天在用□□么?怎么又这样了?!是不是你偷懒,没给宋公子伺候好了?”


    道童委屈:“不是我呀,是宋公子自己不肯吸的,好几次差点用烟枪把我敲死了!”


    “真是废物!废物!”


    清一道长跳着脚骂了一通,又回头看了凤梧等人一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啊,咱们来的时候不巧,不过没关系,看我的!”


    说着,清一道长便在众人目光之下,左右撸起袖子,一步跨到桌边拿起烟枪,十分熟练地填烟,点烟,然后又嗖的一下见缝插针,窜到宋励成身边,将烟嘴递到他嘴边,动作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范一摇看得目瞪口呆,有生以来就没见过如此灵活的胖子。


    “宋公子,吸一口,您快吸一口吧!”清一道长活像个在红灯区招揽生意的老鸨,声音婉转温柔地哄劝着。


    宋励成却在感知到烟嘴的瞬间,紧紧闭上嘴,挣扎得更厉害。


    范一摇看得皱眉,上前一步道:“清一道长,宋公子明显不想抽大烟,您怎么能强行给他喂?”


    凤梧看到这里也是脸色一沉,眼中再无温和笑意,“清一道长,宋公子这烟瘾,别不是你们给他染上的吧?你一届出家之人,怎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清一道长先是被骂得一呆,紧接着流露出比窦娥还要冤枉的表情,“诸位以为是我给他大烟抽?天地良心,怎么可能呀!这东西这么贵,在宋公子来道观之前,我们连见都没见过呐!他来我们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抽上这个了,是宋善人特意交代的,让我们千万别给他断了!”


    小道童见自家师父被误解,也忙跟着解释:“是啊,诸位错怪我师父啦!这宋公子就是这样,我们不给他,他就偏要抽,等我们主动将这□□拿给他,他又不要了……哎呦!”


    说这话呢,小道童突然痛叫一声,原来是肚子上挨了宋励成一脚。


    “罢了罢了,你不抽,我们拿走就是!踢人做什么呐!”清一道长吓得哆哆嗦嗦,又捧着烟枪撤了。


    宋励成没了拘束,这时已经从床上站起来,红着眼睛直勾勾盯着众人,看上去像一头发狂的猛兽。


    他目光从众人身上依次掠过,视若无物,最后又落回到清一道长手中的烟枪上,猛地冲过去夺过,然后放进嘴里,像是吸命一样大力吸食几口.


    最后在一片云雾缭绕中,露出要生要死的迷醉表情。


    这并不是范一摇第一次目睹别人犯烟瘾。


    奉阳城也有好几家烟馆,小时候她还曾跑到门口偷看,亲眼见过那些没钱买烟膏的烟鬼们打滚抽搐,口水鼻涕眼泪横流的样子。


    还记得师父当时来找她,问她:“一摇,看到了么?”


    年幼的范一摇点点头,“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这些人好脏,好可怕。”


    “不,这些已经不是人了。”


    范一摇好奇地仰起头,那时候的她个子很矮,还只能看到师父凤梧的下巴。


    “师父,不是人是什么呀?”


    凤梧沉默片刻,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畜生。”


    几口烟下肚,宋励成看上去明显镇定很多,可与他狂暴情绪一起软下去的,还有他的身体。


    清一道长和小道童极有眼色,见宋励成脚下要站不稳了,忙一左一右上前,将人扶到床边坐下,一个拿来软垫给宋励成靠着,一个帮忙盖被。


    而宋励成此时俨然已经神游天外,双眼半阖着,表情放松又享受。


    小道童偷偷瞄了一眼,对清一道长说:“师父,宋公子这是又去做活神仙了嘛?”


    清一道长当头给了小道童脑瓜一下,“胡说什么!宋公子这是失魂!是被狐媚子勾了魂!这福`寿膏是给他吊命用的!”


    凤梧沉声道:“什么狐媚子勾魂,我看这宋公子不过是被大`烟掏空了身子罢了。”


    “哎!可不敢胡说!”清一道长大惊小怪地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状,“狐媚子听了是要寻事的!”


    凤梧显然不想再和这清一道长纠缠,又不想旁观宋励成抽大`烟,率先出门去了。


    其他三人见状,也跟着出去了。


    范一摇道:“师父,我看这狐媚子一说完全是无稽之谈嘛,想必是那宋振华害怕家丑外扬,胡编了这样一个理由。”


    运红尘也点点头,“不错,我见那清一道长也像个江湖骗子,为了迎合宋老爷,才跟着附和狐媚子勾魂之说。如今咱们东西也给他们送来了,招魂灯也成功锻造了,不如就此撤退,赶紧去找最后一样铜器!”


    范一摇心中虽然唏嘘,却也知道如今像宋励成这样吸食鸦片的有钱人不在少数,管是管不过来的。


    “也好,一会儿我问问清一道长,这家道观里除了宋励成还住着什么客人,把胭拾姐姐托我运送的木匣子交出去,我们就可以走了。”


    凤梧疑惑:“嗯?胭拾姑娘没写明具体的收货人吗?”


    范一摇将胭拾的委托单拿出来,摇摇头,“没说,就说是这道观里的客人。”


    运红尘插嘴道:“哪有这样委托的,万一这里住着好几个人,谁知道应该把东西交给谁呀?”


    范一摇心里其实也很纳闷,“胭拾姐姐说,到时候我就知道该交给谁了。”


    运红尘:“那你现在知道么?”


    范一摇:“不知道。”


    运红尘:“这不就得了!”


    这时宋励成的房门被推开,清一道长领着小道童从里面轻手轻脚地出来。


    “哎,诸位对不住了,让你们白白等了半天,这宋公子刚刚睡下。今天他脾气格外大,平时也不会闹成这样的……”


    第102章 木匣


    江南渡一眼看出清一道长在顾虑什么, “道长放心,我们不会再回宋家了。”


    言外之意,自然也不会将宋公子的情况转告给宋振华, 所以清一道长也不必诚惶诚恐。


    清一道长与江南渡心有灵犀对视一眼,讪讪地笑着不再说话了。


    范一摇问:“清一道长,您这里除了宋公子, 还有其他客人么?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 是别人托我送过来, 指明收货人是这里的香客。”


    清一道长一愣, “客人?我们这里的客人,就只有宋公子一个人呀?”


    范一摇与江南渡对视一眼,又问清一道长:“那最近是不是有其他客人, 碰巧刚刚离开的?”


    清一道长摆摆手, “没有的,我们这里近半年的时间,就只有宋公子一人留宿在观中。”


    范一摇轻轻摩挲着怀里的木匣,微微皱眉。


    这答案似乎已经十分明显, 如果胭拾没有弄错的话,那这木匣子应该就是给宋励成的了。


    运红尘伸长脖子往房门那边张望, “宋公子已经睡下了?”


    清一道长点头, “是啊, 一般情况, 刚用过福`寿膏的话, 正经要睡好久, 叫都叫不醒呢。”


    运红尘看向范一摇, “这可怎么办, 总镖头, 不然你将东西留下来?”


    还不等范一摇说话,凤梧先摇头道:“不可,这有违镖局的规矩,咱们受人之托,肯定要当面交给收货人验货,这一趟镖才算完成。”


    范一摇:“是啊,胭拾姐姐也特意叮嘱过我,让我务必亲眼看着收货人将这木匣打开。”


    “哎,真好奇,这木匣里到底有什么啊……”运红尘被勾得抓心挠肝的。


    清一道长的确是很有眼力价的人,见状忙道:“不如这样,我看诸位一路劳顿,这宋公子又不知道何时才能醒过来,几位若是不嫌弃,就先留宿在观里,等明天宋公子精神好了,再将东西转交给他。”


    眼看着天色不早,这时候去哪里都来不及了,众人一商量,便决定在这道观里住一晚。


    晚餐几乎都是素菜,但是不同于寻常寺庙道观里的粗茶淡饭,这里的饭菜居然异常可口,特别是脆爽萝卜和香煎豆腐两道,几乎是被一扫而空。


    “这清一道长倒是会享受,难怪养得白白胖胖。”运红尘吃饱喝足后,摸着鼓鼓的肚皮感叹,“如今这世道,能把日子过得这么有滋有味的人很少了。”


    凤梧点头道:“是啊,这比寻常的馆子都好吃,也不知道是如何做的。”


    江南渡垂眸,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饭菜,微微皱眉。


    范一摇立刻察觉到,“怎么,大师兄,你觉得不好吃么?”


    江南渡摇头,“只是觉得奇怪,这饭菜的做法,似乎是动用了五行灵力。”


    范一摇惊讶:“不是说人类世界里很多道士,其实都是咱们九州的阵法师么?这清一道长该不会也是阵法师吧!”


    运红尘撇嘴:“清一道长?怎么可能嘛!他看起来就不像。”


    江南渡回答得却很保守:“的确感觉不出他身上有灵气波动。”


    范一摇猜测:“难道是做饭的厨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凤梧却道:“还是算了,若这人真的是九州同类,隐居在此便是不想让人知道身份,我们又何必一定要去撞破。”


    ……


    第二天一早,范一摇听小道童说宋公子醒了,便立刻拿了胭拾的木匣子叩门拜访,谁知道却吃了个闭门羹。


    “宋公子说了,他谁也不见。”小道童回了话,便准备关门谢客。


    范一摇急了,“你没跟他说,是有人托我给他送一样东西么?”


    小道童:“说了,可宋公子还是不想见您。”


    范一摇索性不理会小道童,高声冲着房内喊道:“宋公子,有人让我给您送一个木匣,还请您当面打开验货!”


    回答范一摇的,是掷地有声的一个字——


    “滚!”


    范一摇:“……”


    这一刻,范一摇承认,她的确很想将这面前的破房子拆了。


    小道童大概是感应到了范一摇身上的噌噌上窜的怒气值,忙安抚道:“范总镖头,您冷静,或许是早上宋公子有起床气,心情不太好,不然您等中午再来?”


    毕竟是在别人家地界,这小道童和清一道长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范一摇忍了,挨到中午再来。


    结果这位宋大公子还是十分不给面子,继续给范一摇吃闭门羹。


    这回范一摇忍不了了,抬脚就把门踹了,直接杀到了宋励成床边。


    宋励成似乎刚抽完烟的样子,人倒是清醒的,就是看上去懒洋洋的,浑身没骨头一样瘫在床上,见范一摇来了,吊着眼看她。


    范一摇将木匣拿出来,摆在宋励成面前。


    宋励成瞄了一眼,然后抬手一扒拉,就将匣子从床上扒拉下去,摔在地上。


    范一摇:“……”


    “范总镖头!冷静!您冷静!”小道童坐在地上抱住范一摇的大腿,这才没让她冲上去给宋励成两巴掌。


    “这是胭拾给你的,你不认识她么?或者是沈大小姐,沈佳宜?”范一摇继续努力尝试沟通。


    宋励成却原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一手撑着头,侧卧着乜她,竟是在病容下流露出几分还未被鸦`片消磨的风流气度。


    “哦?我管你是腌十个还是腌九个的,告诉你,不管是沈小姐还是白小姐,只要这破玩意儿我不打开,你就拿我没办法!”


    “你!信不信我砍了你!”


    范一摇气得想拔刀,小道童鬼哭狼嚎地在旁边拼死阻拦。


    “范总镖头!冷静啊!冷静!”


    宋励成窝在床上,好整以暇地哼哼,“小姑娘,你还是太嫩了,老子当年在战场上砍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老娘当年看守九鼎的时候,你还是个细菌呢!


    范一摇气红了眼,最后还是被凤梧亲自从宋励成的屋里拉出来的。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胭拾姐姐为什么要给他送东西!放我出去,我要砍死他!”


    “好了好了,咱们不气了!大不了把东西放下,咱们走就是!”凤梧给暴躁的小徒弟顺毛。


    等范一摇终于冷静下来了,仿佛已经透支了大半力气,蔫蔫道:“算了,还是得想办法让他当面把木匣子打开。”


    运红尘很是崇拜地看着自家总镖头,“不愧是总镖头,被那宋公子气成这样了,也不忘了咱镖局的信义!”


    范一摇却道:“也不完全是因为守信。”


    运红尘:“咦?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范一摇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木匣,她怕宋励成那混蛋将东西当柴烧了,出来的时候特地捡起来了。


    “你们还记不记得宋振华说过,宋励成以前不是这样,而君明泽野也跟我说,宋励成变成如今这样另有原因。我总觉得,如果我能让他将这木匣打开,收下胭拾姐姐的东西,或许就会找到答案。”


    运红尘很是不屑,“那个东瀛人的话又不可信,总镖头,你别太难为自己了。”


    傍晚时分,范一摇揣着木匣,又溜达到宋励成所在的院子,让她意外的是,这人居然没在床上歪着,而是难得从房间里出来,正站在鱼池边喂鱼。


    见范一摇来了,宋励成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道:“小姑娘,跟你说了,我不会收你的东西,还是趁早滚蛋吧。”


    范一摇忍了又忍,总算是挤出一个笑脸,将特意从道观外面打回来的一瓶烧刀子亮出来。


    “我不是来让你收货的,我是听说宋公子酒量惊人,来找你喝酒的。”


    一看到酒,宋励成的眼睛果然亮了。


    范一摇猜得没错,行伍之人极少有不爱酒的,这宋公子以前是当兵的,十有八`九也是个好酒之人。


    “哦?既然如此,那就请吧。”宋公子指了指旁边的石凳,示意范一摇坐,“不过你这么一小瓶烧刀子,够干嘛的?”


    “我那里还有好几坛子呢,一会儿就让我们镖局的镖师送过来。”


    范一摇丝毫不怯场,大有要跟宋励成拼酒到底的架势。


    其实她对喝酒没什么兴趣,只是琢磨着趁宋励成酒醉脑子不清醒时,忽悠他将木匣子收下验货,她也好交差走人。


    谁知她这算盘还没在心里打完,宋励成便将酒瓶子接过去,晃了晃,然后一扬脖子,喝了个干净。


    范一摇:“……”


    宋励成抹了抹嘴,将空酒瓶丢还给范一摇,还有些嫌弃地品评道:“这酒品质一般,差点意思。”


    院子门外响起轱辘轱辘的车轮声,是运红尘用镖车推着两大坛子酒进来了。


    “总镖头,看我弄来的这些酒,这回不把那姓宋的大烟鬼灌倒,我运红尘三个字就倒过来……”


    苍鹤同学说了一半,才发现当事人正站在外面,尴尬地闭了嘴。


    宋励成瞥了眼酒坛,很是不当回事地笑了笑,对范一摇道:“看来小姑娘你的诚意很大,宋某今日就算领你的情了。”


    紧接着,他也没等范一摇开口,便主动走到镖车跟前,单手提起一个酒坛,拍开封泥开始往嘴里灌。


    运红尘惊讶得睁大眼睛,有点无措地看向范一摇。


    范一摇起先还以为这宋励成只是难得碰到酒,情难自控,可是见他灌得又急又猛,酒汤兜头兜脸几乎要把自己淹死,便渐渐觉得不太对劲,忙上前阻拦。


    “喂,宋公子,您慢点喝,我是来和您喝酒的,不是来看饮驴的!”


    宋励成却对范一摇的话充耳不闻,很快就将一坛子酒咕咚咕咚喝空,酒坛子一摔,又去拿第二坛。


    “宋公子,您抽大`烟本就伤身,现在又没养好,不能这样喝酒的!”运红尘也过来,和范一摇一起阻拦。


    然而宋励成就好像突然生出极大的力气,将两人强行推开。


    “没事,若是能这样醉死了,倒也好了。”宋励成唇角勾着笑,红着眼。


    范一摇心头一跳,只觉得这一刻,宋励成似乎真的心存死志,对这世间生无可恋。


    这一坛子酒再猛灌下去,别说让他收货验货了,只怕小命都要呜呼。


    “不行,你不能再喝了!”


    范一摇直接劈手斩在酒坛上,将那酒坛击碎。


    碎裂的瓷片摔了满地,清澈的酒浆从破坛子里哗啦一声浇下。


    宋励成手中空拿着个残存的酒坛沿,呆呆地看着地上一片狼藉。


    “哎,废物就是废物啊,连坛子酒都喝不成呢!”


    他手轻轻一松,将破酒坛丢了,醉醺醺向后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状如疯癫地仰天大笑,最后笑着笑着,又流下了眼泪。


    运红尘吓得不轻,三两步躲到范一摇身后,“总镖头,他这是疯了么?”


    范一摇看着地上无声恸哭的宋励成,微微皱眉。


    如果可以将绝望的情绪实质化为一张大网,那此时捆缚在宋励成身上的网,只怕已经层层覆盖,密不透风,令人窒息。


    “算了,我们先将他弄回房间里。”


    因为范一摇是偷偷将酒弄进来的,不想惊动观里的道士们,便和运红尘一起将宋励成从地上架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塞回房间。


    第103章 签收


    本以为将人丢在床上就可以走了, 谁知偏巧在这时宋励成烟瘾发作,浑身痉挛地佝偻成一团,看上去无比痛苦。


    “妈呀, 总镖头,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去叫人?”


    “昨天不是见过清一道长给他点烟么,你把桌上的烟枪拿来, 我们给他抽两口。”


    “这能行么!”


    “先试试!”


    运红尘急忙去拿来烟枪, 范一摇按照记忆中看到清一道长装烟的方法, 给宋励成填了烟膏, 放到他嘴边。


    宋励成感觉到嘴边的烟枪,正欲张口,身体里却又好像有另一个人, 强行让他别开头。


    运红尘看得一愣一愣的, 与范一摇对视,“总镖头,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想抽?”


    之前小道童也说过,有的时候这宋励成就会强迫自己不去抽烟。


    范一摇想了想, 试探地唤了一声:“宋公子?宋励成?”


    宋励成毫无反应,依然在浑身抽搐, 又哭又叫。


    “咦?他好像在说什么。”运红尘将耳朵贴近了些, 努力辨认那些含糊不清的音节, “……好像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兄弟们?”


    范一摇沉默一瞬, 在宋励成又开始挣扎翻滚的时候, 突然叫了声:“宋军长?”


    这一回, 宋励成突然安静下来。


    他像是真的失了魂魄的人, 眼睛空洞洞地睁着。


    运红尘觉得她家总镖头简直神了, “诶?你怎么知道他以前是军长?”


    范一摇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宋振华说过,他儿子以前是在司令手底下做事的。司令下面不就是军长嘛?”


    一声“宋军长”让宋励成短暂安静了片刻,很快便又要发作起来。


    范一摇忙道:“宋军长,兄弟们说了,不怪你,您先抽口烟缓缓吧!”


    果然,这一次宋励成竟是十分配合,没有再闹,乖乖叼了烟嘴。


    有了鸦`片的安抚,他情绪很快平复下来,不再抽搐痉挛,流泪流口水的症状也有所减轻。


    范一摇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劝人吸食鸦片。


    两人都不是伺候人的材料,见宋励成抽了两口烟就昏睡过去,便打算就此离开,谁知还没出门,范一摇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宋励成的声音。


    “小姑娘。”


    范一摇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床上的人没有起身,依然躺在那里闭着眼,像是在安睡。


    “今天谢谢你了,明日一早你来找我,我帮你收货。”


    范一摇心头一喜,“真的?”


    宋励成笑了笑,“放心吧,虽然宋某如今已经与废物无二,但是也不会跟你一个小姑娘食言。”


    回去的路上,范一摇心情很沉重,如这满园的夜色,黑压压的透不过气。


    运红尘回想刚才宋励成嘴里的嘀咕,不解道:“总镖头,宋公子说他对不起兄弟们,是什么意思呀?”


    范一摇想了想,道:“宋振华说宋励成一直在外从军,突然返家,可能是外面遇到了什么难处。如今看来,他应该是在军中遭遇了不幸的事,这才一蹶不振吧。”


    因为怕被大师兄和师父骂,范一摇并没有将今天的行动告诉他们,回去以后便和运红尘钻回了自己的房间,直到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又早早跑去宋励成的院子。


    凤梧本来还想跟小徒弟说两句话,见她这样匆匆忙忙的,根本找不到机会,便对大徒弟说:“若是今天那位宋公子还不肯配合收货,不如劝劝一摇,我们把东西留给他就走吧。”


    江南渡目光追随着少女倔强的背影,却道:“只怕凭一摇的性格,是不会放弃的。再看看吧,也许今天就会有转机。”


    宋励成果然说到做到,今天早上没有再让范一摇吃闭门羹。


    专门负责照顾宋励成的小道童今天也很高兴,显然这两天受够了夹板气。


    “范总镖头,您来啦?快进去吧,宋公子已经等您好久了!”


    范一摇推门进屋,只见宋励成坐在正对门的厅堂内,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


    他似乎是刚洗过澡,头发身上看起来都十分清爽。


    “我听他们都叫你范总镖头,你们是开镖局的?”宋励成开口就是上位者的做派,并不客气。


    “当然了呀,不然我何苦天天求着你收货,都是我们镖局的职责所在。”


    范一摇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将木匣子拿出来。


    宋励成没有直接伸手去接,而是目光一扫,示意范一摇放到桌上。


    范一摇心中虽然有点不满,却生怕这大烟鬼又生事端,只好照做。


    “这年头,铁路越建越多,镖局的生意可是不太好做了。”宋励成不紧不慢地点评道。


    范一摇有一说一,“没错,所以我们也偶尔接一些保安的活。”


    宋励成嗤笑一声,“倒是懂得变通。”


    范一摇耐心告罄,“你到底验不验货了啊?”


    宋励成挑挑眉,不过他昨日既然已经答应,今天就不会故意拿乔,很配合地拿起木匣,一边漫不经心地转动上面的鲁班锁,一边打量范一摇。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是军长?”


    范一摇这回也学会了,跟宋励成这种人打交道,可不能太实在,于是也有样学样地挑挑眉,“想知道?那你先把这木匣子打开。”


    宋励成这回难得连眼睛里也漫上笑意,“你这小丫头,倒是挺有趣。”


    范一摇反击:“你这老男人,倒是会磨人。”


    “我老?”宋励成开木匣的动作一顿,这回倒是显得很惊讶。


    范一摇努嘴:“你不照照镜子么。”


    宋励成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嗯,的确是很久没有打理了,不过我可不算老,今年才不到三十岁,按年龄算,给你当夫君也很正好。”


    范一摇白眼差点翻上天,将带鞘的烛息刀挥了两下,示意宋励成快点干正经事。


    宋励成又是一阵呵呵的笑,不再逗她,将木匣子打开。


    范一摇多日以来的好奇心总算在这一刻得到满足,但是看到木匣内的东西,却难免有些失望。


    只见木匣内什么新奇宝物都没有,只是放着一张折了几折的信纸,外加一对翡翠耳环。


    但是与范一摇的失望不同,宋励成在看到那副耳环时,脸上戏谑的笑容却不见了,他先是惊讶,随即目光又变得逐渐沉重。


    “你说送这木匣给我的人,是谁?”宋励成缓缓问。


    范一摇:“胭拾,这是她在上海做舞女时的花名,她的真名叫沈佳宜,是羊城沈家的大小姐。”


    宋励成喃喃:“原来竟是她……她就是胭拾啊……”


    范一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也看出宋励成与胭拾是有过故事的。


    宋励成将那副耳环拿在手中出了片刻神,又取出里面的信纸,展开阅读。


    范一摇自然是不知道信上写的什么内容,却见宋励成在读到这封信后,眼圈逐渐泛红,到最后,竟是闭上眼,用微微发抖的手抵住额头,似乎在努力克制着某种情绪。


    “宋军长?您还好吧?”


    范一摇有点担心,生怕这大哥一激动,又犯烟瘾。


    过了半晌,宋励成才将手放下,抬起头。


    范一摇与其瞬对视间,不禁愣住。


    她总觉得,这一刻的宋励成,似乎完全变了个人,那薄薄的一张信纸,似乎已在这须臾之间,在他身上做出了某种深入骨髓的改变。


    “范总镖头,想必你应该很好奇,我年纪轻轻,放着好好的军长不做,为什么会跑回老家堕落吧?”


    范一摇精神立刻振奋起来。


    心说这不就来了,困扰多日的谜题终于即将揭晓,也不枉她费这么一番功夫。


    宋励成将展开的信纸小心翼翼按照原来的痕迹折好,又重新放回到木匣里,压上那对翡翠耳环,将盖子关合。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几个军阀混战,我的人全都打光了,我的上峰也成了个光杆司令,我跟着他一起郁郁不得志,最后在官场上混不下去,就回来了。”


    短短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其背后却不知道埋骨了多少性命,流淌了多少鲜血。


    宋励成轻笑一声,“如今那区区岛国对我华夏大地虎视眈眈,我们的人却还在内讧。当兵的不能拿枪保卫家国,非要和同宗同族的人杀得你死我活,你说,可笑不可笑啊?”


    范一摇心中触动,她抬起头看宋励成,见对方说话时虽然是在笑着,但那双深邃沧桑的眼睛里,却并无半分笑意。


    她不禁回想起他昨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样子,似乎也明白了,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般彻骨的绝望。


    “那为什么我们要内斗?明知道可能有外敌来犯,为什么不能团结一心?”范一摇不解。


    宋励成久久凝视着范一摇,最后却只是叹息一声,“罢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说了你也不懂,平白给你这小脑袋瓜里塞下许多困惑。”


    范一摇非常不满,“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宋励成却已经拿了木匣子出门,径直往院子外面走。


    “喂,我最讨厌说话说一半了。”范一摇追出去。


    “你们镖局还有些什么人,都在哪里,带我去见见他们。”


    这人腿长步子大,范一摇在后面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你要见我师父他们?做什么?”


    宋励成步履生风,走得目不斜视,倒是隐约能看出几分军人之姿,“你们不是镖局么?自然是有委托要给你们。”


    “你要运东西?”范一摇心中犯嘀咕,“恐怕不行,我们后面没有档期了……”


    离开这里后,他们还要去找最后一样铜器,谁有功夫给他跑腿?


    谁知,宋励成却道:“不运东西。”


    范一摇惊讶:“那你要委托我们做什么?”


    宋励成:“不是你刚刚说的,你们镖局如今还会兼做保安,我想聘用你们保护我。”


    范一摇:“……”


    这是拿他们当保镖了?


    切,可没人想保护你这么个吸食鸦`片的废物公子哥。


    第104章 戒烟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凤梧他们居住的院子门口, 正好看见凤梧从里面出来。


    宋励成大方上前,拱手见礼:“您就是山海镖局的老板吧?在下宋励成。”


    凤梧见到个如此正常的宋励成,显然十分惊讶, 却还是很有教养地回了礼,“啊,在下凤梧, 您叫我凤老板就好。”


    “凤老板, 能让我进去坐坐么?”


    “好啊……请。”凤梧一边将宋励成往院子里让, 一边冲范一摇使眼色, 似乎在问她这是什么情况。


    范一摇摊摊手,用口型道:“我怎么知道?”


    运红尘见到宋励成,也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直到众人落座, 凤梧才试探地问:“不知宋公子今日拜访, 所为何事?我这小徒弟性情顽劣,若是多有得罪,还望您多多包容。”


    宋励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凤老板言重了,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您这位高徒。”


    凤梧更加不安了, “那您今天来……”


    宋励成也不废话, 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 宋某今日前来, 是有一事相求。”


    凤梧:“宋公子但说无妨。”


    宋励成:“不知诸位会在这道观中逗留多久?”


    凤梧瞄了眼宋励成手中的木匣, “唔……看来您已经将这木匣收下了, 那我们此行的任务也算是完成, 大概明天就会离开。”


    “明天?”宋励成显然没有料到他们会这么快走, “我还想委托诸位做我一个月的保镖。”


    凤梧义正言辞:“宋公子怕是误会了, 我们是镖局,怎么能给人当……”


    宋励成蘸了蘸杯子里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数字,言简意赅:“这是我给诸位准备的酬劳,不够可以再加。”


    凤梧话说一半变了调,直接笑眯眯改口:“……给人当保镖,也不是不可以的,毕竟现在生意不好做嘛,镖局也不好接单。”


    努力忽略小徒弟投来的鄙视目光,凤梧喝了口茶,又问:“只是宋公子一直住在这道观里养病,为什么需要保镖?”


    宋励成郑重了神色,认真道:“我需要诸位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守好我的院门,除了送饭菜以外,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当然,也不要让我出去。”


    凤梧对这一匪夷所思的要求表示不解,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花钱坐牢。


    这时江南渡忽然出声,“你想戒掉鸦`片?”


    宋励成从进屋之后就将屋子里的几人尽收眼底,起初并未在意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青年,直到他此时突然出声,循声望过去,才惊觉自己的失策。


    很明显,在这个屋子里,真正掌握话语权的,是这个男人。


    “是。”宋励成回答得很坦诚,“单靠我自己,恐难实现,这才想拜托诸位。”


    江南渡目光向范一摇那边飞快扫了一下,“一个月的时间,对我们来说有点太久了。”


    虽然没有直接回绝,但是拒绝的意思也够明显的。


    宋励成与江南渡目光相对,神色终于凝重了一些,没有刚进门时那般轻松,他沉吟片刻,站起身,十分诚恳地拱了拱手,“若是诸位能够助我戒掉鸦`片,宋某便是欠下一个大人情,日后若是有需要宋某的地方,一定会竭尽全力相助。”


    话已说到这份上,对宋励成这样一个昔日的高级将领来说,也是极限了。


    江南渡目光转向范一摇,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范一摇垂着眸子,不知为何,她此时此刻,耳边回响的,居然都是那晚君明泽野说的一句话。


    他说:“范总镖头,你们华国人一向喜欢内斗。”


    而如今,宋励成寂寞退守到这西南一隅,竟也是因为军阀间的内斗。


    不得不说还真是个结结实实的打脸现场,也唯有庆幸那些东瀛人不在这里。


    “好,这个委托我们接了。”


    宋励成还在等江南渡的回应,没想到却等来一个脆生生的回答,不禁莞尔,回头看范一摇。


    “原来你们的镖局,还是要你这个小姑娘来当家?早知道我就不跑这一趟,直接问你不就好了?”


    范一摇特别讨厌宋励成这副纨绔公子哥的嘴脸,没好气道:“委托我们已经接了,你还有事么?没事的话就回去歇着吧,戒大`烟可是个体力活呢。”


    宋励成又去看凤梧和江南渡,“她说的话算数吧?”


    凤梧尴尬地咳嗽一声,无论如何也不肯说有损师父尊严的话。


    江南渡更是不会搭理他。


    最后还是运红尘好心提醒:“宋公子,委托已经接了,你就快点回去吧,再说下去,可能这委托就不算数啦!”


    宋励成笑了笑,又向众人一拱手,脚步轻快地告辞了。与几日前半死不活的样子相比,他整个人似乎一下年轻了十几岁。


    凤梧等人走了,才道:“这什么情况?这宋公子是抽了什么风,突然就想着戒鸦`片了?”


    范一摇道:“我也不知道,那木匣里有一封胭拾姐姐写的信,他看完就变成这样了。还跟我说了为什么他会回到老家浑浑噩噩度日。”


    凤梧好奇心被勾起:“诶?那到底是为什么?”


    范一摇言简意赅道:“军阀内斗,他的兵都战死了,没了军权,就混不下去了呗。”


    凤梧唏嘘,“如今这世道的确够乱的,各方势力都在争抢地盘,自相残杀的事并不少见。”


    运红尘问:“那他突然想戒鸦`片,是准备重振旗鼓了嘛?”


    范一摇:“谁知道了,反正我想,咱们目前也不知道最后一样铜器的下落,与其大海捞针的找线索,不如先帮了这个忙,再怎么说,这宋公子应该也算是胭拾姐姐的朋友了,若真的能让他重新做人,也是件功德。”


    凤梧点点头,“嗯,说的也是,反正这宋公子给的佣金也不少,咱们不亏。”


    运红尘也十分高兴,“还能再在这里吃一个月的饭,我觉得不错!”


    只有江南渡并没有对助人为乐表现出太强烈的兴致,反而突然问了范一摇一个问题:“一摇看起来和那位宋公子已经很熟稔了。”


    范一摇:“???”


    江南渡:“不知道今天一摇有没有空,也陪师兄小酌两杯?”


    范一摇:“……”


    室内的空气骤然凝结,凤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找借口出去了。


    求生欲满满的运红尘也感应到什么,紧跟着凤梧的脚步离开。


    最后屋子里就只剩下范一摇和江南渡。


    范一摇看着对面难辨喜怒的大师兄,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个问题——


    大师兄该不会是知道她偷运了酒进道观,生气了吧?


    毕竟看这些时日道观里提供的都是素食,就算范一摇对道家了解不多,也猜得出这里应该是讲究清规戒律的全真一派,如此冒失行径,确实不妥。


    江南渡见范一摇一直不说话,只是眼睛盯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便起身走过来。


    范一摇忽然先发制人,炮弹一样扑进江南渡怀里,伸手牢牢抱住他腰。


    “大师兄我错了!!”


    江南渡身体僵住,整个人仿佛石化了一样,不敢动弹。


    “大师兄,我错了!我不该运那么多酒进道观的!”


    范一摇这一刻觉得自己很厚脸皮,居然企图用这种方法逃避责难,顺便占大师兄便宜。可是闻着大师兄身上好闻的味道,一时间狗胆包天,竟舍不得放手。


    “只是这一点错了么?”


    半晌,她才听见大师兄清冷的声音徐徐响起。


    除了这个,她还做了什么别的错事?


    江南渡垂眸看着毫无自觉的某人,终是忍不住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就你那点酒量,还想和人拼酒么?不自量力。”


    范一摇捂住头嘿嘿笑,“反正奏效就好嘛,不然那个烟鬼老男人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愿意验货呢。”


    听见范一摇叫宋励成老男人,江南渡怔了一下,心情竟是莫名其妙好了起来,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郁气也随之消散。


    “以后不要轻易与陌生人饮酒。”


    “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我只和大师兄喝酒还不行嘛!”


    江南渡没有应声,依然板着脸,只是嘴角却轻轻扬起来。


    ……


    第二天一大早,宋励成便张罗着焚香沐浴,换上崭新白绸缎亵衣亵裤,弄得特别有仪式感。知道的是要戒鸦`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要羽化飞仙。


    清一道长听说宋励成打算干什么,差点吓得跪了,大呼小叫道:“哎不成不成!听说这福`寿膏只要抽上了就不能断,不然是要送命的!可不敢乱来啊!”


    宋励成沉着脸骂:“滚!这烟膏子老子要是戒不了,也不想活了。”


    “不成!不成啊!宋公子,您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宋善人交代!!”


    清一道长哭得如丧考妣,最后是被江南渡和凤梧强行架走的。


    范一摇关门前又向宋励成确认:“当真无论如何也不叫人给你烟抽?”


    宋励成很是郑重地点头:“当真,这一次有劳诸位了。”


    范一摇得了雇主吩咐,回了个“好”字,便利落地关门落锁。


    当天下午,宋大军长的院子里就热闹起来。


    先是大叫着让人开门送烟膏,不得响应后又传出砸东西的声音,到晚上黄昏十分,估计是折腾累了,开始哼哼唧唧的呻`吟起来。


    运红尘进去送了一趟饭,出来的时候和蹲守在门口的范一摇眼神相对。


    范一摇:“饭都吃了?”


    运红尘摇头,“不吃,一大碗瘦肉粥,我直接掰开嘴给他强行灌进去的。”


    第105章 去北平


    范一摇冲运红尘竖了竖大拇指, 表示钦佩。


    运红尘唏嘘道:“我总算知道,这宋公子为什么一定要花钱雇人看着他了,鸦`片当真可怕。”


    “自然是可怕的, 洋人弄进来的玩意儿,毁我国民根骨,销我民族精神, 简直其心可诛。”凤梧站在院门口, 目光沉沉落向院内宋励成所在客堂。


    范一摇叹了口气, 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 将食盒从运红尘手中接过来,“你值夜吧,我回去了。”


    她不想再留下来听凤梧形容鸦`片, 因为每多听到一个字, 就仿佛有人将千斤重的石头压上她心头。


    三天后,宋励成竟开始发高烧了,又吐又泄的,铁骨铮铮的汉子, 眼看没了大半条命。


    清一道长率领观内所有道童道士,其实算上他本人, 拢共也就八个人, 摆出一副要与山海镖局同归于尽的架势, 要强行闯进院子给宋公子送福`寿膏续命。


    结果被范一摇一个指头摁灭了


    “哎呦, 你们这是杀人啊!杀人!”清一道长趴在地上痛心疾首。


    范一摇拿了根捆镖物的麻绳, 在清一道长面前晃了两圈, “再叫?再叫就给你捆上!”


    “一摇, 好了, 别吓唬清一道长了。”凤梧看不下去了, 将清一道长从地上扶起来,宽慰道:“道长,您放心,我那大徒弟略通医术,有他在,宋公子当无性命之忧。”


    宋励成的确是靠江南渡吊着一口气,熬过了最难捱的一周,到第二周的时候,他身上的痛苦感知有所减轻,也能自己主动吃些东西了。


    清一道长倒是懂得变通,见情势即将逆转,急忙着手布置招魂法阵。等第三周宋励成的精神状态一日更比一日好,便开始大张旗鼓地在院子外面布阵施法。


    吹拉弹唱,齐齐上阵,不知道还以为这道观里的道士要娶亲。


    运红尘眼底乌青,眼瞅着就要变身食铁兽,要不是范一摇和凤梧拦着,只怕都要冲过去砸场子了。


    “总镖头,没这么折磨人的!我是夜班镖师啊!夜班镖师!白天要睡觉的,这都多少天了,有完没完!!”


    凤梧:“说到底,这也是人家的道观,咱们也不好不让人摆阵做法啊,不然给你找两团棉花堵上?”


    范一摇安慰:“再忍忍,距离一个月之约也没两天了。”


    运红尘抱头欲哭,“啊啊啊要不是怕影响到你们,真想晚上去那元宵道长的房门口放鞭炮!”


    这场聒噪的招魂法事,终于随着宋励成的闭关结束而宣告终结。


    宋励成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踏出院门,虽看上去清减了很多,但目光熠熠,宛如脱胎换骨。


    就好像真的有股精神气灌入,将这副潦倒的身躯重新拔了起来。


    凤梧:“不愧是宋军长,身体底子还没有被鸦`片掏空。以前也见过戒食鸦`片的人,大多都要没掉半条命。”


    宋励成却并不觉得这是恭维,沉声道:“那是凤老板没见过我以前的样子,况且我吸食鸦`片不久,身子还没被彻底搞坏,戒起来也容易一些。”


    说话间,范一摇和江南渡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探头探脑的清一道长。


    宋励成目光落在范一摇身上,微微一笑,“说起来,还要多亏了范总镖头,是她及时将胭识的信带来,打醒了我,不然我还不知道要在这摊泥里烂到什么时候。”


    “看来宋公子已经是大好了!不愧是宋家祖传的铜灯啊,用来布招魂阵简直绝妙!”清一道长抢在其他人之前开口,热情洋溢迎上来。


    宋励成淡淡看了清一道长一眼。


    范一摇心中不禁感叹,不愧是拿枪的,这眼神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清一道长在宋励成的死亡凝视下缩起了肩膀,似乎随时准备挨一通骂。


    谁料宋励成竟点点头道:“有劳道长了。”


    清一道长那白胖馒头脸瞬间明媚起来。


    “哎呀说得哪里话,您在我们这道观里养魂,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范一摇到这里有点看不懂了,侧过头看自家大师兄,“这宋公子当真相信招魂一说?”


    江南渡想了想,道:“世道艰难,宋公子不愿拆穿罢了,由着清一道长去宋振华面前讨个赏,在外面也能保全他自己的名声,对大家都好。”


    这道理江南渡都能看懂,精于世故的清一道长自然也看得明白,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过来抢功劳。从宋励成这里得了准话,这宋家香火钱有了保障,他便不再得寸进尺,安安静静地遁了。


    凤梧对宋励成道:“如今宋公子已基本戒掉了鸦`片,还算不负重托,我们也该告辞了。”


    若要范一摇来翻译师父这句话,意思就是:“活干完了,您该结钱了。”


    宋励成却道:“不急,诸位此次帮了宋某一个大忙,离开青城之前,容我宋家办个送行宴,聊表谢意。”


    凤梧看了看两个徒弟,见他们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刚好我们离开青城,也要经过府上,就再叨扰一番。”


    宋家听说公子的“病”治好了,很快便派人来接。


    抵达宋府时,宋振华亦如当初第一次迎接他们时那般,早早便守在大门口,看到全须全尾回来的儿子,激动得说不出话。


    “爹,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宋励成跪在地上给宋振华重重磕了个头,咚的一声,听得在场所有人都心里跟着一沉。


    宋振华老眼含泪地将独子扶起来,“恢复了就好,恢复了就好啊!”


    对宋振华来说,宋家今天摆的这场宴席,既是儿子的接风宴,也是山海镖局一众镖师的送行宴,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宋励成却又将这场宴席变成了送别宴。


    “什么?你说你要去北平?”听到儿子的打算,宋振华瞪大了眼,“这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了?再说,你现在不是已经辞去了军中的职务?”


    宋励成缓缓道:“我有个朋友在北平,或许会为我谋个差事。”


    宋振华有点局促地搓搓手,“哦哦,能有个差事也好,本来我是打算趁你这次回来,让你接手家里的生意……”


    宋励成正色道:“爹,您知道我志向不在此。”


    宋振华讪讪地闭了嘴,一阵长吁短叹,也只好接受了儿子这个决定。


    凤梧听宋励成说要去北平,倒是来了灵感,转向小徒弟,“一摇,不然我们也跟宋公子一道去北平吧?”


    范一摇陡然紧张起来,“去,去北平干什么?”


    果然,凤梧笑眯眯道:“你哥哥在北平是帮会的老大,不如我们请他帮帮忙,看能不能打探到最后一样铜器的下落?”


    范一摇本能地抗拒道:“还是,还是不要了吧……我哥哥他平时挺忙的……”


    运红尘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家总镖头在北平有个哥哥,不禁好奇:“诶?怎么从没听你们提起过?我一直以为总镖头是孤儿呢……”


    范一摇从小到大也以为自己是孤儿,直到五年前和大师兄走镖去北平,才意外得知自己这辈子的父亲和哥哥在世。


    但范一摇很少愿意提及自己这位哥哥,倒不是哥哥不好,实在是因为五年前,年幼无知的自己在北平做过不少荒唐事。


    简直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


    范一摇的哥哥名叫沈顾,和她一样是异兽天狗。其实不仅沈顾是天狗,他那个号称国内最大帮派的天犬会,成员也都是天狗。


    北平并非其他地方,为了维护稳定,防止逗留在人世间的异兽和阵法师作乱,有各种异兽和阵法师的势力坐镇,这天犬会就是其一。


    范一摇虽然心里不情愿,但是也知道,相比他们大海捞针,若是真的能动用哥哥的力量,想找到最后一样铜器要容易很多。


    江南渡道:“一摇若是实在不愿去北平,我可以用丰安堂的人。”


    范一摇纠结了一会儿,总算是看开了:“还是去一趟北平吧,刚好已经很多年没回去看我哥和爹爹了。”


    这一趟相当于是从宋家接了两个活,得到的报酬相当可观。


    宋振华在验收铜灯的时候倒是提出了一些质疑,怎么好端端的黄铜变成了青铜?却被凤梧以做法事产生了变化的理由糊弄过去。


    离开宋家前往青城车站的路上,范一摇趁人不注意,小声问凤梧:“师父,这招魂灯真的能招魂么?你不是一直告诉我,这世上没有魂魄鬼怪之说?”


    “的确是没有呀,其实这招魂灯虽名为招魂,实际上只是能够聚集能量。”凤梧说到这里,深有深意地看了范一摇一眼,“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还能一样一样找铜器,恢复以前的记忆。”


    范一摇对自己的这辈子的情况一直云里雾里,下意识会理解为转世投胎,此时听凤梧话里有话,便问:“难道我能活下来,和这招魂灯有关?”


    “其实我也是猜的。当年你被处极刑,就差一口气了,烛龙悲愤之下失控,放天火灭世,在最后关头,是帝俊用自己的肉身做祭,以其中一尊青铜鼎束缚住了你的能量,历经这数万年,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契机重新凝实为天狗幼胎降世。”


    孟埙?


    范一摇听到这里不由心中震动。


    他居然……是这么没了肉身的么……


    “所以这尊承载了我身上能量的青铜鼎,就是招魂灯?”范一摇问。


    凤梧点头:“应该是这样。”


    难怪锻造招魂灯的时候,她总觉得那铜灯上有和她一样的气息……


    范一摇低头不说话了,心中却是五味杂陈,鼻子有点酸。


    “也不知道孟埙到底去哪里了,会不会是被那些东瀛的阴阳师抓走,又会不会再也不露面了。”


    “别担心,到了北平,拜托你哥哥打探一下,总归会有消息的。”凤梧虽然嘴上这样安慰,却难掩眼中忧色。


    ……


    宋励成出手阔绰,大笔一挥将所有人到北平的车票钱全包了,还是很难搞到的卧铺票。


    刚刚入冬,他们坐在火车上一路由南向北,范一摇看着窗外植被渐渐萧索,心情也跟着悲凉起来。


    这时却听见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


    “平安福一个大洋一张,保平安用的,这位善人要不要给自己和家人请几张?”


    范一摇循声望去,那元宵一样白白胖胖,穿着一身道士服的不是清一道长还是谁!


    如今这世道乱,能花得起钱买火车票的人又都是不太差钱的,清一道长的生意可谓兴隆。


    原本还算安静的车厢因为他的到来而热闹起来,有乘客好奇问清一这平安福作用的,也有拿着整钱催找零的,还有让清一道长给算卦的。


    运红尘幽灵般从上铺坐起来,探头出包厢,一看到那张元宵脸就崩溃了,“夭寿啦,为什么又碰到他们了!他们不是应该在道观里待着么!!”


    范一摇也觉得奇怪,瞄了眼清一道长身后跟着的一溜道袍,“看样子还不是他自己,差不多全员出动了。”


    被搅了好梦的苍鹤同学,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估计是行骗败露,遇到狠茬子出来避风头了!”


    很快清一道长就来到他们所在车厢,看到他们也是一愣。


    “诸位,想不到这么有缘呀!”


    凤梧温和道:“清一道长,你们这是……要去北平?”


    清一道长眼神躲闪,似乎不愿多说,“嗯嗯,去北平办点事。”


    江南渡微微挑眉:“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竟然需要劳动贵观全员。”


    清一道长显然不想具体说,打哈哈道:“其实也没什么啦,诸位且歇着,我再去前面的车厢看看。”


    运红尘嘀咕:“鬼鬼祟祟,总觉得不像什么好事。”


    范一摇回头看江南渡。


    江南渡立刻心有灵犀,“想去看看?”


    范一摇:“反正闲着也是无聊,外面的风景也不好,越看越沉闷。”


    江南渡便起身:“那走吧。”


    大徒弟一向惯着小徒弟,凤梧管不了,也懒得管,到隔壁找宋励成下棋去了。


    师兄妹二人顺着清一道长他们来的方向,一间间找过去,很快便确认他们的车厢是哪间,因为此时里面的下铺正坐着一人,身穿道袍,戴着一副眼镜,只不过看着脸生,似乎在道观里时从没见过。


    第106章 胭拾的信


    这人似乎很是敏锐, 范一摇才刚刚往里面瞧了一眼,他便抬起头,好在江南渡及时拉着她继续向前走了。


    “这人是个阵法师。”江南渡道。


    范一摇惊讶, 然后忽然灵光一现:“我知道了,他是道观里的那个厨子!”


    江南渡点头:“看来就是他了。”


    范一摇更疑惑了:“连厨子都出来了,清一道长他们这次恐怕真的是倾巢出动, 也不知道去北平到底有什么事啊。”


    江南渡微微皱眉。


    最近两年北平的确有些传闻, 说是九州通道打开了, 但是他的人多方打探, 却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所以要么这消息是假的,要么有人刻意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江南渡则是更倾向于第一种可能。


    毕竟, 以如今华国的情况, 九州通道又怎么可能会打开呢?


    因为没有定论,所以江南渡也就没有跟范一摇说这些。


    两人回去的路上又与两个小道童碰上,范一摇绕着弯子套话,终究以失败告终。这行人嘴都严得很, 绝口不提去北平所为何事,范一摇最后也只好放弃了。


    从青城到北平, 乘火车要三四天, 范一摇白天闲得无聊就会打瞌睡, 几天下来生物钟逐渐紊乱, 变得和运红尘一样昼伏夜出。


    这天晚上是火车上的最后一晚, 大概是想到很快就要见到哥哥和亲爹了, 范一摇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在床上不停烙饼的感觉并不好, 她索性悄悄爬起来。


    上铺的运红尘自然是不在的, 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本时下流行的, 据说是“鸳鸯蝴蝶派”的小说,这几天晚上都会去昼夜亮灯的餐车看。


    范一摇瞄了一眼对面的卧铺,师父凤梧在下铺已经睡熟了,大师兄在上铺也是没有半点动静。


    她便披上衣服溜出了车厢,正准备往餐车方向走,未料却在隔壁宋励成的车厢里听见运红尘的说话声。


    这夜深人静的,孤男寡女想做什么?


    范一摇一时间八卦之魂燃烧,正想偷听一下壁角,心想要真的是郎有情妾有意,她就做主把她家夜班镖师嫁出去。


    结果发现隔壁车厢的门根本就没关。


    “呀,总镖头,你还没睡呀?”运红尘手里还捧着小说,看到范一摇,神情很是坦荡,还冲她招招手,“快来快来,宋军长刚才给我讲他读军校的事呢,可精彩了!”


    宋励成坐在靠窗的小桌子边,面前摊开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似乎正在写什么东西,原本他还算是精神奕奕,听到运红尘的话,却是神情黯淡下来,自嘲道:“不过是些花把势,有什么用呢,对上外敌屁用不顶一个。”


    他将本子合上,看了眼时间,对范一摇道:“既然范总镖头也没睡,我跟餐饮部点些小菜吧,我们加顿餐,边吃边聊。”


    这几日大家也混得熟了,范一摇没打算客气,不过想到上次找宋励成喝酒惹到大师兄不开心,她还是有点犹豫。


    就在这时传来敲门声,竟是江南渡。


    “大师兄?你,你也没睡呀?”范一摇莫名心虚。


    江南渡坐到范一摇身边,看向宋励成:“这几日让宋军长破费很多,这次就由我来做东吧,已经跟餐车下了单,酒菜稍后送来。”


    范一摇顿时心花怒放,这样既可以晚上吃到夜宵,又不用担心大师兄生气,简直完美!


    宋励成半眯着眼,似笑非笑的。


    他自然是看得出这位江大掌柜对范一摇的独占欲。别说江南渡了,像是这样有趣又于他有过再造之恩的小丫头,他瞧着也喜欢,只是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全无男女之心,这几日便没再故意逗弄打趣。


    “好,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江大掌柜的款待了,明日我们一别,就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见,今夜咱们就一起痛快喝两杯!”


    虽然说是痛快地喝,但范一摇酒量渣渣,又有江南渡看着,一共也只是喝了两杯。


    借着酒劲儿,她问出多日以来心中的疑问:“宋军长,能跟我们说说胭拾姐姐到底给你写了什么吗,让你能够下定决心戒食鸦`片?”


    运红尘也顿时来了精神,目光期盼地看向宋励成。


    宋励成沉默。


    范一摇:“要是不方便透露的话,就算了,宋军长不必为难。”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宋励成淡淡扯了一下唇角,“我第一次见到胭拾,是在沪城的百乐门歌舞厅,她被一个老头调戏,是我出面帮她解了围,我当时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提到胭拾,宋励成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回忆起了某些难忘的时光。


    “初见时只觉得这姑娘很特别,与歌舞场的其他女子不一样,但我在沪城也只能逗留几日,怕那老头后续再找她麻烦,便在亨氏德拍卖行高价拍下一对耳环送她,让整个沪城歌舞场的人都知道,她是我的人,不要动她。”


    运红尘忍不住问:“就是那个木匣子里的翡翠耳环么?”


    宋励成点头:“正是。”


    运红尘咂咂嘴,“在亨氏德买的,那得多少钱呐?”


    记得那木匣子就是被她家总镖头一路随便揣着,期间还不慎摔了两次。


    宋励成:“具体多少也忘记了,十几万大洋总归是有的吧?”


    运红尘:“……”


    范一摇听得心中唏嘘。


    这宋军长不愧是旧日军`阀,单单为了给一面之缘的舞女抱不平,竟直接豪掷千金拍卖耳环相送,对比今日的落魄无人问津,也难怪会跑去抽大`烟麻痹自我。


    “第二次见面,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是在一位老前辈家里。这位前辈是著名学者,很多著述都被革`命人士尊为思想指南,我也是慕名前去拜访。当时老前辈在家中举办了一个讨论会,在场还有很多人,我们甚至都没机会说话。”


    范一摇:“难怪你都不知道胭拾姐姐的名字,直到看到那副耳环才知道她是谁。”


    宋励成感叹:“是啊,但我至今还记得那日在前辈家,看着她站在阳台上抽烟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与所有人都有着很强的距离感。后来我听朋友提到,说是情报部门看中胭拾的见识和谈吐,而她沪城舞女的身份又可以接触到军政高官,想动员她做信息联络员,被她拒绝了。”


    范一摇没听懂信息联络员是什么意思,回头看大师兄。


    江南渡解释:“就是编外的情报人员。”


    运红尘也恍然道:“难怪会拒绝呢,这工作听起来就很危险,何况人家又只是一个女孩子。”


    宋励成点点头,“是啊,这次胭拾的来信,就是告诉我,她即将远赴东洋做情报人员,临走之前想把国内的一切恩怨做个了结,而在我这里,她有欠着的恩情没有偿还。”


    说着,宋励成从随身携带的本子里抽出一张信纸,正是胭拾放在木匣里的那封信。


    范一摇在宋励成的示意下,接过信纸一目十行地扫过,目光落在最后,只见娟秀的字体写着——


    【昔日受兄庇佑,今日望兄珍重。既有铁骨铮铮,纵使奔赴黄泉,亦该惊天地泣鬼神,何当埋没?待国破山河碎,空悲凉,无处安魂。誓死不做亡国奴。】


    范一摇看着这段话,身心巨震。


    宋励成见她表情,一口饮尽杯中酒,红着眼缓缓道:“你们说,一届小小女子都能有如此抱负,我一个拿过枪,打过仗的九尺男儿,又怎还有颜面窝在家里,任凭烟膏子日日消磨?”


    第二天天还未亮,火车便驶入北平火车站。


    待挤挤挨挨的人群拖着行李走出车厢,迎面一股冷风袭来,只听前面最先下车的人阵阵惊呼。


    “呀!下雪了!”


    范一摇他们都是从东北的奉阳过来的,自然不会觉得下雪有什么稀奇,但是这趟车是从青城始发,车上不少南方人都是第一次看雪,又是第一次来帝都,不免有些激动。


    守在车厢门口的检票员戴着厚厚的毡帽,一边提醒大家脚下路滑,一边跺着脚取暖,感叹:“下雪啦!今年北平的第一场雪呐!”


    凤梧原本想出站后约着宋励成吃一顿散伙饭,可是宋励成却直接向他们辞别,说是有要紧事要处理。


    范一摇看着飘雪中宋励成渐渐隐没入人群中的背影,心想,这一别,恐怕真的是很难再有机会见了。


    凤梧有些遗憾:“哎,早知道昨天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好了。”


    运红尘有点心虚地看看范一摇,范一摇看看江南渡,江南渡面不改色看回凤梧。


    三个没良心的,竟是谁都没提昨晚那场只有凤梧一人缺席的加餐。


    出了站台,范一摇一眼就看到等在出站口的亲哥沈顾。


    除了她亲哥长得实在是丰神俊秀貌美惊人,还有个最大原因,就是那几十号看上去非常不像好人的糙汉或蹲或立堵住出站口,土匪一样扎堆,着实抢眼。


    良民们看到这伙人,都会下意识避开走。


    “妹妹!妹妹诶!!”


    沈顾身穿滚毛缎子面白色长马褂,外披白色毛皮大氅,头戴同为白色的水貂皮帽子,脚踏黑色牛皮长靴,通身气度,就一个字:贵!


    鹅毛大雪下,他一身的白,更衬得那美玉般的面容白皙莹透。饶是身边围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汉子,也还是让不少妙龄少女壮着胆子回头偷看。


    运红尘一看到沈顾就哭了,不过她的眼泪是从嘴里流出来的。


    “我的老天爷啊,总镖头,你可从来没跟我提过,你哥长得这么帅啊!”


    第107章 九州通道


    范一摇清了清嗓子, 小声提醒:“好看顶什么,中看不中用!”


    运红尘瞬间一个机灵,“啥……啥意思?”


    莫非……内有隐疾?


    范一摇叹气道:“哎, 说来话长,我哥他吧……有病。”


    运红尘表情骤然裂开,再看向沈顾的目光中, 就多了几分难言的同情。


    殊不知自己这句话引来多少歧义的天狗同志, 面对热情似火向自己大步走来的亲哥, 垂头耷脑地迎了过去。


    “哎呦, 长高了!都是大姑娘了!啧啧,真是越来越俊了!”沈顾过来就在范一摇脑袋上揉了一把,拉着她在自己面前转了两圈, 相看骡子马匹一样, 遭到江南渡的目光警告也装作全然没看到。


    “这都多少年不来了,也不想哥!走!哥先带你去吃铜锅涮肉,暖暖身子再说!”


    天犬会老大拉着自家亲妹子上了一辆小汽车,扬长而去, 留下三人和一堆行李,不管不顾。


    天犬会其他成员倒还算靠谱, 当先一名腰圆体胖的大汉客气道:“几位, 随我们上后面的车吧?”


    运红尘简直目瞪口呆, 忍不住跟江南渡吐槽:“真是的, 这什么人啊……和我们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的?”


    凤梧见大徒弟盯着沈顾那辆绝尘而去的小汽车面色不善, 便主动给运红尘解释:“沈公子是出了名的宠妹狂魔, 大概是多年未见一摇, 太激动了, 难免有所疏忽吧。”


    运红尘被两个大汉一左一右夹着, 虽说人家是来帮她提行李,但她还是被吓得不敢吭声。


    听说这天犬会的人都是天狗,天狗是什么,那可都是上古时期的高阶异兽,她一只小小苍鹤可是得罪不起。


    车子停在东来顺饭庄的门口,里面早早备好了桌,一张大圆桌的正中摆着咕咕冒气的大铜锅,里面的白汤已经烧滚了,桌上几大盘子羊肉卷和各色蔬菜菌子,要多丰盛有多丰盛。


    沈顾拉着范一摇在桌边坐下,先让人拿来水盆毛巾。


    “来,哥先给你洗洗手。”


    范一摇生无可恋地任凭亲哥给自己洗爪子,无语道:“哥,你这洁癖的毛病还没好啊?”


    沈顾嗔道:“哎,瞎说什么,这哪叫洁癖,这是讲卫生,你这一路走过来到处摸到处握的,手上多脏啊。”


    站在沈顾身旁的汉子笑道:“小姐,您是不知道,我们沈爷这些年好多了,您瞧,坐下之前都没擦椅子!”


    这时江南渡他们也陆续进来,沈顾好歹没再将众人视如空气,起身客气打了招呼。


    “我瞧这位小姐眼生,是你们的新镖师?”沈顾一眼注意到运红尘。


    范一摇点头:“嗯嗯,我们招的夜班镖师,她是苍鹤。”


    沈顾笑了笑,很是谦谦君子风度,“第一次来北平吧,欢迎你来玩。”


    运红尘老脸一红,花痴病犯了,顿时将刚才的满肚子牢骚全部抛至九霄云外,只知道傻笑。


    沈顾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说起苍鹤,我最近倒是见了一家人,也是苍鹤。”


    运红尘一愣,“怎么可能?据我所知,如今在人世间幸存的苍鹤,就只有我们一家,除了我,就只有我爹,我娘,和我妹妹。”


    沈顾回忆了一下:“你妹妹……是不是叫运流年?”


    运红尘彻底惊呆,“啊?怎么,怎么他们也来北平了啊?”


    沈顾笑道:“自然是因为排到他们了,一个月前我们这边派人发了通知,说起来那个地方还真的难找,是个沿海的渔村……”


    范一摇听得云里雾里的,追问:“哥,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排到他们了?”


    “说起来,是哥对不住你。”沈顾看向妹妹的目光满是歉意,“是这样……”


    然而沈顾还没来得及开始说,便听见包间门口有人叫范一摇。


    “范总镖头?”


    虽然来过几次北平,但是能在这里碰上认识自己的人,也算是稀奇事。


    范一摇回头,看到一个留着花白短发穿着青色长衫的小老头,一时间竟是有些茫然。


    老头见范一摇转过身,神情激动:“哎,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老眼昏花,认错了人呢!”


    “您是……?”范一摇真的脸盲啊。


    老头指了指自己:“不记得我啦?燕京大学的魏教授啊!飞天塑像?”


    “哦哦哦,哦哦哦原来是您啊!”范一摇想起来了。


    魏教授显然很高兴范一摇还记得他,嘿嘿笑着,眼角鱼尾纹都加深了。


    “沈爷,原来您认识这位范总镖头?”魏教授身后一位青年突然开口。


    范一摇看过去,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终于想起来,好像当初在沪城火车站碰到魏教授他们的时候,这个青年跟她说话还脸红来着。


    沈顾显然是认识这青年的,佯装生气,“吴运谦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她可是我亲妹子!”


    叫吴运谦的青年显然也非常意外,随即红着脸连声道歉。


    魏教授这时认出江南渡,不禁惊讶:“您是……钟先生?”


    范一摇反应过来,当初大师兄以钟先生的身份高调参加拍卖会,怕是被守在亨氏德门口的魏教授看到过。


    知道大师兄不喜钟先生的身份外露,范一摇便道:“其实不是啦,这是我大师兄江南渡,山海镖局的大掌柜,当初我们为了弄来那樽飞天塑像,我大师兄迫不得已才谎称自己是钟先生。”


    “原来是这样……真是多亏了诸位,让国宝得以留在故土。”


    魏教授冲范一摇和江南渡抱了抱拳,然后笑呵呵道:“我之前不知道范总镖头是沈先生的亲妹妹,还乱打妄语,说要等你来北平请你吃铜锅涮肉看皮影戏!如今看来这铜锅涮肉是不用我请了,沈先生与天下第一戏楼的东家也相熟,想必这皮影戏也轮不到我来请,不如……改日就邀诸位去燕园转转吧?”


    燕京大学名闻海内外,燕园内的未名湖更是十分有名的景致,可惜范一摇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对此兴致缺缺。


    倒是凤梧眼睛一亮,“啊,那可真是多谢魏教授了!咱们择日不如撞日,约定明天如何?”


    魏教授:“这位是……?”


    凤梧挺胸,一手一个揽住大小徒弟:“这是我的大徒弟和小徒弟,我是他们的师父凤梧,也是山海镖局的东家,叫我凤老板即可。”


    魏教授笑道:“凤老板,那咱们就约好了,明日一早,我便在燕园东门口等候。”


    凤梧:“好,那就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魏教授和吴运谦离开后,沈顾很是不满道:“这人谁?怎么我妹子我还没捂热乎,他就要给我拽走?”


    始作俑者凤梧拳头抵住唇边咳了咳,“此事说来话长,也可暂且不提。还是说回原来,沈先生刚刚所言对不住一摇之事,到底为何?”


    沈顾总算严肃了神情,郑重道:“是这样,九州通道……开了。”


    听了沈顾这句话,反应最大的是凤梧。


    “这怎么可能?若想九州通道开启,除非华国气运上升,能重现万国来朝的盛况,可是如今……怎么可能?!”


    沈顾笑了笑,“凤老板别急,等咱们吃完这顿涮肉,我带你们去瞧瞧就明白了。”


    九州通道所在位置是在一家名为如意楼的皮影戏楼里,据沈顾说,为了不引起动荡,早在几年前通道打开时,北平的几大势力便决定联手封锁消息,开始有计划地秘密组织异兽和阵法师分批撤离。


    这也是为什么江南渡派人出去打听,却一无所获的原因。他背后的财力虽然雄厚,却终归难以抗衡上古几大异兽族群的传承。


    越是偏远的地方,通知得越晚,所以运红尘的家人才刚刚得到通知。


    运红尘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前往如意楼的路上小声对范一摇道:“总镖头,九州通道开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回去了!!”


    范一摇却丝毫无法雀跃起来,忧心道:“那就更要快点找到最后一样铜器了啊,不过如果轮到你的家人回九州,你就和他们一起走吧。”


    运红尘似乎心动了一瞬,最后还是十分坚决地摇摇头,“那怎么行,我可是山海镖局的夜班镖师啊!你们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东来顺饭庄距离如意楼不远,一行人吃过饭后直接沿街步行过去,沈顾在最前面带路,最后停在一座挂有“天下第一戏楼”牌匾的中式建筑外。


    沈顾却没有急着让众人进去,而是在路对面,让他们先认真地看一会儿。


    “哥,你到底让我们看什么呀?”范一摇惴惴不安地东张西望,唯恐遇到熟悉的面孔。


    这地方她几年前第一次进北平时来过,黑历史也是在这里留下来的,以至于到如今都不想再踏足北平。


    江南渡看了片刻,道:“这里来来往往的宾客中,有不少外国人。”


    沈顾对身旁的凤梧道:“怎么样,凤老板看懂了么?”


    凤梧恍然:“万国来朝……”


    沈顾笑道:“不错,我们之前都以为,想要九州通道重新打开,一定要恢复盛唐强汉时期的国运才行,可是没想到在这样一间小小的戏楼里,竟也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万国来朝’。你们看这整条街,几乎都围绕着皮影做产业,连国外都打响了名声。很多外国人初来北平,点名就要来如意楼看场皮影戏。”


    凤梧第一次没有跟着大小徒弟来北平,后来听说小徒弟找到亲哥亲爹,中途才过来几次,所以对这家戏楼的霍老板略有了解。


    “真没想到,仅仅是一家皮影戏楼,竟能让霍老板经营到如此地步。”


    沈顾颇为与有荣焉地说:“是啊,只可惜终归只是一家戏楼,并非真的国运昌盛,所以这通往九州的通道很小很小,小到可以隐藏在皮影戏台的后面,每次容纳通过的人数也有限。”


    “已经很了不起了。”凤梧感叹。


    沈顾又抬手揉了把范一摇的脑袋,“妹妹,别怨怪哥哥瞒着你,事关重大,除了天犬会,也只有穷奇部和阵法师联合会知道这件事,那些已经被转移走的部族,也是在排到顺序的时候才会接到通知。大家严防死守,就怕生出动乱,让其他灵界尤其是东瀛那边听到消息后趁火打劫。”


    “这有什么好怨怪的,你们有保密义务嘛。不过哥,你别再随便揉我的脑袋好不好!”范一摇不满地伸出手,整理自己被揉乱掉的头发。


    凤梧这时回头笑眯眯地看小徒弟,“一摇,来都来了,要不要进去看一场皮影戏?刚好也去和霍老板打个招呼。”


    范一摇表情瞬间僵硬,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要了不要了,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人家,霍老板又不会收我们的戏票钱……”


    沈顾哈哈一笑:“你还在乎戏票钱嘛!当年不是为了可以免费看皮影戏,跑去茅房脱光衣服变成狗混进去过?”


    范一摇:“………………………………”


    她就说这个哥哥不要也罢!!专门坑妹!


    很显然,在场只有运红尘不知道范一摇这段光辉历史,整只鸟都不好了,“总镖头,你还干过这样的事?”


    信仰崩塌。


    “哥,你胡说什么!没有的事!!”范一摇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气急败坏之下,狠狠用头顶了沈顾肚子一下,扭头跑了。


    凤梧在原地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红尘呐,不然你以为,一摇为什么这么不希望别人说她是狗?因为异兽留在人间灵力减退,变回原身也很难真的实现在九州时的体态,所以天狗变成原身就是普通的狗,当初刚找到哥哥和爹爹,她激动之下没少变成小狗撒泼打滚。”


    沈顾一脸怀念的表情,沧桑道:“是啊,想当初还跟我一起在泥塘里打滚,在沈府咬家具呢,如今孩子大了,已不愿和哥哥玩了。”


    运红尘看着面前光风霁月的沈公子,很难想象如此人间尤物变成狗会是什么样,所有花痴的幻想和憧憬都在这一刻瞬间破灭。


    第108章 燕园辩会


    晚上回到沈宅, 众人安顿下来。


    范一摇和哥哥说了收集九鼎的事,却没想到,沈顾居然对九样铜器有所耳闻。


    “几年前遇到过一位姓孟的公子, 也托我打听过这个,一摇,你们为什么要收集这个?”


    范一摇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上辈子那些恩怨, 便含糊道:“也是受人委托, 对了哥, 你说的那个姓孟的公子, 是不是叫孟埙?”


    “好像是,怎么,你认识他?”沈顾突然紧张起来。


    印象里那姓孟的长得比姓江的还俊俏, 一双狭长的眼睛会勾人, 这一个两个的臭男人,怎么都往他天仙一样的妹妹身边凑,真烦人!


    范一摇自然是不知道亲哥在脑补些什么,认真道:“算是我们的朋友吧, 但是前不久他突然就不见了,如今已有一个多月联系不上, 哥你能不能让帮会里的兄弟们帮忙留意一下?”


    “找个人倒是好说, 只是你说的关于这最后一样铜器的下落, 可能有点难办, 不过妹子你放心, 既然你求到哥哥这里, 就算是上刀山, 下油锅, 哥也得替你把这事办了!”沈顾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在妹子面前表现自己兄长力的机会。


    “倒, 倒也不至于上刀山下油锅……”


    “无妨,只要你一句话,哥哥命给你都行!”沈顾一边说还一边用眼角余光瞥江南渡,莫名其妙的攀比之心油然而生。


    范一摇:“……”


    ……行叭。


    反正她早就知道,她哥有病,脑子不太正常,也是没办法的事。


    ……


    第二天一早,凤梧便带着大小徒弟去赴魏教授的约,准时抵达燕园东门。


    昨天下了一天的雪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他们等了片刻后,穿着长马褂戴着小圆帽的魏教授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小步跑出来,在地上留下一排鞋印。


    “哎,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岁数一大,这腿脚也不太中用,没想到这么几步路走了这么久。”


    凤梧客气道:“别急,反正这天气不冷,我们也来了没多久。”


    魏教授鼻头冻得红红的,精神却很亢奋,“你们也是来得巧了,今天我们燕园内要举行一场有关新旧思想的辩会,来了好多大师级人物,我托人多弄了几张门票,你们要不要随我一起去听听?”


    范一摇其实对这些是没什么兴趣的,无奈有个有文化的师父。


    凤梧果然眼睛亮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定是不能错过的,还要谢过魏教授了!”


    魏教授从怀里拿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钟就开始,咱们这就直接去?”


    凤梧:“劳烦魏教授带路!”


    师徒三人在魏教授的带领下横穿过刚下过雪的燕园,不愧是最高学府,沿路碰到的学生几乎全都在边走边讨论问题,或是数学原理,或是家国大事,或是文学文法,颇有些争分夺秒的意气风发。


    范一摇没念过多少书,也听不懂学生们口中的道理,但看着这样的年轻人,自己竟也忍不住跟着心情轻松,唇角轻扬。


    “怎么这么开心?”


    江南渡总是会第一时间捕捉到范一摇的心境变化,见她沉闷了许多日,他也难免跟着担心。


    “大师兄,你不觉得,看着这样的年轻人,便觉得咱们华夏还有希望嘛?”


    江南渡挑挑眉,“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


    范一摇呼出一口白气,长长的睫毛上也挂起薄薄的冰霜。


    “我就是突然想到,也许就算没有九鼎,这片土地在这些人的手中,也能被建设得越来越好吧……”


    范一摇这样嘀咕着,忽又改口,“当然,九鼎还是要重立的。”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辩会举办的场地,是一座小礼堂,门口早已挤了一堆学生,显然都是慕名而来,早早来排队的。


    很多学生都和魏教授打招呼,魏教授交了门票,笑呵呵地领着三人进去。


    大概是因为带了学校外的人,魏教授没有去很前面的位置坐,挑了靠后排的座位,此举正中范一摇下怀,她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辩会开场后十分钟内,就会昏昏欲睡。


    而事实也的确如范一摇所料想,礼堂的座位坐满后便关了大门,空气开始变得憋闷,她身上穿的又多,台上几位穿着长褂的斯文学者才开始讲话,眼皮就开始打架。


    昏昏沉沉,沉沉昏昏,她一耳朵一个“救国”,一耳朵一个“变革”,都不知道到底听了些什么,直到感觉身边有人嚯的一下站起来,因为力气太大,碰撞得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声音。


    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大喝——


    “你放屁!简直胡言乱语!!”


    范一摇小鸡啄米的脑袋猛地抬起,睡意全无,如一只受惊的兔子四下张望,目光落在旁边魏教授身上。


    此时小老头正伸手指着讲台某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气得嘴唇发抖,磨牙切齿。


    范一摇:“……”


    什么,什么情况?


    台上讲话的不都是魏教授口中的大师级人物么,怎么还指着鼻子骂上了?!


    魏教授和台上那名学者你来我往地吵了很久。


    不对,学者吵架不叫吵架,应该叫辩论。


    两人旁征博引文采斐然,抛开魏教授那第一句的“你放屁”,骂人都不带脏字。


    范一摇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台上那名学者主张新文化,废弃窠臼,而他口中的所谓窠臼,包括汉字,觉得华国落后的根源就在汉字,应该和国际接轨,全国上下推行英文和法文。


    魏教授快被这个想法给气死了,两方观点各有支持,一时间整个礼堂内掀起思辨的狂潮。


    等辩会结束,范一摇从礼堂走出来的时候,还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哎,让各位见笑了。”魏教授脸色不太好看,哆嗦着嘴唇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了两颗小药丸吞进嘴里。


    凤梧道:“魏教授放宽心些,文字是我们的根基,也不是想废除就废除的,您还是要保重身体。”


    魏教授长长叹了口气,摆摆手,一时间似乎疲累至极,不想再多言。


    刚好是午饭时间,魏教授便带他们去燕园食堂,提议道:“下午阳光好,可以在未名湖边转一转,等太阳落了寒气上来,带各位去燕园的图书馆逛逛可好?”


    凤梧立刻积极响应,“早就听说燕园的图书馆藏量惊人,这回也可以让我们见识见识。”


    于是他们吃完饭在外面遛个弯,便一头扎进图书馆。


    范一摇原本对着那些大部头学术类书籍提不起什么兴趣,百无聊赖地在书架间晃悠,却忽然被一本书吸引了注意力。


    这书砖头一样厚,看上去很破旧了,书脊上烫金的“消失的古文明”几个字也剥落得七七八八。


    范一摇踮踮脚,想要将书拿下来,却因为个子受限,没有够到。


    江南渡站在范一摇身后,将书从书架上拿下来递给她,“怎么想看这本书?”


    “就……随便看看嘛。”


    范一摇翻开书,惊喜发现这书里居然是有插图的,插画都是一些国外神话故事里记载的鬼怪和神明,似乎和书名关系不大。


    她又将书翻到目录,大概看了一下编章逻辑才明白,这本书讲的主要是一些已经消失的人类古文明,其中涵盖了米诺斯文明,阿纳萨齐文明,哈拉帕文明等一共十九个文明,范一摇基本都没听说过。


    因为文明消失,没有再继续传承,现在的人们也只能通过考古,从这些古文明遗迹残留的神话记录来推测当地风俗。所以在这本书里,这些消失古文明的神话故事占据了大半篇章。


    范一摇原本也只是想随便翻翻,直到看到其中一页的插图,不禁愣住。


    一名拿着权杖的天神,身边一狗一马,还有一条舌尖分叉的巨龙。


    范一摇:“……”


    这不是她在最近一次记忆里看到的那个卷发男人么?


    范一摇立刻又往后翻了一页,看到关于这位神话人物的注解。


    原来他是古巴比伦神话中的众神之首马尔杜克,只可惜如今古巴比伦文明早就湮灭,遗留下来的神话传说也很零散,即便是地位如此崇高的神明,相关介绍也不过寥寥数语。


    这时魏教授也走过来,发现范一摇正在看这本书,显得很惊奇:“咦?原来范总镖头对这些国外的神话感兴趣?”


    范一摇像是什么隐秘被人发现了一样,忙翻了两页,将有关马尔杜克的介绍翻过去。


    “魏教授,这个古巴比伦国,是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呀?”


    魏教授道:“是啊,四大文明古国,如今就只有我们还在一脉传承,这是怎样辉煌的成就!如今却有宵小主张废除文字,改用他国语言,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范一摇若有所思,“一个曾经灿烂过的文明,为什么会消失呢?”


    魏教授道:“原因有很多,天灾,战争,瘟疫……这些都会让一个远古时期的国家轻易覆灭,但我个人认为,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范一摇好奇:“那是什么?”


    魏教授推了推眼镜,沧桑的眸子里满怀忧虑,像泥泞的暗夜,总也等不到黎明:“是无人再信仰这个文明,也不愿再为这个文明的传承付出努力。”


    范一摇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居然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无人信仰文明就会消亡,就算是那些神话故事里的神明也扭转不了么?”


    其实这话问得很孩子气,魏教授平时打交道的多为崇尚现代文明的学生和学者,大家讨论问题都是在无神论的基础上,所以猛地被问了这么个无厘头的问题,一时竟是语塞。


    随即他又大笑道:“范总镖头,你没听过一句老话么,自己不想活,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一个文明的传承终究是靠人的,祖祖辈辈,薪火传递。就算真的有天神存在,那么几个神,又能顶什么用呀?况且这些神,还都是文明的产物,有人信才有神,有文字记录,才有故事。连信仰的人都没了,他们还能称之为神么?”


    第109章 东瀛叛徒


    凤梧与魏教授相谈甚欢, 居然被老头留下来,准备彻夜长谈,尤其是在古董考据方面, 可以互换心得。


    江南渡和范一摇先一步离开,不过在回沈府的路上,范一摇总是容易走神。


    江南渡拉住她的手。


    范一摇后知后觉回过头看他。


    江南渡微蹙着眉, 紧紧盯着她双眼:“一摇, 你怎么了?不舒服?”


    范一摇沉默一瞬, 忽然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道:“大师兄, 你说我们重聚九鼎,监视人间,到底是对还是错?我们想保护人类, 可人类真的需要我们保护么?如今九州通道重开, 说到底,也和我们这些拥有异能的异兽和阵法师无关,那如意楼的霍老板,不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么?”


    江南渡从未见过自家小师妹如此模样, 怔了怔,随即手放在她发顶。


    温暖的掌心传来令人安心的热度, 冰天雪地里, 熨帖得范一摇整个人都跟着暖了起来。


    “我知道今天你受魏教授的话影响很多, 难免受到触动, 没关系, 我们还有时间, 这些问题你还可以慢慢想, 等我们找到第九样铜器, 说不定你就想清楚了。”


    范一摇吐了口浊气出来, 点点头:“也对,等我们找到第九样铜器,我再去想这件事也来得及。”


    然而范一摇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的亲哥办事居然可以如此效率!


    也许留给她的时间,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充裕。


    “什么?你说已经有了孟埙的消息?人在哪儿啊?”范一摇一进沈家大门就听到了风声,忙不迭跑到沈顾面前追问。


    沈顾得意道:“岂止!我还打听到了一些关于第九样铜器的消息。”


    范一摇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哥,你也太厉害了吧!”


    沈顾很是受用,“那自然,也不看看是谁托我办的事!好了,妹子你想先听哪一个?”


    “呃……”范一摇偷偷看了江南渡一眼,声音不自觉小了下去,“孟埙吧,他在哪里?”


    沈顾叹口气:“这人我们已经找到了,就在北平。”


    范一摇更震惊了,“在北平?那,那人呢?”


    “你先别着急,我们也是刚刚收到消息,他应该是被东瀛的君明家主抓去了,天犬会的人已经去交涉,不过此事倒是有个蹊跷的地方。”


    范一摇:“哪里蹊跷?”


    沈顾:“来给我们送信的人,也是君明家的人。”


    范一摇脱口而出:“君明泽野?”


    这回轮到沈顾惊讶了,“你认识君明家的少主?”


    范一摇说得很是含糊:“唔,见过几面。”


    沈顾喃喃道:“这就难怪了,若你们是朋友,倒还能理解他来给我们通风报信的动机。”


    范一摇急忙纠正:“不,我跟那个东瀛的阴阳师可算不得什么朋友。”


    沈顾见妹子似乎不太喜欢那个君明家的少主,点点头:“也没关系,这件事虽然有些复杂,但是问题不大,我们等消息吧。”


    这一等就是一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沈顾派去的人总算是回来了,而且居然直接将孟埙也带了回来。


    只是他的样子,几乎已经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孟埙是被两个天犬会的成员架进沈府的,人已经是昏迷不醒的状态,脸白如纸,头毫无生气地歪垂在一侧。他衣服上的血迹深浅不一,有的已经变成锈色干涸,有的却还是殷红半湿。


    饶是沈顾这样的江湖人,看得都皱了皱眉,示意一个天犬会成员将他衣袖往上掀了掀。


    单是这露出的半截小臂上,就没有一块好皮好肉,其中还有一道伤口极深,几乎可以看见骨头的白茬。


    就更不用想象,他身上还有多少伤了。


    范一摇只觉得心脏都像是被人揪了起来,可是更让她震惊的是,孟埙的伤口居然会流血这件事。


    他不是已经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么,外面的皮肉都是术法画皮幻象才对,她明明记得曾经用烛息刀砍伤过他,那时也不见他流过血,甚至看他当时神色,连痛都感觉不到。


    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了?


    “沈爷,你看!”那名上前验伤的天犬会成员忽然惊呼了一声,轻轻拨开孟埙一头黑发,赫然显出头皮上面几个血窟窿。


    “这是……被钢钉打穿过?”沈顾瞳孔微缩,骂道:“妈的东瀛杂碎,下手可真够黑的,这样的伤,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范一摇看到孟埙头顶那像是被什么利器打穿后留下的伤疤结痂,只觉得浑身发冷,耳朵嗡鸣,头剧烈疼起来,仿佛亲身经历孟埙所遭受过的酷刑。


    “一摇,别看了。”


    范一摇屏着呼吸,呆愣不动,直到被江南渡轻轻拍了一下肩膀,才猛地倒抽一口气。


    “大师兄,我们,我们应该早点去找他的……”她浑身发起抖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我们不该耽搁这么久的……”


    “这不是你的错,他这一路总是行事诡谲,与我们同行时间甚少,又怎知这次会栽了这么大的跟头。”江南渡将人拥入怀中,轻轻顺着头发,声音沉沉,“一摇不要自责。”


    这时一个天犬会的头目道:“沈爷,那位君明家的少主的确是没有使诈,没有他的暗中相助,我们也没法将人顺利带出来。据我们打探的消息,君明家的人似乎是想从孟先生嘴里撬出什么信息。”


    “好,我知道了,先把孟先生带下去安顿好,找些自己人来给看看。”沈顾一看自家亲妹子哭,简直如临大敌,一时间什么盘问的心思都没有了。


    直到孟埙被人带走,残存在厅堂内的血腥味还未散去。


    范一摇像是忽然回了魂,猛地从江南渡怀中挣脱出来,向着孟埙追去。


    ……


    在北平的另一个角落,满是日式装修风格的深深庭院里,君明泽野被一左一右两个阴阳师挡住了去路。


    “少主,家主有请。”


    君明泽野今天没有戴那面白狐面具,只是穿了件藏青色的和服,他神情淡漠,眸中透着冷色。


    “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


    然而两名阴阳师却没动。


    君明泽野微微挑眉。


    阴阳师的表情十分严肃,毫无半分恭敬态度:“少主,家主有请!”


    少年唇角轻勾,叹息道:“看来,今日父亲大人是不会轻易饶恕我了呢……”


    昏暗的榻榻米房内,君明泽野恭敬跪伏于地,席地坐在他上首的,是他的父亲君明咒,也是东瀛最大的阴阳师家族家主。


    君明咒与那日刑讯孟埙时不同,没有华服加身,只穿一身黑色阴阳师狩衣,脸色阴沉可怕,唇因紧抿而崩成一条直线,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小儿子。


    “泽野,是你放走了那个九州的阵法师?”


    两侧跪坐的阴阳师没有一人敢说话,气氛压抑到连呼吸都不能用力,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是的,父亲大人。”君明泽野表情平静,声音甚至没有半分波澜。


    君明咒怒意更盛,“为什么?我们还没有问出立九鼎的方法,甚至还不知道最后一件九州铜器的下落,你这次放虎归山,是想让他们顺利将九鼎重新立起来么!”


    君明泽野抬起头,却反问:“让他们顺利重立九鼎,不好么?”


    此言顿时引起满堂唏嘘。


    “混蛋!我看你是痴迷于九州文化,已经忘了自己的立场!”


    君明咒勃然大怒,一个眼神示意,便有阴阳师上前扒掉君明泽野的和服,让他上身赤`裸,另有一执鞭的阴阳师,开始一下下狠抽长鞭。


    君明泽野的背上隐约可见累累鞭痕,只是看上去已经有了些时日,早已结痂,如今再受鞭刑,更是新伤叠旧伤,很快后背便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知错了么?”君明咒缓缓倾身,威压向小儿子压来。


    君明泽野面不改色,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鸦羽般的睫毛轻轻抬起,镇定看向上首的君明咒。


    “父亲大人,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东瀛。对我们来说,九州重立九鼎,有益无害。”


    “胡说八道!再敢继续说,从今以后你就不再是我君明家的人!”君明咒大袖一挥,甩出去几道阴阳符,围绕在君明泽野身侧,瞬间将他所受痛苦提升了千百倍!


    君明泽野终于到了承受极限,呕出一口鲜血,向前扑倒在地。


    “我再问你,知错了么?!”君明咒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问。


    君明泽野唇角的鲜血衬得他脸色更显苍白,但是那双漆黑的眼睛却幽深坚定,像蕴着暗流。


    他坚决不肯改口:“父亲大人,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东瀛。对我们来说,九州最大的威胁,并非九鼎,若一意阻挠,反而会铸成东瀛的心腹大患……”


    第110章 再画一张皮


    范一摇站在孟埙房间的门口徘徊了好几圈, 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沈宅是传统的四合院,院子四周有抄手游廊连接。


    江南渡和凤梧站在游廊一头的月亮门里,看着对面的范一摇在孟埙门口探头探脑。


    凤梧乜了江南渡一眼:“你不跟过去看看么?”


    江南渡负手立在原地未动, 眼眸像漆黑的潭水,“这始终是她的过去,我不愿强加干涉。只有让她自己理清楚了, 才能做个了结。”


    凤梧有点意外地挑挑眉, 打趣道:“小江江, 你倒是变了。”


    江南渡面无表情, 只是在看到范一摇推门走进孟埙房间时,才微微蹙了下眉,轻声道:“刚才看见一摇见到孟埙受伤时的表情, 我倒希望伤得那般重的人是我。”


    凤梧这一刻居然有点同情大徒弟, “你也不要多想,依我看,一摇对帝俊的感情,或许和你想的不同, 你忘了么,在定情锁的作用下, 她可还是选了你的。”


    “可她毕竟还未恢复全部的记忆, 不知道等九样铜器全部锻造完成后, 她彻彻底底找回了自己, 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在凤梧诧异的目光下, 江南渡竟是难得流露出一丝落寞。


    “凤凰, 这辈子一摇是跟着我长大的, 可以说她的一切思想都是我灌输给她的。你说……她对我的那份喜欢, 究竟是不是出于她的本意?”


    凤梧莫名其妙, “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什么叫出自本意?”


    江南渡自嘲地笑了笑,“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你又可知我对她没有过刻意的引导?”


    凤梧愣了愣。


    “或许有一天,她终于醒悟,看清自己真正的心,到时候我又该如何?”江南渡自问这一句,又很快自问自答:“可能会发疯。”


    “烛龙,你未免想太多了……”


    江南渡却打断他:“凤凰,看在我叫你这么多年师父的份上,若是真的有一天我无法自控,你便答应我,将我……杀了吧。”


    ……


    尽管沈宅的仆从们已经照顾得很周到了,孟埙的房间内还是能隐约闻到血腥味。


    守在床榻边的是个天犬会成员,见范一摇来了,很有眼色地起身:“大小姐,您是不是想单独和孟公子说说话啊?那我回避一下吧!”


    说着便要出去。


    范一摇赶紧将人按住:“不不不,你别走,你就在这里待着,我就是来看看,和他也没什么非得避开人说的。”


    一声轻笑从床幔后传来。


    “小狗狗这是怕你那位大师兄生气么,既如此,又何必来看我?”


    范一摇一听孟埙这声音,悬着的心就放下一半,知道这人还有力气嘴欠,应该是死不了的。


    本来就是嘛,一只白骨精,画皮鬼,又怎么会轻易死掉。


    “我大师兄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呢!你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呦,不得了,几日未见,小狗狗的文化造诣与日俱增,说话也文绉绉起来了。”


    床幔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轻轻拨开,孟埙长发披散地探出半个身子,他身上的血污早已被清理干净,只是眼底青黑,唇无血色,像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美人。


    他冲范一摇眨眨眼,然后便开始惊天动地一阵咳嗽。


    “喂,你还好吧?”范一摇忙跑过去倒了杯热水,递给孟埙,难掩担忧之色。


    那天犬会的成员在一旁插话道:“大小姐,这公子被我们从那些东瀛人手中救出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正经要养上一段时间呢!”


    “怎么,咱们小狗狗,是心疼我了么?”孟埙好死不死地说了一句。


    “你快少说两句吧,也不怕咳死你。”范一摇气得回怼。


    孟埙眼睛笑弯,像是双耳失聪一般忽略掉范一摇的话,继续自说自话:“既心疼了,当日为何不接我的戒指。”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范一摇垂下眼,避重就轻道:“你用定情锁戏弄我,我都没有追究,你倒还好意思提起。”


    孟埙又怎会不知道她这话隐含的意思,依然保持着唇角的笑,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戒指?!什么戒指?!”这时房门被人猛地推开,沈顾风尘仆仆地携带着冷风进来,护食般将宝贝妹子从孟埙面前拉走,夹到身后。


    谁?!又是哪个臭混球,胆大包天想要拐他家妹子走?


    沈顾望向孟埙的目光充满不善。


    范一摇好一顿挣扎,才从亲哥的咯吱窝底下挣扎出来,咬人的心思都有了。


    “哥!你是不是有病!”


    沈顾理直气壮:“对啊,哥不是一直有病么。”


    范一摇:“……”


    她这么多年不想来北平绝对是有原因的……


    “哥,你这急匆匆跑来,到底要干什么啊?”


    亲哥每当觉得她有可能要嫁人,都会变得疑神疑鬼,范一摇决定换个话题。


    沈顾想起了正事,顿时变得正常不少,“哦,不是和你说了么,打听到了一些关于第九样铜器的消息,今儿刚好有时间,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去看看?”范一摇大喜过望,“莫非这就直接去看第九样铜器了?”


    沈顾却没有多说:“这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楚,去了就知道了。”


    孟埙听到第九样铜器,原本雾气蒙蒙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也不咳嗽了,也不娇弱了,直接从床榻上起身。


    “带上我,我和你们一起去。”


    范一摇见鬼一样的表情,“你没事了么?”


    孟埙转过来,望着她笑,半真半假道:“阵法幻术而已,哄那些愚蠢的东瀛人罢了,你还真的信有人能伤我至此?”


    范一摇:“……”


    这是在旁敲侧击地骂她蠢么……


    似是怕范一摇不信,孟埙又道:“不然我一副骷髅架子,一没血肉经络,二没五脏六腑,又怎么会流血受伤?”


    范一摇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心底那点疑虑也彻底打消了。


    她莫名有些委屈,接着又恼火起来,觉得刚刚那么担心,完全是错付了。


    “下次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啊!戏耍别人很有趣么?!”范一摇毫不客气,当胸给了孟埙一拳。


    孟埙闷哼一声,露出痛苦之色。


    “还在装!”范一摇嗔道,虽然嘴上这样说着,眼中的阴霾却已散去,声音都轻快起来。


    一旁沈顾瞧着孟埙反应,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孟埙果然神色恢复如常,甚至还有闲心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袖,然后冲范一摇眨眨眼:“小狗狗,去给我准备点笔墨可好?”


    范一摇:“……”


    不是吧不是吧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果然,孟埙开始妖言惑众了,在沈顾和另一名天犬会成员惊愕的表情中,款款说道:“这张皮破了,不能用了,我呢,重新画一张皮子,不就好了?”


    沈顾:“……”


    天犬会成员:“……”


    大概一个钟头后,当孟埙摇着折扇丰神俊秀地从闭关房中走出来,沈府上下的天狗们都看傻眼了。


    “这也恢复得……太快了吧?”


    “是啊,那么重的伤,换了我只怕要在床上趴三个月!”


    “快别吹牛了,换了你,直接就没了。”


    参与营救行动的天犬会成员,都不免私下议论。


    孟埙晃悠到范一摇面前,折扇轻轻摇了摇,“怎么,小狗狗看我康复,不高兴么?”


    范一摇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番,见他面若冠玉唇若点红,气色好得像是坐了半年月子,依然有点狐疑道:“你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孟埙展开双臂,“小狗狗不放心的话,过来摸摸?”


    范一摇:“……”


    江南渡走过来将人隔开,冷冷看了一眼,本是漠然的目光却微微一顿,蹙起了眉。


    孟埙在范一摇看不到的角度将食指竖于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笑吟吟地冲江南渡眨了两下眼。


    ……


    沈顾作为亲哥,在亲妹这里虽然偶尔犯蠢,但是作为天犬会的头目,办起正事来还是很妥当的,在他的安排下,众人很快驾着马车队离开北平城,前往第九样铜器的所在地。


    “妹子,那地方在涿州和北平的边境,乡间土路不如北平城内,小汽车跑不起来,也只能委屈你坐马车了。”沈顾总想给妹妹最好的,此时让她受累坐马车颠簸,便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好在距离不算远,一共也只需大半天的行程。”


    范一摇却觉得亲哥未免矫情过头,拍拍他道:“哥,我可是镖师,别说坐马车,就算是徒步翻山越岭,也是不在话下的。”


    沈顾听得眼圈一热,“要我说,何苦受这个,不如搬来北平和哥哥爹爹同住,做天犬会大小姐不比这什么镖师强?”


    “不仅仅是镖师,我还是总镖头!”范一摇不满地纠正。


    因为沈顾强行要和亲妹子挤在一辆马车上,江南渡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只不过这次他竟是破天荒,主动与孟埙同乘。


    沿路听着外面天狗兄妹两人的拌嘴,江南渡首先开口打破沉默。


    “你……还好吧?”


    孟埙早没有了之前在范一摇面前的精神奕奕,靠在马车座上闭目养神,有些虚弱的样子。


    “放心,肯定会活着看到我们小狗狗锻造第九样铜器。”


    江南渡不习惯以这样的气氛和孟埙说话,故意嗤笑一声,“想不到堂堂天神帝俊大人,也有被东瀛阴阳师折磨废的一天。”


    “呵呵,要不是如今九州衰落,我们身上灵力减弱,那些宵小又有何惧……”


    孟埙说话很慢,似乎仅仅是说话就已经透支了他全部的力气。


    “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如今在北平……也已经猖獗到了如此地步。”


    如果说散落在人间的异兽和阵法师势力,哪里最强横,那肯定非帝都莫属。


    能在这里对孟埙动手,足以说明如今九州已经被欺负到什么地步。


    “烛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江南渡顿了顿,道:“东瀛向来是灵怪先行,人随其后。”


    “不错,几年前东北那边刚有灵怪大规模作祟,日本的人类军队便炸毁了奉平铁路,趁机向华国政府发难。如今北平也开始了,说明……”


    孟埙缓缓睁开眼,总是自带笑意的眼眸此时却如寒冬降临,冰雪凝霜。


    “烛龙啊,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哭唧唧,作者阳了,小伙伴你们还好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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