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镖局》 1、001 你只需爱自己 自民国政府成立,老百姓不再留辫子,奉阳城也日渐西化起来,昆仑街两边盖了不少新式小楼。 然而在众多新修或者新建的小楼中间,有座古牌楼门脸的破旧院落尤为显眼。 老式的门柱坑坑洼洼,像是被狗啃过,门前的石阶缺了一角,高悬的金底黑字招牌,上面“山海镖局”四个字也已经掉漆褪色。 实在是明目张胆宣告着自己的上不得台面。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镖局东南角的祠堂里正跪着一个少女。 少女十五六岁的样子,梳着一对双丫髻,上穿交领蓝色短衫,下着黑色长襦裙,生得唇红齿白,正是山海镖局的总镖头范一摇。 她看上去已经跪了有一段时间,水汪汪的杏眼盯着对面供桌上的关二爷像,眼睫微微翕动,头也一点一点,似乎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样子。 这时,吱呀一声,祠堂的门被人推开。 范一摇一个机灵精神了,忙规规矩矩重新跪好,用眼角余光偷偷往后瞥,待看清来人,才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一下软了下来。 “师父是你啊,可吓死我了。” 穿着暗红长衫的男人生着一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眼,面皮白皙,气质如玉,唇角不笑而微微上翘,便是这山海镖局的主人,也是范一摇的师父凤梧。 “呵,不然你以为是谁?你大师兄?” 凤梧及肩的黑色长发松松系在身后,对外宣称快四十岁了,但是经常会被误认为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一副好皮囊十分糊弄人。 也只有范一摇和她师兄江南渡知道,这师父背地里是个什么鸟样。 凤梧提着食盒进来,目光落在小徒弟脸上的淤青,气不打一处来,“你啊,幸亏还有你大师兄能镇住你!不然真的要翻天!那八岐大蛇是多厉害的东瀛灵怪?你竟敢独闯它巢穴!” 范一摇辩解:“也不算独闯嘛,当时有不少人跟着我的。” 凤梧冷笑:“是啊,不少人跟着你,可后来呢?人家见势不妙,都跑了,把你推进去当垫背的,就你是个傻子,你看看你这弄得一身伤!” 范一摇却丝毫不放在心上,神色间反而透出几分骄傲,“可我最后打赢它了呀!还把它抓回来给师父你泡酒了呢!” 一想到那坛被糟蹋的陈年老酿,凤梧就想吐血。 凤梧:“我真是谢谢你啊。” 范一摇:“不客气。” 凤梧:“……” 犹豫了一下,范一摇小心翼翼试探:“师父,大师兄呢?不在镖局里么?” 凤梧斜她一眼,“问这个做什么?你大师兄说了,让你在这里跪满两个时辰,我可盯着呢,别想偷懒!” …… 同一时间,昆仑街另一边,逼仄狭窄的胡同里。 小小四合院中跪着十余人,全都哆嗦得像鹌鹑,表情畏惧看着上首坐着的黑衣男子。 “是这只手?还是这只手?” 男子声音平和,狭长的凤眼却是又黑又冷。 跪在他跟前的男子连连磕头求饶,“江大掌柜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当时真不是故意推范总镖头的!实在是,实在是那长了八个头的蛇怪太过吓人,这才一时被吓得失心疯,您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江南渡面无表情,仿若对男子的辩白充耳不闻。 “既然你自己也不记得是哪只手了……” 冷白修长的手抓住地上男子两条胳膊。 只听几声令人牙根发酸的关节脱臼声,男人连连惨叫,两条手臂竟是从手腕到手肘再到肩膀,从上到下的关节转瞬间被卸掉。 其他人看着这一幕,全都面色惨白,却连个屁都不敢放。 都知道山海镖局的江大掌柜不好惹,如今本就是他们理亏,动了他宠得像眼珠子一样的小师妹,落得这样的报复并不意外。 江南渡不顾那歪倒在地上大喘气的男人,目光一扫其余人,将腰间的鞭子解下丢过去。 “每人互相抽十鞭,开始吧。” 众人听他如此说,非但没有害怕,反而都是如蒙大赦的表情,争先恐后抢起鞭子互抽,似是生怕动作慢了,落得刚刚那男人的下场,被卸了胳膊。 一盏茶时间后,所有人身上都挂着皮开肉绽的伤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血腥气。 江南渡这才收了鞭子,看了眼那名被卸了胳膊的男子:“三日后再找郎中给你托回去。” 男人身子一僵,忙道:“是!一定按您吩咐!” 江南渡又看向其他人。 大家立刻心领神会,“江大掌柜放心,今天的事绝对不会让范总镖头知道的!!” …… 酒足饭饱后,范一摇揽着蒲团在祠堂里睡得昏天暗地,直到感觉有人将她从地上抱起,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唔……大师兄,你回来啦?” 青年身穿黑色暗纹的立领长衫,漆黑深邃的狭长凤眼,不同于凤梧的桃花眼,看着似乎还算温和,可与之对视,便会被那骨子里带出来的冷意与漠然怵到。 “我才出门走了一趟镖,你就闹出这么大的事,平时是怎么教你的?”江南渡一路抱着范一摇回她自己房间,将人放在床上,板起的面容似是蕴含压抑的风暴。 范一摇揉揉眼坐起来,明亮清澈的杏眼看向师兄,“包子刘家的媳妇被八岐大蛇抓走了,总不能眼看着她被吃掉呀!” 江南渡哼了一声:“一群背信弃义,危急时刻拉人垫背的东西,就算都死了,也不足为惜。” 范一摇一噎。 看来大师兄这是知道了跟她一起上山打蛇的同伴中途跑路了。 她不禁有点紧张,伸手拉住大师兄衣袖,轻轻扯了扯,软下声音:“大师兄,他们也都是普通人类嘛,跟我们不一样,面对东瀛的灵怪肯定是要吓破胆。你是没看见,那只八岐大蛇足有两人高,生着八颗脑袋八条尾巴,别说人类了,就连我看了都觉得瘆人呢!” 江南渡垂眸,目光落在少女牵着他衣袖的手上,终是叹气,和缓了神色。 “一摇,八岐大蛇生性凶残,这次若不是师父及时赶到,以笛声惑其神志,你恐怕性命不保。为了保护那些与你不相干的人以身犯险,他们或许都不会感激分毫。” “我去救人也不是为了被人感激嘛。” 一摇在怀里摸索一番,摸出一个小布包,沉甸甸的放进江南渡手里,笑得无邪。 “师兄你看,警署发布了斩蛇任务,奖励有五十块大洋呢,相当于我小半年工资,既能救人,又有钱拿,岂不是比我们走镖更划算?” 天底下再没有谁比江南渡更了解他这个小师妹。 贪财是真的贪财,但若说她是为了钱才去涉险救人,江南渡是不会信的。 他心底明白,她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在他这里有个交待。 因为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教她的:这混乱世道,人心不古,能保证自己平平稳稳活着已是不易,又何必在乎他人死活。 在这世上,她只需爱自己。 可惜…… 看了眼已经没心没肺陷入熟睡的少女,江南渡眼神温柔,却也透着些许无奈。 洗脑多年,效果堪忧。 她生来就是这样的性子,说好听点叫古道热肠,心怀大爱。 说难听点……那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 范一摇身上的伤没几日就养好了,脸上连个淤青都看不见。 凤梧看了以后不禁感叹:“不愧是狗一样的恢复能力啊!” 就这一句话,害得小徒弟整整几日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一摇啊,师父错了……” “一摇啊,你最近缺不缺零花钱呀,上回不是说看好了一把刀没舍得买嘛,师父明天就带你去买好不好……” “一摇啊,晚上想吃什么?今天晚上师父亲自下厨,你想吃什么,随便点菜……” 范一摇是狗,确切地说,是来自九州的异兽天狗。 也就是《山海经》中所记载的——“阴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猫猫,可以御凶。” 九州是华夏大地的灵界,如今在人类社会中逗留着不少来自九州的异兽或是阵法师。像是范一摇和凤梧,他们都是异兽,而江南渡就是阵法师。 相传在大唐时期,华夏大地国运昌盛,九州与现实世界的通道是畅通无阻的,后来随着华国国运起伏更迭,九州的入口数量也随之增减。 直到清末《辛丑条约》签订那年,整个华夏大地便再也找不到回到九州的通道,大批异兽与阵法师滞留在人类世界,不得不隐姓埋名,努力把自己伪装成正常的人类讨生活。 可虽说这是事实,范一摇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当成狗,就连最亲近的师父也不行。 凤梧犯了大忌,知道小徒弟这回是真的生自己的气了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示好,可是范一摇却鸟都不鸟他。 范一摇那张臭脸似乎在向凤梧宣示:我哄不好了,永远也哄不好了!! “不然……我们招个夜班镖师?” 终于,凤梧祭出了他的杀手锏。 范一摇果然不再将她师父当做空气,扭头看了凤梧一眼,“当真?” “自然是当真的!你什么时候见师父食言?” 范一摇礼貌性微笑。 凤梧:“唔,虽说偶尔情势所迫,师父也是会变通的嘛,但是这次为师是认真的!今天就给你招夜班镖师!”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范一摇这才算是勉强消气。 其实也不能怪她太好哄,实在是摊上个抠逼师父,山海镖局开门营业十多年,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们师徒三人。 范一摇号称是山海镖局的总镖头,听起来倒是好听,实际上这个总镖头下面不仅没有一个镖师,她还要同时兼任镖师和杂役,全天二十四小时无休,经常昼夜颠倒,不得休息。 她当然也向师父抗议过,但凤梧每次都会惨兮兮地哭穷,要么装聋装傻,死活不肯给她招人名额。 范一摇不放心凤梧,生怕他反悔,催着他去张贴招聘启示, 师徒两人才来到大门口,就听见一阵锣鼓喧天声。 “外面怎么了?谁家新铺子开张么?”范一摇探头探脑往外看。 却看见包子刘等一众街坊捧着一块红花大匾。 “范总镖头,这次贱内多亏了您才得以保全性命!我们全家,对您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能刻这一块牌匾送您!” 包子刘说完,将牌匾上蒙的大红布一扯,露出四个大字——侠肝义胆。 这还不算完,包子刘又将牌匾翻了个面,原来这匾额背面同样刻了四个大字——奉阳女侠。 范一摇:“……” 这帽子,着实有点沉重啊。 虽然有点难为情,但范一摇心里还是有些欢喜的,从包子刘手中接过牌匾,并没有注意到那些人瑟缩躲闪的眼神。 这时江南渡也从内院走出来,众人见了他都像小鬼见了阎王,一哄而散。 送来这块匾,更像是完成一场任务。 范一摇叮嘱凤梧一定好好写招聘启事,自己则是抱着牌匾满院乱跑,琢磨应该挂在哪里。 “大师兄,我们把这挂在正堂好不好?让人一进来就能看见,说不定还能招揽生意!” “好,你想挂在哪里便挂在哪里。” 江南渡唇角勾起温柔弧度,看着兴奋不已的少女,眼中却无喜悦,只有心疼。 倘若不是他的威逼,又哪会有这块匾额。 这世上有太多卑劣之徒,惯于将他人恩惠当做理所应当。 可她明明早就看到丑恶,却依然保持赤子之心。他不知道该如何改变她,便只能配合着编下这美好假象。 罢了,就当……换她几日开心。 谁让某个老不死的嘴里没有把门,非得犯她忌讳惹她不快活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02 小脚姨太 警署的黄探长这日上门拜访,给山海镖局拉来一单生意。 “奉阳城首富王老板,你们应该知道吧?”喝了一口茶,黄探长神神秘秘道。 凤梧点头:“知道呀,不就是吉祥票号的老板嘛!” “就是他!这王老板有个五姨太,前些日子啊……死了!” 据黄探长说,这王老板的五姨太前段时间病死了,王老板本来想要将五姨太的尸体送回老家的祖坟安葬,然而在半路上,诡异的事情发生了,这棺木刚刚运出去,第二天天一亮就空了,那五姨太的尸体,居然又回到了王老板的家,就躺在五姨太生前睡的床上! 这可把王老板给吓坏了,又让人运了几次,结果都是同样的结果。 凤梧听得直咂舌,“乖乖,这可真是吓人,那王老板一家最近几天日子不太好过吧?” 黄探长:“可不是么!到现在一家老小吓得呦,都不敢动窝!晚上四个姨太太都挤在一块睡了!” 凤梧不禁感叹:“这下好呀,不用争风吃醋了。” 黄探长:“因为这事情太邪门,现在已经没有人敢给他们家运尸啦!王老板放出话,说只要有人敢接这个活,让他们家这位五姨太安安稳稳地下葬,价钱好说!” 凤梧垂下眼皮,笑得含蓄:“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这事听得怪瘆得慌的,要不还是算……” 黄探长举了举五根手指头,“王老板透露过口风,说这一趟的报酬不少于五百块大洋。” 凤梧立刻话锋原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 “……算什么事呢!不就是帮忙运一趟尸体么,本着慈悲之心,也应该让逝者尽快入土为安,钱不钱的倒不是那么重要,你说对吧,一摇?” 凤梧笑眯眯地回头看小徒弟。 “接了这个活,我们会有夜班镖师嘛?” 范一摇还没有忘了夜班镖师的事,时时刻刻找机会提醒凤梧。 自从招聘启事贴出去,还无一人上门应聘,实在是抠门师父开出的工资太少。 凤梧将范一摇拉到一旁,苦口婆心道:“一摇啊,你没听见么!!刚才黄探长说了,这次的酬金可是五百大洋!你知道五百大洋是什么概念么?相当于我们山海镖局一年的收入了!!有了这笔钱,师父年底就可以给你和师兄发奖金,还能组织一次出省游!” 范一摇始终保持初心:“那可以有夜班镖师么?” 凤梧见这次实在糊弄不过去了,微微松了口,“这样,年底咱们做一次人力评估……” 范一摇:“我不管,我就要夜班镖师,师父你之前明明已经答应我了!” 她已经受够了半夜有人来敲门委托镖物了! “这个活我们接了,明日我上门与王老板商谈具体事宜。”就在范一摇和凤梧在旁边嘀嘀咕咕时,江南渡忽然开口。 结束纷争,一锤定音。 就知道山海镖局的实际当家人还是大徒弟。 黄探长“拉皮条”的任务完成,心满意足起身告辞,要知道,能说动山海镖局出面,那吉祥票号的王老板可是答应,会给他十块大洋的中间费呢! 范一摇和凤梧倒是对江南渡的反应表示意外。 山海镖局的大掌柜,可从来不是见钱眼开的主。 …… 第二天范一摇就被江南渡带着去了吉祥票号,向王老板的家人打听这位五姨太的生平。 本来凤梧这个镖局主人是不需要露面的,可是他对王家这个五姨太实在好奇,便厚着脸皮跟了过来,美其名曰“事有蹊跷,担心两个徒弟的安危”。 “这位五姨太活着的时候,你们可发现她有什么特别之处?或是不同于普通人的地方?”江南渡问。 现在只要提起五姨太,王老板牙齿都要打寒颤,似乎就连回忆五姨太生前的音容笑貌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也没见什么特别的,她早年裹了小脚,平时也不怎么喜欢出门,就爱打麻将抽旱烟,偶尔会和几个姨太太争风吃醋,真是没觉得有哪里反常啊!” 江南渡:“她是怎么死的?” 王老板叹息:“哎,她去年害上了肺病,医生都说了,要让她戒掉旱烟,我也时常劝说她,可是她烟瘾太大了,根本忍不住,没想到年纪轻轻,最后还是折在这口爱好上了。” 江南渡又问:“五姨太现在在哪里?还在她房间里么?” 王老板:“是啊,没人敢动!” 江南渡:“介意我们去看看么?” 王老板:“当然可以!” 于是王老板让老管家陪着自己,带着江南渡师徒三人去了五姨太居住的小院子。 五姨太没有子嗣,一个人独占一个小院,居住环境很不错,正屋的门此时是紧闭着的,上面挂了一把大铜锁。 或许是听了五姨太的故事,凤梧只觉得越往里面走越是浑身上下凉飕飕的,便拽住了范一摇的衣摆,“一摇啊,师父拉着你,不要怕哈。” 范一摇回头看凤梧,“五姨太……” “妈呀呀呀。”凤梧吓得原地跳起来,直接勾着范一摇的脖子,整个人挂到她身上。 范一摇继续没说完的话:“五姨太住的比我们好多了。” 凤梧:“……” 江南渡拍了拍凤梧。 凤梧回头,虚弱地唤了一声:“小江江啊,师父年纪大了,不经吓……” 江南渡眉微挑:“师父若是想抱,不如换我来抱?” 凤梧一听,整个人鲤鱼打挺跳回地上,显然在他心里,大徒弟要比这王家五姨太可怕多了。 “诸位,请进吧!”管家将五姨太的房间门锁打开,却和王老板站在门口,两人都不敢往里面走一步。 五姨太的房间采用的还是老式的布置风格,红木家具拔步床,每一样都是上好的材料,却不知是否因为死了人,这些家具看着都有种老物件的阴森感。 凤梧躲在范一摇身后,一小步一小步跟着往前蹭,问门口的王老板:“五姨太现在就在这屋里么?” 王老板怯怯地点头:“喏,就在床上呢。” 凤梧正跟着范一摇往床边蹭的脚脚骤然停住了。 范一摇被迫让师父拉住,便只有江南渡一个人走到了拔步床边。 拔步床的幔帐是垂下来的,这种遮遮掩掩的神秘感,更增添了几分恐怖氛围。 江南渡手扶住那床幔,回头看了范一摇一眼,似乎在质疑她怎么还不跟过来。 范一摇无辜地眨眨眼:“师兄,我被师父拖住了,过不去了。” 凤梧冠冕堂皇道:“南渡,你掀开帷幔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别怕,有师父在这里。” 江南渡径自上前掀开了帷幔,于是床上躺着的五姨太尸体便这样暴露于人前。 只见五姨太穿着一身黑底刺绣的精致寿衣,珠光宝气,妆容整洁,看上去竟像是睡着了一样。 江南渡微微皱眉,问王老板:“五姨太去了多久?” 王老板:“这前前后后折腾的,也有快十日了!” 范一摇远远瞄了一眼,随口道:“十天都要臭了,可是五姨太看着还很新鲜呐。” 这句话似乎精准挑动了王老板脆弱的神经,只见他突然崩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所以才吓人嘛……你们说这人死了十天,怎么还跟刚咽气时一样呢!!!” 老管家赶紧安抚地拍了拍王老板,但是表情和王老板一模一样——一个大写的“我当时害怕极了”。 江南渡检查完五姨太的尸体,便又将帷幔放下,转而对王老板说:“运尸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么?” 王老板哭丧着脸:“一直都在准备,从没收起来过。” 江南渡:“好,那今晚我们就来运尸。” 王老板像是听见了什么恐怖故事,眼睛瞪得溜圆,“今晚?晚,晚上?!你们要晚上运尸体么?” 凤梧:“什么什么?一定要晚上运尸体么?” 江南渡波澜不惊道:“既然每次都是晚上尸体突然从棺材里消失不见,那么我们就索性晚上出发,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凤梧以手扶额,“哎我头怎么突然有点疼,不然还是回去躺会儿……” 江南渡轻飘飘来了一句:“最近隔壁的保安公司想让我去他们那里上班,给我开出的价钱挺高的……” 凤梧头立刻不疼了,“我算个吉时,看看什么时候出发好。” 江南渡对范一摇说:“一摇就不要去了,在镖局守家吧。” 凤梧眼泪汪汪看小徒弟,“一摇啊,你不去的话,谁能在路上陪师父说话呢?你大师兄他素来寡言……” 江南渡:“无妨,还有五姨太。” 凤梧一哽,假装没听见江南渡在说什么,专心致志给范一摇打感情牌,“一摇啊,师父当初见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一点,是师父向邻居家讨来的羊奶,把你一点点喂这么大的……” 范一摇听这样的话已经听得耳朵生茧,“师父,您捡到我的时候,我好像已经三岁了,还需要喂奶么?” 凤梧面不改色:“那不重要,喂的是什么不重要。” 这一路范一摇都在被凤梧情感pua,最后终于不胜其烦,“好了师父,我知道啦,我陪你一起去。” 凤梧开心了,还对江南渡说:“你看,一摇这孩子就是孝顺。” 终于等到慕色降临,师徒三人做足了准备工作,便前往王老板家。 王家大门两侧悬挂着的白色灯笼此时全都点亮,内里烛火摇曳,将两旁楼宇映得一片鬼影幢幢。 一般而言,府里的姨太太过世,是断没有这样的排场的,而如今王家以正头夫人的规制送这位五姨太走,足以见得对这位五姨太的敬畏了。 师徒三人赶到时,王家大门口早已经站满了人,不光是王家的人,还有听到风声特地跑出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们。 而在人群十几步开外,赫然停着一口漆木黑棺材,孤零零的,无人敢靠近。 见到范一摇他们,王老板眼睛立刻一亮,“几位总算是来了!我们已经将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各位一到就能出发。” 江南渡看了一眼地上的棺材,“怎么没有抬到马车上去?” 因为棺材的尺寸比较大,寻常的镖车装不下,只能用马车装,但王家准备好的马车此时正停在一旁,而棺材是放在地上的。 王老板苦笑着解释:“是这样的江掌柜,经过前面几次,如今大家已经怕了,生怕将这棺材往马车上一抬,她,她她就又从棺材里消失了!” 江南渡瞥了棺材一眼,淡淡笑道:“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她还能跑哪里去?” 周围一片寂静,竟是无人敢接话。 范一摇走到棺材旁,试着单手一抬,竟是轻轻松松掀起来一角。 王家不少伙计都看惊了,原本给五姨太准备的棺材很轻,总共也就百十来斤,可是自从出了那档子怪事后,就换了这口棺材。 这棺材王家是下了猛料的,里面还有一具尸体,加起来足有几百斤重,方才抬出来的时候,足足用了四个青壮男子。那么问题来了,这么一个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少女,是如何做到只凭一人之力就把这几百斤重的东西抬起来的? 范一摇不仅抬起了棺材,还用手掂了掂,对江南渡到:“没问题,还在里头呢。” 江南渡点头:“好,那就抬上车吧。” 这时凤梧却出来阻拦,笑眯眯道:“等一下,毕竟是运尸,我们还是老规矩,先给亡魂超度一下吧?” 范一摇和江南渡脸上不约而同出现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其实他们山海镖局以前也是接过运尸的活的,毕竟这年头镖局行情不好,接活也不能太挑。所以凤梧就自创了一套超度亡灵的流程,每回运尸之前,都要带着两个徒弟走一遍。 凤梧张罗着让围观群众退散一些,然后领着两个徒弟围着棺材站好,一起边拍手边唱起来:“我害怕鬼,但鬼却未伤我分毫,我不害怕人,但人却把我伤得遍体鳞伤……” 围观群众:“……”【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03 不如火化 师徒三人这场诡异的超度着实让人大跌眼镜,闻所未闻。 不过考虑到他们山海镖局原本也一直不怎么正常,能做出这样的举动也就不奇怪了。 王老板很务实,反正不管他们怎么超度,只要能将五姨太这樽“大佛”送走,那就万事大吉了。 超度之歌唱毕,凤梧觉得终于圆满了,示意可以上去抬棺。 也是非常稀奇,只见师徒三人中,两个大老爷们不约而同往后退了退,便只有那最小的女娃娃上前,单凭一人之力将那棺材举上了马车。 没错,就是用的举,虽然之前已经见识到了范一摇的力气,但是那足足需要四名成年男子蹲下,蓄足了力气才能抬得动的棺材,居然就这样被她轻轻松松单手举上了马车,也实属惊人。 这要是不知道内情的,甚至会以为那棺材只是纸糊的呢。 “三位镖师一路走好啊。”王老板拱了拱手,目光中满含期许。 虽然这话听起来没什么大毛病,却总觉得怪怪的。 凤梧站在马车最后,拱了拱手作为回礼:“王老板不必相送。” “师父,人家原本也没打算送我们啊……”范一摇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地横坐在车辕上,屁股硌得很不舒服,但即便这样,也无法驱散席卷而来的睡意。 江南渡负责驾马车,听见范一摇打哈欠,回头看了一眼,“困了就去后面睡会儿吧。” 范一摇抓紧一切机会给凤梧施压:“所以师父你看,一个夜班镖师是多么重要啊!” 凤梧开始给小徒弟熬鸡汤,“一摇啊,身为一位花季少女,你不应该如此颓废啊,年轻人要有朝气!要有干劲儿啊!” 范一摇却当做听不见,化身复读机:“夜班镖师夜班镖师我要夜班镖师……” 简直魔音穿耳。 凤梧:“……” 马车很快行驶出了奉阳城,江南渡却并没有将马儿驱赶向通往临省的官道,而是驾着车往乡野小路走去,而且越走越偏。 凤梧感觉出不对:“小江江啊,你这路是不是走错了啊?” 江南渡:“没有。” 凤梧安静了一会儿,眼睁睁看着远处群山环绕,都隐隐约约能听见狼叫了! “一摇啊,你师兄不会想要找个荒郊野岭,把我丢下吧?”凤梧声音颤抖。 范一摇竟然认真思考起来:“可是师兄他图什么呢?” 凤梧期期艾艾:“图不给我养老,图继承我遗产。” “你有遗产?”这句话是江南渡和范一摇同时开口说的。 “有句话说得好,破屋也有三斤钉呢,你们的师父就是再穷,也是有点家底的!”凤梧很是不服气。 江南渡和范一摇同时回头看凤梧,凤梧面对这四道死亡凝视的目光,心里忽然毛毛的,捂住胸口,“你们,你们干什么?” 范一摇去看江南渡,“师兄,我记得师父去年说他实在是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所以才扣了我们的工资,让我们补了镖局的亏空,对吧?” 江南渡点头,淡淡道:“不错,他还说交不上水电费,把我的刀拿去当了。” 范一摇看了看四周:“我看这里没有什么人,不如把师父埋了吧。” 江南渡掐指算了算,赞成道:“此处风水的确不错,刚好可以把五姨太也埋在这里。” “什么?你们要将五姨太埋到这里?”凤梧惊讶,自动忽略了两个徒弟要埋自己的话,仿佛耳朵拥有自动过滤的功能。 范一摇平静道:“既然在运输的路上这五姨太总是跑,那我们索性就把她埋了嘛,入土为安,哪里不是埋,早点弄完早点下班。” 江南渡看了那黑棺材一眼,唇角微微上扬:“我倒是很好奇,深埋到地下,她还能不能再跑出来。” 凤梧充满了道德负罪感:“这样不太好吧……万一被王家发现了怎么办?” 范一摇:“谁会好端端的把荒郊野岭的孤坟挖开看呢?” 凤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江南渡:“倒是还有个方法。” 凤梧:“嗯?什么方法?” 江南渡:“就地火化。” 凤梧:“……” 这就过分了吧? 江南渡问:“生火的东西找到了么?” 范一摇在马车里翻腾了一会儿:“嗯,打火机,煤油,我还翻出一些棉布絮。” 凤梧:“……” 他们为什么会带这些东西??? 江南渡:“很好,准备点火吧。” 范一摇:“我先把棺材从马车上抬下来。” 凤梧见两个徒弟有条不紊地推进着火化工作,在旁边苦口婆心规劝:“一摇啊,南渡啊,你们这样真的好么?就这样把人家的尸体烧掉,多残忍!” 范一摇一手将棺材拽下马车,开始在四周铺设棉絮,还不忘对凤梧说:“尸体火化避免腐烂滋生细菌,还能减少坟墓占地面积,从长远看,其实这是好事。” 凤梧:“……” 江南渡帮忙泼洒煤油,然后拿出打火机,“好了么?我要准备点火了。” 他的声音相比于他平时说话要大一点,而且咬字格外清晰,似是有意在说给什么人听。 范一摇拍拍手,答道:“嗯,好了。” 江南渡下令:“准备点火。” 范一摇倒数:“三——二——一——”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咚”的一声响。 这声音闷闷的,像是什么东西撞击在木料上。 咚! 又是一声。 凤梧吓得毛骨悚然,赶紧躲到范一摇身后,一脸惊恐地问:“你你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 范一摇不等凤梧说完,便点头:“嗯,从棺材里面传出来的。” 凤梧:“……” 这黑灯瞎火的地方,装着死人的棺材里面有敲门声发出来,到底要不要这么淡定啊!!! 范一摇不忘安慰:“师父别怕,这世界上没有鬼的哦。” 咚——咚——咚—— 这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快,到最后,整具棺材都会随着这敲击声而缓缓晃动。 凤梧“妈呀”一声躲到小徒弟身后,瑟瑟发抖的频率几乎要和那棺材同步了。 范一摇眼睛比平时睁得更圆了一点,也显得有点兴奋,“师兄,出来了!要点火么?” 随着范一摇这一句,那棺材里的咚咚声显得更加迫切了,棺材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松动,眼看着就要被里面的东西掀开了! 江南渡波澜不惊道:“点吧。” 范一摇:“好!” 虽然师兄妹两人这样一唱一和说得热闹,可是谁都没有下一步动作,反倒是一直反对火化的卫道士凤梧同志这会儿急了,催促道:“啊啊啊一摇啊,快点火啊!再不点就诈尸啦!!!!” 砰! 终于,随着一声巨响,厚重的棺材盖忽然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掀飞,足足弹射出了十几米才轰然落地。 而敞开的漆木黑棺材里,传说中已经死了十几日的“五姨太”正半坐起身,一只胳膊搭在棺材边缘,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副累坏了的样子。 她不仅喘,嘴里还骂骂咧咧:“哎呀我去,你们也太狠了吧,居然要放火活活烧死老娘,幸亏老娘有几把力气,不然只怕就要化作一把骨灰了……” 凤梧作为师父,觉得自己此时还是应该站出来说句话的:“五姨太,跟您说个事儿,虽然您可能不大愿意相信,但这是个事实,就是吧……其实您……已经死了,所以即使被火烧一烧,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大可不必如此生气的……” 棺材里的“五姨太”闻言转过头来,一双乌黑的眼睛直盯住凤梧,眉毛立起,“你说谁死了!” 凤梧拼尽全力维持的师父的尊严,在这一刻终于崩塌,再次缩回了小徒弟身后。 范一摇拍拍凤梧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安抚道:“师父别怕,她不是五姨太啦。” 凤梧一愣:“嗯?她不是五姨太?那是谁?” 范一摇去看江南渡。 江南渡神色淡淡地看着棺材里的女人,“你把五姨太的遗体藏到哪里去了,苍鹤?” 听见江南渡说的最后两个字,棺材里的女人完全傻眼了,像是隐姓埋名的人突然被揭了老底,待对上江南渡那双冰冰冷冷的眼睛,竟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我,我说嘛,原来都是同类啊……”苍鹤乖乖从棺材里爬出来,态度一下软了下来。 凤梧问江南渡:“她是苍鹤?” 江南渡点头。 凤梧这时胆子也大了些,从小徒弟身后走出来,很是稀奇地上下打量着女人:“居然也是异兽啊……不过苍鹤现在可是很少见了,你还有同族么?” 苍鹤眼神似乎闪了闪,道:“没有,目前我就只发现我这一只苍鹤。” 范一摇回忆了一下,她记得以前师父给她讲过,苍鹤这种异兽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喜欢半夜夜游。 嗯?夜游??!! 范一摇想到什么,眼睛突然亮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004 夜班镖师 凤梧见这位苍鹤姑娘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操起了老父亲心,“我说这位姑娘啊……如今回到九州世界的通道关闭了,我们这些异兽被迫困于普通人类的世界,行事自然需要低调,生怕被人发现我们的存在。可是你倒是好,装神弄鬼的吓人,这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么?” 苍鹤似乎也很为难,“可是没有办法呀,我们苍鹤的天性就是喜欢夜间出去遛弯,可是如今这世道,一个小女子大半夜在外面瞎溜达,岂不是更作死?” 江南渡挑挑眉:“所以你就偷偷替换了那王老板家的五姨太,每次趁着运尸队的人不注意,就偷偷从棺材里爬出来,一路夜游回奉阳城,重新回到王家?” 苍鹤点点头,“对呀!而且我发现,这样干了几次,王家人不仅没有把我怎么样,还给我弄了更多更好吃的贡品呢!我白天躺在屋子里吃贡品,晚上还能夜游,这天底下可能没有更舒服的地方了吧?” 凤梧扶了扶额头,实在是不忍直视这只头脑简单的苍鹤,转而去问自己的两个徒弟:“你们早就发现她不是五姨太了?” 范一摇和江南渡看过来,齐齐点头。 凤梧:“……” 虽然可能是他想多了吧,但总觉得两个徒弟的眼神里有种淡淡的鄙视呢。 凤梧:“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范一摇指了指苍鹤的手:“王老板说过,五姨太特别喜欢抽旱烟,可是她的手上却没有旱烟烟枪磨出的茧子,而且那天我们第一次去看五姨太的时候,我看见她嘴角有一粒点心渣。” 苍鹤听得惊奇,不由佩服地拍了拍手,“我以为我已经伪装得万无一失了,想不到居然还是被你看出破绽!小妹妹,你很厉害嘛!” 然后苍鹤又去问江南渡:“你也是从这两处破绽里看破我身份的?” 江南渡扫了苍鹤一眼,“倒是没有小师妹观察得如此细致。” 苍鹤:“咦?那你是怎么察觉的?我觉得我已经不可能再有其他破绽了!” 江南渡看了一眼苍鹤露在襦裙外面的脚,只说了一句话:“那五姨太是小脚。” 苍鹤:“……” 下意识将自己的大脚脚往裙子里缩了缩,苍鹤直在心中感叹:大意了,大意了。 江南渡:“时间不早了,你带我们去找五姨太的遗体吧,让人家尽快入土为安,也算是还了你借人家身份夜游的人情。” 苍鹤默默低下了头。 凤梧:“怎么?姑娘可有什么难处?看在大家都是同类的份上,尽管说出来无妨。” 苍鹤叹气:“哎,我这好不容易才吃上几天饱饭,睡了几天不漏雨不漏风的大屋子,如今又要到处漂泊了。” 还没等凤梧说话,就见自家小徒弟突然变得格外热情,冲出来拉住苍鹤的手,真情实感地问:“要不要来我们山海镖局?工资月结,年底分红,包食包宿,最重要的是,可以上夜班!” 苍鹤听得一愣一愣的,似乎没反应过来范一摇在说什么。 “怎么样!考虑一下么?”范一摇充满鼓励的眼神,摇晃着苍鹤的手。 苍鹤茫然地看向凤梧和江南渡。 凤梧清了清嗓子,凑到范一摇耳边小声提醒:“一摇啊,要考虑一下人力成本……” 范一摇的耳朵屏蔽功能自动开启。 这时,只听江南渡淡淡地说:“多一个夜班镖师而已,还是养得起的。” 凤梧立刻闭嘴了,作为养活整个镖局的营收主力,就算是老板也万万不敢得罪。业务骨干都说能养得起了,他还敢说什么呢? 于是苍鹤就这样成为了镖局的正式员工。 “大家好,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运红尘,以后晚上的活都可以交给我做!我不怕苦,不怕累,即使有什么不懂的,也会努力学习,很快跟上大家的脚步!一定努力为我们山海镖局添砖加瓦,再创辉煌!” 运红尘的新员工介绍很是激情满满,活力四射。 范一摇看着自己好不容易等来的夜班镖师,那是相当满意,嘴巴不受控制地笑开。 江南渡看着范一摇,冷直的唇角微微一丝上翘。 凤梧看看小徒弟,又看看大徒弟,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趁着一摇不注意,戳戳江南渡胳膊:“我说小江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和苍鹤有关,所以才决定接下这个委托?就因为听一摇说想要找个夜班镖师?” 江南渡淡淡看了凤梧一眼,唇角的笑容收敛起来,“多找个人来看着她,也省得四处惹事。” 凤梧啧啧两声:“成,你就惯着她吧,偏偏还要嘴硬。” 接下来,运红尘便带着范一摇等人找到了被藏匿的五姨太尸体,因为事先做过处理,所以真正的五姨太尸体也没有过分腐烂,保存得还算是完好。 “你这个妆容是自己画的?”凤梧看了看运红尘那张和五姨太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觉得十分瘆得慌。 运红尘顶着五姨太那张灰白的死人脸,说起话来却眉飞色舞,活灵活现。 “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是前段时间碰到了一只讹兽姐姐,她看我可怜,便替我画了这个妆。哎,要是我也有讹兽这样的本事就好了,就不会混得这么惨。”运红尘不免心生向往,满眼都是对那只讹兽的崇拜之情。 讹兽也是一种九州异兽,最擅长伪装,想要模仿谁,几乎从外貌声音到身姿神态都能分毫不差,以假乱真。 “要不,你还是找个地方,先把这副妆容卸掉吧,再换身衣服。”凤梧诚恳建议。 运红尘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也觉得这样的装扮不太好,“我倒是想换呀,可是去哪里换呢?” 眼下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奉阳城已经有差不多十里地了,周围四马平川,一览无遗,别说能够让人换衣服的屋舍了,就连能遮挡一下的树丛都没有。 不得不说,运红尘藏尸体也是很会找地方了,任凭是谁也不会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瞎溜达。 “算了,还是就这样上路吧。”凤梧无奈道。 范一摇到后半夜实在是撑不住,去马车后面,趴在棺材上睡觉。 运红尘新员工入职,似乎还处于兴奋的状态,一路上不停说话,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总是对江南渡有种莫名的畏惧,主动靠近看起来更有亲和力的凤梧。 而凤梧也很开心不用一路上守着冰山大徒弟,和新成员聊得很投缘,两人从化妆谈到衣服搭配,再从各地美食聊到镖局未来。 “老板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帮助咱们镖局拓展业务的,以后不光要让山海镖局成为奉阳城最大的镖局,还要将分号开到全国各地去!我去的地方多,懂的也多,您就静候佳音吧!” 凤梧连连点头,感叹道:“说得好,说得好啊,咱们山海镖局,就是需要像你这样有干劲有理想的年轻人,要是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就在凤梧与运红尘一拍即合,在范一摇埋头苦睡,在江南渡面无表情赶车的时候,他们却不知道,一行人早已经被一伙土匪盯上了。 “老大!确定要劫这趟镖么?这几个人看着好像没什么油水的样子!”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蒙面的彪形大汉道。 “哎,你懂什么,没看见他们运的是什么嘛?” “什么?” “棺材啊!看那棺材的木料就知道是上等货,棺材主人估计是富贵人家的,陪葬品少不了!再说了,就算是这棺材里没什么好货,咱们这一趟也是稳赚不赔!” “嗯?为什么?” “没看见马车后边趴棺材上睡觉的那小妮子?” 经过老大这一提醒,众土匪纷纷将目光移向马车后的棺材,只见上面睡着个小女娃娃,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生得玉雪可爱,恰在小女孩与女人之间的半成熟阶段,像朵含苞待放的尖尖小荷。 此时她正趴在棺材上睡得香甜,即便只露出了半张侧脸,却也能从那眉眼中窥出五官的精致小巧。 别说,还真的是上等货色! “妈的,老子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水嫩嫩的女娃娃,就这货色,要是卖进勾栏院里,至少值这个数!” 土匪头子说着,伸出了五根指头。 “五块大洋?!”土匪小弟眼睛亮了,却在下一秒遭到老大狠狠一锤。 “你他妈的不能有点出息!五块大洋还值得我们抢一趟镖么!那小妮子八成是个雏儿,少说也值五百大洋!!”【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005 食物链顶层 月黑风高杀人夜,有人走镖,就有人劫镖,这是每一位职业镖师都应该具备的心理预期。 所以当山海镖局四人组看到前路上突然出现的那几道影子时,虽然被惊吓到,却并不意外。 “在家日月宫,在外并肩子,吃的是一家的饭,穿的是合家的衣,合吾的朋友,不如留下果子豆儿,别崩了盘子,连本带利赔了进去!” 黑影当中一人跳出来,很有职业操守地认认真真说了一段黑话,直把新入职的运红尘听得懵逼,扭头去看凤梧:“他们在说啥,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凤梧很耐心地给新人科普:“这说的是我们镖局行当的唇点,又称春典,也就是所谓的行话,外人是听不懂的。我给你解释解释哈……这‘日月宫’是父母的意思,‘并肩子’是朋友的意思,所以第一句话可以这样翻译: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我们都是吃的一家饭,穿的都是一家衣。” 运红尘不懂就问:“可是他们不是来劫镖的土匪么?怎么说我们是吃一家饭穿一家衣啊?” 凤梧:“哎,这就是江湖人的讲究啦!只要人在江湖,都可以说是一家人,彼此都要给对方留三分颜面,咱们走镖的,和他们劫镖的,虽然立场不同,归根结底,吃的还是同一碗饭嘛。” 运红尘似懂非懂,“那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呀?” 凤梧:“这‘合吾的朋友’就是客气的说法,意思是合得来的朋友,豆儿指小姑娘,果子是女人的意思,崩了盘子说的是关系闹僵了大家脸上不好看,‘本’指的是师父,‘利’是徒弟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识相点,把你们当中那个女人和小姑娘留下来,否则别弄到大家脸上不好看,把你们师徒一锅端了。” 运红尘:“……” 苍鹤同学看着一脸慈眉善目充当讲解员的镖局老板,有点不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素质,才能用如此平和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还有,留下女人和小姑娘,说的不就是她和总镖头么?? “喂!你俩聊完没!”土匪们终于失去了耐性,也不再费脑瓜子搞什么唇点了,直接上大白话。 凤梧伸出一根食指,示意土匪:“等一下哈,还有最后一句话!” 土匪们:“……” 这伙镖师……只怕是脑子有病吧? 凤梧又转过头来看运红尘,鼓励道:“没关系,你刚入行,这些听不懂也算是正常。等回到镖局后你找一摇,让她给你弄一本《江湖春典》,背熟就好了。” 土匪们:“我说……你们他妈的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这正在劫镖呢!” “好的好的,已经说完了。”凤梧说完这句,终于像是刚看到劫匪一样,惊恐地大叫一声,跳上马车对大徒弟说:“哇!南渡,不好了!有人劫镖!” 江南渡:“……” 土匪们:“……” 因为这几个镖师看起来太不正常,土匪小弟不禁凑到大哥耳边小声嘀咕:“老大,看他们如此淡定,小心留了后手。” 土匪老大啐了一口,“咱们十几号人,要是连这四人都拿不下,以后就不要混了!不要跟他们废话,直接上!” 土匪头子一声令下,正式展开劫镖工作,并下达了详细方案,“我看那话多的男人似乎有恃无恐,不太好对付,先放一放,把那个赶马的小白脸做了!” 于是一众土匪手持大刀,一边大吼着一边向着江南渡冲过来。 听到土匪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江南渡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终于流露出一丝不悦,一甩手中的马鞭,同时把十几个正在哇哇大叫的土匪的嘴巴给抽了。 江南渡回头看了范一摇一眼,见她翻了个身,似乎没有醒,微蹙的眉头这才舒展几分,冷冷瞧那些土匪,“再弄出声音,让你们永远出不了声。” 土匪们:“……” 打劫有不出声的么?? 几番交手下来,土匪们发现江南渡竟然放着身边的刀剑不用,而是一直用马鞭子,而且手法诡异,自始至终与他们周旋都没弄出一点声响。 “老大,妈的这小子有两下子!咱们得小心了!” 土匪老大吐了一口血沫子,不免后悔自己轻敌,阴恻恻的目光移向运红尘,“那女人是新手,先把她拿了!有人质在手,不怕他们不从!” “是!” 土匪们随机应变,发现江南渡是块难啃的骨头,便迅速更换了围攻对象。 然而他们这一番吵嚷,惊动了马匹,马车后方的棺材随着车身摇动滑落在地。不过睡在上面的少女却依然没有醒,仍抱着棺材板睡得香甜。 江南渡眸光一沉,终于彻底被激怒。 他手中马鞭如有生命的灵蛇,瞬间缠住那土匪老大的脚踝,似乎也没用什么力气,轻轻一带,便将人整个甩飞出去。 惨叫声一路随着土匪老大的飞远而划破长空,最后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其他土匪瞬间面如土色,听声音判断,这至少是飞出了三四百米远,活是肯定活不成了。 这一刻,土匪们看着手握马鞭的男人,终于意识到这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他们慌不择路想要逃命,结果被江南渡几鞭子下去拦住去路。 运红尘嘴巴张大,看得合不上下巴。 “把棺材抬回车上。”江南渡坐在马上,淡声吩咐。 土匪们不敢不从命,不料就在准备将棺材抬起来的时候,其中负责棺材一角的土匪手滑了一下,直接导致棺材倾斜。 江南渡反应极快,飞身掠过来,将从棺材板上滚落的沉睡少女稳稳接在怀中。 然而再看那棺材,尚未钉死的棺材盖就这样轻轻滑开,露出了里面五姨太惨白惨白的脸。 一名土匪刚好在五姨太头部的位置,因此最先看到五姨太。一瞥之间,总觉得这棺材里的五姨太看着有点眼熟……于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碰巧这时运红尘小声道:“哎呀大家小心一点哈!这棺材我之前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把钉子起开了,现在还没来得及重新钉上,一滑就开。” 土匪们将目光移到运红尘身上,瞬间就毛了。 看看这张脸,再看看这身衣服……他妈的怎么跟棺材里的这位一模一样啊!!!! 操了操了,真的操了! 土匪们先是双眼发直地盯了运红尘一会儿,再面露惊恐地盯了一会儿棺材里的五姨太,然后极度有默契地“哇”了一声,丢了棺材,连滚带爬地跑了。 江南渡此时怀里抱着睡着的小师妹,也懒得去追,挥手一鞭子缠住棺材,将其直接移回马车。 晨曦微露,天边亮起一抹鱼肚白。 范一摇美美睡了一觉,睁开眼发现一切如常,马车缓缓沿路行驶着,很稳,几乎和步行速度不相上下。 “大师兄,我睡着的时候没遇到什么事吧?”她伸了个懒腰,爬到车前,与赶车的江南渡并排而坐。 江南渡侧头,冷淡的眉眼染上晨光的暖色,眸中映着少女小巧白皙的脸。 “嗯,没遇到什么,一夜安好。” 运红尘偷偷瞥了眼与她一同走在马车旁的凤梧,见他神色如常,默默吞了下口水,一声没吭。 只是隐约间捕捉到一条有用的信息—— 在这山海镖局,站在食物链顶层的不是老板凤梧,也不是一哥江南渡,而是他们的总镖头啊! 所以这一刻,苍鹤同学痛下决心,从今以后一定要好好抱住总镖头的大腿不放,这才是她在镖局的生存之道!【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006 老鸨 将五姨太顺利送到王老板的老家安葬,山海镖局如期拿到了丰厚的佣金。 为了庆祝进账,也顺便欢迎新人,凤梧破天荒地大方了一回,决定放一天假,还给每人都发放了三十大洋的活动经费。 难得碰到抠逼师父出大血,范一摇很开心,揣着这笔意外之财,决定去街上血拼。 运红尘强行克服白天想睡觉的冲动,和总镖头一起拼。 可惜,两人的消费爱好可谓是完全没有交集。 范一摇将钱大把大把花在吃上,各种果子糕点,烤肉烧鸡,包子面饼……每到一条街,几乎是从街头扫到街尾,炫饭炫得停不下来。 而运红尘则对吃东西没那么浓厚兴趣,卸掉了五姨太伪装的运红尘也是个水灵的姑娘,看上去至多比范一摇大上一两岁。正是爱美的年纪,一头扎进那些花花绿绿的裁缝铺和成衣店,大把氪金。 小半天下来,两人口渴了,刚好路过一家茶馆,便决定进去喝杯茶,顺便歇歇脚,为后半天的血拼备战。 然而进了茶馆,她们才刚刚找到位子坐定,便走过来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极美极美的女人。 这女人穿着水蓝色的亮面缎子旗袍,看不出年纪,说她只有二十几岁吧,眼神里却透出一种岁月沉淀的沧桑,但若说她有三十几岁,脸上那满满的胶原蛋白又会让人觉得她不该是这样的年龄。 范一摇和运红尘抬起头,好奇地看向女人。 女人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打扰了,不知两位可是山海镖局的镖师?” “是总镖头。”范一摇纠正。 女人垂眸浅笑,朱唇皓齿,眉眼如雾,一颦一笑极尽风情,完全称得上是人间尤物。 就算是范一摇,也不禁看得晃了下神。 “是,总镖头。”女人按照范一摇的纠正,重新改了称呼。 “您有什么事?是想要委托标物么?”运红尘一看要来新客户,瞬时鸡血起来。 这可能会是她成为镖师后接到的第一单委托呢!!! 女人点头道:“不错,我听说了吉祥票号王老板家的事情,因而对贵镖局很是仰慕,想要委托押运一面古铜镜去沪城。” 运红尘:“当然可……” 然而还不等运红尘满口答应,却被范一摇打断。 “既然想和我们合作,为什么不直接去镖局下委托?” 女人垂眸,似乎表现出一丝羞赧,“这就容我自我介绍一下了,我叫孟画慈,是风月楼的老板娘。” “风月楼?!”运红尘差点惊呼出声,“是我想的那个风月楼么?!” 孟画慈点点头,“是的。” 运红尘瞪大眼睛看向范一摇,似乎想跟她交换一个眼神,可惜,她家总镖头应该没什么好跟她交换的。 传说中奉阳城最有名的老鸨坐在面前,却丝毫提不起总镖头的八卦兴致,这一点让运红尘十分敬佩。 孟画慈垂眸,继续柔声道:“以我这样的身份,恐怕贵镖局的大掌柜和镖局主人会觉得不耻,我怕他们不愿与我做生意。” 运红尘忙道:“不会的,我们老板他人很好的!”她本来想说大掌柜人也很好,可惜江南渡那张冷冰冰的脸浮现在脑海中,这话又生生被她吞了回去。 范一摇突然问:“你要运什么?是一面古铜镜?” 孟画慈点头;“不错,一面古铜镜。” 范一摇:“运到什么地方?” 孟画慈:“沪城。” “沪城?”范一摇眉毛扬了扬,“沪城有火车直达,为什么还要雇镖局帮你运铜镜呢?” 孟画慈解释道:“这里到沪城虽有火车,但是搬家的工人不保证运送货物不被抢劫盗取,只保证搬运过程中不会损毁。我这面古铜镜是老物件,所以才需要委托像你们这样的专业人士。” 范一摇凝神想了想,然后站起身,“抱歉,这活我们还是不接了,告辞!” 运红尘见范一摇扭头就走,赶紧追出去,“总镖头,为什么不接呀!看那女人的穿着,出手应该会很阔绰的!” 范一摇慢条斯理给职场菜鸟解释:“首先,那女人想要委托押运的镖物就很麻烦,是个古董。古董这东西风险极大,磕了碰了不算,要是万一被掉包,真真假假难以说清。” 运红尘连连点头,默默记录。 范一摇:“其次,这女人说的话也好生古怪,说自己是风月出身,怕师父和师兄嫌弃不愿与她做交易,可她为什么觉得找上我们,就能不介意呢?” 运红尘:“可能因为我们都是女孩子,会生出同情之心?” 范一摇不赞同地摇摇头,“既是风月场的女子,自然应该明白,这世上异性更容易宽容,特别是她这样美貌的娇弱女子,肯定更能博得男子的同情,不比找我们两个未出阁的女孩来得更有把握么?” 运红尘若有所思地点头,“也对哦……” 范一摇:“最后,我们前些日子刚刚帮王老板成功押运了五姨太的尸体,现在谁都知道,我们敢接别人不敢接的镖,这风月楼的老板娘直接找上我们,明摆了是冲着这个名头来的,足以见得那古铜镜并不简单。” 运红尘这下彻底醍醐灌顶,不禁拍手叫绝,狗腿道:“确实!总镖头您前几天还将包子刘的媳妇从蛇窟里救出来!那风月楼的老板娘肯定也是听说了您的名头!” 这波马屁拍得范一摇很受用,谦虚地点头:“好说,好说。” 然而其实范一摇此时心里的真实想法是,最近刚刚惹出麻烦,若是再贸贸然接个烫手山芋,只怕又要被罚跪祠堂。 她膝盖受点苦倒是不打紧,就怕看到师兄黑脸,那可真是比什么都可怕! 两人一路边走边聊,却不知道,孟画慈一直坐在茶馆的窗边。 那双漂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们走远,目光几乎就没从范一摇身上移开过。 她似乎丝毫没有因为被拒绝了委托而恼怒,反而流露出一种饶有兴致的表情,纤纤十指在桌面上轻敲,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只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的这双手,未免过于修长了些。 …… 接下来半天,范一摇和运红尘又是一顿败家,很快便口袋空空。 夜色降临,运红尘夜行动物的本质透露出来,越来越兴奋,又用身上仅剩的几个铜板,拉着范一摇找了间酒楼喝了一顿酒。 等两人尽兴而归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打在人身上,绵绵密密,也只是微微濡湿了衣衫,很是舒服。 街上的人全都闲庭信步,少有飞奔躲雨的。 范一摇酒量并不好,此时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走路东倒西歪。 运红尘抬头看了看天,道:“咱们得加快点脚步了,怕是一会儿雨会下大,别给拍在这里!” 范一摇摆摆手:“没关系,下大了的话师兄会来接我们的。” 运红尘:“大掌柜吗?可是他又不知道我们来了这里……” 这时有人从身后叫住她们。 “范总镖头?运镖师?” 她们回头望过去,只见来人正是白天在茶馆里碰到的风月楼老板娘孟画慈。 孟画慈撑伞走过来,为范一摇遮住越来越急的雨珠,她身边跟着的小丫鬟也跑过来替运红尘撑伞。 “两位没有带伞么?想去哪里,可以送送你们。” “孟老板,我们真的不能接你的委托……”范一摇虽然醉得迷糊,还保持着理智,生怕欠了这人情,回头对方再提出委托不好拒绝。 孟画慈款款一笑,眼波如水。 “范总镖头切勿多心,只是顺路罢了,之前那桩生意既然您已经明确拒绝,那咱们就当没提过吧。” 范一摇见对方神色坦荡,也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了。 眼看着雨越来越大,距离山海镖局还有一段距离,如果不想做落汤鸡,就只能接受孟画慈的好意。 见范一摇迟疑,孟画慈唇角笑容淡了淡,“怎么,难道说范总镖头是看不起我们的身份,耻于同行?” “那就麻烦孟老板送我们一程了。”范一摇立刻道。 孟画慈眼中又浮出笑意,与范一摇共撑一把伞,行于夜雨中。 白天的时候范一摇没仔细留意,此时并排走才发现这位孟老板个子竟然很高,和大师兄几乎差不多。 这身高在女子中极少见,可因为那完美的身材比例,又不会让人感到突兀,反倒更衬得她身姿窈窕修长,精雕玉琢,宛若天成。 “范总镖头喝了酒吗?”孟画慈突然问。 “唔……喝了点。”范一摇晕乎乎的,忽觉发顶传来一阵好闻的香气,发现孟画慈正拿了一块手帕替她擦拭雨水打湿的头发。 “酒后淋雨极容易生病,范总镖头还是小心些。”孟画慈动作温柔,垂眸看着湿漉漉如小狗的少女,眼尾似乎也晕上缱绻柔和之意。 范一摇仰起头,与这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对视一瞬,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和亲近感。 “一摇。” 此时街上的商户早已打烊,上了门板熄了灯,一片漆黑。但是在前方不远处,却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 男人穿着黑色长衫,撑着一把白色油纸伞,提着一盏桔黄色的小灯笼,漫漫长街上,如一豆烛火,随风摇曳。 范一摇看到江南渡,本因醉酒而变得茫然的双眸瞬间亮了起来。 “大师兄!”她毫不留恋从孟画慈的伞下跑出去,来到江南渡身边,仰着脸笑道:“你来接我啦!” 江南渡用披风将范一摇裹起来,然后看向对面孟画慈。 孟画慈冲江南渡微笑颔首,雨水模糊了整条街,却只有撑伞而立的她明艳如画。 江南渡黑眸幽冷,注视孟画慈片刻,如这夜晚的雨水。 他并没有对孟画慈回礼,带着范一摇转身走了。 运红尘有点尴尬,看看风月楼的老板娘,又看看身边为自己撑伞的小丫鬟。 “如月,将你的伞送给运镖师,我们共撑一把伞回去就好。”孟画慈十分善解人意,目光却没有看运红尘,而是一直追着范一摇和江南渡离去的背影。 “多谢孟老板了!明天我就去您那里还伞。”运红尘很感激。 “不必。” 运红尘一愣。 孟画慈这时已经将目光收回,看着她温和笑:“风月楼那种地方,你一个女孩子,还是少去为好。”【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007 九州上古事迹考 连续一个多星期,山海镖局没什么生意,整个镖局,就没一个干正经事的。 凤梧整日摆弄古玩,江南渡专心研究一本食谱,范一摇四处搜寻话本小说看。 只有作为新人的运红尘,还在兢兢业业每天坚持值夜班,只盼望着哪天半夜能突然接到委托。 结果这天晚上,还真就让运红尘等到了一个客人,只是这人并非上门委托镖物,而是隔壁保安公司的罗老板。 “诶?你就是山海镖局的新人吧?据说是专门的夜班镖师?”罗老板笑眯眯的,看起来慈眉善目。 这罗老板大概四十多岁的年纪,与号称四十有余的凤梧不同,他是真真正正年近半百的人。 虽是西式保安公司的老板,但他的打扮却依然很传统。马褂长衫,瓜皮小帽,还留着小胡子。 说起这位罗老板,和山海镖局还真的是有些许渊源。 早年罗老板其实也是一家镖局主人,他所开设的“龙威镖局”因为就在山海镖局隔壁,两家之间的争斗从来就没消停过。 后来镖局行情越来越萧条,罗老板便十分有魄力地将镖局改成了保安公司,从此接单不断,经常嘲讽每况愈下的山海镖局主人凤梧。 不仅如此,罗老板还一直致力于游说江南渡去他那里上班,并许以高薪。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位罗老板,就是凤梧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运红尘来了山海镖局多日,自然早就知道罗老板是自家老板的死对头,于是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罗老板有什么事么?” 罗老板笑得更加和蔼可亲:“没事,只是觉得啊,像你这么肯干又努力的年轻人,来山海镖局有点可惜了,要不要考虑到我们那边啊,正好我们也要招夜班保安呢!” 运红尘摇摇头,“多谢罗老板,我觉得我们山海镖局挺好的。” 罗老板游说了一会儿,见运红尘态度坚决,便只好作罢,悻悻地走了。 运红尘有些莫名其妙,心说这罗老板大半夜跑来一趟,难道就是为了挖墙角? 第二天一早,运红尘去睡觉之前,将这件事给凤梧等人说了。 凤梧很生气,准备去隔壁干架,却被江南渡拦了下来。 江南渡:“师父是又想挂彩么?” 每回和罗老板发生冲突,凤梧必定都是要吃亏的那个。 凤梧很不服气,倨傲道:“话不能这样说,我身为异兽,之前都是让着他们人类,要是正常水平发挥,那姓罗的能伤到我一根头发?!” 话音未落,隔壁的罗老板便带着一伙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 凤梧一闪身,躲到小徒弟身后,然后腰杆挺直,底气十足地大声质问:“大早上起来的,干什么来了!出去出去!” 老罗气势汹汹,进来也不说话,直接开始翻箱倒柜。 江南渡眉头微蹙,随手扬了一鞭子,将冲在最前面的人抽翻在地。 “大家都是邻居,罗老板要来说话便说话,动手翻东西就不好了。” 罗老板知道这凤梧的大徒弟不好惹,便收敛了一些,冷声道:“哼,你们镖局偷了我们保安公司的内部文件,这已经造成了盗取商业机密罪,我要去法院告你们!” 面对宿敌,凤梧也不顾形象了,直接啐了一口:“呸!狗屁商业机密!就你们那些偷鸡摸狗的门道,谁稀罕!” 罗老板手疾眼快从柜台里翻出一本册子,“看吧!还说没有盗取,我们员工登记信息簿都在你们这里呢!这就是证据!肯定是昨晚上我来你们这里串门,你们那个夜班镖师从我身上偷的!!” 运红尘惊呆。 这可真是六月飞雪,她比窦娥还冤枉呐! 凤梧立刻转头去看运红尘。 运红尘双手举起以示清白,“我没有,他乱说。” 凤梧清了清嗓子,对罗老板道:“你说是我们的人偷的就是了?也许是你自己不慎遗失,落在这里的呢!” 罗老板呵呵冷笑,依旧举着那本册子,犹如举着尚方宝剑,“不管你们如何狡辩,如今铁证在手,跟我去巡捕房……” 罗老板正义正言辞,突觉眼前一花,自己手中高举的册子被人一把夺去。 罗老板:“……” 运红尘顺势望过去,只见前一刻还在罗老板手中的册子,此时已经到了自家总镖头手中,并且正以看话本几倍的阅读速度,飞快将那本册子翻阅过去。 范一摇哗啦啦将那本册子翻了一遍,就直接还给了罗老板。 罗老板:“怎么样,我没有骗人吧?这本的确就是我们保镖公司的员工信息登记簿!你们这就是侵犯商业机密,哼,等着接法院的传票吧!” 范一摇:“你们保安公司最近死了人?” 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语气轻松,态度随意,却让罗老板心头一跳。 罗老板:“你,你胡说什么?谁死人了!我跟你说哈,你们不要抹黑我们!” 范一摇:“上个月你们的保安还有十六人,这个月却变成了十一个,突然少了五个人,没有离职记录,后面的员工薪酬里却莫名多了一大笔开支,如果只是解雇赔偿的话,有点太多了,所以是……抚恤金么?” 罗老板的脸色慢慢变得惨白。 运红尘心底对总镖头的敬意油然而生! 只是那样快速翻了一遍,居然就迅速捕捉到了这么多信息,并且分析出了可疑点,这也太厉害了吧! 罗老板还想说什么,凤梧却扬起下巴道:“若是没有猜错的话,这五名牺牲的保安,应该是在完成委托的半路上出了事吧,怎么,罗老板没有去巡捕房那边报案么?” 罗老板:“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你们少在这里……” 江南渡却打断了他:“罗老板,不如就当我们从来没看过这本册子,您带着您的东西和人离开,大家都是邻居,就不送了。” 罗老板瞪着眼看江南渡和凤梧,最后又看了一眼范一摇,哼了一声走了。 运红尘趴到门口,确认罗老板真的离开了,这才拍拍胸脯松了口气,“哎,差点背锅。” 凤梧温柔着一张脸,安抚道:“我们与隔壁老罗已经是老仇家了,大概是看我们镖局最近风头太盛,他心里不痛快,就来给我找堵。这次是你被连累,去休息吧!” 运红尘热泪盈眶,身为新人,感受到了山海镖局家一般的温暖!也感受到了同事们亲人一般的爱护! 然而就在这时,又听凤梧小声嘀咕了一句:“这老罗也真是的,如果想挖夜班镖师,就跟我说呀,都可以谈的,何苦这么大费周章?” 范一摇哈欠连天,似乎还没睡醒,“应该不是单纯想挖人吧?他更想让我们关门大吉。” 凤梧:“那也是可以谈的嘛,真让我们离开,那就开个价格收购呀,我们又不会很贵。” 范一摇:“对哦,要是可以收购,我就可以提前退休了!” 运红尘:“……” 总有一种一腔热血给了狗的感觉呢!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次范一摇还是给运红尘解了围,身为一只知恩图报的苍鹤,运红尘决定给范一摇一件礼物作为回报。 这天早上,范一摇将这期奉阳城晚报上的小说连载追完,正犯愁今天要靠什么打发时间,就看到运红尘背着手,摸摸索索凑过来。 范一摇惊奇:“咦?你怎么还没有去睡觉?现在是你的下班时间呀。” 运红尘将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书,献宝一样放在范一摇面前。 范一摇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九州上古事迹考》,“这是什么?” 运红尘脸颊绯红:“这本书很好看的,记载了很多咱们那个世界的上古传说,据说都是真实事件,已经绝版了!我……送你了!” 说“送”的时候,运红尘一脸肉痛的表情。 “咱们那个世界?”范一摇愣了愣,突然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是说,九州?!” “对,对呀……”运红尘也懵逼了,不知道为什么范一摇会是这种反应。 范一摇接过那本书翻了翻,眉头微蹙,“不是说咱们九州的古籍早就失传了嘛……” 在她很小的时候,总是缠着凤梧给她讲九州的故事,可是凤梧却说,九州没有任何古籍文献流传下来,上古时期的历史也早就随着世间的流逝湮没了。 如果只有凤梧一个人这样说,范一摇可能还会怀疑他是懒得给她讲故事,故意编造的推辞。可是后来范一摇也和大师兄求证过,师兄也是这样说的。 运红尘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啦,大概这本书是人类胡编的吧,反正上面记载的很多故事还挺有趣。” “哦,原来是这样啊……” 范一摇莫名有点失落,她其实一直对他们的祖先很感兴趣,听说在几万年前的上古时期,异兽和阵法师都是天神一般的存在,被人类朝拜供奉,令人充满想象与神往。 不过不论这本书是不是人类乱编的,刚好她书荒,看看总是无妨。 于是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范一摇都在看这本《九州上古事迹考》。 江南渡正准备去后厨做午饭,问范一摇:“今天想吃什么?” 范一摇竟然没反应。 一般问别的事情,小师妹没有反应,这是很正常的。可如果问吃什么,小师妹还是没有反应,这就有点不对劲了。 于是江南渡走过去看了一眼:“在看什么?” 范一摇这才注意到自家大师兄,抬起头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时间聚精会神看东西,眼神有点失焦,“哦,一本书。” “很有趣?都看得入了迷了。” 范一摇咂咂嘴,“还行吧,当个话本看不错。” “哦?都写了什么?”江南渡似乎对这本书生出了一些兴致,直接在范一摇身边坐下来,悠闲地撑着下巴,俨然一副要听她讲故事的架势。 竟是一时半会儿不想走了。 范一摇其实有点懒得复述,可是瞄了一眼师兄身上的围裙,心想,要是万一惹到大师兄不开心,中午的伙食质量可能就要下滑。 于是她耐着性子道:“这本书叫《九州上古事迹考》,书名倒是很像九州的古籍,但如果真的当成史料去看待,未免太荒唐了,因为里面记载的上古传说完全不合逻辑,一看就是后人胡乱意淫的产物。” 江南渡:“嗯,比如?” 范一摇:“比如这个关于烛龙的传说,虽然九州世界是否曾经真的存在过烛龙这种上古异兽,一直都有争议,但这书里写,烛龙之所以消失,是因为曾经弑杀上古诸神,并且族灭了一百零八种异兽,这显然就不靠谱嘛!到底是多大的愁多大的怨,要做到这一步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008 天价镖利 九州古籍虽然没有传承下来,但是在很多人类文献记载中,还是偶尔能窥见只言片语。 比如女娲补天造人,共工怒撞不周,这些对人类来说只是神话故事,或许就隐藏了九州上古时期的一些真实历史事件。 可惜因为古籍失传,已经没法考证。 像是范一摇提到的烛龙,在《山海经》里就有一段关于它记载,说它是钟山之神,睁开眼,世间便是白昼,闭上眼,世间便是黑夜,呼气为冬天,吸气为夏天,不眠,不息,不饮,不食,身长几千里,人首蛇身,又名九阴。 这听起来就是个牛逼轰轰的上古大神,不过后世的九州史家已经无数次论证,烛九阴这种异兽并非真实存在,只是远古异兽和阵法师幻想出来的图腾罢了。 江南渡听范一摇对书中关于烛龙的描写提出质疑,似乎也深表赞成地附和道:“不错,多大仇多大怨呢。” 范一摇:“还有这里,就更不靠谱了!说是远古上神帝俊,为了让人类免于征战与灾祸,竟然铸造了九个通天大鼎,每一个鼎上都施展了阵法,用以监督万物生灵,一旦发现他们做了什么危险的事,便及时出面阻止,这样才能保证九州大地世代和平,直到一只天狗突然推翻了九鼎,从此使九州大地陷入不断地战争与灾祸,而天狗一族也从此由祥兽沦为凶兽。” 江南渡挑挑眉,不由笑道:“天狗?这说的不就是你?” 范一摇郁闷:“虽然我是天狗没错了,但是怎么能编造这么不合逻辑的故事。天狗一族只是普通的异兽,为什么会突然推翻帝俊的九鼎?上古通天异兽前辈那么多,就算真的要推翻,也轮不到一只狗来做吧?哦不对,帝俊建造九鼎监视万物生灵,这个故事编得本来就很扯淡。” 江南渡似乎被范一摇那一言难尽的表情逗笑,道:“你不喜欢看不看就好,何苦要如此难为自己?” “我这不是闲得无聊嘛。”范一摇说着,又将手里的书随意翻了两页,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在描写烛龙那一段文字上,忽然突发奇想,“师兄。” 江南渡:“嗯?” 范一摇:“你说假如世界上真的有烛龙,那他这样不吃不喝不睡地一活就活好几万年,岂不是很无聊么?” 她一天没事做就已经觉得很无聊了,更别说上万年如一日活着的烛龙大神。 等了半天,范一摇也没有等来师兄的回应,不禁抬起头看他,正对上那双幽深如潭的漆黑眼睛。 这双眼睛她从小看到大,这么多年,却从来没看懂过,不理解为何牛逼如大师兄这样的人物,会生着这样一双……如死水般,仿佛永远也照不进光亮的眼。 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拥有这样的王者压迫气场,俗称王霸之气。 撞上范一摇疑问的目光,江南渡才收敛了心神,淡淡附和了一句:“是啊,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烛龙,那他当时一定很无聊。” 范一摇没有留意大师兄神情的异样,只是又继续埋头看书。 江南渡:“中午想吃什么?” 范一摇想了想,“红烧蹄髈!” 一听到外面两个徒弟在讨论中午吃什么,凤梧赶紧跑了出来,插嘴道:“大热天的吃什么红烧蹄髈,做点清淡的吧,我想吃芦笋炒肉!” 江南渡转身去厨房:“好,那就做红烧蹄髈。” 凤梧:“……” 师徒三人关于午餐的讨论,被黄探长的到来打断。 凤梧立刻堆上笑脸,“今天是什么风,怎么把您给吹来了?” 黄探长一脸菜色,看上去很是疲惫的样子,“别提了,我这几天的头都要炸了!” “怎么,又出什么事了?” 据黄探长说,奉阳城最近出了一件很邪门的事,说那风月楼的老板娘想要委托运送一面古铜镜去沪城。可是接连几家镖局和安保公司接单后,负责押运的人员全都离奇失踪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偏偏那面古铜镜,却总是能够莫名其妙回到风月楼老板娘手中,让她可以再找其他镖局委托运送。 如今据说省内已经没有哪家镖局敢再接单了,风月楼的老板娘只能去临省找愿意接单的镖局。 运红尘听了一阵阵后怕,对范一摇更是五体拜服! 幸亏当时总镖头果断拒绝了委托,不然惨的就是他们了! 凤梧这时忽然福至心灵地叫了一声:“啊!我知道了!”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回头看他。 凤梧:“隔壁老罗他们家,不是让一摇看出来少了五个保安么,是不是也是因为接了那风月楼老板娘的单子?” “什么?你说老罗他家也接了委托?”黄探长惊讶,“可是没听说他家出事啊……” 范一摇神情有些凝重,问黄探长:“那个孟老板如此可疑,没被抓起来吗?” 黄探长道:“抓?怎么抓?人家又没犯法,凭什么抓人家?她都是按照合同和那些镖局和保安公司签单的,只不过是押镖途中失镖了而已,这种风险,本来就应该由镖局和保安公司自己承担。再者说,孟老板长袖善舞,和很多长官交情匪浅,没有确切证据,也没人敢轻易动她。” 范一摇觉得这事很蹊跷,“都这样了,如今还有人敢接单?” 黄探长叹息一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据说那风月楼老板娘如今已经开出了天价镖利,只要能将她那面古铜镜顺利送到沪城,她愿意出这个数!” 黄探长说着,比了三个手指头。 “三百大洋?”凤梧颇为不屑,“我们给王老板押运一次五姨太的尸体,还有五百大洋呢!” 黄探长摇摇头,一副“你们真是太天真”的表情,“不是三百大洋,是三千。” 凤梧眼睛蓦地瞪大,“什么?!三,三千?” 运红尘惊呆。 本来还有些困意的范一摇也微微睁大了眼。 只有江南渡没太大反应,不过那双本就淡薄寡情的眼睛,看上去更清冷了些。 黄探长沉痛点头:“没错!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所以上面的长官才让我们这些探长来各家镖局和保安公司提个醒,切勿因为贪图巨额镖利搭上了性命!不过——” 说到这里,黄探长话锋一转。 “你们山海镖局,是不一样的!” 凤梧虎躯一震,干笑道:“黄探长说笑了,我们怎么就不一样了……” 黄探长挂上热情笑容,很是套近乎地凑到凤梧跟前,“嘿嘿,凤老板,这就是我今天来你们这里的目的!我们警署那边的意思呢,是希望你们山海镖局来接下这单委托!” 凤梧默默后退了一些,“黄探长,我们山海镖局哪里得罪了您么?” 黄探长假装生气,“哎!凤老板,您这话是怎么说的!所谓能者多劳,警署也是对贵镖局信任啊!” 凤梧皮笑肉不笑地小声反驳:“这种信任……不要也罢。” 黄探长权当没听见,拍拍凤梧的肩膀,“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不行不行,黄探长还是另请高明……” 就在两人拉扯间,一名小警员进来,附耳跟黄探低语了一番。 黄探长的神情顿时又凝重了些。 范一摇忍不住问:“黄探长,又发生什么事了嘛?” 黄探长沉声道:“两天前,临省一家镖局接了风月楼老板的单,这家镖局是邻省第一大镖局,手下的镖师一个比一个武艺高强,因为听说了相关传闻,对此次走镖非常重视,一共派出了一支二十人的队伍。” 听到这里,范一摇心中已然有了大概的猜测,“然后呢?” 黄探长深吸一口气,“然后刚刚得到消息,派出去的这二十个镖师,竟然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 “妈呀,这可太吓人了!”运红尘一脸惊恐。 黄探长有点脑壳疼地按了按太阳穴,“问题是,那风月楼的老板娘居然再次加大了镖利,亮出了五千大洋的天价!” 运红尘:“别说五千了,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是五万大洋,还有谁敢接?” 一旁的凤梧在听到黄探长说出“五千”那个数字时,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一下,然而听到运红尘的话,又摸摸鼻子,跟着附和:“是啊,谁敢接啊……” 就在这时,又有人敲响了山海镖局的大门。 范一摇过去将院门打开,却看到了一张不太受欢迎的脸。 隔壁的罗老板进来就抓住了范一摇的胳膊,双眼通红,脸白得像纸,看起来特别狼狈:“一摇,你师父在么?听我说,这次你们山海镖局一定得出手帮忙,算是我求你们了!!” 范一摇眨巴眨巴眼,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这罗老板怕是脑子坏掉了,“您要找我师父……帮忙?” 这是喝了多少酒? 以师父和这位罗老板之间的恩怨,别说帮忙了,在罗老板遇到困难的时候,她师父凤梧不上去踩一脚再啐一口,这事儿都有点说不过去。 见范一摇愣神的功夫,老罗已经率先一步挤进大门,三两步跑进大堂,见了凤梧就是扑通一下跪下了。 凤梧:“……” 这是什么美妙的梦境! 罗老板老泪纵横:“老凤,求求你,救救我儿子的命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009 接镖 见凤梧半天没反应,黄探长咳嗽了一声,出面打圆场:“老罗,都是街坊邻里的,有什么事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 罗老板眼睛却只看着凤梧。 虽说凤梧与老罗这么多年互相看不顺眼,两家为了抢生意也没少给对方使绊子,但既然对方已经摆出如此低的姿态,也不好真的不给人好脸色。 “有什么事快起来说吧,你这是做什么呢!”凤梧想要将老罗扶起来。 可是老罗却坚决不肯起身,“你先答应我再起来!” 凤梧:“哎你这人,这就不讲道理了!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答应你?再说了,你儿子不是在邻省做生意……哦!哦哦哦!” 提到“邻省”这个关键词,凤梧忽然意识到什么,大惊,“难道邻省最大的那家镖局,是你儿子开的?!你儿子接了风月楼老板的委托,去运送那面古铜镜去了?” 老罗叹了口气,“哎,要是我真的能养出这么个出息的儿子,也就好了。” 凤梧:“那到底怎么回事,你赶紧说吧,不要在这里磨磨蹭蹭了,你说清楚了,我们也好知道该怎么帮你呀?” 老罗面色一喜,“所以你这是答应帮我了?” 凤梧:“先起来。” 老罗这才慢慢站了起来,胡乱用手背蹭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运红尘非常不计前嫌地递来一块手帕,老罗愣了一下,道了一声谢,这才默默接了。 “我儿子的确是去邻省做生意了,但是他不成器,这些年不仅败光了我给他做生意的本钱,还染上了赌瘾,前段时间,他欠下了巨额赌债,不敢给我说,被债主找上了门,就在刚刚,居然瞒着我们去找那风月楼的老板娘签了运输古铜镜的单子!”老罗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嘴唇都在颤抖。 凤梧:“我当是什么事,原来只是这样。” 罗老板:“只是这样?老凤啊,就算你我平时没少闹矛盾,好歹是街坊邻居这么多年住着的,我儿子也是管你叫过凤叔的,你再怎么看我们父子不顺眼,也不至于说风凉话吧?” 凤梧很无辜:“我哪里说风凉话了!你刚才一进门就说让我救你儿子的性命,我以为这孩子是怎么了呢,不过就是接了那风月老板娘的单子,你若不想让他去,毁约就是了,何至于这样?” 罗老板摆摆手,“要是这么容易,我还至于急成这样么!你是不知道,那风月老板娘的单子,可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毁约的!” 凤梧:“哦?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罗老板四处看了看,确定这屋子里没有外人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我怀疑,那风月楼的老板娘,根本就不是人!” 此言一出,山海镖局四人组脸上都出现了某种微妙的神情。 运红尘更是紧张地将自己的脚脚缩回了裙子里,似乎生怕那双人类的脚一不留神就变成了鸟爪子。 “不是人?这是怎么说的?”凤梧不动声色地问。 罗老板:“老凤你还记得吗?上次我来你们这里,你那小徒弟从员工信息登记簿里看出来,我们公司突然少了五个保安。” 凤梧挑挑眉,“这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罗老板:“实不相瞒,我们的确是死了五个人,而且就是因为给风月楼的老板娘运送那面见鬼的古铜镜,这才出了事的!” 凤梧听到这里,也严肃认真起来,“你是知道了什么内情么?” 罗老板懊悔道:“也怪我之前财迷心窍,不知天高地厚接了这笔单。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的,我们的人出了奉阳城,在路过关口的时候,还有人见过他们在驿站吃饭修整,直到他们进了连口山。” 凤梧:“就是说他们进了连口山,就失踪了?” 罗老板点头,“而且我也暗中从其他出事的镖局打听到一些消息,都是进了连口山以后,就再也没人见到这些人。” 凤梧想了想,道:“连口山是奉阳城出省往南边去的必经之路,基本所有想要押运镖物去南方的队伍,都会从连口山经过,这么多年了,也没听说里面有什么古怪。对了,不是说那风月楼的老板娘委托了几个邻省的镖局么,他们是从哪里失去联系的?” 罗老板讳莫如深地看了凤梧一眼,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 凤梧惊讶:“难道也是连口山?” 罗老板点头。 凤梧皱眉,“不对呀,若是本省的镖局也就罢了,邻省的人怎么也会从连口山走?” 罗老板:“那风月楼老板娘找到几家邻省的镖局,分别在宛南,汀沛,伍丹。” 凤梧脑子里过了一遍,显露出震惊之色,“这几处城市,想要去沪城,的确是必须经过连口山的。” 罗老板:“正是。” 凤梧:“所以那风月楼的老板娘,其实是故意让这些镖局从连口山经过的?” 罗老板不置可否,继续道:“我后来又领着不少人去了连口山,什么异常都没发现。正常走镖的队伍进了连口山,也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有带着那面古铜镜的人才会出事。” 这时范一摇问:“说起来,我倒是有个疑问,这么多镖局都出了问题,那古铜镜又是怎样回到风月楼老板娘手中的呢?” 罗老板摇头:“没人知道,就跟前些日子那吉祥票号的五姨太尸体一样,据那风月楼老板娘说,每次都是一觉醒来,那面古铜镜就出现在她的房间里。” 凤梧下意识就去看运红尘。 运红尘立刻举起双手以示清白,疯狂摇头表示绝对不是自己。 罗老板注意到运红尘的异常,有点纳闷地问凤梧:“诶?你这夜班镖师怎么了?” 凤梧张口就来:“大概是没听过这么诡异的故事,给吓傻了。” 罗老板心里惦记着儿子的事情,也就没怎么在意,继续道:“所以你们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害怕了吧!实在是事情太瘆人,那风月楼老板娘看起来也太可疑!” 说到这里,罗老板脸色又是一阵惨白,下意识又将声音压低了一些。 “我听说啊,之前有一家镖局跟那风月楼老板娘签过单,后来中途反悔不想干了,结果没两天就出了意外,签单的主要负责人死了,其他几个镖师也都或多或少出了点事。” 凤梧:“所以你是想让我们帮你儿子押镖?” 罗老板:“不错,你放心,事成之后,不光是那风月楼老板承诺的五千大洋,我还会另外加给你们三千大洋,只要能把我的儿子活着带回来。” “也就是说……一共加起来有八千大洋?!”凤梧双眼几乎可以反射出银元的光辉。 正在算账的江南渡突然面无表情磕了一下手中的算盘,弄出了好大的声音。 凤梧收敛了心神,微微咳嗽了一声,拖着长腔慢吞吞道:“老罗,不是我不想答应啊,关键是,你怎么就这么肯定,我们能活着拿到你这笔钱呢?” “你们可是山海镖局啊!要是你们都不行,还有谁能接这个活啊?”罗老板咬了咬牙,“这样,我可以加到三千五百大洋!再多……我就真的拿不出来了。” 凤梧不做声。 黄探长见状,在旁边敲起了边鼓,“凤老板,若是你们山海镖局能接下这单镖,替我们解决了这个大麻烦,警署也可以提供五百大洋的奖金!” 这前前后后算下来,就是九千大洋! “就这么定了!这单我们接了!” 还不等凤梧说话,范一摇已经率先拍板。 江南渡拨弄算珠的手微顿,冷冷抬起眼,看向自家小师妹。 “一摇,不要胡闹。” 少女却像是没听见一样,有意避开他目光。 黄探长生怕山海镖局反悔,立刻搬出官家:“好,那警署这边就等你们的好消息了!” “如此一来,我儿子,就托付给你们山海镖局了!”罗老板对着范一摇深深一拜,激动得泫然欲泣。 将两人送走,范一摇感觉到后脊梁一阵寒意,有些心虚地回头,看向大师兄。 果然,山海镖局的大掌柜此时看上去非常低气压。 江南渡看着范一摇,漆黑的眼不辨情绪。 “大师兄,你怎么……不高兴了?”范一摇明知故问。 “一摇,这么凶险的事,为什么要强出头?”江南渡沉声问。 范一摇立刻表明心意:“大师兄,我这回可不是要多管闲事啊!九千大洋呢!要是我们这一票干下来,就可以提前退休了,你不心动?!” 江南渡淡淡看了范一摇一眼,“你要是为了钱,那风月楼的老板娘最开始找上你时,你就答应了。” 范一摇噎住,不过很快就给自己找到借口,“那时候没有现在给的价格高嘛。” 江南渡沉默片刻,对运红尘说:“运红尘,你晚上带一些礼品去找罗老板,就说我们又商议了一下,还是决定不接这趟镖了。” “哦……”运红尘正欲答应,却听范一摇道—— “不许去!” 江南渡像是没有听到范一摇的反抗,只是看着运红尘:“记住了?” 范一摇算是杠上了:“我是总镖头,你听谁的!” 运红尘:“……” 苍鹤同学出于求生本能,默默往凤梧所在的方向移了移,看了看范一摇,又看了看江南渡,留下一句“我下班了先去睡觉了”,就溜之大吉,远离战场。 江南渡不说话了,但那两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落在范一摇身上,让她几乎要喘不上气。 范一摇炸毛,索性破罐子破摔,狗胆包天对着大师兄发起了脾气。 “师兄你这是干什么?!我听那罗老板形容,感觉这里面八成又是有异兽在捣乱,对普通人凶险的事,可能对我们来说一点危险都没有,而且我们出面解决这件事,既能让那些无辜的人类镖师免遭于难,又能捞一大笔钱,为什么不让我接?” “一摇,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江南渡的声音也冷了下去。 范一摇哼了一声,“说什么,哦,你说其他人的死活跟我们没有关系,叫我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江南渡微微皱眉,“我什么时候说过后半句话?” “你明明就是这个意思!”【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010 出刀 范一摇心里委屈,眼圈都要红了。 “大师兄,有句话我在心里憋得很久了,你到底是受过什么刺激,心里这么阴暗!别人做好事都会大受褒奖,只有我,救死扶伤都要被你骂,像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那罗老板是我们多年的老街坊了,虽然总是和师父吵架,但平时对我们还是很好的,他一个年近半百的人,独子很可能因为异兽丧命,我们难道就在旁边看着不管嘛?你怎么……你怎么这么自私冷血!” 话一出口,范一摇就后悔了,看到江南渡瞬间苍白的脸色,心里很不好受。 越是亲近的人,往往越是容易口不择言。 可是伤人的话说出去了,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便也只能硬着头皮,装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死扛到底。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江南渡站起身,手里多了条马鞭。 范一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长这么大,虽然师兄总喜欢管教她,却从没真的对她动过手,哪怕她闯下再大的祸,师兄也是连根手指头都不舍得动她的。 今天师兄居然要用鞭子抽她! “南渡!南渡你冷静!”凤梧像只老母鸡一样护在当中,生怕大徒弟一个不当心,将鞭子抽到小徒弟身上。 扬言要去睡觉的运红尘这时也扑闪出来,去拉范一摇的手,“总镖头,大掌柜生气了,你先避避!别跟他硬来啊!跟我出去透透气!” 范一摇却用力甩开运红尘,头铁赌气道:“你们都别拦着,让师兄抽吧!我就是天生喜欢多管闲事,圣母病泛滥,让他抽死我好了!我可是奉阳女侠,挨几鞭子又算什么!” “奉阳女侠?”江南渡气笑了,“你当真以为那些人是真心实意送你那块匾?” 范一摇一听大师兄话里有话,愣住。 “什么意思?” 江南渡以手中马鞭指向悬在堂中的牌匾,冷声道:“若不是被我抽怕了,你以为那些人会做这块匾给你?看清楚些,你为之冒险,性命都不顾的这些人,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无耻之辈。你那日就算死在八岐大蛇的洞穴里,他们也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你这女侠梦做上了瘾,又有几条命拿去给他们换?!” 凤梧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大徒弟这话说得极重,再去看小徒弟,果然已经红了眼圈。 “谁稀罕这种牌匾!谁让你去给我弄来了!我根本不想要!”范一摇如一头横冲直撞的小兽,一眼看到身后的红木矮凳,抄起来就往那牌匾上砸去。 只听砰的一声,牌匾被砸落,与红木矮凳一起掉落,摔裂成两半。 范一摇拔腿跑了。 江南渡面沉如寒冰,没有去追。 最后还是运红尘不放心,顶着两个黑眼圈追出去。 凤梧心疼地捧起红木矮凳,看到上面的裂痕心都要滴血。 “哎!好好的,这是闹个什么呢!回头最心疼她的不还是你么!” 江南渡持鞭站在原地,半晌才闭了闭眼,轻声开口:“在她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么?自私自利,冷血无情?” “她气急之下胡说的,你还往心里去。” 江南渡却自嘲地笑了笑,眼底漆黑无光:“不过她说的也没什么错,若是让她知道了我实际上是个什么怪物,更要避我如蛇蝎。” 凤梧带着些悲悯看大徒弟,似是想要安慰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声叹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又何必沉湎?我们不是说好的,这一次只要保护她平安顺遂一生。” 是啊,这一次只要护她平安顺遂一生…… 这是他欠她的,也是这个世界欠她的。 江南渡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镖局。 凤梧:“哎,你做什么去?” “去风月楼。那个女人有问题,若她当真会对一摇不利,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发制人,斩草除根。” …… 范一摇跑出镖局后,被外面风一吹,也冷静下来,想了想,径直前往风月楼。 “哎,总镖头,你要去哪儿?”运红尘气喘吁吁追在后头。 “去找那个孟老板!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运了个什么宝贝,弄出这么大动静!” 运红尘愣了愣,待反应过来什么,不禁老脸一红。 去找孟老板,那不就是要去……那个地方? 白天的风月楼不再有夜晚的热闹,像卸了浓妆的烟柳头牌,透着糜乱后的寂寥。 范一摇上前拍了好久的门,才听见里面一声不耐烦的娇音:“谁啊!” “我是山海镖局的总镖头,来见你们孟老板。” 风月楼朱红大门打开一道缝,露出个衣衫不整的姑娘,打量范一摇和运红尘两眼,打着哈欠道:“进来吧。” 两人正准备进去,姑娘却将运红尘拦在外头,媚着眼笑了笑,“孟老板说了,她只见山海镖局的总镖头。” 运红尘挽袖子叫起来,“凭什么呀!你们老板别是看我们家总镖头长得好看,存了什么坏心,那我还非进去不可了!” 姑娘翻了个白眼,她身后十几个身高体壮的打奴瞬间围上来。 范一摇不想在门口就打起来,对运红尘道:“红尘,你在外面等着我,我一个人进去就是。” 运红尘心中担忧,不过转念一想,她在外面等着也好,万一这些人真敢对总镖头怎么样,她也好及时通风报信搬救兵。 范一摇被带到孟画慈住处。 让她意外的是,这位青楼老鸨的房间布置竟是分外清雅,并无脂粉之气。 而孟画慈本人,身上也毫无淫靡之相,此时穿了一身月白旗袍,为范一摇倒了杯刚泡好的茶。 “范总镖头年纪尚小,比起饮酒,还是多饮茶为好。” 身为天狗,范一摇的直觉向来敏感,纵使对这位孟老板怀疑颇深,此时竟然也没办法生出讨厌情绪。 “坐吧,有什么想问的,咱们可以慢慢聊。”孟画慈拉开一把椅子,坐在范一摇对面,含笑望过来。 氤氲茗烟中,孟画慈给范一摇一种十分熟稔的感觉,就好像她们认识了很久,连带着面前这杯茶,也变得似曾相识。 “这是什么茶?”她问。 “顶雾茶,我猜你会喜欢。” 范一摇存着戒心,先是用鼻子闻了闻,没察觉出有什么问题,这才浅浅尝了一口。 味道的确不错,她竟是一口便爱上了这味道。 “孟老板,能让我看看你想要委托人运送的那面铜镜么?”范一摇没有忘记正事。 孟画慈似是早就猜到她是来做什么的,垂眸浅笑,“抱歉,但是不行。” 竟是拒绝得十分干脆。 范一摇皱眉,“如果我们镖局准备接镖,也不能事先看看么?” 孟画慈浅浅而笑:“范总镖头也说了,是‘如果’,还是说山海镖局可以由范总镖头做这个主,愿意直接与我订立契约?” 范一摇没底气了,虽然师父师兄平时都很宠她,但真正代表镖局与人订立契约还是轮不到她。 “孟老板,您也应该是知道的,这件镖物如今已经闹出了不少人命。” 孟画慈手中把玩一柄折扇,低垂的长睫掩去眸中情绪:“范总镖头,我知道你此时对我有诸多猜疑,但不管你信不信,那些镖师的死,和我毫无关系。我只是一个委托人,也不愿看到这么多人为了这趟镖丧命。” 范一摇:“那就非得运这趟镖不可?” 孟画慈回答得毫不犹豫,“是,非得运不可。” 范一摇知道,就算自己问孟画慈缘由,她也不会说,一时间满面愁绪,又低头喝了口茶。 “可是……有那么多人因你而死,你就不会心怀愧疚么?” “也许吧。”孟画慈敛了几分笑意,淡淡道:“但是也没办法,有些事,非做不可。” 如今世道混乱,像孟老板这样的人不在少数,能保证自己好好活下去已属不易,实在顾不上其他人的死活。而孟老板至今所作所为并无触及法律,她出价,有人愿意为此卖命,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范一摇也没什么立场去阻拦苛责。 她见也问不出别的了,便起身准备告辞,心里已经更为坚定,这一趟镖非得山海镖局出面不可,无论如何也得说动大师兄同意。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打奴满脸惊慌跑进来禀报:“孟老板,外面杀进来一个人……” “滚。” 还不等打奴说完,江南渡冷冷的声音传来,将打奴踹翻在地,长鞭挥出,竟是一下缠住了孟画慈的脖子,将人卷带至身前。 孟画慈的脸因窒息而染上晕色,美目盈泪,纤弱白皙脖颈被马鞭勒出红痕。 然而江南渡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幽黑的眼里透着杀意,不断加重手上的力道。 范一摇想要阻拦,却接连被江南渡制住,根本没法将孟画慈解救出来,不由急了,“大师兄,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心急之下,她从腰间拔出佩刀劈过去。 寒刀倒映出江南渡一双错愕的眼,马鞭骤然断为两截。 孟画慈因惯性而向旁边跌去,被范一摇及时抓过来护在身后。 “大师兄,你冷静一下,孟老板只是个普通人,并非劫镖匪徒,你怎么能要她性命!” 江南渡垂眸看着手上半截马鞭,声音沙哑,“一摇,你竟然向师兄出刀?” 范一摇神色一僵,眼神也有些慌了,“对,对不起,大师兄……我,我……” 江南渡深吸一口气,“所以这单镖,你是非接不可?” 范一摇咬紧嘴唇,“若是你和师父不同意,我就自己押镖。” “好,那就这样吧。” 最后留下这句话,江南渡便头也不回走了。 范一摇呆呆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决然离去的背影,又是委屈又是懊恼,却迟迟没能追上去。 她真的做错了么? 不过是没有像师兄和孟老板那样,做个时代之下明哲保身的随大流者罢了。 真的……是她错了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011 护身符 月上树梢头,山海镖局内静悄悄的,只有掌柜房中还亮着灯。 范一摇已经在江南渡的房门口蹲了快一个钟头了,内心无比纠结。 就这样在敲门与不敲门之间犹豫不决时,室内忽然响起江南渡的声音—— “一摇,进来。” 范一摇身体一僵,垂头耷脑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大师兄,今天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说你的,也不该对你拔刀——” 话才说了一半,范一摇就愣住了。 “大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此时的江南渡只穿了白色的粗布衾衣,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也是一层细汗,看上去像是大病过一场。 范一摇赶紧跑过去扶住他,手碰到他的后背,也是一片汗透的湿凉,惊得她心头一跳。 “大师兄你不舒服么?我去给你找个大夫看看!”范一摇说着就要往外跑,却被江南渡一把拉住。 江南渡的手很凉,他平日里本就手脚寒凉,小时候范一摇还经常喜欢和他睡在一个被窝,用自己火炭一样的肚皮给他暖手暖脚。 可是此时江南渡的手,却比平时还要冷上许多,已经不似活人的温度。 “没事。” 江南渡语调淡淡,还是平常的样子,听不出任何异常,抬手将一样东西套在了范一摇的脖子上。 范一摇低头看,只见是个银元大小的东西,用黑色绸布包裹着,又以黑绳吊住。 “这是什么?” “护身符。”江南渡轻描淡写地说,没有解释太多。 “哦。”范一摇乖乖应了一声,因为大师兄是阵法师,所以她也只当这是寻常的符箓之类的东西,反正师兄以前给她的各种类似物品有很多。 “不是想要接风月楼老板的镖吗,带上这个,不要离身。”江南渡又补充了一句。 范一摇小心翼翼抬头看,“师兄你真的同意了?不生我气了?” 江南渡显然还没有完全消气,神色有点冷,“你不是一定要去么,我不同意又能怎么办?” 范一摇挠了挠头,认真道:“师兄,我这不也是想多赚点钱,以后好让你和师父过上好日子。” “嗯,你还真有孝心。”江南渡神色似乎略有缓和。 范一摇立刻蹬鼻子上脸,“我说的是真的!我的人生终极理想,就是赚大钱,让你和师父吃香的!喝辣的!花姑娘左拥右抱多多的——哎呦!” 江南渡不轻不重地在范一摇头上敲了一下,斥道:“胡说什么。” 范一摇也不恼怒,笑得双眼弯弯似月牙,“师兄你不生我的气了就好。” 奉阳城还没通电,此时室内只燃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线映得满室温暖,仿佛给江南渡那双素来清冷的眼眸也染上暖色。 而此时这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倒映着少女的笑颜。 “时候不早了,早点睡。”江南渡声音里透着疲惫。 范一摇心里清楚得很,今天自己对师兄拔刀,一定是深深伤了他的心。于是讨好地趴在床头,帮江南渡盖了盖被子,还用头往他身上蹭蹭,像只湿漉漉的小狗。 “师兄师兄……” 江南渡背对着范一摇,忍不住微微扬起唇角,应了一声:“嗯。” “你真的没事嘛?” “只是有点累,睡一觉就好了。” 范一摇原地站了一会儿,见师兄好像真的是睡着了,这才悄悄退了出去。 但如果她再稍微待得久一点,再看得仔细一些,就会发现江南渡胸口处的衾衣上,正缓缓渗出血色。 运红尘睡饱了起来值夜班,见范一摇从江南渡的房间里出来,探头探脑道:“总镖头,你和大掌柜和好啦?” “嗯,师兄他答应接风月楼的镖了!” “真的!”运红尘喜忧参半,一方面担心这单镖太危险诡异,一方面又贪图那巨额镖利。毕竟,那可是九千大洋啊九千大洋! 她一边掰着爪子算自己能从这九千大洋里分多少,一边跟在范一摇屁股后头,鼻子嗅了嗅,突然“咦”了一声。 范一摇扭头,“你咦什么?” 运红尘狐疑地上下打量范一摇,“总镖头,大掌柜他……刚才对你做什么了?他是不是……” 苍鹤的脸颊突然可疑地泛起一丝红晕。 范一摇莫名其妙:“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在你身上……留下了什么东西?” 运红尘神情隐晦,言辞含糊,实则内心早已发出尖叫。她早就怀疑大掌柜对总镖头别有用心,难道如今真的忍不住对自己小师妹下手了么! 师兄妹什么的,好好嗑的。 “哦,你说的这个嘛?”范一摇想起什么,从衣襟里勾出江南渡给她的护身符。 运红尘在范一摇将护身符拉出衣领时,下意识后退半步,似是唬了一跳。 “你干嘛?”范一摇不解运红尘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 运红尘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没错没错,这就是大掌柜留在你身上的气息!!” 范一摇鼻子动了动,身为天狗,她觉得自己被深深侮辱了,“这什么味道都没有呀?” 她都闻不出来,一只苍鹤能闻出来什么? 运红尘愣了愣,“诶?总镖头你都感觉不到么?” 范一摇皱眉,越发弄不明白运红尘在说什么了,“我应该感觉到什么啊?” 运红尘:“就是大掌柜身上的恐怖气息啊!” 范一摇狐疑,“虽说大师兄平时是比较严肃,但是也不至于有恐怖气息吧?” “不是不是。”运红尘急得抓头,不知道如何解释,“是那种……嗯,咱们异兽碰到天敌时会察觉到的,那种令人惧怕的气息!气场!噢不对,是磁场!” 范一摇:“……” 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语言错乱的苍鹤,范一摇默默将护身符收回衣服,打了个哈欠,“你在胡说什么呀,大师兄他又不是什么上古凶兽,只是个没什么灵力的阵法师而已,好困,我去睡了。” 阵法师? 运红尘目送范一摇回自己的房间,有些迷茫。 大掌柜居然不是异兽的嘛? 可是为什么会从他身上感受到那么强烈的……血脉压制? …… 第二天,罗老板一大早就来镖局拜访,不仅付了比例不低的定金,还将有关他儿子的详细资料送来,似是生怕他们会反悔。 罗老板的儿子名叫罗铮,按照约定,今天他应该和自己的镖师队伍去风月楼取货,于是范一摇等人决定立刻启程,与他在风月楼会和。 去往风月楼的路上下起了雨,时间不到正午,天空却已经是黑沉沉的,好像即将入夜的样子。 凤梧探出脑袋看了看,哀怨道:“哎,天气这么差,管老罗要三千五有点亏啊。” 范一摇靠在马车内壁上打了个哈欠:“要是再往高了要,只怕罗老板宁肯不要这个儿子了吧。” 凤梧摸着下巴想了想:“嗯,说得有道理。” 运红尘从出发后就一直比较兴奋,嘴里念叨着:“马上要见到那风月楼的老板娘了!” 凤梧万分不解:“你一个丫头片子,见个花魁还这么兴奋,你不怕她了?” “怕倒是怕,不过既然有大掌柜和总镖头在,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运红尘莫名自信,“老板,您是没有亲眼所见,我还真的从来没见过那么有韵味的女人。” 说到这里,凤梧倒是想起来一件事,转头问江南渡:“小江江,你昨天不是见了那个孟老板嘛?怎么样,她到底有没有什么古怪?” 范一摇抢先一步回答:“我近距离和她接触过,她身上没什么灵力波动,应该不是异兽,也不是阵法师。” 江南渡这时幽幽接了一句:“也不像是个人。” 范一摇噎了一下,觉得大师兄对那位孟老板似乎总有种浓浓的敌意。 从山海镖局到风月楼,马车也就不到一小时的路程,当他们一行人抵达风月楼时,罗老板的儿子还没到,但是风月楼的大门口却早已聚集了不少人。 孟老板今天没有穿旗袍,而是穿着一身大红的中式衣裙,披着白色的披风,撑着一把与衣裙同样血红的油纸伞,在倾盆大雨中站立,安静又平和。 说来也奇怪,安静平和与倾盆大雨似乎本就互为矛盾,可此时女人站在那里,却偏偏能将这两种元素完美融合,如一幅静止的水墨画。 在她四周,雨水不停拍打在地上,可那些飞溅起来的水花却完全不会打湿她的裙摆。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好她站的位置比较特别。 “终于将各位等来了,画慈有礼了。” 孟画慈微微行了个礼,油纸伞跟着微倾,遮住她的双眼,只露出鼻梁以下的半张脸,红唇皓齿。 范一摇从马车上跳下来。 孟画慈看到她,笑容更深,“范总镖头。” 这时凤梧也和运红尘从马车上下来,运红尘小声对凤梧道:“老板,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这位风月楼的老板娘,看起来很正哦?” 凤梧看向孟画慈,眉间却微不可查地轻轻蹙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瞬间,便又重新恢复成了那个温善恭良的镖局主人。 范一摇看了看,见孟画慈身边没有什么东西,便问:“你要运的古铜镜呢?” 孟画慈未撑伞的那只手缓缓抬起,从披风里探出来,丹蔻柔荑中握着的,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金黄色铜镜。【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2、012 夜宿连口山 范一摇看到那面铜镜,倒是有点意外。 她一直以为,风月楼老板想要委托送往沪城的古铜镜,应该是个很大的物件才对,即使不是全身镜,也应该是那种摆在梳妆台上的半身镜。 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小玩意儿。 就是为了这么个东西,居然搭进去那么多条人命! 这时又有车轮滚动声,雨中缓缓行驶过来一辆马车,来的人正是罗老板的儿子罗铮。 “凤叔,江大掌柜!” 罗铮是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青年,常年的嗜赌已经掏空了他作为年轻人的精气神,本身底子就不好,再加上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此时的他脸色惨白,眼底乌黑一片,在这大雨中,走路发飘,看上去像个没有温度的鬼魂。 在他身后,还有一伙人,五大三粗,其中一个人脸上还有一道贯穿整张脸的刀疤,看面相都很不善。 罗铮介绍道:“这些是我找来和我们一起走镖的朋友,他们都是江湖中人,身上功夫了得,也很讲义气,有他们在,我们的安全也能多几分保障。” 山海镖局的人对罗铮本人都没什么兴趣,就更不要说与他同行的这伙江湖人了。 凤梧这时咳嗽一声走到孟画慈面前。 “孟老板,如今您这面古铜镜惹了不少乱子了,我们这次走镖,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啊。” 孟画慈轻轻叹气,“这并非我本意,但我的确是有必须将这面古铜镜送去沪城的原因,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所以还希望山海镖局可以帮这个忙。” “既然如此——” 凤梧双手往袖子里一揣,笑得很是温和。 “那就……再加点钱吧。” 孟画慈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如初,笑着对凤梧道:“没问题,只要能将这面古铜镜顺利运送到沪城,我愿意把镖利加价到一万块大洋。” 一万块! 在旁边的罗铮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这是什么概念…… 跟罗铮一道来的那个刀疤脸,更是眼里迸射出精光,还和其他几个同伴对视了一眼。 凤梧似乎也没想到这孟画慈能一下加价这么多,不过表面却还是很淡定地点点头,“孟老板是个爽快人,那么我们也不含糊,你这笔钱,需要支付定金。” 面对如此蹬鼻子上脸的要求,孟画慈非但没有显露出不悦,唇角的弧度反而更深了。 “可以,那么……我就预付三千大洋的定金,如何?等铜镜运抵沪城,我再将剩下的七千大洋结算给你们。” 孟画慈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一张三千大洋的银票,交给了凤梧。 凤梧见两个徒弟没什么异议,便接过银票,里外上下地仔细验看了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将银票收好。 孟画慈又准备将手中铜镜交给凤梧。 凤梧却拒绝道:“孟小姐,这面铜镜如此金贵,您这样给我,可是不行的。” 孟画慈疑惑:“哦?为什么不行?” 凤梧:“依我们镖局的规矩,这种古董,不管是否易碎易损,必须封存装箱,由您贴了封条再在上面签字按指纹,等我们将东西运送到目的地,再有您亲自检验开箱,证明之前没有人打开过,以免有掉包之嫌。” 孟画慈听明白了以后,赞赏地点点头:“贵镖局果然思虑周全,那就按照您说的做吧。” 凤梧有备而来,印泥纸笔早已经准备好了,孟画慈按照凤梧的要求贴封条,签字,指尖蘸了印泥,往封条上轻轻一按。 “好了。”孟画慈笑吟吟地将封好的木匣递给凤梧。 “等一下。” 凤梧正要伸手接过,却被江南渡出声打断。 他走到孟画慈面前,面无表情道:“孟老板的这枚指印,好像不太清楚。” 范一摇经师兄这样提醒,此时也发现了问题—— 孟画慈的那枚鲜红的指印上,居然没有纹路! “哦?是吗?”孟画慈唇角的笑容微敛,却再也没有其他动作。 江南渡直接将印泥盒重新打开,递到孟画慈面前,“劳烦孟老板再重新按一次。” 孟画慈那双总是温柔缱绻的眼睛闪过一丝锋芒,不过还是伸出食指,又重新在印泥上蘸了蘸,按在封条上。 还是没有指纹。 签有孟画慈名字的白纸封条上,只有两枚错落的,被指腹染红的小小椭圆印。 江南渡垂眸看了一眼那枚新增的指印,眼中情绪莫辨。 孟画慈却一边用丝绢擦手,一边坦然道:“我天生指纹浅,这些天受了惊,手上总是出冷汗,恐怕很难印出清楚的指印了。江掌柜,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在这点细节上浪费时间。” 江南渡也没有再坚持,只是淡淡道:“嗯,您是委托人,您说了算。” 孟画慈不再看江南渡,只对凤梧道:“那么,凤老板,东西交给你们了,我祝你们一路顺风,希望这一次,你们可以将这面古铜镜顺利运抵沪城。” 离开风月楼时,还不到晚上六点,天却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雨越下越大。 凤梧原本是打算先回镖局,等明天一早再启程,可是罗铮却坚持要直接上路,等到了连口山再休息。 “下这么大的雨,为什么一定要现在赶路?”范一摇问。 罗铮弱弱地解释:“是这样的,范总镖头,我之前特意找风水先生卜过卦,一月之内,今天是唯一适宜远行的吉日,过了今夜子时都是大凶。咱们这次接的镖本来就玄乎,还是多顾忌一些。” 范一摇一听卜卦,不禁扬了扬眉,扭头去看自家大师兄。 卜卦源于阴阳五行,可是阵法师的老本行。 江南渡看了罗铮一眼,却没反对,“既然罗公子这样说,那就上路吧。” 于是他们一行人就这样顶着大雨,架着三辆马车启程了,山海镖局的人一辆马车,罗铮和他带来的那些镖师乘坐另外两辆。 此时在马车上,那面引发了无数血案的铜镜正安安静静锁在红木匣中,由运红尘牢牢抱在怀里,仿佛亲生儿子,片刻不敢撒手。 “老板,总镖头,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位罗公子带来的帮手,看着都不太友善?”运红尘小声问。 “都是江湖中人嘛,身上难免会带上一些肃杀之气,不要多心。”凤梧怀里揣着一张三千大洋的银票,稳坐如菩萨,慈眉善目的,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散发着神性的光辉。 “真,真的吗?可是,他们看咱们的眼神……怪怪的。” 范一摇觉得有些好笑,“你一只苍鹤有什么好怕的,变出原型,能把他们全都吓死。” 运红尘摸了摸鼻子,“哦,也对哦。” 他们又不是普通人类,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马车大概行驶了三个钟头,他们终于抵达连口山,决定就此停下来过夜。 运红尘第一次正式押镖,多少还是有点没底,四下里张望黑黢黢的山影,小声道:“总镖头,之前那些镖师出事,都是在连口山,咱们就非得从这里走么?” 范一摇道:“也没办法呀,想从奉阳城往南走,只有这一个出口,若是想要绕开,只怕要多走几千里地,绕到海上去才行。” 找了一处山洞,众人安顿下来。 范一摇熟门熟路地生了火。 罗铮道:“我们就生一个火堆吧,刚好人多凑在一起比较热闹。” “行啊。”范一摇没有拒绝,将火堆弄得更大了一点。 那刀疤脸的汉子这时也过来,从罗铮背后拍了他一把,哈哈笑道:“你小子只顾着自己跟漂亮女娃娃说话,怎么不给我们引荐引荐?” 罗铮这小身板,差点被汉子拍了个踉跄,干笑着介绍:“这位是山海镖局的总镖头,范一摇。范总镖头,这位是黄天德黄大哥。” “总镖头?”黄天德露出一个十分夸张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这么个小女娃娃,居然是总镖头!?要知道,在我们村里,像你这样的女娃儿都是要准备嫁人的了。” 范一摇看了一眼黄天德,面无表情道:“哦,在我们村里,像你这样的大叔,也曾经这样操心过别人家的事,后来——” 黄天德好奇:“后来怎么了?” 范一摇:“后来他被狗咬死了。” 黄天德:“……” “你这小女娃娃怎么说话呢!”黄天德的几个小弟不乐意了,纷纷围拢过来。 罗铮急忙打圆场,“几位大哥别生气!范总镖头就是这样,喜欢和人开玩笑!” 范一摇不理会黄天德等人,转头问凤梧:“师父,几点了?” 凤梧摸出怀表看了看,“啊……晚上九点一刻了。” 范一摇立刻将烧火棍丢了,拍拍手站起来,“下班!” 然后就跑进马车里睡觉去了。 罗铮和黄天德看得一愣一愣的。 运红尘解释:“抱歉了两位,我们总镖头下班了,她后面的活都交给我吧!我是夜班镖师!” 夜班镖师是什么鬼东西…… 还第一次听说。 黄天德与他的其他几个同伴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运红尘,笑道:“有我们在,哪里还用得着你一个女人家守夜?晚上尽管睡个好觉,我们会看着的。” 运红尘也懒得和这些人解释,捡起烧火棍继续范一摇未完成的工作。 罗铮显得很紧张的样子,在山洞附近看了又看,对黄天德等人道:“黄大哥,听说前几次负责运送这古铜镜的队伍,都是在这连口山出了事,咱们今晚……还是小心点!” 黄天德大手一挥,笑得豪爽,“我们哥几个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凶险离奇的事没见过?你今晚啊,就把心踏踏实实地放在肚子里!” 罗铮似乎被黄天德的放松感染了,点点头道:“也是,这连口山我每次出省都会路过,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蹊跷的。” 黄天德:“就是嘛!人吓人,吓死人,别自己胡思乱想了!再说了,不是请先生卜卦了嘛,他也建议我们在连口山修整过夜,肯定没事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3、013 前尘镜 黄天德一伙人的确很有江湖人的做派,安营生火后,便有人去打猎,又将猎物洗剥干净了架在火上烤,接着居然又从他们那辆马车上搬下来两坛酒。 “啊,下了小半天的雨,这山洞里潮得很,大家都喝点酒暖暖身吧!”黄天德张罗着把酒分给凤梧等人。 凤梧很开心地接了,咕咚咕咚立刻灌了一大杯。 “嗯,舒服!”凤梧做了个鬼脸,还想再要一杯。 黄天德却显出为难的样子:“凤老板,咱们这么多人,为了能让所有人都喝上一点,就无法尽兴,见谅见谅。” 凤梧摸了摸鼻子,笑道:“这样啊,那就算了,一杯就好,一杯就好。” 黄天德又倒酒送给了江南渡,套近乎道:“您是山海镖局的大掌柜对吧!来,喝一杯酒暖暖身子吧!” 江南渡神色淡淡地看着黄天德,漆黑的眼睛像是能一眼看透人心,让黄天德没来由的后脊梁发凉。 就在他被看得紧张,差点将手中的酒碗打翻的时候,江南渡却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黄天德松了口气,脸上是控制不住的笑容。 江南渡归还了酒杯,走出山洞,回到马车上闭目养神。 黄天德又给运红尘倒了杯酒,运红尘正想接过来喝,谁料凤梧却抢先一步将她的酒拿走,然后直接一口闷了。 运红尘:“……” 凤梧显然觉得这黄天德带来的酒味道不错,喝完后还咂吧两下嘴,对黄天德道:“哈哈哈这孩子火力旺,天生不怕潮不怕冷,这酒给她喝反而是浪费了,不如她这份我替她喝!” 黄天德笑容微僵,又倒了一杯给运红尘:“没事,您多喝一杯就多喝一杯,我再给这妹子倒一杯就是了。” 可是前脚黄天德倒完了酒,凤梧后脚便又接过一杯端。 黄天德:“……” 运红尘委屈巴巴,敢怒不敢言。 黄天德这回算是看明白了,不管他给这年轻女人倒多少杯酒,只怕这山海镖局的老板也都会截胡,索性不再坚持了。 罗铮这时主动凑上来,“黄大哥,也给我一杯酒吧!” “罗兄弟,老大那坛子里只剩下一个酒底子了,你还是喝我们这一坛吧!”黄天德的一个小弟过来给罗铮倒酒。 罗铮也没有多想,千恩万谢地喝了。 趁着众人不注意,给罗铮倒酒的小弟低声对黄天德道:“老大,马车里还有个小姑娘呢,也没喝酒。” 黄天德却露出一个有些淫邪的笑:“算了,留着两个女人也翻不出什么花来,等那两个男人死了,咱们哥几个还能好好地乐一乐!” 原来,这伙人根本不是什么江湖人士,只是一伙四处流窜的亡命徒,他们一早就盯上了罗铮,说是要陪他走镖,其实只是想私吞镖物,再将他绑票。 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谁成想这罗铮的亲爹居然又雇佣了一个镖局保护儿子。 黄天德本就打算半路上把这些碍事儿的人干掉,更何况,他还看到凤梧收下了孟画慈的三千大洋银票,简直就是送上门的肥羊。 刚才那两坛酒,其中黄天德分给凤梧和江南渡的那一坛,已然下了致命毒药! 分了酒,又吃了烤肉,一行人便开始休息。 运红尘守着火堆,怀里还抱着那装有古铜镜的木匣,眼见着周围人一个接一个都睡过去了,特别是自家老板,倒在角落里,简直像死了一样。 就在这时,原本第一个睡着,呼噜打得震天响的黄天德忽然睁开眼,那脸上的刀疤,在摇曳火光的映衬下,显得狰狞可怖。 对上视线,黄天德露出一个颇为瘆人的笑。 运红尘抱着木匣,努力向凤梧的方向一点点移动。 黄天德好整以暇,用一种温柔到黏腻的语气说:“妹子,别过去了,你老板……他已经死了。” 运红尘脑筋转得飞快,立刻想到了是酒有问题! 她默默吞了一口口水,突然扯着脖子开叫:“啊啊啊啊啊总镖头!!!救命啊!!!范总镖头!!!!老板被他们鲨了!!!” 通常来说,鸟类的嗓子都比较好,声音有穿透力,这一点优秀的基因,此时非常充分地体现在苍鹤同志这声嘶力竭的嚎叫中。 “闭嘴!臭娘们!”黄天德被叫得脑袋大。 罗铮睁开眼睛,还没弄清楚发生了啥,就直接被黄天德的一个小弟捆了。 运红尘抱着木匣子拔腿想跑,却被黄天德等人围堵住,扑腾来扑腾去的,原本以她的敏捷身形,是没那么容易被抓住的,可惜这山洞空间太小,她又不能当众变鸟,最后还是被按住了。 木匣子被黄天德一把抢过去,撕开了封条,砸开了锁。 黄天德将那面古铜镜从匣子里取出来,这才有机会仔细看清楚镜子的模样。 这是一面有手柄的手持铜镜,正反两面都是镜面,正面外一圈刻着类似于甲骨文的图案,通体由黄铜打造,并没有镶嵌什么宝石,看上去十分普通。 然而,就在黄天德握上那铜镜手柄的瞬间,镜子背面的镜面却发生了变化—— 只见那整个镜面,竟然变成了淡淡的红色。 黄天德的众位小弟看到这一幕,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只听其中一人感叹道:“老大!那风月楼的老板娘之前果然没有对我们说谎!手上有过人命的碰到这古铜镜,背面的镜面果然会变成红色!” 另一人也道:“哎,老大,我也想试试!那老板娘不是说了么,这镜子叫前尘镜,手上的人命越多,镜面的红色就越浓烈!” 黄天德也被这神奇的现象震撼到,闻言将镜子丢给小弟。 那几个小弟一个一个争先恐后地试过去,几乎每一个人触碰到古铜镜,镜面都会或多或少地变成红色,只不过就浓度而言,都比不过黄天德。 “果然还是老大杀的人最多!”小弟们一顿吹捧。 黄天德满脸得意。 罗铮在角落里看到这一幕,吓得脸色惨白,似乎怎样也想不到,自己结识的以为是来帮忙的朋友,居然是这样一伙亡命徒! 就在黄天德等人乱哄哄试镜子的时候,那古铜镜忽然自己飞了出去,飞向洞口一人。 这人正是喝了他们的毒酒,这会儿本来应该是个死人的山海镖局大掌柜。 江南渡一脸漠然,看着古铜镜飞过来,抬手接住。 “你,你怎么还活着!!”黄天德满脸不可置信。 他刚才明明眼看着这人把毒酒喝下去的!怎么会还活着呢! 江南渡侧身立于山洞口,修长的身影被摇曳晃动的火光投映在山洞的墙壁上,模糊得不像个人影。 “现在走,你们还有一条生路。” 他声音不高,语气清冷,相比于黄天德这伙亡命徒,身形显得有些过于单薄了。 这一切,都让他的话显得毫无说服力。 黄天德怪笑一声,“臭小子废什么话!爷爷今天就送你一程!” “老,老大……你你你你快看!”一个小弟眼神惊恐地盯着江南渡手里的古铜镜,扯了扯黄天德的衣袖,示意他看过去。 黄天德这才注意到江南渡握住古铜镜的把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他看到,随着江南渡的触碰,那古铜镜的背面,竟变成了近乎墨汁一样黑的黑红色!!【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4、014 骷髅骨 这古铜镜,触碰者所杀之人越多,镜子背面显示出来的红色就越浓郁。 而此时这古铜镜在江南渡手中,却变成了几乎黑色。 这意味着什么? 黄天德等人看得暗暗心惊,看向江南渡的眼神也变得畏惧。 这得是……杀了多少人,才会有这种颜色…… 黄天德目光阴沉了一些,不敢再轻敌,示意两个小弟,和他一起向江南渡杀过去。 三对一,四对一,五对一……到最后,黄天德一伙人全都动手了,却还是连江南渡的衣服角都碰不到。 江南渡其实也没有如何大的动作,只是仿佛总能料到这些人会如何出手,做到精准闪身避让,身形犹如鬼魅。 运红尘在旁边看得很兴奋,摩拳擦掌地大叫:“大掌柜!别只是躲啊,揍他们!往死里打!” “臭娘们,给我闭嘴!”黄天德手提一把大刀砍过去。 运红尘轻轻一跳就躲出去几米远。 就在这时,诡异的一幕忽然发生了。 只见角落里已经被毒酒毒死的凤梧,尸身居然开始自燃。 运红尘吓了一跳,大叫着用手拍打火苗,“哎呀,老板,你怎么着了!” 江南渡将凤梧的样子看在眼中,却连半分惊慌都没有。 黄天德微微眯眼,觉得这样下去不行,这山海镖局里的人个个透着古怪,正面硬来对他们不利,于是给其中一个小弟使了个眼色。 那小弟心领神会,默默向着山洞口挪动,然后找了个机会溜出去,直接冲着山海镖局的马车而去。 马车上还有个小女娃娃,既然硬来不行,那就找个人质做要挟,今天这一路看下来,黄天德明白,这小白脸似乎对那女娃娃疼惜得很,只要抓到这小女娃,不怕他不就范。 小弟鬼鬼祟祟来到马车附近,伸手正要掀车帘,却忽然感觉背脊一凉。 他们这些常年在刀口上舔血的亡命徒,都有很强的直觉,而此时他感觉到的,正是一种生命受到威胁的恐惧,几乎下意识抽刀转身。 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喉咙已经先一步被人死死掐住。 “你想做什么?” 江南渡还是那样浅淡的表情和语气,只是此时与他的双眼对视,却能感觉到其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饶,饶命啊……” 此时此刻,这山匪小弟是真的害怕了,就算是他们的老大黄天德,在杀人的时候即使表现得再凶恶,心底里也还是不安的,所以才更要用穷凶极恶的神态去掩饰。 而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山匪小弟清楚地意识到,什么叫“视人命如草芥”。 那真的是一种,不拿人命当回事的漠然眼神。 黄天德这边打着打着,江南渡突然就没了影子,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小弟已经没了半条命,赶紧带着人冲出山洞。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上!去把那小妮子捉住!”黄天德一声令下。 然而这一次黄天德的小弟没有像往常一样听话,他们似乎完全被吓住了,眼睁睁看着江南渡单手掐着同伴的脖子将人提起来,没人敢动弹。 不是没有见过杀人场景,也并非眼看着同伴即将被杀死而不敢上前。 但是,当看到比自己高出几个等级的,处于食物链的顶层的猛兽进食,身为弱小的动物,那种从远古流传下来的对强者畏惧的基因,让他们此时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双股战战想要跪伏,老老实实等待被吞吃入腹的命运。 那个被他掐着脖子的山匪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悬在半空的双脚徒劳地乱蹬。 咚—— 他一脚踹上了一旁的马车,将马车踹得整个晃了晃。 一瞬间的安静。 几个土匪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你们,吵到我小师妹睡觉了。”江南渡轻声道。 不知是不是山洞里的火光映照,他的眼底隐约有一丝暗红的光。 手上骤然用力。 眼看着那山匪的脖子就要被江南渡直接拧断了,这时马车里却冒出范一摇那张满是睡意的脸。 “师兄。” 江南渡瞬间松了手,将山匪扔在了地上。 “一摇,吵醒你了?” 在面对自己的小师妹时,江南渡完全是一副不同的面孔,丝毫看不出他掐人脖子时的阴沉可怖。 范一摇眼神空洞,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上!” 抓住这短暂空隙,黄天德大喝一声,其中一名小弟飞身上前,捉住少女的胳膊。 然而还不等他露出欣喜之色,便被少女一胳膊抡出去,整个人飞了出去。 黄天德等人彻底僵住,看向范一摇的目光中也带上惊恐。 这山海镖局的人都是什么怪物……连看上去最没有战斗力的纤小女孩也有如此恐怖的力量! 不过很快,更诡异的事发生了。 那被范一摇抡飞出去的山匪,像是半空中被什么东西拦了一道,在距离他们七八米远的地方,径直摔落回地面。 范一摇一愣,被这突发的意外弄得彻底清醒过来。 “诶?怎么挡住了?”她喃喃自语,瞪大眼凝神仔细瞅了瞅,也没瞧见半空有什么遮挡物。 江南渡也看向那山匪坠落的地方,眼睛微微眯起。 就这么直挺挺竖直自半空摔下,没有任何缓冲,那山匪屁股几乎开花,他哼哼唧唧地骂了一通,想要爬起来。 就在这时,身旁的土地里忽然冒出一截白森森的东西。 山匪一愣,好奇地凑近了看。 白森森的东西从土中探出更多,然后直接捏住了山匪的鼻子。 这时不只是那个山匪,其余人也清楚地看出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白骨手。 “啊啊啊啊啊鬼啊!”山匪吓得叫破了音,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想要甩开那白骨手。 谁曾想这么一带,竟是直接带出了一副完整的森白骷髅架子! 范一摇看得暗暗心惊。 虽然这年头通往九州的道路封闭,普通人类世界里滞留了各种异兽和阵法师,会有些在外人看上去比较灵异的事情发生,但范一摇跟着师父师兄走镖多年,也没有遇到这么古怪的东西。 继这一副骷髅骨之后,土地里又陆续冒出了越来越多的骷髅骨。 这些骷髅骨犹如活人般,从地里爬出来以后,先是转转脑袋,活动活动筋骨,然后就开始跳起舞来。 饶是黄天德等人胆子再大,此时也已经要吓疯了,一边拿着刀枪棍棒打骷髅,防止他们靠近,一边向着后面山洞的方向回撤。 “呜呜呜老大,这他妈的是什么鬼玩意儿!”一个山匪小弟吓哭。 另一个也后悔得鬼叫:“都说这风月楼的老板娘有古怪,这桩生意不能碰,我们还非得上赶着,这下好了,今天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都他妈的闭嘴!”黄天德心中也很惊慌,却还强撑着老大的威严。 源源不断的骷髅骨从地里爬出来。 它们渐渐围成一个圆圈,手舞足蹈如群魔乱舞,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 惨白的月色下,一堆惨白的骷髅在跳舞。 这场景说不出的诡异怪诞。 这时又有什么东西从地里冒出来,范一摇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江南渡自身后捂住了眼睛。 “别看。”江南渡低声道。 范一摇几乎是被江南渡整个搂进了怀里。 同时间,一旁传来黄天德惊惧的惨叫。 范一摇问江南渡:“师兄,怎么了?” 片刻后,江南渡捂着范一摇的手才缓缓拿开。 范一摇这才看见,黄天德身旁站着一具惨白惨白的骷髅架子,要是没记错的话,就在刚才,那个位置还站着他的一个小弟。 所以说,这骷髅架子,是那小弟转化的??!! “一摇,注意那些骷髅手里托起的东西,那是两个蛇头,一定不要与蛇的眼睛对视。”江南渡沉声道。 范一摇偷偷往骷髅群那边一瞥,果然看见其中领头的两个骷髅,一人一个脑袋上顶着个石头磨的大盘子,盘子里分别呈放着黑漆漆的一坨东西,不过此时他们跳舞的方向是和山洞所在方向相反的,所以范一摇只能看到一个背影,并不曾看到所谓的蛇眼。 黄天德这时已经吓得尿了裤子,惨叫着退回山洞内。 范一摇也跟着江南渡撤回山洞,一进洞口就看见运红尘正蹲在角落里,默默看着一堆火哭。 “运红尘,你怎么了?”范一摇问。 运红尘抬起头看她,眼泪汪汪,“总镖头,这,这是老板……他喝了那些人给的毒酒,已经被毒死了。” 运红尘解释完,便飞扑到范一摇身上,哭得伤心欲绝。 “呜呜呜,凤老板他是多好的人呐,就这么走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范一摇拍了拍运红尘的背,态度却颇为敷衍。 她看了一眼那角落里燃烧得只剩下一撮灰的火苗,环顾一圈,找来一个空酒坛子,然后将凤梧的骨灰胡乱敛吧敛吧,装进了酒坛。 运红尘看得瞠目结舌,“总镖头,这,这可是凤老板啊!” “嗯嗯,我知道。”范一摇将酒坛盖子认真盖好。 运红尘:“就,就这么放进酒坛子里了?” 范一摇:“对呀,你看这个酒坛子,又大又圆的,给师父做骨灰盒正合适。” 运红尘:“……” “注意,他们过来了。”江南渡冷眼看着那些开始向山洞这边缓缓移动的骷髅,出声提醒。【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5、015 断头蛇眼 江南渡将古铜镜交到了范一摇的手中,再次叮嘱:“不要直视蛇头的眼睛,想看它们就用这面古铜镜,看镜子里的影像。” 范一摇接过镜子,问江南渡:“那师兄你怎么办?” 江南渡清冷的目光直接看向骷髅群,“没关系,我不需要。” 这时第一批骷髅骨已经抵达山洞口,一眼望去白花花一片,空洞的眼眶里,都是那曾经与蛇头无意中对视过的眼睛。 那个因为与蛇头对视而变成白骨架的山匪小弟,此时也摇摇晃晃从地上爬了起来,加入到骷髅骨大军之中。 “师兄,这些到底是什么?”范一摇心中骇然。 “这里有人布下了阵法,你守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江南渡冲出山洞,身形很快被那如山如海的骷髅淹没。 “大师兄小心!” 黄天德等人拼命挥舞手中的武器,却还是无法抵挡骷髅军的靠近,无数圆滚滚白花花的骷髅头向他们凑过来,无数白骨手摸上他们的胳膊,腿,甚至是脸…… “啊啊啊啊啊!!!!滚开!!滚开啊!!!”黄天德是这些山匪中最为勇猛的,面对这些骷髅,还是无能为力。 没办法,这些骷髅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甚至还源源不断地从地底冒出来。 两个武力值比较弱的山匪一个不留神,竟是直接让骷髅抓住手脚,举过了头顶,然后就像是传送祭品一样,被骷髅们一个接一个地向骷髅军正中心运过去。 而骷髅军的中心,正是两个蛇头所在的位置。 “啊啊啊老大,救命啊!老大!!”两个小弟嚎得撕心裂肺,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济于事。 很快两人便被传送到蛇头附近,原地舞蹈的骷髅举着硕大的石盘转过身,也让那两颗原本背对着众人的蛇头缓缓转过来。 运红尘赶紧闭上眼睛,范一摇则举起黄铜镜。 只见镜子里,两颗蛇头圆睁着黄澄澄的巨大蛇眼,离远了一看,像四颗瓦数不低的黄色大灯泡。 那两个山匪小弟赶紧闭上眼睛,不去看蛇头的眼睛,可是却有几只白骨手伸过来,扒着他们的眼皮,扯着他们的脸,强迫他们睁眼。 最终,两人不敌群骷,脸皮被扒的血肉模糊,或许是太过痛苦,他们索性睁开眼,看向了那高高俯视着他们的蛇眼。 一切痛苦,就此结束。 两具新生的白骨架被群骷放下,懵懵懂懂地茫然四顾,加入了白骨大军…… 眼看着两个小弟被强行转化为骷髅骨,黄天德与仅剩的小弟彻底吓破了胆子。 此时他们已经非常清楚,今晚想要活着离开这里,只能靠山海镖局的人了。 于是黄天德道:“范总镖头,咱们一起合力挡住这些鬼东西!这样分成两队,实在是太分散!” 范一摇也认可黄天德的说法,没有拒绝,于是面对共同的敌人,此时两伙人暂时握手言和,齐心协力将那些白骨驱赶出山洞。 这些骷髅骨也实在是难缠得很,即使用刀将头砍掉,将整副骨架子打散,很快他们便会复原,唯一能让它们有所顾忌的,就是山洞里的篝火。 “总镖头,它们好像怕火!可以用火烧他们!”运红尘发现了这一点,立刻捡起刚才使用的烧火棍,将一头用火点燃,当做驱逐骷髅的武器。 范一摇眉心一跳,“不要!” 可是这句提醒已经晚了,因为黄天德他们在看到运红尘的火把对付骷髅有用后,立刻冲到篝火边,捡起燃烧的木头。 火把挥舞出去,将那些躲闪不及的骷髅骨点燃。 看着那些燃烧的骷髅状似痛苦的样子,黄天德哈哈大笑,眼睛里也迸射出癫狂的凶光:“让你们过来!烧死你们!烧死你们!” 一个骷髅骨,两个骷髅骨……一个接一个地被火点燃,变成了移动的火源,点燃更多的骷髅骨。 很快,山洞内便被一片火海淹没。 黄天德等人这才意识到不妙,可是一切都晚了。 几十具燃烧的骷髅前仆后继,将他们逼进死角。 只听一阵阵凄惨的嚎叫声,他们的身形没入火海,很快就看不见了。 范一摇也顾不上黄天德他们,冲过去一把拽起罗铮,然后对运红尘说:“这里不能待了,咱们冲出去!” “冲,冲出去?可外面都是骷髅啊!呜呜呜大掌柜呢,大掌柜去哪里了!”运红尘虽然嘴上这样说,却紧紧跟在范一摇身后,为她将后面包围过来的骷髅扫除。 看着外面那几乎已经摞得有十几米高的白骨墙,范一摇深吸一口气,一头扎了进去。 耳边充斥着骨架活动的咯吱咯吱声,入眼所见皆是白花花的骨头。 范一摇突然觉得背上一轻,罗铮被几双白骨手拽走了,紧接着又听见一声尖叫,是运红尘。 这样深埋于白骨之下,视野受到限制,肯定是不行的,于是范一摇手脚并用,在骷髅之海里努力往上攀爬,只要是能借力的,她都毫不犹豫地踩上去,抓上去,一会儿抠个眼眶子,一会儿踩上个头盖骨,终于让头从骷髅海里冒出来。 罗铮和运红尘已经不见踪影。 此时眼前的景象,让范一摇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苍白月色下,由枯骨组成的海洋如同人间炼狱,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骷髅密密麻麻堆叠在一起,本是十分恐怖的场景,却又因为这纯色的基调,而显出几分诡异的美。 她不禁看得入了迷。 就在这时,范一摇感觉有东西从身后靠近,一个机灵回过神,拿出古铜镜往后面照了一下,果然看到两个巨大的蛇头,瞪着黄色的眼睛向她这边缓缓靠近。 “哼,来得正好!” 范一摇摸出别在腰间的刀,一边通过铜镜的反射观察,一边靠近那两个蛇头所在位置。 就在她估摸着距离差不多,准备跳起来一击刺向蛇眼时,她身下的骷髅骨竟突然如旋涡般涌动起来,令她的身体一点点下陷。 而与此同时,那种魔怔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范一摇这回终于意识到,这些骷髅正在悄无声息利用队形布阵,让她深陷迷阵,失去神志。 糟了,这阵法该如何破? 范一摇开始懊悔以前师兄给她讲阵法知识时开小差了。 “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应该从哪里破阵……” 范一摇嘴里念叨着,突然感觉到掌心一阵灼烫,她低头看,发现竟是手里那面古铜镜,正变得越来越热。 那两个托举着蛇头的骷髅终于一点点靠过来,一左一右,犹如左右护法,将范一摇夹在当中。 越来越多的骷髅以范一摇为中心聚拢过来,可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并没有要对她发动攻击的意思,而是围着她,开始动作齐整地跳起舞来。 范一摇被困在骷髅之海的正中,眼睛渐渐失焦,手中的古铜镜也开始发出诡异的红光。 那红光映入她漆黑的眼瞳,像点燃埋藏于躯壳深处的灵魂。 范一摇只觉得眼前的景象渐渐发生了变化。 那些骷髅不再是骷髅,而是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他们穿着兽皮草衣,举着矛戈剑戟,一遍遍舞蹈,跪拜,一双双眼睛卑微又虔诚。 而她,静立于高台,看着下面冲她顶礼膜拜的芸芸众生,心中有种无端的悲悯…… 范一摇身陷幻境,根本不知道现实世界中,那两个断掉的蛇头正在将猩红的蛇信子伸向她。 然而,就在那两条蛇信子即将接触到她两侧脸颊时,她胸前忽然有一物发出夺目的玄色清光,正是之前江南渡送给她的那枚护身符! 随之,江南渡的身形蓦然出现! 只见他脚踏白骨,高高跃起,单手插进蛇的眼睛里。 一声野兽的嘶吼自蛇头中发出,蛇头痉挛着震颤起来,迸溅出大片血浆。 江南渡面不改色将手从蛇眼里缓缓抽出,再次插到它另一只眼睛里。 那修长白皙,骨形优美,总是能为范一摇烹饪各种美食的手,此时便如削铁如泥的凶器。 另一个蛇眼健在的蛇头似乎是感知到了危险,急急忙忙操纵着骷髅们将它抬走,想要远离危险。 可是它想逃,又哪里还有机会逃? 两道幽幽的视线投射过来。 黄澄澄的蛇眼,与江南渡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相对。 那可以瞬间将人化为白骨的蛇眼,此时在江南渡的注视下,却竖瞳收缩,竟是显出深深的惧意…… 又是一片血浆迸溅,这次是冲着范一摇所在的方向。 江南渡手一挥,带起一阵劲风,将那血浆打偏,同时回身将软倒失去意识的范一摇揽入怀中。 古铜镜从范一摇手中掉落,被江南渡稳稳接住。 铜镜的手柄一经江南渡的触碰,镜面背面便又变得浓黑如墨,而与此同时,镜子的正面,也显现出活动的影像—— 浩渺天际之间,一名穿着红衣的少女正徐徐从高台坠落,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她身上的衣服红得并不均匀。 因为那并不是真正的红衣,而是白色的衣裙被血染成的红色。 就在少女即将坠落地面的时候,一条黑色巨龙忽然凭空冲出,用自己的身躯将浴血的少女卷走,紧接着,镜子里的画面便被炎炎火焰吞没。天地之间除了熊熊燃烧的大火,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6、016 淬炼 同一时间,骷髅海的另一边。 运红尘好不容易冒出头,一手抓着人事不知的罗铮,一手挥舞着酒坛子,正努力地和骷髅们斗智斗勇。 忽然,她觉得天空中一阵遮天蔽日的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她忍不住抬起头去看,发现原本高悬于夜空的银色圆月,竟然已经看不见了! 空中隐隐约约的有一道庞大的黑影,似一条巨蟒,又像是飞天遁地的巨龙,盘旋而升,几乎将天幕遮尽! 运红尘眯起眼,努力辨认那道巨影,陡然瞪大双眼! 这,这是…… “妈呀!这,这,这是烛龙么!!” 想到自己看的那些各种八卦上古异兽的野史古籍,运红尘激动得用力揉了两下眼睛。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烛龙么! 罗铮被运红尘抓着,刚悠悠醒转,一睁眼便看到了空中飞冲而下的东西,吓得一个白眼翻过去,又晕了。 而两人周围那些咔咔作响的骷髅,似乎也感觉到灭顶的威胁,舞也不跳了,篝火盛宴也不敢开了,争先恐后想要往地里钻。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熊熊烈火突然开始在每一个骷髅的身上自燃,一个接着一个,哪怕那些已经半截身子钻入地底的,也没能幸免。 几乎没用多久,一片白骨堆便化为了热浪滔天的火海,场景居然与那古铜镜中所展示的画面有八九分相似…… …… 范一摇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山洞里。 在她对面,罗铮歪靠在墙上,面色惨白,神情呆滞,不知道是疯了还是傻了。 一股淡淡的肉香传来,让范一摇食指大动,默默坐起来,正看到篝火边的江南渡在用树枝烤兔子。 运红尘在旁边打下手,忙前忙后,表情极度谄媚。 “师兄……”范一摇头疼得很,身上也有好几个地方,一动就疼。 “啊,总镖头,你醒啦!”运红尘见范一摇醒了,飞奔着跑过来,一会儿摸摸她的头,一会儿摸摸她的手,“你觉得怎么样?” 范一摇下意识往山洞外看了看,除了几棵正在冒烟的枯树,什么都看不到了。 “诶?那些骷髅呢?”范一摇问。 运红尘嘴巴一张,兴致勃勃就要开始给范一摇描述。 这时正在烤兔肉的江南渡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忽然轻咳了一声。 运红尘的表情微僵,干笑了一声,说道:“是这样……总镖头你不是晕过去了嘛,好在大掌柜带着我们及时找到了你,然后吧,然后突然就啪嚓一声,天空劈下来一道响雷。” 范一摇一脸狐疑,觉得运红尘的表情过于夸张。 运红尘被范一摇盯得心虚,偷偷往江南渡那边瞄了一眼,不巧刚好撞见江南渡淡淡往这边一瞥,于是继续硬着脖子说:“唔,天上不是劈下来一道雷么,就,就把一棵树给劈得烧起来了。哎呀……好大的火啊,大火烧了三天三……” 江南渡又咳嗽了一声。 运红尘:“啊不是,大火烧了三个小时,然后就把那些骷髅全都烧成灰了!” 范一摇求证地看向师兄。 江南渡神色很坦荡,“嗯,的确如她所说。” 范一摇走到山洞口往外看,果然看到地面上似乎有一层黑黑的灰。 回忆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她问江南渡:“师兄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江南渡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当时你被那白骨阵摄了心神,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差点就被那两个蛇头吞了。平时教给你的阵法都就饭吃了么?这么容易就着了道。” 范一摇很心虚,却还是努力为自己辩解:“我又不是阵法师,阵法学不好不是很正常的嘛。” 为了能少挨两句骂,她想赶紧将这个话题揭过去,也就没有跟江南渡等人提那个奇怪的幻象。 总归是她被那骷髅阵蛊惑了,也没有什么值得追究的。 “对了师兄,你查出来了么,这些骷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呀?” 江南渡沉吟了一下,才道:“那两个蛇头,源自于奢比尸。” 奢比尸? 这东西范一摇从运红尘那本《九州上古事迹考》上看到过。其实就连人类世界流传的《山海经》里也有提到过奢比尸。 据记载,奢比尸是上古时期掌管冥界的神,他的耳朵上挂有两条蛇,被这两条蛇盯住的人,就会被奢比尸带入冥界,成为冥鬼。通常来说,奢比尸算是正义之神,只会将那些奸恶之徒带走,而不会索取良善之人的性命。 不过在那场烛龙屠戮诸神的战争中,奢比尸被烛龙杀死,《九州上古事迹考》里面叙述得更为详细,说奢比尸临死前将自己耳朵上的两条蛇放走,命令他们继续履行自己的使命,将奸佞小人带入冥界,可是烛龙却没有放过这两条小蛇蛇,追杀千里将它们的蛇头咬下来。 范一摇有点意外,“所以奢比尸这种上古神是真的存在?那烛龙也是存在的?” 运红尘一双大眼睛眨啊眨,好像会说话,“啊,这不是那什么吗,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们已经看到了奢比尸的蛇头,这才能推断奢比尸大概可能真的存在,但是我们没有看到过烛龙存在的蛛丝马迹呀,所以也无法就说烛龙存在吧?您说是吧,大掌柜!” 江南渡不理运红尘,将烤好的兔子从火上拿下来,对范一摇说:“来,吃兔子。” 范一摇肚子饿得咕咕叫,她走过去接过大师兄递过来的烤兔肉,找个地方坐着吃了起来。 “可是师兄,为什么奢比尸的蛇头会出现在这里?” 江南渡眸光微沉,将一样东西递过来,正是那装了古铜镜的盒子。 “打开看看。” 范一摇不解,结果盒子打开,不禁惊讶。 只见原本是暗黄的黄铜镜,竟是变成了青铜镜! “这,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故意在此地用奢比尸蛇头布置了阵法,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为了淬炼这面古铜镜。” 淬炼? 范一摇回想起当时她拿着这面古铜镜身陷白骨阵时,好像的确是感受到铜镜灼热如烙铁。 原来那就是淬炼的过程么? “所以之前死了那么多人,都是淬炼没成功,我们带着这面古铜镜从这阵法中活了下来,就算是淬炼成了?” 江南渡没有否认。 范一摇皱眉,“究竟是谁这么恶毒,为了淬炼这东西,不惜用大把活人性命往里面填。” 江南渡神情冷下来:“这就要问问那位风月楼老板娘了。” 范一摇疑惑:“可是孟老板并非阵法师呀,我从她身上感应不到属于阵法师的灵力。” 江南渡正色道:“一摇,你对阵法知之甚少,上古时期阵法师拥有改天换地的本事,即便如今困守在人世间的阵法师能力大不如从前,也不可排除有实力强大的,可以用特殊办法掩饰住阵法师的身份。” 运红尘也在旁边插嘴:“是呀是呀,总镖头,如今看来,那位孟老板十分可疑,就算她自己不是阵法师,也可能有阵法师的同伙,或者她的确是无辜的,也不排除会被阵法师威逼利用。” 范一摇垂下眼。 沉默半晌,她才轻声道:“我知道错了,是我不该轻信于人。” 少女此时一张脸被火光映亮,双眸中也跳动着火焰。 “但是……我并不后悔接这个单。”范一摇又道,抬头望向山洞外的那片焦土,“如果不是我们接了镖,很难想象,接下来又会有多少普通人遇上这白骨阵,也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人命丧于此。” 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因为她一个人的决定,连累大家跟着冒险。 范一摇情绪有些低落,将一只烤兔子吃完,便默默去睡觉了。 洞穴内重归安静,只有江南渡咳嗽的声音时不时传出,听得范一摇一阵阵揪心。 她此时心境难平,根本睡不着,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大师兄,便只是抱着胳膊假寐。 大师兄向来很少生病,此时咳嗽不断,只能说明受了伤。 她早已经猜出运红尘刚刚是在扯谎。 哪有那么准的天雷,当真如此巧合,在这种时候引火帮他们脱险? 一定是大师兄。 是大师兄透支自己,用他那残留不多的一点灵力救了他们。 她自以为行侠仗义,可若是仰仗于大师兄,借他人羽翼慷自己之慨,又算什么事呢? 从小到大她都任性妄为,师父疼她,师兄宠她,渐渐让她不知天高地厚。 范一摇心中有愧,咬紧嘴唇,将自己抱成一团。 一场急雨骤降,燃烧的白骨灰烬被冲刷得混入泥土,掩盖了连口山这一夜的惊魂。 而这场别有预谋的,针对那面前尘镜的淬炼,又何尝不是对一只小小天狗心境的淬炼。【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7、017 凤凰涅槃 天色大亮之后,他们继续启程。 黄天德等人带来的那两辆马车,连同马,已经烧得渣都不剩了。 倒是他们山海镖局的马儿颇为机智,在大火焚天的时候,知道自己找回山洞躲起来,此时除了马鬃毛和马尾巴有几处烧焦,倒是没什么损伤。 现在只剩下这一辆马车,罗铮便只能跟他们挤在一起。 进入省城,外面渐渐繁华,比奉阳城热闹得多。 可是一向爱热闹的运红尘此时却高兴不起来。 她抱着酒坛子,想起凤梧,又开始泪眼汪汪的。 “老板真的太善良了,他明知道那酒有毒,还替我抢过来喝!居然就这样给毒死了……” 相比于运红尘这个后来的,范一摇和江南渡这两个亲徒弟倒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尤其是范一摇,虽然她看上去不复往日的活泼好动,坐在马车上,却还有心情四处张望打量。 “哎,这家店看上去还不错,今晚我们就住在这里吧。”范一摇看中了一家名为“隆兴饭店”的酒店。 这酒店是新型的西式酒店,这种酒店在奉阳城还没有呢,房价贵得离谱。 “可是总镖头,那风月楼老板给我们的三千块大洋银票一直在老板身上,老板烧成灰了,那银票也没了啊,我们已经没多少钱了,怎么住得起这样的地方?” 正当运红尘提出质疑时,范一摇却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在运红尘面前晃了晃,居然就是那三千大洋的银票! 运红尘惊呆,“诶?银票怎么会在您这里?” “昨晚进山洞之前师父给我的。”范一摇言简意赅,率先跳下马车,走进酒店。 他们一共开了两间房,江南渡和罗铮住一间,范一摇和运红尘住一间,范一摇又让客房服务给两个房间都准备一些好的酒菜。 运红尘看到酒店房间内精致的装潢,立刻将对凤梧的哀思彻底忘到了脑后,一进门就飞扑到摆在窗边的真皮沙发上,在上面摸来摸去的。 “哎呀,这沙发可真不赖!” “好呀,那你今晚就睡这里吧。”范一摇干脆利落地说。 运红尘一愣,赶紧一咕噜坐起来,“诶?这房间里不是有两张床嘛?为啥我要睡沙发呀?” 范一摇拍了拍两张床,最后选中一张靠墙的,然后将那装有凤梧骨灰的酒坛子拿出来,盖子打开,将那撮骨灰全都撒在了床上。 “哎!总镖头,你这是干什么呀!”运红尘瞪大眼。 直到这一刻,运红尘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家总镖头可能对师父的死亡悲痛欲绝,只是一直苦苦压抑在心底,没有表露出来而已,实际上已经是伤心得疯癫了。 范一摇却并不理会一惊一乍的运红尘,撒完了骨灰,又将酒店提供的被子小心翼翼地盖了上去,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房门敲响,是酒店的服务生来送饭菜。 范一摇风卷残云一般坐下开吃,见运红尘一直呆呆地不动,催促道:“快点吃快点吃,吃完抓紧时间睡觉,后面可能就没什么机会睡了。” 运红尘一头雾水。 什么叫没机会睡了? 不过身为一名优秀的,有眼力价的跟班,运红尘选择听从安排,于是也跟着坐下来开吃。 两人酒足饭饱后,范一摇在另一张床上倒头就睡。 运红尘是夜行动物,虽然说因为赶路,今天白天也没怎么睡觉,但生物钟在这里摆着呢,一到入夜,她就很精神,所以她决定不如干脆不睡了,等明天白天赶路的时候再睡。 就这样熬了一晚上,将在街边书摊上买的两本三流小说看完了,运红尘打了个哈欠,刚刚有了一点困意,眼皮发沉,正想闭眼,忽然听见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 运红尘差点没吓得从沙发上滚下去。 顺着哭声的来源,运红尘一眼看到靠墙那张床上,原本应该撒满了凤梧骨灰的地方,竟然有个小婴儿正在啼哭,一双白白的小短腿在半空踢来踢去,看着很有精神的样子。 运红尘:“……” 苍鹤同学抓狂了,扑向范一摇,疯狂摇动:“总镖头,总镖头!你快看啊!咱们屋里怎么突然多了个孩子!!孩子啊!!啊啊啊啊!!!” 范一摇被弄醒,瞥了一眼隔壁小孩,用被子捂住了头继续睡,“哎,知道了,你拿点水给他喝嘛。” 运红尘:“这是哪里来的小孩!?” 范一摇眼睛都不睁地说:“是师父了……” 运红尘大惊:“凤,凤老板??!” 范一摇:“嗯……” 运红尘:“凤老板怎么会变成小孩?” 范一摇揉了揉鼻子,似乎也被小孩的啼哭声吵得睡不着了,“哎,师父他是凤凰,凤凰你懂吧,能涅槃重生的。” 范一摇的语气很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在说“鸡有两只脚”那样简单的常识。 运红尘:“……” 原来这世界上还真的有凤凰!!! 不过也是,连烛龙都在她身边出现了,更何况是凤凰呢…… 运红尘彻底凌乱了,手忙脚乱去倒水,却不知道该如何把水喂给小孩子。 这时房门被敲响,运红尘去开门,酒店服务生一脸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小姐,我们接到了您隔壁房间客人的投诉,说是小孩的哭声太吵,吵到他们睡觉了,您看您的小孩是饿了还是该换尿布了,我们可以提供帮助服务的。” 运红尘如遇到救星,急忙将服务生让进来。 这服务生就是之前给他们送饭的,此时也一脸纳闷,他明明记得这两位小姐入住时是没有带孩子的,怎么突然就多了个小孩? 服务生是男子,终究对带孩子没什么经验,再加上运红尘这样一个白给的,两个人忙活得一头汗,也没能让小孩哭声小一点。 这时走廊里渐渐多了人声,都是被小孩的哭声吸引来的。 “哎呀,这谁家的孩子啊,哭成这样,不得给哭坏了!” “是啊,可不能让孩子这样哭啊,会出毛病的!” “我才不管他出不出毛病,能不能让小崽子闭嘴,烦死了!” 当过妈妈的女人们多少还有点宽容之心,那些男房客或者年轻的小姐,就没有这么好脾气了。 这时有个刚刚生过小孩的大姐走进房间,一眼看到在运红尘怀里哭得小脸通红的宝宝,就心疼得不得了,便道:“哎,我看着孩子只怕是饿了,孩子妈妈没有奶么?我可以帮忙先奶两口!” 说着竟是要直接接过孩子,躲进浴室里去喂奶。 “不行!喂奶不行!” 一直躺在床上装死的范一摇听到这里,突然跳起来,刷的一下将师父凤梧从女人怀里抢过来。 那好心想要帮忙喂奶的女人唬了一跳,有些恼火,对范一摇道:“小姑娘,我也只是好心帮忙,你这是干什么!弄得好像我要把你们家孩子怎么着一样!” 旁边人也跟着帮腔:“就是啊小姑娘,你这小弟弟哭得厉害,吵得我们所有人都没法休息,大姐愿意帮忙你还不让,那你倒是想个方法让他别再哭了啊!” 运红尘面对众人的问责,有点怂,拉了拉范一摇的袖子小声道:“总镖头,为,为什么不让喂奶啊!” 范一摇面无表情,低声道:“凤凰涅槃,记忆不会受影响。” 运红尘一呆,努力理解范一摇这句话。 也就是说,老板虽然外表变成了小婴儿,但内里还是原来的凤梧,还保留着成年人的思想和记忆。 一想到大号版的老板被女人抱在怀里喂奶……艾玛,那画面简直不能想,太羞耻了! “叨扰各位,实在抱歉。”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一道清冷的男子声音这时响起,堵在门口的众人朝后看去,不自觉安静下来。 江南渡身上自带生人勿近气场,一路走过来,堵在走廊过道里的人默默往两边退让。 运红尘自从知道大掌柜的真身是什么,就一直怕怕的,此时看到江南渡不带任何表情地过来,下意识就想缩脖子。 原本在范一摇的怀里声嘶力竭啼哭的婴儿这时也停顿了一下。 “师妹,给我抱吧。”江南渡微笑着向范一摇伸出手。 范一摇立马将肉团子丢给了师兄,仿佛丢出一个烫手山芋。 围观看热闹的人发现,孩子被丢给江南渡后,哭声似乎比之前小了点,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总感觉这孩子的神情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虽然还在哭,却从原来的哇哇大哭变成了小声哼哼。 “哎,这是孩子他爹么,可真年轻啊!” “肯定是孩子爹,不然孩子怎么一下就安生了!” “孩子爹长得可真俊……” “爹来了,娘呢?” “不会就是这不让人喂奶的小姑娘吧……啧啧,才多大的小丫头,就跟人生了娃,作孽哦……” 江南渡听到众人说到此处,眸中微黯,不经意抬眼看向自家小师妹。 范一摇却完全没将这些闲言碎语听进去,看着江南渡“哄孩子”,默默打了个哈欠。 “要准备启程了,收拾一下东西吧。”江南渡对两人道,然后冷冷扫了一眼那些人,便带着凤梧率先一步下楼去了。 运红尘一边默默整理行礼一边为吃瓜群众捏了把汗,心说你们这些无知的人类,要是知道自己在编排什么东西,只怕三魂六魄都要吓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8、018 亨氏德拍卖行 重新开始驾车赶路,罗铮对这新冒出来的婴儿很是好奇,但是很显然,他现在已经被彻底吓怂了,什么都不敢说,也什么都不敢问。 这一路上小婴儿都没闲着,一直在哭,吵得运红尘眼底发青,眼睛里也全都是红血丝,她趁罗铮去解手时问范一摇:“总镖头,老板他是凤凰,涅槃后怎么还像普通人类小孩一样,哭个不停?” 范一摇:“哦,那是因为凤凰涅槃后会唱歌。” 唱,唱歌…… 运红尘:“……” 她怎么就忘了呢,之前在各种杂七杂八的古籍上看到过的——凤凰涅槃,啼鸣三天三夜不绝,其声如丝竹,空灵绝妙。 偷偷瞟了一眼婴儿凤梧,运红尘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说好的声如丝竹,空灵绝妙呢?这样哇哇哭上三天,可真是有些承受不起。 现在她总算是能理解范一摇之前跟她说的要抓紧时间睡觉,不然以后就没得睡是什么意思了。 就这样,在凤梧不绝于耳的“歌声”中,三天过去了,第四天早上,范一摇还在呼呼大睡,看了一晚上话本的运红尘伸个懒腰,正准备叫总镖头起床,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咦? 哭声呢? 再默默回头,运红尘看到原本放着婴儿的床上坐了个四五岁年纪的小男孩,吓得差点哇一声叫出来。 “红尘,别怕,是我啊。” 小男孩口吐人言,过于稚嫩的脸庞显露出慈眉善目的神情,说话也是凤里凤气的。 运红尘双目圆瞪:“老老老老板?!” 凤梧小朋友点点头,裹紧了身上的被子,指了指一旁的桌子:“劳驾给我倒杯水,三天下来,嗓子实在是有些吃不消。” 运红尘回了魂,马上去给凤梧倒水,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下来了:“呜呜呜,老板,您都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要不是您替我挡了毒酒,现在我就是一只死苍鹤了呜呜呜……” 凤梧喝水的动作一僵,眼中有一晃而过的心虚,不过很快镇定下来,摆出一派长者的慈爱,他拍拍运红尘的头说:“没事,看到你平安,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运红尘更加感动了,“老板你放心,您这次的救命之恩我运红尘记下了!以后一定会为您,为山海镖局,两肋插刀,肝脑涂地!” “唔,还是算了。”范一摇这时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凤梧一看小徒弟醒了,立刻收回那假模假式的慈悲嘴脸,讨好道:“哎呀,一摇啊,是不是我们说话声音太大吵醒你了?要不你再睡一会儿吧,我们安静些。” 范一摇却不理会凤梧,懒洋洋对运红尘说:“师父替你喝下毒酒,不是为了救你,他只是嘴馋罢了,不要太感动哦。” 运红尘:“……” 凤梧小朋友皱起眉,“啧,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奶里奶气的声音,说着老气横秋的话,十分不搭调。 范一摇继续戳穿师父的情感骗局,给运红尘解释:“凤凰涅槃后,生长速度由快变慢,一个月时间就能变成人类十五六岁的样子,三十岁之后衰老得明显慢于普通人,师父他为了永葆青春,做风华正茂的美少年,总是隔几年就死一死,刚好这次那个黄天德的毒酒好喝,他便一次喝到爽,所以你不要太感动。” 运红尘:“…………” 三观再一次被击碎。 凤梧轻咳一声:“红尘,别听她瞎说。” 洗漱后到客栈的饭堂吃饭,凤梧因为没有合适的衣服,只能裹着被子。 罗铮看到四五岁的凤梧,显得非常吃惊,看看范一摇和运红尘,又看看江南渡,只见三人一脸平静地吃早餐,终究是没吭声。 只是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比之前更苍白了几分,拿包子的手都在发抖。 “哎,小罗啊,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嘛?” 然而罗铮不招惹别人,不代表别人不会招惹他。 见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孩,用一种似曾相识的语调主动关心他,罗铮终于安耐不住心中疑惑,结结巴巴:“你,你,你是……” “我是你凤叔啊,别怕。”凤梧笑眯眯道,主动给罗铮夹了一筷子咸菜,“你看你都瘦了,多吃点。” 罗铮:“……” 接下来一段时间,面对几日一变的凤梧,罗铮已逐渐麻木,他心知与他同行的这几位恐怕都不是人,每日提心吊胆,几乎夜夜做噩梦,不是梦见自己的心肝被妖精掏了,就是梦见自己的脑子被怪兽吃了,直到进了沪城,一路相安无事,他那一直紧绷的神经才微微放松下来。 运红尘一路看着街道两边的洋房花园,脖子始终支棱在马车窗外,恨不能再多长出两只眼睛来。 “哎呦呦,不愧是沪城呀,可真是热闹,这马路都比咱们奉阳城宽了两三倍呐!哎,总镖头快看,这路面都是石砖铺的!” 范一摇本来在打盹,被运红尘咋咋呼呼摇醒,“唔,有什么好看的,街上的人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哎,总镖头,话可不能这么说呀!虽然街上的人长得没什么稀奇的,可是你看他们身上穿的衣服,看着可真时髦!” 范一摇对时尚向来没什么天赋,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 经过这几天的快速生长,如今的凤梧已然是十五六岁少年的模样,俊俏风流,嫩得能掐出水来,只可惜一开口,还是婆婆妈妈,暴露出糟老头子的真面目。 “南渡啊,那孟老板给我们留下的交货地址,是在你那里吧?” 江南渡在驾车,随手将纸条摸出来递给凤梧。 范一摇凑到凤梧身旁去看字条,只见上面简明扼要写着:见字如晤,烦请将镖物交付至马斯南路385号。 字体矫若游龙,飘逸俊秀,无半点脂粉气,竟不像是出自女人之手。 “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是孟老板在沪城的宅邸?”范一摇问。 “不是。”江南渡回答得笃定,“马斯南路385号是亨氏德拍卖行老板的宅邸。” 运红尘两眼放光,“哇,拍卖行的老板,那应该非常有钱吧!大掌柜你对沪城了解得真多!” 凤梧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那是当然的,南渡他从小跟着我走南闯北,单是沪城就不知道跑过多少次了。” 饶是这一路见识了不少金碧辉煌的楼宇,到了地方,运红尘等人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这亨氏德拍卖行老板的宅院简直可以用气势恢宏来形容,单是欧式的铁艺大门就有四五米高。 穿着西式制服的门卫殷勤客气,待确认了他们的身份,便开门放行。 “亲娘咧,大掌柜,这开拍卖行可以赚这么多钱么?不如我们也在奉阳城开家拍卖行吧!”运红尘扒在马车窗口,犹如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看着园林一般的别墅院落,羡慕得口水都要流出来。 凤梧幽幽叹息一声,“首先你得知道,开一家拍卖行要多少钱。” 运红尘:“多少钱呀?” 凤梧:“把咱们镖局连同镖局里的人加在一起卖了,都不够开拍卖行一成的本钱。” “那,那么多啊……”运红尘听得咂舌。 挑高足有三层楼的客厅里悬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将玻璃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折射出七彩的颜色,零星落在打了蜡的木地板上。 纯欧式的真皮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不是别人,竟是孟画慈。 “孟老板?你怎么会在这里?!”范一摇眉头微皱。 “我乘火车先诸位一步抵达沪城,特来在此迎接。” 小半个月不见,这女人的姿容似乎比之前更艳丽几分,红唇欲滴,肤白胜雪,整个人都像画一样,让范一摇忍不住想起曾经在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画皮故事。 既然她自己可以坐火车来,为什么不将铜镜也一并带上,却偏偏要让镖局从连口山押运? 师兄说的没错,她就是有问题。 范一摇此时对这位孟老板已无半分好感。 孟画慈旁边留着一字胡的中年男人站起来,笑得像个佛爷,“山海镖局诸位,久仰久仰,在下白敬亨,在沪城经营着一家拍卖行。” 江南渡并未与白敬亨搭话,只是将装有那面古铜镜的盒子拿出来,放到孟画慈面前的茶几上,“镖物在此,敬请查收。” 孟画慈垂眸看了一眼。 这盒子并不是当初盛放古铜镜的那一只。 凤梧解释:“路上遇到了一点麻烦事,不慎遗失了原有的盒子,所以我们又买了个新的。不过孟老板尽可检查,古铜镜本身肯定是毫无损伤的。” 孟画慈看向凤梧,挑挑眉,“这位是……” 凤梧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比上次见孟画慈时年轻很多。 “在下是凤老板的侄子,叔父因为身体原因不便远行,特意叮嘱我跟随队伍押镖。” “哦,原来是凤少爷。”孟画慈点点头,连古铜镜的盒子都没打开,便从包里拿出一张七千大洋的银票,递给凤梧,“凤少爷,这是尾款。” 凤梧一愣,“孟老板不开箱检查检查么?” 孟画慈掩唇而笑,“山海镖局的信誉,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既然你们今日出现在这里,那便是确定将镖物安然无恙交托回来了,我又何须多此一举呢?” 双方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对白骨阵之事只字未提。 江南渡道:“既然钱货已经两清,我们就不叨扰了,告辞。” “且留步!”孟画慈还没说话,白敬亨先急了,拦住江南渡,目光在他脸上游移片刻,才试探着问:“大掌柜,容我冒昧问一句,您祖上是沪城人?” 江南渡:“白先生为什么这样问?” 白敬亨有所迟疑:“说起来也不怕您嘲笑,前朝时,我的祖父曾经给一个大户人家做过账房,那家的家主我小时候见过,竟好像和您长得有八九分相似,刚刚您走进来的时候我就吓了一跳,若不是年纪对不上,我,我都要以为是那位家主大人亲临了……” 江南渡看了白敬亨一眼,淡淡道:“我自幼与师父走镖,即便来过沪城,也很少停留,只怕是白先生思念故人,便是两三分相似,也看成八九分相似了。” 白敬亨尴尬地笑了笑,“也是,若是那位家主大人活到如今,也八九十岁了,让江大掌柜见笑。”【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9、019 摩登饭店 白敬亨虽然嘴上这样说,但目光依然停留在江南渡的脸上。 “白董事长,您不是有个十分要紧的委托要与山海镖局商谈么,若是再这么看下去,可是要把人都给看走了。”关键时刻,孟画慈打趣着提醒。 白敬亨这才想起了正经事,忙道:“抱歉,是我失态了。是这样,半月后我们亨氏德要举行一场拍卖会,想请贵镖局来负责保安工作,不知道是否有兴趣?” 凤梧一向挂在唇边的笑容敛去几分,“白董事长恐怕是误会了,我们只是镖局,并非保安公司,这种活我们怕是干不了的。” 白敬亨笑道:“凤少爷,如今沪城的镖局一家一家关门,好点的转行去做了保安公司,坏点的去给青红帮做打手,更不济的直接就地解散,沦为小工车夫之流,如今洋人在国内大修铁路,各种运输公司不知道有多安全快捷,镖局的行情已大不如前了,您难道不考虑做转型打算?” 完了。 范一摇心头一跳。 要知道,师父生平最恨之事,就是听见有人吹嘘洋人,贬低自己。 果然,只听凤梧冷哼一声,对孟画慈拱了拱手,“孟老板,既然已经完璧归赵,我们便不叨扰了,告辞。” 白敬亨不紧不慢接了一句:“若是贵镖局肯接下这份委托,亨氏德拍卖行愿出一万大洋做酬金。” 凤梧高高迈出去的脚在半空画了条诡异的弧线,又落了回来,立刻变了一副脸孔,“白先生说得也不无道理呀!一摇,你怎么看?” 范一摇张了张口,她有心想要留在沪城摸清孟画慈底细,可是想到自己才刚刚惹了那么大的麻烦,此时就不敢轻易下决断了。 然而就在这时,她听见她家大师兄开口—— “酬金两万,不行就算了。” 白敬亨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硬,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江大掌柜,您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吗?直接就给我翻了一倍啊!” 江南渡神色冷淡,“若是觉得这开价太高,白先生还是另请高明吧。” 白敬亨去看孟画慈:“孟老板,你看,这……” 孟画慈笑道:“白董事长,您或许再考虑考虑,毕竟山海镖局的信誉是有目共睹的,相信您的付出一定是物超所值。” 白敬亨思忖片刻,一咬牙,“好,两万就两万,现在我便让我的律师将委托合同拟定好带过来!” 签了合同离开白公馆时,山海镖局众人的表情还跟做梦一样。 运红尘:“咱们就这么,签了个两万大洋的单子?” 凤梧:“干完这一票,真的可以退休了啊……” 范一摇是最先回过神来的,她知道大师兄和她与师父不同,从来就不是贪财的人。 “大师兄,我以为你不会接这个委托的。” 江南渡:“难道一摇不想接?” 范一摇:“我想啊!我当然想!咱们被那个女人坑这么惨,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江南渡上了马车套缰绳,眸光清冷,“嗯,是不能就这么算了。她故意引我们来这里见白敬亨,明显是要继续纠缠,既如此,就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吧。” 范一摇连连点头,“是呀是呀!她明显就是冲着我们来的,不搞清楚她到底什么底细,咱们恐怕也不得安生!” 一路心情都很低落的少女,这一刻又重新变得斗志昂扬起来。 江南渡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 其实有句话他没有对她说。那个女人,恐怕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而是……专门冲她来的。 …… 江南渡选中摩登饭店作为众人在沪城的落脚地。 摩登饭店距离白公馆不远,驾马车不到一刻钟就到了。 很显然,来这种地方住宿的客人,很少有乘坐马车的,饭店门口多是小汽车,只偶尔会有人坐着黄包车过来。 运红尘跃下马车,抱着行李箱一脸兴奋,抬头仰望摩登饭店六层楼高的主体建筑,嘴里连声感叹:“哇,这里好高!好气派!住一晚上应该很贵吧!” “可不是嘛!最便宜的房间住一晚也要十几块大洋呢!”旁边的黄包车师傅听见运红尘的感叹,一边用脖子上挂的布巾擦汗一边笑着附和。 凤梧一听这价格,心脏病当场就要犯。 “南渡啊,不然咱们换一家店吧。” “不行。”江南渡指了指摩登饭店对面,众人回头看去,赫然看到六个大字——亨氏德拍卖行。 原来,这摩登饭店竟是在亨氏德拍卖行正对面! “这亨氏德拍卖行有些问题,我们必须住这里。”江南渡道。 “有什么问题?” 众人正欲细问,这时只听一声声急促的鸣笛自旁边传来,黑色小汽车几乎擦着他们的边飞驰而过,停到摩登饭店正门口。 运红尘哎呀一声,差点被车刮到。 “红尘,没事吧?” 范一摇怒而回头,正瞧见那辆小汽车的司机下来,小跑着去后面开门,一位身穿白色小洋装的少女走出来,在保安满脸笑容的恭维中,趾高气扬走进饭店。 这什么人呢…… 她想过去找人分说,却被运红尘一把拽住。 “算啦总镖头,反正我也没伤着,咱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范一摇好不容易才把这股火压下去,只可惜,冤家路窄,他们一行人走进摩登饭店大厅,又碰到了小汽车的主人。 此时这位大小姐似乎正在与柜台的服务生大发脾气。 “不管,我就要六层的房间!把你们的经理找来!” 服务生为难道:“方小姐,您体谅一下,亨氏德的拍卖会在即,最近的客人实在是太多了,您没有提前预约,六层的房间已经订满,真的没办法了。不然您看看五层的房间?虽然低了一层,但视野一样好,我们可以帮您免费升级贵宾套房……” 啪! 方晚星一耳光甩在服务生脸上,打完了还用手帕嫌弃地擦擦手,冷哼道:“这下是赏你的,教你好好说话。” 年轻的服务生被打蒙了,下意识捂着自己的脸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吭声。 “喂!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手?”范一摇这回终于忍不住,替那服务生打抱不平。 方晚星扭头看她,目光飞速掠过她身上的粗布襦裙和短衫,嫌弃鄙夷之色快从脸上溢出来。 “你又是哪个,摩登饭店现在怎么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往里面放?” 范一摇:“?” 谁不三不四了?!这人是不是欠抽! 江南渡在范一摇小宇宙爆发之前将她轻轻挡到了身后,微沉的目光落在方晚星身上。 “沪上乃藏龙卧虎之地,劝这位小姐以后出言谨慎些,免得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人,惹祸上身。”他语音不高,威慑力却已经足够。 方晚星顿时气势一弱,竟不敢造次反驳。 饭店经理这时匆匆赶到,先是教训服务生:“怎么说话呢!什么免费升级套房,方大小姐会在乎那几个钱么,你这简直是冒犯!” 紧接着又给江南渡赔笑:“这位先生,不好意思,耽误了您办理入住,您有预定嘛?” 相比于温室里的千金大小姐,这位饭店的吴经理处事就要圆滑很多,比方晚星更懂得不可以貌取人的道理。 江南渡向吴经理出示了一张卡片。 吴经理客气接过,待看清楚那是什么,颇为诧异地抬头。 “怎么,有什么问题?”江南渡问。 “没,没问题……”吴经理忙将卡片交给一旁的服务生,催促他给江南渡他们办手续。 服务生接过卡片,忍不住偷偷往方晚星那边瞥了一眼,小声道:“先生,您,您的房间是603,请拿好房门钥匙……” 方晚星听到服务生报出的房间号,立刻柳眉倒竖。 “不是说六层已经没有房间了么,他们是怎么回事!” 服务生吓坏了,无措地看向吴经理。 吴经理客气道:“方小姐,是这样,这位先生出示了我们摩登饭店的顶级贵宾卡,可以使用六层预留的贵宾套房。” 方晚星却不肯罢休,“我出一百大洋,跟他们换房。” 饶是吴经理,此时脸上的笑容也快要挂不住了。 能持有摩登饭店的顶级贵宾卡,别管对方什么来头,反正就算是这位方大小姐的父亲,淞沪警察厅的方厅长亲临,只怕也不敢提出这种无礼的要求。 这大小姐……还真的是被宠坏了。 “方小姐,这样,借一步说话……”吴经理一边安抚,一边给身边的服务生使眼色,示意他先带客人们去客房。 服务生小跑着去叫了电梯。 镀金色的铁栅电梯门徐徐打开,服务生带着几分恳求意味:“各位贵客,这边请。” 凤梧息事宁人地拍了拍范一摇和江南渡,“好啦,我们先上楼去吧,别难为那位小哥。” 众人走进电梯间,待服务生帮忙按了六层的按钮,范一摇不解地问:“六层的房间和其他楼层有什么区别吗?” 如果单说是采光好,四层五层也差不多的,所以范一摇实在是无法理解那位刁蛮大小姐对六层客房的执念。 服务生客气道:“摩登饭店的客房的确是分等级的,但不会以楼层区分,同等级的客房无论在哪一层都是一样的呢,客人。” 范一摇:“既然没区别,那刚才那人发的什么疯?” 服务生不敢私下非议客人,没有接话,而是问:“客人是第一次来沪城吧?” 范一摇点点头。 “这就难怪了。”服务生笑道,“那客人听说过沪城的钟先生么?” 范一摇一脸茫然。 服务生却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道:“钟先生在我们摩登饭店的六层有个套房,是常年包下来的,不少达官显贵都会在酒店六层订房间,就是为了能求得与钟先生的偶遇,尤其是一些小姐夫人……” 说到这里,服务生的声音低了下去。 “据坊间相传,钟先生还是单身,整个沪城不知道有多少千金小姐,做梦都想做钟夫人呢。这次亨氏德的拍卖会相传钟先生也会出席,所以不少沪上名媛都会提前来摩登饭店预定六层的房间……” 电梯终于抵达六层,服务生引领他们到房间,随手指了一下走廊尽头的房门,“那里就是钟先生的房间。” “那这位钟先生,现在住在这里嘛?”范一摇问。 服务生摇摇头,笑道:“实不相瞒,我在这里工作三年了,还从没见过钟先生呢,他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见他一面,比登天都难。” 范一摇忍不住吐槽:“订了这么贵的房间却不住,这位钟先生可真够浪费的,钱多烧得慌么?” 凤梧下意识往江南渡那边看,被对方冷冷一瞥,才掩饰地垂下头,咳嗽一声。【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第20章【VIP】 第20章 五棺风水阵 运红尘一打开套间的门便忍不住惊叹, “哇,不愧是十几个大洋一晚的房间,可真是漂亮!” “大师兄, 今晚我们要住一个房间嘛?”范一摇探头探脑往里面看了看,这套房里面有一张双人床,外面的小客厅只有沙发和一张贵妃榻。 江南渡道:“嗯, 六层只剩下这一个房间, 你和运红尘住在里面, 我们在外面。” “所以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六层嘛, 我们又对那个钟先生没什么兴趣……”范一摇犯着嘀咕。 江南渡走到窗边,将白色的纱帘拉开,正好能看到对面的亨氏德拍卖行。 “你们看, 它像什么?” 江南渡这问题问得没头没尾, 本来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然而凑到窗边往外看去,瞬间就明白了江南渡为什么这样问。 “妈呀!这,这拍卖行……怎么盖成了棺材样!”运红尘最先叫出声。 罗铮看着那足有五层楼高的亨氏德拍卖行, 只觉得像五层棺材一层叠一层地垒起来,透着一股阴森感, 脸色又变得煞白煞白的。 凤梧向来平和舒展的眉宇微微蹙起, 神色显出几分凝重。 “这是……五棺风水阵?” 江南渡点头:“正是。” 凤梧:“……这可是上古阵法, 到底是谁把它盖成这样的?” 范一摇扭头问:“大师兄, 什么是五棺风水阵啊?” 江南渡盯着窗外的亨氏德拍卖行, 眸色清冷:“五副棺材摞在一起, 你猜猜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运红尘忽然觉得身上毛毛的, “妈耶, 不会, 不会是为了压住什么东西吧,下面难道有什么万年僵尸不成?” “万年僵尸倒是不至于,但肯定是为了压着什么。”江南渡回答得模棱两可。 范一摇仔细看了一会儿,道:“真是奇怪,刚才在下面的时候倒是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的,没想到从高处看,棺材形状这么明显。” 江南渡:“所以才要住在六层,只要比它高,阵法的影响力就会大大削弱,也无需太担心。” “那个……” 罗铮这一路一直努力淡化自己的存在感,这时却小声开口。 “我,我想买车票,回……回奉阳城。” 山海镖局四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 罗铮瞬间吓得结巴:“我想,我想孟老板的那面古铜镜已经送到了,不如,不如我这就回去吧,后面不耽搁诸位的正事……” 运红尘一脸莫名其妙,“你能耽误什么正事?” “我,我跟着大家,会,会拖累……” 凤梧和颜悦色道:“不会的小罗,放心吧!你且安安生生跟着我们在沪城吃喝玩乐,等我们做完了这一单生意,就将你护送回去,保证让你老爹收到个全须全尾的大儿子!” 范一摇:“翻译过来就是,罗老板还欠着山海镖局三千五百大洋的保护费没给,若是你自己回去了,师父拿什么要钱?” 凤梧怒斥:“一摇,别胡说八道,师父是那样的人么!” 罗铮:“……” 被范一摇点醒,罗铮算是彻底明白,自己是别想摆脱山海镖局这些奇怪的家伙独自回家了,无意间,他忽然瞥见窗外马路边一个人影,愣住了。 “喂,你怎么了?”运红尘用肩膀撞了撞罗铮,“看着什么了呀,人都看傻了。” 罗铮揉揉眼睛,“我,我好像看到我娘了……” “罗夫人?罗夫人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会出现在沪城呢?你别不是太想你娘,看错了吧?”运红尘道。 罗铮揉完了眼睛,又仔细看了看,对面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于是也点点头道:“嗯,可能是看错了……” 这时套房的门被敲响,居然有服务生送来了晚餐。整整六辆西式餐车,上面的各色新式菜肴琳琅满目。 “诸位贵客敬请享用,如果还有别的需要,尽可提出来。”带头的服务生向他们行了一礼,便排成一排站在旁边,似乎是准备随身服侍他们用餐。 运红尘十分没出息地问:“这,这些……都是免费的?” “是的,小姐。”服务生回答。“这是我们摩登饭店专门为顶级贵宾提供的服务。” 如果说这顿晚餐已经足够惊艳,那么接下来,摩登饭店的举措更是让人吃惊。 用完餐,这波服务生收拾妥当后离开,紧接着又进来一队新的服务生,竟是将套房客厅内的沙发长椅餐桌等物相继搬走。 “哎,你们这是干什么?”凤梧问。 “客人不必担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一个服务生只是礼貌地回了这么一句,并不多做解释。 答案很快揭晓,这些人将客厅的家具搬空后,又很快弄了三张单人床进来,并排摆放在客厅里,接着便有女服务生进来给每一张床铺上柔软的羽绒被。不仅如此,还在每张床的间隔里摆上了床头桌和台灯等物。 俨然是为他们单独打造了一个三人间。 这番动静惊动了住在六层的客人,已经有两位穿着旗袍的太太借着散步的由头,在门口窥探了。 “哎呦不得了喂,这是什么来头的客人啊,摩登饭店开了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听说会为客人更改客房布置的!”一位有浓重沪城口音的太太道。 “是啊,上回我先生陪刘督军来,督军夫人想在房间里添一张床给小孩睡都不行呢!到底是更换了另一个有三张床房型的客房。” 两个女人一边站在范一摇他们房门口聊天,一边频频往走廊尽头张望,很显然,她们选择在六层入住,也是冲着那位传说中的钟先生。 “你们误会啦,我们只是有这家饭店的顶级贵宾卡。”运红尘站在门口,热心肠地对两个女人解释。 两个女人愣了一下,随即哈哈笑起来,“哎呀小姑娘,不要开玩笑的啦,真当我们不认识有黑卡的人喏!” “就是的呀,拿着黑卡顶多就是能够预定到这间套房而已,怎么可能会让摩登饭店为你们改房型嘛!” “理解的理解的,你们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嘛,没关系,我们不会问的,阿拉都懂的!” 两位夫人善解人意地冲运红尘摆摆手,倒是把她给弄得一脸懵逼。 说话间,不远处的电梯门再次打开,这回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闹着一定要住在六层的淞沪警厅千金。 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位穿着西装,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 “华尔纳先生,真的十分感谢您愿意将房间让给我住。”方晚星眉眼柔顺,高贵的头颅也在这洋大人面前低垂下去。 “能为如此美丽的小姐效力是我的荣幸,更何况,小姐还愿意支付给我如此丰厚的酬金,这样我在亨氏德拍卖会上就有更多的资本了,应该是我感谢小姐。”华尔纳句句恭维,只是那双傲慢的蓝眼睛看都不看方晚星,明显没有将她当一回事。 方晚星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被轻视了,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问:“哦?华尔纳先生这次想要哪一件竞拍物?” “自然是那敦煌飞天塑像了。”华尔纳说,冷漠的蓝眼睛在提起飞天塑像几个字的时候,现出一丝狂热。 房间改造的工作差不多进入尾声,酒店的服务人员将一切打理妥当,便恭敬退去。 客房的门关上,也将一切窥探和嘈杂拒之门外,此时天色彻底黑下来,一行人洗涮之后便睡下。 不知过了多久,范一摇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推自己。 “一摇,醒醒。” 范一摇一脸怨念地睁开眼,起床气十足地瞪着床边的大师兄。 “起来,跟我去一趟亨氏德拍卖行。” 范一摇面无表情,“我不是夜班镖师哦。” 江南渡指了指旁边,运红尘的床铺此时已经空无一人。 “罗铮不见了,师父让运红尘去找他。” 范一摇转而看向外间,用眼神示意大师兄——不是还有师父。 江南渡却打起了感情牌,“一摇长大了,以前还总喜欢粘着师兄,如今倒好,叫都叫不动了么。” 范一摇瞬间吓得精神,“……大师兄你学谁不好,一定要学师父。” 江南渡似是也觉得有趣,低笑一声,道:“好了,走吧。” 反正已经没有睡意了,范一摇认命地爬下床,垂头丧气跟着江南渡走出了摩登饭店。 此时夜深人静,亨氏德拍卖行并不在营业时间,大门紧锁,门口值班室还有个保安在打盹。 听见有人靠近,那保安也很是警醒地睁开了眼。 江南渡拿出一张信函递过去,上面有白敬亨的印章和签名,“我们受白先生之邀,要确保这次拍卖会所有拍品的安全,想今天晚上进去看一看。” 保安见这封信的确是白敬亨亲笔,便配合地放他们进去。 “小心一些,不要触发警报设备……”嘱咐了这么一句,保安便继续打盹去了。 范一摇跟着江南渡走进亨氏德拍卖行,两人手中各自提着一盏煤油灯照明。昏黄的灯光将漆黑的拍卖行照亮一角,光影幢幢间,显得气氛十分可怖。 “师兄,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晚上来啊……” “白天有客人进出,行事不方便。” 范一摇觉得周身毛毛的,这时身后拍卖行大门又被推开,一道黑影闪进来,吓了她一跳。 灯光晃过,照亮凤梧那张美少年脸,只可惜一开口,破碎少年感便荡然无存。 “哎呀呀,南渡,一摇,你们怎么不等师父呀,三更半夜到处跑,要是遇到坏人可怎么办?” “师父,你怎么来了?”范一摇问。 “当然是不放心你们啦!” 江南渡懒得理会凤梧,继续提着煤油灯向拍卖行内部走。他没有在一楼过多停留,而是直接顺着楼梯,往地下室走去。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尽头是一扇看起来极为厚重的金属门。 江南渡在门前站定,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裹,里面装的是沉香屑。他一手拖着沉香屑囊,一手取屑,以自己为中心,用沉香屑描绘阵法符文。 “师兄,这门后面是什么呀?” 江南渡没有回应,只见细碎如沙的沉香屑从他握拳的掌缝间流淌而出,细如丝线,很快就在地面上浇筑出繁复的纹路,发出淡淡蓝色微光。 “开!” 随着他一声喝令,金属门应声打开,随之门内亮起,琳琅满目的展品瞬间涌入视野。 “这……不会是亨氏德拍卖行的地下保险库吧?”范一摇看得惊呆。 凤梧艰难吞咽了一下口水,“要是让白老板知道我们私开他的地下保险库,恐怕要不妙啊。” “所以不让他知道就好了。”江南渡无所谓道,径直走了进去。 范一摇紧随其后,凤梧正想跟上,却被江南渡拦阻。 “师父,这阵法需要人守阵,不然会失效。” 凤梧低头看了看,果然江南渡以沉香所画阵法纹路光亮正在闪烁,似是随时会熄灭。 “为什么是我留下来守阵?”凤梧眨眨眼。 “本来今晚是不需要劳烦师父的。”江南渡淡淡一句话就给凤梧怼了回去。 凤梧只好唉声叹气走进阵中,随着他站到阵眼位置,阵法的光芒立刻稳定下来。 师兄妹两人走进保险库,范一摇立刻就被众多藏品中的一件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尊几乎等人高的飞天塑像,塑像五官栩栩如生,体态线条婀娜柔美,舞动飞天的姿势做得极为逼真,好像那翩跹的衣袂真的是丝绸薄纱一样,飘逸感十足。 灵动的飞天巧笑倩兮,左手捻绫罗迎天,右手作兰花抚鬓,鬓上插着一支簪,簪上雕着一只凤鸟,翅羽根根毕现,惟妙惟肖。 此时飞天像被静静地被摆放在保险库最显眼的位置,周围一圈铁丝,隐约间有微蓝色光点乍现,显然是被通了电。 “师兄快看,这应该就是白敬亨要我们重点保护的那樽飞天像吧?” “没错,就是它。” 签订委托合同时,白敬亨曾特别介绍过,这尊飞天像是此次拍卖会的重点拍品,价值连城,受到海内外藏家关注,可是范一摇进来以后第一时间注意到它,却不是因为白敬亨的提及。 而是因为,她在这飞天雕塑的身上,感受到一丝十分熟悉的气息。 这气息她总觉得在哪里碰到过,可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江南渡凝眸看了这飞天塑像片刻,又拿出另一个包裹,这次里面装的是一包五色彩沙。 他像方才在门口一样,也同样用这些彩沙在飞天塑像前画下一个阵法图。待阵法成形,江南渡站在阵中,整个法阵瞬时亮了起来。 不同于门口那个法阵,这个法阵的亮光呈现出白绿蓝红黄五种颜色,范一摇在江南渡身边多年,对阵法略有了解,猜出这五种不同颜色的光应该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元素。 只见法阵所散发出的五色流光,似被反射到飞天塑像,此时几乎整樽雕塑都被代表土元素的黄色阵光包裹,唯有塑像头上佩戴的那根发簪,竟然是被白光包裹的。 范一摇被这惊奇的一幕震撼到,回头看向江南渡,“师兄,这飞天是由泥雕塑,所以才会吸引黄色阵光,但她头上的那根发簪吸引的却是白光,这是不是意味着……” 江南渡缓缓从法阵中离开,法阵的光芒也随之黯淡下去。 “嗯,意味着那根发簪是金属质地,并非泥塑。”江南渡声音平静,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应该是金属簪子插在上面,后面又用泥浆包裹住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20-30 第21章 风水簪 “好端端的泥塑像, 为什么要在里面插根金属簪子,是怕泥糊得不结实容易断?”范一摇来了兴致,想凑近些看, 却被江南渡提着后衣领拎回来。 “小心触电。” 范一摇摸了摸自己额前的一小撮刘海,居然有点焦糊味,吓得一阵后怕。 “要命了, 有这种保护措施, 还高价聘用我们做什么?” “拍卖时这飞天塑像肯定是要运送到外面拍卖厅的, 到时候就没有这样的保护了。” 江南渡在地下保险库又检查了一圈, 尤其是墙壁和地面,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便清理了用来画阵的五色彩沙, 带范一摇离开。 凤梧一看到他们出来, 顿时松口气,连连叫苦:“快点快点,我觉得我快要被这阵法吸成干了!我现在能出来了吧?” 江南渡点点头。 凤梧立刻从阵中心跳出来,在他离开阵法的瞬间, 保险库的大门猛地关合,发出砰的一声。 三人重新回到楼上, 范一摇将那飞天塑像的玄机讲给凤梧。 “金属簪子?”凤梧听得一愣, 沉吟片刻, 咂咂嘴道:“簪子, 飞天塑像……难道说……那个传说是真的?” “嗯?什么传说?”范一摇问。 凤梧道:“据说很多年前, 在西北沙漠地带曾有一个部族, 他们常年以淘沙为生, 生存艰难, 后来无意间得到一根铜簪。自从他们得到这铜簪, 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几年后原本寸草不生的聚居地逐渐形成绿洲,而这个部族也变得人丁兴旺起来。” 范一摇听得惊奇,“那这簪子岂不是件宝物?后来呢?” “后来这铜簪便成了部族圣物,被敬称为风水簪,塑飞天像加以供奉。当地权贵听说了这件事,就想抢走这枚簪子,最后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知道有一天晚上突然烧了一场大火,将那部族生活的村子烧成一片灰烬……” “是那些权贵放的火么?”范一摇听得拳头都硬了。 谁知凤梧却摇摇头,“不好说,因为后来那家权贵也倒了霉,不论是直系还是旁系,凡是跟他们沾亲带故的,一夜之间宅邸竟是全部失了火,更奇怪的是,那火据说遇水不灭,直至大火将一切烧为灰烬,权贵家族上下再没留一个活口。” 范一摇唏嘘:“这也算是报应了。” “是啊,不过这故事语焉不详的地方太多,从没有人当真,要不是你刚刚提到簪子和飞天塑像,我也想不到这里……” 范一摇全程都认真听凤梧讲故事,并没怎么留意前路,转过一个长廊转角时,迎面碰上一面镜子,被镜子里照出的自己吓了一跳。 “好端端的,这里为什么会放上一面镜子……”她忍不住吐槽,却在说完后,忽地一愣。 镜子…… 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会觉得那飞天塑像似曾相识了。 因为那上面的气息,和之前孟画慈托他们押运的古铜镜的气息,居然一模一样!! “师父,您刚才说那风水簪是铜制的吗?”范一摇问。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 范一摇没有多做解释,但她觉得,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那古铜镜是铜制的,这枚风水簪也是铜制的,而她又在这两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上察觉到同样的气息,难不成这两个东西是从一块铜料上抠下来的? 亨氏德拍卖行的一层是拍卖层,一共有东南西北四间封闭的拍卖厅,而在这四个拍卖厅中间,有一个开放的中央大厅,大厅异常开阔,中间起了一个圆形高台,大概高出地面三级台阶。高台上面摆有坐席,足可容纳数百人。 因为亨氏德拍卖行整幢楼采取天井格局,因此在这里抬起头可以直接看到自五楼顶层天花板吊下来的巨型水晶吊灯,以及二三四五层的跑马廊。 师徒三人顺着中央大厅一路走过去,范一摇发现这里的镜子多得反常,足有成年男子等身高的落地镜,几乎每个角落都会看到,也难怪她刚才会被吓到。 镜子在风水中很有讲究,一般不会有人在同一个空间内摆放太多。 “师兄你看,这些镜子摆得真奇怪,明显不是给人照的。” 范一摇示意江南渡看离她最近的一面镜子,只见那面镜子竟是呈四十五度角朝向墙壁,如果有人想照镜子,便要极其费力地挤过镜子与墙面之间夹角缝隙,半边身贴墙站立才行。 “南渡,你能看出这里面的门道吗?”凤梧问。 江南渡摇头,神情愈发凝重。 范一摇猜测:“难不成是那个白敬亨知道这拍卖行的建筑有问题,特意请了高人来布局,想要改善风水?” 江南渡:“这恐怕就要弄清楚,亨氏德拍卖行的建筑究竟是由谁设计的了。” 范一摇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 若这栋建筑的设计与白敬亨无关,那倒是有可能他对风水不太懂,买了楼以后才知道被坑,所以找懂行的人来帮忙破局。 但如果这栋楼的设计之初,就是由白敬亨主导,那么他把楼盖成这样,又后期摆镜阵找补,就很值得思考他的动机了。 三人又继续前往拍卖行二楼。 刚踏上二层走廊,范一摇就听见密密麻麻的机械金属音,转过弯一看,只见二层展厅摆满了各色钟表。 乍一看,范一摇几乎以为自己这是误入了钟表店,大小不一的各色挂钟,手表,怀表,整齐有序地摆在玻璃展柜内,没有上万件也足有几千件。 “好家伙,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钟呢!” 范一摇随意在那些玻璃展柜间看了看,忽然发现其中一块怀表有点眼熟。 “诶?师父,这块怀表好像和您身上戴着的那块一模一样啊!” “是吗?我看看。”凤梧走过来。 范一摇将手中的煤油灯提得高了一点,她这回看清了怀表下面的资料卡,生产年份推算一下,应该是明中期,再一看价签,差点吓得她一口气厥过去。 这也太贵了!!!!! 就这么一块不起眼的旧怀表,居然要三万多块!还是美金!相当于七八万大洋! “哦,是跟我那块怀表有点像,但应该还是不一样的。”凤梧看完了以后,却只是这样说。 他们山海镖局一共就只有一块怀表,凤梧天天宝贝疙瘩一样揣在怀里,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从来不离身,范一摇从小看到大,连怀表指针上的花纹都能画下来。 她又仔细看了看玻璃柜里的怀表,“师父,您再仔细看看,明明是一样的,没有区别呀!” “不会不会,就算是一样的,我这块也只是赝品,不值钱的。”凤梧矢口否认,眸光却很躲闪,强行将小徒弟从玻璃展柜前拉走。 范一摇冷静思考了一下,觉得也是她想多了。 以师父的穷酸,又怎么可能买得起这样贵的古董怀表? 接下来三人又将亨氏德拍卖行的三四层分别巡视了一圈,这两层楼分别展示名家艺术品和古董,没什么别的稀奇。 最后来到五楼,三人却都愣住了。 “空的?” 范一摇四处看了看,确定这层楼什么都没摆放,连其他楼层必有的那些古怪镜子都没有。 她又走到跑马廊的围栏边往下看,亨氏德拍卖行采用了天井结构,所以从这里可以一眼看到一楼大厅,只不过碍于那巨大的水晶吊灯,很难一览无余。 范一摇目光这时落在那水晶吊灯上,不禁“咦”了一声。 “怎么了?”江南渡问。 范一摇指着吊灯,“师父,师兄,你们看,我原本以为这上面的吊坠是水晶做的呢。” 凤梧和江南渡这时也来到围栏边,这才发现这种在沪城高级场所十分常见的水晶吊灯,实际上却并非水晶灯坠,上面无数颗如闪亮宝石般坠下来的,居然是一串串由水银镜片组成的多面体。 水银镜多面体形成无数面小镜子,上面映照出三人身影,密密麻麻,数不胜数。 “好生古怪,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用镜子做吊灯坠子的……”凤梧看得惊呆了。 江南渡围着五层的跑马廊检查一圈,似是想看出吊灯的玄机,却终究不得要领。 三人再次回到摩登饭店时,天已经快亮了。 套房内还是空无一人,显然运红尘去找罗铮还没回来。 凤梧念叨:“这老罗家的臭小子,果然和他爹一样没有良心!咱们这一路对他不好么?就这样不打个招呼悄悄溜走了!” “大概是太想回家了吧……”范一摇打着哈欠往房间内走,“之前他不是说在街上看到他娘了,该不会是去找他娘了吧?” 重新躺回床上,范一摇还在琢磨那盏诡异的吊灯,以至于做的梦都像那吊灯映出来的景象一般,支离破碎,千万重影,一时火光遍布,一时又被无数猩红瞳眸盯住,一觉睡下来比她不睡还累。 …… 第二天一早,运红尘和罗铮还是没回来,师徒三人前往酒店餐厅吃早饭,没想到还没进餐厅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怒骂—— “强盗!卑鄙的强盗!” 凤梧和范一摇脸上同时出现八卦神情,加快脚步推门而入,就看到一位穿着中式长衫的灰发老者,正指着一个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被骂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将自己房间让给方晚星的华尔纳。此时华尔纳看上去非常狼狈,身上都是油污,脚边还有个碎了的餐盘,里面的菜肴散落一地。 “魏教授,您冷静一下!”在老者的身边有一位穿西装的外国青年,正在努力拉着老者,以防老者冲上去暴打华尔纳的头。 华尔纳爆了句英文的粗口,一边拿餐巾擦拭身上一边瞪眼看外国青年,“亚伦,这是谁!你怎么和这种疯子在一起!” “华尔纳,请你客气一点,这位是燕京大学历史系的魏教授。”名叫亚伦的外国青年正想说什么,差点被老者挣脱了束缚,只好又使尽浑身解数将人控制住,嘴里不停规劝:“魏教授!不要冲动!请您冷静!” 魏教授气得嘴唇发抖,“我冷静?我冷静得了么?我恨不能生剥其皮!生啖其肉!” 这时餐厅里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数人都是冲着这次亨氏德拍卖会来的,不乏有认识华尔纳的。 范一摇竖起耳朵,听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两个男人小声议论—— 一个说:“这华尔纳对敦煌的佛教壁画很是痴迷,听说连坑带骗的弄了不少藏经洞的佛经。” 另一个说:“哎,这有什么的,这些年这样的洋人还少么,庚子年那会儿连皇宫都让人给刮没了。这魏教授也算是业内有头有脸的学者了,何至于因为几卷佛经这般撒泼?” “哎,岂止是几卷佛经!你知道他干了件什么事么?” “什么事?” “这洋鬼子用药水,直接将一块壁画从墙壁上粘走了!我还去现场看到过,啧,好好的一幅壁画,生生撕了这么一大块空白来,别说这魏教授了,我当时看着心都疼死了!” “好家伙,这可是真够缺德了……” “听说华尔纳这次还要竞拍那樽飞天塑像呢!” “这么多人都想竞拍,还能轮到他?” “那可不好说,这华尔纳身后可是美国商会,不过就算不是他,听说拍卖当天也会有日本商会的人来……”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渐渐那两个人的声音也被淹没,范一摇听不清他们后面在说什么了。 骚动很快将酒店的保安招来,魏教授在被强行请出去时,嘴里还骂个不停。 众人看着他背影消瘦,头发花白,多多少少都生出一种悲凉感。 可惜国运衰颓,纵使知道人家要拿走自己的东西,作为普通人,又能有多少力量去阻拦? 华尔纳眼看着周围对自己指指点点的人越来越多,冷哼一声,态度傲慢地离开了。 而随着这两位当事人的离开,餐厅内也重新恢复平静。 摩登饭店的早餐采用自助形式,范一摇拿了早餐,看着满桌西餐,本来就没食欲,现在更是不想吃了,问凤梧:“师父,那飞天塑像大概要多少钱啊?” 凤梧正一脸嫌弃地往面包上涂着黄油,“怎么,你还想买呀?” 其实范一摇原本就对那飞天塑像很是好奇,毕竟从那枚风水簪上感受到了和古铜镜一样的气息,如今听了魏教授一番言辞,更是觉得,这传承了千百年的古物流入外人手中,的确是可惜的很。 “我就是想……” “别想了。”凤梧不等范一摇说完就无情打断,“就算是把我们山海镖局卖了,再加上咱们四个,也不够个零头的。” 范一摇:“……” 直到拍卖会这一天,运红尘和罗铮还是没消息。 白敬亨得知他们突然少了两人,很是不满,担心他们人手不够,无法保证拍卖会的安全进行。最后还是凤梧出面,再三向白敬亨做出保证,他才不再说什么。 按照计划,凤梧负责在五层盯梢,江南渡在一楼布阵,兼顾守护地下一层的保险库,范一摇则是负责在二三四层楼中间巡逻。 所以此时此刻,她便漫无目的混迹在各种展柜之间,听着那些客人互相吹嘘。 “啊,快看这幅画,据说是钟先生的手笔呢!” 在三层艺术品类的展厅闲逛,范一摇在经过一幅水墨画时,忽然听见围观的人这样说,不免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 “只知道钟先生是商界奇才,想不到在书画上竟然也有如此高的造诣!” “是啊,看这晕墨的手法,没有十年的功底,只怕是出不来的!” 范一摇听来听去,这些人的夸赞之词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句,很快便失去了兴趣。 她原本是站在玻璃展柜的背面,听了这么一堆彩虹屁,不免对这幅画本身产生了兴趣,因而默默挪动脚步,转到展柜的正面。 看到画的一刻,范一摇愣住。 这是一幅水墨山河图,画幅全部展开,宽足有两米,高不到一米。 不同于范一摇以前见过的任何水墨画,这幅画在固有的山水之后,几乎没有留白,那层层叠叠的墨迹,似烟似云,像有某种魔力,眼睛盯得久了,竟觉得那些墨染的痕迹在流动变幻,如一张张野兽的脸。 那流云,那山石,那浮于水面的倒影,好像变成一对对眼睛,一张张大口。 然而当观赏者被这些怪像弄得惊慌紧张害怕时,又会猛然一晃神,发现刚刚一切似乎只是自己的过度想象。那些浓淡相宜的墨线,勾勒的只不过是自然风光罢了。 到底是什么人,能画出这样的画…… 范一摇回过神,才发现这幅山水画中竟还有个人。 那是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女,卧在崖边一块巨石上临风酣睡,殊不知在她的身下,万丈渊薮中,有一双巨瞳若隐若现,正带着某种企望,在深深凝视。 “范总镖头好雅兴,居然在这里赏画。” 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将范一摇的注意力从画中拉回。 范一摇回头,只见孟画慈正站在她身旁,津津有味看着面前的水墨画。 “孟老板怎么来了?”范一摇没什么情绪地说,算是打了个招呼。 孟画慈笑得和善,“我是参加这次拍卖会的。” 她的妆容还是那样精致,仿佛一笔一划都用足了心思。 “孟老板也对那飞天塑像感兴趣?”范一摇试探道。 “虽然我对那飞天像很感兴趣,可也知道自己恐怕是买不起的。”孟画慈的回答滴水不漏。 “唔,孟老板谦虚了……” 范一摇垂眸思索,琢磨该如何再从这人身上套点话出来,此时只恨自己没有师父的能耐,跟谁都能聊得火热。 “范总镖头,你对你那位大师兄,了解到底有多少?”孟画慈忽然凑到范一摇耳边,吐气如兰,笑语晏晏,弄得她耳朵又热又痒。 “你这问题奇怪得很,好像你知道大师兄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样。”范一摇脖子一缩,往旁边迈了一步,拉开与孟画慈的距离。 孟画慈轻笑出声,“看来,范总镖头对那位大掌柜很是信任呢。” “你这不是废话,我不信任他,难道信任你?” 孟画慈将一样东西塞进范一摇手中。 范一摇低头看,竟是之前那把古铜镜。 “范总镖头应该还不知道关于这把古铜镜的传说吧?” “我没兴趣听故事。”范一摇想把古铜镜还回去,却被孟画慈轻轻避过。 “相传,手上有人命的握住这把古铜镜,会让镜面变红。我要是你,我就找个机会,让江大掌柜握住这个试试。” 范一摇听到这里,瞬间黑脸,“你要是不接着,这破东西我就扔了哦。” 孟画慈却笑弯了眼,打开一柄折扇掩住嘴,“既然已经将古铜镜相送,那便任君处置。范总镖头要是觉得没用,就扔了吧。” 范一摇握着古铜镜的铜把手,只是一瞬间的犹豫,等再回头时,便再也找不到孟画慈的身影了。 思索片刻,她将古铜镜收起,往楼梯方向走。 既然是孟画慈主动送上门的,那么她也没必要真的将东西丢了,刚好可以让大师兄确认一下,这古铜镜的材质是否真的如她所感知,和那隐藏于飞天塑像中的风水簪同源。 就在这时,一名拍卖行服务生跑来,看到范一摇犹如见到救星。 “范总镖头,门口有人闹事,您快去看看吧!” 范一摇一愣,“是什么人?” 服务生道:“是个老头,非要闹着闯进来,可他也没有邀请函,我们没法让他进来的,保安队都惊动了,您也快去看看吧!” 老头?一个老头居然能搞出这么大动静? 此时一楼大厅宾客云集,服务生将范一摇领到拍卖行大门处,此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亨氏德的保安人员。 “队长!山海镖局的人来了!” 保安队长转身看到范一摇,立刻道:“哎呀,范总镖头,你可算来了,跟你说啊,这种事我们实在是不拿手!你说我们一个个五大三粗的,也没读过几天书,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说轻了不是,说重了也不是……” 范一摇见他唾沫横飞说了半天,就是没说一个字的重点,也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推门出去。 此时立在大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在餐厅给华尔纳泼一身饭菜的魏教授。 魏教授今天还是穿着那天的中式长衫,身上挎着一只老旧的藤编书箱,只是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憔悴,像是奔波了几日的样子。 在他身后站着不少穿学生装的年轻人,衣服上还有燕京大学的名牌。 “诶?魏教授?” 听见范一摇称呼自己,魏教授一愣。 “嗯?小姑娘,你认识我?” 范一摇道:“那天早上,我也在餐厅。” 魏教授面色赧然,“啊,让你见笑了。” 范一摇对这位老教授是心存好感的,态度很是客气,“魏教授,您这是……?” “啊,是这样!”魏教授忙将身上挎着的书箱往前扶了扶,语气有些急迫,“我这几天四处筹了些钱,想参与那件飞天塑像的拍卖,你看,钱就在这里呢!快让我进去吧,一会儿拍卖会可能就要开始了!” 魏教授说着,甚至还将书箱的盖子打开给范一摇看,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票纸钞和大洋。不同于孟画慈和白敬亨给他们山海镖局开的银票,这魏教授的银票虽然看着厚厚一沓,可一看就是数额不高的小票,各家票号的都有,明显是东拼西凑来的。 但这些钱,对于拍卖行内动辄十几万标价的拍卖品来说,可能连个零头都不够。 范一摇看着眼中满是期许的老者,一时间有点犯难。 “魏教授,这次亨氏德拍卖行的参会名单是很早之前就确认好的,需要出示请帖,就算您有钱,现在也不能进去。” 魏教授明显不懂拍卖行的规矩,闻言一愣,“啊?有钱也不能进么!姑娘,你给我通融一下吧,我只想买那件飞天塑像……” “魏教授,真的不行。” “求求你了,姑娘,那是咱们国家的珍贵文物啊,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如果这次是华国人自己竞拍,不论谁买走,我都不会急成这样,可是那天你也在餐厅看见了,那个美国佬对这飞天像势在必得,可他是个什么东西?这样的国宝怎能落到这种人手里!” 此时眼看着大门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还招来了一些义愤填膺的进步青年,稍有不慎,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魏教授,如果没猜错的话,您这书箱里,加上银票,应该只七八万大洋吧?”范一摇话锋一转,决定亮出看家本领。 魏教授有点错愕,“小姑娘你怎么知道的?” “这可是我的吃饭本事呀,您那一箱子钱,我只要眼睛一过,就知道大概是多少。恕我直言,这些钱想要拍下那樽飞天塑像,恐怕不太可能。” 魏教授听得怔愣,“都这么多钱了……还是,还是不够么……” 范一摇:“这拍卖行随便摆在展厅里的一块怀表都要七八万大洋,那飞天塑像被锁在保险库中,白董事长又特意花高价雇人来保护,它到底有多值钱,可想而知了。” 魏教授身后跟来的学生激动道:“教授,别听这小丫头胡说八道,她就是不想让您进去!” “没错!不要听他的!七八万大洋连个雕塑都买不到,蒙谁呢!” 亨氏德拍卖行大门口的骚动很快惊动了对面的摩登饭店,不少沿街的房客都从窗内探出头来。 这时有一个瘦高的外国青年从饭店出来,匆匆穿过马路,正是那天与魏教授一同出席餐厅的访问学者亚伦。 亚伦在得知学生和范一摇的争执后,对魏教授道:“教授,这位小姐并没有说谎,我听说华尔纳为这次拍卖会至少准备了百万美元的资金,您这点钱,的确是没办法拍下那樽飞天塑像的。” 魏教授脸色瞬间灰败下来,差点跌坐在地,“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幸亏旁边亚伦及时扶住了他,“魏教授,您当心!” “那可是我们的文物,是国宝啊……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被外人拿走呢……”魏教授灰暗的眼神亦如他灰白的头发,浸透了沧桑衰落,无可奈何,又无力回天。 旁边有学生上来扶住他,劝道:“魏教授,她只是那白敬亨雇来的保安,拿钱吃饭的,您跟她说这些有什么用,她也不懂……” 魏教授恍惚地与范一摇对视一眼,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可笑。 “是啊,有什么用呢……” 看着老人在亚伦和学生们的簇拥下渐渐走远,范一摇立在原地,有点茫然无措。 她向来做事只凭一身力气,可如今却遇到了无论如何也没法凭蛮力解决的问题。 此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那樽飞天像如魏教授所说,落入华尔纳手中! “魏教授!” 她三两步跑下亨氏德拍卖行大门外的阶梯,追了上去。 魏教授却恍若未闻,倒是亚伦回过头,“这位小姐,您还有什么事么?” 范一摇却只是直直盯着魏教授的背影,认真地问:“是不是只要国人拍下那樽飞天塑像就可以?” 魏教授脊背明显僵硬了一下,缓缓地转过身,看向范一摇的眼睛又燃起了光。 “是,只要这飞天像还在我们国人手里,只要保留在这片土地上,不论是谁!”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好,那您放心。我向您保证,今晚的拍卖会,那樽飞天塑像一定会被国人拍走!” 魏教授一脸不可置信:“真,真的?那美国佬可是准备了百万美金啊……” 范一摇却没再解释,转身跑回拍卖行,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江南渡。 对上大师兄视线,范一摇有点心虚,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索性把心一横,将大师兄拉到没人的地方。 “一摇,怎么了?”江南渡看着自家小师妹欲言又止的样子,微微挑眉。 范一摇确定周围没人注意,才踮起脚,附到江南渡耳边低声道:“大师兄,今天可能需要辛苦你一下哦……帮忙伪装一个人。” 江南渡微微侧头,因为范一摇离得太近,她的嘴唇便轻轻蹭过他脸颊,留下温润柔软的触感。 “嗯?什么人?”他唇线绷紧,嗓音也有些不同寻常。 范一摇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江南渡的异样,此时满心都在纠结,继续说出下面的话会不会挨揍,圆圆的眼睛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盯着江南渡看。 江南渡被她盯得眸色晦暗,重新问:“你要我伪装成谁?” “唔……想你冒充那个钟先生去参加拍卖会,把飞天塑像拍下来。”范一摇在大师兄严肃的目光中,越说越没底气,甚至下意识抱住狗头,以防被敲打。 可是等了半天,也没等来预想中的狗头板栗,她这才抬起头,却见大师兄似乎在笑。 完了完了,大师兄不会是被他气疯了吧? “大师兄,你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别笑了,看得怪瘆人的。” “……” “你想要那飞天塑像?”江南渡终于敛去笑意,淡淡地问。 范一摇将早已打好的腹稿一股脑抖搂出来。 “师兄你先听我说,这个决定可不是我头脑一热做出来的!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江南渡好整以暇:“哦?洗耳恭听。” “首先说一下我想要拍那飞天塑像的理由,一共有两点。第一,刚才那魏教授所言所行的确令人动容,既然飞天塑像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又面临流失到外国人手中的危险,我们身为九州异兽和阵法师,理应尽一己之力,共同守护这片土地的文化传承……” 江南渡不予置评,“继续,还有个理由是什么?” “这第二个理由,也是我之前一直没有跟你和师父提起的。其实你那晚带我去保险库查看飞天塑像时我就发现了,塑像头上那枚簪子的气息和风月楼老板娘委托我们运送的古铜镜一模一样,而如果师父讲的传说属实,那簪子的确是风水簪,同为铜制,我怀疑,两样东西其实是源自同一块铜料,或者至少也是有某种联系的。” 江南渡微蹙眉,“之前为什么没有跟我说?” “我只是怕我想多了嘛……” “那现在就不怕了?” 范一摇憋了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最后只能耍赖道:“大师兄,难道你不想弄清楚这风水簪到底是什么来头嘛?也许这东西也和那风月楼的老板娘有关系呢!所以就试试嘛!就试一下嘛!” 在范一摇的软磨硬泡下,江南渡终于妥协。 “好,那就试一下。” 范一摇没想到师兄当真答应,开心得不得了,拉着江南渡的手就要往楼上跑。 “去哪里?”江南渡问。 “去和师父说一下,看看咱们如何谋划呀!” 江南渡却默默将范一摇拉回来,“这件事,先不用告诉师父。” 范一摇惊讶:“诶?为什么?” “你只需守好这里,剩下的事交给我。”江南渡却不解释,留下这句,就离开了拍卖行。 可是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假扮一个从没见过的人?拍卖会上那么多人,万一有谁认识钟先生,不就露馅了?而且参加拍卖会是需要提前准备保证金的,想要拍下那樽飞天像,更是需要大量资金。 这笔钱师兄又去哪里搞来? 范一摇满肚子疑虑,可既然大师兄说他可以解决,就没理由不相信。 毕竟从小到大,大师兄从来没让她失望过。 …… 距离拍卖会正式开始时间越来越近,终于,在拍卖会开始前一刻钟,白敬亨陪同淞沪警察厅厅长方海威走进亨氏德拍卖行。 一名年轻人面红耳赤地跑过来,递出自己的名片。 “方厅长,我是晚星的同学,听说她今天也会出席拍卖会……” 方海威上下打量一番,颐指气使地问:“家里干什么的?” 年轻人忙道:“我家是开面粉厂的。” 方海威面露轻蔑之色,对白敬亨道:“白董事长,您这亨氏德拍卖会的档次可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怎么什么山鸡野耗子的都给发邀请函?咱们可说好了啊,以后要是再弄成这样,可别叫我来了。” 那年轻人被如此当面羞辱,瞬间变成了烧熟的大虾,一脸难堪的跑了。 白敬亨心中不爽,面上却连连称是:“这些年世道越来越乱,经济不景气了,沪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少都跑去了港城和海外,不过方厅长教训的是,以后我多注意。” 就在这时,拍卖会大门口一阵骚动,伴随着照相机快门按动的喀嚓声,只见西装革履的华尔纳昂首阔步走进来,在他身边是盛装打扮的方晚星,两人一进来便被记者包围。 “华尔纳先生!听说您今天是为那樽敦煌飞天像而来,您对成功竞拍有多大信心呢?” 面对镜头,华尔纳虽然在礼貌微笑,但眼神中的傲慢却不加掩饰,“我的背后是美国商会,你们觉得,我会在这次拍卖会上遇到对手么?” 又有记者问:“听说这樽飞天像是我们华国至今为止发现的唯一唐代飞天像,如果您真的将其拍下,不会觉得有压力么?” 华尔纳哈哈大笑,“压力?恕我直言,如果贵国的宝物只要冠上‘唯一’两字就可以给人施压,那么这个世界上有压力的人就太多了。” 这话的内涵十分赤`裸,谁都知道这些年华国羸弱,不知道有多少孤品流入到外族手中,所以在场不少华国人脸色都变得难看,可华尔纳却毫不在乎,站在他身边的方晚星也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似乎很享受这样的聚焦。 白敬亨见气氛不太对,主动迎上去:“华尔纳先生,有失远迎!您的到来是亨氏德的荣幸!” 第22章 钟先生 方海威一改之前的嘴脸, 此时也把自己笑成了一朵老菊花。 “华尔纳先生,我这女儿从小被我宠坏了,听说她非要住摩登六层的房间, 把整个饭店都闹得人仰马翻,最后还是您慷慨相让。在这里方某先向您道个歉,是我管教无方, 给您添麻烦了。” 华尔纳恭维道:“方厅长太客气了, 令爱聪慧率直, 我初来沪城, 还是多亏了她这几日的相伴,才能更快地适应这里的环境,应该我感谢她才对。” 方晚星垂眸浅笑, 显得十分羞涩。 方海威看向女儿的眼神愈发慈爱。 他早就听说了华尔纳的大名, 虽说他只是一个商人,那也是美国的商人,若是女儿能够嫁给他,他也算是有了一门海外姻亲可以依靠, 说出去脸上有光,因此对华尔纳愈发显得谄媚讨好。 这时方晚星注意到不远处的范一摇, 笑道:“白董事长, 那是你们拍卖行为这次拍卖会特意请的保安么?看起来可真清闲啊。” 白敬亨回头, 见范一摇果然站在不远处, 但他语气还算客气:“范总镖头, 咱们这次拍卖会的客人都来齐了么?” 范一摇无视了方晚星不善的视线, 道:“现在邀请名单上, 就只有钟先生还没来了。” 钟先生身为沪上巨贾, 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 放眼整个沪城,但凡是稍微有点响动的活动,都会将其列入邀请名单。即便大多数举办人自己心里也清楚,钟先生基本不可能露面。 白敬亨自然也是一样的,虽然将钟先生列入邀约首席,却从没真的指望这樽大神能到场。 “通知安保部门和拍卖部门,拍卖会正式开始吧。” 然而就在此时,不知拍卖行里是谁喊了一句:“钟先生!是钟先生来了!” 白敬亨面色一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待喧哗声越来越大,他才隐约觉得不对劲,忙不迭跑向大门口。 范一摇一颗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也随着人群出来。 亨氏德拍卖行外,一长排的黑色汽车如一条长龙,已经排得看不到尽头。 范一摇看得倒吸气。 好家伙!大师兄这是哪里搞来这么多小汽车!虽说做戏就要做全套,道具很重要,但是这手笔……未免也太大了叭! 数十辆小汽车的长队陆续停靠在亨氏德拍卖行的门口,其中正对着大门的自然是主车。车门刚一打开,之前采访华尔纳的那群记者便一拥而上,开始对着车内狂拍。 范一摇心提到嗓子眼,心说大师兄的出场这么高调,万一被哪个认识钟先生的人看到脸可就麻烦了。 人群散开,只见从车上走出的男子长身玉立,从容举止间透出超绝气质,此时他穿着一件黑色中式锦缎长衫,头上戴着白色文明礼帽,一副墨镜遮住半张脸,惊鸿一瞥间,只有一双削薄嘴唇留给众人确切的印象。 白敬亨早已等在大门口,腰身躬得几乎要对折起来,“钟先生,您能出席这次拍卖会,白某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是因为准备得匆忙,可能还有诸多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您见谅。” 面对白敬亨的殷勤,钟先生却只是微点了一下头,一言不发径直往拍卖行内走,随行的保镖在侧,足有三十余人。 这样的阵仗,几乎不需要他们动手,围堵在周围的人便识趣避让,自动开出了一条通路。 此时中央大厅的拍卖坐席早已被划分好了座次,本来最为尊贵的位置是预留给华尔纳的,可此时钟先生莅临,白敬亨又岂敢怠慢?只能硬着头皮将华尔纳请到次一级座位,邀请钟先生入首席。 钟先生正欲入座,拍卖行的财务员却凑过来,小心翼翼提醒:“钟先生,您的拍卖保证金还没交……” 钟先生微侧脸,露出好看的颌线,却没说话。 白敬亨眼神一慌,立刻训斥道:“混账东西!也不看看钟先生是谁,还需要什么保证金!” 财务员吓得一哆嗦,麻溜退下去了。 钟先生似乎对白敬亨的上道十分满意,看了一眼离他最近的保镖。 保镖点头会意,拿出一枚名章交给白敬亨。 “钟先生的名章在此,任何数额的票据,只要盖了这个章,全沪城任意一家票号都可兑现。” 白敬亨双手接过名章,态度更加恭敬,“钟先生,若是有什么需要的,您随时吩咐。” 这时旁边的方海威轻轻咳嗽了一声。 白敬亨听明白了这其中的暗示,对钟先生道:“对了钟先生,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淞沪警察厅新上任的方厅长,他的席位就在您旁边。” 方海威立刻走过来,满脸堆笑地向钟先生伸出手,“久仰您大名,鄙人方海威,以后还要多多仰仗您的提携。” 面对警察厅长那只伸在半空的手,戴着墨镜的男人却无动于衷。 方海威笑容有点挂不住,余光里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女儿,“钟先生,我的女儿晚星她一直非常仰慕您,因为从小给她聘请了家庭教师,她精通法语和英语,对瓷器和西洋画颇有研究,等一会儿拍卖会开始,可以让她侍奉在侧。” 坊间传闻,钟先生家财万贯,背景通天,家里却一直没有女主人,整个沪城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梦寐以求成为钟太太。别说成为钟太太了,就算是个没名没分的情妇,不知道有多少名媛小姐趋之若鹜。 方海威想要卖女儿的意图简直昭然若揭,可大家表面上虽然对这种赤`裸裸的巴结讨好嗤之以鼻,心底却是又羡慕又嫉妒。 方晚星也几乎是条件反射,飞快将自己的手从华尔纳臂弯里抽出来,走到钟先生身边。 华尔纳没说什么,但那双碧蓝色的眼睛冷冰冰的,隐含鄙夷,看向钟先生的目光也更加不善。 “钟先生,还请您多多指教。” 方晚星为了这场拍卖会费了很多心思,身穿水蓝色小洋装,头戴贝雷帽,卷发披落,红唇皓齿,如同西洋百货橱窗柜里的洋娃娃。此时羞红了脸的模样,任凭哪个男人看了都要为之心旌摇曳。 然而钟先生却目不斜视,仿佛方晚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物件,与这拍卖席里摆放的桌椅并无本质区别。 “不必麻烦,方小姐还是回到自己该有的位置。” 如此不客气的回拒,让方晚星有些羞恼,可是想到这是钟先生,自然与旁人不一样,她又很快释怀,不过这种情况下,她不便再以华尔纳的女伴身份入席,便又回到父亲方海威身边。 这时,拍卖员上台,宣布拍卖会正式开始。 原本在看热闹的贵宾们纷纷对号落座,台上很快开始介绍第一件拍品。 那是一件难得保存完好的明中期高脚镂空梨花木凳,起拍价七万大洋。 范一摇作为安保负责人,自然是要守在拍卖席附近的,只是好巧不巧,偏偏站岗位置就在方晚星的座席旁边。 “呵,就算再盯着不放,那也是你肖想不起的,劝你还是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范一摇本来想跟自家大师兄对个眼神,忽然听见一句刻薄的嘲讽,莫名其妙转过头。 方晚星却只是高傲地瞥她一眼,继续自说自话。 “不过就是开镖局给人当牛做马的,碰巧抢到一间贵宾套房,就以为自己可以与我们平起平坐了么?真是可笑至极。” 范一摇:“???”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方晚星声音不低,周围不少名媛贵女都听见她的话,不禁向范一摇投去各色目光,有同情她被这位刁蛮小姐当做出气筒的,也有同方晚星一样对她表示轻蔑嘲讽的,时而发出嘤咛浅笑。 这时第一件拍卖品已经到了出价环节,从十万大洋叫到了十二万。 “十二万第一次,十二万第二次……” 没有人再出价,拍卖员开始进行最后的倒计时,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把明代黄花梨木凳子终将以十二万大洋的价格收官时,一阵摇铃声再度响起。 为了方便统计,这次拍卖会给每一位宾客手中发了一个摇铃,要想出价,只要摇响铃铛即可。 有摇铃声,就说明又有人出价了。 所有人循着声音望过去,不由露出惊讶之色。 这摇铃之人,竟是钟先生! 范一摇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大师兄这是想干嘛?!为什么会竞拍这件拍品? 拍卖员确认了钟先生的出价后,声音都高了一个八度:“钟先生出价十四万!” 一下就涨了两万大洋! 不愧是钟先生! 见钟先生都下场了,在场之人再也没有敢出价的了,最终这把明代黄花梨木的凳子以十四万大洋的价格成交。 两位戴着白手套的服务生走上前,小心翼翼将凳子从竞拍台上搬下来,准备到钟先生这里确认。 谁知还没等他们将东西抬到近前,便听见站在钟先生身边的黑衣保镖道:“钟先生说了,不需要确认,将这把凳子搬到那位小姐身边让她坐就好。” 此言一出,几乎全场寂静。 范一摇后知后觉地发现,此时整个拍卖厅的人都在看她。 两名服务生从错愕中回过神,不太确定地问保镖:“是要把凳子搬过去,让那位小姐……坐着?” 保镖点头:“没错,这是钟先生的意思。” 范一摇:“……” 观众席中传出一阵阵倒吸气声。 天老爷啊,十几万的凳子,拿来坐?? 范一摇也懵了。 大师兄这是……入戏太深了么? 确认环节之后就要付款了,他最后该怎么收场?飞天塑像还没开始拍卖,他们连跑路都没法跑! 想到刚才保镖交给白敬亨的那枚名章,范一摇心中犯嘀咕,突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这人……这人……该不会是真正的钟先生吧! 第23章 竞拍 可如果是真正的钟先生, 又为何要买下价值十四万大洋的凳子拿给她坐?? 范一摇忐忑不安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工作人员质疑账款的问题,拍卖会继续。 可是在场宾客的注意力明显已经不在拍卖品身上了, 绝大多数人都在用探寻的目光看她。 哪怕心中已经是野马狂奔,范一摇表情依旧淡定,在万众瞩目之中, 一屁股坐在了十四万大洋上。 方晚星脸色一片铁青, 距离近的人都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钟先生此举明显就是在打她的脸。 只听旁边有两个女人小声议论—— “我的乖乖, 这个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钟先生居然为她一掷千金,就为了给她搞把凳子坐?这该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也不一定啦!我听说啊,这位钟先生为人最是仗义, 你没看小姑娘刚刚被那方厅长的千金欺负嘛, 说不定钟先生只是看不下去,路见不平呢!” “啊?那这路见不平有点贵啊!那可是十四万大洋啊!” “眼皮子浅了吧,十四万怎么了?那可是钟先生!” 方晚星听不下去了,借口要去洗手间, 气呼呼地站起来,离开了拍卖席。 接下来的拍卖钟先生并没有再摇铃, 直到拍卖台上又推上来一件新的拍品, 瞬间吸引了范一摇的注意力。 那竟是她之前看到的水墨山河图。 “这副水墨山河图正是出自钟先生之手, 以水墨晕染的笔法入画, 如梦似幻, 不过要说最精妙之处, 还是画中那位临渊沉睡的少女……”台上的拍卖员开始介绍。 范一摇听着听着就走神了。 不同于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的感受, 这一次再看到, 她竟是莫名觉得那画中的山河景色十分眼熟, 就好像那一山一石都亲自到访过。 正当她看得出神,钟先生的保镖忽然走过来,在她身旁弯下腰,恭敬地问:“范总镖头,见您盯着那幅画看了很久,是喜欢那幅画么?” 范一摇此时注意力还在画上,甚至都没有注意问她话的人是谁,便顺口回答:“唔……还行……” “好的,知道了。”保镖得到这个回答后,便离开了。 等范一摇回过神的时候,发现钟先生再次摇响了手中的铃铛。 拍卖员一看钟先生出价,顿时鸡血了,“啊,钟先生出价了!” 一直以来,对这幅画是否为钟先生真迹的讨论便从没停止过,如今钟先生亲临现场,并出价竞拍,无疑算是一种首肯。 在场嘉宾没有人头铁到想去和钟先生抢画,于是很快拍卖槌落下,拍卖员高声宣布这幅水墨山河图由钟先生以四十万价格拍得。 之前的两位白手套服务生捧着画,小心翼翼来到钟先生面前。 还是一样的,被保镖拦住。 “钟先生说了,不需要确认,这幅画拍下来是要送给那位小姐的。”保镖说着,再次以手示意范一摇的方向。 数百道目光齐刷刷聚焦。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觉得钟先生对这小姑娘是仗义相助了。 这分明就是……看上人家了啊! 在女人们嫉妒的目光中,范一摇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往钟先生那边看了一眼。 钟先生恰也看过来,抬手轻扶了下帽檐,向范一摇微微点头示意。 “……” 范一摇觉得自己快精神分裂了,一会儿觉得那人就是大师兄,一会儿又忍不住在脑子里幻想大师兄被钟先生丢进江里喂鱼的场景。 终于,重头戏来了,那樽盛唐时期的等身飞天彩绘泥塑,被人缓缓推了出来。 这件拍品是今天的主角,自然要被放到最后压轴出场。 可以明显感觉到整个会场的气氛变了,观众席中不再有窃窃私语声,大家几乎全都屏气凝神,等待拍卖员报出起拍价格。 “……所以,这樽飞天塑像的起拍价是——四十五万大洋!” 白敬亨不愧是出色的商人,一直将这飞天像的起拍价格保密到此刻,可以说是赚足了噱头。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听到四十五万的天价后,大部分人还是不免倒吸凉气。 这样的高价,就是把绝大多数的买家淘汰了啊! 第一个叫价的是位港城来的富商,出价四十六万。 紧接着便有人跟拍四十七万。 就这样一万一万加到五十万,华尔纳才摇响了手中铃铛。 “华尔纳先生出价五十五万!”拍卖员嘴里喊着,余光里却瞥向钟先生。 果然,在华尔纳出价后,再次响起了摇铃声。 不过却并非出于钟先生,而是一位美艳丽人。 “啊,孟小姐出价六十万!”拍卖员再度飙高音量。 然而话音未落,就听孟画慈不疾不徐开口:“不好意思,容我解释一下,今天我并非以自己名义出席拍卖会,而是代表了日本商会。” 好不容易安静的会场变得窃窃私语起来,毕竟如今局势敏感,凡是牵扯到东洋那个岛国的,都会引人侧目。 拍卖员神色尴尬,“不好意思,已经看到您提交的委托书了,孟小姐是日本商会的代拍人,是我刚才口误了。” 此时局面俨然成了两大海外商会的角逐,这边孟画慈出价六十万,华尔纳马上跟着加价,而孟画慈显然也不甘示弱,两人就这样五万五万的追加,直到将竞拍价抬到八十万大洋! 华尔纳脸色难看,与身边助手低声商量着什么。 “还有人出价么?还有人出价么?八十万一次——八十万两次——” 此时大家似乎已经忘记还有一个钟先生了,只有范一摇不停焦急地向那边张望。 终于,华尔纳再次摇铃。 “啊!华尔纳先生竟然直接出到了一百万!让我们看看还会有更高的价格么!” 孟画慈微笑道:“华尔纳先生,您意志坚定,这次我只能甘拜下风了。” 华尔纳得意大笑,“孟小姐,看来日本商会终究是没能压得过我们美国商会,不过这似乎也并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结果。” 结局似乎已经没什么悬念,拍卖员开始拍卖倒计时。 就在这时,钟先生那边响起了摇铃声,守在门口的保镖向拍卖员比了个手势。 拍卖员愣了几秒,才道:“钟先生……出价两百万?” 大概是这个出价太魔幻,拍卖员从拍卖台上径直走下来,又离得近了一些,确认了保镖的出价手势,激动到破音。 “没错!钟先生!出价两百万!!!” 相传这次华尔纳带了一百万美金来,以当前美元兑换大洋的汇率,大概就是两百多万大洋了。 钟先生这是直接顶格拍价,把华尔纳老底抄了! 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显然对围观神仙打架喜闻乐见。 华尔纳气得一下站起来,对拍卖员道:“我申请拍卖会暂停,我需要打个电话确认是否可以追加资金。” 华尔纳的身后是美国商会,虽然听起来厉害,但这意味着他的钱并不真正属于他自己,还需要受到诸多限制。 大客户因为资金周转问题申请中途暂停,这在拍卖行业内也并非无理要求。很快拍卖员便宣布拍卖会暂停,华尔纳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去打电话。 大概十几分钟后,华尔纳重新回来,却一扫之前的暴躁,眉宇间竟洋溢着一丝兴奋。 范一摇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华尔纳先生,您要追加多少保证金?”拍卖员问。 华尔纳摇摇头,“我一分钱也不会再加。” 拍卖员笑容僵住,“那您的意思是……放弃这次的竞拍?” 华尔纳高高扬起了下巴,“当然不是。” 这回连坐在前排的白敬亨都面色大变。 不追加保证金,又不想放弃竞拍,难道说要仗势欺人来硬的? 这些年洋人在这片土地上横行霸道,也并非稀奇事了。 白敬亨脸色沉了下来,虽然说他对这些洋人一向是客气恭敬,但是能在沪城这种地界开一家如此规模的拍卖行,他也不是吃素的。 “华尔纳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白董事长,您不要误会,我可不是要破坏贵行的规矩。只是我比较好奇,如果在这次拍卖中,有竞拍者伪造身份,以他人之名参与拍卖,那么他的拍卖行为是否还有效?” 听到这里,范一摇心中一惊。 白敬亨显得有些惊讶,“哦?不知道华尔纳先生所说的这位冒充者,是谁?” 华尔纳伸手示意,指向的竟是钟先生所在位置。 “就是他。”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 白敬亨更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别说是白敬亨了,其他宾客也不相信。 刚才钟先生进场时那排场大家可是看到了,试问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沪城地界如此大张旗鼓地冒充钟先生? 就不怕被丢进黄浦江里喂鱼么?! 华尔纳却不慌张,依旧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不仅白董事长不敢相信,就连我也不敢。但是我有个很好的方法,可以验证钟先生的身份。” 白敬亨忙问:“什么方法?” 华尔纳说:“先容我问一句,钟先生在进场时,可有交纳保证金?刚才拍下的那两件拍品,可有完成付款?” 白敬亨道:“这是自然。” 华尔纳微笑:“是现钱么?” 白敬亨:“……” 是不是现钱,这一点白敬亨最清楚不过,因为钟先生付款票据上加盖的名章,还是他刚刚亲自送到拍卖行财务部的。 华尔纳见白敬亨脸色微变,露出胜利的笑容,“如果没猜错的话,他提供的应该是记名票据吧?那就很简单了,你们只要拿着这位钟先生提供的票据,去票号看看能不能兑出钱来,不就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冒名顶替了?” 白敬亨偷偷往钟先生那边看了一眼。 钟先生随身的黑衣保镖脸黑了下来,“白先生,难道你真的怀疑我们先生的身份?” 白敬亨忙堆笑道:“如今有客人提出异议,钟先生,我这也很为难,不如就让我遣人将您这票据拿去票号兑现,只要票据没问题,也好解除其他客人的担心。” 钟先生没有回应,所有黑衣保安也都在这一刻围了上来。 范一摇见状不妙,按住腰间佩刀。毕竟今天她是来看场子的,基本的职业操守还是要有,不能叫人真的在她眼皮底下打起来。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钟先生淡淡开口:“可以。” 华尔纳一愣,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这位“钟先生”真的同意拿着他的票据去票号兑现,不过转念一想,觉得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美国商会在沪城耳目众多,提供的信息绝对不会有误! 白敬亨心里却是微微松了口气,不过很显然,他也如华尔纳那般,担心这只是某种缓兵之计,于是一边派人拿着钟先生的票据去票号,一边又增加了保安。 如此热闹实属罕见,在场的宾客居然没有一人抱怨,大家全都好奇地等待一个结果。 可是没有人注意到,此时那遍布于拍卖行各处的古怪镜子正在缓缓翻转角度,全部面向大厅正中。 那盏悬挂在顶层的水晶吊灯无风自动,晃动的万千镜片中,倒映着拍卖席的众生相。 第24章 发狂 方晚星在洗手间补妆, 听见外面有人一边闲聊一边往里面走。 “哎?这墙角的镜子什么时候被人翻转过来了,我明明记得之前是面朝墙的。” “谁知道,他们亨氏德拍卖行的镜子一直放得古怪……不过你刚才看到没有, 可笑死我了,那个方晚星真是出了好大的洋相。” “怎么没看到!现在大家都在说她,上赶子巴结不成, 反而被钟先生当众给下马威, 连个女保安都不如……” 方晚星脸色黑下来, 对上说笑进来的两人, 二话不说,一人脸上赏了个耳光。 “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议论我!” 这两人家里都是做生意的, 平时都要仰仗方晚星父亲过活, 对她也向来是极尽讨好,没想到背地里却是这种嘴脸,此时方晚星心中惊怒交加,脸都涨红了。 若是放在以前, 这两人被方晚星打,是绝对不敢吭声的, 可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竟然想也不想直接还手, 将响亮的耳光如数奉还。 “你们……你们怎么敢!!”方晚星被打蒙了, 捂着脸震惊不已。 “呵, 你又算什么东西!父亲当了个狗官, 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公主了?忍你很久了!” “是啊, 你以为我们平时和你玩是因为喜欢你么!你不知道你那高高在上的嘴脸看起来多恶心!” 方晚星被两个女孩推搡在地拳打脚踢, 又哭又叫。 “晚星?”这时洗手间门外传来男子的声音。 方晚星拼命挣扎弄出动静。 果然很快有人冲进来, 正是之前那个被方海威当众羞辱的面粉厂少东家。 青年看到方晚星被按在地上,正想过去阻止,却无意间瞥见一抹玉色,是方晚星挣扎时露出的一截小腿。 “唔!还站着干什么!快来帮我把这两个贱人拉走!”方晚星气急败坏地大吼。 两位少女见有人进来,直接跑了,只留青年双眼发直地站在原地,像枚钉在地上的木桩。 他很喜欢方晚星…… 喜欢她婀娜姣好的身材,喜欢她漂亮俏丽的脸蛋,但是更多的,是喜欢她身为淞沪警察厅千金的身份。 他们家世代从商,少不了各路打点,若是能和方家联姻,对家族肯定会有天大好处。可惜的是,方厅长眼高于顶,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 方晚星整理好自己从地上站起来,却听见落锁的声音。 她抬起头,见原本来营救她的青年关上了洗手间的门,双眼充血地看过来。 “晚星,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 拍卖行大厅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被派去票号的人回来了。 白敬亨大气都不敢喘,以眼神询问。 那人跑得气喘吁吁,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兑换了,已经兑换成功了,的确就是钟先生的票据。” 白敬亨:“全都兑现到账了?” “没错!” 白敬亨面容舒展。 反观华尔纳,俨然成了众矢之的。 竟然敢怀疑钟先生的身份,美国佬被打脸了吧! 华尔纳不可置信,“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白敬亨道:“华尔纳先生,您现在应该没有什么疑虑了吧,此时坐在这里的,就是钟先生本人。” 华尔纳冷哼,“他的银票能兑出钱来也不能证明什么,也许是他偷了钟先生的名章呢。” 白敬亨有些不悦,“可是您刚才已经说了,只要钟先生的记名银票能兑出钱,就算是证明了他的身份,如今您还想如何?” 华尔纳一脸傲慢:“既然钟先生的确是本人,为什么要戴着墨镜和礼帽,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在场很多人早就看不惯美国佬的嚣张,这时也站了出来。 “呵呵,钟先生的真容又岂是谁都有资格看的?” “就是的,不要说钟先生愿不愿意摘掉墨镜,就算他愿意,今天在场的人又有谁见过钟先生?摘了又能怎样?” “是啊,就算钟先生摘掉墨镜,也没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钟先生啊……” 华尔纳显然有备而来,对白敬亨道:“白董事长,即使在场的宾客中没有人认识钟先生,但是有一个人,他一定认识。” 白敬亨一愣:“谁?” 华尔纳:“摩登饭店的董事长,徐子卿徐先生。” 白敬亨笑了:“徐先生事务繁忙,恐怕很难请到,他现在是否在沪城都不一定……” 华尔纳却打断道:“徐先生昨日刚刚回到沪城,此时就下榻于摩登饭店。” 白敬亨一时间没有回应。 华尔纳继续:“白董事长,实话和您说,我这次提出质疑,完全是因为我们美国商会收集到的情报,我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在场这位钟先生的身份。至于我的判断到底正确与否,只要将徐先生请过来就知道了。要是如此珍贵的拍品真的被一个骗子拍走,贵拍卖行的信誉何在?” 或许是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白敬亨,只见他沉思再三,默默走到钟先生面前,低三下四地商量道:“钟先生,您看……”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钟先生便丢给他一样东西。 白敬亨吓了一跳,待看清那东西,竟是一个木牌。 钟先生声音清冷:“我怕你们去请,请不动他,带上我的手牌。” 白敬亨一愣,忙将手牌收起来,连连躬身称是。 在场之人见此情景,心中都是十拿九稳。 这看上去妥妥的就是钟先生本人,美国佬贼心不死,看一会儿怎么收场。 白敬亨派人拿着手牌去对面的摩登饭店请徐子卿,果然十几分钟后,徐子卿来了。 在场不少人都站了起来,足见这位徐董事长在上流圈子里的身份。 范一摇顺着大家目光看过去,颇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能成为摩登饭店的董事长,怎么也是和白敬亨差不多的年纪,没想到他居然非常年轻! 来人看上去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穿着一身灰色西装,有翩翩贵公子气度,举止间却透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特别是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似乎比寻常人浅淡很多, “徐先生,万分抱歉让您百忙之中过来一趟,您看……”白敬亨正想解释事情原委,却被徐子卿抬手制止。 “白董事长不必多言,您派来找我的人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 白敬亨讪讪地赔笑,“那就辛苦您了。” 徐子卿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其实,只要看到那张手牌,你们就应该不用怀疑了……” 说着,他也不管其他人作何反应,在保镖的示意下,走到钟先生面前,微微躬身:“钟先生。” “嗯,辛苦跑一趟。” “您言重了。” 一对一答,不过十几个字,却令局面彻底扭转。 几乎所有人都长长舒了口气,只有范一摇,真的开始慌了。 如果此时面前这人真的是钟先生,那她家大师兄呢?! 总不会是计划败露被钟先生的人发现,真的丢进黄浦江喂鱼了吧…… 可她远远瞧着,那名“钟先生”虽然挡住了大半张脸,光是看那熟悉的下颌,她也觉得那就是大师兄啊…… 华尔纳的脸几乎要黑成锅底。 白敬亨扬眉吐气地问:“那么,华尔纳先生,您还要追加拍卖保证金么?” 尽管华尔纳十分不甘心,却只能悻悻道:“不了,谢谢。” 一场插曲落幕,最终拍卖槌敲下。 拍卖员宣布飞天塑像以两百万大洋的价格被钟先生拍到,整个拍卖大厅瞬时掌声雷动。 范一摇觉得眼前有光晃过,害她半眯眼寻找光源,待目光落在大厅四周摆放的镜子,不禁心神俱震! 那些面向墙内的镜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全部翻转过来了! 所有镜面都反射出此时的拍卖厅,让这整座拍卖厅显得比真实空间宽阔了几十倍不止,而聚集在这里的宾客人数也似乎随着影像翻了几十倍。放眼望去,只觉得到处都是人影和光影。 更让范一摇惊恐的是,不知道从哪一处开始,那镜子里的世界竟是开始窜出火苗,火势很快蔓延,连成大片,镜子里聚集在拍卖厅中的宾客们开始惨叫奔逃,却被大火困在当中,犹如等待焚烧的祭品。 然而真实中的拍卖厅还是一片衣香鬓影,安然无恙。 范一摇只觉得诡异感遍布周身,后脖颈的汗毛都竖起来。 就在这时,现实中的拍卖厅变故突生,只见那两个原本正在搬运飞天塑像的服务生停下了脚步,竟是突然松了手! 眼看着两百万大洋就要摔成齑粉,范一摇一个猛冲向前,堪堪赶在飞天塑像坠地之前将其抱住! 可是还没等她松口气,便见那两个服务生像是突然发了疯一样,开始原地互殴起来。 范一摇抱着飞天像躲过他们,迎面却又扑过来一个黑影,正是华尔纳。 他看着神色诡异,目眦欲裂,贪婪盯着飞天塑像,就像是完全失去了神志一样,不顾后果地扑上来,想要争抢塑像。 不只是华尔纳和那两个服务生,此时大厅内所有人好像突然集体发疯。 他们有的三五成群一起争抢拍卖品,有的像斗牛一样开始肉搏,你一拳我一拳互相打得鼻青脸肿还不肯停手,完全失去了平日体面。甚至还有一些男女,竟是当场开始互相撕扯衣服滚作一团,很快便起伏哼叫起来。 好好的上流社会拍卖场,居然眨眼间化作野兽厮杀的修罗地狱。 而镜世界中的火势也越发猛烈起来,渐渐幻化出一只鸟的形状。 巨型火鸟宛如地狱中苏醒的恶灵,缓慢展开燃火翅羽,一双赤金眸子睁开,直直望向镜子外范一摇所在方位。 第25章 毕方出世 华尔纳人高马大, 但根本不是范一摇的对手,范一摇一脚就给他踹出几米远,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这时异变突生, 自拍卖行穹顶忽然俯冲下来一个巨大火球,火焰滚滚,携带炙热高温, 速度快得几乎瞬间就到了范一摇面前! 范一摇这才看清, 那并不是什么火球, 竟是一只浴火的大鸟! 就是这么一走神的功夫, 她差点被火鸟扑了个正着,千钧一发之际被人一把扯开。 一道长鞭凌空甩出,迫得火鸟飞离, 然而鸟羽上所携火星却随着鸟翅拍打簌簌而落, 四处点燃拍卖行内的陈设。 眼看着火势渐起,那些处于癫狂状态中的人却毫无所觉,继续纠缠厮打,殊不知性命已经危在旦夕。 “大师兄……真的是你啊!”接连变故, 让范一摇有点恍惚。 “怎么,才小半天时间, 连师兄都不认得了?” 江南渡的声音沉稳清冷, 这让范一摇慌乱的心立刻安稳。 “大师兄, 有人动了那些镜子, 还有刚刚那只鸟……” “嗯。”江南渡不在意地应了一声, 随手一挥, 长鞭所过之处竟是燃起阵阵烈焰, 将那只再次俯冲而下的火鸟轻易弹开。 此举加剧了拍卖行内的火势, 江南渡深不见底的黑眸映着火光, 也映着扭曲挣扎的人影,却无丝毫情绪波动。 “可惜了,送你的那幅画烧掉了。”他平静说了这一句。 范一摇觉得不太对劲:“大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江南渡微微勾唇,抬手将范一摇拉过来,替她将碎发整理好,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一摇今晚可还开心么?” “开心?”范一摇被问得莫名其妙,只觉得这样的大师兄看起来怪怕人的,“我开心什么呀?” “一摇想要什么,师兄就买给你,还不开心么?” 江南渡眼睛黑得像化不开的浓墨,垂眸看着,以一种占有和保护的姿态,将范一摇完全笼罩在他的气息里。 “只要一摇能开心幸福,你想要什么师兄都给你,好不好?” “……” 范一摇用力挣开江南渡怀抱,拼命摇晃他肩膀,“大师兄,你这是发了什么病,快点恢复正常啊,那些人就要烧死了!” 江南渡似乎也被提醒,回头看了一眼,幽幽道:“是啊,要被烧死了。” “所以我们快想办法灭火呀!”范一摇四下张望,想找水源,谁知这时又听她那位大师兄在旁边幽幽补了一句—— “烧死了好啊。” 范一摇:“……” 这一刻,范一摇总算意识到,大师兄和那些拍卖行里的宾客一样,也发疯了。 一声高亢的啼鸣声响起,浑身浴火的大鸟去而复返,又向着他们俯冲。 范一摇这次终于看清楚,那只火鸟居然是独腿。 是毕方!这竟然是一只毕方!! 范一摇忽觉腰间一紧,竟是被江南渡揽着,三两步便来到拍卖行大门口。 江南渡面沉如水,打开门连人带飞天塑像一起将范一摇推了出去。 “在外面好好待着,不要进来。” 说完便将大门重新关合。 “大师兄!!”范一摇折返回来,用力捶门,可是不知道这大门被江南渡使了什么手段,不论如何踢打,也纹丝不动。 此时从外面看,整个亨氏德拍卖行里已经火光冲天,路人喊来消防队,还有不少周围的商贩路人帮忙泼水救火。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这里面的火,不是他们可以熄灭的。 范一摇看了一眼飞天塑像,只见塑像琉璃般的彩釉上映出拍卖行内的火光。 她突然就想起了凤梧讲的那个部族传说。 “对不起了啊,两百万。” 范一摇嘀咕了一声,干脆利落将塑像的发簪掰下。 泥面的表层脱落,露出里面金光灿灿的黄铜质地。 范一摇将簪子往头上一插,仰起头观察亨氏德拍卖行大楼。 门给堵了,她不会寻别的入口么? “哎!小姑娘!怎么回事!里面怎么着火了,你还好么?”不远处传来苍老年迈的声音。 范一摇循声看去,见是魏教授。 魏教授惦记着拍卖结果,一直没有离开,而是在附近的茶馆里等消息,见这边好端端突然火光冲天,才带着学生们帮忙救火。 范一摇嘴角一扯,心说来得正好呀。 “嘿,老头儿,接着!”范一摇轻轻送力,将丢了发簪的飞天塑像推了过去。 魏教授下意识张臂一抱,好悬没被冲力直接掼倒在地,幸亏有几个学生及时冲过来将人扶住。 待魏教授推推眼镜,看清楚迎面砸来的东西,眼珠差点瞪出来。 “这这这,这飞天塑像最后到底被谁买了?” “你别管谁买的,现在是你的了!” 范一摇说完便转身冲进火海。 魏教授还想追,可是一根烧断的木梁从上空掉落,横亘在生死之间。 “小姑娘,快出来!里面危险啊!”魏教授拼命呼喊,却再难得到回应。 范一摇此时已经绕着亨氏德拍卖行走了一圈,每遇到一扇窗户就要抬腿上去踹两下。 她就不信在这种情形下,她大师兄还能一点纰漏都不出,能将所有入口锁死了。 再次看到窗户,范一摇想也没想抬脚就踹,结果一脚飞上去,非但窗户纹丝不动,还让她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她这才发现,这扇窗户正是她第一次踹的那扇。 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围着大楼转了一周。 范一摇急得满头是汗,越发心焦气躁。 “小姐,你没事吧?” 一道好听的少年声音自身侧响起。 范一摇抬头,发现来人穿着指袜木屐,身着月白色印花和服,竟是个东洋打扮,看上去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 这少年长着一双弯弯笑眼,头上歪戴一张白狐面具,生得俊美异常,只是皮肤显得过于苍白了些。 “你想进去?为什么不走门呢?”少年轻笑着伸出一只手,似是要扶范一摇起来。 范一摇没动,只是呆呆地与那双眼睛对视,一时间有点出神,不由自主地回答道:“门……门打不开呀。” 少年脸上笑容更甚,他似乎完全不担心拍卖楼外面会有木梁瓦砾烧断坠落,闲庭信步走到拍卖楼大门口,修长白皙的手按在门上,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 那扇对范一摇来说几乎是牢不可破的大门,竟是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推开。 “瞧,这不是开了?” 随着大门打开,滚滚热浪瞬间扑过来,范一摇再回头去看少年,却发现已经没有人影了,就好像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范一摇没有时间细想,带着风水簪一头冲进亨氏德拍卖行。 此时拍卖行内已是一片火海,那些参加拍卖的宾客被大火围在当中,几乎全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只有少数几个还有意识的,嘴里也是疯言疯语,念念有词。 拍卖行大楼内通了自来水,范一摇冲进最近的洗手间,接了消防水管放水灭火。 然而那熊熊火焰像被人施展了妖法,遇水非但不灭,反而有愈烧愈旺的态势! 范一摇心中一沉,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 传说毕方鸟可引火灾,《山海经》是这样描述他们的:“见则其邑有讹火。” 毕方所引业火,遇水不灭。 范一摇此时已经被浓烟熏得眼睛发疼,咳嗽不停,如果她不是异兽天狗,体质远非常人可比,只怕不被这里面的高温烤死,也要被烟熏死了。 绝望中她回头看,此时拍卖行大门已经重新关合,而毕方所生业火燃遍大楼每一个角落,现在想要将人运出去已经是不可能,唯有想办法灭火。 可是范一摇空有风水簪在手,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 “大师兄?师父?你们在哪里!”范一摇一路向楼上狂奔,一直来到五层。 原本应该在这里守卫的凤梧却不见踪影。 此时站在五层跑马廊边,自高空俯视,才发现那中央大厅的拍卖席位,从这里看竟像是一个高高的祭台。 这时背后响起女人轻笑声。 范一摇转身,看到以檀木折扇掩面的孟画慈。 “又是你!那只毕方是你放出来的?” 范一摇灰头土脸,模样狼狈,看孟画慈的眼神能杀人。 孟画慈却好像生怕戳不穿范一摇的肺管子,笑着应道:“是啊,我放出来的。” “你!你这祸害!”范一摇红着眼提刀就砍。 孟画慈如鬼影般轻松闪躲,笑得更加放肆妖娆。 “范总镖头既然救人心切,为何还纠缠着我不放?再不快点用风水簪灭火,这些人恐怕就要被烧死了呢。” 范一摇动作一顿,将风水簪从头上拔下,“你知道这东西怎么用?” “看好了,我只教你一遍哦……” 孟画慈收拢折扇,以扇作簪在半空点画,时而细捻慢挑,时而大开大合,动作缓慢不失优雅,如翩翩起舞,化蝶欲飞。手臂轻抬间,那双皓腕自滑落的衣袖下露出,柔弱无骨,苍白如纸。 范一摇盯着女人一举一动,眉头越皱越深。 她平时跟在大师兄身边,对阵法师那套东西多少是了解一些皮毛的,此时已一眼看出她是在描画阵法图纹。 “学会了么?”一舞完毕,孟画慈问,还是那样不紧不慢,风姿绰约,仿佛此时他们并非置身火海。 眼下情形紧迫,也没时间分辨她话中真伪,范一摇在脑中将她所有动作复盘一遍,准备死马当作活马医。 然而她才刚做出第一个画阵动作,只听破空之音袭来,手腕一紧,竟是被一条鞭子缠住。 “大师兄!”范一摇见到熟悉身影,喜出望外。 江南渡将范一摇挡在身后,冷漠视线与孟画慈相对,说出的话却是冲着范一摇的。 “不是说不让你进来,怎么不听话。” “你在里面,我怎么能不进来?”范一摇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 江南渡微微僵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蕴含诸多无法诉说的情绪。 范一摇又往一层瞥,此时浓浓烟雾几乎已经让人不能视物,看不到下面的情况。 “师兄,还记得师父给我们讲的那个传说么?风水簪应该可以熄灭这毕方的火,我到了外面才想到这点,可是你用阵法封住这里,我好不容易才进来!你是不是也没想到,疏忽了啊?” 一听这话,孟画慈又噗嗤笑开:“范总镖头,以你对你大师兄的了解,你觉得他……当真是‘疏忽’了?” 范一摇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南渡这时却已经对孟画慈出手,长鞭挥出,招招带着杀意。 孟画慈躲过了鞭子,胸口却挨了江南渡一掌,直接被打得吐血。 “呵,怎么,江大掌柜这是怕我在你这宝贝师妹面前揭露你,急着杀人灭口了?” 第26章 画阵 江南渡面无表情, 根本不在乎孟画慈说了什么,一条长鞭携风带火,只求置对方于死地。 孟画慈勉力抵挡, 却明显不是对手。身上又挨了江南渡一鞭,做工精良的阔袖旗袍也从背后裂开,露出皮开肉绽的鞭伤。 “呵呵, 要不是为了维持这五棺风水阵, 你以为你是我对手?”即便到了这种时候, 她依然能笑得出来。 江南渡不为所动:“趁你病才能要你命, 不是正好。” 孟画慈索性往楼梯扶手上悠闲一靠,转头看范一摇,轻喝一声:“喂, 小狗狗,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用风水簪灭火救人?” 那语气中有几分嗔怪责备,像主人逗弄爱宠。 范一摇被这称呼叫得一愣。 她虽是天狗,生平却最恨别人将她当做狗, 可也不知道为何,这称呼自那女人口中吐出, 却没让她如何反感, 反而下意识听命举簪, 像有什么条件反射。 江南渡眸光一暗, 喝止:“一摇不要听她的, 她只是在利用你做引, 锻造那把风水簪!” 但凡一个活物, 和“锻造”两字扯在一起, 总会引人不祥的联想。 范一摇听到这里毛都炸了。 “锻造?什么锻造?” 居然还要用她做引…… 孟画慈拍了拍手, 称赞:“不愧是江大掌柜,这么快就查明我意图。” 江南渡眼底寒意森然,“也仅限于此了。” 长鞭再次挥出,这一次孟画慈无力再躲,被鞭子缠住脖子。 孟画慈抬手牢牢抓住鞭子,为自己争取片刻生机,媚眼望向江南渡身后,笑道:“小狗狗做得好。” 江南渡闻言一惊,立刻转身,待看到小师妹握着风水簪纹丝未动,才知道自己中了计,随之手上感觉力道一松,鞭子的另一端已是空无一人。 孟画慈趁着他这片刻的分神,逃之夭夭。 江南渡也不恋战,将长鞭重新绕回手掌,走过来拉范一摇的手,却拉了个空。 范一摇往后退,握紧了手中风水簪。 江南渡敛目道:“一摇,跟师兄走。” 范一摇:“可是火还没有灭。” 江南渡:“你在这里使用风水簪,就是落入那女人的圈套。” 拍卖行内的大火已经窜到房顶,将水晶吊灯烧得通红,此时整座吊灯其根断了一半,悬在半空吱吱呀呀,随时可能落下去将拍卖席离晕倒的人砸成肉酱。 范一摇被逼到墙角,双手背后护好风水簪,迎头直视师兄双眼。 “大师兄,你只告诉我一件事,这枚风水簪,按照孟画慈教给我的方法使用,是不是可以灭掉这火?” 江南渡没回答,反手一抄,想要将这头倔驴师妹直接扛起来带走。 范一摇那么多年的肉包子也不是白吃的,把心一横,一头往师兄肚子上狠狠撞去。 “范一摇!”江南渡彻底动怒。 范一摇冲开束缚,站到跑马廊边开始以簪画阵,第一笔落下,便隐约感觉热浪滔天的火海中有一丝清凉拂过。她来不及欣喜,便觉腰间一紧。 “大师兄你放开我!再耽搁下去就真的来不及救人了!” 范一摇连踢带踹,又扭又打,情急之下张嘴就去咬江南渡耳垂。 江南渡身体骤然僵硬,发了狠,将范一摇重重掼在地上,附身压住。 范一摇给摔懵了,眨巴着眼睛,看着大师兄近在咫尺的黑眸,忘了呼吸。 江南渡见少女一张脸被烟熏得一块黑一块白,像只小花狗,气笑了。 “这五棺风水阵被镜阵反向催动,最能激发心底执念。你看那些人,或贪、或嗔、或痴、或慢、或疑,满肚子肮脏龌龊,就算死了,又有什么可惜?也值得你拿自己来冒险?” “可他们就算再肮脏再龌龊,我们也没有资格左右他们的生死。他们自己愿意作死我管不着,可我们这些身负异能的异兽和阵法师,凭什么拿他们当做工具摆布,他们又不是草编泥塑的!能救而见死不救,我可不想以后夜里睡不着觉!” “一摇,你现在之所以这样想,是受到这五棺风水阵的影响,激化了执念……” “那师兄非要拦阻我,又是被激发出什么样的执念?” 他的执念? 他还能有什么执念…… 江南渡眼底幽深,安静看着范一摇。 范一摇被师兄盯得忐忑,却又不敢再耽搁,壮着狗胆用力翻身,没想到竟是真的将师兄反压。 也不知师兄是不是被她的大逆不道气傻了,一时间竟是没有反抗,仰面躺在地上发怔。 范一摇抓准这时机,一跃而起,以风水簪飞快画阵。 一滴水珠自半空坠下,落在江南渡脸上,顺着他面滑落,犹如滴泪。 很快,越来越多的水珠自空中凝结,如断线之珠,渐成雨幕。 范一摇在倾盆大雨中淋成了一只落汤鸡,心中却很欢喜,正想要回头去看师兄反应,谁知眼前却骤然一黑。 …… 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日在骷髅阵中看到的高台,立于山巅,俯瞰人世。 无数穿着草衣兽皮的人,正艰难于乱石中攀爬,一步一叩首,向自己虔诚地顶礼膜拜。 烈日炎炎之下,大地龟裂,万木凋零。 她似乎看得懂那些人舞蹈中祭拜的含义,于他们绝望的眼中看到无声的恳求—— 他们,在求雨。 “小狗狗,仔细看好,这些都是我们要护佑的子民,我们是他们的神明。” 一道好听的男子声音自身后响起。 范一摇没有看说话之人,只是懵懂地问:“可是,该怎么给他们降雨呢?” 男子轻笑:“你虽然只是异兽,但只要借助于工具,也可使用简单阵法降雨,别急,以后我可以慢慢教你……” 天边浮云开散,圣洁的日光自群山罅隙中倾落。 范一摇回过头,逆光中,看到那张如霜雪般清冷的脸上,一双慈悲的眼。 …… 范一摇再次睁开眼时,正躺在一副担架上,被救援人员抬出亨氏德拍卖行。 她这是又做梦了? 梦里那个和她说话的是谁? 还有,她怎么从拍卖行出来了?大师兄呢? “小姑娘,你醒啦?”随行一位护士打扮的人看见她睁开眼,高兴道,“别担心,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范一摇不及开口说话,眼角余光瞥见一道红光从亨氏德拍卖行顶层破出,径直坠向对面摩登饭店。 因为这光消失太快,几乎没有人注意,只有范一摇心中微凛,猛地从担架上坐起来。 她看清楚了,是那只毕方! 风水簪的效用此时只局限在拍卖行大楼内,毕方鸟要是离开这里,岂不是又要引来新的火势? 不顾身边护士的惊呼,范一摇跳起来直追进摩登饭店。 她眼睛盯着那被毕方撞破的窗户,心想怎么会这么巧,看这窗户的位置,居然是六层那个属于钟先生的套房。 “范总镖头……您……需要帮忙么?”大堂吴经理看到满身狼狈的范一摇,一脸错愕。 “我回房间冲个澡。”范一摇径直冲向电梯。 电梯里没有往日的值梯服务生,想来应该是去拍卖行帮忙救援了,范一摇乐得没人打扰,按了六层的按钮。 电梯抵达六层,走廊里安静如常,并没有着火的迹象,范一摇半颗心放下来,来到走廊尽头钟先生的套房门外。 她想也没想,小跑一段当做助力,飞跃而起,一脚踹在门上。 整个门扇抖了抖,簌簌墙灰落下,仿佛要连着合页从墙面剥离。 然而也只是仿佛,待墙灰落尽,房门还是好好待在原地,纹丝不动。 范一摇神色讶异,没想到这扇门居然被人布置了封印的阵法! 她垂眸思索,掉头跑回山海镖局的套房门口,摸到房门钥匙,正准备开门,不料门却忽然从内里自己开了。 范一摇吓了一跳,“罗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范总镖头。”罗铮小小的唤了一声,他比之前更加憔悴,神情呆滞,脸色苍白,看上去像个几天没睡觉的大烟鬼。 范一摇直奔江南渡的床铺翻找,随口问:“你这些天跑哪儿去了?运红尘呢?他去找你了,你没见到她?” “见到了,我们是一起回来的,她去亨氏德拍卖行帮忙了。” 范一摇也顾不上细问,这时终于找到了江南渡平时用来装沉香屑的布囊,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里面居然是空的,不禁有些失望,估摸着大师兄为了今天的拍卖会,将所有布阵画符的东西都随身带走了。 她本想学那晚大师兄打开亨氏德地下保险库的方法,以沉香屑画阵破门,眼下看是不能了。 “范总镖头,您在找什么?”这时罗铮在旁边声音弱弱地问。 范一摇心说罗铮一个普通人类,跟他说也说不着,便含糊道:“想找一包师兄画符用的东西,没找到就算了。对了,一会儿不论听到什么声音,你好好在房间里待着别出来。” 罗铮默默点头,也不知道是否将她的话听进去。 范一摇抽出腰间佩刀,重新回到走廊尽头的大门前,蓄足了力气,抡臂挥砍,准备强行破门。 铿的一声。 刀刃携着天狗巨力结结实实砍在木质的门扇上,又是窸窸窣窣掉了许多墙渣,然而却没能在门上留下半分印记。 范一摇心里不服,又是叮叮当当一阵挥砍。 “范总镖头,你……会画阵么?” 这时身后响起罗铮的声音。 范一摇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罗铮在范一摇错愕震惊的眼神中,显得颇不自在,走过来递出一个小包裹,“您刚才要找的……是沉香屑吧?要开门的阵法,好像是应该用这东西来画的……” 范一摇的表情更惊愕了,“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是……九州的?” 罗铮眼神躲闪,不去与范一摇对视,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不算吧……我只是……嗯,刚知道一些事罢了。” 范一摇见罗铮吞吞吐吐,也没有继续跟他耗时间,她接过沉香屑,回忆了一下那日大师兄画出的阵法图纹,开始试着用沉香屑复刻。 可惜她手法不够娴熟,还需要时时刻刻停下来回想纹路走向,以至于法阵画出来,线条时粗时细,歪歪扭扭,犹如狗啃,也不知道能不能奏效。 不过当她走进阵眼,看到法阵激发出的阵光,心中还算是松了口气。 第27章 临终委托 位于走廊尽头的套房大门自动徐徐打开, 也揭开钟先生的冰山一角。 范一摇怕自己离开阵眼,这门就立刻合上了,问罗铮:“喂, 你能帮忙守阵眼么?” 罗铮一脸茫然:“啊?守什么?” “……” 范一摇这会儿摸不清罗铮底细,便想了个变通法子,将自己的镖刀丢给罗铮, “你帮个忙, 用这把刀将门卡住。” 罗铮不明所以, 却还是按照范一摇的指挥, 听话照做。 范一摇等刀摆好位置了,才从阵眼中出来。 不出她所料,她刚离开, 那法阵的阵光便黯淡下去, 套房大门立刻回关,砰的一声被镖刀别住了。 但是显而易见,大门并不打算放弃关合,还在那儿和镖刀较劲, 而镖刀也被它那强大的力道压得开始变形弯折。 范一摇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在洗手间的浴盆里找到了那只毕方。 只是此时毕方身上的业火已经熄灭, 可以看出青色的羽毛, 以及羽毛之间的红色斑纹, 但是整个鸟身伤痕累累, 千疮百孔。 范一摇走进来的时候, 毕方的眼睛是闭上的, 白色鸟嘴微弱地轻轻开合, 像是艰难呼吸。 “喂, 你还好吧?” 范一摇试探着叫了一声。 毕方鸟微微睁开眼, 乌黑的眼珠转向范一摇,最后落在她头上的那枚风水簪。 范一摇这时已经来到浴盆边,只见盆里放满了水,推测是毕方鸟为求自救,灭掉身上业火,这才跑来浴盆里浸水。可是毕方的业火又哪里是随便能被普通的水灭掉的呢? 此时离得近了,范一摇才看到,在毕方身体的伤口之间,隐约可见火星,腐蚀着骨肉。显然,它身上业火并非是被水熄灭,而是因为重伤。 范一摇赶紧拔下簪子,在毕方身上画阵。 毕方鸟却轻轻扑闪了一下,展开羽翅轻抚,似在制止范一摇。 范一摇怕毕方误会,解释道:“我是范一摇,是山海镖局的总镖头,也是异兽天狗,我是来帮你的,你别怕。” 毕方鸟却还是不肯让范一摇画阵,赤红光芒中,竟是幻化成一位红衣少年。 少年眉目英气,只是瘦得厉害,脸色也极差。 “心意领了,但是……风水簪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了,来不及了。”少年说。 范一摇拧起眉毛,“什么来不及了?风水簪不是可以专门克你们毕方的业火吗?刚刚在亨氏德拍卖行你应该也看到了吧,那么大的火都被扑灭了。” 毕方少年凄然一笑,“我三年前被人运到此处,以五棺风水阵强行镇压,如今已经伤了五脏肺腑,活不长了……与其做无用功,还不如……烦请听我多说两句话……” “好,那你慢慢说,别着急。” “范总镖头……这样称呼应该没错吧?我叫刘力,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我们两个自出生开始就是返祖毕方,你知道返祖么?” 范一摇点点头,她自然是知道的。 所谓返祖,就是指某些异兽由于未知原因,拥有了原本应该退化的异能,而且这种现象通常不会后天出现,是异兽降生时与生俱来的。 毕方返祖,可想而知,那就是携带远古时期引来业火的异能,这种能力通常无法自控。 毕方鸟继续道:“原本我和我哥哥生活在西北戈壁的毕方族群中,靠风水簪平衡,可以正常生活,可我却不知道中了何人算计,再醒来时就被压在这五棺风水阵下。如今我是活不成了,但我不想让我那哥哥也重走这样的路,既然你是镖局的人,那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把风水簪运送回我的故乡,看看还来不来得及救我哥哥……” “好,你的故乡在什么地方?” 然而就在这时,毕方少年忽然大口大口呕血,抽搐起来, 范一摇慌了,拉住红衣少年的手,“喂,你,你坚持住!我去找我师父和我师兄,他们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毕方少年掌心滚烫,像是体内有烈火灼烧,他抖得越发厉害,几乎神志不清。 “业火焚身的滋味,实在是……太疼了……真的是……太疼了啊……我……好想回九州啊……” 少年眼神变得氤氲空旷,似乎透过这一间小小的酒店浴室,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毕方业火,本是天性……因为我们被困在这里才要遭受这种苦,要是能回到九州该多好啊……回到九州,就再也,不会疼了吧?“ “所以你再坚持一下!”范一摇突然很生气,恨不能摇着少年肩膀让他振作起来。 “范总镖头,你听说过盛唐传说么?听说那时候,条条大路通往九州,华夏大地万国来朝,九州异兽往来自由……要是我们……也生在盛唐,生在家国鼎盛时期……该多好……” 毕方鸟羽翅舒展,眼神迷离,仿佛已随着自己的心意,飞去那不再受缚的九州天地。要不是他身上开始出现一个个洞烧的窟窿,可能还会以为他正在做一个闲适恬淡的美梦。 只可惜,现在不是盛唐,而他们,也回不去九州。 “之前攻击你,并非出自我本意,实在是控制不住体内业火,受风水簪吸引,还望……范总镖头……宽宥……” 伴随着这最后的歉意,少年缓缓闭上眼,又重新变回鸟的形态,周身忽然窜起熊熊烈火,一点点将身体燃烧,直到彻底消失于天地之间,只留下几点未燃尽的星火,飘落入水。 范一摇看得心神俱震,视线还停留在毕方鸟消失的地方,眼圈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泛红。 “哎,你安心走吧,风水簪……我一定替你送去你哥哥那里。” 似乎在回应她的承诺,落入水底的那最后一小点火星,噗嗤一声,熄灭了。 “范,范总镖头,你,你还好吧?” 罗铮不知什么时候跟着范一摇进来,看他那受惊的表情,应该也看到了毕方陨落的全过程。 范一摇胡乱抹了一把眼睛,也没心情安抚罗铮。 “听着,不论你是什么身份,今天看到的事,绝对不能说出去,不然只会给自己引来麻烦。” 罗铮点点头,认真保证:“范总镖头放心,我明白规矩的!” 范一摇摸了摸头上的风水簪,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浴盆里放满的水清澈干净,那只消逝的毕方没有在世间留下丝毫痕迹。 从洗手间出来,听见镖刀已经被门挤压得发出咯吱声响,范一摇想赶紧离开这里,却在余光一瞥之间,看到客厅内满墙的挂画,不禁愣在原地。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一点一点将头转过来。 这回,她看清楚了。 那挂了满墙的各式画作,居然都只画了同一个人。 有梳着双鬟穿白色纱裙在林间荡秋千的,衣袂飘飘,似乎云间仙子。 有穿着圆领唐服在夜市赏灯的,对着灯谜冥思苦想,一脸纠结。 有一身戎装骑在战马上破阵杀敌的,长发高竖,发尾随风乱舞。 还有不同年龄段的。 有的看上去是十四五岁的豆蔻年华,也有看上去年近三十的,甚至还有两三岁满地乱爬的。 画的种类也不同。 有水墨画,有西洋油画,还有那种西洋人流行的写实铅笔素描画,当然,最多的还是水墨画。 画幅的纸张看上去也是属于不同年份,有的崭新,有的泛黄…… 而所有这些人,都和她有着相同的容貌。 一个陌生的房间内挂满了陌生的画,而画中的人又是自己,这感觉何等诡异。 范一摇只觉得背脊汗毛倒竖,手脚冰凉。 罗铮也注意到画里的人和范一摇长得一样,不禁搓了搓胳膊,觉得怪瘆人的。 “范范范范总镖头……这里面怎么都是你?” 门外渐渐响起了嘈杂声,似乎有人上来了,人数还不少。 范一摇猜应该是拍卖行的那些宾客被转移到这里,催促罗铮:“先别想了,快点走。” 就在两人离开套房后,那担负着卡门重任的镖刀大概是知道自己不负重托,咔吧一声,终于断了。 范一摇心微微一颤,跟着疼了一下。 这把刀,是十岁那年大师兄送她的生辰礼物。 可冥冥之中,她又觉得,她与大师兄之间断掉的,似乎不仅仅是这把刀。 范一摇将地上用沉香屑画出来的阵法图抹去。便拉着罗铮回房间,拉开窗帘向对面的亨氏德拍卖行张望。 没有了风水簪,大楼内已经不再凭空降水,淞沪警察厅的人赶到,在各个入口贴上封条,开始驱散围观群众。 门外走廊里声音越来越热闹,范一摇又回到门口,推开一道窄窄的门缝往外偷瞄。 摩登饭店的六层几乎可以彻底摆脱五棺风水阵的影响,那些被带上来的宾客,心中没什么强大执念的已经恢复正常,只是明显受惊过度,浑身湿透披着酒店送来的毛毯,有的发愣出神,有的低声啜泣。 至于那些心中欲望太过强烈的,看上去还有些疯疯癫癫,其中闹得最欢,五六个酒店服务生齐上阵都压不住的,正是方海威。 “方厅长!方厅长!您稍微冷静一些!” “钱!好多的钱!都是我的!是我的!哈哈哈哈……这些钱可以买更大的官,然后捞更多的钱!!” 方海威能当上警察厅长,可见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擒拿摔跤齐上阵,尥倒了好几个想要拉住他的人。 与他同样难缠的,还有金发碧眼的华尔纳。 此时华尔纳嘴里念念叨叨,看到走廊两旁摆放的盆景,非说是古董,硬是要搬走。 正在鸡飞狗跳间,电梯上升,又有人被带上来,这回居然是方晚星。 范一摇看到方晚星,不免心中惊骇。 只见方晚星身上原本的小洋装已经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此时身上披着一件警服外套,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警官的。 范一摇回忆了一下,似乎不记得之前在大厅里看到过她,也不知道这是在什么地方弄成这么狼狈的样子。 方晚星在六层有属于自己的套房,因此酒店的工作人员准备将她送进房间,谁知在往房间走的时候,方晚星看到走廊尽头属于钟先生的那间套房,忽然发起狂。 “我要嫁给钟先生!我要嫁给钟先生!我是钟夫人,哈哈哈哈我是钟夫人!!” 不过方晚星的战斗力与她父亲相比,弱了不是一星半点,很快便被人强行送进房间。 走廊里恢复了片刻安静,这时有个服务生突然“咦”了一声。 “奇怪,这里怎么有只鸟?” 范一摇心头一紧,立刻打开门跳出去,“那是我的!” 只见一名服务生从地上拎起一只像是禽类的生物,大头朝下,软了脖子,不知是死是活。 第28章 剥皮 范一摇这突然出声, 吸引了不少目光,正常的,不正常的, 半正常半不正常的…… 这名服务生平时不是在六楼服务的,因此不认得范一摇,他看了看手上拎的, 又看了看范一摇, 神色明显怀疑, “这位小姐, 您说这是……您的?” 范一摇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夺过服务生手中的鸟爪,“没错, 这是我买来的大鹅, 准备拿来炖土豆吃的。” 服务生:“……” 虽然他见识少,但是眼不瞎……谁家大鹅长这样? 那尖尖的鸟嘴,那黑白的翅膀,还有那纤细修长的两只鸟腿……就算是外国的大鹅也对不上号啊! 范一摇说一不二, 拎着“大鹅”就跑回房间,将一众怀疑探究的眼神关在门外。 “范总镖头……这不会是……红尘吧?”罗铮如今已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反应倒是越来越快。 范一摇不置可否, 拎着人事不省的苍鹤同志进了洗手间, 不一会儿又出来, 去套房里间翻了一身运红尘的衣服送进去。 运红尘终于恢复成人形, 洗的一身清爽从洗手间里出来, 她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只是神情恹恹的。 “呜呜呜总镖头, 多谢救命之恩, 我是不是差点就暴露了?” “红尘,你看到大师兄了么?”亨氏德已经被封,里面的人都转移出来,可是范一摇没有看到大师兄。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和大师兄在拍卖行五层的争执。 运红尘左右望望,这才发现套房内只有他们三人,“大掌柜?没看见呀!我以为他一直和你在一起,还有老板呢?他们怎么都不在呀?” 范一摇蹙起眉,“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出去找师父和师兄。” 运红尘立刻提出要和范一摇一起去。 “你在拍卖行里忙了一晚,原型都出来了,还是好好留在酒店休息。”说完范一摇又往罗铮那边看了一眼,“保护好罗铮,有什么话等我回来再说。” 下了楼,范一摇在酒店大堂内一眼看到了徐子卿。 徐子卿此时正在调度人力,只见那些工作人员在他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忙碌,很快便让摩登饭店恢复了秩序。 见到范一摇来,徐子卿似乎并不意外,“范总镖头,今夜辛苦您了。” 范一摇懒得废话,单刀直入:“我大师兄什么时候变成了钟先生?徐经理,你们是不是原本就认识的?” 徐子卿笑得温文尔雅,“范总镖头,关于江大掌柜的事,还是等他回来亲自和您解释吧。” 范一摇面无表情道:“我找不到大师兄了,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徐子卿不温不火地回答:“江大掌柜的行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吉人自有天相,想来应该很快平安归来。” 范一摇知道应该没法从徐子卿这里问出什么,便直接离开摩登饭店。 徐子卿望着冲入夜色中的少女,浅淡的瞳仁中隐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徐少。” 吴经理小心翼翼唤了一声。 “钟先生那间房的窗户破了,修理的人想进去补,可是房门进不去,您看……” 徐子卿这才收回目光,淡淡道:“叫那些人先去修别的地方吧,钟先生那里我稍后自会派人过去处理。” “是。” …… 江南渡眼睁睁看着范一摇以风水簪画阵,完成了锻造。 他知道,她一定会想起来什么。 巨大的恐惧像深渊无底洞,一点点蚕食他,那一刻他将失去意识的她抱在怀里,满脑子想的居然是,最好再也不要让她醒过来。 这样他就不必担心她回忆起什么,不必害怕她知道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 江南渡知道这是受到五棺风水阵的影响,努力耗尽最后一丝清明理智,在确认她被安全送出亨氏德拍卖行后,以一种近乎逃离的狼狈姿态远离。 然而这样的逃离,没法平息他心中的狂暴和怒火。 孟画慈被他所伤,烛龙之息会渗透骨肉,供他千里追踪。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便在深巷中寻到她气息,在看到人影闪动的瞬间,手中长鞭毫不犹豫缠绕过去,随之传出颈骨扭断的声音。 “呵,这么多年隐忍,江大掌柜果然暴露本性了么,还是那样喜欢滥杀无辜,藐视性命啊……” 孟画慈的声音幽幽传出,江南渡惊觉自己杀错了人。 已经没了生息的男子尸体软软倒地,他失手杀死的不是别人,正是凤梧。 江南渡没兴趣追究凤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失控滥杀让他对自己更加愤怒,眼底泛红,一步步带着浓重杀意迈入巷子。 “你现在已经这般无用了吗?” 昔日艳丽动人的风月楼老板,此刻皮白如纸,春色全无,像纸扎铺里售卖的最劣等纸人。 “还不是拜你所赐……”孟画慈笑着咳嗽,半死不活坐在地上。 “是你动了不该动的人,我容不了你。” 孟画慈敛了笑,“你如今将她捧在手心,疼成眼珠,可知道若是没有我,你根本见不到今日的她?” “死到临头,就别再妖言惑众了。”江南渡神情冷漠,利落出鞭,在黑暗的陋巷里甩出一道烈火。 但是那携带烛龙烈焰的鞭子却在半空遇到阻隔。 晦暗中,孟画慈咧开嘴笑,那笑容越来越大,超出正常人嘴角能咧开的极限。 江南渡只觉得一阵刺目,强光中,看到女人纤纤素手扒开面皮,像脱衣服一样将属于老鸨的美艳皮囊脱下,一片血肉模糊中,挣出一具如白玉剔透的枯骨。 骨架上的骷髅露出两排森森白牙,像嘲讽笑容。 “死?我要是那么容易死,就在当年那场大火里,被你烧成灰了……” 江南渡望着白色枯骨心内惊惧,瞳孔震颤。 “你竟然……” 然而他胸口蓦地剧痛,在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眼眶注视下,意识沉入黑暗。 …… 范一摇是在距离亨氏德拍卖行三条街之外的小巷里找到江南渡的。 幽深破败的巷子里有浓重的血腥味,江南渡背脊挺直,脚边是凤梧死不瞑目的尸首,脖子上的马鞭勒痕触目惊心。 再远一点,是已经血肉模糊的孟画慈的尸体。 那具尸体看上去活像是被人生生剖开,内脏翻烂,几乎看不出人形,要不是那身旗袍,很难辨认她的身份。 范一摇头皮发麻,差点吐出来。 “大,大师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有自己未能察觉的惧怕。 江南渡却无反应,依然沉默站在那里,唯有手中长鞭滴滴坠血,也不知道是属于凤梧还是孟画慈。 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这是怎么了? 范一摇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在江南渡身后轻轻推了一把。 不料江南渡竟是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如泰山轰塌。 “大师兄!” 范一摇大惊失色,冲过去将人半揽入怀。 江南渡嘴唇苍白无血色,脸上也显出一种灰败的死气。 范一摇去试探他鼻息。 还好,还是活着的…… 这一刻,范一摇从自己如释重负的呼吸中认清,她心里卑劣的念头—— 幸好,幸好死的人不是大师兄。 凤凰的尸体开始涅槃自燃,很快化为灰烬。 这是一天之内范一摇第二次看到尸首焚灰,心情差到极致。 …… 罗铮魂不守舍等在房间内,见范一摇带着江南渡回来,急忙从床上跳起来相迎。 “总镖头,大掌柜这是怎么啦!!” 运红尘先罗铮一步,从内卧跑出来,并没注意到范一摇神色异样,从她手中接过沉香屑布囊,感觉系带那里有点松,便打开重系,一瞥之间奇怪道:“咦?这好像……不太像沉香屑啊……” “嗯,确实不是沉香屑,是骨灰。” 运红尘愣住,“不会吧,凤老板他……又死了?” 范一摇没有回答,径直架着江南渡回到内卧,将门关合上锁。 运红尘一脸纳闷,回头看罗铮:“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觉得总镖头今天有点不对劲?” 范一摇把江南渡安顿在床上躺好,见他呼吸平稳,身上也没外伤,似乎只是累极睡着,才稍稍安心。 此时安静下来,她脑内便不可控制地浮现出孟画慈惨烈的死状。 一时间,孟画慈的话仿佛又回荡于耳畔—— 范总镖头,你对你那位大师兄,了解到底有多少啊? 范总镖头应该还不知道关于这把古铜镜的传说吧?相传,手上有人命的握住这把古铜镜,会让镜面变红。我要是你,我就找个机会,让江大掌柜握住这个试试…… 在今夜之前,范一摇从来没有对大师兄江南渡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她从小敬他如兄如父,如果说这世界上唯有一人能让她信赖依靠,那就只有他。 可是这一刻,这种信念却有些动摇。 范一摇沉吟良久,似是下定什么决心,翻找行李拿出那把古铜镜。 “大师兄,大师兄?” 她双膝跪地,趴在床边轻唤两声,确定江南渡还没有醒转迹象,这才将他搭在小腹上的一只手轻轻拉过来。 江南渡的手一向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若不是手心里常年使鞭子磨出薄茧,单看那白皙手背,完全想不到他居然是个常年走镖的镖师。 范一摇小心将铜镜手柄轻插在江南渡手心,然后一只手覆上,慢慢握合,助其收拢。 这铜镜刚才握在她自己手中,毫无反应,可此时被江南渡握住,镜子背面竟然真的出现了变化,只见有血丝一样的花纹从镜子把手流出,然后慢慢向镜面汇合。 蛛网般的血丝一层一层覆盖交融,最后连成触目惊心的红,再之后,这红色开始不断加深,由鲜红到暗红,再由暗红至深褐,最后变成近乎黑色…… 范一摇看得屏气凝神,忽然察觉,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此时看得紧张,手上一时忘记用力。然而,铜镜还是好好地握在大师兄手中,并没有滑脱。 后脊一凉,她蓦地抬眼,正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黑眸。 江南渡眼睫半垂,目光从她身上缓缓移到手中古铜镜上,然后坐起身。 薄毯滑落,衣襟半敞,他在范一摇头顶罩下一片淡淡的影。 范一摇此时正半跪在床边,见大师兄突然坐起来,不由往后瑟缩。 江南渡动作微顿,眸光晦暗,“一摇,你……在怕我?” 第29章 隐瞒 范一摇愣了愣, 随即笑道:“大师兄你说什么呢,我为什么会怕你?你觉得怎么样,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不然我找个医生过来给你瞧瞧吧……” 她想跑, 江南渡却拉住她手,将她拉过来紧紧抱入怀中,头埋在她脖侧。 “一摇, 不要怕我。”他声音沙哑低沉, 似透着浓浓疲惫。 范一摇清澈明亮的眼睛自黑暗中睁大, 尽管从小到大她与师兄一直亲密无间, 也多有肌肤接触,可此时她却莫名有种陌生的惊慌感,心脏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 “大师兄……” 她心中有太多疑问, 都想找他问个明白, 可是又不知道该先问哪个好,最后只轻轻开口说了一句——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摇莫不是糊涂了,怎么突然问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江南渡拥着人不放,声音好似如常, 只是平缓沉稳中再难带给她往日的安全感。 “我在钟先生的房间里看到了那些画。” 江南渡终于放开了范一摇,垂眸看她, “一摇, 这些事我以后慢慢解释给你, 好不好?” “哦。”范一摇乖乖点头, 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放空, “那你为什么要杀掉师父啊?就因为他拦着你, 不让你动孟老板么?那如果拦着你的人是我, 你也会杀掉我嘛?” 江南渡眸中划过痛色, “一摇, 你现在是这样看师兄的么?在你眼里,师兄已经是个怪物?” 范一摇垂下眼,盯着手中的前尘镜。 此时前尘镜在她手中,浓黑的血色褪去,又恢复如常,可范一摇却好像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在鼻端萦绕不散,令人作呕。 她真的吐了出来,因为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只吐出酸水。 江南渡抬手想要为她拍背。 她却躲过了,强挤出一丝笑,“大师兄,你先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江南渡看着少女跌跌撞撞离开,悬在半空的手缓缓收回,眼底一片漆黑。 那是死寂的颜色,如见不得光的渊薮泥潭,无望沉沦。 …… 范一摇借口大师兄受伤需要好好休息,要独占一间房,搬到外面客厅。 运红尘和罗铮也没什么意见,反正凤梧已经变成一把灰,外面三张床刚好够他们三个睡。 “对了,罗铮你到底为什么跑,现在说说吧。”范一摇躺在床上睡不着,想找点事分散一下注意力,就想起了罗铮。 罗铮有点紧张,怯怯看了运红尘一眼。 “哎,你自己的事,自己说吧。”刚刚范一摇讲了他们回来之前拍卖行里发生的事,运红尘还沉浸在毕方鸟现世以及大掌柜假扮钟先生拍下飞天像的巨量信息里,也不知脑补了什么,整只鸟都很兴奋。 罗铮组织了一下语言,“范总镖头,您还记不记得,前几天我曾说在路边看到我娘了。” “所以你真的是去找你娘了?” 罗铮点点头,“入住摩登饭店的第一个晚上,我想着白天看到我娘的事情,实在睡不着,就想去窗边透透气,谁知竟是又看到我娘,她就在这条街上,躲在一个胡同里,一直朝摩登饭店这边看。” “当时月色正浓,我看得非常清楚,确认那就是我娘,于是穿了衣服追出去。可是我刚露面,我娘她就躲进巷子里,我急忙跟过去,在巷子尽头看到我娘,她在等我。” 范一摇听得入了神,追问:“然后呢?你娘这么大老远从奉阳城跑来找你,到底为了什么事?” “我娘她……”罗铮声音幽幽,依然透着几分恍惚,“她在我面前,变成了一只猫。” 范一摇:“……”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亲眼目睹自己亲娘变成动物,还是大半夜在黑布隆冬的胡同里,这场景的确很惊悚。 “其实准确点说,也不应该说是一只猫,看着像猫,耳朵却是圆的,而且毛色也是少见的红色……” 范一摇听明白了,“你娘她是九州异兽?” 罗铮点头,“嗯,她说她是狰。” 范一摇记得《山海经》上有关于狰的记载,这种异兽据说是烛龙之息所化,天生忠于烛龙,长得像豹子,通体赤红,腰间生双翅。 如今与九州隔绝太久,灵力衰竭,很多异兽化出原形后都和本体模样相去甚远,会自动贴合人间常见的动物。 就比如那个叫刘力的毕方少年,如果他不是拥有返祖之力,就算变身,那也不会是毕方,多半会是某种带有毕方外表特征,却在人间能看到的鸟类。 再比如运红尘,他们苍鹤一族的本体就和人类常见的仙鹤差不多,所以运红尘变身后,和本体的区别不会太大。 罗铮的母亲是狰,那么变成红色的圆耳朵猫,也就说得通了。 范一摇问:“所以你也是刚刚知道你娘是异兽?在此之前,你娘从来没跟你提过?” 罗铮摇头,“没有。” 如果老罗是普通人类,那么罗铮就相当于有一半的普通人血统,异兽与人结合,生出来的不会是半人半兽,只可能是异兽,或者人,如果罗铮从来没表现出异常,罗夫人对儿子隐瞒身份也情有可原。 范一摇:“那你娘好好的,怎么突然又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了?” 罗铮从包里翻出一本册子:“我娘说,她娘家出了事,要回去料理,她怕她回不来,就把这个给了我。” 范一摇接过册子一瞧,瞬间变了脸色。 罗铮递过来的册子上,记录的不是其他,居然是有关江南渡的一切资料,包括他的喜好,平时所使用的阵法,以及各种阵法所需要的材料,再往后翻看,甚至还有一些各地生意往来的银钱记载。 “什么意思?你娘她是什么人,竟然一直暗中监视大师兄?” 罗铮忙解释:“不是您想的那样,范总镖头!我娘跟我说,她其实一直暗中为江大掌柜效力,主要工作分成两部分,一个是帮他打点各地生意,另一个是为他搜罗布阵常用的材料,她怕她这么一走就回不来了,嘱咐我代为管理这些事务。” 范一摇怔然。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找沉香屑没找到,罗铮不仅立刻知道她要做什么,还能拿出满满一袋子的沉香屑。 只是,大师兄到底有多少秘密瞒着她? “你给我的那些沉香屑从哪里来的,也是你娘给你的?” 罗铮从腰间摸出一个木牌,上面刻着某种花纹,“我娘把这令牌给了我,江大掌柜平时所要用到的东西,都可以去一家名为丰安堂的药房支取。” 范一摇对丰安堂了解不多,可是走过南闯过北的运红尘一听这名字,却差一点窒息。 “所以丰安堂是……罗夫人的?!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 罗铮挠了挠头,“你之前也没问呀!其实我也是刚知道,倒是记得小时候听我爹说,我娘出嫁前是医药世家的小姐……” 运红尘眼睛都要绿了,叫道:“总镖头,你知道嘛,那丰安堂在全国各地都有分号,风头仅次于北平的白家老号!!” 如果丰安堂是罗夫人的,而罗夫人又是大掌柜的小弟,那四舍五入,是不是约等于丰安堂是他们山海镖局的了?? 发达了发达了! “罗铮,那你娘有没有跟你说,大师兄他其实就是钟先生啊?”运红尘精神抖擞地追问。 也难怪她刚刚百思不得其解,大掌柜究竟是如何做到拿出那么大一笔钱参与竞拍,而且还能让摩登饭店的董事长配合他演戏! 如果说钟先生就是大掌柜,那么一切就解释得通了呀! 罗铮却是摇头:“没说啊。” “咦?难道是我想多了?不过也没关系,就算大掌柜不是钟先生,也是富可敌国的大财主了!所以我们以后是不是可以不用再奋斗了?“ 运红尘兀自兴奋着,然而很快她就发现,一向财迷的总镖头,对这样一个爆炸消息却反应平平。 “总镖头,你到底怎么了呀,不是说大掌柜没什么事嘛?” 范一摇盯着天花板出了一会神,才道:“没什么,咱们睡吧。” 房间渐渐安静,可是范一摇却把自己抱成一个团,心中委屈得很。 大师兄到底瞒了她多少事啊? 有什么是不能摊开来说的呢。 他难道,从来没有将她当做最亲近的人吗? 第30章 遗书 第二天早上, 直到九点多了,江南渡还没有醒。 这在罗铮与运红尘看来很是稀罕,因为他们还从没见过大掌柜睡懒觉。 三人不想再吃酒店的自助早餐, 运红尘便自告奋勇出去买早点。 不多时,她便提溜着早饭回来了,小笼包油条豆浆豆腐脑, 还打了三碗小馄饨, 进门的时候耍杂技一样。最优秀的是, 咯吱窝底下还夹了份《沪城早报》。 “快看, 亨氏德拍卖行的新闻上了头版头条!” “怎么说的?”范一摇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致。 运红尘:“唔……只说了失火,幸好因为温度过高导致水管爆裂,又将大火及时扑灭了, 没有人员伤亡。” 范一摇早就听师父凤梧说过, 如今异兽早已渗透进各行各业,像是报刊杂志这类地方,总会有他们的人,若是遇到什么大事件, 总会想办法遮掩过去,如今看这报纸上对宾客失心疯只字未提, 便能猜出大概是有人在中间平了事。 “天呐!”运红尘忽然叫了一声。 范一摇皱眉:“又怎么了?” 运红尘神情惊恐, 将报纸翻过来给范一摇看。 范一摇一眼就看到硕大新闻标题—— 新晋沪上交际花孟画慈女士不幸遭人剥皮杀害。 “剥皮?是我想象的那种剥皮么?”运红尘瑟瑟发抖。 罗铮也吓得脸色煞白, “究竟是什么人干的, 杀人便杀人, 为何手段如此残忍?” 这时内卧房门打开, 范一摇回头, 一眼便与江南渡对视, 可也只是短短一瞬, 又匆匆避开视线,重新垂眼看手中的《沪城早报》。 黑白的照片里,是孟画慈一片模糊的音容,配文内容极尽猎奇吊诡,明显有借她交际花身份吸人眼球的意图。 范一摇对孟画慈并无好印象,可此时看到她惨死的消息,心中有难以言说的憋闷。 那女人身上有太多谜团,不得查清,终归是心有不甘。 运红尘和罗铮见到江南渡,倒是很欣喜。 “大掌柜,你终于醒了!昨晚到底怎么了啊,总镖头带你回来时你都失去意识了。” 运红尘好奇死了,到底发生什么不得了的事,能让这尊大神栽跟头。 江南渡看向范一摇,很显然她没有将巷子里的事对两人说。 “我与师父想要设阵压制住那只毕方,没想到出了些岔子。”江南渡随口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运红尘表情夸张,“是孟画慈诶!报纸上说她昨晚居然被人谋杀,还被剥了皮!!乖乖的,这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呐!” 江南渡飞快往报纸上瞥了一眼,神色颇为平静:“她之前委托我们运送铜镜的时候似乎提过,她也是受迫于人,或许这次是内部纠纷,被那些背后之人黑吃黑了吧。” 范一摇默默抿紧了唇,没吭声。 以前怎么没发现大师兄这么会胡扯,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运红尘恍然道:“大掌柜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这样看来沪城好危险,鱼龙混杂水太深,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找白敬亨结清尾款,咱们就走。”范一摇拍板,她也想尽早动身,尽快完成毕方的临终委托,不然这件事压在她心里,总觉得沉甸甸的。 运红尘本想打趣说大掌柜既然这么有钱,其实也不差这一笔委托费用了,可是她偷偷瞥了两人一眼,只觉得他们之间气氛怪异,便生生将多余的话吞金肚子里。 结算就结算呗,毕竟谁也不嫌钱烫手嘛! …… 范一摇是趁着其他人不注意,一个人偷偷去的白公馆。 亨氏德拍卖行出事以后就被警察厅贴了封条,大批的记者无处宣泄,反而盯准了摩登饭店。所以她从摩登饭店出来时,着实被记者们纠缠了一番,抵达白公馆时,已经是下午了。 “哎,范总镖头,你来了啊,放心,我这就把尾款给你……哎呦!小心我的那个花瓶!那可是乾隆年的翠玉瓶,砸掉了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的……” 范一摇踏入客厅,白敬亨正马不停蹄地收拾行李家当,俨然一副准备卷铺盖跑路的架势。 “白董事长,您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亨氏德赔了太多钱,需要变卖家产偿还?”范一摇不解地问。 谁知白敬亨却红光满面地大笑几声:“范总镖头果然是仁义之士,还知道关心起我。不过您不用担心,虽然拍卖行烧光了,但我之前给所有拍卖物买了高额保险,如今哭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保险公司。” 范一摇更加疑惑,“既然如此,那您在这里收拾东西做什么?” 白敬亨亲自将一套茶具装箱,这才拍拍手站起身,叹了口气,“虽说这一次没怎么赔钱,甚至还赚了一笔,但是这沪城……无论如何是待不下去了。” 范一摇这次来找白敬亨,表面是来催收尾款,实际上是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孟画慈的同谋,对五棺风水阵又了解多少,幸运的话,说不定可以套出更多有关孟画慈的信息。 可看他此时的神情,似乎也对这场灾祸颇为不爽,不像是装出来的。 “那您具体说说,怎么就待不下去了?要是惹上什么麻烦的话,说不定我们可以帮忙。” 白敬亨摆摆手,“心意白某倒是领了,不过这回啊,谁也帮不上忙,已经不是钱能解决的了。” 说着,白敬亨看了看门外,确定那些搬家工人都在干活,没有留意他们这里,便压低声道:“虽说报纸上一直压着这些事没报道,但是那天晚上我们都在里头,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范一摇心头一紧,还以为白敬亨是看到了化作火球的毕方,追问:“发生什么事?” “丑事!你还不知道么?就不说淞沪警察厅那位千金被人非礼,你知道有位区长太太当晚和三个男人一起乱搞的事么?” 范一摇倒抽一口凉气。 白敬亨显然对范一摇这反应很满意,“还有呢,听说姜团长还把自己顶头上司给揍了,牙都打掉了两颗……都疯了,那天晚上好多人都疯了……那些权贵我一个都得罪不起,我也想通了,趁他们缓过来秋后找我算账,我还不如提早离开这里!” 范一摇立刻接话道:“那天晚上的确很多人像是突然着了魔,最近外面都在传言,是亨氏德拍卖行的风水有问题,白董事长其实也无须担忧,只怕你当初买下这栋楼时,也是受人诓骗,不知其中暗藏祸心……” “哎,要真是这样,我哪至于如此狼狈!问题就是,这栋大楼,当年是我亲自花钱找人建造的啊!我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的!”说到这里,白敬亨颇为愤恨地咬咬牙,“都是那个设计师,害人不浅……” 范一摇心说总算是说到这里,立刻追问:“什么设计师?是孟老板介绍的吗?” 白敬亨疑惑:“孟老板?这大楼是六年前完工的,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孟老板啊?” 范一摇心思微转,又问:“那设计师长什么样?是个女人?” 白敬亨不屑:“哪有女人做建筑设计师的,是个年轻后生,还说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也怪我当时盲听盲从,一听说他师从法国著名建筑大师,就彻底甩手了。哎,早知道还是应该找个风水先生掌眼的!” 白敬亨给范一摇开了一张银票,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 “对了,范总镖头,孟老板之前跟我说过,若是她有什么不测,务必在她死后将这个单独交给你。你如今来了,倒省得我亲自跑一趟。” 白敬亨将一封密封的信塞给范一摇。 范一摇拧起眉毛,“孟画慈?她为什么会给我信?”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孟老板似乎对她的死有所预感,亨氏德拍卖会前一夜特意将这封信给我,嘱咐我这件事,我原本还觉得奇怪,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出了事……” 似是被孟画慈的死吓到,白敬亨打了个哆嗦,收拾家当的动作更加麻利了。 再次回到摩登饭店已经很晚了,范一摇没有理会运红尘的询问,径自将自己锁进了内卧,拿出信封。 她将信封对着灯光照了照,确定没看出什么异样,这才将孟画慈的信——或者更确切一点,是孟画慈的遗书——拆开。 展开信纸,入眼所见孟画慈的笔迹,还是那般熟悉的游龙走凤。都说见字如见人,到孟画慈这里却完全不适用。 「范总镖头亲启,见字如晤。我想当您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世间。你我之间仅二三面之缘,其间又多以不愉快局面收场,想必您对我印象不佳。但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望范总镖头能够摒除前嫌,耐心将此信读完……」 「……我知范总镖头自幼与江掌柜相伴,同门情谊深厚,然而几次非议江掌柜,并非诋毁,也无意挑拨,实则不愿范总镖头被善意谎言蒙蔽,对身世一无所知……」 范一摇一口气将整封信看完,只将自己看得更加惊疑不定。 惊的是,孟画慈信中处处暗示,她有着非同寻常的身世,而大师兄却想要极力隐瞒,其目的有可能是出于保护她,但是孟画慈觉得,她有权知道真相,所以才想办法恢复她失去的记忆,将古铜镜和风水簪送到她面前。 如果在离开奉阳城之前,有人跟她说她身世非凡,只是失忆了,那她绝对会认为对方是个江湖骗子。可是在连口山白骨阵,还有亨氏德拍卖行,那些蓦然出现在脑海中的片段是如此真实,仿佛是她曾经亲身经历。 还有疑的,孟画慈在信的最后提出请求,想要她帮忙寻找她的侄子孟埙,她并无子嗣,所有遗产都愿意交给孟埙继承,并处理自己的后事。只是孟埙常年生活于西北,已经失联两年多。孟画慈猜测范一摇他们得到了风水簪以后会送去敦煌的毕芳村,所以希望她可以顺路打听一下孟埙的下落。作为回报,她愿意将自己遗产的一成赠送给她当做酬劳。 信封里还附了一张被国民大法院盖过公章的遗嘱副本,里面清清楚楚写明了这一点。 范一摇本来还没觉得遗产的一成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当她看到文件结尾孟画慈所有财产的总值估价数字时,还是不免被震撼到。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范一摇忙将信折好收起来,走过去将房门打开。 “总镖头,你刚刚去哪儿了呀?”运红尘探头探脑地问。 “哦,我去白公馆,把尾款结了。”范一摇镇定道。 “啊?你自己一个人去的吗?” 江南渡原本靠在床上休息,闻言也抬起头看过来。 范一摇假装没察觉到他目光,“我只是出去溜达溜达,顺便就去把钱结了,好在白敬亨没有赖账,一切倒是很顺利。” 运红尘拍手欢呼,“太好了,这样咱们是不是明天一早就可以启程回奉阳啦?” 孟画慈在信中提到,毕方村在敦煌附近,这与范一摇的推测相符。她对着地图研究过,想要去敦煌,如果单只靠马车时间太久,等她把风水簪送到了,刘力那位双胞胎哥哥只怕也来不及救了,所以她决定先乘火车到安城,再从安城新租一辆马车前去敦煌。 “你们带着师父的骨灰先回去吧,我要去一趟毕方村。” 运红尘傻眼,“毕方村?去那里做什么呀?” 范一摇便将毕方鸟临死前的嘱托给众人讲了。 “这风水簪本来就是毕方一族的东西,就算没有那只毕方的临终委托,我也要把东西送过去,以防亨氏德拍卖行的火灾再次上演。” 运红尘点点头,“这么说倒也是,那只毕方鸟的双胞胎哥哥恐怕也很需要这风水簪。” “此去敦煌路途遥远,你一个人押镖太危险,我们陪你一起去。”一直沉默的江南渡忽然开口。 范一摇有些意外。 这一次,他倒是不嫌她多管闲事了。 “不用了,这委托是我一个人接的,又没什么钱……”范一摇带着些负气道,心中那股委屈感又开始作祟。 “一摇,你还当我是你的大师兄么?” 范一摇闭了嘴,垂下眼扭头,故意不去看他。 运红尘和罗铮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就算再迟钝也察觉了不对劲。 大掌柜和总镖头好像是……吵架了? …… 隔天中午,一行人抵达火车站,却没想到刚好碰到了魏教授和他的学生。 “范总镖头,你们这是去哪儿啊?”老头如今看到范一摇,简直比见了自己的亲孙女还要亲。 “要去西北走趟镖,魏教授,您这是要回北平?”范一摇没有将自己的行程说得太确切。 “是啊,这次能顺利将飞天像保下来,还要托你的福呢,我们想尽快回燕大。” 范一摇目光轻飘飘往大师兄身上扫了一眼。 “谢我做什么,要谢也要感谢钟先生。” 魏教授笑眯眯道:“没错,的确是要谢谢钟先生,只可惜这次没能与钟先生见上一面。” 范一摇前天晚上特意将钟先生签署的赠与协议给他们送过来,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将飞天塑像捐给燕京大学的历史系。 这让魏教授高悬多日的心中大石痛痛快快落下,再也不用担心名不正言不顺,捧着飞天塑像仿佛烫手山芋,每天坐卧不宁的。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所谓的赠与协议,根本就是范一摇找人伪造的。 反正正主永远不会出来找茬,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区别。 范一摇看了一眼他们随身携带的大木箱子,估计飞天塑像就装在里面。 魏教授顺着她目光一起看过去,不禁唏嘘:“想来真是后怕,听说亨氏德那场大火烧毁了好多拍品,这件古董能保存下来真是万幸。只是可惜,飞天塑像上的簪子磕没了,不然真的可以说是完好无损。” 范一摇下意识摸了摸插在自己头上的风水簪,附和:“是啊,好可惜……” “范总镖头,那天在亨氏德拍卖行的门口,我对你出言不逊,还望你见谅。”这时魏教授的一名学生过来跟范一摇道歉。 范一摇抬头,心说你谁。 十八九岁的斯文青年,穿着灰色学生服,看向范一摇时眼睛亮晶晶的,白皙的面颊透着微红,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范一摇对此人毫无印象,只约莫记得那日魏教授来亨氏德拍卖行堵大门时,有一帮学生在旁边逼逼叨叨,想来这是其中一位吧。 “没事没事,误会一场。” 男学生脸更红了,局促不安地伸出手:“那……我们握个手吧!” 北平城里最近在搞运动,倡导西式思想,尤其在学生中盛行。 范一摇不觉得如何,正准备有样学样地伸手,头顶却忽地一沉,竟是江南渡按住她的脑袋,带着她往入站口走。 “火车要发车了,我们走吧。” 运红尘和罗铮对视一眼,心说不还早着么,他们可是提前了一个钟头到的呀,不过很显然,两人都不敢挑战大掌柜的权威,立刻麻溜跟上。 男学生一只手悬在半空,有点尴尬,眼巴巴伸长了脖子看范一摇的背影。 江南渡右手倒左手,将范一摇从身侧挪到身前,用自己的身体将人挡了个结实。 男学生这才讪讪收回目光。 魏教授后知后觉想到什么,往前追了几步大喊:“范总镖头!你们以后要是有机会去北平,记得来找我呀!我请你吃铜锅涮肉!看皮影戏!!” 北平啊…… 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浮现于范一摇脑中。 还是算了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30-40 第31章 鬼市饭店 直到坐上火车, 范一摇还有点不放心。 她下意识转向江南渡,可是对上大师兄视线,便立刻扭头对运红尘道:“那飞天塑像好贵的, 魏教授一个小老头,他身边那些燕大的学生也都是手不能提,路上该不会遇到劫匪吧?” “不会。”未等运红尘反应, 江南渡已经率先作答。 范一摇好奇原因, 自己却不开口, 而是在桌子下面捅了运红尘一下。 运红尘莫名其妙, “总镖头你推我干嘛呀?” “……” 范一摇淡定喝茶,装作无事发生。 还是罗铮比较有眼力,忙接过话问:“大掌柜为什么这样肯定啊?” 江南渡看范一摇一眼, 冷硬唇线浮起弧度。 “燕大的校长与沪城布防司令多有交情, 应该是写信拜托护送了,没看到他们附近有便衣士兵?” 范一摇惊讶,忍不住道:“是吗?这我倒是没注意。” 江南渡轻描淡写:“嗯,大概注意力一直在男学生身上吧。” 范一摇心说你自己一屁股烂事没解释清楚呢, 还来编排我了,立刻不甘示弱地回击:“的确没有大掌柜眼观六路, 人脉广博。” 江南渡稍有霁色的脸又恢复冷沉。 运红尘向来对江南渡的低气压尤为敏感, 坐得浑身不自在, 于是用胳膊肘捅了捅罗铮:“喂, 听说这辆火车前面有餐车, 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好!”罗铮立刻配合地起身。 一人一鹤离开江大掌柜的低气压覆盖范围, 几乎同时长舒一口气。 “哎, 也不知道大掌柜和总镖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江大掌柜这两天有点吓人。”罗铮道。 运红尘奇怪看他一眼, “大掌柜怎么可能只是今天吓人,他一直都很吓人的好嘛?” 他们一边说一边往餐车方向走,这时运红尘耳朵里忽然钻进来一句话—— “这么邪门?难道那里是九州入口?” 她身形一顿。 九州入口对滞留普通人世界的异兽们来说,简直是执念一般的存在,运红尘立刻拉住罗铮,示意他在旁边空位坐下。 说话的两人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商贩样子,穿着粗布短打,一个留着络腮胡,一个生着三角眼。 运红尘和罗铮在旁边竖着耳朵等了半天,也没见他们再聊关于九州的话题,只好离开,却没有去餐车,而是径直回到座位,将所见所闻告诉给范一摇和江南渡。 自从运红尘和罗铮离开座位,范一摇便和大师兄相对无言而坐,每分每秒都很折磨,本以为要煎熬许久,见两人竟很快去而复返,总算松口气,对这情报显得格外感兴趣。 “那两个人是异兽还是阵法师?” 运红尘摇头:“不知道,看不太出来。” “得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接触上,从他们那里套点话出来!” “没错!我也这么想的!” 罗铮一向老实,回头张望了一下,道:“可是怎么接触呀?要是做得太明显,只怕会被人怀疑吧?” 这时火车上开始有小推车在过道间贩卖吃食,范一摇看到前座的人要了一杯豆浆。 “这个好办。” 一刻钟后。 火车行驶起来,摇摇晃晃,范一摇手里拿了杯豆浆,一边喊“借过”一边往前走,忽然脚下一个不稳,将一整晚豆浆直接扣在旁边人身上。 “哎呦!干什么呢!!”被泼了一身的络腮胡大叫着站起来。 范一摇忙赔不是:“啊!对不住对不住!” 络腮胡见是个小姑娘,也不好发脾气,骂骂咧咧将身上弄脏的褂子脱下来,搭在椅背上。 范一摇笑得可甜可甜了,“大哥,是我刚刚没走稳,不是诚心的。” 络腮胡摆手,“哎,算了算了!” 范一摇诚恳道:“不然您看这样行不行,刚好到饭点了,我和我大师兄准备去餐车吃饭,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跟我们一起?” 络腮胡先是眼睛一亮,不过倒是挺憨厚的,道:“不用了,反正我这褂子也不值几个钱,下车洗洗就好了,不用你破费。” 旁边的三角眼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哎,刚才她那豆浆把我们的干粮袋子浸湿了,只怕是没法吃,不然就去呗?” 一直听说火车上的餐厅很贵,两人贩货坐车,每回都是自备干粮,眼下有机会去餐车吃饭,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络腮胡有点犹豫:“那就……跟她去?” 三角眼一翻白眼,恨铁不成钢:“人家一个小姑娘都不扭捏,你矫情个屁!” 于是在范一摇的带领下,三人一起来到餐车。 江南渡早已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菜。 运红尘和罗铮刚刚在这两人跟前露过脸,生怕他们起疑,便没有一起来餐车用餐,暂时留在座位上看行李。 “大师兄,我刚才端豆浆过来没站稳,不小心洒了这两位大哥一身,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想请他们跟咱一起吃个饭。”范一摇装模作样给江南渡解释。 本就是故意做戏给人看,她也就恢复了往日态度。 江南渡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一眼,不急不缓道:“下回小心一点,请人入座吧。” 说着又叫服务生新加了几个菜,还叫了一瓶酒。 络腮胡见了江南渡,心里顿时就有点后悔。 不知为什么,这小姑娘的大师兄,明明看着挺俊秀挺和善的,可是站在他面前,心里却没来由紧张不安。 三角眼也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总觉得身上凉嗖嗖的,好在占便宜的欲望战胜了心中不安,强行拉着络腮胡坐下。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们是开镖局的,我姓范,是总镖头,我大师兄姓江,是大掌柜,这次是想去西北贩货,准备从安城转马车的。” 为了让这两人安心一些,范一摇主动介绍。 这一招果然奏效,三角眼立刻热络道:“我姓黄,这位是我大哥,姓张,我们都是贩货的,经常走这条线,对安城挺熟悉的,也往西北那边跑过。” 范一摇笑道:“那敢情好呀!刚好可以和两位大哥打听打听那边的情况……” 江南渡话不多,一直是范一摇在说话,只是偶尔抬手给两人敬一杯酒,便让人诚惶诚恐,立刻一滴不剩地全喝了。 酒过三巡,就连络腮胡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哎,小范,要我说啊,你和江大掌柜以后还是尽量少往西北那边走。” 范一摇心思一动,立刻接话:“诶?为什么呀?” 三角眼抢话:“哎,关外可不比关内,过了玉门关,什么稀奇古怪都有呢。” 络腮胡嘿嘿笑道:“别吓唬小姑娘,他们是去敦煌,又不出玉门关。” 范一摇从小长在奉阳城,在去沪城之前,几乎没出过远门,对西北那边的情况更是完全没概念,便问:“听说那边有沙漠,离敦煌挺近的吧?” 两人一听,忽然笑开。 范一摇不爽:“笑什么?” 络腮胡道:“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得出来,你们当真是没去过那边,西北那边的沙漠带大大小小,有的进里面走一辈子都出不来。” 三角眼道:“不过要说离敦煌最近的,应该是库木塔格沙漠吧?鸣沙山那边。哎,两位倒是可以去月牙泉瞧瞧。” 范一摇默默将名字记下,又问:“刚才你们说过了玉门关,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具体能有多古怪?” 络腮胡犹豫了一下,道:“哎,算了,还是不给你讲了,怕吓到你。” 范一摇哼了一声:“我和师兄可是走镖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不然这样,你们给我讲一个故事,作为交换,我也给你们讲一个。” 三角眼来了兴致,和络腮胡对视一眼,道:“要不……就说说那个鬼市饭店的传说?” “那个……不太好吧?要不换个讲……”一听三角眼说鬼市饭店,络腮胡颇有些顾忌的样子。 “哎,没事儿!”三角眼打了个酒嗝,浑不在意地摆手,“我心里有数,放心吧!” 范一摇见两人如此,觉得八九不离十,这三角眼接下来要讲的和运红尘听到的九州入口相关。 “小范,你应该没去过沙漠吧?”三角眼开始铺垫气氛。 范一摇很配合:“没去过呢。” 三角眼显得很满意,又问:“嗯,那你没去过,也该知道沙漠长什么样吧?” 范一摇点头:“嗯,满眼黄沙,没有水源。” 三角眼哈哈大笑:“这是大多数人的印象,也没错!不过事实上,古往今来,商贾贩货,难免要在沙漠中穿行,实际上沙漠中是有绿洲的,这些零零星星的点缀连成线,就是沙漠中的商路。我接下来要讲的鬼市饭店,就发生在这样的商路上。” “据说有个贩茶的茶商,算是这条路的老手,常年往来奔走,自称只要抓起一把沙,随便看看沙粒的形状,就能判断出身处沙漠何处。” 范一摇听得稀奇:“沙粒的形状?沙粒才多大,能看出什么?” 三角眼感叹一声,“哎,所以就托大了嘛!就因为这个人太过自信,所以在一次夜晚沙暴时,他没有选择找背风的地方原地扎营,而是为了赶行程连夜赶路。不过幸运的是,他连人带货平安度过了那一晚,可是当沙暴平息,那茶商却发现,竟然找不到熟悉的路线了……” 络腮胡插嘴道:“对了小范,这一点你们可得注意啊,千万不要在沙暴时赶路,那些沙漠里的沙丘都是会动的,再熟悉的路也会乱变。” 范一摇连连点头,又问三角眼:“然后呢?那个茶商迷路了,困死在沙漠里了?” 三角眼:“怎么可能嘛,那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那茶商仗着自己经验老道,想试着找回原来的商路,结果商路没找到,却找到一小片绿洲,而且最惊奇的是,那绿洲上竟然有一家两层楼的饭店!” 范一摇听得直皱眉,“沙漠里怎么盖楼?” 三角眼却不理会范一摇的疑问,继续道:“那茶商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出幻觉了,可那时候他的物资已经耗尽,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向那饭店的方向走,结果离得近了,发现竟真的是一家饭店,他站在饭店大门口,都能闻到里面飘出来的饭香。他和他的商队走进饭店,结果你猜怎么着?” 范一摇听得入迷,眼睛都圆了,“怎么着?” 三角眼:“他们一行十八个人,走进饭店后,发现屋里摆了两张大圆桌,上面满是山珍海味,每桌边上放有木椅,桌上又摆碗筷杯碟,不多不少,刚刚是十八个人的份!” 范一摇:“这……感觉就像是为他们量身打造的啊!” 三角眼:“谁说不是呢!虽然觉得这饭店处处透着诡异,但是这些人连日在沙漠中赶路,啃了两个多月的干饼,此时看到桌上的大鱼大肉,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围坐上去就是一顿风卷残云,恨不能将盘底子都舔干净。他们当中有个特别能吃的人,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拍着肚子说要能再来只琵琶烤鸭就好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三角眼适时逗哏,范一摇及时捧哏:“怎么着?” 三角眼:“那人面前的盘子里,竟然真的凭空出现了一只热气腾腾的琵琶鸭!!” 范一摇倒吸气,“这可奇了!原来这饭店竟然能心想事成?想吃什么便来什么?” 三角眼:“是啊,这人之后,其他人也试了一下,结果真的出现了他们所想之物,不过这些物品仅限吃食,想其他的东西是没用的。” 范一摇道:“在沙漠中,还有什么比吃食更珍贵。” 三角眼点头,“就是这个道理!不过以前民间有过传说,像是这种没有主人的饭店,一般都不是阳间人开的,活人吃了那里的东西,是要出问题的!果然,最后他们再也没有出来。” 范一摇听出了问题,“不对呀,既然他们都没有出来,这个故事又是谁传出来的?” 本以为是抓住了故事的纰漏,谁知三角眼却好像预料到范一摇早有这一问,嘿嘿笑起来。 “不愧是小范总镖头,心思就是细!当天那十八个人中,身为头领的茶商当时中暑严重,吃不下太油腻的东西,只啃了随身携带的干饼就去旁边躺着休息了,这么一躺就睡着了,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枕着黄沙躺在太阳底下,饭店和同行伙伴都不见了。 络腮胡道:“茶商找回了原来的商路,顺利返回城镇,并将这件事讲给其他人。后来他又几次带人,想去搜寻那家饭店,却一无所获,最后时间久了也只能不了了之,但这个故事却流传开了,人们就把那个饭店叫做鬼市饭店。” 三角眼点头道:“没错,还有句顺口溜呢!‘鬼市饭店死人开,活人吃饭离不开。’” 范一摇和江南渡从餐车回来后,便将这故事讲给运红尘和罗铮。 运红尘听了以后哆嗦两下,“这故事好瘆人啊!” 范一摇客气提醒道:“你的出场可比这吓人多了。” 运红尘无辜:“怎么会呢,我一个柔弱女子……” 罗铮好奇道:“也不知他们讲的这个鬼市饭店的故事,会不会就是之前提到的那个九州入口。” 运红尘到现在还觉得浑身毛毛的:“这么诡异的地方,如果不是九州入口,那还真的是见鬼了。” 不管是不是九州入口,总归和九州的异兽阵法师脱不开关系。 范一摇此时已经打定主意,趁着此去敦煌,总归要想办法去见识一下这鬼市饭店,看着里面到底藏有什么牛鬼蛇神,也好顺手为民除害,还沙漠商路一个清净。 江南渡微微蹙眉,一眼看穿范一摇在想什么,却终归没有像往常那般出言约束。 少女态度决然而明了。 要么对她和盘托出,知无不言。 要么自此桥归桥路归路,师兄变同事。 她想从他这里得到的很简单,只有一个真相,可这又是他偏偏不能给予的。 …… 隔天早上,火车抵达安城。 安城是这趟车的终点站,乘客们纷纷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三角眼和络腮胡商量:“你说我们要不要和小范他们同行?” 络腮胡道:“别了吧……那个江大掌柜给我的感觉很可怕,看面相就知道不好惹,我们还是离得远点吧,要知道我们肥遗的预言能力是很强的。” 三角眼不屑:“狗屁,难道肥遗不是只会预言旱灾么?什么时候还会看面相了?” 不过三角眼最后也没有坚持,“算了,我本来想着,他们要是去沙漠办事,我们跟他们同行,说不定会碰到那个鬼市饭店。不过想来那地方如果真的是九州入口,在异兽中早就传开了,自然有那些厉害的家伙先去探路,我们不必特意去当出头鸟。” 两人私下达成一致,便直接和范一摇等人告别,出站后各奔东西。 考虑到凤梧接连做了几日的骨灰,众人抵达安城后,没有选择原地修整,而是直接买了新马车,赶到安城附近的一个县城,找了家客栈投宿。 内陆城市不比沪城开放,也没有奉阳的民风彪悍,毕竟安城曾是几朝古都,周边县镇宗族观念很重,观念也十分保守,要是住店住到一半突然弄出个啼哭不止的孩子,只怕要惊动全城。 所以最后大家讨论决定,由一人伪装成孕妇,为凤梧的“诞生”做好充分的前戏。不过这个人选到底是谁,却出现了巨大争议。 “我?我来伪装孕妇?不行不行,我可不行!总镖头,我不会演戏的!”运红尘见众人看向自己,立刻将头摇成拨浪鼓。 范一摇:“哦,吉祥票号的王老板可不这么觉得。” 运红尘有点心虚,“哎,可是扮演五姨太那会儿,我什么都不用做嘛,只要躺着装死就成,扮演孕妇真的不行!要不……” 苍鹤同学说到这里,漆黑的眼珠忽然滴溜溜一转,活泛得像两颗嵌在脑壳里的大玻璃珠子。 “要不总镖头你上吧!” 范一摇:“……我?” 运红尘拼命点头:“嗯嗯嗯,你和大掌柜假扮夫妻,绝配!” 江南渡目光轻瞥过来,竟让她咂摸出几分不同寻常的,颇有凤老板韵味的如沐春风之感。 于是运红尘更加坚定,自己这次马屁拍对了! 然而当她满怀期望看向范一摇时,却听对方说:“我们不行。” 运红尘愣了愣:“嗯?为什么不行?” “你看,我和大师兄假扮夫妻——” “怎么?” “别人不会觉得,他恋童么?” “……………………” 范一摇却丝毫没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非常实事求是地说:“我本身就长得显小,又才只有十六岁,跟大师兄站在一起,别人不会说老夫少妻么?大师兄光风霁月似的人物,怎能被人这样编排?” 江南渡无言,垂眸敛目,不知是不是给气的。 运红尘鹤生第一次,对江大掌柜生出同情这种情绪。 “好了,不要争论了,运红尘扮孕妇,罗铮是丈夫,你们两个是一对有钱人家的少爷少奶奶,我和一摇是你们的护卫,就这么决定了。” 最后还是江南渡一锤定音。 第32章 烛息刀 众人在客栈办理完入住, 才中午,时间还早。 运红尘要睡觉,刚好很符合她孕妇的人设, 罗铮不管愿不愿意,只能以丈夫的身份在客栈作陪。 连着两天又是火车又是马车,好不容易能伸伸腿, 范一摇本意也是想在客栈休息的, 谁知刚吃完午饭, 就被江南渡强拉到外面逛大街。 范一摇神情恹恹, 一会儿一个哈欠,“你干嘛呀?我想回客栈躺着,不想逛街。” “怎么, 现在连师兄都不愿叫了?” 江南渡表情平静, 只是唇线比往日略平直了一些,身着一袭黑色对襟长衫,从头到脚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范一摇扭开头去,冷哼一声, “我从小跟在师兄身边长大,我们什么都不隐瞒彼此的, 他才不会有那么多秘密瞒着我。” 江南渡没有接话, 话锋一转, “你的镖刀不是断了, 这黑水县以冶炼铸造闻名, 刚好趁这个机会, 陪你买一把新刀。” 范一摇摸了摸后腰, 那里空荡荡的。 她的第一把镖刀是大师兄送的, 如今已经断了, 第二把刀若是还由大师兄给买,多少让她心里的难过少了些。 于是她也就没再说什么,默默跟上了江南渡。 可明明说好的是带她买刀,两人却直接来到一家成衣店,还是男士成衣店。 这就很过分了! 他自己想要买衣服,居然还要借口给她买刀! 范一摇用眼神无声控诉。 江南渡权当没看见她的抗议,进了成衣店以后就开始选衣服。 毕竟是安城附近的县镇,论时尚潮流,那肯定远远比不上沪城那种国际大都市。不过这里胜在保留传统,受西化影响小,完全看不见西装,各类中式的长衫短褂倒是五花八门,做工精良。 成衣店的掌柜一开始看到范一摇和江南渡的穿着,不是很热情,不过江南渡在店里转了半圈,随意抬手指了几件衣服,示意掌柜拿出来给他试换,那掌柜便立刻打起了精神。 毕竟是生意做老的油条,他们这家店又主打上等服料,见惯了有权有势的人,进来这位,不说别的,单是那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气度,就连他们黑水县首富都比不得! “先生是外地来的吧?我们这铺子是百年老字号了,从我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手艺,就连安城的大老板们也会特意跑来定制衣服呢!” 成衣店角落里摆着一扇屏风,供顾客换衣使用。 江南渡先是选了一件水蓝色长衫,转到屏风后换上,然后走出来。 “哎呀,先生您穿浅色的衣服,气质真的不一样了!这走出去,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夫人小姐呐!”掌柜对着江南渡,就是一阵狂吹彩虹屁。 不过他说的也不算夸张,江南渡身形修长,肩宽腰窄,皮肤也是冷白色,只是平日惯常穿黑,身上难免多了几分肃杀,此时穿上这身水蓝团福暗纹的绸缎长衫,当真穿出官宦少爷的感觉。 简直君子如玉,贵气逼人。 面对掌柜的恭维,江南渡不置可否,只是去看范一摇,“一摇觉得呢?” 范一摇心里正赌着气呢,回答得非常不走心:“好看好看。” 江南渡整理衣袖的动作一僵,立刻选了另一件红色的短卦,配黑色襦裙,到屏风后面换好。 “这件呢?”江南渡出来以后,连镜子都不看了,直接问范一摇。 范一摇正喝掌柜奉上的好茶,一见之下叫了声好:“不错,红红火火,够喜庆。” “……” 一旁的掌柜脸上笑容都要挂不住了,嘴角控制不住抽搐,心想:好端端一个水灵娇俏的小美人,为什么要会说话呢? 咋不是个哑巴? 江南渡又相继换了几件衣服,黄的粉的白的绿的,总能让范一摇三言两语败坏掉。 最后店里只剩下黑色区域的衣服没被选了。 江南渡居然也不恼,不紧不慢走到黑色服区前,手指轻拨,选了一件,再次回到屏风后更换。 范一摇无聊得开始打哈欠,成衣店掌柜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悄悄凑到她身旁低声道:“这位小姐,您是对我们铺子不满意么?” 范一摇莫名:“嗯?没有呀。” 掌柜又问:“那您……是觉得我们的衣服哪里不好么?” 范一摇:“也没有呀。” 掌柜:“那您……为什么一直在挑毛病啊,我觉得您这位师兄穿我们的衣服,说是龙章凤姿也不为过呀!” 范一摇虽然心里和师兄闹别扭,却也实事求是:“是很好看没错啦。但是这和你们的衣服有什么关系呢?明明是他本人好看嘛。” 掌柜词穷,看表情好像快要哭了。 这回江南渡再次从屏风后出来,范一摇漫不经心扫了一眼,视线便被黏住了。 这件长衫质地硬挺,上身有型。虽然也是黑色的,但是袖口和交领的位置加了暗红色滚边,通身绣着同色的暗红色祥云流纹,不疏不密,恰到好处。 “就要这件了,包三件一样的。”江南渡目光瞥过范一摇,对掌柜淡声吩咐。 简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本以为今天生意泡汤的掌柜喜极而泣。 提着衣服离开成衣店时,范一摇又没忍住,多看了师兄两眼。 江南渡唇角微勾:“一摇觉得这衣服好看?” 范一摇默默移开目光,“哦,比你原来那件黑的好些吧,没那么老气。” 江南渡停下步子,侧转身看她:“这下不会被人说老夫少妻?” 范一摇摸摸鼻子,只觉得这四个字有点耳熟,好像就在前不久刚刚听谁说过。 “好了,去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刀吧。”江南渡终于在一个刀铺前停下,下巴一抬,示意范一摇去挑刀。 范一摇一头冲进去,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狠敲师兄一笔。 反正他有的是钱。 刀铺老板见买主居然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便热情推荐了几样轻便兵器。 “您看这把匕首怎么样?这刀身是精铁锻造,削铁如泥,刀鞘这里还嵌了一颗珍珠,挂在腰间就算当做装饰也是很好看的,特别适合您这样的姑娘使用。哦,还有这对峨眉刺,用来防身也不错……” 范一摇却看都没看一眼,目光直接往老板身后那排刀架上瞟,“那把黑色的刀拿来我看看。” 老板笑呵呵的,却没有动,“姑娘,那把刀你大概是用不了的。” 范一摇挑眉:“哦?为什么?” 老板:“那是一把钨金刀,硬度极强,分量也不轻,我恐怕您提都提不动的啊。” 范一摇在大师兄那里憋着气,这会儿正没处发泄呢,于是板起脸道:“怎么,我要是提得动,你把刀送我么?” 老板笑容一僵,有点悻悻,“姑娘说笑了,要是您看着喜欢,我拿给您便是。” 要不是看小姑娘身后站着的青年气度不凡,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老板其实是很不情愿折腾的,因为他笃定这刀姑娘用不了,拿了也是白拿。 他特意叫出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将刀从刀架上搬下来放到柜面上。两个汉子放下刀时,甚至还有些气喘,足可见刀有多重。 “姑娘,刀在这里了,您可以试刀了。”老板这时候已经准备看笑话。 谁知范一摇走上前,竟是单手将刀抄起来,挽了几个刀花,将大刀舞得呼呼生风,最后又一刀劈下,将堆在角落里用来试刀的石块一分为二。 “唔,还挺不错的。”范一摇赞叹。 而这时再看那刀铺老板,加上那两个取刀的伙计,都已经惊得合不上下巴了。 过了半天,刀铺老板才憋出一句:“女侠好身手!” 范一摇谦虚:“还行吧,这刀多少钱?” 老板眼睛一亮,“这钨金刀锻造起来极为艰难,我能拍着胸脯保证,您就算走遍整个黑水县,也找不出第二把这样品质的钨金刀,说是我们铺子里的镇店之宝也不为过了……” 范一摇懒得听老板啰嗦,打断道:“你就开个价。” 老板伸出三根手指:“三百大洋!” “一把破刀卖三百大洋?你怎么不去抢!” 老板顿时不高兴了,“姑娘,我们店里也有便宜的刀啊,您要是嫌这把贵,换一把就是了,怎么能说我这是破刀?” 范一摇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了,她以前穷酸日子过习惯了,杀价套路话也是张口就来,此时转念一想,回头看了看师兄,冲老板伸出五个指头。 老板懵了。 这是几个意思,五折?还是五十大洋啊? 范一摇:“讲讲价,五百大洋。” “……” 老板像看傻子一样看她。 范一摇一挑眉,“怎么,不是你将这把刀夸得天花乱坠么,三百大洋哪里配得上这把刀的价值,更何况,这还是我要用的刀。” 老板顿悟,竖起大拇指,“姑娘真是高见!” “好了,这把刀我们要了。”江南渡拿出一张银票放在柜面。 刀铺老板验过银票,是整五百大洋。 真是怪事年年有,冤大头却不好碰,他将银票踹在怀里,笑得欢天喜地:“两位放心,我们这把刀质量绝对上乘,保证您这钱花得值!” 范一摇这时心里却又不爽了,她上一把镖刀也就花了八块大洋,这次一下翻了几十倍,虽然是有意给大师兄找不痛快,到底心里觉得亏,于是对老板道:“老板不给点添头么?” “好说好说,姑娘看看想要什么添头,这店里的东西您随便挑?” 反正这里最贵的东西也不值两百大洋,他总归不会亏。 范一摇环顾店内一圈,除了这把钨金刀,其他的也没什么看得上的。 不经意间,目光落在刀铺门上悬挂的三枚龟甲。 范一摇眼前顿时一亮,对刀铺老板说:“就拿这三枚龟甲当添头吧!” 离开刀铺时,范一摇手里拎着三枚龟甲,刀铺老板则是肉痛表情,显然被自己那句“随便挑”挖了坑。 江南渡神色复杂,“一摇,为什么一定要这龟甲?” “你管我。”范一摇没好气道,“我喜欢不行么?” 这三枚龟甲范一摇一眼便看中了,拳头大小的一个,保存十分完好,看上去上了年头,龟壳完全玉化,不用摸都知道手感不错,最难得的,还是三枚。 其实这三枚龟甲范一摇是想要给师兄的。 江南渡曾经也有这样三枚龟甲,她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这是用来测算六爻的工具,调皮捣蛋偷偷把龟甲磨成粉,给师父凤梧泡酒了。后来她一直惦记着再给师兄寻一副,却都没看到成色这么好的,难得今天碰到。 但是范一摇怎么会直接说实话呢,她心底已经笃定,只要师兄一日不将钟先生的事解释清楚,她就一日不告诉他。 江南渡垂眸看着范一摇手中龟甲,似乎看得出神。 “大师兄,给我这把刀取个名吧。”范一摇多少觉得自己刚刚语气有点冲,纠结再三,还是开了口。 “为什么想起来给刀取名?”江南渡注意力总算从龟甲上转移。 “据说兵器没有名字就没有灵气,用不长久的。”又补充:“我要那种霸气的,一听就特别厉害的刀名。” 江南渡想了想,道:“你这把刀的刀体背面成波形,婉若游龙,又是通体漆黑,坚如甲胄,不然叫龙胄。” 范一摇有点嫌弃:“这名字倒是霸气了,可是听起来又刚又硬,都说过刚易折,我可不想这把刀又像上把那样断了。” 江南渡沉吟片刻,又说出一个名字,“烛息。” “烛息?烛龙之息么?“ 江南渡点头,漆黑的眼睛望过来,很深很沉,“烛龙之息,化钢化柔,至阴至阳,可绵延亘古,与天地同存。” “这个好!就这个了!”范一摇对新名字很满意,扬起脸,多日以来总算冲江南渡绽开明媚笑容。 江南渡一时恍惚,抬起手,似乎想要帮她拨开额前碎发。 可范一摇却误会了,以为他又要敲头,条件反射往后躲闪。 江南渡手僵在半空,眼中层层涟漪退散,恢复如常,悬空的手顺势落下。 “刀入鞘中,好好看路。” 两人回到客栈时,已经是暮色四合。 范一摇还没迈进大堂,就听见客栈楼上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与江南渡对视一眼,不禁加快脚步。 一见他们进来,守在柜台的账房和伙计们齐刷刷围上来,七嘴八舌,满脸忧心。 “哎呦,你们家少奶奶好像是生了,可是怎么产婆也没叫上一个啊?也没管伙计要火盆剪刀和热水!” “是啊,就你们少爷一个人守在里面,我们去敲门,他谁也不让进呢!” “不能……不能出什么事吧?” 范一摇倒是不担心师父凤梧会出什么事,唯恐罗铮拦不住这些客栈的人,再让他们冲进去,看到干干净净毫无生产痕迹的房间会起疑。 “不能不能,你们放心,我们家少爷他会接生的。他接得可熟练了呢!” 很显然,男人接生这种事,对黑水县的广大人民来说还是十分震撼的。 范一摇和江南渡往楼上走的时候,只听下面一片议论纷纷,其中不知是谁说了句:“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见到男人接生了,外面的世界现在都变成这样了么。” “你是说之前经常在咱们这里住店的那位孟先生?” “是呀,只是这两年都不怎么见他来了……” 范一摇听到“孟先生”三字,脑子里灵光一现,心说该不会那么巧吧,怎么偏偏也姓孟。 “大师兄,我饿了,我们不如先吃点东西?”范一摇说着重新从楼梯走下,折返回大堂。 此时正是饭点,堂内吃饭的人很多,只剩下唯一空桌,范一摇和江南渡便过去坐了。 小跑堂跑前跑后,将所有菜端上桌,眼睛无意间往楼梯口一扫,不知道看到什么,眼睛突然就直了。 “啊!石川小姐!!您来了!!” 第33章 络新妇 范一摇顺着小跑堂目光看过去, 只见从楼梯上走下一个穿着红底印花和服的日本少女……不,应该是日本女人。 在判断对方年纪时,范一摇有些举棋不定。 实在是这位乍一看脸, 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五官生得娇俏纯情,可是再一看身材, 那玲珑有致的婀娜曲线, 即便裹了层层和服, 也难掩春色, 实在是连熟`妇都要自愧不如。 大堂里正在吃饭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不管多大年纪, 都如那小跑堂一样, 盯着这位石川小姐,仿佛被人抽魂。 范一摇好不容易将目光从对方那波涛汹涌处收回,低头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前胸,不禁感觉到了世界的参差。 再看大师兄, 居然也在看石川。 范一摇:“……” 忽然没来由的憋闷。 石川小姐在一屋子投射来的目光中,偏偏对上了江南渡的, 浅笑嫣嫣, 迈着日本女人特有的小碎步向他们走过来。她身后有四位同样穿和服的日本男人, 腰间挎着刀, 看上去像是专门保护她的。 “抱歉, 两位, 大堂里没有座位了, 我看你们这桌只有两人, 不知道可不可以拼桌?” “不可以。” “可以。” 范一摇和江南渡几乎是同时开口。 说不可以的是范一摇, 说可以的是江南渡。 范一摇看向石川身后的四个男人,用眼神示意,这桌子坐不下。 石川立刻意会,笑吟吟解释:“他们是我的护卫,不会上桌。” 范一摇去看江南渡,眼神写满拒绝。 江南渡却好像完全没察觉,甚至示意石川坐下,主动提出邀请:“我们的菜刚上来,要是不嫌弃的话,小姐可以一起吃。” 石川颔首低眉,柔柔答道:“先生盛情款待,石川荣幸至极。我的全名石川和美,自幼随父从日本来华从商,只是近年来父亲病重,便只能由我独自携护卫走商了。” 江南渡赞道:“女子走商本就不易,石川小姐汉语又说得这样好,实在难得。” 石川面色羞赧,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一截白皙脖颈从和服的领口露出来,如优美的天鹅。 范一摇啪的将筷子往桌上一拍。 江南渡终于看她,“一摇,怎么了?” 范一摇没好气:“我吃饱了!” 她气呼呼上了楼,可是大师兄却并没有跟上来,继续留在原地和那个石川和美一起吃饭。 “啊,总镖头,你可算回来了,大掌柜呢?”运红尘见了范一摇如蒙大赦,为了盖过室内婴儿一声高过一声的啼哭,只能扯着脖子大喊。 范一摇不理她,负手在屋里一圈圈乱转,看得运红尘头都要晕了。 “哎呀,总镖头,您这是怎么了?” “哼,没怎么!” 罗铮看出范一摇心情不好,很有眼色地将婴儿凤梧抱到隔壁客房。 运红尘拍了拍被噪音震得发麻的脑壳,随口问:“你和大掌柜晚上吃饭了么,这家店的饭食还不错。” “哼,吃了。” 又是一声冷笑。 运红尘觉出不对劲,试探着问:“那您和大掌柜……吃了什么?” “日本狐狸。” 运红尘听得一愣,心说她之前看过这家客栈的菜谱,也没有这道菜啊。 不一会儿,范一摇就听见门口传来声音,立刻壁虎一样贴上了门,竖着耳朵倾听。 果然是大师兄上来了,另有错杂的脚步声,想必是那个石川和美和她的护卫。 “容我冒昧问一句,江大掌柜您一路走镖,不知身上可有治疗外伤的药膏?” 石川和美带有异国口音的声音传来,态度恭顺,嗓音柔媚,反差之下,给人一种别样的禁欲感。 “哦?石川小姐受伤了?”这是江南渡的声音,难得的客气温和。 “只是一点小擦伤,我有从日本带过来的外伤药水,可相比之下,我更信任贵国的金疮药。” “嗯,应该有的,我给石川小姐找找看吧。” “那就多谢江大掌柜了,只是石川的外伤在脚上,实在不便久立,能先回房间等您么,我的房间就在您房间隔壁。” “好,那等我找到药,再给石川小姐送去。” 很快外面便传来房门开合声,显然是两人各回各房。 这时运红尘已经听出端倪,偷偷打量范一摇神色,小心翼翼问:“总镖头,大掌柜刚才这是……和谁说话呢?” 范一摇没吭声,继续耳朵贴着门,果然不多时,隔壁江南渡的房门打开,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再然后是距离更远一些的叩门声。 “石川小姐,药膏我给你送来了。” 吱呀一声,开门,然后是关门,再然后外面便全无动静,任凭范一摇怎么努力,都听不见大师兄从那女人房间离开的脚步声。 范一摇转身在屋内环顾,“我新买的刀呢?” “不是在你腰上挂着?”运红尘一脸警惕,“总镖头你干嘛?总镖头你不能想不开呀!” 范一摇提刀就走。 运红尘怕她冲动之下再干出什么血洗客栈的事,紧忙跟上。 两人蹑手蹑脚经过江南渡和罗铮的房间,停在隔间客房门口,鬼头鬼脑透过纱窗往屋里探看。 “你们看什么呢?” 江南渡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范一摇吓了一跳。 “大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江南渡似笑非笑地反问:“我不在这里,那应该在哪里?” “你,你不是在那个石川的房间里?” “我为什么会在石川房间?” “我听见了呀,你不是去给她送金疮药……我只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没听见你回来的脚步声。” 江南渡有点意味深长地看范一摇:“哦……原来一摇一直听着呢。” 范一摇脸腾地一热,突然觉得极不自在。 江南渡笑着提起手中一条布巾,解释道:“我房中少了一条擦脸巾,我刚才送了药膏,然后从另一边下楼去找店小二要来着。一摇在想什么?” 范一摇的耳朵也变得滚烫了,“我,我以为你被那些日本人拐了,本来是准备来救你的。大师兄,你不知道嘛,像你这样的男子,如今在外面行走江湖是很危险的。” “像我这样的?是哪样的?” 范一摇哼了一声,不想再继续这场对话,丢下一句“我要去睡觉了”,就跑回房了。 只留下运红尘一个人在原地。 “大掌柜,那什么,我睡醒了,想出去溜达溜达。” “嗯,去吧。” 于是运红尘也麻溜地跑了。 晚上熄灯后,范一摇躺在床上,却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于是悄悄起床下楼,正好看到大堂里值夜的小跑堂,正昏昏欲睡地坐在柜台后小鸡啄米。 听到有人下来,小跑堂一个打挺醒了过来。 “客人,您有什么需要的?晚上灶台不开火,只有一些冷盘,想吃热菜怕是难。” 范一摇想了想,“你给我打一壶酒吧,再来一叠油炸花生米。” “好勒!” 小跑堂很快打来一壶酒,又弄来花生米,给范一摇摆好桌,便又去柜台后缩着,准备打盹。 范一摇本来是一肚子闷气,这会儿又突然想到什么,叫住小跑堂,“喂,小哥哥,跟你打听个事。” 那小跑堂大概没被人这么叫过,还挺受用,顿时也不困了,殷勤道:“客人您说。” 范一摇:“今天我听你们说,之前也见过男子给人接生,是个姓孟的先生。” 小跑堂回忆了一下,“哦,的确是有这么一位孟先生,据说是在西北那一片做生意的,有一次也是我们这里有位产妇临盆,当时找不到产婆,孟先生便主动提出帮忙接生,最后倒也的确是母子平安。他时常在我们这边落脚,只不过这都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最近都不怎么露面了。” 范一摇:“可知道是什么原因?” 小跑堂笑道:“这我们哪里知道,我们开店,人家住店,不来住店了,自然也就不再打交道了,这样的客人来来往往的很多,有的连着几年每个月都能见到,也是这样突然就不来了,太正常啦。” 范一摇有点失望,“那你知道他叫什么?” 小跑堂摇头:“只知道他姓孟,好像很有钱,而且长得很俊。” 范一摇又盘问了几句,可是再也没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她有种强烈的直觉,觉得这传说中姓孟的先生,应该就是孟画慈拜托她寻找的侄子。 “一摇还没睡?” 这时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范一摇吓了一跳。 “干嘛突然出现吓唬人。” 江南渡走到桌边,看了一眼桌上的酒壶和花生米,微微挑眉,“有心事?” 范一摇丧着脸:“没有,就是肚子饿了,刚刚我又没吃什么。” “饿了为什么要喝酒,空腹喝酒伤身。”江南渡拉开椅子坐在对面,夺过她面前的酒壶。 范一摇为了不让自己继续憋气失眠,决定有话直说,“大师兄,那个日本女人看着不怀好意,似乎对你有所图谋。” 江南渡不紧不慢道:“哦?怎么看出来的?我倒是觉得她年纪轻轻,担起家业,很是了不起。” 范一摇皱眉,“不会吧……大师兄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江南渡:“一摇觉得不行?” 范一摇心里那种烦躁感更加强烈,双手拍桌,“那当然不行!” 江南渡目光微沉,看过来,问得认真,“为什么?” 范一摇睫毛微微颤动,眼神乱飘不敢与师兄对视,最后只能恼怒地搬出凤梧:“师父不会同意你娶个日本媳妇的!你死心吧!” 江南渡看着面前少女,眼圈似乎都因激动而泛红,气鼓鼓地润着水光,不禁笑起来,用手轻轻扶额,无奈叹气。 范一摇瞪眼:“你笑什么!” 就在这时,客栈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只见运红尘脸色煞白地冲进来。 “总镖头,大掌柜!” 她声音不低,那柜台里又要昏昏欲睡的小跑堂被惊醒,茫然四顾,不小心碰翻了手边的茶杯。 运红尘听到动静,意识到还有别人在,急吼吼冲到桌边。 “运红尘,你怎么了?”范一摇问。 运红尘嘴唇发抖,压低声音道:“怪,怪物……我看到怪物,一个长着人头的大蜘蛛,好像……好像抓走了老板!” 范一摇听得一惊,立刻奔上楼,推开江南渡和罗铮的客房门,看清房中景象,不禁倒吸一口气。 只见自房梁挂下一物,像是个足有一人多高的银色大蚕茧,而原本应该躺着师父凤梧的床上,已经空空如也。 “罗铮!” 范一摇拔出烛息刀,一刀横砍过去,将吊住“蚕茧”的蛛丝斩断。 蚕茧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范一摇小心用刀尖轻轻一划,破开了茧衣,露出里面的罗铮,他似乎有些缺氧,脸色呈现一种青紫色,范一摇探了一下他的鼻息,还有呼吸,总算是松了口气。 这时运红尘也赶到,帮范一摇一起将罗铮从蚕茧里弄出来。 罗铮咳嗽了一声,悠悠醒转,却很茫然,“红尘?总镖头?我……我这是怎么了?” 范一摇:“罗铮,你有没有看到攻击你的是什么?” 罗铮摇摇头,看到破开的茧衣时,也是极其惊讶,“我就是睡着了,什么感觉都没有呀?” 运红尘道:“总镖头,感觉攻击罗铮的就是我看到的那个人面蜘蛛!它偷袭了罗铮,为的就是能悄无声息,在不惊动我们的前提下掳走凤老板!” “你照顾好罗铮,我和大师兄去找师父!”范一摇转身奔出房门,却见大师兄站在门口,正看着隔壁四敞大开的客房。 范一摇猛地意识到什么,跑过去看,只见那石川的房间内已是人去屋空。 “大师兄,石川那伙人该不会也被那蜘蛛怪抓走了吧?” 江南渡此时并没有因为凤梧被抓走而显出丝毫担忧,甚至是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站在石川房门口。 “一摇,你到现在还没发现么,那个石川,她不是人。” 范一摇听得后脊梁毛都竖起来了,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她,她就是那人面蛛怪物?!” “东瀛有种异兽,名为络新妇,人面蛛身,白天会化为美丽的年轻女人,夜晚现出原型吃人,而且专吃男人。”江南渡说得心平气和的,好像只是在说猫吃鱼狗吃骨头。 范一摇血液直冲大脑,“那你还和她同桌吃饭!” 江南渡走进石川房间,一边搜寻翻找一边道:“东瀛异兽来到华国,总归要看看她想做什么。” 范一摇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师兄还是一副不着急的样子,善意提醒:“大师兄,你找什么呢?再不去追师父,他只怕就要被那怪物吃了。” 江南渡的回答却很冷血:“怕什么,反正他也死不了。” 范一摇:“……” 老实说,她其实一直看不太明白师父和大师兄之间的关系,虽然大师兄名义上是师父的徒弟,可师父好像也没传授什么有用的东西给大师兄,而且师父面对大师兄时,总是有点心虚感,完全拿不出师父的威严来。至于大师兄,那更是几乎没给过师父好脸色。 江南渡终于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样的东西,看着大概有一根手指头那么长,粗细如韭菜,黑色,质地偏硬。 “这是什么?”范一摇问。 江南渡将东西递过来:“看看?” 范一摇接过仔细打量,觉得这棍子看起来虽然不算粗实,却很坚韧,握在手中有些扎痒感。 “大师兄,这到底是什么啊?”范一摇又问。 江南渡:“蛛腿毛。” 范一摇:“………………” 范一摇烫到了一样立刻将这玩意儿丢了,气急败坏:“大师兄!你明知道是这么恶心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让我拿!” 江南渡捡起蛛腿毛,理所当然道:“因为我不得不拿,我怕你知道这是什么以后会嫌弃我,一会儿不愿碰我的手。” “……” 范一摇一言难尽地看着江南渡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箓,捏在食指中指间烧尽,连同那跟蛛腿毛一并点燃。 丝缕薄烟如一条引路的丝带,自灰烬中飘出窗外。 江南渡向范一摇伸出手。 范一摇挣扎一瞬,最后还是认命地叹了口气,握住大师兄的手。 江南渡揽住范一摇,两人竟是直接追着那缕青烟破窗而出。 此时夜色已深,万家灯火尽灭,而那缕青烟却能发出微弱的蓝光,引领着他们一路出城。 周围景色越来越荒凉,范一摇被江南渡揽住腰携带着,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只觉得他们的行进速度也越来越快。 终于在一片寂静中,隐约听见前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出来。 那声音像是什么东西飞掠过草丛。 江南渡放慢了速度,同时松开手,将范一摇放下来。 范一摇悄悄拔出烛息刀,几乎同一时间,黑暗中只觉得有一道凉飕飕的劲风从斜侧方划过来,范一摇反手挥刀格挡,只听“铿”的一声,刀刃与什么东西狠狠相击,震得她差点脱刀。 一阵咯咯咯的笑声自身后方传来,范一摇立刻下意识转身,却没想到那可怕的劲风又从原本的前方劈斩过来。 可是这时候她想转身挥刀已经来不及了。 江南渡抓住她的胳膊,转身顺势一甩,帮她避过这一击。 又是一阵咯咯咯的笑声,范一摇这次吃了教训,不再贸然循声转身,而是和江南渡背靠在一起,低声道:“大师兄,我们背靠背,这怪物能通过声音使人迷失方向。” “小姑娘,就是你么,传说中杀了八岐君的九州天狗?”这回对方开口说话了,正是石川的声音,只是相比于做人的时候,她此时的语音语调透着一股勾人的妖娆。 范一摇听她说起“八岐君”,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这说的是谁,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是那条有八个头的蛇蛇?我没杀它啊。”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中难掩激动:“你说什么?八岐君……还活着?不对,你撒谎,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我们一直得不到他的消息了?” 范一摇坦诚道:“因为我拿他泡酒了呀。” “……” 此时一片遮月的云缓缓散开,月光倾泻,瞬间将眼前一片照亮。 而范一摇也终于看清楚一直在跟自己说话的东西,到底长成什么样。 那是一只足有一人半高的巨大蜘蛛,八条蛛腿如钢筋戳地,盘亘在蛛身两侧,在月色下泛着金属般的银灰色冷光。 而在蛛身上方,原本应该长着蜘蛛头的地方,竟然生着一颗披头散发的女人头颅,看五官,正是石川和美。 这就是传说中的东瀛异兽络新妇么? 还真的是…… “好丑啊。” 范一摇的直言不讳显然彻底激怒了络新妇,她徐徐将蛛腿伸展,将自己的控制范围扩展得更广些。 “你们这些……可恶的,九州废物……竟敢如此侮辱我们东瀛灵怪……很好,本来只是想尝一尝凤凰的味道,今天你们就一起留下当配菜吧!” 第34章 救美 “一摇退后!” 江南渡沉声喝道, 随即马鞭挥出,缠住了络新妇的一条蛛腿。 络新妇轻蔑冷哼:“就凭你这样一个枯竭时代的九州阵法师,也想对抗我?看在你长得还算不错的份上, 准许你给我做养料了……” 范一摇趁着络新妇和江南渡说话分神,一个猛冲,举刀挥砍, 这一次她看得很准, 刀刃正好落在蛛腿的关节处。 果然, 只听络新妇发出一声惨叫, 那条被范一摇砍中的蛛腿从关节处断开。 络新妇发狂,巨大的身躯灵活无比地飞窜过来,四五条锋利的蛛腿从不同方向, 朝范一摇报复性地攻击过来。 范一摇不准备硬抗, 瞅准了时机,找到几条腿中的缝隙,从中溜出去,重新躲到江南渡身后。 这一幕十分凶险, 江南渡看得手心发凉,提起范一摇的后脖领, 将她丢远。 络新妇飞扑过来, 却被紧随而至的马鞭抽了个正着, 半空去势削减, 径直掉落在地。 她被摔得头晕, 此时才发现自己下落的地方, 地面上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符文。 络新妇人头上的双眸瞳孔微缩, 认出这是属于九州阵法师的法阵符文。她没有想到,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 面前这人,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画下如此复杂的法阵,极力想要挣脱,却已经来不及了。 只见身下的法阵已经被催动,发出刺眼的白色阵光,将她牢牢束缚在地面,那些由阵光组成的丝线越收越紧,一道一道捆缚在她身体上,大有要将她碎尸万段的意思。 络新妇心中一慌,急得声音都变了,“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九州现存的阵法我们全都看过,你这法阵符文明显是上古时期早已失传的……” 江南渡冷眼看着面前的东瀛灵怪,目光冷厉,一鞭子抽过去,打在络新妇发声的口器上,迫得她吞下后半截话。 络新妇觉得这样下去,只怕小命要交代进去,于是把心一横,拼着损伤本源,开始向江南渡疯狂喷射蛛丝。 她攻击得突然,江南渡躲闪不及,被那些蛛丝喷了个正着。而这些蛛丝和缠绕罗铮的蛛丝不同,呈现出一种灰黑色,隐隐泛着暗光。 范一摇远远看到这一幕,暗道不好,同一蜘蛛的蛛丝不会有这种颜色差别,唯一的可能就是,这络新妇还有别的蜘蛛做帮手,放蛛丝缠住罗铮的不是她。 果然,她这想法才刚刚生出,便听见周围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隐约瞧见半人高的草丛里,有东西在向她缓缓包围靠拢。 范一摇急着去支援江南渡,提刀砍向前路,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数十只蜘蛛几乎同时从草丛中跃出扑向她。 眼看着大师兄已经被那络新妇的古怪蛛丝缠成了大粽子,范一摇却被这些蜘蛛绊住,心中愈发烦躁,于是将刀一横,冷哼道:“小蛛蛛们是来给我试刀的么?” 钨金弯刀被她舞得几乎出了残影,劈斩在半人高的大蜘蛛身上,像是砍瓜切菜,只见蜘蛛碎块漫天飞落,可是这些蜘蛛却悍不畏死,竟是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 范一摇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得找到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于是放慢了攻击速度,开始留意这些蜘蛛的行踪轨迹,很快便让她发现百米外的一处小山坡下,似乎这些蜘蛛都是从那边出来的。 于是她一刀砍翻挡在前路的几只蜘蛛,飞快几个纵跃,甩开蜘蛛大军向那山坡靠近,很快便在山坡下找到了一个地洞,刚好看到两个蜘蛛从里面钻出来。 “呦,这就是你们的老巢么?” 范一摇从身上翻出个火折点燃,丢进地洞,同时烛息刀利落地横向一划,将两个蜘蛛拦腰斩成四块。 她找了块石头,正准备堵住洞口,以防里面的蜘蛛逃出来。谁知就在这时,听见洞内传出一阵咳嗽。 “救命!救命啊——” 范一摇瞪大眼:“???” 难道蜘蛛成精,能口吐人言? “外面有人么?我们是被蜘蛛怪抓来的人,救命啊!” 范一摇皱眉,冲里面喊:“里面几个人?” “十几个人,现在活着的可能就三四个了!” 很快说话人的声音又被剧烈的咳嗽声吞没。 地洞口开始有烟往外冒。 同一时间。 络新妇见已经将面前的阵法师包裹得密不透风,这才停止了吐丝。 “呵呵,我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被我的蛛丝困住,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得乖乖给我当点心……” 络新妇高高举起两条镰刀般的蛛腿,准备用锋利的腿尖从丝茧的顶端直戳进去,她甚至都已经开始流口水,似乎闻到了新鲜男子脑浆的味道…… 然而就在那蛛腿尖即将戳破丝茧的时候,丝茧突然整个燃烧起来! 络新妇吓得急忙收回蛛腿,不知道这火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随即让她更加害怕的一幕发生了,只见那丝茧外壁,竟然开始被那火焰烧灼得渐渐融化。 “这怎么可能!我,我的蛛丝应该是不怕火的呀……” 慌乱中,络新妇急急忙忙重新吞吐蛛丝,想要用更多的蛛丝将火苗包裹住,谁知在新吐的蛛丝刚接触到丝茧的一瞬,丝茧上的火焰顺着蛛丝瞬间蔓延过来,将她整个点燃! 络新妇的人头发出凄厉的女子叫声,再也顾不上丝茧,八条蛛腿胡乱挥舞,圆滚滚的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想要尽快灭掉身上的火。 而那包裹住江南渡的丝茧已经化为黑灰,随着灰烬簌簌落地,火也逐渐熄灭,露出里面翩翩静立的男人。 江南渡的身上纤尘不染,他面前的络新妇此时已经燃烧成一个大火球,跳动的火光映入他深沉平静的黑眸,像是为其染上腥红的血色。 络新妇遍体遭受烈焰炙烤,痛苦不堪,可是无论她怎么扑腾,都没办法让身上的火势减弱分毫,焦急中她忽然灵光乍现,想到了什么,那张属于人类的脸显出无比错愕的表情。 “不,不对,你不是阵法师!你,你是异兽……这火……你是烛……” 然而她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后面的话了,一条鞭子忽然劈空抽过来,缠绕住她的脖子。 络新妇看着面前挥鞭的男人,突然生出一种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惧怕,然后她只觉得脖颈与身体连接的部位微微钝痛了一下,紧接着视角拔高,一阵天旋地转。 等面前的景物再次固定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燃烧的身体。 而她身上本该连着头的位置,竟然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窟窿。 “……” 江南渡用鞭子将络新妇的头其根缠断,再轻轻甩手将其抛入高空。等那颗头划过一条抛物线重新坠地后,那巨大的蛛身也轰然倒地。 范一摇站在蜘蛛洞口,回头望过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不禁欢喜地叫了声:“大师兄!” 江南渡眸中骇人的猩红在这一刻迅速褪去,因使用烛龙之焰而生出的暴虐戾气也重新压制回体内。 他站在烈火余烬中侧首,看到小师妹冲他竖了竖大拇指,扬起许久未曾见过的明灿笑脸。 “大师兄,这洞里好像有活人,我先下去看看,上面这些小蜘蛛你自己解决!” 说完,范一摇便纵身跳进蜘蛛洞。 江南渡瞳孔一缩,就要追过去,却被无数蜘蛛拦住。 “念你们被络新妇操纵,本想放你们一条生路。” 江南渡满身杀气扬起手中马鞭。 蜘蛛们萌生退意,窸窸窣窣四散奔逃。 可惜,一切已经晚了。 烛龙之怒,自然之神降下的责罚,任何生灵都难以承受。 “真是找死。” …… 蜘蛛地洞差不多得有个十几米深,下面隐约有火光,正是范一摇刚才扔下去的火折子点燃了什么东西。 只是眼下火势还不算太大,仅冒出滚滚浓烟,呛得人难受。 范一摇下坠时一口气没倒好,被烟呛得猛烈咳嗽,眼泪也是哗哗的淌。 真是实力演绎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眼看着就要落地,她大头朝下,准备以烛息刀点地缓冲,谁知地面却堆了厚厚一层黑乎乎的东西,临近落地时才看清楚,那竟是无数正在往洞穴深处窜逃的小蜘蛛,密密麻麻地毯一样。 范一摇才刚落地,就有不少小蜘蛛顺着她的腿往上爬。她手疾眼快在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奔向不远处正在燃烧的火折,引了火到树枝上。 见她身上有火源,那些小蜘蛛又纷纷如潮水般退散。 这时一个急急火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听着熟悉,正是刚才她在洞口听见的求救声—— “姑娘,赶紧放我们下来,咳咳……趁那些大蜘蛛还没出来……咳咳……我们快逃!” 范一摇将火把举高,借着光亮这才看清,这洞穴的顶部居然捆缚着好多人,密密麻麻钟乳石一样,无一例外,都是男子。 其中绝大部分已经成了干尸,只有十几个看上去还是正常的,睁着眼意识清醒的,也仅仅是三五人。 说话的是个庄稼汉模样的中年男人,似乎来的时间不久,精神状态还算不错。但是烟往上走,他显然被呛得不轻。 范一摇估算了一下高度,退后几步来了个助跑,然后高高跃起,一刀斩过去,将那吊住庄稼汉的蛛丝砍断。 庄稼汉掉在地上,范一摇回手用刀挑断捆住他手脚的蛛丝,然后又以同样方法去救其他人,将看起来还有生还可能的人全都弄下来。 庄稼汉倒也算有胆识,恢复自由后没有手足无措,反而是主动帮忙,将掉落下来的人手脚蛛丝解开。 包括庄稼汉在内,一共十一个人,解开束缚还清醒有意识的有五人,看上去像是相熟。 “你们认识?”范一摇问。 庄稼汉道:“我们都是一个村的,三天前来黑水县贩卖农货,谁知道回村的路上被一个长着人脸的蜘蛛精抓到这里。” 范一摇:“你们的人都在这里了?还有其他人么?” 庄稼汉摇头:“没了,都在这里了,我们来的时候,那些都,都已经是干尸了……” 除了这庄稼汉以外,其他四个青年心理素质明显不行,一个个面如死灰,吓得哆哆嗦嗦,在庄稼汉说话时,他们的目光也顺着往头上方一瞟,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干,有一个竟是直接哭起来。 “都哭什么哭,没出息!”庄稼汉大喝一声,将那哭包骂得没了声,又对范一摇道:“姑娘,咱们得快点离开这里,这洞里还有更大的蜘蛛,都在里面……” 庄稼汉的话还没说完,只听洞里一阵麻人的窸窣声,一只半人多高的蜘蛛从黑漆漆的洞穴内爬出来,紧接着又是一只,然后又是一只…… 洞内的烟越来越浓,就连范一摇也开始忍不住咳嗽。 看着十几只大蜘蛛鱼贯而出,向他们一伙人慢慢围拢,范一摇道:“你们几个能动的,这洞里到处都是干树枝,你们捡一根,像我这样点着火拿在手里,蜘蛛怕火,我们一起跟他们拼了。” 但是这些人明显是吓得腿软,范一摇说完,半天不见他们行动。 庄稼汉率先反应过来,“都愣着干什么!点火把!快!” 于是五人纷纷捡起树枝奔向火折,引了火重新跑回来,站在范一摇身后,大有要跟这些蜘蛛同归于尽的架势。 就在这时,地洞口有响动。 范一摇一惊,心想该不会是洞外的蜘蛛追进来了吧,要是真的这样前后夹击,那可就不好玩了。 她一边警惕着面前的蜘蛛,飞快回头用余光扫了一眼,顿时欢欣鼓舞。 是大师兄来了! 生死攸关的时刻,永远可以相信大师兄! 江南渡走到范一摇身边,往她身上拍了个符箓。 范一摇顿时觉得五官一阵清明,不再受浓烟困扰。 “先把那些人送出去,外面的蜘蛛我已经解决了。”他瞥了一眼那些庄稼汉, “好!” 范一摇立刻就不再理会那些从洞穴里爬出来的蜘蛛了,放心大胆转身走向庄稼汉他们,路过一个昏迷不醒的,顺手提起,然后走到洞口正下方,瞄了瞄准,肩膀蓄力,提着人一抡,就像扔土豆一样,直接将那人顺着洞口扔出去了。 一众庄稼汉看得目瞪口呆。 那边的蜘蛛终于开始发动攻击。 江南渡马鞭横扫,仅以一人之力筑起一道城墙,挡在蜘蛛群与范一摇他们之间,牢不可破。 范一摇也不停留,丢了一个人之后,又如法炮制,将其他昏迷不醒的人也都相继丢出去。 等轮到那些清醒的人,他们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范一摇脸一黑:“怎么,你们不想出去?” “出出出!”众人忙道。 庄稼汉决定带个头,率先一步站出来。 范一摇抬手提住他的后衣领,还没等他做好准备,就将人抛了出去。接下来又是三两下将剩下的人丢出,才拍拍手,大功告成。 “大师兄!” 她跑回江南渡身边,这时江南渡已经将那些蜘蛛解决大半,只不过看那洞穴深处影影幢幢的样子,只怕还有更多蜘蛛因畏惧而没有出来。 “人都撤走了,我们也走吧!” “好。” 江南渡手上一震,马鞭燃起火,顺势一甩,将靠得最近的蜘蛛全部点燃。 “走。” 范一摇跟在江南渡身后,正准备往洞口跑,余光一瞥,忽然在上方密密麻麻的干尸林中瞥见一抹鲜艳的红色。 她愣了愣,转过头看去,惊讶道:“大师兄你看,那里有个人,好像还活着!” 说着她就向那边冲,不等江南渡反应,便已高高跃起,横刀斩断蛛丝。 鲜红色的连帽斗篷在烟雾中随着坠落荡开,露出兜帽下苍白的脸,双眸紧闭,毫无知觉,唯唇上还残留血色。 这也是范一摇判断他还活着的依据。 范一摇落地,见那昏迷中的男子也随之坠落,便伸手接了一把,谁知这一接,竟是让那男人落地后直接栽到她身上。 男人的头软软靠在她肩上,兜帽滑落,乌黑长发倾泻而出,半遮半掩住苍白而又憔悴的面容。 这人皮肤可真好啊……细皮嫩肉的。 这是范一摇的第一反应。 她伸手先探了一下鼻息,对方果然还有气,于是她便抬起男人一条胳膊,想绕过自己的脖子,这样就能架着他走。 然而胳膊才抬了一半,就被江南渡拦下来。 “大师兄,这人还活着。”范一摇说。 江南渡看到男人的脸,眸光忽冷,“我来。” 于是江南渡将男子背起来,却在即将跃出地洞瞬间失了手。 眼看男子坠入火海,已经跃出洞口的范一摇复又跳下去,千钧一发间,一手抓住男子手臂,一手用烛息刀直插洞壁,这才勉勉强强令两人吊在半空。 “不要命了么!”江南渡抓住范一摇后衣领将人提上来的时候,气得脸都白了。 范一摇倒没觉得如何,她跳下去救人时就有把握上来,被大师兄这样吼,有些不高兴:“还不是大师兄你不小心,要不是我反应够快,这人就掉下去烧成灰了。” 江南渡冷笑一声,“这人久困络新妇老巢,依旧面白唇红,也不知是什么妖物,烧成灰或许也是好事。” 范一摇觉得大师兄这是又在气恼她多管闲事,反正从小到大她都是这样被他嫌弃过来的,也就没吭声。 那庄稼汉还算是讲义气,一直守在洞口没有走,见江南渡和范一摇他们出来,立刻指挥人抬来巨石,将洞口堵住。 这下算是把这个盘丝洞彻底一锅端了,里面的蜘蛛一个别想跑。 范一摇对那些庄稼汉道:“现在外面不太平,尽量不要赶夜路,天亮以前还是和我们一起回黑水县,找个客栈落脚吧。” “是,多谢两位恩人搭救!”庄稼汉千恩万谢,五个人拖拽着六个人,一起跟着范一摇江南渡往回城的方向走。 范一摇见江南渡不待见这救上来的男子,要他背人指不定又半途给扔了,便准备自己背。 江南渡卷握着马鞭的手伸出来,将她毫不留情地挡回去。 范一摇不满:“你干嘛呀?” 江南渡冷面无情道:“未出阁的姑娘,和男人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范一摇:“???” 大师兄你没事吧? 范一摇自幼走镖,别说和男人拉拉扯扯,单单是挨过她揍的男子,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那时候也没见大师兄说她什么呀! 这是突然抽了什么风? 好在那些庄稼汉很是有眼色,见两人似是因为这点小事生了龃龉,便主动返回来,道:“两位恩人,我们都是庄稼人,也没什么能报答的,空有把子力气,这些体力活就让我们来干吧!您二位刚才辛苦,这会儿就歇歇。” 江南渡见范一摇救人之心坚定,再说什么也无用,便沉着脸走到那络新妇的尸体旁,在草丛里找了找,翻出一个襁褓。 襁褓里面包裹的,正是已经吓昏过去的婴儿凤梧。 “师父。” 垂眸看着婴儿睡颜,江南渡脸色晦暗,用极轻的声音道:“若是我发现,这人是你引来的,就做好一辈子当个婴儿的准备吧。” 凤凰虽有不死之身,但是也可让其一直涅槃,与死无异。 此时云开月现,能明显看到,婴儿的睫毛正在簌簌颤抖。 第35章 孟公子 进了黑水县城, 庄稼汉一伙人见江南渡他们的客栈价格太贵,决定另找地方投宿。 “两位恩公,我们明早天一亮就要回村了, 你们看这位公子该如何安置?” 江南渡淡声道:“不必如何安置,带到你们落脚的客栈,将人丢下便好。” 范一摇却不同意, “这人看着太虚弱, 没人看管只怕活不下去, 救都救了, 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怎么,不急着给人送东西了?” 范一摇垂眼,“又不耽搁这一晚。” “这人若是一直昏迷, 你就为他一直耽搁在这里?” “大不了带着他上路。” 她像是故意和江南渡作对, 直接从庄稼汉手中接过男人,背在身上。 “师兄你若是嫌麻烦,先回奉阳就是了。” 运红尘和罗铮两人此时都在大堂,等得望眼欲穿, 见范一摇江南渡回来,双双迎了过来。 罗铮从江南渡手里接过凤梧, 运红尘则是盯着范一摇背上的男子, 问:“总镖头, 这怎么还多带回来一个人呀?他是谁?” 范一摇往柜台那边看了一眼, 值夜班的小跑堂此时已经趴在桌面上睡得鼾声四起。 客栈内很安静, 似乎完全没有被今晚的变故惊扰。 “回房间再说吧。”范一摇恹恹道。 她径直将男人背回了自己的房间, 哪怕感觉到大师兄的目光一直沉沉落在她身上, 也没理会。 将男子放在床上, 范一摇长长舒了口气, 在运红尘期待的目光中,讲了一下今晚的经历。 运红尘听得满眼崇拜,想到大掌柜不太好看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可是我怎么觉得,大掌柜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他受伤了?” “谁知道。” 范一摇本来在运红尘的捧场下,心情好了不少,一提大师兄,又开始不爽。 运红尘讪讪地不敢继续问,转而看向床上昏迷中的男子。 “这人怎么一直不醒?中了蜘蛛毒么?” 范一摇也有点发愁,“不知道,明天找个医生给他看看再说吧。” 就在此时,床上的男子忽然有了点动静。 范一摇耳朵灵,先运红尘一步反应过来,走到床边。 只见男人眉间微蹙,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范一摇听不清楚,便俯身凑近了一些,将耳朵靠近男人唇边。 “水……水……” 微弱的气息,随着这模模糊糊的两个气音,轻拂过耳畔,弄得范一摇耳朵痒痒的。 运红尘这时也凑过来,“总镖头,他说话了?” “嗯,好像是渴了,想喝水。” 运红尘忙去桌边倒了一杯冷茶端过来。 “这……怎么喂他喝啊?”运红尘目光在男人的脸上转了两圈,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突然双目炯然有光,对范一摇道:“总镖头,要不我用嘴喂他吧!” 范一摇:“……” 眼看着运红尘端着茶碗,跃跃欲试就要冲,范一摇一巴掌给她打了回去。 “未出阁的姑娘,和男人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她学着江南渡的语气。 运红尘很委屈,“可是人家要水喝啊,总不能不给……呜呜呜总镖头,你没发现么,他长得真的好好看啊!” 范一摇对这男子的印象还停留在皮肤白皙上,她向来不关注容貌,更何况是个与己无关的陌生男人。但此时听运红尘这样说,仔细打量,确实不得不承认,这男子长得极好。 鼻梁高挺,唇珠饱满红润,浓淡适中的长眉斜飞入鬓,眼睫乌黑如鸦羽。 也难怪运红尘看两眼就忍不住犯花痴。 “你帮我把他扶起来。”范一摇对运红尘说。 于是两人合力将男人从床上扶起来。 黑水县的这家客栈依然采用传统装潢,屋子里的床也是旧制的拔步床,刚好可以让男人靠坐起来。 范一摇让运红尘站在后面扶稳男人,她则是端着茶碗,给他递到唇边喂水。 淡琥珀色的茶汤顺着男人唇角流淌,也不知道究竟喂进去多少。 范一摇向来不会伺候人,本想着灌半碗茶就可以,谁知正准备收手,男人却忽然睁开眼。 大概是神志依然不太清楚,他的双眸雾气蒙蒙。 只是短暂地望了范一摇一眼,便又缓缓闭合,顺势身体往前一倾,额头落在她肩上,半身完全向她压过来。 陌生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时刚好客房门打开,江南渡走进来。 范一摇急忙将人推开,触电一般端着茶碗站起来。 “大大大大师兄,这人刚才好好好好像醒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成了结巴,心脏如擂鼓,特别心虚。 运红尘吓得浑身毛都炸开了,小动物本能告诉她,大掌柜现在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我再去找店家要点茶水……”她果断遁走,毫无义气可言。 房间里只剩下江南渡和范一摇,外加床上的昏迷男子。 江南渡缓缓走过来,到范一摇近前,却没停步。 范一摇被他逼得连连退后,直到后背抵在拔步床的床柱。 好在江南渡并没有继续往前,只是距离拉得太近,近到几乎再往前迈半步就能贴在一起。 “一摇。”江南渡低头看她。 “干,干嘛呀。”范一摇感觉自己很渺小,被完全笼罩在大师兄的影子里。 江南渡忽然轻轻勾唇,只是眼睛里毫无笑意,“师兄都还没喝过你亲手喂的茶水呢。”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缓,却让范一摇连呼吸都忘记了,提着一口气不敢放松,双手将茶杯捧起奉上。 “那……我现在喂你喝一口?” 江南渡没看那茶杯。 片刻后,他终于退后两步。 无形的威压也随之减弱,范一摇找回了呼吸。 江南渡目光幽幽看向床上的男子,“这人来路不明,不能将他放在你的房间,我已经和店家要了另一间客房,你一会儿和运红尘搬过去,这里我会雇个店伙计看着。” 江南渡的语气透着不容置疑,范一摇这次没再反对。 等一切安顿好,范一摇换了新的房间躺下来,却始终不放心,蹑手蹑脚爬起来,去原来的房间门口偷偷看。 这一看不禁吓了一跳,一把推开门闯进去。 “大帅兄!你干什么!” 此时江南渡手中长鞭正卷住床上男子脖颈,崩得笔直。 而男子已经面色涨红,身体抽搐。 范一摇劈手攻向江南渡,夺过鞭子。 江南渡不可置信:“一摇,你为了旁人,对我出手?” 范一摇探了男子呼吸,虽微弱却还无恙,这才回头,一脸愤怒瞪向江南渡。 “大师兄,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对人下杀手?那天是在巷子里,没人看见,今天这是在客栈里,你也这般无所顾忌么?!” “他并非常人。”江南渡面无表情抓住手腕,那里刚才生挨了范一摇一脚,传来钻心疼痛。 “就算不是常人,是异兽,或者是阵法师,你可有他作恶的证据?” 江南渡沉默,他看破此人身份,却无法对她说出真相。 就在这时,床榻上传来一声咳嗽,昏迷男子竟是睁开了眼,只是眼神还有点涣散。 范一摇走过去,男子目光落在她脸上,慢慢聚焦,“是你……救了我?” 他声音沙哑而虚弱。 范一摇试探着问:“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谁了?知道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 男子努力坐了起来,看得出,这几乎耗费了他全部力气,以致起身后便只能半靠在拔步床的床柱上。 “多谢这位小姐搭救。”他冲着范一摇的方向倾身,深深行了一个大礼。 结果差点从床上直接栽下来。 范一摇急忙上前将人扶住,道:“哎,你别这么多讲究了,就你这个体力,还是好好躺着吧!” 男子抱歉一笑,重新躺回到床上,只是这小小一番折腾,他脸上的血色比刚刚又淡了几分。 江南渡冷眼旁观,唇畔似有讥讽的笑:“问你的话直接回答就好,不用这般惺惺作态。” 范一摇瞪了江南渡一眼。 男子却丝毫不觉得被冒犯到,温和回答:“在下姓孟名埙,是个阵法师。” 范一摇惊呆,“你说什么?” 男子一愣,声音弱了几分,“孟埙……怎么,恩人之前莫非认识我?” “没,没有……”范一摇急忙否认,“我是惊讶你居然是个阵法师,而且居然就这样直接告诉我们了。” 孟埙无奈一笑,“能从那络新妇的洞穴中将我救出来,还能全身而退,想必恩人也不是普通人,我又有什么必要隐瞒呢?” “这么说,你是记得自己如何被那东瀛大蜘蛛掳走的?” 孟埙正欲开口,突然又咳嗽起来。 范一摇忙从桌上端来茶水。 “我来。”江南渡将茶杯从范一摇手中接过,递给孟埙。 孟埙伸手欲接,茶杯却掉落在地。他抬头去看江南渡,欲言又止,垂下眼,显得十分楚楚可怜。 “对不起,是我自己不小心……” 范一摇心中有点恼火,“大师兄,你还有完没完?” 江南渡目光不离孟埙,声音沉沉,“他自己没接住,我做什么了?” “没关系,我再去给你倒一碗。” 范一摇重新端了一碗茶,亲自递到孟埙手中。 孟埙感激地看了范一摇一眼,慢慢喝了小半碗,压住咳嗽。 “说来惭愧,我平时的身份是商人,经常往来于安城和金城之间。大概两年前,听说这附近偶尔会有人失踪,我怀疑是异兽作乱,便追查到那络新妇的下落,却没想到自己这点微末的本事根本不是对手,不但没能除掉异兽,反而被她抓去老巢……” 江南渡微微眯眼,“这么说,你在那络新妇的洞穴里,困了两年?” 孟埙点头:“正是,若不是被恩人搭救,只怕就要死在那里了。” 范一摇惊讶,“你在那蜘蛛洞里待了两年居然还没被吃掉,也没被饿死?” “不错,听起来确实挺不可思议的。事实上,是那络新妇知道我阵法师身份,便将我当做养料养起来,想借助于我的身体吸收五行灵气,这才让我得以苟延残喘到今日……” 运红尘这时听到声音也赶过来,刚好听见男子的话,好奇道:“可是两年的时间困在蜘蛛洞里,孟先生你这身衣服看着还很新诶,而且看您的样子,如果不说,还以为只是被困几天……” “没猜错的话,这位姑娘应该是异兽吧?”孟埙平静抬眼。 运红尘老脸一红,“是,是呀……” 孟埙笑:“所以您大概是不太了解阵法师,我们在运转五行灵力时,是可以让身体以及身上的配饰衣物,一定程度上实现时间停滞的。” 运红尘和范一摇齐齐看向江南渡求证。 江南渡并没有否认,说明孟埙所言非虚。 孟埙继续道:“不过,两年已经是我能撑到的极限了,还要多亏了恩人的搭救。” 范一摇感觉到孟埙的目光,回过头,恰好与之对视。 这人的目光似有温度,落在她身上,灼热而赤城,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毕竟她才刚刚救过他一命,生死之恩,总归让人深受触动。 孟埙的体力实在是太虚弱了,就这么说了几句话,便又睡了过去。 江南渡将范一摇单独叫了出去。 “一摇,刚才那杯茶,不是我打翻的。”江南渡开口便是这一句。 “大师兄……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 江南渡神情严肃,“他在做戏,故意以弱示人,说明别有居心。” 范一摇立刻怼回去:“那大师兄你有那么多秘密瞒着我,是不是也说明别有居心?” 江南渡被怼得说不出话。 孟埙一直昏睡到第二天早上,看上去状态大好,甚至能自己起身下楼吃饭了。 “范小姐早。” 范一摇正一个人在一楼大堂吃刚出锅的第一笼大包子,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这么叫一声,差点被包子馅烫到嘴。 孟埙随手倒了杯冷茶,递过来,“范小姐小心。” 他身上穿着客栈准备的新衣,藏青长衫,衬得更显修长白皙。 “唔……你还是叫我范总镖头吧。”范一摇接过水喝了一口,又慢吞吞地将包子重新叼好。 孟埙在她旁边位置坐下来,笑道:“好,那就范总镖头。” 范一摇默默瞥了孟埙一眼,只见他坐姿端正,拿碗取筷的动作漂亮斯文,不禁下意识也挺直了腰,开始小口小口的咬包子。 “孟公子,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孟画慈的人呀?” 孟埙一愣,“哦?范总镖头认识我姑姑?” 恰在此时,江南渡,运红尘和罗铮也下楼来。 一张桌最多能容纳四人,孟埙很自觉地站起身,对范一摇微一躬身,“范总镖头,您的同伴来了,我先去别的地方坐。” “哎,那我跟你一起吧。”范一摇话还没问完,想也没想,端着粥碗包子准备跟过去。 走了一半,被人勾回去。 “大师兄,你干嘛呀?”她纳闷地回头看勾住她后脖领的江南渡,神色间显露出不满。 “慢一点,粥要溢出来了。”江南渡不咸不淡地说。 第36章 阵法师 “你要是不拦我, 我会洒嘛?”范一摇挣开江南渡,默默端着碗去了邻桌。 两人刚落座,便见江南渡走过来, 长衫下摆轻轻一撩,稳稳坐下。 范一摇皱眉,不知道为何, 私心里不想让大师兄知道孟埙和孟画慈的关系。 “一摇刚才在和孟公子聊什么?”江南渡问话时没有看范一摇, 只是垂眸倒了杯茶。 “没什么。”见孟埙欲开口解释, 范一摇立刻拿话堵回去。 孟埙见状也就笑了笑, 用那极漂亮的手拿起一个包子,递到范一摇面前,“范总镖头, 我看您喜欢这家店的包子, 将我的也给你吧。” 范一摇犹豫了一下,正准备伸手去接。 江南渡率先一步将包子夹走,一口咬了半个。 范一摇:“……” “师兄饿了,就算孟公子将包子给一摇, 一摇也会让给师兄的吧?”江南渡面不改色问。 范一摇:“……” 怎么办,师兄好像变得不太正常了…… 孟埙没有多余的包子投喂, 范一摇只好默默收回了抓空的手。 这时运红尘罗铮那边已经吃完了, 过来道:“大掌柜, 总镖头, 东西已经收拾好了, 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啊?” 孟埙拿筷的手微微一顿, “这就要走了么?” 运红尘一见孟埙就移不开眼睛, 笑眯眯道:“是呀孟公子, 我们要出发去金城了!” “诸位……也要去金城啊……” “咦?孟公子为什么要说‘也’?难道您也要去金城?”运红尘反应极快。 “是啊, 在下也要去金城。” 运红尘一拍大腿,“哎呀反正都是顺路,孟公子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呀!” 说完了才感觉背脊凉嗖嗖的,余光里一扫,见大掌柜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吓得她灵魂颤抖。 嘎?她说错了什么话嘛? 孟埙却婉拒道:“多谢好意了,这次能死里逃生,已经叨扰很多,又怎敢大言不惭,继续给诸位添麻烦?” 范一摇恰好抬头,正对上孟埙视线。 “我以为孟公子是在安城定居的。” 孟埙笑了笑:“说我在安城定居,也不算错。因为之前我常往来于金城和安城走商,便在两地都置办了宅院。” 说完,孟埙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郑重递给范一摇。 范一摇愣了愣,指指自己鼻尖,“给我嘛?” 孟埙漆黑眼瞳中倒映着她的影子,笑得温柔,“范总镖头的救命之恩,孟某铭记于心,这是我仅存的随身之物,不敢奢望报答万一,只希望可以勉强负担我的汤药吃住开销,还望范总镖头收下。” 范一摇看了眼那玉佩,只见白如膏脂,色感润厚,一看就很值钱的样子,说不心动是假的。 不过—— “你把这唯一值钱的东西给我了,还怎么去金城呀?” 孟埙欲回答,却突然一阵咳嗽,眉间微蹙,更显弱不禁风。 范一摇拍了拍他的背,好心给他递过一杯茶。 孟埙接过茶水,指尖不经意间碰触范一摇的手。 那触感,冷得不似活人。 范一摇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出神。 这小动作落入江南渡眼中,沉着脸一把将她手握入掌中,重重捏了一下。 范一摇侧头去看江南渡,一脸莫名其妙。 孟埙及时将话题接上,不让范一摇转移注意力。 “没关系,范总镖头,我会再想别的办法。这里商队往来频繁,过几日说不定也有要去金城的,我可以搭他们的车过去。” 范一摇抽了抽手,想要将自己的爪子从大师兄手中抽出来,却以失败告终,便只能放任。 她回头仔细观察孟埙苍白脸色,好担心他离开自己看管就一命呜呼,脑子里想的都是孟画慈的那封遗书。 这人可是值一大笔钱的。 “孟公子,与其在这里等着其他商队经过,不如就跟我们一起,咱们既然相识一场,也算有缘分,朋友之间,不必算计那么清楚的。” 孟埙愣住,似是不敢相信刚刚听到了什么,眼中瞬间如春湖化冰,目光都变得绵柔。 “朋友么?范总镖头愿将在下当做朋友?” “不行。” 美好的气氛被江南渡无情打破。 范一摇却已经接过孟埙那块玉佩,揣进怀里,“大师兄,咱们走镖,本来也可以附带送人,我收了他的镖利,就要护送他。” 江南渡忍无可忍:“你是差那一块玉佩的人么?” “我是啊!” 范一摇用了很大力气,终于将手抽回。 又不像钟先生您,富可敌国。 江南渡:“……” …… 从黑水县到金城,乘马车正常要四五天的时间,可江南渡却一路将马车驾得飞快,中间完全不停歇,只用两天,便抵达金城。 本以为可以就此摆脱孟埙,可是分别第二天他便又不请自来。 “什么,你有毕方村的消息?”范一摇惊喜。 孟埙手中把玩折扇,笑得温柔谦逊,“孟某常年在这边做生意,熟人多一些,就帮着范总镖头打探了一番。” 范一摇心存感激,毕竟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那毕方村又不是可以随便跟普通人打听的,他们这一天下来都毫无头绪。 “孟公子,那毕方村到底在什么地方呀?” 恰好此时,罗铮从外面回来,刚刚让这边丰安堂的人打听出毕方村的消息,却听见孟埙的声音从房间内传出—— “那毕方村的确坐落于敦煌附近,只是他们居所并不固定,也鲜少与外界沟通。好在我托朋友辗转联系上一个货商,毕方村经常会从这货商手里采购生活物资,所以只要跟着他,便能找到。” 罗铮推开门,对上江南渡视线,有些心虚。 到底是,晚了一步。 这边范一摇继续追问:“从这里去敦煌大概要多久?” “快的话,差不多七八天的车程。” “那我们还等什么,快点启程!”范一摇觉得时间紧迫,这就要让运红尘准备马车,却被孟埙拦住。 “范总镖头,此去沙漠,可能会深入腹地,寻常车马只怕会有危险。” 范一摇微微皱眉:“那怎么办?” 孟埙摇着折扇笑,一双狐狸眼如春花灿烂。 “烦请范总镖头移步,随我出来一看。” 范一摇满肚子疑惑,随孟埙走出客栈,看到眼前景象,不禁惊呆。 客栈外停了整整一个驼队,十几匹骆驼,满载物资。 队首是一辆全副武装的马车。 “进入沙漠之前,我们还要经过一片戈壁滩,马蹄容易受伤,所以做了些处理,这样进入沙漠后,也不易陷入沙土。”孟埙指着马蹄上包裹的棉布包,对范一摇解释。 此时离远了看,马儿原本干净利落的四只蹄子就像穿了宽底鞋一样,看着怪里怪气。 范一摇又检查了一下马车,只见车底安装了纱网,显然是为了防沙,车轮也用粗布干草包裹好,更方便在戈壁滩上行驶。 就连运红尘在一旁看了都觉得,这波姓孟的赢麻了。 “孟公子真是费心了。” 孟埙双眼笑成弯月,以折扇掩住下半张脸,凑近道:“只要你觉得好,我就没有白忙活。” 范一摇扭头看他,只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忽然想起来,那个孟画慈好像也喜欢这样以折扇掩面和她说话。 难道因为是姑侄俩,基因有所遗传,所以都对折扇情有独钟么? “孟公子,我有件要紧事要同你说,有关你姑姑的,你能不能在金城等我们从毕方村回来?” “嗯?可否拒绝?”孟埙眨眨眼。 范一摇想到孟埙是生意人,要求人家在一地久留确实不太合适。 “不在这里等也没什么,那孟公子能留个联系方式么,等我从毕方村回来再来找你?” 孟埙嘴角笑意漾开,“范总镖头,我就不能跟着你们去毕方村见见世面?” 范一摇愣住:“你要同我们一道去?为什么呀?” “沙漠凶险,在下虽不及诸位有本事,却也是个阵法师,说不定紧急时刻能帮上些忙。” 范一摇发现大师兄今天全程都没发表过意见,便回头看他。 江南渡却没有看范一摇,对上孟埙有恃无恐的视线,突然勾唇笑了。 “也好,孟公子既然如此古道热肠,便与我们同行吧。” …… 从金城到敦煌,沿途逐渐荒凉,大片戈壁横亘于天地间,看着旷远而又苍茫。 “前面就是三危山了,我和那货商约好,就在三危山脚下接头。” 孟埙坐在骆驼上,头上戴着遮纱斗笠,看上去丝毫没有行进于沙漠中的灰头土脸,七八天过去,不仅长发飘逸,甚至额头上连一滴汗都没有。 范一摇从马车里探出头,手搭凉棚往前看了看,便立刻又缩了回去。 “哎,一摇啊,快将车窗关好了,可别让外面的燥气进来!” 凤梧如今已然恢复成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外形,看着与往日无异,可范一摇总觉得,这次师父活过来以后,似乎很害怕大师兄。 运红尘很有眼力地帮忙关窗挂帘子,忍不住小声赞叹:“这一路幸亏有孟公子给我们的马车布置法阵,这车上又凉快又清新,凤老板,您说为什么大掌柜以前从不给我们施展这样的阵法啊?” 凤梧慢悠悠道:“这个嘛……大概是大掌柜想要磨炼你们的心智……” 范一摇白了凤梧一眼,知道他又开始鬼扯了。 运红尘却继续自顾自道:“而且我看大掌柜施展阵术,总是要借助于其他东西,比如沉香屑呀,五石粉呀,丹砂呀……可是孟公子施展阵术,似乎什么外物都不需要借助!” 凤梧:“唔……大概是他们阵法师的派系不同吧……” 范一摇抱着烛息刀下了马车,此时整个驼队都停了下来,徐徐走入三危山的阴影。 孟埙和江南渡从骆驼上下来,开始卸载物资,准备搭灶做饭。 范一摇若有所思看着两人,和孟埙相处的时间越久,便越发察觉出他身为阵法师与江南渡的不同之处。 大师兄平时轻易不会施展阵法,只有在紧要关头,才会画阵,或者使用符箓。 而对孟埙来说,阵法几乎已经融入他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太阳晒了,要给自己施展降温防晒的阵法;风沙大了,要给衣服施展防尘耐脏的阵法;需要生火了,也是直接阵法搞定。 范一摇第一次见孟埙掌中生火,还能觉得惊讶,可是最近这两天,也开始司空见惯。 在江南渡和罗铮准备午饭时,孟埙则是腰插四面阵旗,溜溜达达走向远处。 范一摇看的好奇,便追了上去。 “你这是做什么?” 见孟埙选准了一个方位,将其中一面阵旗插在地上,又转而向另一个方向走,范一摇忍不住问。 孟埙似乎才发现范一摇跟着,回头时眼中自带惊喜,“啊,范总镖头,你怎么跟来了,没和大掌柜一起么?” 范一摇莫名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跟师兄在一起。” 孟埙笑,“不在一起好,那我就有机会了。” 范一摇听得别扭,“孟公子,这样的玩笑话不要再说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孟埙看了看手中阵旗,一副这不是显而易见的表情,“我在布阵啊。” “布阵?布什么阵?” 孟埙这时已经插下第二面阵旗,又开始向第三个目标点走,范一摇渐渐看出来,孟埙插旗的位置,刚好是将他们整个驼队包围了起来。 “听说那货商的商队都是由阵法师组成,所以出现的方式可能会有异于常人,我怕普通人类经过这里会看到,便布置了一个障眼的阵法,让普通人看不到我们。” 范一摇听得惊呆,“还可以这样?那我们在他们眼中,不就成了隐形的?” 孟埙点点头:“差不多吧。” 范一摇兀自嘟囔:“好神奇,我以前都没见大师兄用过。” 孟埙一双勾人的眼笑吟吟望过来,说出的话也很是意味深长,“容我冒昧地说一句,范总镖头,你那位大师兄……他可真不像一个阵法师。” 第37章 巨轮车队 “不是阵法师?那怎么可能?” 孟埙挑挑眉, 没有再说什么,等他将第四面阵旗插好,随手在虚空画了几下符文, 便有圆形的金色阵法光圈出现,然后一点点从一口锅的大小,迅速放大, 直到覆盖到阵旗框定的全部范围, 光文密密麻麻隐入地面, 最后又消失不见。 “好了。”孟埙拍拍手, 大功告成。 范一摇惊讶:“这就好了?” 孟埙:“是啊。” 范一摇四下里望了望,只见除了四角依然插着的阵旗,什么异样都没有。 “可是阵光已经消失了呀, 你画阵不需要沉香屑之类的东西吗?而且不需要找人守住阵眼么?” 大师兄每次布阵, 尤其是那种大阵,都需要有人守阵眼才行,不然阵法的效用就会立刻消失。 孟埙轻笑,“唔, 我从未听说阵法师画阵需借助于沉香屑,而且这种等级的法阵, 哪里还需要守阵眼, 虽然被困在这里回不到九州, 但是阵法师也没有那么弱。” 范一摇沉默, 向江南渡那边望了一眼, 心中疑窦丛生。 吃完午饭, 众人又在原地等了将近一个钟头, 却连个鸟影子都没见到。正当范一摇怀疑, 孟埙是不是被人骗了, 他们被放了鸽子,便忽然听见不远处一阵轰隆隆的声音。 就连地面上的沙粒都开始跟着震动。 运红尘本来在马车里睡觉,惊得一下推开窗子,茫然四顾,“怎么了?这是地动了?” 孟埙微眯着眼看向天地交接的地平面,忽然说了一句:“来了。” 果然,不多时,就看到远处黄沙大漠中出现一条细细长长的影子,正向着他们这边飞快靠近,逐渐显出商队的样子。 范一摇原本以为,那商队和他们差不多,也是由骆驼或者马车组成,然而越离得近了,她就越发觉得不对劲。 直到他们进入到阵旗界限,范一摇看清楚这商队的完整模样,不禁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甚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是一个由马车组成的队伍,可是与他们的马车不同,这些车辆的每一个车轮,竟足有三四米高,以至于他们想要看清楚坐在车辕上的驾车人,还要将头完全仰起来才行。 不仅如此,更加诡异的是,这些车子的前方居然空无一物,并没有套上马匹,可是刚才看他们一路走来,车轮又是照常滚动的,就好像那前面本来就有一匹长腿马在奔跑拉车。 巨大的马车阴影几乎将他们一行人全部笼罩,范一摇总算理解孟埙口中的“异于常人”是什么意思。 前后十几辆马车,其中两辆的车门忽然打开。 范一摇看了看孟埙,“这是什么意思?” 孟埙:“如果没猜错的话,是让我们上去。” 运红尘仰着脑袋,看得眼睛都直了,“总镖头,为什么我觉得这马车怪吓人的,真的要上去么?” 罗铮回头瞅了瞅驼队,“我们上去的话,这些骆驼怎么办?” 孟埙道:“没关系,只要给它们留足口粮和水,有我的阵旗在这里,它们就不会有事。” 这个商队的人装扮都很奇怪,周身罩着黑色长袍,就连脸上也是戴着黑色面罩,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孟埙说这是因为他们怕阵法师的身份暴露,搅乱了平静的日常生活,所以才戴面罩保护民间身份。 范一摇向马车上爬的时候,驾车的黑衣人伸手拉了她一把。 她微微愣了一瞬,才坐进车内。 运红尘紧随其后,正准备跟上来,范一摇却将车门关了。 运红尘:“……” “你去后面那辆马车吧。”范一摇道。 运红尘委委屈屈跑去与罗铮他们同坐去了。 孟埙见此情景,笑意吟吟看了江南渡一眼,“看来咱们范总镖头是有什么话想单独与凤凰老板说呢。” 江南渡冷眼看着孟埙,瞳眸深处漆黑如潭,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巨轮马车疾驰于无边荒漠,凤梧将脖子伸出窗外,在飞掠的大漠雄景中,叫得毫无尊严。 “啊!车速好快!视野好开阔啊!舒服!爽快!”、 “师父,你这次到底是怎么死的?” 范一摇撑着下巴,看着对面凤梧将探出去的脑袋缩回来,突然发问。 凤梧神情微僵,“唔……你大师兄不是都和你们说过了嘛,那天晚上我们布阵制衡那只返祖毕方,中途失了手……” “当真不是被大师兄弄死的?”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 车轮大的好处,除了行进速度奇快无比,还能让马车更稳。这些商队显然很讲究生活,比他们山海镖局的人精致得多,车上竟然还备了茶水点心。 凤梧似乎是为了压惊,给自己鼓捣了一杯好茶来喝,还给范一摇也递过来一杯。 茶香味道特别,范一摇觉得熟悉。 她目光不自觉落在前方,透过车帘缝隙,隐约可见坐在前面的驾车人。 “师父,大师兄他真的是阵法师么?” 凤梧这回是一口茶直接喷出来,险些把自己呛死:“一摇你今天,今天的问题很多啊……” 范一摇扬了扬下巴,示意前方,对凤梧道:“孟埙说他们那些人都是阵法师,刚才我上来的时候,那人拉了我一把,我能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波动,这种波动,孟埙身上也有。” 凤梧用袖子擦着嘴,眼神却躲闪不敢直视范一摇,“是,是吗……我倒是没看出什么……” 范一摇继续道:“我第一次接触孟埙的时候就察觉了,不过当时没有多想,以为只是他比较特殊罢了。可是刚才那个驾车的人,也是这样。大师兄是阵法师,可是我在大师兄的身上却感觉不到这种波动。” 凤梧立刻道:“那说不定你大师兄才是正常的那一个呢,或者说孟埙他们与你大师兄修的不是一派阵法。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大师兄要不是阵法师,他怎么会布阵嘛……” 范一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师父,可是我也会布置阵法的呀,只是没有孟埙那样厉害而已,需要借助外物。” 马车厢内很凉爽,可凤梧脑门上却沁出汗珠,他看着对面陷入沉思的小徒弟,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算了,实话和你说吧!” 范一摇抬起头。 凤梧:“其实我也是推测的哈,我觉得你可能是……串串。” 范一摇:“???” 凤梧:“啊不对,是混血,就是说可能你和你大师兄一样,是阵法师和异兽的后代,所以你们一方面有阵法师的血统,一方面又是异兽,像我和运红尘,我们是纯血异兽,所以就不会阵法……” 范一摇沉默,“师父你是不是又在胡说八道。” 凤梧挺起胸脯,“师父什么时候胡说八道过?” 师父的态度让范一摇心中怀疑更甚,她突然想起运红尘对大师兄的畏惧态度,想起那把在大师兄手中变得黑如浓墨的铜镜,想起《山海经》上记载狰一族效命于谁…… 最后她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九州上古事迹考》里一句话—— 【烛龙降天火,弑杀诸神,族灭一百零八异兽。】 巨轮马车在沙漠中碾出巨大车辙,转眼间,便又被风沙掩埋,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大概在傍晚时分,范一摇忽然听见运红尘的声音从身后那辆马车中传来。 “哇!村庄!总镖头,看看那里,是毕方村么?” 范一摇顺着运红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片稀稀落落的帐篷。 果然,巨轮车队正向着那片村落行驶过去,直到近前才减慢速度停下来。 村口的位置站了十几个人,都是身材比较壮实的男人,身后还放着老旧的破推车,显然是在这里等着商队卸货的。 那些驾车人停好马车后,便纷纷跳下来,开始从马车上往下卸货,其中有吃食有日用品,都是生活必须。 范一摇他们也陆续下来,那十几个壮汉看到他们,全都是一愣,为首的中年男人神情戒备,看向商队头目:“怎么有外人在?” 商队头目打了几个手势,转过身,直接看向范一摇。 那中年男人显然看懂,走过来,看起来颇为激动。 “几位当真是来给我们送风水簪的?” 范一摇将头上的风水簪拔下来,道:“我是刘力的朋友,他不幸身亡,临死前拜托我将这风水簪送回来,救他孪生哥哥一命。” 中年男人听得一愣,“刘力……死了?” 范一摇想到刘力濒死的惨状,心中萌生出一丝悲意。 中年男人眼圈微红,“诸位随我来,我这就带你们去见族长。” 于是中年男人交待其他人继续留在这里卸货装货,自己则是带着范一摇等人率先进入村庄。 与其说这是个村子,倒不如说是个规模庞大的帐篷营地,因为这里所有住宅都是帐篷。 一个又一个尖顶帐篷,灰扑扑立在沙土里,显得顽强倔强,却又透露着生存的无奈。 或许是一直在风沙的环境中生活,这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长得黝黑沧桑,即便是幼童,脑门上都能刻出几道浅浅皱纹。 村里除了一些干瘦的骆驼,完全看不见其他牲畜,所有人都是一副愁容不展的样子,在土黄的天地间,仿佛也沾染上土黄的颜色,带着好奇,甚至是有点惧怕,偷偷窥探着他们这些“五颜六色”的外来者。 但即便是这样,他们也依旧努力活了下来,在不可能中制造了一个可能。 “请诸位稍等,我进去通报一声。”中年男人将他们领到一个稍大的帐篷外,先进去了一会儿,再出来的时候,客气道:“我们族长说了,只见那位有风水簪的客人。” 第38章 毕方村 范一摇独自走进帐中, 看见里面端坐的老人。 这位老人几乎已经老得猜不出年纪,佝偻干瘦,像一具被老皮包裹的骨架, 手中拄着一根原木手杖,但是目光却很清明,精神矍铄。 他仔仔细细打量过范一摇, 相比于那位中年男人的激动, 显得更加平和沉稳。 “贵客远道而来, 没能亲自迎接, 是在下失礼,坐下来喝杯茶吧。” 老人颤巍巍起身,似是想要对范一摇行礼, 却被她阻拦。 “老人家不必客气, 风水簪既然已经带到,我也算是完成了刘力的委托,这就准备走了。” 范一摇将风水簪拿出来。 老人神色庄重地接过,却没有仔细查看, 只是将风水簪轻轻放在面前矮桌上。 “现在时候已经不早,您和您的同伴想必一路车马劳顿, 不如今夜就在我们毕方村留宿歇息, 明日天亮再走。” 范一摇扭头望了眼外面天色, 觉得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现在离开, 只怕要赶夜路。 她本就不是矫情的人, 爽快接受了邀请。 “也好, 那我们就在此叨扰一晚了。” “贵客言重, 您将风水簪带给我们, 于我族而言恩重如山,无以为报,也只能略尽地主之谊。”毕方老族长还是那般不卑不亢的语调。 范一摇想了想,终是没忍住问:“不知刘力那位双生兄弟现在何处?能否赶得及救他?” 毕方族长道:“刘力带着风水簪失踪后不久,一位好心的阵法师协助我族封印了刘浮,也就是刘力的双胞胎弟弟,暂时保住了他的性命。如今既然已经有了风水簪,很快就可以将他解封出来。” “那就好。”范一摇松了口气,这样也算是没辜负刘力的嘱托。 等范一摇出去,刚刚那带她进来的中年男人敛去激动振奋表情,变得深沉谨慎。 “族长,阵法都已经准备好,我们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先把这些人拘起来一晚,确认这风水簪真假?” 毕方族急寻风水簪,这些年总有不少人用假簪子来做要挟,威逼诱骗他们说出鬼市饭店下落,由此惹出争端,折损了不少族人,因此他们现在对拿“风水簪”上门的人,总是格外提防。 谁知这次老族长却不同以往,闭目良久,微微叹息一声,“不必了。” 中年男人不解:“族长这般信任他们?” 老族长睁开眼,浑浊老眼里带上一丝复杂情绪:“这风水簪既然是她带来的,那就不会是假的。” “她?她是谁?”中年人面露疑惑,“族长莫非认识这位姑娘?” 毕方族长却没再解释,只是那双浑浊的老眼望向帐篷外的夕阳,像在凝视一段尘封的岁月。 中年人后知后觉,这回才算是真正激动起来。 “若这风水簪是真的,那我们,那我们……不是就得以解脱,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 …… 毕方村给一行人安排的晚饭是四菜一汤,有荤有素。 这样的环境,可以说已经是竭尽所能。 众人连着赶路,一直没怎么正经吃过东西,因此也就没再矜持。 范一摇一口气扒了半碗饭,忽觉有人盯着自己,转过头去,发现一个小孩正站在帐篷外,眼巴巴盯着他们桌上饭菜。 小孩面黄肌瘦,嘴唇干裂,衣服又脏又破,像只营养不良的小黑猴子。 范一摇冲他招招手,“你来。” 小孩却一动不动。 范一摇想了想,便从桌上夹了几块烧鸡,端着碗向小孩走过去。 小孩大大的眼睛盯着碗中鸡肉块,一个劲儿地吞口水,怯生生地后退。 “呐,这些给你,吃吧。”范一摇蹲下身,将一碗鸡肉递给他。 这时一位妇人寻来,将孩子揽过去,对范一摇笑了笑,“这些是给几位贵客准备的,不用给阿南。” 原来这小孩叫阿南。 “我们少吃几口也不打紧。”范一摇还要坚持。 妇人却道:“贵客们的善念我们心领,只是今日您给了他,明日后日又有谁来给?村子里物资稀缺,与其让娃儿知了滋味,日日惦记而不得,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给他。” 范一摇愣住,端着满碗烧鸡肉的手悬在半空,收回来也不是,送出去也不是。 “听说贵客们是来送风水簪的,只要有了风水簪,以后我们就可以离开这片沙漠,去正常的地方定居。到时也就不用这般忍饥受饿。自己能日日挣到手的,才能长长久久地踏实享用,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似是已经看到前路希望,妇人笑得很是喜气坦然,和范一摇告辞后,领着阿南离开。 望着这对毕方母子走远,范一摇久久出神。 她自小就有一股侠义习气在身,看到弱小无助便喜欢顺手帮忙,为此也没少挨师兄管教。大家都说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却只觉得能帮一人是一人。 可直到今日,听了这位毕方村妇的言论,倒是别有番心得感悟。 或许有时一味施援,也不见得是真的仁善。 “一摇,在那里站着做什么?” 范一摇听到大师兄唤她,这才回过神,重新回到饭桌边。 “没什么,刚刚看到一个小孩,想给他吃的,没要。” 孟勋笑了笑,道:“范总镖头不必为他们担心,有了风水簪,他们很快就能离开这片贫瘠之地,也就不用再过这种苦日子了。” 范一摇点点头,努力装作轻松,“说的也是。” 江南渡却将范一摇眼底落寞看在心里,垂下眼睫,什么都没说。 …… 天黑的时候,风水簪失而复得的消息几乎传遍整个毕方村。 喜悦激动的情绪如暗潮涌动,却未能掀起热闹喧嚣,整个村子依然静悄悄的。 运红尘扒着帐篷缝隙往外看,有点失望:“不是说游牧民族都能歌善舞么?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不见他们点篝火唱歌跳舞庆贺一番?” 范一摇满腹心事,闻言也不禁反应过来。 觉得这毕方村,确实安静得有些过了头。 运红尘本来就要去夜游遛弯的,范一摇反正睡不着,起来和她一起溜出帐篷。 越往村落中心靠近,她们发现此时并非只有她们毫无睡意,村落的帐篷间随处可见毕方族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刻意压低着声音聊天说笑,俱是轻松愉悦的神情。 “找回了风水簪,以后咱们也就不怕再引来火灾和干旱了。” “是啊,我记得阿南出生前,咱们村还在黄河边开过漕运,那时候天天都能吃到河鲜呢。”妇人正是白天和范一摇说话的那位,此时正将那个叫阿南的小孩抱在怀里,和族人们回忆当初。小孩子由母亲一下下轻拍着,正睡得香甜。 “哎,这几年出生的小家伙们算是吃了不少苦头,连鱼虾什么样都没见过,这下好了,总算要有好日子过了。” “听说明天族长就要领着人去鬼市饭店解封刘浮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 “但愿别出什么叉子……” 听到这里,范一摇和运红尘对视一眼,俱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 鬼市饭店? 他们毕方村的人竟然知道如何前往鬼市饭店? 自从在火车上听到了那两个人关于鬼市饭店的描述,范一摇心中便一直惦记,此时更是按耐不住好奇,向那些毕方族人走过去。 “鬼市饭店在哪里,该怎么去呀?” 众人一见范一摇和运红尘,都有些惶恐,似是被抓包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什么鬼市饭店,我们没听说过啊!” “是啊,哈哈完全没听过……” 村民们眼神躲闪,各自带着孩子一哄而散,只留运红尘和范一摇在原地。 “不对呀,刚刚我明明听得很清楚,大掌柜,你也听见了吧?他们还说明天族长会带人去鬼市饭店解封那只返祖毕方呢!”运红尘十分不解。 范一摇心中却隐隐不安,“看来鬼市饭店是毕方村的禁忌,想要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也只有明天偷偷跟着那毕方族长了。” 两人决定去找凤梧和江南渡,将这毕方村的古怪之处告诉给他们,谁成想在他们的帐篷外叫了半天,却无人应答。 范一摇索性一把掀开帐帘,却是一愣。 里面竟然是空的。 “咦?他们人都哪里去了?”运红尘纳闷。 范一摇心里那种不安感越发强烈,道:“我们在这里等一等,半个钟头后还不见人,就去找那位毕方族长。” 于是两人一起坐在帐篷外等,此时弦月高挂,静谧无声,运红尘觉得怪无聊的,便轻声哼起小调,谁知才刚起了个头,一个人影骤然从旁窜出来,一把捂住她嘴巴。 “谁!” 范一摇豁然变色,拔出腰间烛息刀准备攻击,然而待看清来人是谁,却是瞬间收了杀气。 “阿南妈?您……这是什么意思?” 捂住运红尘嘴巴的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那位与范一摇说过话的村妇,此时她神情紧张,战战兢兢,脸色也有点发白。 “对不住,吓到你们了。”阿南妈收了手,对运红尘很是愧疚,“只是,我们这毕方村内,是万万不能有乐声响起的,不然会出大事!” 第39章 笛声 夜色中, 沙漠如无声暗海,沙涛静谧起伏,月光中显出苍白的颜色。 此地和毕方村有一段距离, 一个人影行色匆匆,如鬼魅般在松软的沙粒上滑过,未留半分痕迹。 但很快他就停了下来, 因为前路被人挡住。 孟埙抬头, 看着面前站着的男人, 轻轻一笑, “江大掌柜,这么巧,也有兴致过来夜游?” 江南渡一言不发, 手中长鞭如虹, 携千钧之力猛砸过来。 孟埙展开手中折扇,竟是轻轻松松隔开这一鞭,无辜道:“江大掌柜,孟某这是如何得罪了你, 自初见便屡次痛下杀手?” “还装,当真以为我认不出你?” 孟埙故作惊讶地睁大一双狐狸眼, “呀, 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 江南渡面无表情, 出鞭速度越来越快, 全都冲着要害, 又准又狠, 招招置人于死地。 孟埙折扇舞动, 看似文弱不堪抵挡, 一直被动应战, 实际却半点不落下风。 两人一路缠斗,一深一浅两道影子近乎模糊,所过之处沙尘飞舞,如狂风过境。 孟埙很快体力不支,改用阵术攻击。 江南渡望着脚下出现的阵圈,非但不退,沉着脸一脚踏上。 阵圈光晕转瞬破碎。 孟埙终于收起轻浮笑容,冷冷盯着江南渡,“不愧是你,困在这鬼地方这么多年,依然保有这样的实力。” 江南渡不做声,周身杀气再无压抑,飞出的长鞭燃起烈焰,夜幕下如一道火龙。 这若是被抽中,就算不是神魂俱灭,也恐怕不得全尸。 孟埙脸白如纸,勉力躲过这一鞭,眼看着下一鞭紧随而至,他再无躲避余地,大声道:“烛龙!你想杀我,到底是为了护她,还是怕她想起我?” 江南渡眸光冷凝,看似不受他言语影响,但鞭势滞涩一瞬,却暴露内心波澜。 就是抓住这短暂间隙,孟埙重新支撑起阵法,将自己传送至数十米开外。看着对面静默人影,眼神更加挑衅。 “你苦心寻找,在这人世间养她十余年,可是这情分,又怎抵得过我与她之间?” “闭嘴。”江南渡脸上渐无血色,向孟埙追来。 孟埙抬头看了看天,弦月现于云雾之中,他勾了勾唇,轻声道了句:“时间到了。” 一阵悠扬的笛声,自苍凉大漠上空缓缓荡开,音调哀婉,如泣如诉,宛如鸟类的啼鸣。 江南渡面色微凛,心中忽然生出不祥预感。 只听天边轰隆一声,却不是雷鸣。 地面微微震动,脚下沙粒忽然无风自鸣,向着同一个地方飞速滑落,像是沙漠某处发生了大规模的地陷。 江南渡循着沙粒滚动的方向望去,黄沙如烟,遮住夜空,待他看清那是毕方村所在地,身形一闪,顿时消失不见。 孟埙立在原处,也同样望着沙尘翻涌之处,狂风吹得他身上披风猎猎作响,他却不为所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沙陷和巨响同时停止,待尘埃落定,遥远处,一栋灯火辉煌的楼宇浮现于地平线处,在暗夜里映出巍峨起伏的轮廓,伴随阵阵鼓乐声。 那是一种,不应存于这个时代的歌舞升平。 …… “咦?为什么不能有乐声?”运红尘看着对面阿南妈,不解地问。 阿南妈却吞吞吐吐,不肯作答。 就在这时,一阵笛声自不远处传来,阿南妈一副活见鬼的表情,“乐声,乐声响起来了!” 范一摇听出这是师父凤梧在吹奏,还不等她说什么,只觉得脚下猛地往下一陷,大地竟是整体震动起来。 “阿南!阿南!”想起独留在家中的孩子,阿南妈忽然发疯般向自家帐篷冲了过去。 然而黄沙滚动如浪涛,忽然掀起大大的沙坡,横亘在她面前。她家那顶小小的帐篷也随之被顶了起来,瞬时比地面高出十余米,在沙山尖端摇摇欲坠。 “阿南!!”阿南妈失去平衡,向前扑倒,眼看着就要被流过来的黄沙淹没。 范一摇脚下轻点,飞身过去将人一把拉起来,不顾她挣扎,向着旁边撤退。 此时整个毕方村都被惊动,村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叫着从各家帐篷中逃窜出来,女人拉着孩子,男人背着老人,拼命向着沙地高处逃命。 范一摇和运红尘见到遇险的村民,便帮着将人从黄沙中拉出来,很快弄得一头一脸黄沙,样子非常狼狈。 “总镖头!你快看!” 不知就这样昏天暗日摸爬了多久,范一摇正将一个伤了脚的孩子从歪倒的帐篷下拉出来,忽听运红尘在不远处叫她。 她用衣袖抹一把脸上沙土,循着声望过去,竟是整个呆住了。 此时地动停歇,黄沙落定,如一层暗沉幕布缓缓降下,逐渐展露出眼前一片灯火璀璨。 那是一幢二层古楼,风格承唐制,重檐歇山顶,举折平缓,四角飞檐入天,大红灯笼高悬于二层回廊,室内灯火明亮如昼,整栋楼宇在月色下映出恢宏气派剪影,伴随一阵阵鼓乐声,旋律壮阔繁盛,如同天宫仙乐。 “鬼市饭店!是鬼市饭店!”有人突然惊呼出声,语气中夹杂惊恐与兴奋。 范一摇看得目不转睛,心中震撼。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鬼市饭店…… 这里,会是九州的入口吗? 此时周围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望着鬼市饭店的方向,仿佛被那里面的音乐声蛊惑心神。 就在这时,从旁传来一声突兀的妇人尖叫,因情绪过于激动,甚至叫破了音。 “阿南!!回来!!” 阿南妈妈从人群中一头冲出,向着鬼市饭店狂奔。 被族人簇拥的毕方族长面色一变,大喊:“拦住她!!” 立时便有四五个强壮青年追上去,将阿南妈按下。 阿南妈挣扎扭打,“放开我!!放开我!阿南进了鬼市饭店!” 直到此刻,众人才注意到,那鬼市饭店大门口正有个小小身影,连滚带爬正往楼宇内跑。 阿南妈喊得嗓子都哑了,却没能将幼童唤回,眼睁睁看着他进入了鬼市饭店大门,犹如被一只巨兽吞吃入腹。 “族长!求求您,救救我儿子!求求您救救阿南!!”阿南妈跪地上不停磕头,泪水混着黄沙糊在脸上,状如疯癫。 一旁有个青年看得不忍,帮着求情:“族长,孩子刚刚入了鬼市饭店,咱们现在追进去,或许还有把人救回来的可能……” “住嘴!”有年长者呵斥,“这些年进去的人还少么?你们谁见过有能回来的?” 运红尘听到这里,忍不住弱弱插嘴:“不是说有人回来过么?不然怎么会有鬼市饭店的传说?” “一百个里面或许有一个幸运儿,难道要赌么!” 阿南妈这时已经安静下来,她苍白着脸对族长道:“族长,我一个人进去,我自己找儿子,不拖累大家……” 女人趁人不注意,又想往鬼市饭店跑,再次被族人拉住。 “阿南妈,别犯傻啊……” “我们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范一摇被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吵得头疼,她很想帮忙,可是看这些毕方对鬼市饭店如此忌惮的样子,一时间又有些迟疑。 心中只一个念头:她若真的进去以后出不来,师兄只怕是要追进去敲爆她的狗头。 话说,大师兄和孟埙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刚刚听到的笛声是师父的,他又在哪儿? 范一摇这边正想到凤梧,便看见鬼市饭店门口又出现一道人影,那人一头乌黑长发,穿着暗红长衫,手中一根白玉笛被他风骚地转出了花,不是凤梧又是谁? 运红尘紧张得猛抓住范一摇胳膊摇晃,“总镖头,那是老板啊!他,他不会是要进鬼市饭店吧?” 范一摇心中一惊。 糟了!师父他不知道鬼市饭店的传说! 似是为了印证两人的不祥预感,只见凤梧走到鬼市饭店门口,抬头望了一眼匾额,便优哉游哉地溜达进去了。 运红尘:“……” 范一摇:“……” 两人几乎同时跳起来,奔向鬼市饭店。 阿南妈看到有人向鬼市饭店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两边的人,紧跟着追了上去。 一众毕方鸟面面相觑,这时有人带头说了一句:“阿南他爸当年是为了我们一家人死的,我们自愿跟着阿南妈进去看看!” “我们也去!” “族长,听说那鬼市饭店只是吃了里面的东西才出不来,我们不吃不就得了!” “是啊!总不能看着阿南妈一个人进去,阿南爸活着的时候我们成了他不少恩呢!” 本就是困于人世无法返回家园的异兽,又是异兽中生存尤为艰难的毕方一族,团结互助几乎已经是刻进骨子里的基因,有了小部分人的带动,越来越多的毕方族人开始向毕方族长求情。 毕方族长浑浊的老眼映着鬼市饭店的灯火,从出事到现在,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直到这一刻,看着群情鼓舞的族人,他闭了闭眼,终是长叹一声:“家里只有一个男丁的不要去,男丁多的可以委派一人,切记,无论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吃鬼市饭店里的东西。” 得了老族长的允许,这群毕方鸟很快便组织起一支队伍,扛着刀棍锄头等物,浩浩荡荡向着鬼市饭店行去。 老族长身边的中年人忧心忡忡看着,低声道:“族长,不是说刘浮被封印在鬼市饭店里面么?用不用让族人们带上风水簪?” 谁知老族长却摇摇头,“还不是时候。” 中年人正想问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便听老族长用他那苍老的声音喃喃道:“鬼市饭店,原本不该这个时候出现的。” 第40章 但愿长醉不复醒 范一摇和运红尘来到鬼市饭店大门口, 便闻到里面传出的阵阵饭香。 运红尘吸溜吸溜鼻子,口水都要流出来,“好香!我这辈子都没闻过这么香的饭菜味!” 范一摇的狗鼻子比运红尘更灵敏, 几乎被诱得食指大动。 “你在外面等我,我进去找师父。” 运红尘拉住她胳膊,有点忧心。 范一摇催促:“咱们没时间磨蹭, 师父他不知道鬼市饭店的传说, 误食里面的东西就麻烦了。” 运红尘咬咬牙道:“那我跟你一起进去, 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开玩笑, 她可见识过总镖头一条美食街从头炫到尾停不下来的样子。 范一摇对自己的自控力相当有把握,见运红尘非要跟自己一起,勉为其难道:“也行, 那你一定要控制好自己哦。” 于是两人迈入鬼市饭店大门, 身影在门前一晃便消失,像是被什么法阵吸进去。 几乎就在她们身形消失的同一时间,江南渡现身,伸手想要拉住范一摇, 却只是轻轻碰到她衣摆,抓了个空, 眼睁睁看着她走入鬼市饭店。 江南渡眸光微凝, 没有片刻犹豫, 紧随而入。 范一摇迈入鬼市饭店那一刻, 只觉得自己像是穿过了一片瑰丽缤纷的万花筒幻景, 如梦似幻, 待眼前景物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才发现已经身处一座富丽堂皇的酒楼大堂。 这里布置装潢以高饱和色为主, 一片大红大绿间, 雕梁画栋,镶金嵌玉,红烛八角灯挂满高堂,却丝毫不显俗气,只给人一种鼎盛至极的奢靡绚烂感。 大堂正中摆了一张巨大的圆形餐桌,差不多能容纳三十人,上面摆满各色美食,看得范一摇和运红尘全都傻了眼。 “唔,这桂花酿真不错啊,甜而不腻,甘冽沁人……” 熟悉的声音从旁传来,范一摇身体一僵,如遭雷劈,慢慢扭过头,正看到凤梧给自己倒了杯酒,品鉴得兴致昂然。 “师父!这酒不能喝!” “诶?为什么不能?”凤梧茫然地眨眼,微红双颊已显微醺之态。 谁知就在这时,范一摇忽觉手中一空,烛息刀竟是被人夺过,只见寒光一凛,钨金刀出窍,铿然一声,架在了凤梧的脖子上。 “大师兄!” “大掌柜!!” 范一摇和运红尘看着突然出现的江南渡,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 凤梧吓得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不小心哆嗦一下,就被江南渡割断喉咙。 “小江江,你你你这是干什么!你看清楚,我是师父呀!” 江南渡面带嘲讽:“师父?你也配。” “大师兄,冷静!”范一摇冲过去一把抱住江南渡手臂,本意是想要阻止他欺师灭祖,却间接导致江南渡拿刀的手晃了晃,差点把凤梧直接送上西天。 凤梧声音都变了:“范一摇!你也想要害死师父么!想当初师父一把屎一把尿将你拉扯大……” 范一摇:“师父你先闭嘴。” 凤梧噤声。 运红尘没有范一摇那么大的狗胆子,不敢对江南渡动手,也只能声音嗫嚅地在旁边道:“大大大大掌柜该不会是受这鬼市饭店的影响,失心疯了吧?” 江南渡眼睛只看着凤梧,缓声开口:“我之前还想不明白,凤凰涅槃,即便是婴儿状态,也不是全无反击之力,又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就被那东瀛的络新妇带走。” 凤梧眨眼:“小江江你在说什么,为师怎么听不明白……” “鬼市饭店会随着音乐声出现,你便故意吹响笛子,鬼市饭店里的东西吃了就没法离开,你便故意喝下这里的酒,凤凰,早在沪城那晚我就应该看出来,你早已经和那人勾结在一起,如果不是你替他挡了我那一击,他现在早就是个死人了。” 范一摇听江南渡这话,再联系那天夜里在巷子口看到的情景,推测出他话语中的“那个人”应该指的是孟画慈。 所以师父当时不是被师兄故意弄死的,而是为了救孟画慈被误杀? 可师父怎么会和孟画慈勾结呢,孟画慈又和络新妇有什么关系? 凤梧沉默,僵持之际,那些毕方族人鱼贯而入。 “啊,好香!我这辈子都没闻过这么香的饭菜味道!” “是啊,咱们一直困在这沙漠中,我听说外面的人吃得东西比我们好多了,美酒甘甜,烧鸡酥脆软糯……” “我们平时吃顿肉都好难……” “好想吃啊,这味道太好了……” 一群毕方鸟刚进来便被这里的美食香味蛊惑,看着满桌佳肴,眼冒绿光。 “不管了!就算是饱餐一顿死了也值得了!” 有一个人带头,剩下的人也呼呼啦啦全都冲了上去,抓起桌子上的东西就开始胡吃海塞。 范一摇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她扯住大师兄衣袖。 “师兄,先别和师父闹别扭了,我们该怎么出去?” 江南渡持刀的手未动,眼睛看着凤梧,问话却是冲着范一摇:“你吃了这里的东西?” 范一摇:“没有呀。” “好,那我们走。” 范一摇:“可是师父喝了这里的酒!” “无需管他。” 江南渡收了刀,攥住范一摇手腕,强拉着她往鬼市饭店大门口走,显然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运红尘看看江南渡,又看看凤梧,也急忙跟上他们。 然而还不等三人到门口,便有一身影窜出来,匆匆抢在他们前面往外跑,正是阿南妈。 阿南妈怀里抱着已经昏迷不醒的阿南,跑得跌跌撞撞。 江南渡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幼童脸上,眸光微沉,忽然甩出手中长鞭,拦住阿南妈去路。 阿南妈只是个没什么身法的妇人,本就惊慌失措,被这样一阻,更是直接摔了开去。 范一摇大惊,“师兄!为什么?” 江南渡语气不含感情,“那孩子已经吃了这里的东西,没法离开了。” 阿南妈听见这话,脸上更是露出惊恐表情,拼了命想爬起来,却被江南渡用鞭捆住腿脚。 范一摇有点懵,回头看江南渡,声音发颤,“没办法离开,然后会发生什么?” 阿南妈眼看自己跑不了,情急之下发狠在阿南身上掐了一把。 “跑!阿南!快跑!!” 小男孩被吓得一个激灵醒转,几乎是条件反射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往大门外跑。 而此时江南渡手中再无东西可用来阻止。 “来不及了。”他暗嗔一声。 范一摇忽觉自己后脖领一轻,竟是被江南渡直接提起来,几乎是与阿南错身而过,率先半步跃出鬼市饭店的门槛。 同样被提溜出来的还有运红尘。 然而就在阿南也即将迈过大门时,变故突生,两条半透明的,足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细的触角从鬼市饭店的青砖地面伸出来,如张开的怀抱,将阿南一把拖了回去。 范一摇瞳孔微缩,没有丝毫犹豫,抽出烛息刀,踏步上前,向缠住阿南的透明触手斩去! “一摇!” 江南渡看见范一摇复又踏入鬼市饭店地界,又惊又怒,再恨得牙痒,也只能相随。 运红尘也想跟上,却在门口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了回来。 她茫然一刻,才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鬼市饭店,竟然封闭了。 “总镖头!大掌柜!”运红尘猛拍面前看不见的墙。 轰隆隆—— 整座古楼突然开始连根摇晃震动,一点点向黄沙中下陷,运红尘直接向后掀了个趔趄,好在被及时赶到的罗铮扶住,才没有一屁股坐进沙坑。 “罗铮,你怎么才来呀,孟埙呢!他没和你在一起么?” “没呀,我跟一户毕方村民打听沙漠里生长的一味药材,听见外面动静出来时你们都不见了,总镖头他们呢?” 运红尘看见鬼市饭店在他们眼前一点点陷进黄沙消失不见,崩溃道:“在里面!他们都在鬼市饭店里面!” …… 范一摇挥刀斩向透明触角的一瞬,那触角就像被戳破的水泡,哗啦一声,化为一滩散落下来。 居然只是水? 阿南吓得大哭,跑回母亲怀里,母子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不对,是酒! 范一摇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自烛息刀上滴落的透明液体传来。 整栋建筑开始剧烈震颤,房顶本以为是装饰用的五座黄金灯盏忽然打开机关,向下倾倒美酒。 酒浆如瀑,那些原本在饭桌边大快朵颐的毕方村民们闻到这琼浆玉露般的酒香,顿时欢呼起来,纷纷离席,扬起脖子张开嘴巴去接那酒。 “别喝了!你们别喝了!”范一摇拉住一个,又来不及阻止另一个。 室内的鼓乐之声变得空前浩大鼎沸,逐渐推向高潮。毕方村民们一边喝酒一边高兴得随着乐曲歌舞。 “真是好一派花天酒地,纸醉金迷……” 不知何时凤梧已经负手立在范一摇身边,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范一摇看着师父,正要开口问话,鬼市饭店内忽然回荡起梦呓般的男子声音—— “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范一摇听得拧起眉头,抬头向鬼市饭店二楼看去。 “谁?是谁在装神弄鬼!” 然而她遍寻不得前往二层楼台的通道,直到脚踝一凉,才猛地低头,发现地面酒浆积聚,已经没过双脚。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但愿长醉不复醒……” 这人反复吟唱最后一句,状若疯癫,痴缠忘情,紧接着便是肆意放浪的大笑声。 范一摇心里发毛,提刀冲到窗边,做好了破窗泄酒的准备,然而当她将窗帘拉开,却是心下骇然。 窗外满满黄沙封堵,一只沙漠蜥蜴被室内灯光吓到,惊慌爬蹿。 很显然,现在的鬼市饭店已经沉入大漠地底。他们相当于连同整栋古楼被全部活埋! 若是这酒继续这么灌注,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彻底淹没。 范一摇求助地看向大师兄,却惊讶发现,面对此等困局,大师兄脸上竟流露出某种一言难尽的表情。 只听他对凤梧道:“是那个酒疯子?” 凤梧叹了口气:“是不是他,试试不就知道了?” 言语之间,好像对这吟诗之人颇为熟稔。【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40-50 第41章 画皮 江南渡冷着脸看向面前五道从天而落的酒柱, 忽然挥鞭抽过去。 鞭子依次破开五道酒柱,发出五种不同声音。 江南渡侧耳听,阖目分辨:宫、商、角、徵、羽。 “你早知道这鬼市饭店是他所设, 又故意引一摇到此?” 凤梧难得流露出心虚表情,没有答话,反而冲范一摇招招手, 慈眉善目:“一摇呀, 过来。” 范一摇已看出这两人有蹊跷, 一时间倒是不担心会被酒淹死, 正欲上前,却被江南渡抬臂挡了回去。 凤梧叹道:“南渡,你想是也看出来了, 这阵法只有一摇能解。你若一味阻拦, 所有人都会丧……咳咳咳……” 江南渡一鞭子缠过去,没让凤梧将话说完。 “今日我在,便不会让她卷进来。”他字字沉稳平常,一身杀气却已外放, 不容违逆。 凤梧双手抓住绕颈的长鞭,快要翻白眼, 听小徒弟叫了声师兄, 才终得解脱, 一阵猛咳后, 眼泪都落下来, 看上去梨花带雨。 范一摇耐心告罄, 皱着眉不满问:“师父, 大师兄, 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能不能说句人话了?” 凤梧张了张嘴,在大徒弟凌厉的目光中瑟缩起来,干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江南渡收了鞭,再次以鞭抽打酒柱。 凤梧趁江南渡不注意,悄悄抬手轻碰两下自己耳朵,以眼神示意范一摇。 范一摇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发现大师兄抽打酒柱的声音渐成曲调,才意识到,他这是在以击打酒柱的方式奏曲,师父让她仔细听。 大堂内酒液已渐渐没过膝盖,江南渡手中长鞭快到几乎成虚影,击出的乐曲也逐渐激昂急促,如千军万马奔腾过境。 鬼市饭店内的鼓乐似乎也在有意应和,只是那声音浩如江海,音波层层叠叠扑来,江南渡的额上渗出汗珠,似有招架不住之状。 “南渡,别再勉强,你破不了此阵!”凤梧神色渐渐凝重,上前想要拉住江南渡,阻他继续挥鞭。 江南渡回手一鞭,裂帛之声传来,竟是直接将凤梧的长衫下摆抽得撕裂开。 “胡闹。”凤梧也恼了,抽出腰间白玉笛,很快便与大徒弟缠斗一处。 也不知是不是范一摇错觉,只觉得那酒流下的速度越来越快,酒液水位快速暴涨,几乎漫到她胸口,估计用不了多久,便会没过头顶。 此时那些被珍馐琼露迷失了心智的毕方村民也总算惊醒,被眼前景象吓到。 “快!不会水的,站到椅子上去!” 大家避开在酒柱下打斗的江南渡和凤梧,跑去餐桌边拖拽椅子。除了阿南母子,此次进来的多为青壮年男子,倒是训练有素,很快寻到自救之法。 范一摇一开始还担心椅子不够用,直到看见所有人都站到了椅子上,还有四把椅子空着。 她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了火车上那两名异兽对鬼市饭店的描述—— “……他们一行十八个人,走进饭店后,发现屋里摆了两张大圆桌,上面满是山珍海味,每桌边上放有木椅,桌上又摆碗筷杯碟,不多不少,刚刚是十八个人的份……” 若是鬼市饭店刚好能够按照人数提供餐具和座椅,那么除了她,师父,大师兄三人的椅子,那第四把空出来的椅子,又是为谁准备的? 鬼市饭店的一楼大厅一览无余,并无藏身之处。 范一摇不禁抬眼,再次看向二层,那里是鼓乐和诗吟传来的地方。她心中怀疑更甚,眼见这边暂时出不了人命,便将烛息刀高高掷出,刀尖直插入大堂木柱。 她倒要看看,这鬼市饭店的二层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纵身而跃,脚尖踩在烛息刀上借力,再轻轻凌空一翻,范一摇便轻轻松松越过了二层围栏,双脚落地。 眼前是红木隔扇门,范一摇回手拉动系在烛息刀刀柄的绳索,归刀入鞘,全神戒备,将隔扇吱呀推开。 门扇里又是一重隔扇,她眉头皱了皱,怀着恼意,再开二重门。 三重门过后,终于不再有门,入眼所见是满室薄如蝉翼的轻纱卷轴,一卷一卷自房顶吊下,飘飘荡荡,层层叠叠,透出灯火,营造出一种朦胧氛围。 轻纱上以墨题字,范一摇目光大致扫过,饶是她平时对读书没太大兴趣,也认出来,这些纱轴上写的均是唐诗,而且多为盛唐所作。 这室内的鼓乐声反倒比外面小了,轻纱无风自动,如美人罗裙。 “什么人!” 范一摇忽然感觉前方有人影,惊得拔出烛息刀。 那人却没有动,也没说话。 范一摇迟疑片刻,走上前几步,才看得更清楚了些。房间尽头一位红衣女子,正席地抚琴,只是面容被纱轴遮挡,看不清长相。 “是人还是鬼?” 对方依然不作答,范一摇心想不管它是人是鬼,能搞出个鬼市饭店在这里害人,大抵不是什么好东西,十有八九是作恶的异兽或者阵法师,因此也不客气,矮身前冲,破开重重纱轴,烛息刀高高举起,向着那红衣女子劈过去。 当一声。 随着隔阻在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层纱轴断落,红衣女子忽地举起一柄合拢的折扇,格挡住范一摇这一刀。 而范一摇此刻也随着女子动作,终于看清对方面容,不禁惊呼出声:“是你!” 女子艳丽如画的脸上露出略显哀怨的表情,“范总镖头,还真是下得去手啊。” …… 江南渡看到范一摇跳上了鬼市饭店二层,瞳孔微缩,想追上去,却被凤梧缠得无暇分身。 “你们要将她引向何处?”他冷眸深处泛起隐隐血色,如冰封湖面下压抑到极限的火山熔岩。 凤梧默了一瞬,干笑道:“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么。” “他要利用一摇锻造第三件铜器,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江南渡似是想到什么,忽然面带鄙夷嗤笑一声,“你不会是为了那个女人吧?” 凤梧瞬间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有些气急败坏:“说什么呢!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再怎么说,我也做了一摇这些年的师父,会害她么?锻造铜器,也只是帮她找回自己。” 江南渡冷笑,“找回自己?要她再体验一遍千刀万剐之痛?” 凤梧不说话了。 趁凤梧这片刻的分神,江南渡发了狠将长鞭一甩,直接将人抽飞到酒楼尽头的墙壁。 凤梧几乎被摔成一块人饼,眼冒金星,扑通一声狼狈掉进酒液里。 此时大厅内的酒浆已经是能完全没过成年男子的深度,毕方村民们纷纷抱着漂浮的木椅,这才不至于被淹。 凤梧水性不好,在酒里扑腾半天,实实在在吞了几大口,好不容易爬到那张大圆桌上。 他望着大徒弟翻身跃上酒楼二层的身影,没有再追,只是颇为疲惫地叹息一声,喃喃道:“可她总该知道的,那毕竟是她的过去,你我无权替她作出决定……” …… “你……还活着?”范一摇错愕盯着孟画慈那张脸,恨不能用手指上去戳一戳,看看是不是真实的。 “怎么,范总镖头不想我活着么?”孟画慈明眸浅笑,手腕一抬,用折扇轻轻荡开烛息刀,随之折扇在手中挽了个花,飒然抖开,不紧不慢扇起来。 她一腿膝盖撑起,手肘撑膝,以手撑头,闲散歪靠着,额前两缕发丝垂落,有种难以言喻的风流之姿。 范一摇看得后颈汗毛立起,猛然退后,盯着孟画慈那双似笑非笑眼:“不对,你,你不是孟老板,你……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你觉得我是谁呢?”孟画慈依然在笑,只是那执扇轻摇的手却在范一摇的注视下,一点点化作了白骨。 画,画皮…… 范一摇双眼蓦然瞪大。 她早就觉得这位风月楼老板鼻子眼精致得仿佛工笔描画,像聊斋里的画皮妖鬼,不成想居然还真的是。 “数万年来,我不知道换了多少身份,多少皮囊,也快忘记自己是谁……”这番话与其说是冲着范一摇,倒更像是孟画慈对自己说的。她见范一摇盯着自己的手,目光也落在那只白骨手上,抬起活动活动白森森的指骨,浑不在意状。 范一摇从惊悚中回过神,脑子里只牢牢记住“数万年来”这四字。 活了数万年,这可是个老妖…… 她二话不说一刀劈过去,正中孟画慈乌墨一样的发顶。 然而预想中的血溅当场脑瓜开瓢并没发生,烛息刀的刀刃就像砍在了一段柔滑的丝绸上,眼前红衣美人在刀下也变作飞舞的红绸。 范一摇感觉不妙,转身想离开,可是房间内那无数纱轴却像活过来一样,彼此交叠穿插,并没有伤她的意思,只是编织出一片白花花的迷宫,将她包围,阻她去路。 她知道这是陷入对方阵法,盲目挥刀已不顶用,便安静下来仔细观察,发现在无数题诗的卷轴中,唯有一幅十分特殊,竟是张男子的全身画像。 男子眉眼看着熟悉,画轴舞动着向她迎面飞来。 范一摇向后躲闪,后背却撞在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 “小心。”一道男子声音自身后响起,低沉而温润。 范一摇浑身僵硬,认出这是孟埙的声音,可她却不敢回头,因为她看到扶住自己胳膊的手。 那是一只……森森白骨手。 她艰难吞了吞口水,就是这片刻的僵硬,那张男子画像的卷轴轻轻自她面上拂过,如冰凉水波,落向身后。 后背坚硬冰冷的触感逐渐变得坚实,温暖,有了血肉和心跳。 男子低低笑了一声,似哀叹,又似调侃逗弄,“真的不认得我了啊,小狗狗。” 这最后一个称呼让范一摇瞬间炸毛,哪还管他是白骨精还是画皮鬼,回转过身举刀便砍,可是在对上那双清亮平和的眸子时,却顿住了。 说来也奇怪,孟埙生着一双狐狸眼,本该最为魅惑勾人,以往那些时日的相处中,范一摇也给这人定性为“骚狐狸”那一挂。可此时此刻,与之对视,非但看不到分毫轻浮妩媚,倒是在这般坦然目光的注视下,生出几分自惭形秽来,只觉得任何阴暗龌龊的想法都不该冒头。 孟埙见范一摇身上杀气逐渐溃散,眼神也从愤怒戒备变得茫然迷惑,又故意俯身凑近。 “这世间之人谁都可以忘记我,可是唯独小狗狗你不记得我,我会难过呢。” “别这么叫我。”范一摇恼火道。 孟埙却不怕死,眼里笑意荡开:“你不就是天狗么,怎么就不能叫小狗狗了,当年你可是十分愿意我这样叫你的。” 范一摇觉得自己判断失误,这人明明就是一身骚,刚才肯定都是错觉。 “你怕是认错人了吧,我以前又不认识你。”范一摇皱着眉,一脸不爽,“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变成一副骨头架子了?是修了什么邪术?” 孟埙难得敛去几分笑意,淡声道:“如今我以本来面目出现在你眼前,你却依然认不出,看来对以前的事的确是忘得干净了。” 范一摇只当这人是在鬼言鬼语。她暗中蓄力,觉得此时恰是出手良机,便飞刀而出。 烛息刀如旋回飞镖,来回几个旋转,刀尾缀着的绳索三两下将眼前之人捆成个粽子。 “呼——” 范一摇拍了拍手,很是得意。 孟埙垂眸看了看身上绳索,却再次轻笑出声。 范一摇不满,瞪眼道:“你笑什么?死到临头还不知道么?” 孟埙弯唇:“小狗狗想要我的命,我自然是愿意给的,只是眼下还不行,能不能再等等?” 他说得很认真,竟好像当真在与范一摇商量着他的死期。 范一摇莫名觉得耳热,躲闪孟埙的视线,心里泛起一股她自己也说不清的酸涩感。 还真是见了鬼。 “这鬼市饭店是你弄出来的?” “不算是。”孟埙回答不像作假。 “那我们能出去吗?”范一摇又试探。 “出不去是因为阵法,阵法破了,自然就出去了。” “那你会破阵?” “会。” 范一摇总算是松了口气,“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出去吧,再耽搁下去,全都要变成生腌了。” 孟埙看着范一摇笑,“可我没说我愿意破阵啊。” 范一摇差点心梗,烛息刀就要冲这人脸上拍过去。 孟埙却不急不缓道:“可我愿教你破阵。” 第42章 天神帝俊 范一摇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不禁想到在亨氏德拍卖行时,孟画慈努力想要教她使用风水簪的情景。 于是她将烛息刀一横,架在孟埙脖子上。 孟埙却丝毫不为所动, 闭上眼,大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范一摇终究是没法这样直接噶了他,拖着大家一起跟这疯子被活埋。 “好, 那你说, 这里的阵法该怎么破?” 话音未落, 忽然一声巨响, 缠绕在两人身边的白色纱轴竟是齐齐被外力扯裂,零落如残花,徐徐坠地, 露出大敞四开的门洞—— 三重隔扇门, 此时竟然全被人暴力拆毁。 在范一摇近乎呆滞的目光中,江南渡携满身霜寒,如煞神降临,黑着一张脸出现。 “大, 大师兄……” 江南渡扯过范一摇手腕,一鞭子冲孟埙抽过去。 捆缚孟埙的绳索忽地一松, 便见孟埙也如那一张张纱轴离散飘落, 身形消失不见, 唯留下声音回荡。 “小狗狗, 侧耳认真听, 此曲名为《西极天马歌》, 想要破阵, 以厅堂内酒柱作此曲即可……” 江南渡眼中怒意滔天, 长鞭抡空, 将满室雕梁画栋抽个粉碎,却依然无法制止那声音传播。 “一摇,不要听他胡说八道,我自会带你离开。”他虽表面维持镇定,微颤的声音却暴露了内心惊惧与不安。 “大师兄,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孟埙他就是孟画慈。” 江南渡闭了闭眼,还报以最后一丝侥幸。 “一摇,等我们离开这里再说。” “大师兄,你和师父应该也知道,孟埙为什么一定要我来破阵吧?” 范一摇垂下眼,想到之前在亨氏德拍卖行时大师兄说过的话,他说孟画慈想要用她做引,锻造风水簪。而再之前,早在连口山,大师兄也说过有人想要利用白骨阵淬炼那面前尘镜。 “所以孟埙引我来这里,是为了锻造第三件铜器?” “一摇,师兄先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一定把所有事解释给你……” 范一摇却将手从江南渡掌中抽出。 此时耳边充斥着鼓乐之声,与方才江南渡击打的旋律如出一辙,范一摇一步步向着门口后退。 “一摇……” 自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师兄露出这般近乎恳求的神情。 她突然转身全力向外奔跑,头也不回。 江南渡在她身后唤她,却没有像以往那般追上来拦阻她。 范一摇很快跑到二层围栏处,此时整个一层楼已经全部被酒浆淹没,甚至二层的跑马廊上也已经漫上酒液。 毕方村民们个个抱着木椅,几乎筋疲力尽,相互扶持着努力爬上二层围栏。 唯有凤梧双颊绯红躺在大圆桌面上,起起伏伏漂在酒池中,见范一摇跑出来,还十分愉悦地在池水里舀了一盅酒,风姿绰约地遥遥相敬。 “一摇啊,来,随为师干了这一杯……嗝!” 范一摇:“……” 经过前两次经验,范一摇几乎已经确定,锻造铜器对她来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只会短暂昏迷。而昏迷期间她所看到的那些梦境,也或许,根本就不是梦。 江南渡这时也出来,还没等他开口,范一摇便抢先一步。 “大师兄,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她语气坚定,不再是任性之言。 江南渡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坍塌,他缓缓收紧拳,缠绕在掌心的鞭子勒得指节发白。 “一摇,你要知道,这么多年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希望你只做自己。” 范一摇点点头,声音很轻:“嗯,我知道的。”可随即她又道:“但师兄,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该如何做自己呢?况且孟埙那家伙拉了这么多毕方鸟下水,也不好让大家一起陪葬吧。” 江南渡沉默,看着被他小心呵护了十余年的小师妹拔出烛息刀,拨来两张空椅,借力踏上水面,向着那五道酒柱飞掠过去,终究一动未动。 范一摇自小跟着师父师兄走镖,接触三教九流,也曾跟着那些拉二胡弹琵琶的卖艺者学过些音律,而孟埙口中这首《西极天马歌》虽然气势磅礴,听起来跌宕起伏,但仔细分辨,旋律极为简单。因此她以烛息刀击打,稍微试了几次,便试出音调。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从范一摇开始击奏第一个音符,消失已久的男子吟诗声复又响起,这声音明显不是孟埙的,不过此时范一摇已经来不及深究。 她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楼内鼓乐,一边回忆方才大师兄击打酒柱的顺序节奏,很快便击奏成曲,与楼内乐声相互契合。 最开始,还是阿南发现了端倪,窝在母亲怀里,用手指了指屋顶,“娘,你看!” 阿南妈生怕他的声音打扰到范一摇,忙捂住小儿的嘴,目光却还是下意识往他所指方向看了眼。 这一看,不禁惊呆了。 只见整座古楼的房梁上开始有红色的光点向外弥散,而房梁则随着这些光点的散落而逐渐分解消失,紧接着是门窗,立柱……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随着这首《将进酒》吟唱至最后一句,范一摇也刚好奏完这首曲的最后一个音符。 她眼前一黑,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而与此同时,酒浆不再倾倒,五道酒柱逐渐变成断珠,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黄金灯盏突然齐齐向房顶内缩进去,也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只见五座灯盏正中心的覆海自动打开,一件黄色铜器缓慢坠落下来,周身金光在下坠过程中逐渐由金黄色转变为青绿色…… 室内酒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下去。 “得救了?咱们得救了!” “是范总镖头救了我们!” “我们是不是能离开这里了?” 毕方村民开始欢呼,随即整栋古楼猛然震颤两下,竟是整体原地爆开,一片惊叫中,室内所有陈设皆化为漫天红色光点。 江南渡在混乱中以长鞭卷住自半空下坠的少女,将她拉入怀抱。 此时少女双眼紧闭,显然已是失去意识。 他轻轻为其理顺额前碎发,手指轻颤,说不清楚是心疼,还是害怕。 这次,她又会想起什么? 那种不可控的无力感让江南渡身心俱疲,如果可以,很想这样抱着人一走了之,只要他想,可以去一个永远不被人找到的地方。 可是脑子里回荡的那句话,还是让他什么都没做—— 师兄,我如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该如何做自己? …… 范一摇是被脸上一阵凉意惊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棵枯树下,周围一片冰天雪地。刚刚正是树梢上积雪被风拂落,砸在她脸上。 白茫茫的天地,看得久了眼睛有点疼,她漫无目的,正准备闭上眼继续睡回去,却有一物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一道修长飘逸的身影,踏雪而来,行至她跟前却未停留,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她一样。 仙气飘飘的衣摆经她面前而过,只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浅浅脚印。 初创般的天地自此有了痕迹,那人如一柄标尺,在她面前丈量出时空的宽度与深度,使她有了行进的方向。 于是范一摇起身,踩着那人踩出来的脚印,飞快追了上去。 那人似乎感受到她的尾随,转身望过来。 逆光中,范一摇抬起头,一双圆圆的眼睛睁大,记忆中好像从没有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他长发如瀑,一袭白袍,额前两缕发丝随风轻舞,面容清贵冷峻,如霜雪般冰清傲骨,不可攀附。 “我道是谁,原来是一只小天狗啊。”男子轻笑。 范一摇两只毛茸茸的前爪踩在男子在雪地里的脚印,不安地动了动,竟是生出一丝自惭形秽来。 男子似乎觉得有趣,“无事可做么?” 范一摇似懂非懂,干脆在雪地里一屁股坐下来,摇着尾巴。 “让我想想……九鼎立成后需人看管,你可愿来助我?” 范一摇尾巴摇得更快了。 男子笑容更甚,“那就跟我走吧,不过既然要为人间看守九鼎,这样可不行……” 他衣袖轻拂。 范一摇仰着脑袋,只感觉一阵冰凉水波般的触感掠过面颊。 宽大的袖摆再次落下,原本雪地里蹲着的天狗幼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顶着一对包包头的白衣小女孩。 范一摇盯着自己的“前爪”,目瞪口呆。 族中长辈总是嫌她没天赋,到了这个年纪还不能化形,没想到今天终于化出了人身! 这人怎么做到的诶!! “你,你是阵法师吗?”范一摇结结巴巴盯着男子问。 男子轻笑:“是啊。” 她怎么不知道阵法师有这么厉害的?! 范一摇亦步亦趋跟着男人走,因为还不熟悉用两条腿走路,没几步便向前摔倒,整张脸埋进了雪里。 男子的笑声传来,不同于之前几次的温文,这一次似是真的开怀而笑。 范一摇觉得很丢脸,费了好大力气手脚并用爬起来。 面前却伸出一只手。 她抬起头,对上男子满含包容的眼。 她脸上热热的,将自己的手放进男子掌中,任由其牵着,一起走进风雪。 他们越过冰川,踏过高原,直到站上山巅,看到漫山遍野匍匐膜拜的人。 他们高呼“天神帝俊”,流下虔诚的泪水。 范一摇懵懂看着脚下信众,只听男子对她道:“小狗狗,看好了,这些都是由我们庇佑的子民,我们的使命就是看顾好他们,不受天灾荼毒,不受人祸困扰,要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无忧喜乐,繁衍生息。不可抛弃他们,背叛他们,直到我们咽下最后一口气。” 范一摇却不解,歪着头问:“可是,为什么呀?为什么要保护他们?” 男子温和一笑,道:“因为,我们是他们的神明。” …… 范一摇醒来的时候,发现鬼市饭店已经消失不见,她此时正身处一个巨型深坑,坑中密密麻麻,摆放的竟然都是黑色的石棺,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一摇。” 范一摇听见有人叫他,茫然了片刻,才对上大师兄视线。 “大师兄,是你啊……” 江南渡呼吸滞涩,刚刚那一瞬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一摇眼里看到的人,本不是他。 可他却没有问,只是以手轻轻附上她额头。 “感觉如何?” 范一摇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黑色棺材阵的正中央,竟盘踞着一只通体赤红的怪物。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想去拔出烛息刀,却被江南渡按住。 “别怕,他已经死了。” 范一摇这才注意到,怪物一动不动,的确是没有任何活动迹象。而在怪物庞大的身躯前,似乎浮着一样东西,莹莹泛着青绿色的光。 “这东西是什么?”范一摇瞅了半天,没找到它的鼻子眼。 “那是帝江。”凤梧负手立在旁边,凝望着那怪兽,眼中竟是有种唇亡齿寒的悲情。 帝江? 这名字对范一摇来说不算陌生,她在不少人间流传的古籍上都看到过它,据说它生着六条腿,四个翅膀,通体赤红,没有口鼻头脸,远看像个会飞的大面口袋,却很擅长歌舞。 说实话,范一摇当时看到这些记载,实在是没法脑补,这样的生物怎么会擅长歌舞。 凤梧道:“帝江是应歌舞而生的上古神明,人类有歌舞开始,它便降生于世,秦汉时期,因为国运昌盛,九州通道大开,帝江就会经常偷偷来到普通人的世界欣赏歌舞,刚刚那首《西极天马歌》是西汉时武帝所创,是他最喜欢的曲目之一。” 范一摇有点惊讶,“师父你认识他?居然了解的这么清楚。” 凤梧看了江南渡一眼,咳了咳,没有回答。 “走吧,一摇,让你看看第三样铜器。” 东方既白,一点点将黑夜驱散。 范一摇跟在凤梧身后,穿梭在一排排黑色石棺中。 那帝江的尸体离远了看倒不觉得怎样,走近了才发现,竟是此等庞然大物。在晨曦笼罩下,粗糙如岩壁的赤色皮肤给人一种苍凉之感。 范一摇心底居然没有多少惧怕情绪,反而觉得愧疚。 那是一种无来由的,源自于内心深处的愧疚。 凤梧走到帝江面前停下,将它护在怀里的东西取出来,是一个青铜制的三脚酒杯。 “这就是第三样铜器么?”范一摇问。 “没错,这是如意爵,传说只要对着这东西许愿,便可以倾倒出无尽美酒。鬼市饭店之所以会出现享用不尽的美食,都是因为有它做阵眼。” 凤梧说完便将它递给了范一摇,然后回头拍拍帝江,“老伙计,难得你在这里守了这么久,如意爵我们已经收好,你可以放下执念,好好安息了。” 似是能听懂凤梧的话,帝江庞大的尸身竟是须臾之后便化为红色光屑,漫天四散而开,最后消失不见,尘归尘,土归土,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一阵阵闷沉的咚咚声开始从四面传来,紧接着便有棺材盖被顶开。 这场景若是换了正常人类,只怕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不过身为非人类的异兽,师徒两人却显得很淡定。 范一摇甚至走到一个离得最近的棺材旁,好心地帮忙把棺材打开。 厚重的黑色棺材盖掀开,里面的人看上去松了口气的样子,看到范一摇后,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线了半天。 最后还是范一摇礼貌性地问了一句:“你……还活着嘛?” 那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看穿着像个赶路的商贩,他四处环顾一圈,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范一摇灵机一动,问:“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么?” 那人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了她一眼,随口报出年月,竟是两个月之前的时间。 从棺材中出来的人只是一小部分,而且基本都是一年内失踪的人,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却都说不清楚,只记得在鬼市饭店里饱餐一顿,听见一阵音乐就晕晕乎乎的睡了过去,直到刚刚才再次醒来。 范一摇看了一眼剩下的棺材,问凤梧:“这些没开棺的怎么办?” 凤梧神色沉重,“他们怕是困在这里太久,睡死过去,没法救了。” 范一摇心中憋闷,问:“这些人是因为孟埙的阵法,所以才被害死的?” 凤梧看着她,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悲意,“不算,孟埙只是利用了帝江留下来的阵法,用来淬炼如意爵。” “那帝江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阵法?” 凤梧叹气,“这也不能怪他,九州衰落,再不复盛唐时期歌舞升平,帝江因歌舞而生,便造阵法沉浸于昔日旧梦,宁肯长醉不复醒,也不愿睁眼看这满目疮痍的时代。” 这样看来,那一直在鬼市饭店吟诗的男子声音,便是帝江的了。 范一摇有点喘不过气,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师父,我听说,九州的气运衰落,是从九鼎被看守它们的天狗推翻开始的,是么?” 然而还不等凤梧回答,一阵狂风突然平地掀起,沙地又开始向下陷落。 怎么回事?鬼市饭店的阵不是已经破了么? 这时就听见远远不知谁大喊一声:“不好!是返祖毕方!是返祖毕方解封了!!!” 第43章 烛龙现世 风力越来越大, 几乎将人吹得站不稳。 沙粒被风卷起,遮天蔽日,天边残留弯月由白色逐渐转为红色。 沙海狂涌间, 突然一道红色霞光直冲天际,悠长的啼鸣声响彻云霄,百里方圆瞬间化为火海。 那些刚刚从石棺里侥幸逃生的人都变成了火人, 惨叫着满地打滚, 如火狱厉鬼。而更远一些, 运红尘和罗铮本来带着那些毕方村民返回毕方村, 眼看着也要被飞窜而来的火舌追上。 江南渡抬头看向天空,那道红色火影映在他眼瞳深处。 他知道,此时唯有一种方法可以阻止那只失控的毕方鸟。 可是一旦他做出选择, 就意味着彻底在她面前暴露那段不堪过往。 他回头向着她的方向看了眼, 刚好看见凤梧一把将她抓住,这才没让她被黄沙掩埋。 而纵使如此狼狈,她也没有忘记向她身边遇险的人伸出援手。 江南渡就这么安静看了片刻,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狂风吹打着他黑色的长衫下摆, 如猎猎作响的一面黑色王旗。 范一摇胡乱抹了把脸,觉得头顶似乎有巨大阴影掠过, 她抬起头, 入眼所见, 震慑心魂! 那是…… 那是一条, 体型无比巨大的黑龙! 黑龙遨走于天际, 转瞬间追上那只燃火的返祖毕方, 龙身将其一圈圈盘住, 以躯体生生缠住烈火。 凄厉的鸟鸣被龙吟声覆盖。 随之巨大龙尾一扫, 携起飓风。天地随之色变, 乌云遮日,百里业火尽数于一息间覆灭! “那是……那是……烛龙!!” 此时身在毕方村的村民们恍恍惚惚看到空中龙影,连滚带爬地跪坐起来,冲着龙影方向不停磕头。 他们抖若筛糠,相比于敬畏,脸上更多的却是……恐惧。 “烛龙?就是,就是那个在上古传说中,族灭了一百零八种异兽,还屠杀了大量阵法师的自然之神?” “他……他不是上古的神明么,为什么……还活着?” “就因为是神明,所以才不会死吧……” “可我听说他随着那场上古大火消亡了啊……” “是啊,烛龙是钟山之主,我听说在那场大火中整个钟山都烧成灰了,他还怎么活?” “……他如今现身,是想再度大开杀戒么??” 毕方族长拄着拐杖缓缓走来,见到聚众议论族人们,忽地一声叱喝:“还愣着干什么!烛龙现世,还不快点朝拜!!” 毕方们总算安静下来,一个个团起来跪地朝拜。 天空大亮时,所有人都在混乱中连滚带爬回到了毕方村,返祖毕方与烛龙早已不见踪影。 范一摇筋疲力尽地环顾四周,却发现少了点什么。 “大师兄?我大师兄呢?” 蓬头垢面的运红尘和罗铮互相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刚刚那龙影是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便只能眨巴着眼睛装傻。 范一摇又去看凤梧。 凤梧咳嗽了一声,“一摇,你先别急,你大师兄他……应该是想办法去对付那只返祖毕方了。” 范一摇微怔,此时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我找他去。”她转身就走。 这时那位毕方老族长徐徐走来。 “范总镖头,为了您的安全,现在最好还是不要靠近您那位师兄……” 范一摇心情烦躁得很,不免语气不善,“你们与我非亲非故,我都愿意冒险施救,更何况是我师兄?你们觉得,在我这里你们还能比得过我师兄?” 凤梧见劝不住,便干脆摊牌道:“一摇,你以为你师兄为什么一直不愿向你说明你的身世?” 范一摇脚步顿了顿,却没有转身看凤梧。 凤梧继续道:“也许你师兄并不希望你现在去找他。” 范一摇沉默片刻,垂眸道:“可是你们刚刚也看到了吧,那只返祖毕方很危险,师兄他可能受伤了,也可能晕倒失去意识。等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沙漠炎热,该有多难熬。” 或许是疲累到极致,她嗓音有些发哑,说出的话也带着哽意。 这回,没人再阻拦。 凤梧看着小徒弟背着那把对她来说有些过于笨重的烛息刀,渐行渐远,倒是有些欣慰地笑了笑。 看来,他这位大徒弟多年来的心病,总算是能解了。 …… 太阳越升越高,蒸烤得黄沙滚烫。 范一摇走得口干舌燥,循着记忆中毕方消失的方向在茫茫大漠中毫无头绪地寻找。 起初她怀疑自己寻错方向,直到从半掩的黄沙中捡起一件破损的长衫。 这长衫是黑色的料子,绣着暗红色祥云流纹,正是那日她和大师兄一起去成衣店买的,于是便坚定了信念,继续向前。 终于,在翻过一座沙丘之后,她看见了。 那是她此生所见,最为宏伟的景象。 地平线处,巨龙盘踞如山,在天穹映出黑色轮廓,如一座沉寂的玄武岩石雕,横亘岁月。 范一摇加快脚步,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全力奔跑过去,等终于跑到近前,却又停下来,生出怯意。 离得近了,便能看清楚那一片片被日光镀成金色的龙鳞,有被烧灼的痕迹。 黑龙双目半阖,龙息喷吐无力。 “大师兄?”范一摇一点点试探着靠近。 黑龙似乎有所感应,微睁开眼,琉璃色的眼瞳里映出少女的身影。 那眸中似闪过一丝慌乱,想转头逃走,然而龙头只是微微抬起一点,便又坠回原位,伴随一声微弱的龙吟。 范一摇从这声音中听出了痛苦之意,再也顾不得其他,冲过来抱住黑龙的头,伸手轻轻安抚。 江南渡看清了少女眼中心疼担忧的情绪,似不敢相信,泛着猩红色的龙眸牢牢盯着。 明亮清澈的杏眼中映出他丑陋的影,却当真没有任何惧怕和厌恶。 真好,小师妹知道了他是什么,却好像……并没有厌弃他。 那吊着他一口气的执念,这一刻,终于散去了。 范一摇看到黑龙缓缓合上双眼,再无反应,彻底吓坏了。 “呜呜呜大师兄你不要死啊!”她大哭,眼泪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砸下来。 掌心下是触感坚硬粗糙的龙鳞,在龙形态下的师兄身边待的越久,范一摇便越发能感觉出一丝熟悉,好像曾经也有那么一段岁月,如此时这般依偎相伴。 她从随身的包裹中拿出半壶水,想喂给江南渡,可是在体型如此庞大的巨龙面前,实力演绎了什么叫杯水车薪。 “大师兄,你变回去嘛,你这样我又背不动你,太阳这么烈,你会被晒成龙干干的……”范一摇一边抽泣一边抱怨。 不知道是不是江南渡感应到了她的诉求,山峦般的龙身一瞬间如冰晶碎裂,竟是真的重新回归人形。 毕竟,对于小师妹的诉求,他又何时拒绝过呢? 范一摇眼睁睁看着怀中的上古神兽变为师兄,一时间呆住,等回过神,才发现师兄此时竟是赤`裸着上身,只穿了件破损的单裤,静静靠她身上。 从小到大也不是没见过师兄不穿衣服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次范一摇目光落在师兄肌肉线条匀称的腰腹,竟像烫到了一样,第一反应是急急移开视线。 可师兄身上多处伤口,有些已经黏上黄沙,不及时处理怕是要感染。她只好硬着头皮,从长衫撕下布料,用水浸湿,然后一点点帮师兄清理擦拭。 她一双耳朵越来越热,待擦过胸前两点,更是整张脸变得滚烫,好不容易将所有伤口处理完毕,竟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慌忙用长衫将人盖住。 “师兄,你再撑一会儿,我这就带你回去。”范一摇将人扶起来背在背上,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成年男子高大的身体压在她身上,更显得她个子小小。 她生怕大师兄这样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因此尽管嗓子干哑,还在不停说话。 “大师兄,虽然师父他平时不太靠谱,但是关键时刻还是可以信赖的,等我们回去,他一定有办法救活你,你放心哈!” “大师兄,你是烛龙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嘛,我要是早就知道,得多神气得意呀!” “大师兄,突然想吃老刘家的肉包子,等我们回奉阳,你买给我吃好不好,我要买整整十锅包子!反正你那么有钱,不在乎我多吃一些吧?” 可是无论范一摇如何碎碎念,身后之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从毕方村出来找到师兄,范一摇花了大半日时间,当时因为心中焦急,她一路都是跑着的,然而如今回程,因为背着人,行进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 所以直到此时夕阳西下,他们距离毕方村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范一摇却已经筋疲力尽,她最痛恨上夜班,偏偏昨天折腾了一整晚没合过眼,又一日一夜没吃东西,更是觉得脚步沉沉,一个不留神,被藏在沙中的藤条绊住,摔了个大马趴。 她狼狈至极,背上还压着生死未卜的师兄,绝望无助的情绪一瞬间决堤,再次大哭起来。 “大师兄你不要死,你要是死了,谁给我做饭呢?你不要死好不好啊呜呜呜……” 泪水混着黄沙,转瞬哭成了一个大花脸。 “……一摇,师兄要是死了,你就只是难过没有人给你做饭么?” “……” 范一摇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听,直到感觉压在身上的人微微咳嗽起来,才猛地惊起。 “大师兄!你,你醒啦!!” 江南渡的头垂在少女肩上,只要微微侧头,嘴唇就能蹭到柔软脖颈。想象那细嫩而灼热的触感,犹如罂粟,充满诱惑。 重伤之下,意志力似乎也变得薄弱起来。 他闭上眼,终是将那股冲动强行压制下去,轻声道:“好了,别哭,师兄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范一摇忙扶着江南渡坐起身,小狗一样趴在他膝头观察他面色,“当真没事?” 想到自己身份暴露,江南渡还是有些不敢面对这样一双殷切的眼,垂了眸子,自嘲道:“烛龙乃自然之神,哪有那么容易死。” 范一摇似乎被说服了,稍稍放心,歇了这片刻,师兄又醒了过来,她心情大好,打起精神准备继续背起江南渡赶路。 然而江南渡却抬眸静静看她。 “怎么啦?” “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范一摇迷茫,“问什么?” 江南渡缓缓开口,似在斟酌:“我……是烛龙。” “我知道了呀。” “你不是看到过有关烛龙的记载么?” “看到过啊,说你是自然之神,睁眼为昼,闭眼为夜……” 江南渡发现范一摇有意绕开重点,便打断道:“一摇,我曾族灭一百零八种异兽,纵火灭世,你难道不觉得……我是怪物?” 范一摇见这话题躲不过去,垂下眸,轻声道:“大师兄,自我有记忆起你就是护我爱我的大师兄,无论你以前是谁,做过什么,这都没办法改变你在我心中的分量的。” 江南渡神色震动,望向范一摇的眸色愈深。 范一摇继续道:“即使那些事真的是你做的,我也相信事出有因。你愿意同我解释我就听着,不愿提的话,我也不会再问。” 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大师兄呢?身为看守九鼎的天狗,她不是也罔顾职责,推翻了九鼎,毁了华夏气数? 江南渡抬起手轻轻覆上她后颈,捏了捏,“一摇,并非我不想解释,只是有些过去的事,我不愿提起,是因为不愿你想起。”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乎想将脑子里的烦扰也一并吐出去。 她故意没有和任何人说她想起自己就是看守九鼎的天狗,仿佛这样就能逃避掉一些不愿面对的事。 “算了,先不想那些,我们先尽快赶路,我好饿,好想吃饱了美美睡一觉哦。” …… 江南渡本想自己走路,可范一摇却不肯,坚持要背着他。 后面两人都很有默契,没有再提烛龙灭世的事,范一摇故意找话题:“所以师兄你和师父都是活了上万年嘛?” 江南渡轻轻嗯了一声。 范一摇感叹:“唔,数万年的积累啊,也难怪“钟先生”会那么有钱。所以你是因为不想让我知道你是烛龙,才一直不肯解释你就是钟先生?” 江南渡顿了顿,还是嗯了一声。 范一摇一下将很多事串联在一起,眼睛亮了,“那个白敬亨说你长得像他祖父当年的东家,其实那个东家真的就是师兄你吧?” “没错,是我。” 范一摇试探着问:“那我呢?也是活了数万年么?难不成是失忆了才不记得以前的事?” 江南渡却摇了摇头,“不,你和我们的情况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不知道。” 关于范一摇是如何活下来的,这一点其实就连江南渡和凤梧也不是很清楚。他那时候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还尚存于世,所以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寻找她。 范一摇对这个答案颇为意外,她又想到什么,猛然瞪大眼:“师兄你在酒店里留下的那些画,难道都是我的轮回?” 江南渡颇为无奈,“你是异兽,自然应该知道这时间无鬼神,又怎么会有轮回转世之说?” 范一摇更为不解,“那你画的那些是什么?” 江南渡沉默一瞬,才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总是会想象找到你时的样子,然后画下来。” 范一摇睫毛微颤,只觉得好像有人在她心上揪了一把,苦涩的滋味蔓延开来。 她刚才来时的路上,只有那么短短一程,寻师兄寻不到时都要发疯,很难想象寻一个人数万年而不得,漫无目的,毫无希望,又会是怎样一种煎熬。 “对不起哦大师兄,我应该早点让你找到的。”范一摇蔫蔫地说。 “这又不怪你,能让我找到你,已经是三生有幸。” 范一摇心中狂跳,那种给师兄擦拭处理伤口时的异样感再生,心里大呼见鬼,颇有几分慌乱地加快脚步。 远远看到毕方村时,已经是深夜,银钩倒挂于大漠穹顶,却与往日有些不同。 范一摇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这种不同感究竟源于何处,直到隐隐有欢快的歌舞声传来。 “总镖头!大掌柜!你们果然回来啦!!”运红尘似乎一直是守在村口的,一看到两人便迫不及待跑过来,见他们都平安,才高兴道:“看来那族长老头卜卦卜得还算准!” “什么卜卦?”范一摇一头雾水,这时已经有毕方村民赶出来,用担架把江南渡安顿好往帐篷里抬。 运红尘解释:“我和老板本来想出去找你们,但是那族长老头卜了一卦,说你们今晚就能回来,而且有惊无险,劝我们在这里等你们,以免在沙漠里走失。” 说话间,另有一波毕方村民从外面赶回来,抬了个昏迷不醒的少年。 范一摇瞥一眼,见他五官长得居然和刘力一模一样,便知道这就是刘力那位双胞胎哥哥了。 毕方族长在一众村民的簇拥下迎出来,颤巍巍伸出老手,将风水簪给少年簪在了头上,这才一颗大石落地。 毕方全族都对范一摇等人感激涕零,要准备盛大的篝火晚会庆祝。 可是范一摇却没什么兴致,简单吃了些东西,又去看了看大师兄,正准备回自己的帐篷去睡觉,却见毕方老族长等在门口。 “您是在等我?”范一摇好奇。 毕方族长微微颔首行一礼,“范总镖头对我族恩重如山,老朽无以为报,唯有一件礼物相送,或可帮助范总镖头略解心中烦忧。” 第44章 九鼎 范一摇有些惊讶, “你知道我在烦什么?” 毕方族长还是那般不卑不亢的语气,“老朽斗胆,猜测范总镖头如今应该已经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难免会对过去诸多遗事有所好奇。” 范一摇心思微动,“这么说,你知道上古时期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 毕方族长却摇了摇头, “老朽只是普通异兽, 自然无法亲眼见证数万年前的历史, 但是老朽可以引范总镖头去看有关那段往事的记载。” 范一摇微微皱眉:“有关上古九州事的史料, 不是早就被一把火烧光了,又怎么会留下来?” 况且就算是有古籍典册能够幸免于难,数万年下来, 也只怕都变成了渣。 毕方族长却道:“范总镖头知道三危山吗?” 范一摇回忆了一下, “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在三危山上了巨轮商队的马车。” 毕方族长:“三危山对面就是莫高窟,里面有很多壁画,或许范总镖头能从里面找出心中的答案。” 范一摇疑惑:“莫高窟里面应该都是佛教壁画吧, 怎么会记录九州的事?” 毕方族长道:“这些壁画隐藏在一个常人难以找寻的洞窟中,若是您感兴趣, 老朽愿亲自带路。” 范一摇纠结了一下, 回头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大师兄, 道:“好, 那我们现在就去, 麻烦老族长带路了。” 毕方族长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问:“范总镖头不需要叫上其他同伴共行?” 范一摇果断拒绝:“不需要, 您带我一个人去就好。” 就在范一摇随着毕方族长离开后, 凤梧来到了江南渡的帐篷。 他一反在外面与人共饮时的酒酣耳热, 神色变得肃然。 江南渡在凤梧走进帐时, 睁开了眼。 “一摇她好像有点不对劲。”凤梧开门见山,“你们今天发生了什么?” 江南渡眼底落下淡淡阴影,“她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 凤梧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如意爵淬炼后,她找回了相关记忆?” 江南渡闭了闭眼,强撑着坐起来。 凤梧失神,“我虽然知道淬炼铜器会让她想起以前的事,却也没想到这样快……哎,你起来做什么?” 江南渡推开凤梧伸过来扶他的手,厌恶道:“别在这里扮好人,早知如此,你又何必要与那人勾结。” 凤梧叹息,“帝俊他要锻造铜器的目的是什么,想必你应该很清楚。当初一摇她擅自推翻九鼎,致使这片土地陷入不断的战火轮回中,分分合合,朝代罔替,苦的却是无数普通人。帝俊他也只不过是想要重立九鼎,弥补她所犯下的错误罢了。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华夏沦入深渊,永劫不复?” 江南渡冷笑出声,回头看凤梧一眼,眼神偏执又阴郁,“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若是真的在乎,当年也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了。” 凤梧被他看得心里突突了一下,不禁怒道:“烛龙!你好歹是自然之神!” “自然之神已死,现在的我,只是我师妹的大师兄。”江南渡神色淡漠,然后径直走出了帐篷。 凤梧气得跳脚,插腰对着他背影大骂:“你若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为何昨晚要现出真身去对付那只返祖毕方,不惜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江南渡身形微顿,然而终究没有回头,身形很快隐入夜色。 “喂,你那么重的伤,要去哪里!”凤梧最终还是愤恨地骂了一声,追了上去。 这一个两个不孝徒,都不让人省心! …… 骆驼的速度肯定赶不上巨轮马车,来时几小时的车程,回去要大半天。 特别是这毕方族长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两头老骆驼,范一摇骑在上面一晃一晃,都快睡着了。 等两人终于抵达三危山附近,天都要亮了。绯红色的朝霞将整个莫高窟笼罩,显得愈发神圣祥和。 毕方族长没有带她去看那些规格气派恢弘的大佛窟,而是捡了最边上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洞窟进去。 这洞窟内破破烂烂,三五个人进去就填满了,洞壁内更是一片灰石黄土,别说壁画,连个石墩子都看不见,像是开凿了一半就被弃用的半成品。 范一摇心中正纳闷,便见那毕方族长用手杖在洞壁一侧艰难地画了个符阵图形,很快洞壁上便出现了一道门,她紧跟着毕方族长进入,才发现竟是内有乾坤,里面居然有一个规模非常大的石窟。 这石窟似乎深入到山体内部,高十多米,面积不下百平米。 毕方族长点燃一个火把,将洞内点亮,入眼所见竟是满墙壁画,保存完好。 其中最显眼的,是正对洞口一面墙上的组合画。 范一摇扫了一眼,还没仔细看,便知道讲的是一只天狗的故事。随即又去仔细看第一幅画,只见上面画着一片云海,云海之中竟是九个青铜鼎。 毕方族长见范一摇看那幅画,解释道:“范总镖头,传闻上古时期,天神帝俊造九鼎,总览人间百态,这幅画讲的就是这个了。” 接着范一摇又去看第二幅画,只见九鼎下面画着很多跳舞的小人,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 毕方族长继续解释:“这幅画是说,因为有九鼎在,天神可以随时注意到凡人动态,予以保护,这才让凡间永葆康泰。” 范一摇点点头,又去看第三幅图,目光一顿。 从这里开始,就出现了一只天狗。 毕方族长咳嗽了两声,似乎有点尴尬,不过还是继续说:“这个……就是负责看管九鼎的异兽天狗,相信范总镖头并不陌生。” 范一摇紧张得呼吸都放轻,将火把从毕方族长手中接过,凑到壁画近前,更加仔细地看起来。 如果说前面那幅画只是让天狗露了个头,那么后面几幅画就可以明显看出,画作的核心就是天狗。 第四幅第五幅和第六幅连续三幅壁画,分别描绘了天狗巡视九鼎,天狗被人间祭拜供奉,以及天狗在天神座下复命的场景,画作的颜色十分明亮鲜艳。 这三幅画的场景主要是神界,却可以隐约瞥见人世间的一角,总归是一派繁花似锦,五谷丰登,人们的脸上永远带着喜悦的笑容。 直到第七幅画,画风陡然一变,原本看起来神圣优美的异兽天狗,生出了獠牙,面容也变得狰狞可怖,它双眼死死盯着自己所看护的九个青铜鼎,似乎陷入癫狂。 接下来第八幅画的内容更加惊心动魄,只见云海中原本九个的青铜鼎竟然只剩下三个,而那只天狗正将两只狗爪子搭在其中一个青铜鼎上,作势欲推! 范一摇看到这里,心中骇然,“这天狗怎么了?” 毕方族长回答得谨慎:“范总镖头,如您所见,原本负责看管九鼎的天狗,不知什么原因,竟是将九个青铜鼎推翻。” 范一摇又迅速往后面看,只见失去了九鼎的人间因为没有了天神的看护,开始产生了贪婪的欲念,战火频发,硝烟不断,无数人因为战事,饥荒,瘟疫,或者极端的天气丢掉性命,原本康乐的人间变成了充满痛苦的炼狱。 这些画面极具冲击力,无数扭曲的人脸,或是愤怒,或是哭泣,或是呆滞,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像不得超度的怨灵,看得人心中不适。 范一摇的目光一路从这些奇诡的画面掠过,落在最后两幅图上。 倒数第二幅图画的是天狗遭受凌迟之刑,它被锁链锁在高高的祭台上,浑身是血,而祭台下方是密密麻麻的人,都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看着它,争相分食着天狗身上割下来的血肉。 范一摇看着那画面,不由一阵战栗。 紧接着忽然眼前一黑,有人蒙住了她的眼睛,随后又觉得身后一暖,熟悉的气息将她完完全全笼罩住,带来莫大的安全感。 江南渡从身后蒙住范一摇的眼睛,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完全圈在怀里。 范一摇怔了片刻,待那股深深的颤栗感过去,才伸手将大师兄蒙住她眼睛的手拉下来,转过头看他。 “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江南渡温柔地笑了笑,“怕你一个人害怕。” 范一摇忽然就有点控制不住眼里的酸涩,她抽了抽鼻子,转头又去看组画的最后一幅。 那张画乍一看,只觉得一片火红,似乎是颜料无意打翻,可若仔细辨认,就会发现那茫茫火海中有攒动的人影,以及一条黑色的巨龙。 “大师兄,你是因为我,才放了那把火的么?”范一摇盯着最后那张画,声音很轻地问。 江南渡淡淡道:“这壁画看起来像是盛唐时期由普通人所做,上古九州和人世并没有分隔,普通人误将拥有异能的阵法师当做天神,将异兽当做神兽,神话代代相传,其中加入了很多他们自己所理解的想象细节,一摇不必全然放在心上。” “所以你是因为我才放了那把火的?”范一摇却不依不饶,又问一遍。 江南渡这回半晌没说话,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的戾气压都压不住。 “一摇,你当年身为守护九鼎的天狗,灵力极强,又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不知道替多少族群摆脱了灭顶之灾,你有恩于他们,而他们却恩将仇报,在你出事时不但不替你说话,还落井下石,食你肉,啖你血,这样的种族本就是劣等族群,留着,也没用。” 毕方族长似乎觉得这种场合自己不适合在场,向两人微微躬身,便拄着拐杖缓步离开了洞穴。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大师兄,既然你说我当初心地良善,又乐于助人,那我……那我到底为什么要推翻九鼎呢?” “一摇,这个不是我们不肯告诉你,是没有人知道。”这时凤梧也追了进来。 “推翻九鼎的原因只有你自己知道,可当初任凭谁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都不说,哪怕遭受凌迟之刑。” 凌迟之刑…… 范一摇再次看向最后一张壁画,隐约从那一片血肉模糊中看到一抹极淡的身影,墨发飞扬,白袍轻舞,将行刑令牌高高抛下。 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第45章 师兄抱抱 因为江南渡受伤, 他们在毕方村休整了三天。 第四天一早,老族长亲自带队送他们离开毕方村,就在众人即将启程时, 村子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头戴铜簪的少年。 “刘浮,你终于醒了啊!”范一摇一眼便认出少年。 相比于双胞胎弟弟刘力,刘浮的五官多了几分灵动。他跑到范一摇骑的骆驼前, 深深看了她一眼, 便双膝跪地下拜。 “刘浮能重见天日, 完全拜恩公所赐, 大恩不言谢,以后恩公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但凭差遣。” 范一摇表情不太自在, 上一个对着自己叫恩公的人眼下已不知去了何处, 她对刘浮摆摆手道:“你也不用这么客气,我是受你兄弟托付。” 可是刘浮却不再说什么,直到范一摇他们的驼队走远,依然一拜在地, 长跪不起。 罗铮看得唏嘘,小声对运红尘道:“听说返祖异兽的本领都很厉害, 总镖头能得到一只返祖毕方鸟的承诺, 这波真是赚大了, 就算送出了风水簪也不亏。” 运红尘却撇撇嘴, “切, 我们老板是凤凰, 大掌柜是烛龙, 相比之下, 一只毕方鸟算什么?如今看来咱们总镖头的身份也非同一般, 哎,你说我们这是什么好运气,身边有这么多大腿,以后还不得吃香的喝辣的?” 罗铮却没有附和,他见大掌柜和凤老板谈及总镖头的身世时,神色都很凝重,便觉得运红尘未免太乐观了。 毕方族长再次将范一摇送到三危山,临别时,他有意将她叫到一边单独说话。 “范总镖头,虽然老朽并非那场上古浩劫的见证者,但仅凭这些天对范总镖头的了解,您绝对不是那种作恶之人,当年之事,想必事出有因,待寻回所有记忆,一切自然水落石出,切莫存了心结。” 或许因为毕方族长是外人,他的几句宽慰反倒让范一摇听进去了,道谢之后,毕方族长又给了她一个地址。 “范总镖头,多亏了您给的风水簪,我们毕方一族不用再困守沙漠,以后打算搬到环境宜人的胡安城定居,其实迁居的事早在几年前我便已经开始命人着手准备,这是我们在胡安城的住址,那里素有美食之城的美誉,您以后有机会可以来游玩,毕方一族必然竭尽全力款待。” 若是换了以前,范一摇听说美食之城,一定会恨不得立刻去看看,可是现在却没了心情,只将毕方族长给的地址收好。 与毕方村的人告别后,山海镖局众人又回到了当初孟埙设阵法的地方。 他们的车马行李还和离开的时候一样,被阵法保护得极好。 运红尘和罗铮收了四角的阵旗,阵法便自动破解了。回马车边见范一摇他们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便对着手中的阵旗发愁。 “总镖头,这些东西……” “丢了吧。”范一摇看也不看地说。 运红尘有点心疼,毕竟是阵法师的东西,拿去黑市卖也许还能卖个好价钱呢。可是既然总镖头发话,她也只好忍痛将阵旗丢掉。 众人回到敦煌落脚,这里的客栈条件肯定不及金城和安城,但是相比于毕方村已经好太多了。 范一摇晚上洗过澡,嘴里叼了根草,坐在客栈的天井里发呆。 她忽然感觉身边有人坐下来,侧头看过去,竟是孟埙。 孟埙的确没有骗人,他如今的皮囊正是范一摇记忆中的样子,用的是帝俊本相。 若不是回想起这人是谁,范一摇此刻恐怕早就抽出烛息刀砍过去。可是现在再面对此人,脑子里都是大雪纷飞中那道遗世独立的身影。 “怎么,恩公,为何这样看我?”孟埙轻摇折扇,还是那副风流公子做派,仿佛鬼市饭店里的事从没发生过。 “别这么叫我。” “那应该叫什么?小狗狗?” “……” 见范一摇不说话了,孟埙也不再逗弄她,只静静坐在她身边,一下一下轻摇折扇。 浅风相送,将孟埙身上淡淡的熏香也扇了过来。 范一摇心底莫名烦躁,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和失望,突然转过头狠狠瞪着他。 摇折扇的手停了下来,孟埙也回望过来,眼眸深处是如浩海般的平静和坦然。 “前尘镜,风水簪,如意爵,应该都是九鼎所化吧?”范一摇单刀直入。 孟埙不觉惊讶,只是笑了笑,“小狗狗果然聪明啊。” 范一摇继续问:“你想利用我锻造九样铜器?如今三样东西已经找到了,剩下的都是什么?” 孟埙回答得干脆利落:“还有开山斧,忘忧梳,定情锁,招魂灯,惊天鼓。” 范一摇掰开指头数了数:“这不才五样东西,还有一个呢?” “实不相瞒,最后一样是什么,我到现在也没查出来。” 范一摇露出狐疑的表情。 孟埙懒洋洋向后一瘫,用合上的折扇轻敲着膝盖,倒真有几分谪仙模样。 “干什么,我只是曾被那些普通人尊为天神而已,又不是真的手眼通天。哦也对,要是九鼎没有被某只不太乖的小狗狗打翻,说不定我还真的可以手眼通天。” 范一摇想了想,猜测:“你想要通过我锻造这九样铜器,是为了重聚九鼎?” 孟埙笑得开心:“我就说我的小狗狗聪明呢,一点就透。” “可是,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 范一摇侧过头,认真地看孟埙:“重聚九鼎后,会发生什么?” 孟埙似笑非笑:“小狗狗觉得呢?” 范一摇不吭声。 孟埙伸了个懒腰,坐没坐相,仰头看天,“唔,也许我只是贪慕权位,想要重聚九鼎,享世人膜拜,恢复昔日天神荣光呢。” 范一摇却果断摇头,“不会。” 孟埙挑了挑眉,“为何如此断言?” 范一摇:“既然我师父支持你,还背着我大师兄暗中帮你,你肯定不是为了这个。” 孟埙噗嗤一声笑,“老凤凰还真的没有白养你这只小狗狗。” 范一摇善意提醒:“我有名字的,谢谢。” 孟埙唇角微勾,脸上还残留笑意,眸光却深邃起来。 “或许是被尊为天神太久吧,养出了神性,竟也对芸芸众生产生了怜惜。小狗狗,你不觉得,自从九鼎倾覆后,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太苦了么?” 范一摇被孟埙这轻轻的一句话触动,一时间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幅生灵涂炭的壁画。 孟埙仰望星辰,满天星光落入他眼,却点不亮漆黑的眸。 “当初建造九鼎,正是九州灵气最浓郁时,这片土地所有子民都处于我们的保护,一旦遭遇灾祸,阵法师和异兽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他们身边,替他们解决危险。” “可如今再看,百年来九州衰微,异兽和阵法师连生存都难,更别提保护这片土地,倘若不是这样,那些东瀛渣滓又怎敢在我们的土地肆意践踏我们的子民?我要重塑九鼎,就是想让那些东瀛鬼知道,九州的阵法师和异兽,还没死绝。” 说到这里,孟埙眼中显出几分怒意,握住折扇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这是范一摇第一次见到孟埙这样一面,他的怒意不是假的,他的恨意也不是假的,她仿佛能在他眼中看到两团火焰,熊熊燃烧,似要将这慌乱世道下的灰暗和腐朽焚烧殆尽。 “你既然这样痛恨那些东瀛人,为什么还会和他们的阴阳师合作?”范一摇心中纠结再三,终是决定问出来。 孟埙一愣,随即笑了笑,神色也恢复如常,“你在亨氏德拍卖行碰到了那些阴阳师?” 范一摇:“当时大师兄把我锁在了外面,是一个阴阳师为我破开禁制。” 孟埙坦然道:“不错,当时我是和他们有合作。你大师兄拼尽全力阻拦我运转五棺风水阵锻造风水簪,我只能找些帮手。” 范一摇皱眉,“那些阴阳师应该不会无条件帮助你吧?” 孟埙满不在乎道:“不过是付出很小一点代价罢了,只要能达成我的目的,挽救华夏国运,又有什么干系?” 范一摇总觉得这种行为不太妥当,可是又说不出个道理,只闷声道:“可是你为了锻造九鼎,罔顾那么多普通人性命,一人、十人、百人都救不了,又何来救国运?” 在她记忆深处,那个指引她,点化她的男子,不该是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范一摇错觉,孟埙脸色似乎在这一刻变得苍白几分。 然而片刻沉默后,他便恢复如常,淡淡道:“因为古铜镜死的那些人,并非我有意加害,他们只是受不住高额镖利的诱惑,自己找死。” “亨氏德拍卖行里的那些人呢?你启动阵法引出毕方鸟,如果不是我及时用风水簪,他们就要活活被烧死了!” 孟埙深深望过来,笑得意味深长,“可你不是及时用了风水簪吗?” 范一摇猛地惊醒。 是了,包括这次在鬼市饭店,这人也是用无数人命做砝码,逼她配合淬炼铜器。 他很了解她,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第二种选择。 “那,你以后,也会用人命逼迫我淬炼剩下的铜器么?”范一摇轻声问。 孟埙沉默地看着她,亦如当年在雪地初见,目光通透,带着悲悯。 “小狗狗,不管你想起来什么,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帝俊。” 说完这句话,他便起身准备离开。 范一摇忽然大声问:“当年是你下令将我凌迟的么?” 孟埙脚步微顿,以背影相对,却终究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范一摇却没有注意到,就在他离开之际,拿着折扇的右手又重新破碎化为白骨。 孟埙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弯起唇笑。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当年判她凌迟之刑,是由阵法师与异兽联合投票决定,他只能算是执行者,她酿成大错,犯了众怒,他根本无力扭转局势。 他也不会告诉她,要不是他施展禁术,将她的思维意识保存住,让她如今有机会借一只天狗幼崽的身体重生,他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一摇。” 范一摇听见江南渡的声音,胡乱擦了把脸,才转过身。 “刚才在和谁说话?” “没有呀,我一直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看星星。” 江南渡分明看见了孟埙,可他不愿拆穿,又舍不得看小师妹委屈的模样,注意到她脸上泪痕,什么也没说,只张开双臂。 范一摇愣了愣,不解地抬头。 江南渡:“师兄抱抱。” 范一摇呆住,还不及反应,便被拥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别怕。”江南渡一手轻轻放在她发顶,抚了抚,“有师兄在。” 范一摇忽然止不住,很丢脸地大哭出声。 “师兄,我想回家。” 她想念山海镖局,想念昆仑街上的街坊们,甚至连那个一出现就没什么好事发生的黄探长也很想。 似乎只要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就可以忘记她是谁,忘记她身上背负的罪孽。 小师妹柔软的额发蹭上他唇,江南渡便就这样顺水推舟地吻了下去。 “好,师兄带你回家。” 第46章 募捐 第二天一早, 江南渡和范一摇便提出回奉阳。 罗铮很高兴,他惦记自己母亲的事,这么久没有母亲的消息, 可以说是归心似箭,运红尘和凤梧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于是众人在酒店用过早饭, 便从敦煌离开。 大家十分有默契, 谁也没有提突然不见踪影的孟埙。 行进路上无聊, 马车里, 运红尘和罗铮一直在研究那个新到手的如意爵。 运红尘眼睛闪闪发光地问凤梧:“老板,我对这东西许愿,是不是想吃到什么就会出现什么呀?” 凤梧立刻泼冷水道:“如意爵在鬼市饭店的时候之所以那么神奇, 完全是靠帝江的强大灵力在支撑, 如果单单只是这么个酒杯,顶多会让白水倒进去变成酒,也做不了什么。” 运红尘一阵失望,不过很快又振奋起来, “那也成啊!以后咱们开镖局混不下去了,就可以开酒楼!白水不要钱, 简直无本万利!!” 罗铮在旁边小声提醒:“酒楼怕是开不了, 算上一日的客流, 这么点产量根本无法满足供应需求, 倒是开个小酒肆还不错, 可是也养不起咱们这些人呀。” 运红尘接连被浇两次冷水, 心情非常不爽, 凤梧她是不敢怼的, 罗铮她可不怕, 当即瞪回去,“你知道什么!这可是作为九鼎之一的如意爵!从这里面倒出来的酒浆,说是琼浆玉液也不为过,能按照平常的酒卖嘛!咱们给它定个八百八十八大洋一壶,还会供应不上?要会造噱头!懂不懂!” 范一摇一直窝在马车角落里闭目养神,此时听到运红尘提起九鼎,她不禁皱了皱眉,又想到了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 她奔跑在云海之中,看到前方出现的青铜大鼎,毫不犹豫飞身扑上去,将其推翻。 倾覆的青铜鼎坠落凡尘,九州明亮的天空也晦暗下去一角,而她没有停留,又向另外一个方向狂奔,不多时便再次看到一个青铜鼎,如法炮制,又将这个青铜鼎推翻…… 若是放在以前,范一摇只会觉得这是个古怪的梦,可是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她明白,那些画面是她遗失的记忆,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她到底因为什么,才会推翻这九个青铜鼎?吃错药了么? 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从敦煌回奉阳这段路,足足走了一个多月,中间他们遇到过三次逃难的流民,又经过无数荒废的村庄,甚至还无意中闯入一个军阀交战留下的战场遗迹。 在这样动荡的年月里,类似的场景并不罕见,范一摇以前若是看了,也不过是唏嘘感叹一番,觉得这年头人活着真不容易。 可是知道了前尘往事后,她的心境变了,再目睹这些,便会下意识想到孟埙的那些话—— “……小狗狗,你不觉得,自从九鼎倾覆后,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太苦了么?……”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那可真是…… 罪孽深重。 范一摇叹了口气,每每想到这些,就觉得呼吸都不畅快。 她几乎不和其他人说话,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发呆。 江南渡将她的消沉看在眼中,数次想要安慰,却被凤梧劝阻。 “让她自己好好平静一下吧,这种时候我们也帮不到她什么,等她想和我们说话,自然会来找我们。” 就这样,因为范一摇的低气压,整个山海镖局的气氛也都变得很凝重,一直持续到他们抵达奉阳。 奉阳这个季节是很少下雨的,可是当他们进城时,不仅天上阴雨连绵,就连地面上的积水都要没过人的脚踝。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从没见奉阳下这么大的雨!”凤梧撩开马车帘向外张望,只见街上的行人都是全副武装,看上去似乎已经习惯了的样子。 终于,马车停在古旧的门脸前,范一摇下车,站在熟悉的家门口,抬头看着那写有“山海镖局”四个字的匾额,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大门上还悬挂着他们临行前写的木牌—— 【出门走镖,局中无人,有事留言。】 只不过如今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 “总镖头!还愣着干什么呀?到家啦,快点把门打开啊!”运红尘从马车里探出头,对冲范一摇喊道。 范一摇这才回过神,摸出钥匙,将门上的大铜锁打开。 这时江南渡也走过来,帮她一起解缠门栓的锁链。 范一摇侧头看了江南渡一眼。 江南渡声音温和,“一摇,回家了。” 范一摇觉得心中一暖,多日来没着没落的感觉总算是消解了一些,和大师兄合力将镖局大门打开,放马车进去。 他们才刚刚将行李从马车卸下,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黄探长便闻风而来。 “哎呀,你们可算是回来啦!这一趟可还顺利?” 黄探长这人的性子他们是最了解不过的,他这一来,绝对不只是为了关爱辖区百姓。 凤梧道:“能平安归来便已经算是顺利了,不求别的,黄探长,您这是有什么事么?” 黄探长笑得很无辜,“怎么,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们嘛,这么久没见你们了,我这心里惦记得很呢!” “哦?若是没事的话,那黄探长便进来,一会儿和我喝几杯!”凤梧说着就要将黄探长往屋里拉。 黄探长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今天公务在身,这酒改日再喝!” 凤梧好整以暇盯着黄探长。 黄探长终于憋不住,摊牌道:“哎,算了,也不瞒你们,我这次上门,是为了募捐款的事。” 一提到钱,凤梧总是很敏感,“募捐款?什么募捐款?” 黄探长愁眉不展道:“说起来今年也是邪性得很,你们是不知道啊,从你们离开这里,这雨就没停过。奉阳城还算是好了,听说大顶子山北边的永沛县更惨,死了不少人了,他们那边本就是一块山间洼地,这雨再这么下去,只怕要成湖了!” “黄探长?您说哪里?永沛县?” 忽然身后有人问。 黄探长回头,不禁惊讶:“呦,这不是老罗家的少东家么,你这气色看着可是比以前好了不少啊!” 罗铮却无心与黄探长寒暄,上前几步,确认道:“探长,您刚才说死了很多人的地方,是永沛县么?” 黄探长:“是啊!” 罗铮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运红尘问:“罗铮,你怎么啦?” 罗铮颤声道:“永沛县……是我娘的母家所在地。” 众人一愣,运红尘拍拍罗铮的肩膀,“别瞎想,你娘她肯定没事的。” 黄探长也跟着安抚道:“放心吧,罗夫人娘家是永沛县的大户,县城里还算是安全的,遭殃的只是周边的村镇。” 罗铮点点头,可是看他神色,明显是没放下心来。 这时,山海镖局的大门再次被扣响。 运红尘跑去开门,见来人穿着兜帽雨披,便问:“你找谁呀?” 来人将黑色兜帽放下,竟是个面容端庄秀雅的女子。 “娘?!”罗铮惊呼出声,几步迎上来,“娘,您回来了!您没事吧?” 黄探长笑道:“看看,虚惊一场不是!罗夫人,你家这少公子孝顺得很,刚才听说永沛县出事,还担心你呢。” 罗夫人淡淡一笑,算是向黄探长打过招呼,然后竟是丢下亲儿子不管,径直走向江南渡,屈膝福身。 “江大掌柜,劳烦借一步说话。” 山海镖局的人都知道,罗夫人的另一层身份是异兽狰,暗中效命于江南渡,所以见到这一幕都不觉得奇怪,只有黄探长不明所以,投来好奇的目光。 江南渡看了黄探长一眼,便对罗夫人说:“里面请吧。” 见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黄探长又继续刚才的募捐话题。 “说到哪儿来着?哦对,奉阳和永沛毕竟是兄弟城市,他们遭难,我们这边受到上峰示意,鼓励商户募捐,现如今就差你们山海镖局了,收到你们的募捐款我就可以将款项报上去了。” “明白明白。”凤梧连连点头,又试探地问:“那么黄探长……您看我们捐多少合适啊?” 黄探长笑眯眯道:“既然是捐款嘛,自然是没什么规定,捐多少全看大家的心意。反正我听说老罗是捐了五百大洋的……” “五百大洋?!”凤梧瞪圆了眼睛,“我们一年也赚不到五百大洋啊!” 黄探长意味深长道:“凤老板,你们帮风月楼的那位老鸨运送古铜镜,镖利有多丰厚,连上峰长官们都听说了,所以就别哭穷了。” 这话的敲打意味明显,凤梧不情不愿道:“那行叭……那我们也捐五百大洋……” 黄探长耷拉下眼皮摆弄自己的手指头,“我记得当初孟老板的开价是五千大洋吧?罗老板拜托你们护住他家少公子,又开了三千五百大洋,再加上警署的五百奖金……” 凤梧欲哭无泪,咬咬牙:“那我们……捐一千大洋!总行了吧?” 黄探长还是不说话。 凤梧心都要流血了,哭诉道:“黄探长,警署和罗老板的钱,可还没给我们结呢!那孟老板也拖着尾款迟迟不结清,再加上这一路的开销……” 黄探长被磨得有点不耐烦了,正准备松口,谁知就在这时,听到一个声音道:“山海镖局捐款三千大洋。” 凤梧差点当场去世。 “一摇,你在胡说什么,咱们,咱们哪有这么多钱呀……” 说完拼命给小徒弟使眼色。 而范一摇却不为所动,“师父,孟老板的镖利加上罗老板的委托金,还有警署的奖金,加起来九千大洋,咱们镖局五个人,就算是均分也差不多每人两千大洋了,再加上我这些年的积蓄,以我个人名义捐两千五百大洋,剩下的五百大洋以镖局名义捐。” 说完又看向黄探长,“黄探长,您看这样行么?” 黄探长先是一愣,随即喜出望外:“行啊!可太行了!不愧是范总镖头,奉阳城第一女侠!” 见小徒弟心意已决,凤梧没敢再多说什么,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再把亨氏德拍卖行那单生意的镖利也抖搂出来,于是急忙签字登记。 “哎,对了,凤老板,你这一趟回来,看着好像比出门前更年轻了些,说是十八九岁的公子都有人信。” 黄探长临走前,奇怪地看了一眼凤梧的脸,还八卦兮兮地往院子里张望,似乎在好奇罗夫人和江南渡说什么,竟然这么久还没出来。 第47章 开山斧 凤梧应付了几句, 总算是将大尊大佛送走,等回头想要数落小徒弟时,却发现已经不见人影。 “一摇呢?” 运红尘道:“范总镖头说她累了, 回房间躺一会儿。” 凤梧发足狂奔,追进内院,将正准备推门进屋的小徒弟一把揪住。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 就对上小徒弟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师父, 要是九鼎还在, 类似永沛县的水患就不会发生, 这片土地上也不会出现这么多的征战和灾祸。有这样的机会让我多捐一点钱,我这心里也能好受些,就当是赎罪了。” 凤梧一肚子数落尽数卡在喉咙里, 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 “傻孩子,你那两千五百大洋的捐款,经过层层盘剥,最后真的能用到永沛灾区的少之又少, 这又是何必?” 范一摇道:“我也知道的,但再怎么样也是登记造册, 我捐的多一点, 盘剥后能剩下的也就多一点, 哪怕能多救活一个人也好。” 凤梧沉吟片刻, 看了眼小院树下的石凳, “一摇, 要不要和师父去那边坐一会儿?咱们师徒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这回范一摇没有拒绝, 乖乖跟在凤梧身后, 走到石凳旁坐下。 此时雨已经小了些, 坐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下几乎淋不到,只偶尔会从树枝的间隙中漏下几滴雨露,打在皮肤上,带来一片清凉。 “一摇,你大师兄一直不想你知道以前的事,师父其实一直是不赞成的。” 凤梧发现地上有只小蚂蚁,便随手捡了根树枝去拨弄它。 “如今你知道了那些事,却这么难过,师父看着也很心疼。但这世上最难的就是‘为你好’三个字。” 蚂蚁渺小,浅浅的土坑积蓄的水洼对它来说也像汪洋,凤梧看到它前路正是一片水洼,便想用树枝阻拦,引它到另一条通途。 可是蚂蚁却不领情,横冲直撞,企图冲破凤梧设下的障碍,就是倔强地不肯去另一条被安排好的道路,哪怕那边才是正确的选择。 凤梧低眉垂眸,一手拨弄蚂蚁,一手支着下巴,唇角也浅浅地勾起,“为了你好,帮你做出选择,为了你好,蒙蔽你的过去,或许这对你来说是最舒服的,可师父觉得这样不妥。你是独立的个体,好也罢,坏也罢,前方无论是天堑险阻还是康庄大道,都应该明明白白摆在面前,由你自己来选择。” 范一摇抬起头,看了一眼师父的侧颜。 多日来躁动不安的心难得恢复平静,像有一只温柔又力量的大手,一点点顺毛,将心中那只惊慌的小兽安抚下来。 “一摇,你的过去无法改变,但是你有权知道,也应该面对。因为承载了你所经历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范一摇闷声道:“师父,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去将九鼎推翻……我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被什么法术迷惑陷害,可是我回忆起了一些片段,我很确定,推翻九鼎时,我是清醒的,而且……是坚定的。” 凤梧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还记得师父很久以前给你讲过的一句话么?” 范一摇茫然。 凤梧笑了笑,“往事莫论,但寻前路。” 往事莫论,但寻前路。 范一摇将这话在心底默默念诵,若有所悟。 “师父,你也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么?” 凤梧拨弄蚂蚁的手微僵,扔掉了小树枝,没有立刻回答。 范一摇追问:“大师兄似乎一直对师父您有所不满,难道也和我有关?” 凤梧叹了口气,幽幽道:“当年你推翻九鼎,犯了众怒,异兽和阵法师联合投票决定对你的处罚,师父弃权了。” 范一摇不解,“这有什么不可原谅的?” 凤梧苦笑,“师父作为上古神明之一的凤凰,一人顶两票,当时支持对你处以凌迟之刑的票数,仅比反对票高出一票。若是我没有弃权,便可以保下你。” 范一摇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大师兄对师父一直是这般态度了。 “可是师父,你为什么会弃权?” 凤梧道:“凤凰是祥瑞的象征,九鼎在时,人间太平,九鼎倾覆,祥瑞不再,如果遵从职责,我理应顺应民意,支持对你的处罚。可是如果遵从本心,师父又怎么忍心?” 范一摇莫名觉得眼眶酸酸的,“师父,上古时期你也是我的师父嘛?” “自然不是了。”凤梧笑,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但你这只小狗,最喜欢多管闲事,今天帮这个人送样东西,明天又替那个人打扫打扫洞府,就拿你大师兄来说吧,他身上的龙鳞,你都不知道帮他擦过多少遍了……” 范一摇:“……” 擦龙鳞…… 某些画面闪过脑海,范一摇的脸突然变得滚烫,心中羞耻感爆棚。 凤梧继续道:“你总喜欢在大家面前转来转去,天真可爱,活泼好动,时间久了,自然便心生欢喜,所以你和很多上古神明的关系都不错,帝江就很喜欢你。” “帝江?就是那个死在沙漠里的帝江么?” “是啊,西极天马歌的曲谱就是你变作小狗,从西汉皇宫里偷抄出来给他的,你是不记得了,当时把那老面口袋开心的啊,在天上飞了三天三夜没下来。” 范一摇听得有点想笑,可是一想到自己是间接导致这些上古神明消亡的罪魁祸首,又笑不出来了。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横亘于黄沙中的赤红色躯体,羽翅凋零,如风化岩石。 “一摇,你可怨师父?” 凤梧的声音将范一摇拉回现实,她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不怨你,师父你本就应该投支持票的,弃权是看在情分,如果当时民心所向,觉得我不该被处罚,两方票数的差距也不会这么小了。” 凤梧失笑,“可是师父却很怨自己,我很后悔。师父那一刻是懦弱的,我惧怕被群族讨伐,惧怕失去凤凰的威严,因此自以为聪明地选了个折中的方案,虽然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只差我这两票,结果便会乾坤颠倒,但不可否认,那是一种逃避。” “没关系,反正我都不记得了。” 凤梧却摇头,“我当时应该遵从自己对你的判断。以你的性格,又怎么会故意打翻九鼎祸乱天下,必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范一摇忙追问:“可万一没什么理由呢,我是说万一,我当时就真的只是唯恐天下不乱……” 凤梧神色温和,轻轻抬起脚,为那只执着向着水洼前进的蚂蚁让路。 “师父做错了事,所以师父愿意在后面的几万年里和你大师兄一起寻找你,再一起养育你,只希望可以弥补万一。一摇,你觉得呢?” 范一摇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撑着膝盖,和凤梧一起看那蚂蚁抵达水洼边,又顺着水洼,更换路线,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她心中已有答案。 “师父,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凤梧笑得很宽容,“一摇,我是你的师父呀,你再问多少个问题都行呀。” 范一摇摸摸鼻子,“那个……如果找齐了九样铜器,重新聚集九鼎,我是不是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了?” 凤梧点头,“你是九鼎的看护神兽,与九鼎存在意识联系,九鼎重立,你的记忆也会全部回来。” 范一摇下嘴唇包上嘴唇吹了口气,将额前的碎毛毛吹得掀起来。 “唔,好怕都是不好的回忆诶……” “那也有好的回忆嘛。”凤梧笑眯眯道,“而且有很多很多。” 范一摇站起身,吐出一口浊气,忽觉豁然开朗,拍着胸脯对凤梧夸下海口:“那行吧!师父你看着,我会尽快找齐九样铜器的!我一定要搞明白当初自己推翻九鼎的原因,然后弥补犯下的过错,争取让这片土地尽早拜托战乱灾祸,让大家重新过上太平日子!” “那为师就拭目以待了。”凤梧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轻飘飘从范一摇身边经过,往她身上塞了一个信封。 “这什么呀?”范一摇疑惑地将信封拆开,竟是看到里面一张价值三千大洋的银票。 凤梧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你的小金库掏空了,为师担心你饿死自己,补给你了。” 范一摇心中暖呼呼的,将信封认真收好,嘟囔道:“师父你正经起来还是很帅的,要是平时也这样,何至于几万年打光棍呢。” 那道飘然离去的背影一个趔趄,风度尽毁。 “范一摇!你这不孝之徒……” 范一摇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人生有了方向,干饭就会积极,狗也一样。 范一摇从自己的小院出来就觉得肚子咕咕叫,她连续一个多月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此时便觉得食指大动,想去厨房弄点东西吃。 厨房在镖局的西南角,从她的院子过去要从后面绕过后堂屋。 范一摇经过堂屋窗外,正好听见里面罗夫人的声音—— “主上!求您了,请出开山斧,救救我的族人吧!” 开山斧? 这个词听起来耳熟,范一摇很快便想起来,这不是孟埙说的铜器之一么。 接下来是大师兄的声音—— “开山斧已毁,此事不要再提。” 范一摇心念一动,当即蹲下身,竖起耳朵开始听壁脚。 可是听了半天,却没再听出什么来,直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下雨不撑伞,是想着凉么?” 范一摇默默抬起头,心虚道:“大师兄……” 江南渡撑着一把油纸伞,伸手将范一摇拉起来。 范一摇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大师兄,我没有偷听哦,我只是肚子饿了想去厨房找东西吃,碰巧路过这里……” 江南渡淡淡“嗯”了一声,没有追究。 范一摇又试探着问:“不过大师兄,我刚刚好像隐约中听到了什么开什么斧的……” 江南渡打断道:“一摇大概是听错了,你说肚子饿了?想吃什么,师兄给你做。” “哦……”范一摇知道,大师兄不想说的话,她就算是撒泼打滚也问不出来,便只能作罢,刚好肚子又是一阵咕咕叫,便开始报菜名:“想吃红烧蹄髈,清蒸桂鱼,肉末烧茄子,还有虾酱焖豆腐!” 江南渡有点意外地瞥了她一眼,“今天胃口这么好?” 范一摇:“这不是……好久没认真吃饭了嘛!” 江南渡眼中阴霾终于散去,温声道:“好,还想吃什么,师兄都给你做。” 直至深夜,奉阳城的雨还是不停,稀稀拉拉打在窗棱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范一摇在雨声中沉沉入睡,香甜无梦,直至第二天早上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锣声惊醒。 接着又是一阵鞭炮声。 她睁开眼后懵逼了几秒钟,隐约觉得这操作有点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来着。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运红尘大着嗓门冲进来:“总镖头!你快出去看看!这回你可出了大名了!” 范一摇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觉得自己干的什么偷鸡摸狗的事被人曝光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她都离开奉阳几个月了,昨天才回来,能惹出什么冤孽? “哎呀,总镖头,你快点起来梳洗梳洗!外面挤了好多记者,还要给你拍照呢!” 范一摇起床气都来不及发,便被运红尘木偶一样拉起来,又是换衣服又是梳头发,像个现上轿现扎耳朵眼的新娘子。 运红尘雷厉风行,没花上一刻钟就给范一摇捯饬得人模狗样,出了院子。 此时山海镖局的大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当先一个拎着铜锣敲得正起劲儿,还笑得一口大白牙的,正是包子刘。 模糊的记忆在这一瞬间清晰起来。 范一摇总算知道这铜锣声为什么听起来这么熟悉了。 当初她从八岐大蛇那里救下包子刘的媳妇,一群街坊给她送了块写着“奉阳女侠”的牌匾,就是敲着这面破铜锣挤破门的。 只是当时他们来献牌匾,貌似是迫于大师兄的淫威,不知道这次又是出于什么渊源。 一见她现身,众人立刻蜂拥而至。 “范总镖头!我们都听说了!您给永沛县捐了三千大洋呢!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了!” “是啊,听说那奉阳首富都没你捐得多呢!” “范总镖头不愧是咱们奉阳城的女侠!这么大一笔善款,连省城的长官们都惊动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中,范一摇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记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近前,举起一架笨拙的照相机,对着范一摇就是一阵闪光灯四射,差点把她眼睛都晃瞎了。 另外又有不少记者争先恐后地提问—— “范小姐,我是《奉阳日报》的记者,您能发表一下感想么?” “范总镖头,我是《阳城早报》的记者,是什么动力让您如此慷慨?三千大洋可不是小数目,虽说走镖赚得比平常人多一些,但也是血汗钱呐……” “范总镖头,我是《北方晨报》的记者,听说您之前也因为英勇救人被老百姓们自发送出‘女侠’的称号,能给我们讲讲您的成长经历么?您捐出这么大一笔钱,您的家人又是什么态度?” 范一摇被记者们连珠炮式的提问给问懵了,冥思苦想半天,最后只是一脸深沉说了一句话—— “我总觉得,这祸乱的天下,与我有着莫大的干系。” 这句话说完,全场片刻的安静。 范一摇继续道:“捐出这笔钱,不过是为了消解心中的罪孽感罢了。” 人们却依旧保持着刚刚的肃静。 范一摇:“……” 啊咧?有什么不对的么? 这些人都是什么表情…… 一个女记者眼圈红了,哽咽道:“能有如此觉悟,也难怪会做出如此义举!” 一个满口“改革”“进步”的教书先生激动到拿出手帕擤鼻涕,直言道:“若是我华国之后辈人人能有此等胸怀,何愁没有崛起之日啊!” 作为范一摇铁杆粉丝的包子刘更是振臂高呼:“说得好!” 立刻引发一众附和。 范一摇:“……” 她愿意用师父凤梧的美貌发誓,她说的这句话,确确实实是一句质朴的心里话啊,为什么会被上纲上线到这种程度? 她不知道的是,当有关她的捐款事迹登报后,这句“我总觉得,这祸乱的天下,与我有着莫大的干系。”竟是一举出圈,先是被省报转载,紧接着又传到了沪城和北平。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在记者和围观群众闹哄了一上午后,江南渡终于忍无可忍,开了个大,在院子里练了一顿鞭子,直把所有人都给吓跑。 山海镖局总算恢复了平静。 凤梧满面红光,刚刚他被记者围着采访,大谈特谈培养英雄徒弟的心得。 此时闲下来,不免空落,酸溜溜地说:“哎,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呐,怎么就没人想着给我发一块英雄师父的牌匾。” 范一摇立刻献计献策:“师父你可以捐钱嘛,再捐三千!” 第48章 水患 凤梧一口老血差点喷了, 急忙捂紧了自己的钱袋子,“快算了吧!养着你们这群败家徒弟,我这棺材本都要赔进去了……” 江南渡不善的目光扫过来。 凤梧立刻找补:“当然啦!不包括小江江!” 运红尘为了看这场热闹, 一直拖着不肯睡觉,熬得两眼都快睁不开了,半眯着眼去关大门, 忽然“咦”了一声。 “老板, 大掌柜, 总镖头!你们快来看呀!那个人……是不是罗夫人?” 江南渡听到罗夫人三个字便微微皱眉, 快步向门口走去。 范一摇和凤梧紧跟上,到了门口才发现,就在他们山海镖局的正门外, 罗夫人竟是当街跪在地上, 目不转睛看向大门内,背脊挺直,神情肃穆。 这一上午山海镖局本来就热闹,此时外面跪了个女人, 更是立刻引来不少人驻足。 江南渡面色沉郁,冷着脸迈步出去, 走到罗夫人面前。 罗夫人立刻叩首, 深深一拜。 江南渡:“回去, 我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罗夫人语气谦卑而坚定:“还望大掌柜怜惜。” “你在这里跪多久我也不会同意, 劝你趁早死心。” “那我便一直跪在这里, 直到我最后一口气。” 江南渡怒极, 却不能动手, 只能甩袖离开。 他这一走, 后面的围观群众却炸了。 这什么情况? 没认错的话这女人应该是保安公司老罗家的夫人吧, 怎么好像和这山海镖局的大掌柜攀扯不清? 也不怪这些人会错意,实在是两人的对话太让人浮想联翩。 一件事经过三人的嘴就会大变样,罗夫人在山海镖局大门口一跪就到天黑,有关她与江南渡之间的虐恋情仇几乎已经传遍了奉阳城。 有说罗夫人老牛吃嫩草,和江南渡珠胎暗结却惨遭抛弃的。 也有人说江南渡自小就是孤儿,养在那不靠谱的凤老板身边,产生了恋母情结,主动勾引罗夫人的。 更有甚者,还有传言说罗家那个少东家其实是江南渡的儿子,老罗绿帽多年…… 总之,传什么的都有。 一门之隔,肯定是没法将这些谣言隔开的,山海镖局的人自然也听进去不少。 晚上罗铮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运红尘眼里都是同情,和他对视一眼,一脸“我懂的”,拍拍他肩膀。 罗铮对江南渡道:“大掌柜,一会儿我爹要来,我先过来给您通个气。” 江南渡的脸色已经不是用区区难看二字能形容的了,罗铮觉得,如果不是看在狰一族世代忠心耿耿为烛龙大人效命,只怕今天他那作大死的娘亲就要血溅三尺,人首分离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最好劝劝你娘,她所求之事,是绝对不会有结果的。” 话音未落,便听见外面院子传来老罗的叫骂声。 “姓凤的!你这为老不尊的东西,教养出的徒弟也不是好货!勾引人家媳妇,不知廉耻!” 罗铮额前瞬间凝出豆大的汗珠子,急急忙忙冲出去,以防老爹步老娘后尘作死。 江南渡揉了揉眉心,一个头两个大。 凤梧风风火火地冲出来,一见老罗那张脸就生理性不适,“我说,你大晚上乱嚎什么,别忘了你还欠我们三千五百大洋呢!” 老罗显然是有备而来,掏出一张银票,很硬气地拍在凤梧脸上,指着鼻子骂道:“给你们三千五百大洋!你们山海镖局还做不做个人了,不就是晚几天给钱,你,你竟然让你那大徒弟败坏我夫人的名声!” 凤梧百忙之中不忘了先确认一下银票的真伪,确定没问题了,仔仔细细收入怀中,才跳起脚来和老罗对骂:“你说谁败坏谁名声!你眼瞎么,没看见是你夫人纠缠我徒弟不放,还跪在我们镖局门外故意给人看,你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我呸!” 范一摇冲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凤梧双手叉腰骂人吐口水的一幕,不禁石化,完全无法将眼前这“泼夫”和昨晚的人生导师联系在一起。 要不她还是装死吧,回去睡觉。 凤梧和罗老板闹得正凶,突然觉得周身一冷,凉嗖嗖的,不约而同转过头,正看到江南渡沉着脸出来。 罗老板的气焰顿时灭掉一半,“江大掌柜,你,你……” 江南渡看死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嗯?我怎么?” 范一摇着实为罗老板捏了一把汗,心说这老头可千万别作死,他知道自己在和什么东西说话么?? 好在罗老板在那里“你你你”了半天,到底没敢说出他勾引自己老婆的话,反而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 江南渡:“……” 范一摇:“……” 凤梧:“……” 罗老板抱着江南渡的大腿就开始哭嚎:“江大掌柜,您青年才俊,年轻有为,有的是模样好家世好的姑娘愿意嫁给你!可是我就不行了呜呜呜,我一个糟老头子,好不容易娶这么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媳妇,还给我生了个大儿子,她要是不要我了,我可怎么活啊呜呜呜,您行行好,就别和我抢了吧……” 江南渡身上的杀气肉眼可见地涨了起来。 范一摇见她大师兄的腿动了动,大有要将罗老板一脚踹飞的征兆,冲上去将人一把按住。 “大师兄!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将罗老板扒拉到一边,不由分说拉着江南渡就走。 回到房间关起门,范一摇将濒临发怒的烛龙大人按在椅子上,睁着圆圆的眼睛认真问:“大师兄,你实话跟我说,开山斧是不是在你那里?” 江南渡沉默。 范一摇继续问:“那大师兄,你不想将开山斧拿出来给罗夫人,是不是因为我?” 江南渡终是叹了口气,道:“一摇,九样铜器中只有开山斧在我手中,只要这件东西不现世,就能保证九鼎不会重聚。” “可是大师兄,为什么你不愿意让九鼎重聚?” “重聚九鼎,意味着你会想起以前的事。” 范一摇不解,“想起以前的事有什么不好的?刚好我也可以弄清楚为什么当初会去推翻九鼎呀。” 江南渡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一摇,难道你要重新体验一遍,被人千刀万剐之苦么?” 范一摇愣住。 “遭受凌迟之刑,还只是肉`体上的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友人背叛,被亲族离弃,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这样精神上的折磨,一摇,难道你还想再经历一遍么?” 江南渡说这番话时,眸色沉郁,仿佛压抑着什么,那其中所承载的过去,是被范一摇遗忘的,却早已成了他的逆鳞和心魔。 范一摇仿佛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万年前的那把天火,愤怒,仇恨,嗜杀。 “大师兄。” 她抬起手,轻轻蒙住了江南渡的眼睛,也蒙住那双眼中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重。 “从小到大你都教我,让我管好自己就行,不要管别人的死活,也不要轻易多管闲事,自私一些,冷漠一些。以前我还不理解,现在我终于明白,你是想保护我,怕我重蹈覆辙,以真心待人却不得善终…… 可是大师兄,不论你想怎样改变我,我也始终是数万年前那只推翻了九鼎的天狗。我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共同铸就了一个完整的我。 我推翻九鼎,导致这片土地陷入灾祸,那即便遭受再严酷的惩罚,也是我罪有应得。错误酿成就要想办法补救,又怎么能因为自己舒服而选择逃避?而如果推翻九鼎另有隐情,我也应该努力调查清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一摇……”江南渡似想要说什么,却被范一摇打断。 “大师兄,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在好奇一件事,为什么山海经的前半卷明明说天狗是祥兽,可以御凶,而后半段却说天狗是凶兽,招致战乱灾祸,直到你们告诉我以前的事。我不想有一天,书上对烛龙的描绘,也从自然之神,钟山之主,变成嗜血滥杀的魔兽。” 江南渡握住范一摇的手腕,将她的手轻轻拿开,垂眸看她,“一摇,师兄并不在乎这些。” “可是我在乎!”范一摇语气激动,眼中隐有泪光,”大师兄,我不想浑浑噩噩,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你一直将我置于你的羽翼之下,可是,可是我也想变得羽翼丰满啊!我也……也有想保护的人!” 江南渡瞳孔微缩,心神震荡,手无意识地收紧。 细嫩的手腕被他抓紧,看上去脆弱易折。 可是他却总是忽略了,这本就是可以执刀的手。 “一摇,你真的考虑好了?” 良久,江南渡才轻声问。 见他态度松动,范一摇眸中一亮,坚定无比地点头,“嗯,考虑好了!我要努力找到九样铜器锻造,然后重聚九鼎。要是能因此帮助华国摆脱当下的厄运,岂不是很了不起的事?就算不能名留青史,老了也可以跟儿孙吹牛呢!” 江南渡深吸一口气,终是也下定决心,“好,既然这是你想做的事,那师兄也会竭尽所能帮你。” “太好了!那我们这就去跟罗夫人说吧!” 范一摇急吼吼就要拉着江南渡往外走,却被他一把拉回来抱住。 静默中相拥片刻,江南渡的声音才沉沉响起:“一摇刚才说也有想要保护的人,是谁?” 范一摇耳朵突然被火烧一样热,说话都结巴了,“师兄,师兄你不知道么?” “嗯,不知道。” “唔,当然是身边的人啦,比如师父啊,运红尘啊……” “还有么?” 范一摇怂怂地低头,耳朵越来越红,“最最最想保护的人,肯定是大师兄嘛……” 气氛突然就变得不太对,范一摇只感觉大师兄眼睛的颜色越来越深,像是被蛊惑了一样,目光也控制不住落在他的嘴唇上。 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大师兄的嘴唇长得这么好看…… “大掌柜!总镖头!” 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范一摇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拉开和师兄的距离。 站在门口的运红尘先是呆愣了一秒,意识到自己刚才破坏了怎样的气氛,心里疯狂咆哮: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范一摇故作冷静地清了清嗓子,问:“怎么了?” 运红尘垂下头,完全不敢去看大掌柜:“那个什么,罗老板他……上吊了……” 江南渡冷笑一声,“挺好的,那就让他去死吧。” 虽然这样说,两人还是回到前院。 罗老板手里提着一根麻绳,正往前堂的房梁上抛,见江南渡来了,立刻又哭嚎起来,“哎呀,活不了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江南渡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冷声对运红尘道:“去告诉罗夫人,她所求之事我答应了,让她把这里的麻烦解决了。” 运红尘自知刚才得罪了大掌柜,此时无比狗腿,很快就去而复返,身后跟着罗夫人。 罗老板一见到罗夫人,就像耗子见了猫。 “老罗,你先回家。”罗夫人淡淡一声,看都没看人。 “哎!好嘞!” 罗老板立马收了麻绳就走,快走到大门口才反应过来,回头看罗夫人:“那你呢?” 罗夫人:“我有事要和江大掌柜商量,你先回去。” 罗老板磨磨蹭蹭不肯动,委屈巴巴的神情。 罗夫人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听话。” 于是罗老板便再也没了脾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罗铮在旁边总算是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 等罗老板离开,江南渡冷厉的目光落在罗夫人身上,缓缓道:“将我逼到这份上,你是想造反么?” 罗夫人走到江南渡面前福身行礼,不卑不亢道:“主上,我不能眼看着族人死于水患,这次以下犯上,罪无可恕,不过还请主上看在我们狰一族世代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帮我们这一次,等这件事解决,我自愿领罚!” 罗铮听到这里赶紧接话:“娘,大掌柜宽厚,已经同意借出开山斧了,罚不罚的咱们以后再说也不迟,您还是先讲讲永沛县那边的情况吧。” 运红尘也在旁边帮腔:“是呀是呀,我们大掌柜人很好的。” 罗夫人看了一眼江南渡,见他没有否认的意思,便道:“我刚从永沛县回来,那边已经连续下了两个月的雨了,大片村庄淹没,就连地势最高的县城也要保不住了。” 凤梧听得直皱眉,“连续两个月的雨,这可是从来没见过的,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古怪?” 罗夫人道:“现在具体是什么原因造成降雨不停,已经来不及查了,当务之急是阻止永沛县水位继续上升,所以我想向主上借用开山斧,将大顶子山劈开,泄洪到潞水河,先保住永沛县再说。” 范一摇抬头看了看天,天空阴沉,刚刚停了一会儿的雨这时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她对江南渡道:“大师兄,那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就去永沛县吧,多耽搁一分钟,那边的情况就危险一分!” 既然已经答应了帮忙,便没有推脱的道理,江南渡让运红尘准备马车,自己回到房间,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长条状的布包裹。 范一摇猜测那应该就是开山斧了,只是没想到山海镖局内竟然一直藏着一件铜器。 罗夫人见罗铮也要跟他们一起走,便道:“铮儿,你留下来看好你父亲。” 罗铮还想争辩,罗夫人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慈爱的神情,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一拍,“有大掌柜和总镖头在,我们很快就回来了,你去了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倒是你父亲,我们两个都不在家,他又要闹出事来。” 罗铮最终还是拗不过母亲,只好留下来。 范一摇和江南渡商量了一下,决定这次让凤梧看家,毕竟他们刚回来不久,镖局里不能再没人。 于是当天晚上,两人带上运红尘和罗夫人,连夜前往永沛县。 永沛县距离奉阳城并不远,正常情况乘马车也就是两三个钟头的路程。不过因为下雨,道路泥泞,一路行驶得颇为艰辛。 当不知道第几次马车轮陷入泥坑,他们不得不下来推车时,运红尘不禁怀念起孟埙来。 “哎,要是孟埙在就好了,有他使用阵法,咱们这一路能舒服不少呢。” 说完她立马反应过来,这个时候不该提起那个人,心虚地偷偷看了旁边的总镖头一眼,见她似乎没什么反应,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虽然她并不十分清楚孟埙和总镖头之间的过节,但自打从鬼市饭店出来以后,她就察觉出,这个人已经成了总镖头的禁忌。 范一摇这些日子也努力不去想起孟埙,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很特殊,说不清到底是濡慕,敬畏,害怕,还是憎恨。过去的记忆与现世的相处交杂在一起,让她分外困惑。 既然想不清楚,那就索性不去想。 所以她没接运红尘的话,只加大手上力道推车轮。 余光一瞥,她忽然警惕:“谁!” 运红尘吓了一跳,忙回头张望,“怎么了?总镖头,你看到啥了?” 范一摇仔细辨认,刚刚她似乎在路边的树丛里看到一个撑伞的女人,可是这会儿再仔细看,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好像看到个人……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范一摇又仔细找了半天,此时夜幕降临,又下着大雨,周围的能见度很低。 运红尘是夜行动物,本来夜视能力就好,她也跟着找了半天,一无所获,便道:“总镖头,肯定是你看错了,这么大的雨,又是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人呢?” 第49章 劈山泄洪 这时马车轮终于从泥坑里出来, 一行人继续赶路,等到了永沛县,已经接近子时了。 原本的山间盆地, 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水泽,就连垒高的官道上也都是积水。 四下来看黑幽幽一片,只有雨线击打时, 才能看出一点波光。 “三姑!三姑!您终于回来了!!” 县城的城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蓑衣的少年, 一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罗夫人, 就飞奔过来。 “小豆芽, 怎么样了,村子那边还顶得住么?” “撑不到天亮了!我二叔带着族人们上了白虎坡,可是眼瞅着水就要没过坡顶了!江奶奶困在倒塌的房子里没跑出来, 已经没了……”少年带着哭腔, 胡乱抹着脸上的水,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没事,没事了,这次是主上跟我一起来的, 他会想办法救我们!”罗夫人将少年揽在怀中安抚地拍了拍。 小豆芽一听“主上”两字,强忍住哭声, 走到马车近前, 看了一眼拿着马鞭的江南渡。 他是异兽狰, 狰一族上古时期栖息于钟山, 对身为钟山之主的烛龙有天生的血脉感应, 几乎立刻确认了江南渡的身份, 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江南渡挥手让小豆芽起来, 对罗夫人道:“先上马车, 带我们去你母家, 给我找一张永沛县的堪舆图。” 罗夫人不敢耽搁,立刻上车指路,很快他们便进入县城,停在位于城中心的一座阔气府宅前。 即便是午夜,此时这座悬挂着“程府”牌匾的大宅内,依然灯火通明,不时有人出出进进。 范一摇这时才知道,原来罗夫人的母家姓程。 “三妹!你总算来了!借到开山斧了么?” 出来迎接的是个面善的男人,四十多岁年纪,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贵先生,眉眼和罗夫人相似,只是少了几分罗夫人眼神中的凌厉和果决。 “嗯,主上也来了,先给我找一张永沛附近的堪舆图,一定要准确。” “什么?主上,主上竟然亲临了!”男人错愕。 “没时间多解释,快去找!”罗夫人一个眼刀甩过去,程老大立刻怂了,忙不迭安排人去找。 江南渡和范一摇他们下了马车,直接被罗夫人领到正堂。 很快程老大就送来了一张标注详细的地图。 江南渡将其展开,范一摇也凑过来看。 虽然范一摇一直都知道永沛县离奉阳城不远,但是具体什么方位,还是看这地图才知道。 两城依大顶子山而建,因为大顶子山是东北西南的走向,所以奉阳也在永沛的西南。奉阳地势高,几乎和大顶子山的西麓相接,永沛地势低洼,被大顶子山的东侧峰与北边的北岩山合抱在当中。 所以在永沛县内,越是往东北方向去,水患越是严重。刚刚小豆芽口中提到的白虎坡,正是紧邻大顶子山东侧峰的一小块高地,东边大部分遭殃的村民,此时几乎都聚集在那里。 范一摇看明白后,在地图上某个位置一点,“这东侧峰的东边就是潞水河,所以我们只要用开山斧将这边的山体劈开,就能将水泄出去了!” 罗夫人立刻道:“我知道这是哪里,主上,请将开山斧交给我,我愿意亲自去劈山!” 江南渡淡淡看了罗夫人一眼,“你不行。” 罗夫人一愣,“为什么?” 江南渡终于将随身携带的布包拆开,将开山斧拿出来。 只见这把斧子比寻常的劈柴斧子大一圈,从斧身到手柄,通体都是铜制,呈现出一种古旧的暗褐色。 范一摇知道,这是九鼎铜器还没被锻造时的颜色。 江南渡将斧子拿出来,解释道:“开山斧威力惊人,可以开山破谷,但是同样的,后作用力也很厉害,不必说普通人类,就算是普通的异兽或者阵法师使用,也会被震得五脏具碎。” 罗夫人和程老大脸色同时一变。 程老大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表情:“三妹,你出嫁后,理应我来做族长的,只可惜我各方面能力都不如三妹,族中很多事还是需要三妹操持,如今终于到了我能做些事的时候了……” 罗夫人皱皱眉,“大哥……” 程老大却摆摆手,“三妹你听我说,这种时候,必须男人顶上去,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个女人家,你放心,今晚我就会用开山斧劈山泄洪,为了咱们全族的安危,舍我一人又能如何?只是等我死后,你的小侄子和嫂子,还需要你照拂照拂……” 罗夫人不耐烦:“大哥,你想去送死,只怕也轮不到你,主上和范总镖头他们已经拿着开山斧走了。” 程老大:“……” 看着面前已经空空如也的座位,程老大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忙不迭追着罗夫人出去。 “哎,三妹,你等等我啊……” 山海镖局三人组很快抵达永沛县城的东门,此时外面的城防官兵正在热火朝天地垒堤坝,可是水位线正在不断上升,而堤坝垒得越高,决堤的风险也越大。 江南渡已经决定亲自以开山斧破山。 范一摇还是有点不放心:“大师兄,你使用开山斧真的没关系嘛?不然还是我上吧!” 江南渡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我是烛龙,要是连我都不行,你觉得你就行了?” 范一摇捂着脑袋不服气道:“你虽然是烛龙,但是你岁数大了嘛!” 江南渡不理会她,他们避开那些城防官兵,登上城门楼。 站在这里,能隐约看到对面的高地,正在被上升的水位线不断吞噬,而高地上面密密麻麻的狰族村民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一些强壮的青年正在努力将孩子往山上托举。 可是大顶子山的东侧峰陡峭,不生草木,几乎是垂直的岩石崖壁,就算勉强扒附在山崖壁上,也坚持不了多久,很快便有爬上去的人撑不住掉下来,直接掉进水里被冲走。 范一摇看得心头一紧,“大师兄,来不及了!” 江南渡右手握紧铜斧,左手掐了个法决,瞄准事先在地图上找到的山体方位,正准备隔空劈下去,却突然面色一变,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范一摇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江南渡,立刻察觉到异状。 江南渡盯着夜色中的黝黑山体,眸光凛冽,“对面的山体上,被人下了禁制。” 正在帮两人望风的运红尘听见了,愤恨骂道:“是谁这么缺德,这是算准了我们会开山泄洪么,所以故意阻拦?!” 江南渡微眯起眼,迎风而立,自怀中摸出一把丹砂粉扬出去。 红色沙尘散开,如一层薄纱。 范一摇隔着这层丹砂尘屑望过去,看出对面大顶子山崖壁上流动的金色符咒纹路。 “到底是什么人?!” 江南渡:“看上去像是阴阳师的手法。” 阴阳师?东瀛的? 范一摇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孟埙。 “那怎么办,能不能破开禁制?” 江南渡没有立刻回答,显然也不确定要多久才能解决这层禁制。 这时城门下一阵骚乱,是一处堤坝决口了,官兵们狂吼着扑上去堵缺口,一袋袋泥沙不要命般往上砸,却还是控制不住洪水向县城内奔涌。 “大师兄,你能不能看出来这禁制是否覆盖了山顶?”范一摇盯着对面的山壁问江南渡。 江南渡愣了一瞬,似是猜出范一摇想做什么,警告道:“一摇,不要胡来。” “大师兄,要是我没稳住掉下来,你记得接住我!”范一摇一把夺过江南渡手中的铜斧,便从城楼上跳下去。 “范一摇!!” 可是江南渡已经来不及阻止,只见范一摇下了城楼以后便翻过堤坝,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天没冒头。 运红尘吓得脸色惨白,“大掌柜,总镖头她,她该不会……” 好在半分钟后,范一摇终于破水而出,已经身处水道中央,正奋力向着对面山坡游过去。她速度极快,没用多久便抵达白虎坡。 那些避难的狰族村民们一阵骚动,显然是没想到这大半夜的,湍急的水流里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姑娘。 “姑娘,你,你不是永沛县人吧……你是被从上游冲过来的?身上可有受伤啊?” 领头的程老二见范一摇是个生面孔,关切地问。 范一摇却根本顾不上和他们说话,上岸以后便仰头张望,瞄准了一条看上去最容易的路线,二话不说就开始攀爬。 “哎,姑娘,这山壁太陡了,爬不得啊!!”有个好心的大娘想要上前制止。 可范一摇却像猴子一样,三两下就窜得几米高,在这些狰的一阵阵惊呼中,一手抡斧,一手插刀,叮叮当当以刀斧轮流在坚实的崖壁上凿刻着力点,拼了命一样往山上爬。 “哎,她手里那是什么?是……是开山斧?!” 有见多识广的老人认出范一摇手中的铜斧,忽然喊出声来。 这时程老二也意识到什么。 早就知道三妹去找烛龙大人请开山斧了,这么说……这小姑娘这么拼命爬上山顶,是准备开山? 范一摇起初爬十几米的时候,还有善良淳朴的村民劝说她赶紧下来,怕她摔着,可是当她爬过崖壁一半时,下面渐渐没了声音。 大家都仰着脖子注视着她,屏息凝神,目不转睛,随着她的每一次失手滑脱心惊肉跳。 而此时范一摇在对面看来,就是山上的一个小黑点。 江南渡几乎将身上所有能用来施展阵法的东西都拿了出来,随时准备在范一摇坠下来时用阵法托住她。 可他毕竟不是阵法师,就算准备万全,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可以护她安全…… 运红尘在一旁心惊肉跳地看着,见江南渡神色异样,不由出声提醒道:“大掌柜,无论如何,您不能再现出真身了。” 普通人类世界的灵气根本无法支撑烛龙现出原身,而大掌柜已经在短短半年之内现出两次烛龙真身,若再这么来一次,只怕性命堪忧。 “您相信总镖头,别让她分神。” 或许是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江南渡果然冷静下来。 运红尘暗暗舒口气,再忧心忡忡去看对面的总镖头,一颗鸟心都要操碎了。 这边悬崖上,范一摇双手掌心灼热刺痛,隐约闻到血腥味,显然是已经被烛息刀和开山斧的手柄磨破了皮。 越接近山顶,崖壁越陡峭,此时大雨不歇,她的手不断打滑,几乎是用尽力气才能牢牢握住刀斧手柄不滑脱。 冰冷的雨水不断拍落在她脸上,弄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浑身每一块肌肉都是酸疼的,好几次险些撑不住。 等到她终于爬到山顶,整个人几乎虚脱,脸朝下直接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 这下真的成了狗啃泥了…… 真想就这么趴着睡过去,可是范一摇知道她的时间不多,只能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吐了吐嘴里的泥,她摇摇晃晃从怀中摸出一点丹砂粉,学着大师兄那般扬了出去。 果然,她赌对了,那什么东瀛狗屁阴阳师设下的禁制只覆盖了山体侧面,并未遍及峰顶。 无论对方是谁,大概也是实在想不到这么大的雨,居然会有奇葩肉身爬山登顶吧。 范一摇咧了咧嘴角,有点得意。 她看了一眼山下,从这里看去,白虎坡只有巴掌一块大。 范一摇自然是不能直接从这里开山,不然缺口一开,白虎坡上的村民都要被水冲走,到时候就不是泄洪,而是“泄人”了。 所以她有意顺着山顶向外跑了一段距离,找到一处两峰相叠的缺口。 这一下,不成功便成仁!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手中铜斧,使尽浑身力气,重重劈下! 轰—— 一声巨响,犹如闷雷。 开山斧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凿开一块凹陷,整个山体都跟着剧震! 范一摇喉头一甜,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只觉得胸口发疼发堵。 一道皲裂纹路在崖壁间爆裂开,随着轰隆一声,这回是真的打雷了,可是在这之后,大顶子山又迅速恢复平静,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被一劈两半。 “这什么破斧子……不会是假货吧……” 范一摇嘴里嘟囔着,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再次高高举起铜斧,重重砍下! 轰—— 随着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少女举斧劈山的剪影被映在侧面的山崖上。 那些还在拼命垒堤坝运沙包的城防官兵看到这一幕,不禁停下手中的动作,呆呆盯着崖壁上的剪影。 只见身姿曼妙的少女发丝飞舞,手举巨斧,犹如开天辟地的盘古降世。 终于,只听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岩石开裂声,距离白虎坡以北数百米的位置,突然从山顶至下,裂开一个大口子! 肆虐的洪水突然有了宣泄的出口,如狂龙入海,向着那新生的一线峡谷涌去。 而与此同时,范一摇吐了口血,两眼一黑,居然失足向后坠下悬崖。 就在她随着那些碎裂的山石土块,即将坠入泄洪口时,一片蓝色的法阵符光将她包裹住,减缓了下落的速度,强行将她从滔天的洪水中拽了出来。 江南渡一把抓住范一摇时,有种失而复得的心悸,他生怕失之毫厘,就会永远失去他的小师妹。 所以当小师妹眼睛亮亮地冲他傻笑着说“大师兄,你真的接住我了”的时候,他是生气的。 “下次再敢如此,我便找一条锁链锁住你。” 他说得认真,双手抓住她手腕,将人拉到近前,气息迫人。 范一摇还没有从晕头转向的喜悦中缓过来,也不知脑子如何抽掉了,居然吧唧一口,在江南渡脸上亲了一口。 江南渡:“……” 满肚子的火气就这样瞬息浇灭,可始作俑者却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江南渡无奈,只能将软倒的少女打横抱起来,带回了程府。 等范一摇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床上,入眼所见是运红尘的一张大脸。 “总镖头!你总算醒啦!” 江南渡上前给范一摇把了脉,温声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的?” 范一摇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昏过去之前干了什么混账事,再看大师兄时就有几分不好意思,忙转移话题问:“洪水泄了么?” 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居然哑得像鸭子叫。 程老大这时也凑过来,“泄了!泄了!多亏了范总镖头您呐,救了我们整个永沛县!若是再晚一步,只怕那些困在白虎坡上的族人就没命啦!您从今往后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是我们狰族的大恩人!” 第50章 弃妇 范一摇想坐起身说话, 却控制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别急着说话,你这次伤得不轻。”江南渡忙将人按了回去。 程老大也道:“是啊是啊,范总镖头您好好修养着, 什么都别担心,接下来都交给我们!” 罗夫人却没有程老大那么乐呵,她秀眉微蹙, 时不时看向窗外。 此时天色已亮, 应该是白天, 可屋里光线却很暗, 需要点灯,窗楞还是噼里啪啦地响着,显然外面的雨非但没停下来, 甚至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范一摇也注意到这一点, 问江南渡:“大师兄,雨还没停么?” 江南渡不置可否,反而问:“想吃什么?” 这么一问,范一摇立刻觉得肚子里一阵空虚, “唔,想吃肉包子, 小米粥。” 旁边程老大一听, 乐了, “哎呦, 神了!范总镖头, 要说还是主上了解您呢, 您还没醒, 他就亲自下厨, 蒸了肉包子, 煮了小米粥!” 范一摇看向江南渡,似是也很惊讶。 江南渡淡淡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自小到大,你每次生病了都只想吃这两样东西。” 范一摇垂下眼,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脸有些发烫。 江南渡很快叫人端了包子和粥,让她坐起来,亲手喂她。 运红尘在旁边看得起劲。 江南渡察觉到她的目光,凉凉地瞥了一眼。 运红尘这才收敛,老老实实汇报道:“大掌柜,你昨天晚上让我出去查看哪里的雨势最大,我已经找到了。” 范一摇好奇:“大师兄,你让红尘查这个干什么呀?” 这时一直看着窗外犯愁的罗夫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走过来问:“主上,您是不是看出来这场雨是怎么来的了?” 江南渡给范一摇喂了小半碗粥和一个包子,见她说不想再吃了,这才放下碗筷,道:“倒是没有弄清楚具体原因,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这场雨来路古怪,肯定不是自然形成。我今早查了一遍永沛县几处关键风水位,并没发现什么催雨的阵法。” “所以大师兄你是觉得,这场雨可能是异兽弄出来的?” 范一摇记得《山海经》上记载好多可以引起水患水灾的异兽,要是永沛县附近真的出现了什么返祖的引水异兽,那这场雨也就找到原因了。 程老大高兴道:“要是真的找到原因就太好了!虽然现在大顶子山被劈开,有了泄洪通道,但如果这雨一直这么下,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永沛县被淹也只是早晚的事。” 运红尘拿来先前的地图,在永沛县的西北方画了个圈圈,“呐,就是这里,我昨晚变出苍鹤真身在永沛县方圆百里上空来回飞,发现就是这附近的雨量最大!” 罗夫人仔细看运红尘圈出来的地方,“是西湖村?” 然后问程老大:“大哥,西湖村最近有什么事发生么?” 程老大仔细回忆了一下,摇摇头,“应该没有呀,没听说发生什么事,据我所知,连外来户都没有呢!” “西湖村?”这时程老二从门外进来,听见屋内他们的对话,道:“要说发生什么事,还真有一件,不过应该和这场雨没什么关系呀?” 罗夫人立刻道:“什么事,二哥您先和我们讲讲。” 程老二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西湖村有个妇人,前段时间被她丈夫抛弃了。” 据程老二说,西湖村那个妇人长得不是很好看,腿还有点残疾,拖到岁数很大才好不容易嫁出去了,嫁得郎君还生得很俊俏。 村里人经常议论,说妇人的丈夫要不是家里太穷,肯定不会娶她这么个嫁不出去的女人。而且还说她丈夫背地里对这个媳妇十分嫌弃。那妇人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便一直很自卑,为人处世也更加小心翼翼。 直到三个月前,妇人的丈夫外出贩货,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有同村的人说,曾经在县城里看到过妇人的丈夫,说他认识了一个漂亮又有钱的小姐,和那位小姐一起走了。 所以大家都说,这可怜的妇人是被她丈夫抛弃了。 这西湖村妇人的故事,听起来好像确实和永沛县的雨没什么关系,但是江南渡还是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范一摇立刻跃跃欲试道:“我也去!” 江南渡直接按着她的脑袋将她塞进被窝,“不行,你留在程府好好休养。” 程老大附和道:“是啊是啊,范总镖头,你这身上有伤,还是听主上的话,在我们这里休息,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随时吩咐,一定伺候得您舒舒服服!” “我都好了,师兄你看,什么事都没有的!”范一摇却不买账,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拍拍胸脯拍拍胳膊,恨不能再来个原地大跳以正视听。 “范一摇!”江南渡语气暗含警告。 范一摇可怜巴巴道:“师兄,你看这天,阴沉沉的,你看这雨,下个不停,你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闷在这又潮又湿的屋子里,心中记挂惦念……” 江南渡一言不发,冷眼看着她表演。 范一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挤出两滴鳄鱼泪,“大师兄,你没听说过忧思成疾嘛!你真的觉得这样对我更好嘛?精神的折磨可比肉`体的痛苦更难熬啊!” 程老大似乎被范一摇这一番声情并茂的陈词说动了,墙头草一倒,又对江南渡道:“主上,范总镖头说得也有道理呀……” 结果被江南渡眼锋一扫,吓得没了声。 最后还是程老二道:“主上,不然您看这样行不行。反正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算立刻启程,到了西湖村只怕天也要黑了,听说那妇人孤僻得很,入夜后怕是不会见外客,不如明天一早咱们再过去。” 说完小心窥了眼江南渡神色,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才又道:“而且我还听说,那妇人对男子戒心极强,恐怕不容易沟通,范总镖头性格活泼,看着易亲近,要是能跟过去也好,经过一晚的休整,明天她的身体状况应该也会好上很多。” 范一摇都要忍不住鼓掌了,心说罗铮这个二舅可比大舅靠谱多了,然后用满怀期待的目光看向大师兄。 江南渡眉间微微舒展,见小师妹一直眼巴巴瞅着自己,便道:“嗯,那就这么办吧。” 美美的睡了一晚,第二天范一摇便觉得神清气爽,除了偶尔还会咳嗽几下,基本已经恢复如常。 运红尘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真厉害,不愧是狗一样的恢复能力啊!” 然后毫无意外地,遭到了范一摇的死亡暴击。 一行人吃过早饭便前往西湖村,这次是程老二驾车,江南渡,范一摇和罗夫人在马车里。 村长应该是早就接到了程老二的消息,撑着伞亲自在雨中迎接。 “呐,云嫂就住在这里。” 村长引领众人来到村边一户看上去破破烂烂的草房前,示意道。 范一摇穿着雨披,扒在栅栏门外往里面看,只见这户人家的院子虽看着简陋破败,收拾得却十分干净,只是看得出穷得厉害,连个一鸡半犬的都没有。 “这个云嫂,她在家么?”范一摇看着草房那间紧闭的门,问村长。 村长道:“应该在的,邻居们今天都没见她出门呢。不过她这人平时就不喜欢和人来往,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她男人走了以后,又赶上一直下雨,更是几天都见不到人影,不叫她就不出来的。” 说着,村长便提高音量喊起来。 “云嫂!云嫂!云嫂在家么?我是村长啊!有事儿找你呢!” 草房门终于被推开,走出来一个穿着麻衣的妇人,浑身上下打着补丁。 这时,原本缠缠绵绵的雨也停了下来,村长抬头看看天,将手中雨伞收起来。 范一摇乍一看,只觉得这妇人长了一张猴子般的脸,她眼睛很大,眼窝凹陷,人中也有点长,一副苦命相,确实不算好看,但好在她皮肤白皙,收拾得也还算齐整,倒也说不上丑。 云嫂似是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眼睑也有些浮肿,她见村长身边站着很多生面孔,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下,看样子竟是想逃回屋里。 “云嫂你别怕,这些大人都是从县城过来的,听说了李云的事儿,想跟你聊几句。” 一听说他们是县城来的,云嫂眼睛明显一亮。 “县城?你们,你们是有我们家李云的消息了?” 江南渡自打云嫂出来,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这时才终于收回视线,对村长道:“劳烦,能让我们单独和她说说话么?” “这……”村长倒也算是认真负责,看向云嫂,似乎在征求她意见。 范一摇笑眯眯道:“云嫂,我们是从县里程家来的,刚好知道一些你丈夫的消息,但是这里人多耳杂的,咱们还是进去说吧!” 此时左邻右舍已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探出头来,云嫂见状,慢吞吞跛着脚走过来,打开了栅栏门,低眉顺眼道:“那,你们进来吧……” 村长见云嫂已经同意这些人进去了,自己也就主动回避,反正他与程家二爷相熟,倒也不担心云嫂会有什么危险。 这草房一进去就能看到一张火炕,上面摆着矮桌,显然这就是主人家的卧房了,里面还有个屋子,隔着门帘看应该是厨房。 五个人挤进去,本就不大的空间立刻显得狭小而逼仄。 “家里没有茶,几位只能喝些水……” 云嫂正想给他们找杯子,范一摇忽觉腰间一轻,她的烛息刀竟是被江南渡抽出。 只见寒光一闪,钨金刀便架子了云嫂的脖子上。 云嫂吓坏了,“你们,你们这是……” 江南渡冷冷道:“长右,你为什么要在这里造洪水害人?” 长右? 云嫂居然是长右?! 范一摇和运红尘对视一眼,从彼此的表情看,显然都知道这种异兽。 根据《山海经》记载,长右生得像猴子,有四只耳朵,只要一出现,整个郡县范围内都会遭遇水患。 既然大师兄判断,这场大雨是云嫂一手酿成的,那么无疑她应该是一只返祖长右了。 “我,我没有,我没有故意害人啊……”云嫂呜呜地哭起来。 屋外原本刚刚停歇的雨又重新下了起来。 “好了,大师兄,你别吓唬她了,她看上去好像也不是故意的。”范一摇道。 江南渡原本也没想伤害云嫂,只是想出其不意诈她一下,看她到底是不是诚心害人。不过见她浑身哆嗦,看上去随时都能吓晕的样子,便将烛息刀撤回。 云嫂腿软,一屁股坐地上,畏惧地看着众人,一点点将自己缩到墙角,抱着膝盖哭得更厉害了。 程老二面色倒还算和善,正想说什么,不料罗夫人却抢先一步冲过去,一把将云嫂从地上提溜起来。 罗夫人:“别哭了!你他娘的再敢哭一下,我就挖出你这对眼珠子!!” 云嫂打了个嗝,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紧紧抿起来,似乎想要控制哭意,可是大颗大颗的泪珠还是从眼眶溢出。 “呜呜呜……我……呜呜呜呜……” 罗夫人:“还敢哭?!”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竟是隐隐有打雷闪电的征兆。 程老二温声道:“三妹,你别逼她,看起来她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运红尘掀开身边的窗子往外瞅了瞅,再回头看看云嫂,一脸稀奇,“这么神的么,她一哭,外面就下雨……” “罗夫人,如今这下雨的原因已经找到了,您也别心急,我们还是先和云嫂好好聊一聊吧。”范一摇道。 罗夫人总算是松开了揪住云嫂衣领的手,恨恨道:“哼,要是早知道这里住着一只返祖长右,我们何至于劳心劳力,费这么大功夫劈山泄洪!” 运红尘走到云嫂身边,凑近了她仔细观察她蓄满泪水的眼睛,好奇道:“云嫂子,是不是从你丈夫离开后,你就天天在家里哭啊?” 云嫂如一只走投无路的红眼兔子,惊恐万分地看着运红尘,似是想要往后躲,可是身后已经没有空间,躲无可躲,应激反应一来,又开始打嗝。 范一摇叹了口气,“算了,咱们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不然她都不知道我们是谁。” 说着指了指自己,“我是异兽天狗,也是奉阳城山海镖局的总镖头,这位是我大师兄,他……呃,是个阵法师,也是山海镖局的大掌柜,还有你身边跟你说话的那个,是苍鹤。” 烛龙的身份太吓人,范一摇怕如实说出来会把这胆小如鼠的云嫂吓死,所以还是用了阵法师的身份。 她又指了指程老二和罗夫人。 “这两位是县里的程家人,你既然是长右,想必应该听说过,他们都是狰。永沛县近两个月一直大雨不停,这样下去早晚被水淹了,我们发现西湖村降雨量最大,便过来调查。” 果然,在知道了众人的来历后,云嫂总算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原来你们,你们都是……九州的啊……” 范一摇:“是呀,所以都是自己人,没什么恶意的,你别怕哦。” 云嫂平静了一会儿,等总算不打嗝了,才缓缓道:“我不是有意要引来洪水的,我,我只是太伤心难过……每天,每天都控制不住想哭……” 运红尘不可思议道:“不就是跑了个男人,至于嘛!还至于哭俩月?!” 云嫂嘴一瘪,泪珠子又不要钱一样掉下来,“他,他不要我了呜呜呜……” 运红尘看得目瞪口呆。 罗夫人暴怒,大喝一声:“还有脸哭!给我憋回去!” 云嫂:“……” 呜呜呜呜好可怕呜呜呜…… 程老二道:“三妹,算了,别那么凶,她一看就胆子小,又被男人丢下……” 罗夫人眉毛一竖,压制不住心中怒火,连自家二哥也骂:“好啊,你倒是生了一颗慈悲心,还同情起她来了!这一场雨损失了多少钱财,又让多少无辜的人丧命?!不过是为了一个男人,连累几个县跟着遭殃!她既然那么伤心,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 云嫂听了这话,脸色一白,喃喃道:“是啊,我为什么不死了算了呢,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目光移向砖垒的土炕,猛地起身,用头撞向炕角! 离她最近的运红尘手疾眼快,一把将人拉住。 “哎呀这是干什么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要死要活的……” 范一摇对程老二道:“要不您还是先把罗夫人带出去冷静冷静吧?我和师兄跟她聊聊?” 程老二点头,拉着自家暴脾气的妹妹出去了。 这样屋里就只剩下山海镖局三人和默默流泪的云嫂。 范一摇想了想,问云嫂:“你丈夫叫李云?” 云嫂两眼空洞,半天才回过神,点点头。 范一摇又问:“听说他是三个月之前去县城里贩货,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的?” 云嫂点点头,眼泪又开始噼里啪啦的掉。 范一摇忍着头疼,继续问:“你丈夫平时就很喜欢拈花惹草么?” 云嫂这次倒是语气很激烈地反驳:“不是的!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范一摇:“那别人说他在县城里跟着一个漂亮有钱的小姐走了,你就觉得是真的了?还觉得他这是抛弃了你?” 云嫂垂下眼,“他们,他们都是那样说的……” 范一摇:“他们是谁?” 云嫂的声音又小了下去,“村,村里人。” 范一摇和江南渡对视,江南渡非常默契地立刻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接过话来问:“你丈夫平时待你如何?” “很,很好。”云嫂似乎很怕江南渡,不敢看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是这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50-60 第51章 雨女 范一摇又问:“你是从外地嫁过来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怎么也没有亲戚过来看看你?” 云嫂哽咽地摇摇头,“我,我从小便是孤儿, 被卖到了一个官宦人家当丫鬟,后来改朝换代了,那家人逃荒去南方, 我被留下来, 流浪到隔壁的村子, 被一个婆婆收留。后来婆婆走了, 她的亲戚过来收了房子,我没有住处,一个媒人来说亲, 我就嫁给了李云。” 范一摇不禁唏嘘, 心说这人还真是命途多舛,感觉一直被赶来赶去的,也难怪会将丈夫当做救命稻草。 江南渡问:“你家中有你丈夫的照片么?画像也行。” 云嫂想了想,一瘸一拐地起身, 将土炕上摆的一个床柜抽屉拉开,小心翼翼从里面取出一个叠好的手绢, 层层打开, 里面果然有一张两寸见方的黑白照片。 范一摇接过来一看, 发现这竟是一张合照, 其中一人正是云嫂, 旁边和她坐在一起的青年浓眉大眼, 笑容灿烂, 想必就是她丈夫李云了。 云嫂目光温柔地看着照片上的男子, 总算不再哭了, “这是我们结婚那天,他带我去县城里拍的,当时村里好多女人羡慕,因为她们谁都没有拍过照片。” 范一摇疑惑:“你们不是生活很拮据么,居然舍得花钱去拍照么?” 云嫂似是回忆起什么美好的事,唇角不自禁勾了勾,“李云说了,他太穷,给不起厚重的聘礼,但是他想送我一件村里其他女人都没有的东西,证明我,我不比任何女人差!” 听完这些,范一摇心中已经有数,对云嫂道:“你愿不愿意将这张照片借给我们?” 云嫂突然紧张起来,“你们,你们要他照片干什么?” 范一摇解释道:“李云对你那么好,怎么会说变心就变心呢?也许是遇到了什么变故呢。我大师兄他是阵法师,粗通命理占卜,拿着李云照片去县里打听打听,说不定能找到他。” “当,当真?!你们,你们都觉得,他不是故意抛下我的?” 范一摇:“这个你怎么能问我们,你得问你自己呀!” “可是,可是他们都说……” 运红尘忍不住在旁边翻了个白眼,“他们都说,他们都说!一个愿意拿出不多的积蓄带你去拍结婚照的男人,又对你百般好,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别人啊!我要是说我看见你男人变成母猪上天了,你也信?!” 云嫂默默垂下头,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好,那便将照片给你们吧。” 范一摇将照片收好,便准备告辞。 云嫂还不放心地嘱咐:“别,别弄丢了啊……” 范一摇觉得有点好笑,安抚道:“放心吧,我们可是镖师,最擅长的就是保管别人的东西了。倒是你,事情查清楚之前,可别再哭了,也许李云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脚,等我们找到他,就把人给你带回来了呢!” 回县城的路上,多日未见的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透出来,一扫笼罩方圆数百里长达两个月的阴霾。 运红尘好奇:“总镖头,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了,那个李云根本不像传说中那样对媳妇百般嫌弃?” 范一摇点点头,“是啊。” 运红尘来了兴致,“咦?怎么看出来的?” 范一摇看了她一眼:“要是一个与你朝夕相处的人,每天都嫌弃你,对你不好,让你紧张到窒息,如果哪天这个人突然消失了,你会如何?” 运红尘一拍大腿:“那肯定乐死了啊!”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哦哦哦,我明白了!” 范一摇继续道:“云嫂看着性情软弱,随便说两句就要掉眼泪,倘若那个李云真的对她不好,只怕比普通人精神状态还要差。云嫂和你不一样,就算李云对她不好,也是她的依靠,突然这人没了,她说不定也会伤心,但绝对不会这样伤心欲绝,哭了两个月都不停。” 运红尘撑着下巴想不通,“唔……可是奇怪,既然李云对她很好,那为什么西湖村的人都在说李云嫌弃她,还说他和女人跑了?”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罗夫人冷笑一声,说了句:“嫉妒。” 范一摇颇为认可地点点头,“没猜错的话,只怕这两口子平时没少在村里人面前秀恩爱,尤其是在村里的女人面前。” 运红尘眨眨眼,容量不多的鸟脑袋似乎无法消化如此包含着复杂人性的逻辑。 罗夫人见她不明白,就拿话点她:“一个跛脚的女人,又相貌平平,嫁了个容貌英俊且百般体贴的丈夫,看在其他女人眼里,会作何感受?倘若自身的生活不甚如意,再看到云嫂被丈夫疼爱呵护的样子,又会作何感受?” 运红尘悟了,“不是吧不是吧,人心不会如此阴暗吧?人家过得好,跟她们过得不好又没什么必然联系。” 罗夫人冷笑一声,“世人多见不得别人好,我在你们山海镖局门口跪了一天,不过是和主上多说两句话,奉阳城那些人又是如何编排我的?不过就是那些人看我们家老罗处处宠我,心里不平衡罢了,所以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不吝于以最大恶意揣度。” 运红尘这回算是涨了大见识,不禁感叹,“如此看来,这场水患,也算是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共同造就的了。” 罗夫人`拳头捏得咔咔响,咬牙切齿道:“可气的是,明明作孽的是西湖村的人,偏偏西湖村地势高,受水患连累最少,遭殃的反而是东面的几个村子!” 范一摇看着罗夫人的愤恨表情,十分有理由怀疑,若不是大师兄在这里镇场子,只怕她此刻知道真相后,一定会率领狰一族,把整个西湖村都屠了。 鬼使神差的,她居然开始为罗夫人未来的儿媳妇担忧。 “大师兄,既然李云不是主动抛弃糟糠之妻离家出走,那这么久不回去,只怕是出了事,你看咱们应该从哪里入手调查呀?” 江南渡沉吟片刻,却没有直接回答范一摇,而是问罗夫人:“近来永沛县里有没有东瀛人出现?” 罗夫人好奇,“日本人?主上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永沛县附近矿山多,时常有日本商会的人过来开采,都是过了官方的,所以县城里的日本人还挺常见的。” 范一摇想到昨晚开山的时候,大师兄也说那些法阵禁制看上去像是阴阳师的手笔,便问:“大师兄是觉得李云的失踪,和那些东瀛过来的家伙相关?” 江南渡点头,“事情不会这么巧,偏偏是长右失去了丈夫,又偏偏在我们需要开山泄洪时遇到来自阴阳师的阻碍。” 运红尘骂道:“这帮东瀛狗,就知道他们不安好心……” 范一摇抗议:“骂人别带狗!狗招你惹你了!” 再次回到程府时,已经是下午了。 刚刚进门,程老大便跑出来通知范一摇:“范总镖头,永昌票号的人差人来通知您,说是有一张汇票需要您亲自签署!” 汇票? 范一摇愣了愣,她不记得最近有什么汇款给她呀! 她一脸懵地去了永昌票号,看到那笔等待她签署的巨额钱款,足足六万大洋,心脏都颤抖了! 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她看到了汇款人名字——孟埙。 她这一口气差点就没提上来。 想不到孟埙竟真的信守承诺,将孟画慈的“遗产”分成给她汇了过来。 范一摇很无语。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自己的钱,左手倒右手,然后还要分她一杯羹。 不过孟埙怎么知道她现在在永沛? 范一摇回程府的时候,感觉脚底都在发飘。 江南渡见她神思恍惚,便问:“是什么人给你汇款?” 范一摇老实道:“孟埙,他之前假装自己是死了的孟画慈,说帮他找到侄子孟埙就把遗产分给我一部分,如今显然他已经回了沪城,以孟埙身份继承了孟画慈名下的产业,所以履行诺言。” 江南渡眸光一闪,“他给了你多少钱?” 范一摇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六。 江南渡挑挑眉,“六千?” 范一摇眼睛里充满了大洋的光辉:“六万!!大师兄!是六万大洋!我,我现在好有钱!” 江南渡哼了一声,“永沛的事了结后,你随我重新去一趟沪城。” 范一摇一愣:“诶?去沪城干什么?” 江南渡:“我将钟先生名下的全部财产都过到你名下。” 范一摇:“……” “当然了,仅是钟先生名下的财产,倒也没有多少——” 范一摇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大师兄……” “——大概也就三四百万大洋吧。” 范一摇:“……大师兄,我们明天就去订火车票呀?反正那个李云已经失踪快三个月了,再失踪一个月也没什么区别嘛。” 江南渡唇角微微勾起,仿佛打赢了一场无形的战争。 范一摇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呀,大师兄!什么叫仅是钟先生名下的财产?难道你还有别的身份??” 江南渡慢条斯理道:“你忘了么,我可是白敬亨爷爷的东家。” 范一摇恍然,“大师兄,你到底有多少隐藏身份呀!” 江南渡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一摇,为了寻你,我可是活了很久很久的。” 范一摇:“…………” 怎么办,突然就不想努力了呢! 江南渡让程府找来一个相机,对着李云的照片拍,再将照片全部洗出来,命人拿着分头去永沛县的各大集市打听,果然很快就有了结果。 程家老二道:“三个月前李云确实来了县城赶集,他去的是东市,应该有不少人见过他,我们按照时间前后排了一下顺序,有个卖羊肉的老头,应该是最后一个见过李云的人。主上,要不要我们将人带过来?” 江南渡道:“不必了,寻常百姓,胆子都很小,贸然将人领过来会紧张,说的话也就不可信了,我们过去一趟就是。” 范一摇一听说要逛集市,自然很积极,运红尘在睡觉,罗夫人也有很多族内事务要处理,于是就只有她和江南渡两人去了东市。 “大师兄,你看那个羊肉摊,他们说的老头就是他吧?”范一摇给江南渡指了一下。 只见集市最热闹的地方,有个人气很旺的羊肉摊,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留着山羊胡,看着年纪不小,中气却十足,正在高声吆喝叫卖。 “爷爷!”范一摇嘴甜,上去就是一声。 那老头“哎呦”一下,瞪圆了眼睛看面前的少女,“我这是啥时候多了个这么可爱的小孙女啊!” 范一摇嘿嘿笑,将手中李云的照片拿给老头看,“您见过这个人?” 老头有点诧异,“哎,这人到底是谁啊?今天可是有好几个人问我见没见过他了。” 范一摇也是张口就开始鬼扯:“我有个表姐,是西湖村的,这是她男人,三个月前失踪了,我便托县城里的朋友们帮我打听打听。” “啊?失踪了啊?啧啧,那还是不用找了。”老头连连摆手。 范一摇:“为什么不用找了?” 老头道:“人家去享艳福去了,还找什么?” 范一摇看了江南渡一眼:“这是怎么说的?” 那老头笑道:“我看到过这个青年,他当时是跟着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走的。” 范一摇皱皱眉,她原以为和女人跑了的说辞是西湖村的人胡乱编的,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全是瞎话。 “那不应该吧,我这表姐夫和我表姐的感情可好了,早上出门的时候还说晚上要回家吃饭呢!” 老头愣了愣,“嗯?不会吧,我看这后生跟那漂亮女人很熟呢,两个人共撑一把伞走的,还有说有笑的。” 范一摇听得更加疑惑了,甚至对李云的判断发生了动摇。 该不会云嫂她真的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幻觉里,那李云其实在外面早就有人了? 江南渡这时开口道:“老先生,您还记得那个漂亮女人长什么样么?她穿什么,身上带了什么,可还有印象?” 老头点点头:“哦哦哦对,你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来,那女人啊,她好像不是咱们华国人。” 范一摇心中一跳。 江南渡也微微变色,“不是华国人,是日本人?” 老头摸下巴回忆道:“唔……好像是吧,看她身上穿的,好像是日本女人穿的那种和服,脚上踩得也是木屐……” 江南渡突然抓住了老头的手腕。 老头吓了一跳,“喂喂喂,干什么?” 江南渡追问:“你刚才说这青年是跟这女人撑着一把伞走的?” 老头:“是,是啊。” 江南渡微微眯起眼,眼中隐约现出厉色:“那伞是谁的?” 老头被江南渡莫名变得凌厉的气场震慑住了,老老实实道:“是李云的!” 江南渡:“没记错?” 老头:“这个错不了!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集市出到一半,突然下起了雨,寻常没带伞的人都开始在街上跑起来,唯独那个日本女人,奇怪得很,也不跑,也不躲,就那么站在李云的摊位前。李云见了就问,‘雨这么大,你怎么不找地方避避啊?’那女人也不说话,就看着李云笑,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李云就撑起自己的伞,丢下摊子,和那女人走了,我还以为他们是认识的呢!” 老头说完这些,江南渡便放开了他,道谢之后,领着范一摇离开。 范一摇问:“大师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江南渡沉声道:“我知道那个日本女人是谁,或者更准确点说,我知道她是什么了。” 范一摇:“是东瀛来的异兽么?” 江南渡长长舒了口气,道:“她是雨女。” “雨女?”范一摇对东瀛的事知之甚少,“雨女是什么?” 江南渡解释道:“雨女也不能算是异兽,但的确是东瀛过来的东西。她原本是一种阴阳师创造出来的恶灵,不死不灭,但是因为没什么本事,倒也惹不出麻烦。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是机缘巧合习得了御水之术,每每盯准了猎物,便故意制造降雨,然后在雨中对她看上的男子微笑。如果那男子也回以微笑,就会情不自禁将自己的伞借给雨女,从此以后便再也无法摆脱雨女。” 范一摇道:“这么说,李云现在应该还是在雨女手里?那我们只要找到雨女,是不是就能找到李云了?” 江南渡摇头,“不好说,被雨女缠上,男子就会觉得自己一直置身于水雾中,最后会因为耐不住潮湿而死。要是身体强壮,还能坚持的久一点,但若是身体本就孱弱,可能用不了多久就死了。” 范一摇低头看了看李云的照片,毕竟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他身上几乎没什么肉,实在是和强壮不沾边。 “说起来,大师兄,我想起来一件事!咱们第一天来永沛县的时候,马车轮陷在泥里我们下来推车,我好像在路边看到过一个撑伞的女人!不过等我想仔细看时,她却不见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该不会那就是雨女吧!” 江南渡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一摇,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在哪里么?” “咱们顺着回奉阳的路找,我应该能记得的!” 第52章 斗志 两人立刻回程府驾了马车, 出县城往奉阳方向走。江南渡驾车,范一摇掀开车窗观察两边地形。 大概行了一个多小时,范一摇突然道:“大师兄!停, 就是这里!” 江南渡一收马缰,将车停下来。 “你在哪里看到她的?” 范一摇指了指路边的树丛深处:“就在那里!” 两人下了官道,顺着范一摇指的方向在树丛间穿梭。 因为连续下了两个多月的雨, 即使今天已经是大晴天, 这丛林还是湿气极重, 地上的土软泥一样, 每踩上去,都要陷入半只脚。 范一摇刚才听说雨女会让人潮湿至死,还有点不能理解。不过就是湿气重一点, 又怎么能把人搞死?此时身处于这片湿度极大的林子, 她总算是明白了。 这潮湿的滋味,可真是折磨人! “大师兄你看!那里好像有个土包包!” 终于来到那日看到撑伞女人的位置,范一摇一眼注意到地上的隆起,心中生出不祥预感。 江南渡面色一沉, “退后。” 范一摇将刀递给江南渡,“大师兄, 用这个吧。” 江南渡却没有接, 只是翻出包里的沉香屑布置阵法, 很快便将小土包破开。 范一摇瞥见土里有一只草鞋, 叫道:“里面有个人!” 江南渡干脆直接上前用手扒土, 范一摇也来帮忙, 两人很快便将一个人从里面扒拉出来。 “呕……” 这人早就死了, 而且已经开始腐烂, 发出难闻的气味, 脸上更是面目全非,爬满蛆虫,范一摇跑到一边大吐特吐。 “大师兄,这尸体毁成这样,也看不出来是不是李云啊……” 江南渡却道:“不,他就是李云。” 范一摇大着胆子回来瞄了一眼,“唔,怎么看出来的啊?” 江南渡指了指李云的照片:“你看,他脖子上挂了什么东西,这吊绳的样子和这人脖子上的吊绳一模一样。” 范一摇仔细看了一下尸体脖子上的挂绳。 只见那是一条手编的红色麻线绳,看得出来编绳的人手很巧,花样不算常见,若单纯是巧合重样,概率极小。 “哎。”范一摇长叹一口气,“这下完了,要是让那只返祖长右知道,只怕永沛县要彻底变成泽国。” 江南渡脸色不好看,往李云的尸体上贴了两张符纸,便轻轻松松将人提起来。 “不论如何,我们先将他带回去吧。” 两人一起将李云放上马车,范一摇不想和尸体同车厢,便去前面和江南渡并排坐了。 瞥了一眼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想到李云的惨状,她忍不住在心里愤恨地骂了一句—— 这帮东瀛狗! 运红尘一觉醒来便看到江南渡和范一摇带着一具尸体回来,吓得不轻。 “我的天,这人是死了多久,也太惨了吧?” 范一摇三两句将雨女的事给她讲了,运红尘听完气炸。 “我们九州的异兽都不敢轻易干预普通人的生活,他们倒是好,来到我们的地界,还敢大肆屠戮!” 程老大叹气道:“这有什么办法,国运衰败,九州式微。想当年东瀛的那些异兽和阴阳师还要来九州拜师学艺呢!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范一摇听到这里,心中很不是滋味。 江南渡似是察觉到她异样,轻轻将手搭在她肩膀上。 范一摇感觉到暖暖的温度自肩头传来,回头看了一眼江南渡,“大师兄,等解决了长右的事,我想尽快去寻找剩下的几样铜器。” “好。”江南渡声音温和,“师兄陪你。”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范一摇还是辗转反侧,一会儿梦到自己用一双狗爪子推翻了青铜鼎,一会儿又梦见云嫂哭着问她为什么不救她的丈夫,一会儿又梦见那络新妇洞穴里吊着的干尸突然睁开眼,恶狠狠瞪着她说:都怪你!我们被如此糟蹋都是因为你推翻九鼎! 最后她竟是直接被吓醒了,浑身都是冷汗。 第二天程家人寻来一个二皮匠,稍微修补了一下李云的尸体,让他看上去没那么具有视觉冲击力,也能让云嫂看到时好过一点。 运红尘担忧道:“哎,真不知道云嫂看到他丈夫死了会是什么反应,只怕是要把天都哭出一个窟窿来。” 罗夫人冷哼一声,“要我说,干脆就不要告诉她真相,只告诉她丈夫去了外省,若是能引得她离开永沛县就更好了。” 范一摇打了个哈欠,蔫蔫道:“罗夫人不用担心,如果她真的失控,我和大师兄就搞一条船,把她弄到海上去,等她冷静了再送回来。” 罗夫人盯着范一摇愣了两秒,“范总镖头,你的眼睛怎么了?” 范一摇揉了揉眼底的青黑,没精打采道:“唔,失眠,多梦。” “要不要我让丰安堂给您弄点安神的药……” “不必了,不必了。”范一摇心虚地拒绝,她其实很担心,以罗夫人爱护族人的性格,要是知道今天这一切乱象都是因她而起,会不会直接熬一碗汤药把她送走。 因为马车空间有限,还要拉一具尸体,这次只有师兄妹两人前往西湖村。 云嫂知道他们要来,一早就眼巴巴地等在了村口,一见他们的马车出现,便一瘸一拐地迎上来。 “怎么样,诸位有我丈夫的消息了么?” 江南渡点点头,“嗯,我们已经找到你丈夫了,他现在就在马车上。” “真的?!”云嫂先是一喜,但是看到两人的脸色,又惴惴不安起来,“怎么,他,他受伤了?” 怯懦的女人在这一刻因为担心丈夫而不再有所顾忌,冲过来一把掀开马车帘子,扑在了男人身边。 “阿云!”云嫂的手触碰到男人冰冷僵硬的身体,终于意识到什么,第二次呼唤男人的名字时,声音已经变了调,“阿……阿云?”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云嫂的反应,范一摇还是心中难过,“对不住,我们找到李云时,他已经死了……” 仿佛有人给这可怜的女人按了静止键,只见她大大地睁着空洞的双眼,一把枯瘦如柴的身躯保持着佝偻的样子,一动不动俯在丈夫身旁,像被人抽了魂。 就连一向对旁人死活漠不关心的江南渡,见到云嫂这样,也不禁微微动容,“我们已经查清楚害你丈夫的是什么东西。” 云嫂像是一瞬间活过来,呆愣愣地转过头,看向江南渡。 江南渡:“是雨女,一种来自东瀛的恶灵,专门祸害青壮年男子。” “雨……雨女?”云嫂像是毫无意识般重复这两个字。 范一摇给她解释了一下雨女害人的手段和过程,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多少。 直到不再有人说话,云嫂才深深吸了口气,“多谢两位……劳烦,劳烦帮忙,将我丈夫抬进屋里去吧,我想单独跟他说说话……” 这个请求不算过分,毕竟以当地习俗,人走的时候要在家中,这样才不会变成孤魂野鬼。 江南渡又在李云身上贴了一张符箓,很容易便将人弄进屋。 云嫂谢过他们,便将自家草房大门紧闭。 范一摇微微舒了口气,对江南渡道:“云嫂的反应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我还以为她见到丈夫的尸体就会哭嚎不止。” 江南渡却摇摇头,“恐怕没那么乐观。” 果然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惊天巨响,滚滚黑云霎时间吞吃掉碧色天空,一道闪电落下,将天地晃得变色。 范一摇抬头望天,闭了嘴。 下一秒,瓢泼大雨骤然而至。 江南渡展开早已准备好的雨披,罩在范一摇头上,“先上马车。” 两人进了马车躲雨,外面却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似乎随时都能将马车搅碎。 范一摇轻轻将车窗掀了条缝,只见雨落如柱,犹若瀑布。 “我的天,大师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 江南渡从怀中拿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沙漏,倒放在窗楞上。 这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若是云嫂失控,便将人带走,肯定不能放任她制造大洪水连累无辜。 江南渡道:“这雨势比预想中要大,恐怕沙漏过半,我们就要行动。” 范一摇微微叹了口气,心中闷堵,趴在马车车窗边看着外面的大雨出神。 有冰凉的雨滴飞溅到她微微卷曲的睫毛上,像是氤氲的泪花。 一只大手轻轻覆在她头顶,范一摇呆了呆,回头看江南渡。 “又在想九鼎的事?” 范一摇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其实也不完全是,我刚才假设了一下,如果云嫂的丈夫是被一个普通的歹人谋害,又或者是被作乱的九州异兽或阵法师杀死,我虽然心中也会愤怒,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憋得慌。” 江南渡闻言,淡淡道:“不论被谁害死,不都是死了,有什么不同?” “不一样的。我以前听师父给我说过,华夏自古以来便是世界之中,天朝上国,万邦来朝。九州在所有灵界中也是最强盛的,东瀛灵界不知从我们这里学了多少东西。可是如今,昔日上国,却沦落到任人欺凌。堂堂华夏子民,也可以被外族肆意屠杀……我……我……” 范一摇说到这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浸出滚落,仿佛那长右痛哭下所引发的大雨,也落进了她的躯壳里。 “大师兄,你说我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做出那种葬送华夏气运的事……是我给整个民族带来了衰运,是我……让这片土地上的子民被冠上‘病夫’的称号……我……我若是从没存在于世上就好了……” 江南渡听出范一摇声音不对,一把将人拉过来,捧起她白皙稚嫩的脸,轻喝一声:“一摇!” 范一摇涣散的瞳孔终于重新聚焦,可是她眼底的绝望像无穷尽的黑色海洋,将她原本明亮透彻的眸光吞噬。 “一摇,你看着我。”江南渡轻轻晃了她两下,“看着师兄。” 范一摇也不只是因为什么,只感觉方才那一瞬间,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愧疚而绝望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直到被江南渡强迫着与他对视,才终于回神,茫然懵懂地看着那双深邃幽黑的眼。 “一摇,你推翻九鼎已经是数万年前的事了,你所说的的天朝上国,万邦来朝,强汉,盛唐,那可都是你推翻九鼎后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怎么能说是你给这片土地带来了衰运?” 范一摇愣住,“可是,可是师父和孟埙他们都说……” “你听他们的做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你当初推翻九鼎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我相信你,你做出那样的决定,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你是看守九鼎的圣兽,也是护佑这片土地的祥瑞,你所作所为,必定不会和罪孽两字扯上关系,就算天底下所有人都诋毁你,辱骂你,误会你,我也始终相信你。” 范一摇看着大师兄的眼睛,依稀中,好像看到数万年前那条盘亘于深渊中的巨龙。 深沉如海,安稳如山,几十万年如一日地守候。 即便沧海桑田,月转星移,他也永远默默如初。 “大师兄,你为什么相信我啊?”终于,范一摇问出这个心中一直不解的疑问。 江南渡笑了笑,“因为是你。” 倒放的沙漏过半,江南渡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回头向范一摇伸出手,“一摇,时限已经到了,我们该去找云嫂了。” 范一摇看着那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江南渡唇角微勾,手一微微用力,将范一摇从马车上拉下来。 接下来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范一摇跃下马车的那一瞬,暴雨竟是突然停了。 黑云褪去,云开雾散,飒飒清风吹拂于面,带来凛冽又清爽的感觉。 与此同时,云嫂的草屋房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女人宛如脱胎换骨。 只见她眸光熠熠,周身竟是爆发出一种惊人的气势。 “范总镖头,江大掌柜,我想……我应该知道那雨女的下落,若是两位愿意助我诛杀雨女,替夫报仇,就算这辈子鞍前马后,为奴为婢,也在所不惜!!” 说完,云嫂便直接双膝跪地,冲两人深深一拜。 “你看,一摇,很多时候,事情的走向,其实与你想象中大相径庭。”江南渡回头冲范一摇微微一笑,“又怎能妄论福祸?” 范一摇微微睁大双眼,眼中的黑雾仿佛也随着狂雨退散。 她感觉胸腔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火!从未像此刻,斗志昂扬。 简陋的草房里燃着小炭炉,烘干了连日降水的潮气。 壶内的水滚沸,云嫂给范一摇和江南渡冲泡了一点茶叶,这才开始讲述他们长右一族与雨女的渊源。 “这些事也是小时候从我奶奶那里听来的。” 云嫂双手捧着一个陶土杯,垂眸看着里面热茶散出缕缕白气。 “那东瀛的雨女本是一缕挥之不去的怨灵,没什么本事,当初流落到九州时,能量几乎耗尽,是我的先祖看她可怜,将一滴泪送给了她,这才让她习得御水术。” 范一摇听到这里,不禁与江南渡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出惊讶。 江南渡道:“一直以来人们便十分好奇东瀛雨女是如何习得御水之术的,想不到居然师出长右一族。” 云嫂倏地抬眸,眼中满是愤恨,“先祖心善,传她御水术,本来是想让她借助于水中灵气维持生命,哪想到她居然用这本事去祸害别人!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是先祖知道他的后人惨遭雨女加害,不知道会不会懊悔!” 范一摇见云嫂眼眶一点点变红,唯恐她情绪激动再次飙泪,赶紧转移话题:“你刚才是不是说,你知道那雨女在什么地方?” 云嫂果然长舒一口气,及时调整了情绪,缓缓道:“我倒是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但是她的御水之术与我们长右一族相通,我倒是有办法可以找到她。” 范一摇听了一喜,“那太好了,能尽早找到她,也许就能阻止她继续谋害别人!” 云嫂将桌上一个黑色小陶瓷瓶收进怀中,起身草草裹了件破旧的麻色斗篷,“那就劳烦两位带路,带我去雨女现身过的地方吧。” 范一摇迟疑,看了一眼李云的尸体,此时他身上盖了张被子,经过二皮匠的修补,这俊朗的乡下青年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云嫂,你要不要先安葬了你的丈夫?” 云嫂神情总算恢复了一丝先前的温柔,摇摇头,“不必了,让他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将那害人的东西除掉,才是对亡夫最好的告慰。” 范一摇和江南渡带云嫂前往李云的尸身埋葬处。 他们之前挖得急切,剖开的土包没来得及回填,还呈现出躺下一个人的浅坑。 见云嫂看着那土坑出神,范一摇安慰道:“云嫂,人死不能复生,要是李云大哥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如此痛苦。” 云嫂总算是收回了视线,“范总镖头,您放心,我不会再哭了,我是困守在人间的最后一只长右,这妖物本就因我族而生,除掉她也是我族的本分,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在这个时候软弱。” 接着云嫂又转向江南渡,微微行了一礼,“辛苦江大掌柜,能不能为我生一堆火?” 第53章 中山狼 江南渡没有多问, 捡了几根枯枝,摸出一张符箓生了火。 云嫂将先前从家里带出来的黑色小瓷瓶拿出来,拔了瓶塞, 悬在火上烧,不多时,瓶内便冒出淡淡白气。 见范一摇看得认真, 云嫂解释道:“这瓶子里是我的眼泪, 只要在雨女出现过的地方将我的泪水煮沸, 便能顺着水灵力扩散的方向找到她。” 江南渡不知又弄了一张什么品种的符箓, 打出去之后,那由云嫂眼泪蒸腾出的水汽变得更加凝实可见。只见那一缕水汽如一尾小银鱼,在空中打了个转, 便游弋着向永沛县城的方向飞去。 “上马车, 追。”江南渡翻身上马。 范一摇紧随其后,提着云嫂跃上马车。 小银鱼的速度很快,若是没有马车,恐怕追起来不那么容易。 不多时, 他们便驶入了永沛城内。 这会儿正是午后,街市最热闹的时候, 一入城便能听见各种叫卖声。 范一摇心中有点犯嘀咕, 掀开马车帘对江南渡道:“大师兄,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呢!” 江南渡看过来:“哪里不对劲?” 范一摇:“我们昨天在这城内打听了很久, 近来莫名失踪的男子就只有一个李云, 再无他人。如果说雨女是随机害人, 怎么那么巧, 偏偏就选中了长右的丈夫?而且这么多天, 都没有其他被害人出现?” 云嫂声音颤抖起来:“范总镖头的意思……正因为阿云是我的丈夫, 所以才被雨女盯上?” 范一摇皱眉道:“我也不确定,但如果她是故意的,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引你造水患,那么我动用开山斧劈山泄洪,她便肯定是知道这里有阵法师或者九州的异兽介入。可是看那小银鱼的走向,这雨女分明还藏匿于城中,她难道不怕被我们找到?既然目的达成,为何不早点脱身呢?” 云嫂听到范一摇说最后一句,惨惨一笑,“范总镖头,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如今东瀛那些灵怪们就是如此猖狂,明知道在我华国境内,却也敢明目张胆作恶,越往边陲越是严重,不然您以为,我为什么成了最后一只长右?” 范一摇瞳孔微缩,回头看云嫂。 云嫂凄然道:“我三岁那年,一伙来自东瀛的灵怪冲进我们长右的村庄烧杀掳掠,村中男女老少,他们统统不肯放过,我母亲为了救我,将我压在三个哥哥的尸体下面,这才躲过了一劫。” 范一摇久久没能说出话来,等反应过来,发现攥在手中的马车帘已经被她扯下来一半。 “到了,下车吧。”江南渡道。 马车停在一家日式茶楼外。 茶楼门口悬着五六把色彩鲜艳的油纸伞当做装饰,此时里面有徐徐弦乐声传出。 而那条由云嫂眼泪化成的小银鱼已经一头扎进了茶楼,再不见踪影。 “范总镖头,那雨女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云嫂目光扫到其中一把油纸伞,骤然变得目眦欲裂,“那是……那是我家的伞!是阿云出门前,我亲自给他装上的!” “云嫂,你在外面等……” 然而还不等范一摇把话说完,云嫂便道:“范总镖头,我和你们一起,我要亲眼看看这条中山狼!” 见云嫂态度坚决,范一摇点头:“好,那你小心,进去后一定跟在我和师兄身边。” 三人全神戒备地走进茶楼,迎面便有两位妙龄少女迎过来,都穿着和服木屐,好在脸上并未描画太浓的妆容,看着倒也温柔清纯。 “客人们想喝什么?我们会将最传统的日本茶道奉上。” 两名少女引着三人入座,茶楼布置皆仿照传统日式风,矮桌榻榻米,需要脱鞋席地而坐。 为了不打草惊蛇,三人随便点了几道茶点。 很快便有身穿和服的女服务生将一道道点心端上来,全程跪地服务,倒是让范一摇颇为不自在,端起茶杯看了看,并未打算入口。 这时便听身边的女服务生笑吟吟道:“这位小姐,我们日本的茶,您不能这样直接喝的。” 范一摇眉头一挑,“怎么,我喝个茶,还得你教我怎么喝嘛?” 服务生笑容甜美热情,态度却很坚定,“不好意思,日本的茶道是种礼仪,并非华国的喝水解渴。” 范一摇面色一变,正欲发作,却被江南渡轻轻按住肩膀。 他看了眼那服务生,不冷不热道:“那就让我们见识一下贵国茶道吧。” 服务生微微鞠躬,从同伴手中额外端来一杯茶,显然是习惯了向华国茶客们指点教学。 她双手捧茶杯,先是顺时针将茶碗旋转三下,分三口饮下茶汤,再逆时针旋转茶碗三下,这才将茶碗放下。 范一摇皱了皱眉,回头问江南渡:“大师兄,这样喝茶,茶会更好喝么?” 江南渡摇头:“应该不会。” 服务生眼中现出毫不掩饰的嘲讽之色,显然在她心中,范一摇已经是个不懂茶道的土狗了。 江南渡却瞥了眼自己面前的茶,道:“你们用的应该是茶粉吧。” 服务生眼前一亮,“正是。” 江南渡:“以茶刷搅打?” 服务生继续点头:“正是。” 江南渡“哦”了一声,不紧不慢道:“这在宋代名为点茶,不过如今在华国已经不太流行,还要多亏贵国传承学习,让我们有幸看到数百年前风土人情重现。” 这简简单单三两句话,便点名了谁是爷爷谁是孙,服务生不是傻子,听得笑容微僵,神情尴尬,匆匆行礼告退。 云嫂代入自己,愤恨道:“学了我们的,回头还要踩我们一脚,真是厚颜无耻!” 这时,只听一声女人的柔媚轻笑—— “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难道不是贵国的古话?是谁规定学了别人,就要不如别人的?” 范一摇立刻警觉,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穿着黑色烫金底纹和服的女人款款走来,每走一步都是脚尖先点地,脚步轻盈得仿佛身体没有重量。 她通身皮肤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吹弹可破,媚眼如丝,弯弯的眉毛好似弦月,嘴唇的颜色极淡,却比那种艳丽的红唇更加性感,看着水润轻薄,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瓣,随时等待采摘。 “三位客人对我们的茶点分毫未动,是不满意口味么?”女人轻轻跪坐于桌边,和服的宽袖下摆自然铺开满地。 也是奇怪,她明明是正襟危坐,却给人一种慵懒轻浮的无骨感。 云嫂紧盯着女人,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你……你是雨女!” 女人见被点破身份,也丝毫不紧张,朱唇轻勾,竟是笑起来,眉眼如荡开层层涟漪。 “哎呀,我还好奇你们怎么这样快就找到我,原来是你这只长右在捣鬼。” “你,是你害死了阿云!我跟你拼了!”云嫂隔着桌子就想扑向雨女。 可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云嫂这一扑,动作突然变得迟缓,甚至连她飞扬起来的碎发也悬停在半空,看上去像是进入了一道注满水的结界。 雨女一动未动,笑得越发妩媚温柔。 范一摇起身去拉云嫂,可是在她的手触碰到云嫂手腕的一瞬,立刻有种湿嗒嗒的黏腻感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向她身上蔓延。 她顿觉不妙,想要松手,却发现云嫂的身体像是有某种强大的吸附力,竟是将她的手牢牢黏住。 云嫂的脸色发紫,如窒息一般,似乎在那道看不见的结界里,根本无法呼吸。 范一摇另一只空闲的手握住烛息刀,狠狠向雨女劈砍过去。可是在烛息刀越过某道界限后,也变得迟缓起来,如陷入沼泽,劈不下去,拔不出来。 江南渡见状,沉着脸挥出马鞭,携带着强横的力道,朝着他们与雨女之间的虚空挥出。 马鞭似乎抽打到了什么,只见原本无形的空气寸寸碎裂,如一张裂开的巨大玻璃。 雨女终于显出惊讶之色,轻盈起身向后跳跃,与此同时,横亘于他们中间的那片奇异空间也彻底坍塌,化作水流四溅。 云嫂行动终于恢复,深深倒抽一口气,连着大口喘了好几下才缓过来,兜头兜脸全是水,咳嗽着后退。 “你就是……这么杀死的阿云?”云嫂红着眼睛问。 雨女抬手带起宽大的和服衣袖,掩住嘴咯咯轻笑,“让你体会丈夫临死前经历过的事,不是应该感谢我才对,干什么一副吃人的表情?这可不像是九州的风度。” 这话听得范一摇气血上涌。 “那就让你看看什么是九州风度!” 她手腕接连翻转,烛息刀一路狂砍,带起来的刀风将周边几张茶桌断开,茶杯托盘稀里哗啦碎了满地。 雨女大概也是没见过这么生猛的攻势,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被逼得在茶室内接连躲闪,最后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范一摇的出刀空隙,将水汽结界重新支撑起来,这才有了喘息之机。 “我今天可不想和你们动手,还请诸位离开吧。”雨女柔声细语,完全听不出正处于对战状态。 范一摇气笑,“嚯!好不容易找到你,你觉得我们会放任你继续害人么?” 雨女却给范一摇抛了个媚眼,“我建议你回头看看窗外呢。” “想骗我分神?才不上你的当。” 这时云嫂拽了拽范一摇的袖子,声音带着颤,“范总镖头,这雨女正在用她刚才对付我的法子,对付外面的百姓!有个小孩快要憋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乐鸭~桃子祝大家团团圆圆,幸福安康~ 第54章 孽缘 范一摇眉头皱起, 喊道:“大师兄,你先去外面救人,这里有我!” 江南渡看了一眼窗外, 那是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女童,此时整张小脸已经憋成了紫色,白白胖胖的小手里还拿着新买的面人, 她妈妈在身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伸手想要拍她的背, 可是很快也同那女童一样, 动弹不得,脸色憋红。 “师兄!”范一摇催促。 江南渡眸色晦暗,若此时他直接对雨女动手, 或许费不了多少功夫就能除掉她, 可是那个孩子的命也就没了。 终究,那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 他还是听了小师妹的,夺门而出,一鞭子飞出去击碎了雨女营造在那对母女周身的水汽结界。 雨女不屑地笑了笑, “有什么用呢,只要你们不离开, 我可以随便选中街上百姓困住, 一个人你们能救下来, 若是两个人, 三个人, 十个人, 百个人呢?” 范一摇心思微动, “你似乎很想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是在等什么人嘛?很怕我们撞见?” 雨女闻言脸色立刻变得阴沉。 范一摇扬唇而笑, “看来猜对了哦。” “你这小丫头,真是找死啊。”雨女大袖翻飞,想要将水汽结界扩大。 范一摇吃过一次亏,哪里还能让她得逞,提起烛息刀以快到近乎虚影的速度砍过去,让雨女无法顺利催动术法。 趁两人缠斗时,云嫂却望向窗外,正如雨女所言,在江南渡救了那对母女后,陆续又有其他行人中了雨女的水汽结界,窒息濒临死亡,江南渡救了一个又一个,渐渐分身乏术。 看到那一张张因窒息而逐渐变成绛紫色的脸,云嫂的眼睛蓦然瞪大,某些久远而痛苦的回忆被勾起。 “是你!当年来我们长右村屠村的东瀛灵怪里,就有你!!”云嫂声音尖利,几乎破音。 雨女这时刚好将范一摇逼退,两人同时喘息调整,闻言微愣一瞬。 “屠村?唔……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吧,毕竟屠了太多的村子,不太记得了呢。” 云嫂摇摇欲坠地站起身,伸手指着雨女:“是你,我母亲用我三个哥哥的尸体将我压住,然后你就来了,是你杀死了我母亲!我亲眼看到,就是你!” “三个哥哥的尸体?”雨女白皙如削葱的手指在太阳穴上轻敲,“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印象,你们家墙上是不是挂着一个年画娃娃来着?啊,丑死了,直至今日,还让人记忆犹新……” 轰隆隆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黑云压城,空气中的湿度明显提升。 云嫂双目赤红,声音凄厉,“我母亲死于你手,还不够让你印象深刻,倒是因为一张年画娃娃让你记忆犹新……” 雨女无辜道:“是啊,杀了那么多只长右,长得大同小异,我哪记得谁是谁嘛……” “你这身御水的本事是长右教给你的,就算你不能做到知恩图报,也不至于对我们赶尽杀绝吧……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今天我就将你这身神通收回来!” 云嫂双手结了个古怪的手印,猛地推向雨女,可是在触碰到她那道水汽结界后,便立刻被弹飞出去。 “云嫂!”这一切发生太快,范一摇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云嫂被撞到墙壁上滑落,口吐鲜血。 雨女轻蔑地笑,“想要收回我的神通?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云嫂躺在地上,一颗颗眼泪从眼角滴落。 倾盆大雨骤降,天空昏暗如夜。 范一摇急于查看云嫂情况,拼尽全力想用烛息刀斩碎雨女制造的结界,可终究比不上大师兄的烛龙之力,原本能做到和雨女相互抗衡,保证湿气不沾染到自己身上。 可是在下雨之后,空气中湿度上升,那雨女的力量似乎也有所增长,让她渐渐招架不住了,明显能感觉到那股冰凉黏腻的潮湿感,在顺着烛息刀向她的手臂一点点侵蚀。 “狼心狗肺的东西……如果没有我们长右,你,你早就不复存在……”云嫂目眦欲裂瞪着雨女,字字泣血。 雨女深重而缓慢地吸了一口长长的气,似乎在从潮湿的空气中汲取能量,一扫之前的狼狈,变得愈发神采奕奕。 “你是不是觉得,你们长右有多么了不起?”雨女一步步从逼仄的角落里走出,反而迫得范一摇一点点后退。 “你们是高高在上的九州上族,而我是从东瀛偷渡来的卑微残灵,你们恩赐术法于我,让我活了下来,看似宽厚仁慈,其实比谁都伪善!” 范一摇感受到雨女身上暴发出的越来越强大的能量,对云嫂道:“云嫂,控制你的情绪,你越哭,空气中的湿度越大,她的能量越强,我会撑不住的!” 可是这会儿雨女已经不再理会范一摇,她一步步走到云嫂面前,用穿着雪白两指袜的脚尖勾起云嫂的下巴。 “看看你们,现在不是也跟丧家之犬一样了?什么九州上族,呵,要是你那个不可一世的老祖宗知道他的后辈混得如此不堪,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毕竟,他当初对我这个下等残灵,是很不屑一顾的呢!” 范一摇从见到这雨女第一面开始,她就一直保持着端庄柔媚的姿态,可此时此刻,她却好像完全变了个人,眼中戾气横生,尤其是在提到云嫂那个老祖宗的时候,更是银牙暗咬,双颊晕红。 于是,范一摇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切,你说人家对你不屑一顾,只怕是你自我感觉良好,将那位长右先辈的好心当成了倾慕,自作多情,纠缠不得,所以才爱而无望,因爱生恨吧?” 范一摇故意措辞犀利,果然把雨女的心态搞崩了。 “你胡说八道!”雨女柳眉倒竖,看范一摇的眼神似是想要吃人,“分明是他始乱终弃!就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长右族长,所以嫌弃我出身卑贱,配不上他!” 云嫂直接就被这猝不及防的大瓜给砸蒙了,一时间忘了哭,呆呆地看着雨女。 范一摇也很震撼。 《奉阳日报》上追的那些狗血言情小说总算是没有白追,还真让她猜着了。原以为是什么反社会型人格,或是极端民族主义者,到头来,却是一场情债。 雨女似乎终于找到了情绪宣泄口,根本没意识到外面的雨停了,她不停地来回踱步,对负心之人的控诉如开闸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我生平最讨厌伪君子,他看不起我,大可以坦坦荡荡说出来,为什么要用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借口敷衍我!从一开始,不如就让我死了,为什么要救我?” 不知道是不是范一摇看错了,雨女眼中竟隐现晶莹的泪光。 “我本就是最卑微的残灵,身无长技,哪怕在东瀛也是最微末的一族,习惯了被别人践踏到尘埃里,可是他却告诉我,我不比任何人差,只要努力,我也可以变得越来越好……他把他的一滴泪给了我,我日日夜夜不停歇地修习御水术,也变得越来越美了,可是无论我再怎么追逐,也永远追不上他的脚步!与其把人从泥潭里拉出来再重重踩回去,还不如从来不让我见到光!” 雨女说到最后,几乎是有些神经质,原本姣好的面容也变得扭曲。 “我恨他!恨他的族人!恨整个九州!恨不得杀尽长右一族,屠灭整个九州灵族!我要让他知道,你们也不是永远高高在上,也有被我踩在脚下的一天!” 范一摇:“……” 此时此刻,她很想对长右那位老祖宗说一句:您老是有多倒霉,救了这么个蛇精病! 雨女完成了自己的激情演说,似乎觉得这时应该杀个人助助兴,于是抬手又在云嫂身上做了个水汽结界。 范一摇挥刀阻拦,雨女却媚笑着瞥她一眼,柔弱无骨的手朝她轻轻一点,范一摇顿时觉得一股凝滞感包裹了拿刀的手,手中烛息刀似乎变得千斤重。 很显然,与刚刚相比,雨女变强大很多。 范一摇额头渐渐渗出汗珠,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咋咋呼呼的声音自窗外传来—— “你们这帮东瀛狗,给老娘站住!把开山斧还回来!” 是运红尘! 所以咱就是说,骂人能不能不带狗字…… 几乎同一时间,一道道身影自门外冲进来,看穿着,并非华国人打扮,也有别于普通的日本人穿衣风格,范一摇听凤梧给他描述过,认出这些人就是东瀛的阴阳师。 这几个阴阳师进来以后看到范一摇和云嫂,明显愣了一下。然而不及他们搞清楚状况,一道红色身影便紧随而至。 “总镖头!你怎么也在这里?”运红尘见了范一摇大喜过望。 范一摇问:“刚刚听你提到开山斧,开山斧怎么了?” “让这帮家伙偷了!”运红尘指控道。 本来以她的怂货本质,是不敢这么大咧咧追过来的,但是只要一想到大掌柜得知开山斧在她手中遗失后会露出什么表情,她就又支棱起来了。 “你这个疯女人,我们这里没有你们的开山斧。”一名阴阳师操着蹩脚的东瀛口音反驳,“开山斧已经在半路被人劫走,你追着我们做什么!” 若不是因为他们丢失了开山斧,急于回来向雨女复命,没有精力在路上与这只苍鹤纠缠,他们也不会就这样让她一路追到这里。 雨女与其中领头的阴阳师交换了一个眼神,确认他们说的是实情,勃然大怒:“真是一群废物!” 阴阳师头领似乎对雨女的辱骂很不满,却也只能隐忍不发,毕竟按照事先分工,雨女在这里牵制山海镖局最难对付的两人,由他们去偷开山斧,没想到却被人半路截胡。 范一摇看得出来,雨女虽然竭力表现得镇定,但她对遗失开山斧这件事非常惊慌恐惧。 对她来说,追踪开山斧的下落显然比和他们继续缠斗更为重要。 雨女已有抽身离开之意,可范一摇又怎能放走这个祸害,烛息刀立刻挥砍过去,拦住她去路。 “真的是找死!”雨女气急,眼中迸射出浓烈杀意,柔软的和服宽袖霎时变得僵硬板直,道道雨丝自室内棚顶飘落,如细小的锋刃,淬着冰寒银光。 范一摇看得心下一沉,护着运红尘和云嫂退至角落,同时用烛息刀飞快格挡,击掉那如钢针一样的索命雨丝。 雨女这个杀招可谓是敌我不分,那几名阴阳师也险些着了道,骂骂咧咧一边以咒术抵御一边退出茶楼。 这下雨女更是毫无顾忌,眼睛睁大,嘴角咧得极开,露出狰狞又疯魔的笑容。 “雨女,不可胡来!” 雨女听到这个声音,有一瞬的呆滞,笑容凝固,流露出做梦般的恍惚神情。 她一点点将头慢慢转向门口,如僵化的木偶,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可笑。 “师,师父?” 范一摇也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茶楼大门口缓缓步入一名中年男子,穿着杏色长衫,皮肤白皙,眉眼狭长温润,看起来十分有书卷气。 他似是常笑,眼角隐约可见淡淡笑纹。 雨女叫这个人师父,难道说,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长右先祖? 只是他并非如凤凰那般可以涅槃重生,又没有烛龙那般身为自然之神的强大力量,怎么可能还活着? “雨女,够了,收手吧。”男子轻叹一声,看向雨女的眼神满是怜惜。 “师父……真的,真的是你?” 雨女狂喜,也顾不上操控术法,慌忙用手摸了摸头发,似在确认自己妆容是否整洁,一双眼睛一扫之前的死气,变得鲜活明亮,“你既然还在世,为什么一直躲着不见我?” 语气中竟有种小女孩的委屈。 男子悲哀道:“见你?让我见你做什么?亲眼看着你杀害我的族人么?” 雨女慌了,急切地解释道:“师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杀的那些人,几乎已经和你没有什么血脉传承了呀,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着,雨女故作娇柔地扑倒在男子脚下,仰头楚楚可怜道:“师父,现在长右一族已经没什么人了,当初认识我们的人也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你愿意跟我走么?” 第55章 一滴泪 男子垂眸, 任凭雨女抱着他的腿,顺着她轻声说道:“跟你走?去哪里?” “我们去东瀛呀,现在东瀛灵界已经不再是数万年前那般贫瘠了, 东瀛的灵怪与阴阳师们把它建设得极好,比现在的九州强多了!”雨女说得兴致勃勃,语气中满是骄傲。 “东瀛么?那是异邦啊……”男子喃喃自语。 雨女唇角微扬:“当初我来九州, 不也是只身来到异邦么, 不过师父你放心, 只要有我在, 我会护着你的,我当初受到的委屈,一定半点都不让你体会……” “你当初受了很大委屈么?”男子声音依旧温和, 甚至伸出双手, 俯身轻柔地扶住了雨女。 雨女眼中戾气横生,“当初他们不让你与我在一起!我当然受了委屈!” 男子轻笑一声,“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雨女一愣, “嗯?什么?” 男子抓住雨女胳膊的手一点点收紧了力道,笑容未变, “即便没有其他人的阻拦, 我也根本不想与你在一起。” 雨女呆呆地与男子对视, 眼里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这一瞬破碎。 男子收回手时, 已经在雨女的胳膊上留下两道黄色符箓, 符箓紧紧贴在雨女身上, 如灼烧她的皮肉, 发出阵阵青烟。 可雨女还是执迷不悟, 丝毫不顾及身体的损伤, 跪着爬向男子,“师父……你是因为我杀了太多九州人而恼我,是不是?徒儿知错,徒儿认罚,但是你不要故意说那种话,好不好?” 男子轻盈后退,身法翩跹潇洒,唇边带着浅笑。 范一摇盯着那男子笑容,总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明艳,温柔,充满神性,却透着骨子里的漠然。 她好像突然就猜到这是谁了。 “小长右,那么喜欢哭,怎么这会儿不哭了啊?”男子温和出声。 云嫂突然被点名,很是迷茫。 范一摇却反应过来,催促:“云嫂,听他的!你试着哭出来!” 雨女见男子以如此温柔语气和其他女人说话,登时醋意大发。 “是因为你在挑拨,所以师父才会这样对我!” 她向云嫂投以怨毒的目光,展开双臂,宽大的和服衣袖无风自动,茶楼内外悬挂的油纸伞一瞬间全都被她吸引过来,悬停在半空。 “小长右,你要再不快点,我们可就死在这里了。”男子笑吟吟地催促,却丝毫没看出来心急。 云嫂越是着急,越是哭不出来。 范一摇已经看出雨女的不对劲,这一波她身上所散发的杀机比之前都要重,急切喊道:“云嫂,想想你死去的族人,再想想你丈夫李云是如何惨死在这女人手中的!你丈夫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陪你去照相馆拍照片了……” 云嫂听到范一摇提到照片,眼泪果然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往外掉。 窗外乌云重聚。 雨女双臂轻挥,衣袖翻飞间,高速旋转的油纸伞如同绞肉刀,分别向着范一摇,运红尘,和云嫂的方向袭来。 却唯独避开了对她来说威胁性最大的杏衣男子。 烛息刀出,钨金刀刃与飞速旋转的油纸伞相击,发出铿然之声。伞骨终究是木制,很快便被削成碎屑。 “是你们!都是你们!几万年前你们不同意我和师父在一起,如今还要出来捣乱!都去死!都去死!” 雨女手臂上还附着那两道符箓,华美的和服布料被腐坏穿透,蚀入皮肉,鲜红的血滴滴答答落下来,洇湿了衣袍。 可她眼里的仇恨却始终只对着范一摇他们,一道道水汽从身体中散发出来,黏稠又阴冷,迅速将他们缠绕。 湿气凝结出的藤蔓缠上三人的手脚,又渐渐伸向他们的口鼻,范一摇觉得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微薄的氧气似乎被潮湿的水雾挤榨干净。 男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折扇,以扇为笔,自半空虚化阵法符文,击向雨女胸口。 雨女吐了一口血,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男子。 “师父?” 男子神色未变,继续以扇快速虚空画阵法图纹,一笔而成,击向雨女,这次的攻击力比之前还要狠。 雨女大口大口呕血,却还是怔怔盯着男子,没有回击,也没有格挡。 “师……师父……” 男子无悲无喜地垂着眸,再次以扇画阵,一击又一击,如冷酷的执法天神,鞭笞着罪徒。 雨女最后已经被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嘴唇翕动,似乎还在无声唤着“师父”二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晶莹剔透,如珠如玉。 云嫂看着那滴从雨女身上剥离出的泪滴,吃惊地瞪大眼:“那是……我们先祖的气息!” 是上古长右族长的眼泪。 数万年前,就因这一滴泪的悲悯,将濒死的东瀛灵怪救回,赋予其强大的御水之术,却没想到,铸成一场冤孽。 整个日式茶楼内此刻几乎要被黏腻的水汽注满,触角般的水汽缠在人身上,骨头缝因为阴寒的湿气而隐隐作痛,木质的墙壁上迅速生出黑色的霉斑,地板角落甚至长出了暗绿色的苔藓。 绵绵密密的湿潮感几乎将人逼疯,倒不如直接淹死的痛快。 云嫂能量最弱,抵挡湿潮的力量最小,很快便又像之前那样,变得窒息无法行动,却依然尽忠职守地努力痛哭。 室外大雨肆虐,室内潮气入骨,一阴一阳,将水的两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是现在,斩!” 杏衣男子祭出一物,向范一摇这边掷来,竟是开山斧! 范一摇咬牙穷尽浑身力气,将右手艰难从那水汽藤蔓中拉拔出来,一把抓住开山斧的手柄。 她高高跃起,像是浸在水底的慢动作,双手持刀,将无物不破的开山斧举过头顶,向着雨女所在方向用力劈斩下去。 这一刻,雨女眼中的恍惚迷离恢复清明,瞪着眼看男子,“不对,你,你不是师父!!你是什么人!” 可惜她醒悟得太晚,纵使双目泣血,也是错付于人。 开山斧劈至半空时,那滴属于长右先祖的眼泪被一阵金光推过来,融入到暗黄色的古铜斧身。 时间仿佛停滞,范一摇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她知道,这是开山斧被成功锻造的迹象。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她又会看到什么。 …… “凤凰大叔,那些人是谁呀?” 范一摇站在山巅,俯视着山下潮水般的人流。 她身边的男人温声道:“他们是九州之外的灵族。” 范一摇好奇:“九州之外?九州之外也有灵族么?” 男人道:“那当然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滋生相应的灵力,也会哺育出对应的灵族。比如华夏土地滋养了九州,倭国土地上滋养出东瀛,希腊土地上滋养出奥林匹斯……” 范一摇:“那他们为什么不在自己的灵界好好待着,来我们九州做什么?” “九州境内树立九鼎,子民繁衍昌盛,是目前东方最强大的灵界,自然会吸引周围弱小的灵族过来了。” “他们过来做什么?” “学习我们,依附我们,朝拜我们。” “咦,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们就不怕这样对他们毫无保留,会被超越,被反噬么?”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们足够强大。” 范一摇听了男人的话,沉默良久,忽然问:“那我们,能一直这样强大下去么?” …… 范一摇猛地睁开眼。 停滞的时间恢复,开山斧自高空重重劈下,一层层击穿了雨女缔造的水雾结界,直逼她面门。 雨女那双惊恐的眼瞳中,倒映出开山斧的青绿色倒影。 “这是……这是锻造开山斧的阴阳水法阵!”雨女倏然转向不远处的杏衣男子,目眦欲裂,“你!是你!你竟敢欺骗君名大人,君名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范一摇听得皱眉,然而她已经没有机会搞清楚雨女这番话的意思了,开山斧为九鼎所化,天地万物,没有它劈不开的东西。 雨女在它的威压下瞬间化为了水雾,范一摇本以为会听见她的惨叫,然而在雨女雾化的一瞬,却听到一声释然的笑—— “真好,不是师父……杀我的,不是师父……” 范一摇有片刻的怔然,随即“哗”一声,被兜头浇了一脸的水。 随着雨女的陨落,空气中的水汽瞬间凝结成水,如瀑布般骤然坠落,将室内三人全都淋湿。 绵密阴潮闷得人窒息的空气瞬间肃清,范一摇深深吸了口气,总算是摆脱了那种困得人发狂的憋闷感。 “一摇,你没事吧?” 雨女死了,对外面的凡人攻击自然也就停歇,江南渡第一时间赶回茶楼,将落汤鸡般的范一摇揽入怀中。 “大师兄,我没事。”范一摇抹了把脸,回头去寻那杏衣男子,可室内哪还有人影。 “总镖头,你去哪里呀!”运红尘见范一摇忽然挣脱大掌柜的怀抱,飞一样地跑出茶楼,不由大喊。 可她实在是筋疲力尽,已经没力气追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大掌柜脸色难看地独自追出去。 因为雨女刚才制造出的混乱,此时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范一摇很快看到了那道杏色的背影。 “孟埙!” 男人脚步停了下来,似是迟疑片刻,才转过身,打开折扇轻摇,虽顶着一张陌生的脸,笑容却还是熟悉的样子。 “我的小狗狗真聪明,终究还是认出了我啊。” 第56章 索命 范一摇一步一步走上前, 本就圆圆的杏眼睁大,映出男子的身影。 她浑身湿透,头发一缕缕贴在额上, 衣袖衣摆还在滴水,看起来十分狼狈。 但她的眼眸却极亮。 “这雨女,是你故意引来的?” 范一摇觉得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东西, 费了好大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孟埙唇边笑容微敛, 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这一刻, 世界似乎也变得极为安静, 仿佛只有相望的两人,以及那轻轻的摇扇声。 范一摇心中祈祷听见否定的答案。 然而最终,孟埙却道:“没错, 是我引来的。” 范一摇睫毛微颤, 抖掉上面一颗水珠,“那……让雨女杀掉云嫂的丈夫,引她痛哭酿成水患,也是你指使的?” 孟埙这回脸上彻底没有了笑容, 漆黑的眼看着范一摇,只简短答了一个字:“是。” 一场大水, 害得多少门户一夜倾覆, 千亩良田变成水泽。而那云嫂更是葬送一生的幸福, 从此枕边无人应答。 而这一切, 居然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 “为什么?”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 感觉如果不这样做, 就会窒息。 孟埙淡淡道:“若无水患, 烛龙不会被你逼迫交出开山斧。而锻造开山斧以阴阳水法阵为最佳, 需上古长右神力作引。雨女那里有数万年前长右族长之泪, 东瀛人想夺取开山斧,我便顺水推舟,将雨女引来,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真是好一个一举两得。 范一摇手中烛息刀越握越紧,终于没法克制心中滔天怒火,向着孟埙劈砍过去。 可是让范一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完全没有格挡,让这一刀结结实实地从左肩横贯前胸。 杏色锦缎被割开,下面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范一摇心中震动,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人早已是一具枯骨。 苍白冰冷的手握上她持刀的手腕,却没有将烛息刀从身体里拔出,而是将她拉得更近了一些。 范一摇不得不仰起头,才能与之对视。 “永沛县水患,固然死了不少人。可是相比于在这混乱世道下横死的性命,又算的什么?那雨女痴恋师尊成狂,单是这一个疯子,为了她一己私怨,就可以让我华夏土地数百村庄惨遭荼毒,千万子民变成孤魂野鬼。与其在这里谴责我连累无辜,倒不如快点想办法淬炼剩下的铜器。” 孟埙声音冷漠,可是说出的每一个字却犹如千斤之重。 这让范一摇想到锻造开山斧时看到的回忆。 那我们,能一直这样强大下去么? 她这样问。 回忆里,她没有等到凤凰的答案。 而在现实的当下,她以一种残忍的代价,等到了答案。 孟埙轻轻推开她,带着烛息刀一并归还,转身离开。 “为了淬炼剩下的铜器,你还要伤及多少人?一人之性命都不知珍重,又何来护佑这片土地生灵?”范一摇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大声质问。 远古的天神如今只剩残破的躯壳,他站在夕阳染血的街道上,却 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透着疲惫与无奈。 “小狗狗,你什么时候能明白,我重立九鼎是为国运。而国运,是要血与肉来换的。” 范一摇呆呆看着孟埙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直到一阵风吹过,带起湿衣的寒凉,才让她猛地一个机灵,回过神来。 一件带着暖意的外袍自身后将她兜头裹住。 熟悉的气息让范一摇混乱的内心平静下来。 “大师兄……”她闭上眼,轻唤一声。 “嗯。”江南渡回应,用衣服给范一摇擦着湿发,顺便在她头上揉了揉。 “一摇,这注定是一条艰难险阻之路,既然决定走下去,就坚定向前,不必受他人干扰。” 湿透的少女像只可怜的流浪小狗,扬起脸看他,“可是师兄,我很迷茫,不知道该听谁的,该如何走下面的路。” 江南渡目光温和,温暖有力的手掌按在她肩头,道:“那就以你自己的方式去走,走着走着,也就知道该如何了。” 范一摇抽了抽鼻子,任由师兄牵着手,向他们停在茶楼附近的马车走。 行至半路,江南渡突然问:“一摇,你为什么如此在意他?” 范一摇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啊?谁?” 江南渡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漫不经心,“就是那个人,你似乎很难接受他的恶行。” “哦……你说孟埙啊……”范一摇垂着头,闷声好久,才慢吞吞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原本他在我心中,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吧,所以不愿看到皎月蒙尘。” 江南渡的手无意识攥紧。 范一摇一声吃痛,抬头看他:“大师兄,你怎么啦?” 江南渡及时掩去眼中郁色,“没什么。” 看来,在小师妹心中,他并非皎月。 所以即便知道他曾恶贯满盈,也不会成为心结,令她惦念如斯。 …… 江南渡架马车,先将云嫂送回家。 马车行驶到西湖村时,云嫂终于从昏迷中苏醒。 范一摇将那把属于李云的油纸伞递给她,道:“云嫂,这次多亏了你我们才能这么快找到雨女,最后也是因为你,才能成功设阵将雨女解决掉,多谢了。” 如今尘埃落定,支撑着云嫂的那股精气神也散了,她接过油纸伞,轻轻抱在怀里,对范一摇道:“是我应该谢谢你们,多谢你们,我才能为夫报仇。” 运红尘同情道:“云嫂子,等操办好李云大哥的后事,你就看开些吧,可别再哭了,毕竟咱们是长右呐。” 云嫂点头,“几位放心,我如今已经没什么遗憾,就准备在这里好好守着阿云。若是能守到九州通道重新打开,我便带着李云回到九州,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了。” 范一摇张了张口,很想说等她帮助孟埙重立九鼎,那一天或许就会到来。 可最后她却什么都没说,只道:“嗯,放心,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 与云嫂作别后,范一摇一直坐在马车上发呆。 脑子里总是不由回荡起孟埙最后说的那句话—— 国运,是要血与肉来换的。 天色快暗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回到了奉阳城。可是相比于往日的万家灯火,如今的奉阳城却显得有些死气沉沉,不仅沿街叫卖的小贩不见了,许多商铺也都早早打烊,一排排门板关得严实。 马车停到山海镖局门口,竟也是关了门,运红尘率先从马车上跳下来,上前扣门:“老板!我们回来啦!” 等了半天无人应答,反倒把隔壁的罗铮给敲了出来。 “红尘姑娘,凤老板他不在。” 运红尘奇了,“诶?老板不在家,怎么不锁门?” “凤老板走得匆忙,来不及上锁,只拜托我看着呢。”罗铮全程说话声音都压得极低,神情也颇有些鬼祟,像是生怕什么人听见,“哎,这几天城里发生了怪事,咱们进去说。” 范一摇和江南渡跟上来,被罗铮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于是三人在罗铮的气氛感染下,以一种近乎夸张的姿态,蹑手蹑脚进了镖局,连同拉车的马儿都放轻了蹄子。 “罗铮,到底发生什么怪事了呀?”运红尘好奇心重,一进院子便迫不及待追问。 罗铮小心翼翼将门关好,才道:“哎,诸位有所不知,最近咱们奉阳城里,死了好多人。” 三人均是面色微变,等着罗铮继续说下去。 “大概就是从你们动身前往永沛县的时候开始吧,城里陆续有人死掉,起初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家也没太上心,只当是天气凉了,那些老人没能挨过去。可是接下来就轮到小孩子,这年月小儿夭折率高,死一个两个还不稀奇,但短短十天内接连死了三十多个孩子,这就有古怪了。” “那些孩子是怎么死的?是被人害死了?”范一摇问。 罗铮:“所以才说是怪事嘛,这些小孩死因各不相同,有些是病死的,有些是喝奶喝水呛死的,吃饭噎死的,还有自己玩不小心跌井里的……总之,死因五花八门,看不出是有人蓄意谋害。” 运红尘唏嘘道:“这可真的吓人,感觉像中了诅咒一样……” 罗铮忙点头:“就是说呢!如今人们都在传,城里来了不干净的冤鬼,找活人索命来了,所以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 范一摇垂下眼半晌没吭声,再开口时,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可在城内见到过孟埙?” 江南渡看了范一摇一眼,又默默移开视线。 罗铮则是一愣:“孟公子?没有啊,咱们从毕方村离开以后,不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总镖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 范一摇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人搞出心理阴影,遇到类似的事就会第一时间将他当做罪魁祸首。 运红尘这时担心起来:“哎呀,老板突然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话音未落,山海镖局大门被人推开,凤梧走了进来。 见到他们回来,凤梧明显愣了一下,“啊,你们回来了啊……” 范一摇注意到师父的神情明显和平日不同,便道:“师父你怎么了?刚刚因为什么事急匆匆出门呀?” 凤梧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临时有事出去了一下。”随即又立刻转移话题,“永沛水患的事解决完了?” 范一摇点头:“嗯,已经解决了,是一只返祖长右啼哭不止引来了水患。” “长右啊……解决了就好,解决了就好。”凤梧极度敷衍地附和了这几句,便径自回了内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运红尘在范一摇耳边悄声道:“总镖头,你有没有觉得老板看起来有点怪怪的?” 的确是怪,按照师父往常的性子,肯定是要八卦地多问几句的,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 正在这时,山海镖局大门再度被人扣开,这次来的却是面容憔悴的黄探长。 “哎,你们可算是回来了。”黄探长一见到江南渡等人,立刻如蒙大赦。他见罗铮也在这里,便道:“小罗,城里最近发生的事你都跟他们说了吧?” 罗铮点头:“嗯,已经说过了。” 黄探长:“那正好,不用我再多重复一遍。” 江南渡比较警觉,“黄探长此次登门,为的是最近城内的怪事?” “正是呢,警署这两天将所有出事的人家都盘问了一遍,才知道这些人家有个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范一摇和运红尘异口同声道。 黄探长:“他们都见过一位陌生的男子或者女子出现在家门附近,而且两人均生得极其貌美。” 范一摇越听越觉得这事八成和异兽或者阵法师有点关系,便道:“这一男一女的衣着打扮可有什么特征?” 黄探长从兜里摸出两张画像,“喏,这是警署根据目击人的描述拟画的,两人都穿白色上装,紫色下装。警署这几天一直在搜查这两人,却毫无结果,因此警署便想让你们山海镖局帮忙,放心,咱们肯定是有酬劳的!” 第57章 凤凰火 黄探长向来了解山海镖局的尿性, 所以特意强调了酬劳的事。 只是这一次他未免有些失算,因为就算没有酬劳,这次山海镖局也注定了不会坐视不理。 送走黄探长以后, 范一摇对江南渡道:“大师兄,你觉不觉得……这件事可能和师父有关?” 江南渡神情凝重,自看到黄探长拿出来的画像后, 他便如此。 运红尘看出端倪, “大掌柜, 您不会是知道那对被通缉的男女是什么人了吧?” 江南渡没有立刻回答, 只道:“一路劳顿,先吃些东西,稍晚再与师父谈吧, 这种事让他亲自开口比较合适。” 晚上吃饭时, 范一摇去凤梧房间叫人,谁知手指还没碰上房门,便忽然听见院墙外一声悠长凄厉的女子哭嚎,将她吓了一跳。 凤梧的房门猛地从里面推开。 范一摇惊呆了, 她从没见过脸色如此难看的师父。 此刻,山海镖局这位一向不着调的主人, 面如白纸, 冷肃如霜, 漆黑的眼底燃着怒意。 他没有看小徒弟, 直接拿着他那支白色玉笛冲出了镖局后门。 那声女子的凄嚎声, 正是从后门临街传来。 范一摇也顾不上吃饭了, 紧跟着追出去。 因为城内发生的古怪死亡事件, 街道上早已一片冷清, 因此当街那名妇人, 怀里抱着头破血流的孩子坐在地上,便显得尤为扎眼。 此时已有不少街坊邻居听见声音,开了门窗出来探查。 “哎,这不是茶馆的老板娘徐氏么?她家孩子出事了?” “好像是被楼上掉下来的窗板砸到头了!” “还活着么?” “头都开了瓢了,还怎么活啊?” 范一摇一路穿过窃窃私语的街坊,来到茶馆老板娘身边,果然看到母子俩身旁有块一人多高的木板,尖角染着血迹。 凤梧在那孩子面前蹲下,伸出手探他脉搏,不忍地闭了闭眼,“徐夫人,节哀。” 这时住在楼上的那户人家也下来了,仓皇无措地喃喃:“怎么会呢?好好的窗板,怎么会突然掉下来呢……” “肯定是冤鬼索命啊!!这还用说!” “这是死的第几个孩子了……” “徐夫人,你今天有没有在家附近看到什么奇怪的人啊?” “是啊,穿着白色衣服,紫色下裙的……” 徐夫人俨然已经听不进其他人说什么,只知道抱着孩子的尸体哭到昏厥。 有人报了警,黄探长风尘仆仆地带着两名警员赶来,拍了照,做了笔录,便让人将晕倒的妇人抬走,又找来徐家人安顿好孩子的尸体。 “凤老板,范总镖头。”黄探长看到两人,一脸痛心,“你们也看到了,现在这事闹的,满城人心惶惶,还望山海镖局从旁协助警署,尽早逮捕这背后的嫌疑人!” “黄探长,我们也愿意自发组织,捉拿这背后的始作俑者!” 这时一名青年站出来,他家里人口众多,光是弟弟妹妹就有七八个,谁能保证下一个被害的不是自家孩子呢? “是啊,我们家也愿意出人,帮忙追捕那两个嫌疑犯!” “我们也愿意出人!” “我们也愿意!” 很显然,如今对失去亲人的恐惧已经胜过对未知鬼怪的恐惧,人们都不想下一桩命案轮到自家,纷纷鼓起勇气主动出击。 黄探长很受激励,“好!既然大家都有这份决心,那咱们就组织起三支自卫小队,其中两支负责城内巡逻,第三支队伍跟着我们警署出城搜查,就不信抓不到那对鬼祟的男女!” “就是的,咱们倒要看看,他们是何方妖物!也敢跑到奉阳城撒野!” 等街上众人陆续散去,凤梧让范一摇先独自回镖局,说他还有事要处理。 范一摇本来不放心,可是转眼间就不见了师父的踪影,便只能先回到镖局,将街上发生的事说给江南渡和运红尘。 运红尘听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乖乖,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乱啊,竟然能操纵人的死亡!也没听说咱九州有这种本事的异兽或者阵法师呀?” 范一摇被运红尘提醒,问江南渡:“师兄,这不会又是从东瀛那边过来的吧?” 可是看黄探长拿来的通缉画像,那两人的穿着分明是传统华夏服饰,并非日式。 江南渡微微垂眸,“此事有关师父隐秘,旁人不好置喙。” 越是这样半遮半掩,范一摇和运红尘便越是好奇。 范一摇决定今晚不管使出什么方法,也得从师父口中问出点什么,于是吃完了饭硬扛着不睡,就蹲在师父房门口等。 她等着等着就有点打瞌睡,半梦半醒中,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眼前出现一道模糊身影,身姿修长,衣袍飘逸。 范一摇下意识伸手抓住对方衣摆,透过檐下雨帘仰头看,哑着声音问:“是不是你?这次,是不是又是你?” “一摇在说什么?”江南渡拿披风的手微僵,他半边身子站在屋檐外,后背衣衫被雨水打湿。 “哦,原来是大师兄啊。”范一摇总算彻底醒过来,默默松了手。 这是第二次,她将他认作旁人。 江南渡将带来的披风给小师妹披上,夜雨寒凉,仿佛也将寒气染在他微垂的睫上。 “早点回房吧,下雨了湿气重,当心受冷。” “唔,我担心师父,想等他回来。” 江南渡沉默一瞬,撩起长衫下摆,与范一摇并排坐在石阶上。 “好,师兄陪你。” 然而不一会儿江南渡就感到肩膀上一沉,是小师妹睡着了,歪歪靠在他身上。 他顺势将人轻轻揽入怀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想刚刚她抬头看他的眼神。 那一刻,她的伤心,难过,忐忑,全都写在脸上。 好像生怕她眼里的那个“他”,会对她的质问给出肯定的答案。 纵使百般不愿承认,江南渡到此刻也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 她心里在乎那个人,非常非常在乎。 所以这十几年在人世间的陪伴,终究还是抵不过那些浸在回忆里的羁绊吗? 江南渡微微侧过头,冰凉的唇轻轻贴在她的额,心中有种宣泄不出的憋闷。 恰逢此时,闷雷炸响,一道闪电凌空劈落下来,照亮大半个夜空。 凤梧浑身湿透地回来,脸色苍白,长发一绺绺滴着水,像只孤魂野鬼。 “人找到了?”江南渡问。 凤梧听见声音才发现等在门前的大小徒弟,他怔了一下,苦笑:“哪里那么容易就找到。” 随即反应过来:“你们怎么在这里?” 江南渡平静道:“一摇怀疑你认识通缉令上的人,想等你回来仔细盘问。” “往事不堪回首。”凤梧一脸疲惫地摆摆手,“回吧。” 江南渡没再说什么,只是将睡熟了的小师妹打横抱起,送回房间。 自卫队很快组织起来,因为人多势众,人们也就不那么害怕。 不过为了这些普通民众的安全,山海镖局众人还是兵分三路,负责随队保护,运红尘和江南渡跟夜间巡逻的城内小队,凤梧负责保护白天城内小队,范一摇则是跟随出城小队。 这样连续三天,城内再没发生过类似的离奇命案,人们士气大增,都觉得是元凶怕了,不敢再露头作祟。 范一摇跟着黄探长在城外巡查,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她甚至从师父凤梧日益忧虑的神情中,看出事态的严峻。只可惜这三天他们早出晚归,一直没找机会和师父说上话。 “范总镖头,过来歇一会儿吧,吃些东西!” 城外小队巡逻到城郊小树林附近,正是晌午,警署的人准备午休吃饭,黄探长招呼范一摇。 范一摇闻着饭香味也觉得饿了,正准备过去,余光一扫,发现不远处的大树后有道紫色的影子闪过。 她几乎是在看到那人影的瞬间提刀冲了出去,可是转到大树后面却发现空无一物。 紧接着又是一声树枝被踩到的清脆声响,她循着声音继续往前追。 警署的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追不上她,只能彷徨无措地提着警棍四散戒备。 范一摇追得极快,在普通人眼中,甚至看不清她穿梭在林间的身影。她能明显感觉出来,对方似乎是有意在引她追击,总是在她丢掉目标时,弄出些新的响动或者踪迹。 于是她停了下来,出声道:“你出来吧,不然我就走了,不追了。” 她就这样静立片刻,将身体五感调动到极致,可是除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再也捕捉不到任何声音。 空气中除了树林里泥土的味道,没有陌生人的气息。 范一摇终于失去耐心,转头想要朝来时的方向返回,没想到身后正静静站着一人! “……” 什么鬼东西,没有声音也就罢了,连个气味都没有! 范一摇瞪着那白衣紫裙的年轻男子,身体快过脑子,拔刀便砍。 男子轻轻侧身躲避,身法敏捷程度居然不输孟埙,他抬手,提起一盏燃着紫色火焰的宫灯。 紫焰明灭跳动,晃得他那清俊昳丽的面容如同鬼魅。 “范总镖头,范一摇?是你在这尘世间的名字么?”男子声音温柔,唇畔噙笑,像是面对情人的呓语,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范一摇正准备开口回答,这时忽然听见凤梧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一摇!不可应答!!” 她如被人当头棒喝,那种飘飘乎的眩晕感瞬时消散,呼之欲出的应和也及时收回。 范一摇额头冷汗直冒,心有余悸看了眼男子手中提着的宫灯,猜测若是刚刚自己回答了,恐怕也会和那些意外横死的老人孩子一样,被这人收了性命。 男子看到凤梧,非但没有转身逃遁,反而笑意吟吟,继续蛊惑:“范一摇,是你的名字?” “凤凰火,不许伤她性命!” 这时凤梧终于赶到近前,对男子呵斥。 男子抬起头,似是才发现凤凰,微微眯起好看的眼睛,毕恭毕敬弯下身,“既然是主人的吩咐,当然是要从命的了。” 范一摇一脸错愕,看看男子,再看看师父。 凤凰火?主人? 第58章 忘忧梳 “凤凰火, 九州界内,勿害人性命。” 凤凰冷肃着脸,字字铿锵, 如发聩之音。 提着紫焰宫灯的男子浅笑不变,眉眼低垂,“遵命。” 不知为何, 这被称为“凤凰火”的男子狡如魔魅, 但这一刻范一摇很笃定, 他一定会遵守自己的承诺, 不再作乱害人。 “一摇先回去,告诉黄探长,事情已经解决, 自卫队也可自行解散。” 凤凰说完, 也不等范一摇反应,径自抓起凤凰火的胳膊,将人拖走:“你跟我来。” 凤凰火低头看着凤凰抓住自己的手,神色间似乎闪过一瞬的惊奇, 就这样乖乖跟着,两人一前一后, 身形很快消失在树林深处。 范一摇完全看呆, 立在原处愣了许久, 直到警署的人找来, 才按照师父吩咐的交代下去, 然后飞快跑回城内。 江南渡昨晚带着自卫队在城内巡逻一夜, 在镖局小憩一会儿, 因不放心范一摇, 正准备出城寻她, 却在大门口被撞了个满怀。 “大师兄!”范一摇气喘吁吁。 “怎么急成这样,出了什么事?”江南渡心提起了一半,待看到小师妹眼神里并无慌张之色,才放了心。 “大师兄,师父和那个凤凰火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江南渡:“凤凰火已经现身了?” 范一摇点头,“是啊,他提着一盏紫色火焰的宫灯,在树林里问我的名字,幸好师父及时出现,没让我回应。” 江南渡面色陡沉,“凤凰火现在在哪里?” “跟着师父走了,不知道去什么地方。”范一摇没察觉大师兄神色不对,继续追问:“大师兄,凤凰火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叫凤凰火,是和师父有关么?我听他叫师父主人。” “凤凰火是上古时期凤凰涅槃的火焰所化,原本在九州时有师父镇着,凭他的本事也翻不出天,可是后来被他逃去了东瀛,听说走通了那边的冥界,从此便能左右人的生死,如今也算是东瀛名头很大的妖怪了。” 范一摇好奇:“这么说,凤凰火从属于师父?” 江南渡:“不错,凡凤凰之令,皆不可违抗。” 范一摇更觉得奇怪了:“那他在东瀛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还要故意找上师父?就不怕失去自由吗?” 江南渡迟疑片刻,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范一摇,但是见她已经生疑,就算自己不说,恐怕她也会去找些东瀛典籍查阅,总归要知道。 “凤凰被称为不死鸟,是因为死后便可涅槃,可少有人知道,这世上只有一种方法能彻底杀死凤凰,就是以凤凰火焚烧。” 范一摇大惊:“那师父跟那个火在一起,岂不是很危险?他这次来不会就是冲着来烧死师父的吧?” “凤凰火出自凤凰涅槃之火,他们之间自然存在主仆契约,凤凰火受制于凤凰,须绝对服从于凤凰,想要噬主也没那么容易。可若是以某种方法将这契约解除,就另当别论了。” “什么方法?” 江南渡:“让凤凰火彻底忘记凤凰。” 范一摇顿时脑洞大开,“如此说,那不是只要将凤凰火的脑子拍一顿,给他拍到失忆,师父在这世间就有了天敌?” 江南渡失笑,“凤凰火乃凤凰之火,本就不是□□凡躯,怎么可能拍一顿就失忆。” 不过范一摇的话也算是提醒了江南渡,凤凰火大老远冒着重新被凤凰控制的风险回到这里,绝对别有所图。 有什么是值得他拿自由来冒险的? 或许……也唯有永远的自由。 “我看通缉令上说是有两个人,那个男的是凤凰火,另一个女人呢?” “他们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范一摇听得迷糊了。 “凤凰火本无性别之分,化男身还是女身随心意而定。应该是有人见过他的男身,有人见过他的女身,所以才会误会为两个人。” 范一摇还从未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不过想到凤凰火可以变女身,再联系今日见到她与师父的互动,竟是品出几分暧昧来。 江南渡转而往厨房走,准备做早饭。既然凤凰火已经被凤凰收了,他也就没必要再出去了。 范一摇跟在身后,还在问个不停,“大师兄,凤凰火和师父之间真的只是主仆的关系么?就没有别的?” “你想有什么?” “就是那个……男女之情啊什么的。” 江南渡幽幽黑眸望过来,“之前不是说了,事关师父隐秘,不便非议。” 范一摇做了个鬼脸,觉得大师兄既然这样说,也算是间接承认师父与凤凰火之间是有猫腻的。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等着师父回来,缠着他好好问一问。 然而随着凤梧日日不归,范一摇那份八卦的心情也就渐渐淡了,逐渐开始担心起来。 她也试着去那天的城郊树林找过,自然是无功而返。 这日她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无意间发现自己竟是走到了风月楼门前。 白天的红灯区一片冷清,她立了片刻,正准备离开,却听见吱呀一声,风月楼大门被人推开。 “是范总镖头吧?”一位姑娘问道,“我们主人有请。” 范一摇一愣,“主人?你们主人是……” 姑娘笑得含羞带怯,“是我们孟公子了,原来孟妈妈的亲侄儿,继承了这风月楼呢。” 孟妈妈…… 范一摇心想,若是这位姑娘知道她口中的孟公子和以前那位“孟妈妈”是同一个人,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开青楼啊!! 范一摇心中莫名生起一股火来,走进风月楼的脚步也变得杀气腾腾。 “我们公子是重感情的人,孟妈妈当初留下来的摆件陈设他几乎没动,全都原样保存下来,换了旁人,怕是早就将姑姑的遗物丢出去换新了。”这位风月楼的姑娘很显然对新主人非常推崇,一路夸个不停。 范一摇听得想翻白眼,还没走到孟埙的房间,又闻到熟悉的茶香。 “公子,范总镖头给您带进来了。” “进。” 那位姑娘将范一摇领进门后,又在孟埙眼神示意下恋恋不舍地走了。 “你要准备继续经营风月楼么?”范一摇脱口而问,自己也有些弄不明白,为何对这件事会如此在意。 孟埙正在泡茶的手微顿,笑着抬眼,“不然呢?这乱世之下,你又让这些女子往何处去?” 范一摇语塞,顿时如一只打了蔫的鹌鹑。 能沦落风尘的女子,大多数都有可怜的身世,若是这风月楼没了,她们也就真的成了浮萍,连个容身居所都没有。 而如今这颓颓世道,又是谁一手造成的? 见她不说话了,孟埙将一壶茶泡好,为她倒了一杯。 “说吧,为什么想来找我?” 孟埙知道,经过上次雨女之事,范一摇心里气他得很,不到万不得已,估计不会再想见他。 “我又没来找你,是你门口的姑娘把我拉进来的。” 范一摇忍不住抽了抽鼻子,认出这茶是上一次给她泡的顶雾茶。 是她极喜欢的味道。 孟埙轻笑,“你这只小狗狗脾气倔得很,你若不想进来,就凭她们也能把你拉进来?” 范一摇也知道现在不是嘴硬的时候,“我师父不见了,他跟着凤凰火离开,已经多日无音讯,你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吗?” 孟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一张地图缓缓展在茶桌上。 “小狗狗,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一定要让你运送前尘镜去沪城?” 范一摇自然无从揣度孟埙的想法。 孟埙也显然没指望她能回答上来,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洛城安城之间的某处点了点。 “此处名为鹤城,如今虽已经名不见经传,可它在数万年前,却是九州的正中心。” 范一摇惊讶,一直以来,她对上古九州的概念还仅限于各种传说,如今真的对应到了真实的城池,竟有一种微妙的触动感。 “当初我设立九鼎,正是以鹤城为中心放置一鼎,再以八卦方向为延伸,另外分设八鼎。当初你们运送前尘镜时,在奉阳附近的连口山遭遇白骨阵,正是应了东北的艮位鼎。而之后又引你们去沪城,则是应了正东的震位鼎。” 范一摇跟着大师兄学了不少阵法常识,自然懂得八卦方位。 “所以你早就料到我们离开沪城后,会护送风水簪去敦煌,就是为了在那里找到如意爵?” 孟埙点点头:“不错,敦煌位于鹤城西北,应了八卦中的乾位鼎。” “那之后在永沛县锻造开山斧,就是北边坎位鼎?”范一摇低头看着地图。 “正是,锻造九种铜器,分别需要在其对应的八卦方位,以相应的阵法进行锻造。这次凤凰火从东瀛而来,所为何事想必凤凰他心里清楚得很,但是凤凰还愿意跟他走,说明也有自己的目的。” 范一摇听得云里雾里。 孟埙展开手中折扇,精致如画的面容半掩于后,眉眼如月。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剩下几样铜器么?” 范一摇回忆道:“……忘忧梳,惊天鼓,定情锁,招魂灯……还有一样是你也不知道的。” 孟埙笑吟吟道:“忘忧梳因何得名?小狗狗不如来猜猜?” 范一摇沉吟片刻,蓦地瞪大眼,“该不会是能让人失忆吧?” 第59章 守信契约 从孟埙的表情中, 范一摇知道自己猜对了,她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孟埙慢悠悠道:“忘忧梳,只要执梳之人给人梳头, 便能让这人忘记与执梳之人有关的一切。凤凰火之所以畏惧凤凰,源于他无法摆脱出生自凤凰的记忆,凤凰为主, 他为仆, 而一旦这些记忆消失, 他便可不再受制于凤凰。” “所以凤凰火应该是找到了忘忧梳, 才来找师父的?可师父为什么要和他走呢?”范一摇惶恐地问。 孟埙摇着折扇笑而不语。 范一摇猛然醒悟到什么,如遭雷击,自言自语道:“师父与凤凰火离开, 是为了忘忧梳, 他想要帮我拿到这件铜器!” 孟埙未置可否,只缓声道:“忘忧梳需要在鹤城锻造,也就是应了中心鼎。若是你想找凤凰,不如去鹤城看看。” 范一摇马不停蹄赶回山海镖局时, 红着眼睛。 运红尘刚好睡醒出来,见范一摇如此, 吓了一跳:“呀!总镖头, 你这是怎么了?” 范一摇胡乱抹了把脸, 也不说话, 直接冲进马棚拉马套车。 “哎, 总镖头你这是要去哪儿?” 这时江南渡也听见动静, 走了出来。 “一摇?怎么了?” 范一摇将忘忧梳的事讲给两人, 说到最后, 声音发涩。 “大师兄, 红尘,师父这次可能真的会死掉了……都是因为我,如果当初我没有自作主张推翻九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江南渡将手放在她的头上,摸了摸。 “一摇不必自责,师父与那凤凰火之间自有他们的渊源和因果,或早或晚都要了结,忘忧梳也不过是个让他们提早相见的契机罢了。” 但是范一摇却无法抑制心中愧疚,她担心师父,只想立刻去鹤城。 江南渡吩咐运红尘留下来看家,大概一炷香后,便做好一切准备。 正待启程,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来做什么?”江南渡冷冷看着站在马车前的孟埙。 孟埙不拿自己当外人,敛衽准备登上马车。 江南渡横鞭拦住。 范一摇掀开车帘,“大师兄,带上他吧,到时候淬炼忘忧梳,还需要他布阵帮忙。” 江南渡自然不愿与此人同行,只不过他先前许诺过小师妹,会竭尽全力帮助她重立九鼎,不能食言,因而只能放行。 好在孟埙这一路还算老实,并没有再生出什么事端。 鹤城距离奉阳城近三千里,乘马车至少也要七八天,他们日夜兼程,赶到鹤城也是五天后了。 三人分头行动,混入市集,打听凤梧的下落。 “唔……你说一个长相出众的青年,和一个雌雄难辨的漂亮年轻人,我好像有点印象!” 范一摇从一个卖糖水的摊主口中打听到一点关于师父的消息。 “我前两日出城回村,路过一处破庙,好像在门口看到过你说的这两人。” 范一摇立刻道:“那庙在什么地方,能跟我说一下么?” “哎,西门出城,往东去,得有个二三十里的样子。不过我路过那里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前了,小姑娘你现在要去找人,恐怕是要扑个空的。” “那你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么?” 摊主好笑道:“我只是路过,怎么会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那你废什么话!” 摊主正欲发火,却被塞进手里一块大洋,有些不敢置信,放进嘴里咬了咬,又吹了一下,确定是真的。 心中那点火气随之烟消云散,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记得路过那破庙时,其中一人是被用绳索绑着的,也不知道这里面牵扯了什么是非。 摊主有心想要提醒这寻人的小姑娘,可惜她留下大洋就跑了,再抬头时已看不见人影。 …… 山海镖局在外行走江湖,自然有自己的联络方法,范一摇很快找到江南渡,却不见孟埙踪影。 她决定不等了,先和大师兄往城外跑一趟,按照那摊主指引的方向,寻到城外二十里地的一座破败土地庙。 赶到地方时,天色已暗,破庙距离官道有段距离,周围荒无人烟,几乎都是半人高的枯草。 师兄妹二人正准备向破庙大门走去,范一摇耳朵一动,忽然一把拉住师兄蹲伏下身。 江南渡这时也感应到附近有人,循着脚步声看过去,只见一个白衣紫裙的身影走进庙门。 两人对视一眼。 是凤凰火! 范一摇心急,想要再靠近些,却被江南渡制止,他冲她轻轻摇了下头,示意要谨慎,于是两人半伏着身体,隐在枯草丛里缓慢靠近,从土地庙后绕过去,一点点靠近侧窗。 破旧的土地庙正堂内,凤梧正盘腿坐在土地公像下,闭目养神,若不是他身上捆缚的绳索,会让人以为他是在打坐。 范一摇透过窗格看到这一幕,双眼圆瞪,几乎要忍不住冲进去了。 江南渡一手提住她后脖领,生生将人扯了回来。 范一摇以眼神示意:什么情况!!不是说凤凰火没法违抗师父命令?这怎么还捆上了?! 江南渡表情有些古怪,没有回应。 范一摇只好压下心中惊异,继续偷窥。 一墙之隔,白衫紫裙的凤凰火肤白胜雪,隐藏于乌黑长发中的耳朵比常人尖一些,削薄的嘴唇如久病之人,透着微微的暗紫色。但是看他那精神奕奕的样子,却丝毫不像有病之人。 “主人,看我给你找到什么了!” 凤凰火单手端着一张托盘,盘中放着一只精致瓷碗,兴致勃勃,一副献宝的样子。 “酒酿桂花圆子,我记得你最喜欢吃了。”他走到凤梧面前,屈膝矮下身来,将那碗酒酿圆子奉上,以仰视的姿态,眸光亮亮地看向凤梧。“在这中原之地,想搞到一碗正宗的酒酿圆子可不是容易的事,费了我好大功夫呢。” 面对凤凰火的殷勤,凤梧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睁开眼淡淡看向他。 “凤凰火,我已经被你在这里捆缚数日,你也该解气了,还不肯将忘忧梳拿给我么?” 凤凰火神情委屈,“主人说的是什么话,我又何曾对主人有气?倒是主人,多年未见,对我如此冷冰冰的。”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做恍然大悟状,“哦,我知道了,主人是不喜欢我这个样子,没关系,我换一个。” 凤凰火放下手中托盘,摇身一变。 范一摇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风流俊秀的青年,变成一位妩媚娇柔的妙龄女子,眉眼外形与方才的男身相似,仿佛一对龙凤胎。 “怎么样,主人,现在愿意吃我给你找来的酒酿圆子了么?”女版凤凰火朱唇皓齿,纤纤素手重新将那酒酿圆子捧起,满心期待地看向凤梧。 凤梧叹了口气,“凤凰火,你如今已经入了东瀛,你我分属异邦,昔日主仆之情早已所剩无几,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呢?不如早点拿出忘忧梳,我会履行诺言,用忘忧梳为你梳头,助你摆脱束缚,放你自由。” 凤凰火脸上还挂着笑容,只是面对凤梧的冷言冷语,那笑容变得越来越僵硬。 但手中稳稳端着的那碗酒酿圆子,还是纹丝未动。 “主人,你我之间有主仆契约束缚,你明知道我不会对你不利,却也不愿尝尝我替你寻来的吃食么?” 凤梧不明白凤凰火为什么会对一碗酒酿圆子如此执念,不过为了不再继续纠缠,他微微皱眉,道:“你这样捆着我,我怎么吃?” 凤凰火素手轻拨,以汤匙舀起一勺圆子羹,送入凤梧口中。 凤梧张口吃下,抬眼间对上凤凰火视线,又迅速将目光移开。 “现在,可以把忘忧梳拿出来了么?”他声音冷漠,但那一瞬的眼神躲闪,却暴露他心中慌乱。 凤凰火垂眸,女性形象下,她的睫毛卷曲浓密,鸦羽一般微颤两下,忽地轻笑出声。 “主人,若是我贸然拿出忘忧梳,你再反悔了可怎么办?到时候你强行命令我将忘忧梳交给你,却又不肯为我梳头,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凤梧微微皱眉,“那你想怎样?” 凤凰火抬起眼看向凤梧,眸光熠熠,“不如主人与我订立守信契约,以确保不能反悔吧。” “守信契约?”凤凰意识到凤凰火在说什么,腾地站起,脸瞬间涨红,身上绳索也随之断开,“你在胡说什么,那法阵……早已在九州失传了!” “九州失传,东瀛却没有失传。” 凤凰火笑吟吟摸出一张符纸,那符箓不同于东瀛灵怪惯用的黑白阴阳符,而是正经的朱砂黄纸,道家符箓。 凤梧像是看到什么非礼之物,猛地转过身去,露在衣领外的半截后颈红得像是能滴出血。 范一摇莫名其妙,悄声问:“大师兄,守信契约是什么东西?” 怎么师父的反应如此奇怪? 等了半天没有等到答案,范一摇这才侧头看向旁边大师兄,惊讶发现,师兄的耳尖竟然也有点泛红,唇线抿得很紧。 “凤凰火,我是什么样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何必闹到如此不堪?”凤梧背对着凤凰火,言语间似乎透着无限疲惫。 “不堪?”这两个字无疑刺痛了凤凰火,她自嘲地笑,“是啊,不堪的从来都是我,不及主人高洁尊贵。既然主人对我如此嫌弃憎恶,当初那事之后,为何不杀了我,不让我去死呢?” 凤梧沉默,凤凰火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眸色氤氲,带着几分负气地说:“那忘忧梳根本不在我手中,主人若不肯与我签订契约,就算了吧。” 凤凰火转身欲走,却被凤梧叫住。 “好,我愿与你订立守信契约。” 凤凰火似是不敢置信,愣了愣。 凤梧这时已经站到凤凰火近前,接过她手中符箓,单手飞快结了个手印,那符箓便在他催动之下化为一缕红色光束,分别缠绕住两人手腕。 “当年是你主动。这一次,换我来吧。”凤梧声音喑哑,托起凤凰火的脸,吻了下去。 范一摇:“!!!” 这一幕着实令她始料未及,看得眼睛都圆了。 随着这一吻,契约符箓化作的红色光束光芒大盛,在两人手臂上越缠越紧,而两人似乎也不打算止步于此,彼此纠缠着退至墙壁,凤凰火那件白色小衫剥落,露出雪白香肩,而凤梧的红色长衫盘口也被解开。 范一摇正看得聚精会神,眼睛却忽然被人蒙住。 轻吟与喘息声传出,她的耳朵也被人捂住。 江南渡为了阻止小师妹看到不可观不可闻的画面,几乎将她整个圈进怀中,可是很快他就觉察出此举的不妙之处。 范一摇听不见奇怪的声音了,取而代之却是大师兄逐渐狂乱的心跳声。此时,她一只耳朵贴在师兄的胸口,一只耳朵被师兄的手捂着,眼睛则是被师兄的另一只手环过来蒙住。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拥挤而燥热,唯有师兄的气息和体温。 她并非三岁稚童,报纸上连载的□□也看过不少,自然知道此时在这土地庙内正在发生什么样的事。 只是此时与师兄共同目睹,更觉难以启齿,脸颊滚烫。 江南渡并不比范一摇好过,他身子僵硬,体温急剧升高,五感敏锐度似乎也无限增强。 小师妹轻浅的呼吸在皮肤表面掠过,带起令人心惊肉跳的颤栗。 纵使惊涛骇浪,也必须波平如水。这般处境,于他来说,近乎行刑。 范一摇觉得身体忽然一轻,竟是被江南渡打横抱起来,身法迅疾如风,几乎只眨眼之间便远远离开土地庙。 两人藏身之处的枯草只发出微弱的声响,并未惊动土地庙内沉溺欲海的主仆。 范一摇被大师兄重新放回地面时,甚至是有点恍惚的。 “唔……我们走了,师父,师父他怎么办?”范一摇抓耳挠腮,看天看地,就是莫名不敢看大师兄,脸上热度褪去,耳朵还是烫的。 江南渡已恢复冷静,带几分嫌弃道:“看样子一时是死不了,等他将这些孽债还清了我们再来寻他。” 范一摇胡乱点着头,想起什么,又问:“忘忧梳不在凤凰火手中,又会在谁手里?那凤凰火可有什么朋友?” 江南渡摇头:“凤凰火前往东瀛,已与九州这边断联数百年。” 范一摇皱起眉,“那就不妙了,这么看,忘忧梳八成是在东瀛那些阴阳师或者灵怪的手中。” 师兄妹两人在马车守到天明,凤凰火终于从土地庙里出来了,步履轻盈地离开,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范一摇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待确认凤凰火不会再去而复返,迫不及待窜出了马车,向那土地庙冲去。 凤梧在范一摇进来的时候,已经衣衫整齐,只是端坐在土地公神像下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师父!” 听见范一摇的声音,凤梧很惊讶,有些心虚地问道:“一摇?你怎么找来这里了?” “师父多日不归,孟埙又给我讲了忘忧梳的事,我和大师兄很担心你,怕你被那凤凰火害了。” 一提到凤凰火,凤梧更加不自在,以手掩唇咳嗽一声,“你已经知道凤凰火了吗?” 范一摇卖师兄卖得很彻底,“嗯,师兄都给我说了。” “哦,都给你说什么了?”很显然,凤梧以为两位徒弟是刚刚才找来,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荒唐事。 “就你们以前的事啊。”范一摇回答得很模棱两可,又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师父,你真的会给凤凰火用忘忧梳梳头吗?” 凤梧神情总算恢复如常,“这恐怕是我们唯一能接触到忘忧梳的办法了。” “可那样的话,师父你不就有危险了……” 凤凰倒是很看得开,“这世间能给你们致命一击的东西那么多,我只多了一样而已,无妨。” 江南渡根本没有下马车,凤梧跟着小徒弟从土地庙出来,两人对上视线。 凤凰被大徒弟眼中的了然之意弄了个红脸,“看什么?” 江南渡移开目光,拽了拽缰绳,“气色不错,看来昨晚师父休息得不错。” 凤凰惊惧地瞪大了眼。 “你们,你们……” 江南渡慢悠悠道:“我们在此守了师父一夜,不敢惊扰。” 凤凰脸红一阵白一阵。 江南渡难得成功刺激到这只老鸟,心里十分舒坦。 三人准备回他们在鹤城落脚的客栈,可是刚进城不久,范一摇一瞥之间,却看到了一样东西—— 一张白狐面具。 那面具歪戴在一个穿着和服的少年头上,笑眼弯弯。 “大师兄,停车!” 范一摇不等马车停稳,便跳下车向后追去,想要寻找那面具的踪影。 可是街上人来人往,全是衣着朴素简陋的鹤城百姓,又哪来的和服少年? “找什么呢?” 范一摇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回过头。 “大师兄,我……好像看到那个人了。” “什么人?” “就是那个……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在亨氏德拍卖行的那天晚上,你将我锁在外面,是一个穿着和服的少年替我破开了你的封印,让我顺利进去。” 江南渡神色严肃起来:“怎么,你又看到他了?” 范一摇点点头,“那人戴着一张白狐脸的微笑面具,很特别。偏偏是这时候,大师兄,你说那个人该不会是和凤凰火一伙的吧?忘忧梳难道在他手里?” 江南渡沉吟片刻,拉着范一摇往马车走,“不论如何,先问问师父,凤凰火是如何与他说的。” 范一摇想想也对,师父这回出卖色相,总归不会做赔本生意,两人既然已经签订了守信契约,那凤凰火一定会将忘忧梳带来。 他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 凤梧说凤凰火与他约定三天后见,奇怪的是,这三天却一直不见孟埙的踪影。 范一摇有些心累,眼看如今忘忧梳就要有着落,可是锻造忘忧梳的阵法他们却毫无头绪。 早知道她就应该跟在孟埙身边,时时刻刻盯着他才对。 第60章 三梳 凤凰火很守信, 三天后果然重新回到土地庙。 两人约定在此见面,凤凰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经过那晚的结契,双方态度都有所转变, 凤凰很难再做到冷面相对。 “忘忧梳带来了么?”他尽量不去看凤凰火的眼睛。 自变回女身之后,凤凰火就一直维持少女的模样,身高比凤梧矮半个头, 总是一脸濡慕抬头望着他, 像个单纯的小女孩。 “想要拿到忘忧梳, 主人要随我去个地方。” 范一摇和江南渡一直远远盯着土地庙, 不多时见凤梧和凤凰火从里面出来。 她隐约感觉不妙,“怎么回事,师父这到底是拿到忘忧梳了还是没拿到啊?” 江南渡看了一会儿, 道:“他们往东边的树林去了。” 于是两人悄悄跟了上去, 因为怕凤凰火发现,也只能远远坠着,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凤梧已经跟着凤凰火在树林里走了快一个钟头了,终于耐心告罄, “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凤凰火冲凤梧乖巧地一笑:“主人不是想要忘忧梳么,咱们自然要去忘忧梳所在的地方。” 凤梧自嘲地笑了笑, “如今你我已经签订了守信契约, 还这么忌惮我吗?依然不敢将忘忧梳带在身上?” 凤凰火立刻否认, “主人误会了, 毕竟今天对我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 总归要有些仪式感的, 难道主人想要在那间破土地庙里结束我们两人的关系?” 凤梧语塞, 心中竟生出一丝苦涩的味道。 这会儿她倒是嫌弃起那间土地庙了, 那晚却不见她说什么, 可见如今她真的已经看开,那等亲密事于她来说,也不过是结契必要的流程罢了。 两人一直走到一片空地才停下来。 凤梧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空地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有人刻意将树木清除掉了。 空地的正中摆着一张秦汉风格的檀木矮桌,桌前摆着圆形蒲团,桌上有一面镜子,还有一把梳子。 那梳子是铜制的,因年代久远而暗黄发乌,看着十分不起眼,却是九鼎化为的铜器之一,忘忧梳。 “怎么样,主人,我没骗你吧,我真的找来了忘忧梳呢。”凤凰火目光落在铜梳上,眸色渐深,似陷入回忆,“你知道我为此到底付出了什么……称之为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为过了。” “是吗,那真是辛苦你了。” 这不咸不淡的语气令凤凰火有些恼怒,意味不明地深深看了凤梧一眼,随即眉宇舒展,解开了束发的发带,满头乌丝瞬间倾泻,长至脚踝,衬得白皮盛雪。 凤梧看得一时有些晃神。 凤凰火朱唇轻挑,眸光波动,敛衽坐于蒲团上。 簌簌风过,吹得林中树叶响动,有零星几片金红的树叶被吹拂到凤凰火白衣紫裙上,还有她如瀑的黑发上。 凤梧看着这一幕,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数万年前那一晚,他初次涅槃,落下的涅槃之火,在铺满金色落叶的树林中化形。 当初,她也是披散着一头漆黑长发,懵懂向他望过来。 “主人。” 凤梧被凤凰火这一声唤回了神,看到她双手捧着铜梳,冲他盈盈而笑。 “主人,忘忧梳在此,烦请为我梳头。” 凤梧稳了稳心神,努力将那些久远的几乎已经尘封失色的画面从脑子里挥除,走过去接过忘忧梳。 不要说他此时已经与凤凰火签订了守信契约,忘忧梳在手则必须履行为她梳头的承诺,即便他们之间没有这道契约束缚,他也会允她自由。 或许,这就是她数万年的心魔。 凤梧手中拿着忘忧梳,站在凤凰火身侧,轻轻落下一梳。 凤凰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以及为自己梳头的凤梧,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些许痴念。 她口中轻声呢喃:“一梳,忘却前尘……” 凤凰火的头发顺滑无比,从头梳到尾,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凤梧又抬手,梳第二下。 “二梳,恩断义绝……” 随着忘忧梳的每一次梳下,凤凰火都觉得镜中男子的面容模糊了几分,那些日夜纠缠她的记忆,如蒙了尘的珍珠,正在随着铜梳落下而飞速暗淡。 凤梧再抬手,准备梳第三下,手却忽然被凤凰火抓住。 两人就这样僵持片刻,于铜镜中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凤凰火终是轻轻放了手。 “三梳……形同陌路……” 忘忧梳一共梳三下,即可令被梳头的人忘记与梳头人有关的一切。 当凤梧缓缓将第三梳从发根滑落至发尾,凤凰火闭上眼,眼泪从面颊滚落。 凤凰火从属于凤凰,生生世世,亘古不变。但若是彻底忘记凤凰,她便不再受制。 只是听过一段有关忘忧梳的传说,她便上天入地想办法将这东西找到,为的就是摆脱束缚,恢复自由。 可是为什么真的得偿所愿这一刻,她却哭了? 凤梧给凤凰火梳完最后一下,看到她那滴眼泪,竟是不由自主伸出手,为她轻轻拭掉泪水。 泪水还带着热度,沾染在指尖,逐渐变得一片冰凉。 范一摇隔着树丛,远远注视着师父为凤凰火梳头拭泪,心里忽然泛起酸涩之意,眼睛竟不知不觉也跟着湿润起来。 “大师兄,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难过。” 江南渡看了小师妹一眼,说出的话却极度冰冷理性,“注意,现在开始,凤凰火不再记得师父了。” 范一摇心里一惊,立刻打起精神,手也摸上烛息刀,时刻准备凤凰火发难。 树林中央空地,凤凰火浓黑的睫毛轻颤,倏然睁眼,看着面前站立的陌生男子,神情戒备。 “喂,你是什么人,怎么拿着我的铜梳?” 凤梧不动声色收回刚刚为凤凰火擦眼泪的手,垂眸看了眼手中铜梳,温和道:“你方才已经同意把这梳子送给我了,不记得了吗?” 凤凰火有些狐疑,四下打量了一番,竟不记得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又是如何与眼前这人相遇。 凤梧欲将忘忧梳收入袖中,却被凤凰火一把抓住手腕。 “咦?你是九州异兽?”凤凰火盯着凤梧看了半晌,忽然轻佻地笑起来,“算了,看在你长得还不错的份上,我就饶你这一回,梳子拿来!” “那你可还记得,你这梳子是从哪里来的?”凤梧拿着忘忧梳的手抬高,让凤凰火抢了个空。 凤凰火得到忘忧梳的因缘与凤梧相关,所以她甚至连梳子的来历都不记得了。 “你管我从哪里来的,快点把梳子还给我。” 凤凰火跳起来准备再次抢夺,凤梧却忽然垂了眸子,认真看她。 “这把梳子我很喜欢,送我可好?” 他神色平静,声音低沉,两人挨得极近,那凤凰火被看得竟是失了一下神,脸颊奇异地漫上晕色。 范一摇躲在远处,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只是看那暧昧的互动,不禁感叹出声:“想不到,师父还有这样的一面呢。” 江南渡反应迅速,立刻问:“怎样的一面?” 范一摇:“大师兄你不觉得,师父这样……很有魅力嘛?” 江南渡语气生硬:“不觉得。” 范一摇啧啧摇头:“哎,你又不是女孩,肯定不懂。” 江南渡默了半晌,问:“女孩……都喜欢这样的?” 范一摇侧过头,见大师兄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忽然尴尬起来,忙移开视线,摸摸鼻子不再说话。 这边凤凰火目光上上下下在凤梧身上打量了一遍,细眉微挑,忽地笑:“你想要这把铜梳?行啊,那你……准备用什么来换啊?” 凤梧对这般明目张胆的调戏无动于衷,取出一支白玉笛,横在唇边,“我给你吹一首曲子吧。” 凤凰火并没有真的拿那把梳子当回事,反而被面前的男人引起了兴致,头一歪,身子向后一靠,大爷一样翘起了二郎腿,笑眯眯道:“那你先吹一首曲让我听听,听得我高兴了,说不定这梳子就给你了。” 悠扬笛音回荡于山林,如浅滩细流,润物无声,拥有可以抚平一切躁动的力量。 凤凰火原本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在自己面前吹笛的男人,可是渐渐地,却被那笛音吸引,竟是听得入了神,总觉得这情景有些似曾相识。 一曲奏毕,凤梧见凤凰火半晌没说话,便道:“这首曲子够换你的铜梳吗?” 凤凰火眉梢微挑,故意找茬道:“一首曲子哪够?我这梳子可是足重的黄铜,你还不得吹个十首八首的?” 凤梧竟也没恼,脾气极好地问:“好,那是十首还是八首?” 凤凰火愣住,似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凤梧在问什么。 凤梧重复:“是十首,还是八首?” 凤凰火:“……十首!” 凤梧:“好。” 接下来,凤梧竟当真坐下来,一首接一首地给凤凰火吹起了曲子。 凤凰火听着听着,看凤梧的眼神渐渐变了,心中打定了主意,不管这男人吹几首曲子,她都不打算将铜梳给他。非但不给,还要将人强行留下来。 至于留下来做什么她还没想好,反正就算是单单用来给她吹曲子解闷,那也是好的。 凤梧与凤凰火就这样坐在林中,男子仙人之姿,凝神吹笛,女子艳丽明媚,支颚倾听,美好如画卷。 范一摇也看得入神,甚至觉得,如果师父能和凤凰火一直这般相处下去,也是很好的。 然而就在这时,林间有沙沙响动声。 “来了,是东瀛人。”江南渡低声提醒。 范一摇竟并不觉意外,只是看那林间如同神仙眷侣的一对璧人,有些不忍。 这诗意盎然的一幅美卷,终究是要被毁了。 十几道人影向着凤梧和凤凰火飞速包围,范一摇本打算和大师兄上前支援,却看到师父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向着他们轻轻摇了两下。 这是不让他们过去的意思? 范一摇回头去看江南渡,“大师兄,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江南渡目光扫过那群阴阳师的站位,眉间微蹙一下,复又恢复如常:“既然他不让我们过去,便再继续看看。” 凤凰火听见林间动静,神色也变得警觉起来,待看清了那些人头戴乌帽身穿狩衣的模样,才重新放松了身体,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瘫坐着,半眯起眼,听得享受。 “凤凰火,君明大人下令,命你就地斩杀这只九州凤凰,不得延误!”为首的一人来势汹汹,以日语命令。 凤梧依然在吹笛,仿佛对这些突然出现的人视而不见,笛音甚至都没有吹错一个。 凤凰火有些惊讶地看向凤梧:“凤凰?说谁?他吗?” 这伙人正是来自东瀛的阴阳师,只见他们纷纷从宽大的狩衣衣袖中拿出一张张阴阳符,以两人为中心开始结阵。 那一双双警惕的眼睛,全都看着正在吹笛的男子,可男子却只是眉目低垂,神色温和,白色玉笛被他轻握在手中,传出美妙温柔的旋律。 “小心他的笛音,听说凤凰可以用笛声发动攻击!” 阴阳师中一人提醒,同时,数十道阴阳符忽然齐齐升至半空,随着阴阳师们齐结手印,蓝白色的符光自阴阳符中发出,彼此联结交叉,渐成一张巨网,将凤梧与凤凰火困在其中。 凤凰火此时已经知道这吹笛男子的身份,却并没有动手,只是定定看着对方,疑惑道:“喂,你刚刚怎么不逃?没听他们说要来杀你?” 原本在巨网封合之前,他是有机会逃离的,可是他却没有动,依然凝神吹曲。 终于,十首曲子吹奏完毕,凤梧才平静地抬眼:“现在可以将铜梳给我了?” 凤凰火不可思议,“这把梳子就这么重要?比命还重要?” 更何况,东西原本就在他手中,他刚刚若真的趁她被那帮阴阳师分神跑了,也就跑了,也不一定会被他们追上。 凤梧看了凤凰火一眼,淡淡道:“梳子重要,但是没有离开,是因为曲子没吹完。曲赠知音之人,不可半途而废。” 凤凰火怔然,一瞬间,心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 “凤凰火,你想违背君明大人的命令么!凤凰已困于阵中,快用你的火焚杀!” 凤凰火衣袂和长发随着阵法中气流飞舞,身上火气阵阵,看得出心情烦躁。 “闭嘴,吵什么!” 然而,就是迟迟不肯对凤凰动手。 阴阳师面面相觑,目光中不约而同流露出疑惑之色。 不是说凤凰火忘记凤凰,就不会再受制于他了么,为什么她还是不肯对凤凰下杀手? “喂,君明家的人我可不敢得罪,我象征性对你动手,待会儿你自己机灵着点,等我用火将这阵法轰开缺口,你便逃了吧。”凤凰火悄声对凤梧道。 这回轮到凤梧愣住,神情复杂,“你,不杀我?” 这么漂亮的男人,用火烧坏了多可惜。 凤凰火瞋他一眼,“废什么话!接招!” 凤凰火手中升起一团火球,佯装攻击凤梧,她一开始不了解凤梧实力,放水放得严重,可渐渐发现,尽管她将出招速度一提再提,对面的男人却总是不费吹灰之力轻松躲开。 最关键的是,他的动作从始至终都是从容的,不紧不慢,没有半分慌乱或是急促。 凤凰火被激起了战意,看向凤梧的眼神越发神采奕奕,有种棋逢对手的酣畅与兴奋。 范一摇迫于凤梧指令,一直在阵外观战,可是眼看着师父深限于阴阳师法阵,又与凤凰火缠斗不休,她就有些看不下去了。 “大师兄,我们得去帮师父了。” 然而没得到江南渡的回应,却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老凤凰这么多年也是没有白养孩子,关键时刻,小徒儿还是很惦记他的啊。” 范一摇眼中流露出惊喜之色,回头看向来人,“孟埙,这么多天你去哪里了!” 江南渡面对孟埙的突然出现,却似乎并不意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目光扫过小师妹脸上表情,抓着马鞭的手收紧了些。 孟埙摇着折扇,却不回答,向那些阴阳师点了点,“东瀛人的这个阵法正适合锻造忘忧梳,小狗狗进去,听我指令。” 范一摇知道,在锻造铜器这件事上,孟埙向来是可靠的,更何况她本就急着驰援凤梧,眼看着凤凰火又是一个火球砸向凤梧,她没有丝毫犹豫,提起烛息刀冲入阵中。 “一摇等等!” 江南渡伸手抓人,胳膊却莫名被某种力量拦阻,手堪堪擦着范一摇的衣袖掠过。 他眸光一沉,长鞭迅如雷电甩出,毫不留情缠住孟埙脖子。 孟埙无动于衷摇着手中折扇,唇角笑容未变。 “烛龙,做什么一见到我就要打打杀杀,别忘了,我们如今目标一致,都想锻造铜器,重立九鼎。” 江南渡冷笑:“你以为我看不出那些东瀛人布的是什么阵法?他们这次明摆着,就是冲凤凰来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60-70 第61章 杀神阵 “所以呢, 又有什么关系。”孟埙满不在乎,看表情,似乎是觉得江南渡有些小题大做了。“如今九州式微, 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布下这个阵法,想要顺利锻造忘忧梳,唯有如此。更何况, 凤凰自己也知情。” 江南渡道:“你知道的, 那只老鸟的死活我从来不在乎, 但是你若再让她因你而难过, 就别怪我出手,砸烂你那堆铜器。” “说笑了,小狗狗这一世有你这个好师兄呵护, 谁又能让她难过呢。”孟埙嘴上这般打趣, 眼睛里笑意却淡了几分。 就在阵外两人打着哑谜时,处于阴阳师阵内的范一摇,已经挡在凤梧身前,对凤凰火拔刀相向。 “唔, 哪里来的黄毛丫头!找死!” 凤凰火见一直没法让漂亮郎君离开,本就心情不爽, 如今又从天而降一个搅局的, 再也压制不住火气, 接连几个火球向范一摇身上投掷出去。 范一摇动作灵活地躲开, 同时不断拉近与凤凰火的距离, 出刀飞快, 逼迫得凤凰火连连退后。 “师父, 你快点破阵, 这个破火球我来对付!” 凤凰火怒道:“什么破火球, 这是凤凰火!” 范一摇立刻问:“凤凰火是什么火?” “你傻么,凤凰火当然就是凤凰的火!” 范一摇撇撇嘴,“哼,既然知道自己是凤凰的火,还敢在主人面前造次!” “黄毛小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凤凰火听得云里雾里,越发想要将眼前这碍事儿的小不点干掉。 这时凤梧却将一物塞进范一摇手中,“一摇,忘忧梳给你,快点借助此阵锻造!” 凤凰火不可置信瞪大眼,嫉妒得娇容扭曲,“好啊,你居然把我的铜梳送给别人!她,她还是你的徒弟!你们两个,不知廉耻!” 范一摇接过铜梳,只觉得凤凰火的火球攻势越来越猛。 “小狗狗不要慌,去震位。” 这时孟埙的指令声传来。 范一摇辨别了一下位置,想也不想便带着忘忧梳飞快往震位冲。 那些阴阳师看到孟埙出现,都显出惊讶愤怒之色,互相对视使了个眼色,立刻做出调整,变换阵型。 同时对阵中凤凰火呵斥道:“凤凰火,拦住那女孩!” 凤凰火立刻去拦阻范一摇,没想到半途被凤梧挡住。 “喂,你当真以为我不敢伤你么?闪开!” 凤梧不为所动。 就这么一耽误的功夫,范一摇顺利占据阵法中的震位,只见一个圆形的蓝色阵法圆圈自她脚下亮起。 “去巽位!”孟埙继续道。 范一摇接到指令,立刻揣着忘忧梳往巽位跑,余光中瞥见孟埙,见他神情自若,手中似乎把玩着什么东西,一共三枚,时不时抛向半空。 她心念微动,摸向自己腰间的口袋,果然,之前在黑水镇兵器铺里得来的那三枚龟甲不见了。 这是准备留给师兄的礼物,什么时候被他摸了去? 孟埙时刻注意着范一摇,见她看向自己手中的龟甲,冲她眨眨眼,“小狗狗,先借你的东西一用,我可是给了回礼的。” 范一摇这才注意到,原本放龟甲的口袋里,多了一枚折成三角形的符箓。 “平安符,保护你的。”孟埙像是在哄小孩一样,并未发出声音,只是用口型对范一摇道。 范一摇抿了抿嘴,低头将那平安符向口袋更深处塞了塞,似乎生怕打斗中会掉落,继续向阵法的巽位跑。 这一幕落在江南渡眼中,神情骤变,一把抓住孟埙的衣领,“你给她的是什么?” 孟埙很坦然,“别那么紧张,烛龙大人,只是一张平安符。” 江南渡神色却越来越冷,懒得和孟埙继续纠缠,就要往那阴阳师围成的法阵中去。 孟埙却一把拉住他,“我若是你,就在外面,以防生出什么变故,无人给小狗狗托底。” 江南渡身形顿住,以他对此人的了解,知道他绝对不会说无意义的话,便不敢轻举妄动。 这边阵法中,凤凰火看到范一摇冲向下一个站位,身影虚了一下,一个位移闪躲开凤梧,没想到却又被凤梧追上,用玉笛一勾,拦腰环入怀中。 “你!”她脸颊绯红,其实凤梧的力道不大,她只要轻轻一挣就可以挣脱,可是当她被那怀抱拥入,闻到男子身上好闻的清香,竟是有点贪恋。 只是片刻的犹豫,便眼睁睁看着范一摇站在了巽位。 凤梧旋即将人推开,一副从没占过人家便宜的样子。 凤凰火恼羞成怒,“你这只凤凰当真混蛋,看我不烤了你!” 然而嘴上说得狠辣,看似凶猛的火球却从来都是在即将沾到凤梧时收了火势。 范一摇就这样,在孟埙的引导下点亮一处处阵眼,三枚龟甲在他手中轻轻抛起又落下,以六爻之法卜出一个又一个卦位,看上去极其轻松。 而反观那些阴阳师,各个额头冒汗,尽管极力变化阵型,却还是没法打乱孟埙的节奏。 直到剩下最后一个方位,眼看胜利在望,忘忧梳即将锻造完毕,可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一阵轻风拂过,天空开始飘落纷纷扬扬的粉色樱花瓣,美如幻梦,在没有一棵樱花树的林子里,显得神秘又诡异。 “君明少主!是君明少主来了!” “杀神阵!可以启动杀神阵了!!” 阴阳师们激动起来。 一个带着笑音的少年声,以日语轻轻呵斥:“蠢材,给人帮忙而不自知,还不快停手……” 范一摇听不懂那些叽叽歪歪的外邦话,只感觉到一股异香幽幽飘来,莫名熟悉。 孟埙终于收敛起漫不经心的笑容,盯着那漫天樱花雨,口中喃喃叹息:“可惜,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眼时,又恢复了惯常的轻浮笑容,对阵中的范一摇道:“小狗狗,去最后一个位置,不要因任何事分心。” 凤凰火自然听得懂东瀛话,但即使她不懂,在看到那樱花雨的瞬间,也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她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起来,君明家下了绞杀九州凤凰的命令,而她迟迟不肯配合,难道这就来找她算账了? 因为心里发虚,她变得有些疑神疑鬼,在听见身后传来动静时,下意识一个火球打出去。 而当火球打出去之后,她才看清,那不过是一片毫无攻击性的樱花瓣。 她正为自己的一惊一乍感到懊恼,半空中竟是突然出现了一个圆形的金色六芒星法阵。 火球遇到法阵,像是穿进一道看不见的门,消失不见。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了。 时间仿佛定格了几秒钟,一阵热浪涌出,凤凰火的火球竟是从另一个方向重新飞射出来,直接向着凤梧袭去! 这竟是个转换空间的阵法! 凤梧堪堪闪避过,因为火球的速度变得极快,他躲得狼狈。 火球没入阵法边缘,却没有像之前凤凰火发动时那般,直接溃散消失,而是很快又从另一个方向冒出来,继续精准瞄准凤梧。 “师父!” 范一摇想去帮忙,余光里瞥见熟悉的白狐面具,正歪戴在一个少年的头上。 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脚踏木屐,身穿月白色印花和服,手上正在结印。他似乎感觉到范一摇的目光,冲她温柔地笑了笑。 “范总镖头,我们又见面了。” 这一次少年说的是汉文,甚至非常有教养地微微点头,向范一摇行礼。 “小狗狗,不要分神,去最后一个位置。”孟埙在外面催促。 范一摇正准备挪动脚步,却听见那少年温柔道:“您确定要继续吗?” 距离忘忧梳锻造就差一步,她昏了头才不会继续。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范一摇看着此时阵法内一处处被点亮的位置,心中莫名对最后一处站位产生排斥,不想过去。 “去!”孟埙眼底漆黑如墨,定定看向范一摇。 范一摇愣了愣,突然惊恐地发现,双脚竟好像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再受她支配,兀自载着她往最后一个方位跨去! 最后一处阵眼随着她的站位而点亮,巨大气流自所有被点亮的阵眼中窜出,吹得她发梢和衣摆飞起。 与此同时,阴阳师所围成的阵法原本薄淡的阵光,瞬间变得明亮耀眼,伸出条条缕缕触角般的银色光线,向着凤梧缠绕过去! 带着白狐面具的少年幽幽叹了一声:“杀神阵,起。” 这一刻就算范一摇再迟钝也明白过来,她为了锻造忘忧梳点亮的各处阵眼,实际是在激发这个阵法,而法阵杀意所指向的,正是师父凤梧! 凤梧被困于杀神阵中,数万道阵法光线如盘丝向他包围而来,根本避无可避,很快就被重重捆缚,如蛛网正中的猎物。 凤凰火那枚火球去而复返,再次掉头向他飞来。 而凤梧这一次已经不可能再躲开。 身为凤凰,一旦沾染上凤凰火,则万劫不复,不可涅槃。 “师父!” 范一摇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努力想要将自己的脚从阵眼处拨开,断了这阵法,可是她越是反抗,那股强横的力道便越是压得厉害。 “一摇,不必自责。能助你一程,重立九鼎,也不枉为师身为九州凤凰的职责。” 滚滚热浪迎面袭来,凤凰火的火光将凤梧周身映得热烈明亮,仿佛这才是他真正的火中神鸟本相。 范一摇双目通红,喉中隐有血腥味。这时感觉出来束缚自己的那股力量,似乎来自腰间。 她猛然意识到什么,手伸进腰间口袋,摸出那枚孟埙送的平安符。 她向法阵外看去,正对上孟埙目光。 此时他已收了三枚龟甲,静静与她对视,眸光平静如水。 为了锻造忘忧梳,他不仅可以不顾凤凰的死活,更不在乎让她成为亲手置师父于死地的刽子手。 以平安符为由,下的却是操纵禁术。 当年光风霁月的神祇,如今早已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画皮鬼。 孟埙笑了,只是这笑容惨不忍睹。 范一摇死死盯着他,情绪起伏太过剧烈,胸口闷疼,忽然呕出一口血,同时攥紧拳,捏碎了手中符箓。 禁锢的力量消失了,然而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凤凰火球逼至凤梧近前,即将点燃他衣袍。 凤梧释然地闭上眼。 火光中,忽然有一道影子飞扑过来。 凤梧感觉腰间一松,玉笛被人夺了去。 凤凰火以玉笛做刀,奋力挥断缠绕在凤梧身上的阵光丝线,将他狠狠推开。 白色的衣袍,紫色的裙摆瞬间燃烧起来,化为一个巨大火球。 凤凰火竟是以自己的身躯,顶替了凤梧,成为火球吞噬的燃料! 在凤梧震惊的目光中,凤凰火自火光中向他露出微笑。 “你,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凤梧脸色惨白,那向来慈悲平和的黑瞳,终于不再以一种看淡一切的姿态去看万千世界,仿佛星空破碎,天地塌陷。 “主人……”凤凰火流着泪开口轻声呼唤。 “你……你想起来了?怎么可能?”凤梧不可置信。 凤凰火惨惨地一笑,“大概是……死前的走马灯吧,我看到以前我们相处的画面……” 凤凰火盯着凤梧的脸,目中满是不舍,她幽幽叹了口气,似是也觉得颇为无奈,“我本以为,忘记你,就可以彻底获得自由了呢,谁知道,再次见面,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喜欢上了你……舍不得,看到你死呢……” “不过也好,我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人,能真正伤到你了……也好……” 凤凰涅槃遗落的火焰,威力不可轻视,纵使凤凰火天生拥有操纵这火焰的力量,也没办法在这种焚烧下幸存。 她的弥留十分短暂,几乎是说完这番话,便化为万点星火,消失作尘烟,没有给世间留下任何她存在过的痕迹。 凤梧冲进火光,想要将人拥住,却终是一场空。 …… 手中忘忧梳发出莹莹青光,顺利完成锻造,范一摇只觉眼前一黑,身体软倒。 同一时间,江南渡也终于破开杀神阵法,冲进去将她抱起。 “师兄……那三枚龟甲,是我的,是我要送给你的,替我拿回来……” 范一摇攥住江南渡衣襟,目光空洞,近乎咬牙切齿道:“就算我死,也不留给他……” 江南渡看到被他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小师妹,此时却因为其他男人肝肠寸断,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攫住,钝痛压抑,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好,师兄给你拿回来。” 江南渡将失去意识的小师妹抱起,冷冷退后,戒备地盯着对面同样退守的阴阳师。 凤梧还跪坐在原地,呆呆地盯着凤凰火刚刚消失的地方。 而孟埙的注意力从始至终都在忘忧梳上,见梳子的颜色已经从暗黄变成青绿,终究是放松下来。 对面那些东瀛的阴阳师似乎也被这一连串的变故震惊到,为首之人惶恐地看向那头戴白狐面具的少年。 他刚刚看得很清楚,原本少主是有能力拦住凤凰火,不让她救凤凰的,可是少主却没有行动,只是放任地在旁边看着。 “少主,如今凤凰火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动凤凰了,我们,我们失败了……” “君明大人会震怒的!” “是啊,该怎么和君明大人交代……” 少年长得清俊,像文弱的贵族少爷,人畜无害,可是当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阴阳师,他们便全都诚惶诚恐地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穿着白袜木屐的双脚缓缓迈步向前,少年走到凤梧面前,竟是十分恭敬地行了一个日式礼,“凤梧大人,在下君明泽野,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凤梧缓缓站起身。 君明泽野身后的阴阳师全都祭出阴阳符,却被他轻轻抬手制止,不敢再继续动作。 然而凤梧却什么都没做,只是径直走到江南渡身边,道:“忘忧梳,能交给我保管么?” 江南渡将忘忧梳从范一摇手中抽出,递给了凤梧。 凤梧点点头,道了声谢,然后拿着忘忧梳径直离开了,背影萧索,没有回头。 阴阳师们想要上前阻拦,却被君明泽野低声警告:“不要做自不量力的事,如今凤凰已没有天敌,又有烛龙和九州初代阵法师在,你们还能做什么?” “可是少主,君明大人他……” 君明泽野淡淡道:“父亲那边,我自会亲自去解释。” 江南渡抱着范一摇,冲孟埙伸出手,“东西。” 孟埙倒也很识趣,将三枚龟甲交出。 江南渡什么也没说,抱着范一摇转身离开。 林中便只剩孟埙一人,与一伙阴阳师对峙。 君明泽野神色平和,“帝俊大人,您乔装扮成我们盟友的样子,几次三番利用我们锻造九鼎所化铜器,是否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孟埙神情倨傲,全然不将这些阴阳师放在眼中,“是你们自己蠢,怪不得别人。” “你大胆!” 阴阳师们显然被孟埙这个态度激怒。 君明泽野却还是神色从容,平和道:“若是我们帮助您找到剩下的铜器,不知帝俊大人是否愿意用设立九鼎的方法来换?” 这话说得委婉,实则已经是明明白白的威胁,接下来他们会全力以赴抢夺剩下的铜器。 孟埙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设立九鼎?就凭你们,也配?” 这场谈话以不欢而散告终。 那些阴阳师看着孟埙离开,很是不屑,“哼,这九州的阵法师怕是根本看不清局势,以为他们还像以前那样强大,可以对我们傲慢无礼么!” “住口。” 君明泽野一直微笑着目送孟埙离开,甚至很是尊敬地微微颔首。 “曾经的强者,哪怕如今落魄,也依然值得敬畏,收起你们的轻慢之心。” “是,少主教训的是……” 第62章 白发 范一摇知道, 这一次忘忧梳淬炼后,她一定会再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只是她没有预料到,她这次看到的上古记忆里, 竟会有凤凰火。 “天狗大人。” “哎,不要这么叫我……” “那我该叫您什么呢?”俊美的少年在范一摇面前显得局促不安。 “叫我一摇就好了嘛。” “可您是看守九鼎的天狗啊,他们都说您的地位很高, 我这种身份卑微的灵怪是不配直呼您名字的。” 范一摇听得直皱眉, “这都是谁跟你胡说的, 看守九鼎只不过是我的工作而已, 哪里有什么地位高低。要真的论起来,你还是凤凰的火呢,凤凰多厉害啊!” 一提到凤凰, 凤凰火目光闪动, 有些腼腆地低下头。 范一摇却没察觉到少年的异样,忽然想到什么,好奇地问:“对了,我发现在别的地方看到你, 你都是男相,可是只有在凤凰身边, 你才是女相, 这是为什么呀?” 凤凰火脸上浮现出可疑的红晕, 有点难为情道:“那是因为……因为……” 范一摇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 凑近了听:“因为啥?” 凤凰火:“因为主人是男子呀, 所以在他身边, 自然是做女子更好些。” 范一摇不理解, 追问道:“为什么呀?” 凤凰火起初不想解释, 范一摇却不依不饶, “不如这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凤凰火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小声道:“因为,因为我喜欢主人,便希望主人也喜欢我……” 范一摇自然是不懂凤凰火口中的喜欢是怎样的喜欢,歪歪头道:“那为什么你是女子,凤凰就会喜欢你,是男子,他就不会喜欢?帝江他也是男子呀,凤凰就很喜欢他嘛。” “那是不一样的喜欢……”凤凰火面红耳赤,不想再就这一话题继续讨论,便打岔道:“我告诉你了,那你的秘密是什么?不会,不会是你也喜欢你的主人,帝俊大人吧?” 范一摇愣了愣,竟没法理解凤凰火在说什么。 她的确很喜欢主人,一直追随主人,崇拜主人,可这些都是光明正大的,为什么会成为秘密? 凤凰火也觉得由己推人,有点犯傻,便道:“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好了,一摇,你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呀?” “我的秘密啊……”范一摇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怅然,反问凤凰火:“你觉得,九州的那些普通人生活得如何?” 凤凰火毫不犹豫道:“他们在九鼎的守护下,无论碰到什么都有阵法师和异兽为他们解决,自然是生活得很好的。” “是么……”范一摇双手捧着下巴,望向身边的铜鼎。 巨大的铜鼎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方块,若是仔细看,便会发现每一个方块里都显示着天地间的一方角落,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里面正在发生的事。 “可是对普通人来说,他们始终依附于九州的阵法师和异兽,供奉我们,崇拜我们,永远寄希望于我们的俯视与恩典,甚至连基本的自由都没有,这样的生活对他们来说,真的是想要的吗?” 凤凰火被范一摇说得愣住,一双漂亮的细长眼睛睁大,眼睫如蝴蝶的翅膀轻颤,“这样……这样不好么?” 她的生活不也是这样么,主人给了她生命,教她生而为人的道理,她崇拜他,仰视他,日日期盼主人的垂怜与关注,哪怕只是多看她一眼,冲她笑一笑,都让她觉得满足。 有什么不好么? 可尽管凤凰火嘴里这样问,心中却隐隐约约有一个答案,像是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捅即破。 范一摇自己也想不明白,撑着下巴道:“如果是我,我可能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吧,无论我想要什么,渴望什么,首先在这之前,我要确保自己是个独立完整的个体,如果总是要仰别人鼻息而活,别人说什么就听什么,没有自己的想法,那还不如死了。” 这个时候范一摇自己也只是未经世事的小天狗,并不知道,对一个天生便没有自由的人大谈自由,是何等残忍。 凤凰火静静的,漂亮的眼睛里,在那一刻,却是灭顶的绝望。 …… 范一摇惊醒,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大口喘着气。 “一摇醒了?可有不舒服的地方?”江南渡一直守在范一摇身边,见她醒了,立刻过来查看。 “大师兄,师父呢!”范一摇还记得自己陷入回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凤凰火的火球飞向师父凤梧。 “别担心,他还活着。凤凰火替他挡了。”江南渡言简意赅。 范一摇愣了愣,“那……凤凰火她……” “死了。” 范一摇垂下眼眸,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大师兄……那凤凰火……是因我而死。” 江南渡:“别多想,是她自己执迷不悟。” 范一摇微微摇头,“不是的,我是说之前,很久之前,更久之前……是我,是我害了她!” 江南渡微微皱眉,“这次又看到什么了?” 范一摇不想解释,只是无力地仰躺在床上,双眼发直地盯着床幔。 如果没有她那番话,凤凰火也许就不会种下心魔,一心想要获得自由,追求与师父之间的平等。 没有心魔,她就会一直安安稳稳待在凤凰身边,不会私逃去东瀛,不会成为害人性命的东瀛灵怪,更不会在获得自由后又为了救凤梧惨死。 她不负责任的无心之言,害了凤凰火一生。 可是如果一个人的一生被毁掉,是因为追求个体的独立,那究竟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范一摇越想脑子越乱,余光瞥见桌上放置的三枚龟甲,那刻意不愿想起的人,便又回到思绪中。 她眸色黯淡下去,伸手去够那三枚龟甲,却不慎将龟甲扫落在地。 江南渡见状,俯身替她将龟甲拾起。 “师兄,丢掉吧。” 江南渡愣了愣,努力将唇角扬起一丝弧度,“不是说,要送给师兄么?” 范一摇恹恹道:“被他用过了,配不上师兄。” 江南渡垂下眼睫,叫人看不清眸中神情,“只要是一摇送的,都配得上。” 范一摇张了张口,终归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心里对师兄总有种愧疚感。 江南渡又怎会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是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她的愧疚。 “一摇,你知道小时候被你弄坏的那三枚龟甲,是从哪里来的吗?” 范一摇只知道师兄当年很宝贝那三枚龟甲,却从来没听他说起过来历。 “哦?难道还有什么典故?” 江南渡笑了笑,“那三枚龟甲,是当初你送我的。” 范一摇惊讶,然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大师兄后面的话。 “也是帝俊送给你的。” “大师兄你那么讨厌他,怎么会将他的东西……” 范一摇话说了一半,江南渡却已将三枚龟甲收入怀中,为她盖好被子。 “你既送了我,于我而言就是最为珍贵的,无论它曾经所属何人。” 龟甲如是,心亦如是。 他平静看着她,吹熄了油灯。 “睡吧。” 昏暗中,范一摇心跳快得很,总觉得大师兄这番话有些超出了师兄妹之间的情谊。可她从小近乎是被大师兄抚养长大的,他们之间除了兄妹之情,又怎还能有别的? 范一摇睡了很不踏实的一觉,迷迷糊糊中,觉得黑暗中似乎有人在看自己,惊醒后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便再也睡不着了。 天还没亮,她却看到外面有光,下了床披上外衣,推门出去,看到那亮光来源是客栈的中庭,有一个人似乎在那里自斟自饮。 鹤城的这家客栈不大,只有六个房间,此时正是淡季,几乎被他们一行人包圆。 中庭小院里种着些极为普通的花草,将一个简陋的竹亭簇拥在当中。 那人就在亭子里,背对她坐着。 范一摇绕过一丛花圃向那庭院中走去,却在认出对方身份时彻底愣住。 “师父……” “啊,这么晚了,一摇怎么还没睡?” 凤梧语气轻快,慈眉善目,言语之间仿佛又恢复昔日风格,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如果不是他那一头刺目的白发,范一摇都要怀疑,与凤凰火有关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梦了。 “师父,你的头发……” “哦,你说这个啊?”凤梧将一绺头发从背后捋到胸前,用手指头绕着玩了两下,“怎么样,颜色好不好看?听说最近沪上流行效仿欧洲中古佩戴白色假发,我这倒是省事了。” 看着故作无事的师父,范一摇心却很疼。 她宁愿看到的是伤心欲绝沉默低落的师父。 也好过现在这样。 “师父……”范一摇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凤梧端着酒杯冲她晃了晃,“一摇啊,很久没有陪师傅喝一杯了吧?要不要一起?” “哦,好啊。”范一摇走到对面坐下,接过酒杯。 “一摇,你知道为什么我对凤凰火使用忘忧梳后,她还不忍心杀我?” 凤梧在笑,可是眼中却如漆黑古井,仿佛再也透不进光亮。 “是我……刻意勾引了她。我清除掉她对我的所有记忆,本该带着忘忧梳立刻离开,可是我没有。我留下来给她吹笛子,吹得还都是她以前最喜欢的曲子,有意勾引,乱她心神……我原本,就没打算让她活着离开。” 范一摇心头一颤,目露震惊。 “为什么?” “因为解除掉主仆契约后,凤凰火就成了对我性命威胁最大的存在,我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东瀛灵怪活在世间。” 凤梧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平静,语气轻松,就好像只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孟埙将我的行踪透露给凤凰火之后,我们便打算以放她自由为引,拿到忘忧梳。而忘忧梳跟着凤凰火在东瀛多年,用阴阳师的阵法淬炼效果才最佳,我当时早就知道孟埙会想办法引那些阴阳师过来,所以有意留住凤凰火,准备借助杀神阵,和孟埙合力寻找机会击杀她。 只不过我们没有想到,君明家的人会这么快赶来,更没想到……凤凰火会那么傻,到最后一刻为我挡下了她自己的火……” 凤梧说完,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 范一摇原本听得浑身发冷,感觉血液一寸寸凉了下去,可是等到凤梧说到最后,她却重新平静下来,一双黑黑的大眼睛仿佛洞悉了什么,盯着凤梧看。 凤梧被小徒弟盯得很是不自在,撇开头,以手掩唇咳嗽了一声,“所以一摇,你看,师父与那凤凰火……其实并非如你所想……” “骗人。” 范一摇突然轻声打断凤梧。 凤梧一愣。 范一摇看着凤梧的眼睛,语气笃定:“师父,你骗人。” 凤梧:“……” “如果没猜错的话,师父你应该是听到刚才我在房间里和大师兄说的话了吧?你知道凤凰火是因为当年我对她的影响,才生出了想要脱离你独立的心魔,你是怕我自责,才这样说的,对吗?” 凤梧眼神躲闪:“ 你又在胡说什么,为师听不懂……” “师父,你真的很不擅长说谎。”范一摇轻轻勾起唇角,“你知道你是从哪里露出破绽的吗?” “哪里?”凤凰问完就知道自己穿帮了,尴尬地闭嘴。 范一摇道:“你说你想击杀凤凰火,是想要除掉这世上唯一对你生命有威胁的存在,这就说明你没说实话。虽然我还记不起上古时期在九州发生过的事情,但是这些年跟在你身边长大,再清楚不过你的为人,就算有一天你真的对凤凰火起了杀心,也一定是因为她脱离你的控制后变得为所欲为,危害人间。” 凤梧眨眨眼,“是,是这样么……” “师父你当时给凤凰火吹笛子,应该只是单纯不想让她完全忘记你吧?旧的记忆被清除了,所以才迫切想要制造新的记忆来填补……你还是舍不得她……” 清冷月辉下,凤梧整个人从头到脚被镀上了一层淡淡银色,像是凝结了冰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伸手拿起桌上的酒杯,自斟自饮了一口,望向空中一轮明月,自嘲地笑:“唔,孩子长大了,不好糊弄了呢……” 范一摇见师父又陷入沉默,便打算起身离开,酒杯放上亭中石桌的一瞬,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倏然抬眼。 “师父……你早就知道那些东瀛人布下的阵法是杀神阵,而且是冲着你来的??” 凤梧点点头,“这是自然。” 范一摇:“那……你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她一直以为,孟埙是为了锻造忘忧梳,暗算了师父,将师父骗入东瀛人的阵法。 凤梧却笑了笑,眸中已带上醉意,慨然道:“若为救国运,必须重立九鼎,那么为九鼎而寻得铜器,不仅是你的责任,更是我辈所有九州生灵的责任,决心既定,为此纵使舍去一条命,又有何妨?” 范一摇看着面前一头白发盛雪的师父,总觉得有点不真实。若是在今晚之前,有人跟她说她的师父凤梧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是死也不会信的。 可是此时此刻,她才惊觉,大概这才是师父真正的模样。 凤梧了然地拍了拍小徒弟的头,“一摇啊,师父知道你怨恨帝俊,恨他用操纵符箓逼你做出放弃师父的选择。可是你要知道,那张符箓,也确确实实是一张平安符。” 范一摇不可置信,“当真?” 凤梧哂笑:“不然你以为,凭你这一只普通的天狗身躯,如何能在杀神阵中毫发无伤?那可是……能斩杀神明的上古凶阵啊……帝俊制作那张符箓,替你承受了所有阵法伤害,自己也没了半条命。” 范一摇不知不觉已攥紧了拳,“那,那他现在如何了?” 凤梧疑惑:“嗯?你刚刚没看到他么?他还去你的房间看了你,然后就走了……哎!” 范一摇还不等凤梧说完话,就冲出了客栈。 凤梧看着小徒弟跑得没了影,才悠然道:“小江江啊,你还要在那里站到什么时候?” 江南渡从庭院角落一棵大树后走出来,眸色冰冷,“为什么要告诉她?” 凤梧却反问:“本就是真相,为何不能说?” 江南渡垂下眼,无言以对。 凤梧叹了口气,“烛龙,我何尝不明白你的心思,但是感情的事,并非强求便能成就,一摇对帝俊的误会总有解开的一天,越晚解开,存在她心中便越是分量沉重,你就不怕最后成了孽缘?依我看,不如早早将一切摊开。” 江南渡瞥了凤梧一眼,“喝了些酒,话那么多。” 凤梧知道这是他想开了,也不反驳。 但是江南渡又岂是能老老实实吃亏的,忽然问:“我倒是好奇,你与凤凰火第一次结下守信契约,所为何事?” 凤梧起先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大徒弟在说什么,脸突然变得通红,“你,你你你们那天都……都看见了?一摇,一摇也看到了?” 江南渡大仇得报,冷笑一声,一言不发地走了。 凤梧一头扎在凉亭石桌上,恨不能就这样直接磕死过去,只觉得这辈子没脸再见小徒弟了。 冰凉的石头贴在前额,微微驱散了醉意。 凤梧闭上眼,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去。 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数万年前那次酒醉之夜。 “主人,请您答应我,要永远永远平安顺遂地活下去,千年万年,明如焰火,灿若千阳!” 世人皆知凤凰不死,然而实际上,凤凰也会随着涅槃次数而生命衰减,到最后涅槃而不得复生。 他身为世间最后一只凤凰,之所以不老不死,是因为她私自将她的愿望绑于守信契约之中,成就了他千年万年的明如焰火,灿若千阳。 也让他千年万年,茕茕孑立,孤身而行。 第63章 炫耀 范一摇原本不抱什么希望能追上孟埙, 只是在听到师父那番话之后,身体先于意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 已经追出了客栈。 她漫无目的走在漆黑无人的街道上,冷静下来,越发觉得自己蠢的可以。 以孟埙那诡谲的身手, 只怕就在她和师父喝酒的功夫, 都能从鹤城窜回到奉阳了, 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样想着, 她便打算回去了,却在余光里看见胡同里一抹红色的影子,隐约像是一个人倒在地上。 范一摇心里一跳, 忙走过去, 只见那张俊美绝伦的脸白得像纸,乌漆嘛黑的夜里看着瘆人,不是孟埙那画皮鬼又是谁? “喂,喂, 你还好吧?” 她过去戳了戳,正想探探鼻息, 紧接着又想, 这人本就半死不活, 只怕也没办法用试探常人的方法判断他有气没气。 范一摇决定先把人带回去, 让师父师兄看看再说, 就算真的死了, 也得找个地方好好埋了, 不能这么弃尸路边。 谁料, 她才将孟埙一条胳膊抬起来绕到脖子后, 便感觉有人在耳畔吹了口仙气。 “小狗狗,你怎么来了啊?” 还是那般懒洋洋的,轻浮的语调。 范一摇背脊一僵,“别说话了,留着口气回客栈吧。” 孟埙低笑一声,了然道:“一定是凤凰那老家伙多话了,不然你怎么会出来找我,想我死还差不多。” 范一摇这时已经将孟埙整个人从地上架起来,她天生神力,别说孟埙这样清瘦的男子,就算让她将一个三百斤的壮汉扛起来,那也是不在话下。 孟埙这样半死不活的状态,范一摇觉得搀着他走路更费劲,便索性一个打横,将人抱起来。 孟埙表情明显凝固了一瞬。 范一摇觉得这样省事多了,就这么将人抱着,快步往客栈走。 “小狗狗,不必这般。”半晌,孟埙才重新开口,语气不复方才调侃,甚至带着些阴沉,“我之所以愿意承受杀神阵反噬送你平安符,完全是因为你是锻造九样铜器必不可少之人,不要妄自感动。” 范一摇想也不想回怼道:“你也没必要太感动哦,我救你也是因为你知道该用什么方法锻造剩下的铜器,咱们彼此彼此。” 黑暗中,孟埙静静看着范一摇,却辨不出眼中情绪。最后,他只轻声道:“如此便好。” “另外还有件事……我这有个新的委托,是去荣丰的……” 范一摇却打断他:“还需要走这样的形式吗?你已经将剩余铜器的位置给我看过,直接说要去荣丰找下一样铜器不就好了。如今我们目标相同,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就不能彼此坦诚一些?” 孟埙正要说话,却发现范一摇忽然停下了脚步,这才侧头看去,见对面来人,不禁微微挑起眉。 “大师兄,你怎么也出来了?”范一摇看到江南渡,莫名心虚,第一反应是想将孟埙放下来,可是考虑他毕竟是个伤患,就这么丢在地上有失道义,于是便只能维持原样,站着不动。 江南渡目光扫过小师妹躲闪的眼睛,落在那张让他无论何时看到都想一拳打扁的脸上,没有说话。 孟埙之前双手本是放在身前,在看到江南渡后,却故意抬起来,勾上范一摇的脖子,炫耀般地搂了搂。 果然这一招挑衅十分奏效,江南渡平静的表情瞬间被打破,两步走到范一摇面前,转过身,双膝弯曲,弓下背。 范一摇有点懵,“大师兄,你这是……” 江南渡面无表情道:“我来背他。” 范一摇感觉得到大师兄身上的杀气,生怕将人这么交过去,直接就被毁尸灭迹了。 见她半天不动,江南渡侧过头,凌厉眼锋扫过来,“怎么,不舍得?” 范一摇一个机灵,只觉得浑身毛都要炸起来了,忙将孟埙放到师兄背上,乖乖退到一旁。 江南渡倒也没有故意磋磨孟埙,当真就这么默默背着他往客栈走,只是每走一步,身上都会有当啷声传出,像是什么东西互相撞击。 范一摇仔细寻找,才发现竟是她送给师兄的那三枚龟壳,此时已经被师兄用一根红线穿起来,挂在了腰间。 范一摇:“……” 这龟甲是这么用的吗? 孟埙自然也注意到那三枚龟甲,长长的睫毛低垂,看方向似乎一直盯着龟甲看,他也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一直勾在唇角的弧度越来越淡,直到最后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 因为孟埙伤情严重,范一摇放弃了直接从鹤城前往荣丰的打算,和师父师兄商量,先回奉阳修养。 他们离开奉阳的时候,城里还因为凤凰火而人心惶惶,这次再回来,一切俨然已经恢复平常。 只是出乎意料,当他们回到镖局,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本应该在家睡觉的夜行动物运红尘不见踪影。 范一摇还存着上回凤梧失踪的心理阴影,不免有些担忧,想出去打听寻人。 “呀,总镖头,你们回来了?”运红尘低着头慢吞吞地走路,迎面撞上从镖局出来的范一摇,吓了一跳。 “我还要问你呢,跑到哪里去了,白天怎么没在家里睡觉呀?” 运红尘两只大眼睛下一片青黑,目光躲闪,“没没没有啊,我我我就是,担心你们,白天睡不着,出去转了转……” 范一摇原本还没觉得怎样,见运红尘此番神情,心中生疑,“不对,你不对劲。” 运红尘如惊弓之鹤,“怎么,怎么不对劲了呀?” 范一摇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可是苍鹤同学被她这样吊着,更加心神不宁,来来回回,驴拉磨一样在范一摇身边转悠。 “总镖头,假如你有一天,我是说假如哈,你发现我有事隐瞒你们,对大家说了谎,会不会,会不会将我赶出镖局呀?” 范一摇回答得干脆利落:“不会。” 运红尘大喜过望,“真的啊!” 范一摇:“但是会扣工资。” 运红尘:“……” 范一摇瞄了运红尘一眼,补充:“说不定还要罚款哦。” 运红尘瞳孔地震:“还要罚款?!罚多少啊?”随即意识到自己说这话有些露馅,忙往回找补:“我是说假如,假如啦!我其实并没有隐瞒什么!” “哦——” 运红尘好一顿纠结,终于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好吧,我坦白!坦白还不行嘛!” 苍鹤同学没精打采叹了口气,开始自述罪状。 “我之前来咱们镖局,说我什么亲戚朋友都没有了,其实是假的。我有家人的,只不过他们逼我结婚,我不想嫁人,这才逃了出来……” 范一摇惊讶,“你竟然是逃婚出来的?!” 运红尘快哭了,“总镖头,求你,别说那两个字,我现在只要一听到这两个字我就后背发凉。” 范一摇不解:“你都已经逃出来了,还怕什么嘛!” 运红尘恹恹道:“我离家太久,终究是有点惦记的。这不是你们不在家,我一个人无聊就经常去街上转悠嘛,有一天看到了电报局,就没忍住,偷偷拍了封电报回去,想问问家里的情况……” 范一摇:“然后呢?他们逼你回去成婚?” 运红尘一脸苦相地从怀中摸出一份电报:“那倒没有,只是今天我收到了回电,是我小妹发来的。” 范一摇惊讶道:“你还有个妹妹呢!她也是苍鹤?” 运红尘:“是啊,我们一家四口自然都是苍鹤,只不过隐居在人类的村落里。” 范一摇十分好奇:“那你们在人类的村庄里,也是晚上行动么?” “当然不是了!这也是我从家里逃出来的原因之一!”运红尘流露出悲愤之色,“我爹娘觉得在我们有生之年,九州通道永远都不可能打开了,所以就强迫我和小妹按照人类的作息生活,白天活动,晚上睡觉!总镖头,你知道那有多痛苦么!” “那你小妹给你的回信,说什么了啊?” “呜呜呜,我小妹说现在她的年纪也到了,爹娘又开始逼她嫁人。而且因为我逃婚在先,这次爹娘看她看得很紧,她好不容易才托邻居家的大哥给我发来电报,说如果我不回去救她,她就吊死在家里!” 范一摇吃惊得张大嘴巴:“……嫁人,这么可怕的嘛?宁愿死也不想嫁?” 运红尘抹了把眼泪,“我们一般都是爹娘给定好了亲就嫁过去,入洞房之前都没见过男的长什么样,总镖头你说,这谁知道嫁的到底是阿猫还是阿狗啊!” 范一摇眼睛睁得圆圆的,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 这么刺激的嘛…… 都没见过,第一次见就要入洞房了…… “总镖头,你能不能和老板说说,让我请个长假啊,我得回家看看。”运红尘可怜巴巴道。 范一摇迟疑。 运红尘当场飙泪:“我就知道!如果我走了,你们一定会立刻招新人的呜呜呜,我会失业的呜呜呜……” “不是,你听我说!”范一摇提高嗓门,好不容易才将运红尘的声音压下去,“相比于担心我们招新人,难道你不是更应该担心回去后你爹娘就不放你出来么?” 运红尘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惊恐表情。 “那怎么办?难道就不管我小妹了么?” 范一摇想了想,问:“你家在哪里呀?” 运红尘:“东部沿海的一个小渔村。” 范一摇眼前一亮,“你们家离荣丰近吗?” 运红尘回忆了一下,“荣丰,距离我们村大概十几里地。”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道:“总镖头,你该不会是……想要咱们镖局的人都和我一起回家叭!” 范一摇点点头:“是呀,我们陪你回去嘛,荣丰那里有一样铜器,反正早晚都得跑一趟,这次顺路陪你回家,还可以给你算出公差,不用停薪。“ 运红尘感动得泪眼汪汪,一把将范一摇抱住,“呜呜呜总镖头,你真好!” 第64章 香囊 第二天一早, 山海镖局所有人齐聚饭桌,共用早餐。 范一摇找准一个时机,提议道:“师父, 大师兄,咱们接下来去荣丰吧?” “荣丰?是为了铜器?”凤梧问。 范一摇看了运红尘一眼,点点头, “孟埙不是说惊天鼓在那附近么, 正好那边离运红尘的老家很近, 可以陪她回去探亲。” “啊, 原来红尘还有家人啊?”凤梧和善地问,“哎,之前我怎么记得你说你无亲无故……” 运红尘紧张到要窒息, 含含糊糊道:“嗯嗯, 是有亲人的,可能老板您之前记错了吧,我说过无亲无故这种话嘛,哈哈哈哈, 应该没有吧!” “唔,是么, 那大概是我记错了……” 江南渡道:“也好, 如今东瀛那些阴阳师紧盯着我们, 若是能有个借口去东南沿海, 也能勉强掩人耳目。” 见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运红尘感动得热泪盈眶。 从奉阳到荣丰, 走水路比陆路更加方便, 沿着海运线南下可以直抵荣丰所在省份。而距离奉阳最近的码头, 也只要不到一天的车程。 山海镖局今非昔比, 如今可都是不差钱的人,去码头包一条船简直轻轻松松。 他们提前去码头联系了船家,赁了一条大船。 范一摇又和江南渡花了一周的时间采买物资,为即将开始的远航做准备。 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这个东风,却让江南渡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大师兄,我去了哈。”范一摇手里拎着三五包药材,就要往风月楼跑。 江南渡面无表情,已经接受必须要带那讨人厌的东西上路的现实,“一定要你亲自送么?” 范一摇有点为难,“这没办法,孟埙说我和他五行互补,由我抓的药,才能助他更快恢复。” 江南渡很想骂一句“他放屁”,可是考虑到要维护好自己在小师妹眼中的形象,终究是忍住了。 他默默陪着范一摇往风月楼走,一如既往在门口被姑娘们拦住。 “江大掌柜,我们公子说了,不让您进来呢。” “是啊江大掌柜,若是非要看人家,咱们可以约别的地方嘛!” “您倒是说说呀,来了这多天,到底是看中了我们哪位姑娘?” 青楼里的姑娘们嬉笑着,挥舞着手中罗帕,冲江南渡飞媚眼调情, 江南渡脸色越来越黑,却也知道这些姑娘是被谁授意,不好发作,只能冷着脸对范一摇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范一摇熟门熟路拎着药材来到孟埙的房间,进门时见孟埙正穿着一身月白寝衣,悠然摇着摇椅看报纸。 “今天好了吗,咱们可以出发了吗?”范一摇满怀期待地问。 原本什么事都没有的风月楼主人忽然面色惨白起来,用手帕捂着咳嗽一阵,吐了口血。 范一摇:“……” 孟埙像一位虚弱的病美人,强撑起倔强的微笑,道:“没事,已经好多了。” 范一摇看着帕子上的血迹,狐疑道:“你这叫好多了?” 孟埙那双漂亮的眼睛氤氲地望过来,“总不能因为我,耽误了正事,明日便启程吧。” “你真的可以嘛?别太勉强了。”范一摇还是不大放心。 孟埙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水路比陆路好走一些,多备些药材,应该还是能撑一撑的,不过……” 范一摇:“不过什么?” 孟埙唇角笑意更甚,“若是小狗狗今日能陪我一起吃顿晚饭,我或许会好得更快些。” 似是为了让这要求听着更合理些,孟埙又补充:“我这次是被阵法所伤,五行之亏自然需要五行来补。不是我故意麻烦小狗狗,实在是我们的五行互补,并非寻常药石可替……” 倘若凤梧或者江南渡站在这里,此时听到孟埙这番话就知道完全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可是范一摇一方面非常信任孟埙在阵术上的造诣,一方面又急于出发,便没有怀疑。 五行阵法的东西,总归是玄之又玄,妙之又妙,谁又能说得准呢? 江南渡在风月楼大门口,手里攥着马鞭,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接到范一摇准备留下来用晚饭的消息时,他第一反应是拆了这淫窝,可是心中也知道,若当真这么干了,只怕那人又要搞出一堆事端。偏偏锻造铜器的阵法只有他才知道,便只能生生忍下这口气。 江南渡下定决心,等到九样铜器全部锻造完毕,就将这作古不化的老妖孽挫骨扬灰。 次日山海镖局一行人整装待发,孟埙被人用软轿抬着,总算姗姗来迟。 “哎呀,帝俊,你这是还没法下地么?”凤梧十分关心地问。 孟埙歪歪倚在轿上,以折扇掩唇轻咳几声,“无碍,只是身上没什么力气罢了。” “能来就好。”范一摇倒是很开心,“反正等上了船,你就可以尽情躺着,不用动地方了。” 孟埙视线转移,用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看范一摇,笑道:“还是和小狗狗共进晚餐起了作用呢。” 江南渡淡淡看着他表演,几乎是透支了全部意志力,才没抽出那一鞭子。 两人如今只要一碰面就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好在一路相安无事抵达码头。 上了船,一切安置妥当,却没想到冤家路窄,船才出了港湾,进入航道没多久便碰到最不想碰到的人。 “总镖头,你快看,对面那条船布置得好精致啊,看上去比咱们这条船还要贵!” 这是范一摇生平第一次坐船,原本正探着脑袋,往下面看船身破水后激起的浪花,听运红尘这样说,抬起头,正巧对面的船有人从里面撑开窗子,现出一张白色笑脸的狐狸面具。 范一摇:“……” 这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君明泽野看到范一摇,笑吟吟地冲她点头示意。 范一摇皱皱眉,缩回了脑袋。 运红尘看清楚船上之人的打扮,嫌弃道:“唔,这些东瀛人怎么也来了,不会是跟踪我们吧?” 范一摇闷声道:“自然没安什么好心,咱们这一路最好注意一下,不要提及与铜器有关的事,下了船直接去你家。” 原本看到君明泽野他们,山海镖局一行人还比较戒备,然而两个多钟头过去,他们却还是相安无事,不免略微放松,准备吃点东西。 可是偏偏就在他们将吃食摆上桌的时候,对面船只却忽然拉近了两船之间的距离,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对方已经放下横板,走过来一人。 论干架,范一摇就没怕过谁,提刀冲上甲板。 过来的人是一位阴阳师,他见范一摇气势汹汹而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范一摇一下下用烛息刀磕着船上金属桅杆,把整艘船磕得叮当响,冲那阴阳师扬了扬下巴,活像个女海盗。 “干什么来了?” 阴阳师显然没有打架的意思,甚至颇为客气地操着蹩脚的汉话说:“君明少主命我给范总镖头送来一样东西。” 范一摇惊讶地挑挑眉,“你说那个戴白狐脸面具的?” 阴阳师不满道:“那是君明少主!不可对少主不敬!” “我就不敬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阴阳师:“……” 凤梧这时也从船舱里走出来,温和道:“一摇,先不要急,问问对方来意再说。” 那阴阳师冷笑一声:“我们君明少主知道范总镖头是第一次坐船,怕她后面会晕船,这才送来君明家特制的香囊,对晕船之症有奇效。明明是一番好意,你们号称礼仪之邦,待人却这般无礼,也难怪九州会没落!” 这阴阳师说完便将手上端的木质托盘放在甲板上,又通过横板回到了自己的船上。 范一摇最看不得这些东瀛人议论他们,九州好不好,那也是他们自家的事,还轮得着他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么? 随即飞起一脚,将那阴阳师送来的香囊连同托盘一起踢下了船。 谁晕船了?她明明好得很! 谁曾想,打脸会来得如此快。 很快河面上就起了风,不像上午那般波平浪静,船摇晃个不停,把范一摇中午吃的那点东西全都摇了出来。 范一摇基本从午饭后就没离开过舷窗边,扒在栏杆上吐得昏天暗地,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哇,总镖头,你怎么晕船晕得这么厉害呀!”运红尘在旁边不停给范一摇拍着后背。 江南渡穷尽一生厨艺,给范一摇接连搞了好几碗偏方汤药,说是能克制晕船,可是范一摇喝一碗吐一碗。 所以当她再次看到大师兄端着东西走进船舱的时候,连腿都是软的。 “快拿走,这回就算是吐死我也不喝了!” 孟埙趁机在旁冷嘲热讽,“真是无用啊,烛龙大人。” 江南渡带着杀气扫他一眼,“若是有什么解晕船的方法就说出来,不然就闭嘴。” 孟埙很是无辜,“并非我没有良策,实在是身负重伤,无力施展。” 最终还是凤梧和江南渡想办法用简单的阵术稳住船体,让船摇晃得不那么厉害,以为这样范一摇就可以好一些,可谁知根本没用,范一摇到后面听人说个“船”字都会吐。 “小狗狗,你之前乘马车的时候也没晕得这么厉害呀?” “你都说了,那是马车了,和船能一样嘛!”范一摇无意中说了个船字,顿觉一阵天旋地转,重新趴回窗边吐去了。 孟埙看得一脸狐疑,“该不会是中了对方什么咒术了吧,怎么听个船字都会吐?” 运红尘却道:“有可能的!我从小在海边长大,听一些老人说,那些内陆的外乡人第一次去海上晕船厉害的,到最后就算是回到陆地上,也是听到个船字海字都会吐。” 范一摇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了,趴在窗边一直干呕。 因为心情极度恶劣,这种时候,即便是一声轻轻的叹息,都会刺激到她的神经。 范一摇抬起头,正对上一张少年的脸。 临近傍晚,漫天朝霞灿烂,如一支绚丽画笔,为原本单薄苍白的少年绘上明媚的颜色。 “吐得很难受吧?”少年的语气并无幸灾乐祸,反而透着一种真诚的关心。 范一摇不领情,瞪了对方一眼,正想说话,又忍不住干呕起来。 此时两条船离得很近,近到船上的人只要从窗子里探出身,努力伸直手臂,就可以令彼此指尖相碰。 “不然,还是试试我的香囊?”少年手指修长白皙,中指和食指夹着一个与他衣服颜色一样的月白香囊递过来,动作文雅好看。 范一摇自然是置之不理。 少年也不气馁,依然将香囊悬在半空,转而问了范一摇一个问题:“知道我为什么猜你是第一次乘船么?” 范一摇不免被勾起了好奇心,终于拿正眼看少年。 君明泽野看着女孩那湿漉漉的像小动物一样的圆眼睛,不禁莞尔:“因为我看到你用手去拨弄船边浪花的样子,我第一次登船时,也曾这样玩。” 君明泽野又将手上香囊向前递了递,温柔地笑:“不敢用?怕我在里面做手脚么?” 呵,谄媚不行,又改激将法了!果然是阴险狡诈的东瀛阴阳师。 “如果实在不放心的话……可以让尊师先试试看。” 君明泽野这句话才说完,就感觉手上一轻,对面的女孩竟是以极快的速度将他的香囊拿走了,并且像只偷胡萝卜得手的兔子,刷地缩回船舱,落下窗子。 少年看着那微微晃动的木格窗子,不禁轻笑出声,眼底仿佛撒上星光。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阴阳师均是不解的神情,“少主,为何要给那九州异兽香囊?您的香囊如此珍贵,哪怕我们帝国的公主都没能索取……” 少年笑容收敛,眼锋淡淡一扫。 两名阴阳师瞬间噤声,垂下头不敢再多言。 第65章 渔村 “师父, 师父……”范一摇气若游丝地用手指拈着香囊上的绑带,找到凤梧,然后将香囊塞他手里。 凤梧一愣, “这是什么?” 范一摇:“白狐脸给的香囊,师父你快打开看看。” 凤梧有点惊讶,“是君明家那位少主的香囊?他又派人来船上了?” “没有, 顺着窗户给我的。”范一摇催促, “快打开看看嘛。” 凤梧一边解香囊绑带一边嘀咕:“既是人家送来帮你客服晕船的, 你给我干什么呀?” 范一摇回答得很是坦荡:“因为我怕有毒呀, 万一有危险怎么办?这船上只有你不怕!” 凤梧:“……” 小徒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孝顺啊。 最后香囊不仅是凤梧确认过,孟埙和江南渡也相继查看,得出结论这的确是个毫无危害的香囊, 这才放心交给范一摇使用。 范一摇抱着香囊闻了一会儿, 果然好了很多,最起码不再吐了,临睡前甚至还能喝下小半碗粥。 运红尘花痴病顿时又犯了,“哎呀, 总镖头你看,那位东瀛的小阴阳师长得好看, 这香囊也做得精致, 这里面也不知道放了些什么草药, 味道真好闻呢!你说他身上是不是也都是这种味道?” 范一摇得了人的恩惠, 自然不好再口出恶言, 却还是忍不住敲打道:“喂, 可不能因为一副好皮囊就敌友不分, 他毕竟是东瀛那边的, 不知道憋着什么坏。” 运红尘敷衍道:“知道的知道的。”说完也不知道想到什么, 又咯咯笑起来。 范一摇:“你又犯什么病?” 运红尘嘿嘿地笑:“范总镖头,你说,他们这算不算是……那什么呀?” 范一摇一头雾水,“什么呀?” 运红尘:“对你使美男计呀!” 范一摇:“……” 接下来的航行,因为有了君明泽野的香囊,范一摇再也没有晕船的症状,直到下船都是生龙活虎的。 两拨人一路行船都是紧挨着的,到了岸上码头,自然也难免相遇。 凤梧很有风度地主动上前与君明泽野打招呼,“多谢君明少主慷慨相赠香囊,解了小徒弟行船之忧。” 君明泽野还是一副彬彬有礼的五好少年模样,“与人玫瑰,手有余香,在下也只是随手之劳,凤梧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凤梧趁机套话:“唔……你们一路相随,不知道所为何事?” 君明泽野回答得很是直接:“自然是为了寻找铜器而来。” 凤梧:“……” 范一摇反应很快,故作惊讶道:“什么,这里居然有铜器?” 君明泽野看了范一摇一眼,仿佛洞悉一切,笑容却温柔含蓄,“范总镖头,我们东瀛对九州的了解,恐怕比你们想象的更多。很多九州上古典籍,据说都因为一场大火而覆灭,但是东瀛却保留了不少。” 范一摇一愣。 君明泽野继续道:“我自幼学习华国语言,闲来无事也曾将一些东瀛古籍翻译成华文版,若是范总镖头有兴趣,我可以将随身携带的几部译稿借阅。” “不必了。”还不等范一摇说话,江南渡已经率先一步拒绝,他淡淡看了君明泽野一眼,道:“九州事迹传入东瀛,本就与原貌相去甚远,再因文化文字不同而有诸多歧义之处,对我们来说,也没有研究的价值了。” “说的也是,烛龙大人。”君明泽野微微点头,并不反驳,“那么,就此别过。” 山海镖局一行人一直暗戳戳盯着君明泽野他们,还在他们用餐的客栈对面找了个小饭馆,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监视。 运红尘忍不住小声嘀咕:“总镖头,明明我们才是正主,收集铜器也是名正言顺,怎么到头来,搞得我们才像惦记别人东西的贼一样。” 范一摇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唇边:“嘘,小声点,我们得看他们一会儿到底往什么地方去,若是他们真的发现了铜器,我们就得抓紧了,不能被他们抢先。” 运红尘实诚道:“可是那个小阴阳师刚刚不是已经说了嘛,他们就是为了铜器来的呀!而且我们不是知道铜器在哪里嘛,不就在荣……唔!” 范一摇一把捂住运红尘的嘴,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你笨啊!万一他们是在诈我们怎么办?而且不要说出地址,小心他们以阵术监听。” 运红尘被勒得差点翻白眼,频频点头表示知道,范一摇这才放开她。 君明泽野一行人吃完饭,并没有直接在码头客栈留宿,而是去了隔壁的驿站,租了马匹车辆,然后顺着一条路出了城。 山海镖局众人也紧随而至,向当地商贩打听了那条路通向何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条路所能抵达的几个城市,与荣丰城完全是两个方向,而且中间没有岔路口,除了原路返回重新回到这里另寻他路,不可能抵达荣丰。 “难道是他们弄错了方向?”凤梧若有所思道。 范一摇则是看向孟埙,“难道是你弄错了位置?” “不可能。”孟埙回答得肯定,却也摸不清那些东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经商议,众人决定兵分两路,孟埙和凤梧偷偷跟上君明泽野等人,以防万一,而范一摇和江南渡则是陪运红尘先回一趟村子。 毕竟运红尘那位闹着要上吊的小妹可能等不起了,运家二老若是打定主意将她嫁出去,可能真的会出人命。 所谓近乡情怯,越是靠近家,运红尘越是打怵,若不是有范一摇和江南渡陪着,她恐怕远远看见村里的炊烟,都要吓得撒丫子跑路。 “爹……?” 他们沿着海边走,还没进渔村,便看见不远处一伙渔民,正努力将满满一网兜的海货往岸上拉。 其中一个戴着草帽穿着胶鞋的中年男人听见这声呼唤,身形一顿,慢慢转过身。 因为常年在海上暴晒吹风,男人的皮肤黝黑粗糙,生的一双大大的牛眼睛,和运红尘颇有几分相似。他浑身都是腱子肉,又高又大,挥出一拳感觉可以打爆一艘小船。 待看清来人后,男人眼中爆出凶光,抡起一把刮鱼刀就冲了过来,声音也如点着的炮仗一样,吼得整个海岸线上的海鸟扑腾着翅膀惊起。 “死丫头!你还知道回来!!!” 运红尘一看到那把雪亮的刮鱼刀,吓得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告饶:“爹!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哎呀你看,我们总镖头跟我一起来的,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也得看人家的面子啊……” 运永胜骂道:“我管你标头还是标尾,今天非得把你这臭丫头的腿砍了不可,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离家出走!” 苍鹤父女俩就这样一前一后在海滩上你追我赶了半个多钟头,最后还是运永胜因体力不支而率先停下来。 “爹,累了吧?要不坐下来歇会儿吧?”运红尘一脸狗腿相地凑回来。 运永胜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大口喘气。 范一摇好心,把运红尘的喝水壶递过去,“大叔,喝点水,压一压?” 原以为这苍鹤大叔脾气暴躁,对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然而出乎意料,运永胜从范一摇手里接过水壶时,神色竟是颇为温和,“多谢了,小姑娘。” 范一摇心想,不管怎样自己也是运红尘的上司,应该肩负起上司的使命,于是挨着运永胜坐下来,试探道:“大叔,红尘她在我们镖局干得挺不错的,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嫁人嘛。” 运永胜哼了一声,“她能有多大本事,我还能不知道?小姑娘,你快别给她脸上贴金了!” 运红尘不服气道:“爹!我真的干得挺好的,这次回来,我还把赚的工钱一并带回来了呢!快赶上你和我娘一年打鱼的收入了!” 运永胜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斥道:“你碰上了好心人,一直照顾你而已,还真当自己能耐了?真想敲开你的脑子瞧瞧,看里面塞的是不是鱼肠!” 这话的确有些伤人,运红尘死死咬着嘴唇,瞪着运永胜的一双眼睛满是委屈,“爹!是不是就因为我不是儿子,所以无论做什么都让你瞧不上眼!” 运永胜抓起刮鱼刀指着运红尘骂道:“臭丫头,反了你了,还敢顶嘴了!你再说一句?” 运红尘眼圈肉眼可见地变红,赶在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之前扭头跑了。 范一摇和江南渡对视一眼。 江南渡咳嗽了一声,道:“大叔,其实运红尘的确是个不错的镖师。” 运永胜看着女儿跑远的背影,凶巴巴的表情如泄了气的皮球,变得蔫眉耷眼。 他叹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沾的沙粒。 “两位,红尘这丫头不懂待客之道,也没提前知会我们一声,若是不嫌弃的话,就随我去家里吃个便饭吧。” “那运红尘她……”范一摇还有点不放心,向着自家夜班镖师离开的方向张望。 运永胜随意地挥了挥手,“别管她,开饭的时候就回来了。” 不得不说,身为苍鹤,运红尘的父母将自己掩藏得极好,他们的房子处于渔村内最不起眼的位置,样式也是最不起眼的样子,看起来和那些普通人类鱼户没有任何区别。 运永胜领着两人,正准备推开院门进去,迎面一个团子滚过来,一头扎进范一摇怀里。 “哎呀,小心点呀!”范一摇伸手一捞,将那团子稳住,仔细看,竟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 第66章 嫁龙王 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与一路碰到的村里小孩不同,皮肤生得奶白奶白,身上的衣服也是干干净净的,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两颗圆圆的葡萄。 “小醒怎么来了?是不是又来偷偷送吃的了?”运永胜故意做出生气的表情。 因为范一摇他们三个人站在门口,将出路挡了个严严实实,小醒无路可走, 表情惊慌, 像只误入猎人陷阱的小鹿, 眼看着就要急哭了。 这时门外有男子轻唤了一声:“小醒。” 小姑娘一听到声音, 如蒙大赦,脆生生叫道:“爹爹!” 范一摇回头,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穿灰色长衫的青年, 看起来斯文儒雅, 和村内其他鱼户都不一样。 小醒奋力从三人之间扒开一条通路,一头挤了出去,藏到男子身后,又探出小脑袋偷看范一摇和江南渡。 男子宠溺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对运永胜抱歉一笑:“对不住了运大哥,小醒她娘做饭, 一个没留神又让她跑出来, 给您和嫂子添麻烦了。” 运永胜无奈道:“麻烦倒是不麻烦, 就是我家那二姑娘闹绝食, 小醒她总来偷偷送吃的, 让那臭丫头越发猖狂了。” 男子笑道:“说起这事儿, 我还想再劝劝您呢, 孩子既然不愿嫁, 那就别催她嫁了嘛, 现在已经民国了,女孩子除了嫁人,还有别的出路。” “你们一家人搬来不久,很多事不懂的。”运永胜摆摆手,一副懒得再聊下去的态度。 男子也只好闭嘴,很有教养地向江南渡和范一摇点头示意,然后领着小醒回家了。 这时运红尘的妈妈听到外面的说话声,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江南渡和范一摇一愣,“她爸,这是……?” 运永胜:“这是红尘在电报里提到的,山海镖局总镖头和大掌柜。” “啊,红尘回来了?!”运妈妈大喜,目光向范一摇和江南渡身后扫了一圈,“诶?人呢?” 运永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谁知道又跑哪儿野去了。” 运妈妈埋怨:“肯定是你又骂她了。”说着又一脸笑容将范一摇和江南渡往里面迎:“两位快进来,家里简陋了些,见谅哈。” 范一摇和江南渡被运妈妈安排在院子里的一处小茶桌旁喝茶,运妈妈捅了捅运永胜,低声道:“红尘她最喜欢吃拌海螺肉了,家里正好没了,你去邻居家瞧瞧,看看能不能借过来一点。” 运永胜嘴上骂骂咧咧,对运红尘各种指摘,却还是提着个网兜出门去了。 运妈妈又急吼吼地张罗去做饭,似是心情大好,还能听见她在厨房里哼歌。 范一摇好不容易逮到和师兄两人独处的机会,悄声道:“大师兄,你不觉得运红尘她父母怪怪的?” 江南渡品了一口茶,“嗯,一摇觉得哪里怪?” 范一摇:“听起来,她父母好像十分重男轻女,特别是运大叔,提起自家女儿,总是各种看轻。可是行为中又分明表现出对女儿的疼爱,而且那运大叔给我的感觉,好像总是在运红尘面前故作严厉。” 江南渡放下茶,“不错,我也有这种感觉。而且你刚刚一路走来,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现象?” 范一摇疑惑:“诶?什么?” 江南渡:“这个渔村的女孩,似乎嫁人都很早。” 范一摇回忆了一下,也意识到了问题。 虽然如今已经是民国,但是现代化的进程似乎只发生在那几个一线城市,华国大部分地区还保留着清时的传统。 遵循传统,女子嫁人后就不再梳姑娘头,要改做妇人的盘头。 他们刚刚一路从村口到运红尘家,所见的女孩几乎都做妇人打扮,更有甚者,一些女孩看年纪比刚刚那个小醒大不了多少,居然也梳了妇人头。 “难道南方这边都流行女孩早嫁?”范一摇好奇道。 江南渡摇头:“虽然一些偏远地区女孩嫁人早,但是也仅限一个村子里的个别人家,家家户户嫁女这么早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两人说话间,范一摇无意中瞄到偏房窗户上的一个人影,见她看过来,又嗖的一下躲开了。 想必里面就是运红尘提到的小妹。 运红尘的年纪和范一摇相仿,运小妹又能有多大?这么小就被逼着嫁人,也难怪要上吊绝食闹自杀。 运妈妈干活很麻利,不多时厨房里便传出阵阵饭香,勾得范一摇食指大动。 而运永胜也很快提着满满一网兜的海螺回来。 “死丫头就喜欢吃这些偏门东西,这年头饭都吃不饱,谁会特意去捞这东西?跑了四五家才凑到这些……” 运永胜虽然嘴上骂得狠,刷洗海螺起锅蒸煮的动作却不停,不多时就能闻到大锅里传出海螺的鲜香。 知女莫若父,这香味才飘出没多久,院门口就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运永胜余光里瞥见,骂道:“别躲了,早看到你了!” 运红尘嬉皮笑脸地蹭进来,“爹,给我做海螺啦?我要吃拌的!” 运永胜正在揭锅盖,看到运红尘,作势欲把锅盖飞她头上去。 运红尘一溜烟跑到范一摇身边,拿她当了个挡箭牌。 运永胜不再理会她,将蒸好的海螺拿出来,用竹签子一个个从壳里剥出。 “姐!姐!” 偏房的窗户推开一条细细的缝,里面传出疾呼。 运红尘急忙扒在窗边。 范一摇看到窗缝里露出一双大眼睛,和运红尘生得有几分相似。 “流年,你当真上吊啦?是爹娘把你关起来的?” 运流年哭唧唧道:“姐,你这次一定得把我带走,不然我就真的上吊给你看!” “别做傻事!等我劝劝爹娘……” “没希望的,咱爹娘你还不知道么,说不通的!呜呜呜……姐你们镖局还缺人不?算我一个吧!” 运红尘默默回头,瞥了范一摇一眼。 范一摇摸了摸鼻子,“唔,也不是不能有两个夜班镖师……” 姐妹二人立刻振奋起来,尤其是运小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哇!姐,你听见没有!人家说可以要我呢!” 一番逃跑计划很快就被运妈妈的喊饭声打断。 范一摇和江南渡两人被运家夫妇让到主位,看着满桌子的香喷喷菜肴,范一摇心中不免惭愧。 人家以大餐接待,她却在琢磨拐走人家的女儿,是不是不太地道? “运叔叔,运婶婶,你们到底为什么那么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呀?”范一摇忍不住问。 运妈妈似是想开口说什么,却被运永胜制止。 “这边的习俗就是这样,大家都嫁的早,你不嫁,不就成了异类?” 还不等范一摇开口,运红尘先不服气道:“凭什么别人怎样,我们就要怎样!再说了,我们本来就不是人……” “你闭嘴!”运永胜吼了一嗓子,“再敢多嘴,信不信我明天就把你塞上花轿!” 运红尘吓得不敢出声了,垂下脑袋闷头扒饭。 江南渡道:“运大叔,这边嫁女早,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没有,没有什么原因。”运永胜的眼神躲闪,“女孩子嘛,年纪到了,不嫁人还等什么?等来等去,到时候成了老姑娘了。” 晚上范一摇和江南渡被运家夫妇留宿,两人特意将主屋让出来给江南渡,范一摇则是和运红尘睡一个房间。 运红尘一直闷闷不乐,以往睡前总是话很多,今天却格外安静。 “红尘,你父母……是一直都这样么?”范一摇问。 “哪样?”运红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哦,你是说重男轻女啊?是啊,从我和小妹出生就这样。我记得小时候他们还将我们打扮成男孩子来着,可见有多想生儿子。” 范一摇翻了个身,认真看着旁边的苍鹤同学。”唔,运红尘……“ 运红尘感受到总镖头灼热的目光,有点不自在,“咋啦?总镖头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运流年,这是你小妹的名字?”范一摇记得刚刚运红尘和运家小妹说话时,提到的好像是这个名字。 “对呀,我小妹是叫运流年。 “嗯……红尘……流年……”范一摇若有所思。 运红尘:“到底怎么了嘛?总镖头你这样看人家,显得,显得……好变态。” 范一摇问:“你记不记得咱们昆仑街上那个茶户家的女儿?” 运红尘眨眨眼:“记得呀,不是叫招娣嘛?” 范一摇:“是啊,那个茶户想儿子都快想疯了,所以给女儿取名字叫招娣。招娣,盼儿,望子……这些才是重男轻女的人家给女儿取的名字呀?可是你看看你们,流年,红尘……” 运红尘一愣。 范一摇又翻了个身,感叹道:“总觉得是……充满了期许的名字呢。” …… 在运红尘的苦苦央求下,范一摇和江南渡第二天正式向运家夫妇提出,想要运小妹加入山海镖局。 “我们镖局福利高,待遇好,运小妹刚进去可能是实习岗,每月薪水六块大洋,三个月试用期后转正,正式薪水能达到十块大洋,包食宿,奖金另算。怎么样,叔叔阿姨考虑一下?” 范一摇拿出最诚挚的笑容,说出具有诱惑力的招聘条件。 运小妹被运红尘放了出来,此时规规矩矩坐在一旁小板凳上,她容貌与运红尘相似,却更加秀气好看一些,少了几分运红尘的呆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会说话,更添几分聪明相。 “不行!”运永胜拒绝得干脆。 范一摇噎了一下,决定再努力一把,“其实试用期只是个形式,三个月一到,必定转正!” “那也不行,范总镖头,我知道您和江大掌柜都是厉害人物,也是一番好意,但还是算了吧,运红尘那丫头跟着你们就罢了,这个小的无论如何不能放出去。” 运小妹立刻跳起脚来,“凭什么!为什么姐姐可以,我就不行!” 运永胜哼了一声,“就你?从小好吃懒做,你以为闯江湖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说别的,单凭这次闹绝食,你若真的做到宁肯饿死也不吃东西,我说不定还考虑考虑,让你跟着你姐出去历练一下。可是你看你怎么做的,一面糊弄你娘,一面偷偷让小醒拿点心给你吃,空有一身小聪明,没半点毅力恒心,还想出去做镖师?!做梦呢!” 运小妹情绪激动,声音拔高:“好!那我这次就真的绝食给你们看看!” 运永胜冷笑:“死了这条心吧,三天后你就给我嫁人,等不到你饿死。” 运小妹见父亲态度决绝,滚在地上就开始撒泼,“我不管,我不管!你们要是逼着我嫁人,我就当众变出苍鹤原身,吓死这些村里人!” 啪! 运永胜揪起小女儿,一耳光扇过去。 运小妹给扇蒙了,呆呆地看着亲爹。 运永胜眼里布满血丝,“你再敢乱说,信不信这就打死你!” 两行眼泪刷地落下来,运小妹顶着散乱的头发,狼狈地跑回自己房间,砰一声重重砸上房门。 运妈妈拉住运永胜的袖子,似乎是因为心急,咳嗽了半天,责怪道:“她爹,你动手干什么呢,吓着孩子了。” 运永胜见妻子咳嗽,显得很惊慌,又是拿水,又是给拍背,好不容易才让运妈妈压住了这波咳嗽。 他叹气道:“哎,你看流年这孩子,就算生气了也只是知道跑回自己的房间,她姐当初挨了打,可是直接离家出走的!就这心性,真要是放出去了,可怎么生存?” 运红尘安慰:“爹,流年她毕竟还小啊,从小又是老幺,宠习惯了。这次出去有我照顾,慢慢教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运永胜瞪了运红尘一眼:“胡说八道!走镖哪是闹着玩的,稍有不慎那就是或生或死的大事!你能顾着你自己就不错了,还能再带个拖油瓶么?” 运红尘偷偷看范一摇和江南渡。 运永胜道:“你不用看人家!出门在外,若是将身家性命寄托于别人,几条命都不够丢的!” 运妈妈见范一摇和江南渡面色尴尬,打圆场道:“江大掌柜,范总镖头,她爹的意思不是信不过两位,实在是危难之际,不想让自家孩儿连累别人。” 运红尘也有点没底气了,这一路走来,若不是镖局的几位大神护佑,她说不定真的早已经小命呜呼。 运妈妈又道:“我看范总镖头似乎从没来过海边,不如趁着今天天气好,和江大掌柜一道去海边转转?” 江南渡立刻道:“好,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范一摇还想再尝试劝说,却被大师兄强行牵走。 “哎,大师兄,我们就这样放弃了嘛,那运小妹还是小孩子呢,真的就这样看着她嫁人?”去海边的路上,范一摇还不死心。 “一摇没看出来,运家夫妇是想单独和女儿说说话么?” “哦?这样么……”范一摇后知后觉。 江南渡微微一笑,“刚好你从没去过海边,带你去赶海?” “诶?什么叫赶海?”范一摇一脸茫然。 两个钟头后。 范一摇光着一双脚,裤腿挽得高高的,手里挎着一个竹篮,里面螃蟹贝壳虾子各种海物几乎满得装不下。 “大师兄!那边还有好多螃蟹!还有那边!居然有活鱼!” 此时她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大声指挥着江南渡在沙滩上捡海鲜,脚下石头的棱角早已被海浪冲刷干净,在大太阳下一烤,暖烘烘的。 海上有很多渔民,不过论起捉螃蟹的速度,竟然都不如江南渡这样一个外乡人。 旁边有年纪各异的妇人驻足观看,都向范一摇投去羡慕的目光。 “我说小妹妹,你家男人对你可真好!” “是啊,我可不敢这样使唤我家那口子。” “哎,你没看人家小姑娘的头发还没盘呢,这是没过门,还在热乎劲儿呢!” 妇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笑调侃,范一摇脸颊发烫,只庆幸这些话没被大师兄听见。 直到一人问她:“小姑娘,你应该不是本县的人吧?不然不会岁数这么大了还没成婚。” 这还是范一摇生平第一次听别人说自己岁数大。 她心念一动,冲那问话的大姐甜甜一笑,“是呀,我是陪朋友回家探亲的。” “我就说嘛!” “你看,果然不是我们这边的人!” “我们这边的男人可不会这么疼媳妇!” 范一摇立刻问:“姐姐,为什么你们这边的女子嫁人这么早啊?在我们家那边,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基本都没有嫁人的呢!” “如果没猜错的话,你家那边应该不靠海吧?” 范一摇点点头:“是啊,在北边,还会下雪呢。” 妇人们一阵大笑:“那肯定就不用着急嫁人啦!” 范一摇听得一脑袋雾水。 嫁不嫁人的,跟靠不靠海有什么关系? 这些妇人年纪其实都不大,只是看行事作风,已经为人妇很久了,有的看着比范一摇年纪大不了多少,脚边竟然跟着三两岁的小娃娃。 她们见范一摇不明所以的样子,似乎觉得有趣,互相挤眉弄眼。 “能不能说呀?” “这不能说吧?” “不能说不能说……” “哈哈,说了的话万一被族里的人知道,可是要挨罚的……” 妇人们说说笑笑地走了,留下范一摇一脸懵逼站在原地。 就在这时,有个好心的大姐经过她身边时,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当然要嫁人啦,嫁不了人,可就要嫁龙王啦……” 嫁龙王? 嫁什么龙王? 范一摇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还想再仔细问,那位大姐已经挽着篮子跟上了妇人们的队伍,去更远的地方赶海去了。 “看什么呢?眼睛都看直了。”江南渡提着一篓螃蟹回来,见小师妹正站在大石头上发呆,在她眼前挥了挥。 范一摇回过神,眨巴眨巴眼,“大师兄,我刚才听一位大姐说,要是这边的女孩子不早早嫁人,就要嫁龙王。这是什么意思呀?” “嫁龙王?” 江南渡微微皱眉,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我不确定她们说的嫁龙王是什么意思,但是一些沿海沿江的地区,有的时候会为了换取风平浪静,用少女祭祀。” 第67章 逃跑新娘 “祭, 祭祀?”范一摇瞪大眼睛,“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么?将人活着扔进水里?” 江南渡点头。 范一摇:“……” 江南渡:“一般祭祀用的少女必须是处子之身,所以我想, 这就是这里的姑娘早嫁的原因。” 范一摇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那这个祭祀活动,是年年举办么?” 要真的一年一祭, 别说未婚少女了, 就算是嫁过人的, 也不够他们祭祀的呀。 咸湿的海风中忽然夹杂了一丝淡淡的香气, 范一摇隐约觉得这味道熟悉,随之感觉自己衣摆被人轻轻拉扯了一下。 范一摇低下头,正对上一双葡萄般的大眼睛。 “小醒?” 小姑娘手里抓着一个漂亮的贝壳, 正仰头冲范一摇笑得灿烂。 “姐姐, 你也是来捡贝壳的嘛?你看,爹爹给我捡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贝壳!” 范一摇抬起头,果然看到小醒的父亲就在附近站着,正笑眯眯地望过来。 “先生贵姓?”江南渡走过去与小醒的父亲攀谈。 小醒父亲道:“我姓朱。” “朱先生不像是本地人, 为什么来这里定居?” 朱先生笑了笑,“我的确不是本地人, 是去年才搬过来的。我原本是在夏城念大学, 认识了我妻子, 便随她回到家乡。” 范一摇好奇:“咦?既然您在夏城念书, 为什么不与夫人一道留在夏城?那边可是比这里繁华多了。” 朱先生道:“原本我们夫妻二人是想留在夏城的, 只是一次陪妻子回家探亲, 发现这边全县都没一个像样的学校, 便主动留下来, 办起一所小学, 起初都没什么人来,现在也渐渐有个学校的样子了。” 范一摇惊叹:“啊,真的好厉害!那您的夫人也是教书先生嘛?” 朱先生点点头道:“以前夫人与我一同教书,不过后来她在生小醒的时候落了病,身体大不如前,我就不让她去学校了。” 范一摇:“哎,那真可惜。” 江南渡道:“这里民智未开,放弃夏城的生活来到这里,不会觉得遗憾么?” 朱先生温和道:“正因为民智未开,才更需要有人教书育人,如今华国深陷泥淖,唯有读书开智方可强国。我和夫人给女儿取名小醒,也正是希望民之觉醒,国之觉醒。” 说这番话时,男人并未有多么慷慨激昂,可是那每一个字给人的感觉都极富力量,让范一摇觉得这相貌平平的男人周身好像都在发光! 泛着白花的海浪越掀越高,突然一下,卷起一面极高的水墙,从海上平推过来,临近岸边,又雷声大雨点小地轻轻落下。 一阵噼里啪啦,活蹦乱跳的海鲜扑腾得满沙滩都是,引来阵阵欢呼。 小醒自然是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在他们身边玩了一会儿就跑开,跟着一群小孩去捡海货了。 三人一时间无话,安静地看着小孩子们哄抢海货。 就在这时,江南渡忽然道:“这边经常会有这样的海潮么?” 朱先生愣了一下。 江南渡解释:“就是这种能将大量海物卷上岸的海潮。” 朱先生笑了笑,“那自然是不可能的,若是天天有这样的海潮,大家岂不是不用再出海打鱼,只待在岸边守株待兔即可。” 江南渡看了朱先生一眼,“朱先生在大学里念的是什么专业?” 这前后两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八竿子打不着。 朱先生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唔……历史系。” 江南渡点点头,又与朱先生闲聊片刻,便带着范一摇告辞离开。 范一摇提着快要溢出来的竹篮,还有点恋恋不舍,“大师兄,我们不捡了嘛?那边还有好多新打上岸的,我好像还看到了鱿鱼……” 这东西范一摇在沪城的时候吃过,刷上孜然辣酱烤得香气四溢,倒是没见过活的。 “一摇先随我去一个地方。” 江南渡带着范一摇匆匆远离沙滩,沿着海岸线走了足有一个多钟头,脚下细沙逐渐变成黑色海礁。 “大师兄,你在找什么呀?” 范一摇见江南渡一直低头,似在礁石之间寻觅什么。 终于,江南渡停下了脚步,目光牢牢定在一处。范一摇顺着看过去,不禁“咦”了一声。 只见一片黑礁环绕处,中间的小水洼里正在一串一串鼓泡泡,就好像有个人在水里吹气。 “大师兄,这是什么海鲜?我怎么看不见呐!”范一摇睁圆了眼睛,也没瞧见水里有什么活物。 江南渡道:“这不是海鲜,而是海啸的前兆。” 海啸? 见范一摇一脸迷茫,江南渡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极其厉害的巨浪,一旦发作,能将沿岸城市村庄的房屋击溃。” “这么厉害!那,那这里是要发生海啸了嘛?我们要不要通知大家?” 江南渡摇摇头:“我也不能确定。那位朱先生学的是历史,并非自然科学,又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这些不甚了解也不足为奇。但是渔村里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海边,对海啸肯定不陌生,但是你看他们今日,似乎并没有什么忧虑,便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这些现象他们以前见过,还不足以引起海啸,要么是根据他们以往的经验,海啸爆发后不会波及到村庄。” 范一摇想了想,道:“很有可能是第二种情况,你看他们渔村的位置,似乎离海边很远呢。按理说为了方便打鱼,村子肯定是离岸边越近越好的,建得那么远,可能就是为了留出安全区吧。” 江南渡点头:“我们先回村里问问运家夫妇。” 他们这一路来的时候太阳还好好的,回去以后天就转阴了,风吹得人身上冷嗖嗖的。 范一摇和江南渡带回的海鲜用来加餐,直接上锅蒸一下就是美味,也不会耽误太多功夫。 只不过相比于第一天回家,运红尘这顿饭吃得没精打采的,而运永胜看着满桌的海鲜,眼睛里的血丝似乎比之前更重了,他总是频频走到院子外去看天,光是一顿饭的功夫,就折腾了不下三趟。 “爹,您看什么呢?”运红尘忍不住问。 “没,没什么。你陪江大掌柜和范总镖头好好吃。”运永胜含糊道。 吃完了饭,在运永胜第六次跑出去时,范一摇也顺道瞥了一眼窗外,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了一跳。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天空竟然已经黑云压城,明明太阳还没落山,却像是有人提前将夜幕拉开,将整个渔村笼罩。 “运大叔,看这天色,该不会是要海啸了吧?”范一摇单刀直入。 运永胜一愣,随即笑道:“想不到范总镖头不是海边长大的人,竟然也知道海啸。放心吧,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殃及不到村子,估计过一会儿就会有人挨家挨户发布禁船通知了。” 范一摇心下稍安。 江南渡却继续追问:“既然不会殃及村子,运先生为何会坐立难安?” 运永胜尴尬地以笑掩饰,“有么?我,我没有啊哈哈哈。” 就算迟钝如运红尘也感觉出不对了,“爹,你到底怎么了?” 运永胜的目光频频望向运小妹所在的偏房,甚至都忘了对女儿摆出凶面孔,“没,没什么啊,毕竟是海啸嘛,咱家的船还停在岸上,就算不会殃及村子,也总归是不发生最好。” 运妈妈似乎也被丈夫的焦虑感染,担心道:“真的要来了么?以前有几次也这样,最后什么也没发生。” 运永胜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附和:“就是就是,应该没事的,咱们别自己吓唬自己。” 就这样一直捱到晚上,海啸并未发生,反而因为入了夜,满天乌云看着不再明显,减轻了不少压迫感。 晚上躺在床上,运红尘对范一摇道:“总镖头,咱们明天就走吧,去和老板会和,处理惊天鼓的事情。” 范一摇很意外,“怎么,大叔同意你带走你小妹啦?” 运红尘摇头,“不,我不带她走了,我觉得我爹说得对,小妹她还是留在家里嫁人比较好。” 范一摇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一咕噜坐起来,摸摸苍鹤的头。 “你这是被洗脑了?” 运红尘长长叹了口气,“我总算知道,我爹和我娘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了。” 范一摇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运红尘继续道:“原来我爹和我娘当年也是对行走江湖的侠侣,只不过一路凶险,他们有一次遇到个练习邪术的阵法师,差点丧命,可以说是死里逃生,我娘也是那个时候落下咳嗽的病根。” “苍鹤喜好夜行,不易融入正常人生活。后来他们流浪到这个渔村,发现可以常常以出海为由,夜间行动,能够极大地满足我们的生理习惯,又不至于引人注意。再加上此地气候温暖,空气湿润,对我娘养病有很大好处,我爹才决定在这里定居。” “其实仔细回想,在咱们镖局,我已经算是最没用的了,不能再带个拖油瓶。我爹他说得也没错,以流年的脾性,的确不太适合在外面闯荡,他们给她选的婆家就在邻村,算是我爹和我娘一起出海的朋友,我和流年也与他们家的儿子自小玩耍,流年还很喜欢他,留在这里……应该是她最好的选择。” 到最后,范一摇觉得,运红尘已经不是在讲给她听,而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范一摇慢吞吞道,“但如果我是你妹妹,我肯定会非常难过的,哪怕知道你们这样做是为了我好。” 运红尘不再吭声了。 范一摇吹灭了油灯,“不过既然你想好了,咱们就明天启程吧!” 渔村的夜晚是伴着海浪入睡的,尽管这里距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在极度安静的深夜,还是能隐约听见浪声。 范一摇觉得今晚格外安静,就连熟悉的,属于运红尘的鼾声都没有。 半梦半醒间,突然听见一声轰隆隆闷响。 那闷响声似打雷,却又比打雷声更加低沉遥远,仿佛野兽的低吼。 不过范一摇是被隔壁传来的一声尖叫惊醒的,她几乎是下意识提起烛息刀跳下床。 “总镖头!”运红尘的眼睛在黑夜中亮得惊人,“是,是流年!” 两人立刻破门而出,冲向运小妹所在的偏房,透过窗子只见里面人影晃动,还有运小妹挣扎的声音传出。 范一摇当先一脚踹开门,对着那抓着运流年的黑影就是一拳。 只听一声闷哼,范一摇和运红尘同时愣住。 运红尘忙点燃了油灯,一看到捂着肚子佝偻在地上的人就傻眼了。 “爹?爹,你怎么……” 运小妹披头散发地缩在角落里,一看到大姐,哇的哭出来:“呜呜姐,爹,爹他,肯定是要抓我去成亲……” 在运小妹间断性的抽泣中,运永胜一把握住运红尘的手腕,忍着疼,咬牙道:“红尘!快,快带你妹妹走!!!离开这里!” 运红尘整只鸟都吓傻了。 运永胜吼了一嗓子:“还愣着干什么!快走!难道你想看着你妹妹被活活扔进海里当祭品么!” 江南渡这时也闻声赶来,在范一摇和运红尘回过神之前,一把抓住运流年,简短道了声:“走!” 范一摇和运红尘这才忙不迭跟上去。 这时外面听见一阵嘈杂声,似乎有很多人正在往他们这边赶。 “从后门走!这边!”运永胜给众人引路,运妈妈也咳嗽着出来。 “爹!娘!”运流年惊魂未定,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像做梦一样,直到被江南渡拉到院子后门口,才猛地回头看了一眼。 “快走!快走吧!”运永胜焦急地催促,时不时还向前院张望一眼。 运妈妈泪眼婆娑:“流年,出去以后照顾好自己!还有红尘,两年之内你们就别再回来了!” 运流年脸上挂着泪,也不知道是刚刚被运永胜吓出来的,还是这会儿依依惜别流下来的,她只茫然地问:“姐,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他们前脚刚出了院子,后脚就听见运家前院传来砰砰的砸门声,运家夫妇急忙迎了出去。 也不知道对方问了什么,只听运永胜的声音隐隐传来:“二丫头已经嫁了人,昨晚夫家刚刚来人接走……” 紧接着传来一阵诅咒喝骂声,伴随着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爹爹!”运红尘担心,当即想要折返回去,却被江南渡阻拦。 “你父亲这么急着让你和妹妹离开,肯定有他的道理。我们先送你们离开村子,等一会儿我们再回来查看情况。” 运红尘瞅了一眼身边惊魂未定的运小妹,没有再坚持。 范一摇和江南渡一直将运家两姐妹送到村外一个龙王庙,眼瞧着天快亮了,他们又急忙往村子里赶,却正巧在村口碰到了一群人。 那些人全都是渔户打扮,清一色的男人,手里拿着鱼叉鱼刀,看着面生,不像是村子里的人。 他们看起来全都气势汹汹,火急火燎,当范一摇和江南渡与他们擦身而过时,竟是齐刷刷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慢慢放缓了行进的速度。 范一摇突然有种脊背发寒的感觉,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炸起来,总觉得这些人打量她的神色很怪异,像是看着某种物品,又像是在掂量斤两。 总之,没把她当个活人。 江南渡神色沉郁,默默将范一摇拉到旁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些人窥探的视线。 这伙人低语了几句,隐约间似乎听见他们说了句什么“外乡人”,于是便又将视线从范一摇身上移开,脚步匆匆继续前进。 路上光线昏暗,月亮星星都已经被乌云遮蔽,唯一光源就是他们手中带头之人手里的火把,因此范一摇看得不甚真切。 但她总觉得,他们之中有个人身上扛着的麻袋在扭动,像是里面装了个人,可是等她再想仔细看,那些人的身形却已经隐入夜色中。 范一摇:“大师兄。” 江南渡:“怎么?” 范一摇想了想,那么小的一个麻袋,应该也不够套个人,不管是运大叔还是运大婶,都没有那么小,可能还是她想多了,于是摇摇头:“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末再见呦~提前预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第68章 夺人 两人很快又回到运家, 看到院子里一片狼藉,范一摇心头火直往上蹿。 “是那些人干的?早知道刚才就应该打他们一顿!” 他们正准备推开院门,却见运永胜和运妈妈提着几个包裹正匆匆往外走。 夫妇两人一见到他们, 神色立变:“你们怎么回来了?”说着又向他们身后张望,“红尘和流年呢?” 江南渡道:“两位放心,我们已经将她们安顿好了, 不会有事的。” 范一摇看到夫妇两人手上的包裹, 问:“运大叔运大婶, 你们这是……要离开村子了?” 运妈妈神色忧虑, “哎不是,是朱先生!我们正要去看他,他家出事了!刚才看着可是伤得不轻, 我和孩子她爸想去看看。” 范一摇心头顿生不祥预感, 脑子里浮现出一双葡萄样的大眼睛。 “是……小醒出事了?”她试探地问。 运永胜叹了口气,脸色难看,“这事说来话长,先去朱先生那边看看吧, 朱家媳妇身子本来就不好,怕是应付不来。” 朱先生家和运家离得不远, 因为小醒的原因, 平时也多有走动。 此时, 几乎全村的住户都亮了灯, 朱家门口围了不少人, 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 “哎, 这次真的是越发丧心病狂了。” “是啊, 小醒才多大, 十一岁啊!以前再怎么样, 也好歹会抓及笄的。” “没办法,如今估计实在是抓不到人了吧,有女儿的人家要么搬迁,要么早嫁。“”听说原本想抓运家二丫头呢,谁叫人运家心眼多,提前放跑了……” “事到如今,就别说这样的风凉话了,谁家都不想女儿被糟蹋……” 见运家夫妇过来,那些议论的人忙互相使了个眼色收声。 范一摇跟随运永胜夫妇走进朱家的主屋,被眼前景象搞得心惊肉跳,只见白天才见到的朱先生,此时竟是面目全非。 他的嘴角被打破了,淤青将整张嘴涨得老高,眼睛肿得几乎成了两道缝,额头上像是被刮鱼刀划过,留下了一道巴掌长的大口子,血到现在还没止住。 不止如此,相比于外伤,最要命的还是内伤,他气若游丝地歪在床上,时不时咳嗽,一咳嗽便大口大口往外咳血。 朱嫂子是个温婉细弱的女子,此时已经完全失了阵脚,一会儿去给朱先生擦口里涌出来的血,一会儿又忙着去给朱先生倒水,发现水凉了跑去厨房生火,听见朱先生咳嗽了又匆匆跑出来,整个人如提线木偶,做事已无章法。 “朱嫂子,你先不用忙别的,安生照顾朱先生,剩下的我来。”运妈妈道,将自己带来的药拿去厨房煎煮。 朱嫂子这才仿佛回了一丝魂,木然地点点头,然后坐在朱先生身边,一边哭一边用帕子给朱先生擦血。 范一摇凑到床边,想看看朱先生的情况,谁料却对上一双绝望空洞的眼睛,再也没有熟悉的温润谦和。 朱先生一直半睁着眼,干瞪着草屋房顶,一动不动,像条脱离大海濒死的鱼,眼底也一片死寂,直到与范一摇目光相对,黑眸间或一轮,才宣告他还没断气。 “范,范总镖头……小醒……小醒她……被抓走了……我,我抢不回她……”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朱先生眼中滚落,一个斯文儒雅的男人,竟是被逼到这种田地。 江南渡问运永胜:“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运永胜长叹一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法再隐瞒你们了。我们这边每逢海啸,就会在村子里选未婚少女,进献给龙王平息怒火。我算来算去,我们家流年极有可能被选中,所以之前一直给她张罗婚事,谁成想这么巧,海啸竟是真的来了,这才没办法,让你们带她提前逃走……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他们这次竟然会对小醒下手!” “确实太小了,以前从没选过这么小的。”运妈妈将中药炖上,这时也从厨房里走出来。“我们压根就没往小醒身上想。” 运永胜红着眼道:“那些人来抓流年失败,就转道去了朱家,直接将小醒带走,朱先生为了保护女儿拼死阻拦,没成想竟是被他们往死里打!” “‘他们?’”范一摇问:“‘他们’是谁?” 这时有门口看热闹的村民抢话道:“是族里的人!我们这些海边渔村,多数都出自几户大姓,几家同气连枝,往上倒三代,供奉着相同的祖宗,于是便选出族长,周边这些村镇的一应大小事务,全都由族中掌控,当地官府都管不了!” “是啊,族里说了算的人家都住在营城,像我们这边大多是族中旁系,或是一些外乡人。嫁龙王这种事,多数都是轮到我们这边的。” “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将人带走?也不阻拦的么?”范一摇眼中怒火灼烧,质问这些渔户。 村里的渔户们面面相觑。 “阻拦?怎么拦啊?” “是啊,你看小醒他爹倒是拦了,结果呢?” 江南渡也没什么好脸色,冷笑一声道:“他一个人自然是拦不住的,可若是你们一起出动,还怕救不下一个小姑娘么?” “可是……那些可是族里的人啊,谁敢得罪!” “就是的,我们海边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全都掌握在族里,谁敢触那个霉头!” 众人小声嗫嚅,都在为自己的袖手旁观开脱。 这时又有人闷闷地说了一句:“再说,再说了……若是真的拦下来,谁去嫁龙王呢……” 这人算是说出了在场之人的心声,在此之后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朱嫂子哀哀切切的哭泣声。 朱先生气息急促,向范一摇望过来,范一摇见状赶紧凑过去。 “范总镖头……你们,是镖师,肯定……肯定武艺高强,若是能,能救出小醒……我必倾家荡产……重重酬谢……” 朱先生的喉咙犹如破风箱,这白日里还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今竟是已经半条命不在了,范一摇回想起白天在海边朱先生说想要改变当地教育现状的样子,觉得很难过。 “先生放心,若是没碰到也就罢了,这件事既然被我们碰上了,一定不会让小醒就这样白白送命的。” 似乎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这样一句承诺,朱先生很快陷入昏迷。 朱嫂子吓坏了,呜咽一声扑上去,哭得肝肠寸断,最后还是被运永胜强行拉开。 运永胜略通一些医术,急忙给朱先生施针止血。 江南渡伸手在朱先生身上摸了摸,道:“肋骨断了两根,你们有人懂接骨之术么?” 运永胜点点头:“我懂一点,以前在海上动辄漂泊十天半个月,什么突发情况都可能遇到,也曾给受伤的船员接过骨头。” 江南渡略微放心,“既然这样,朱先生就拜托给两位照顾了,我和一摇这就去追小醒。”说着,看了一眼门口聚集的村民,给范一摇丢了个眼神过来。 范一摇十分默契地领会意思,烛息刀一横,很快将人轰了个干净,关起门来走回主屋。 江南渡:“运大叔,你还知道些什么,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运永胜让自己的女儿摆脱劫难,却反连累了旁人的女儿,本来心中很内疚,听江南渡这样单刀直入地问,也就不再好意思隐瞒。 “江大掌柜,之前我不敢跟你们坦诚,也只是受迫于形势……” 江南渡打断:“您的难言之隐我们已经知晓,现在您只回答我一个问题,那些族里的人,到底是不是普通人类?” 身为异兽,运永胜自然听懂了江南渡的暗示,他从随身带来的包裹里拿出两扇竹制夹板,一边往朱先生身上箍,一边道:“江大掌柜,我知道您在怀疑什么,但事实是,族里的人确确实实就是普通人,不光他们是普通人,所谓的海龙王,也是根本没有的事,不存在异兽作乱。” 江南渡皱眉,“那为什么还要有此一出?” 运永胜道:“我和红尘她娘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听闻这边的这个风俗,也曾怀疑是海里有异兽,可是查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查到。从我们来了以后,一共经历过两次嫁龙王,其实不管会不会给海龙王祭祀,海啸该来还是会来,等来完了,该走也还是会走。” 范一摇听得莫名其妙,“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白白牺牲这些女孩子的性命?!” 运永胜苦笑:“我们看得清楚,当地这些村民却看不清楚,他们和我们这些后来者不同,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靠海吃饭,对大海有种骨子里的敬畏。他们对海龙王的存在深信不疑,认为只要是有海啸,就是龙王发怒,必须要靠供奉祭品来平息龙王的怒意。” 范一摇觉得自己简直是听到了天方夜谭,“真是太荒唐了!现在可是民国了诶!报纸上都写了,要遵从民主与科学了呢!” 运永胜摇摇头,“什么民国不民国的,这里……”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还是老样子,除了剪掉辫子,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 接下来范一摇和江南渡又从运永胜口中得知,历来被选中的龙王新娘,都是要被送到营城,那里是江流入海口,会举办盛大的祭祀仪式。 范一摇和江南渡不敢耽搁,连夜离开了渔村,向营城方向追击,天不亮就查到了那些所谓“族里人”的行踪。 “诶?大师兄,我们这……是不是又回到了当初下船的港口?” 范一摇借着晨曦,看清楚周围那些眼熟的店铺,有点意外。 江南渡点头道:“不错,你觉得营城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么?” 范一摇想了想,只觉得脑子里有点印象,却实在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到过。 江南渡目光幽幽看了一眼距离他们不远的马铺,道:“当初那帮阴阳师跟我们一起下船,租了马车去了荣丰相反的方向,听马铺的老板说过,好像他们走的那条路,通往的几个城市之中就有营城。” 第69章 惊天鼓 范一摇惊讶道:“难道说这场海啸和那些阴阳师有关?那这样的话, 师父和孟埙岂不是也在营城?” 江南渡当即租了一辆马车,对范一摇道:”这里距离营城还有一些距离,我们先去龙王庙里接上运红尘她们姐妹, 然后再乘马车去营城。“ 范一摇担忧道:“时间不会来不及么?” 江南渡:“放心,历来这样的祭祀大典,要准备的东西非常繁琐, 小醒她短时间内应该还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师兄妹两人驾马车回到龙王庙时, 运红尘姐妹两人正抱团躲在龙王神像后, 像两坨打了霜的鹌鹑。 听到外面有响动声, 运红尘本来紧张得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看到来人是范一摇,差点激动得哭出来, “总镖头!呜呜呜总算把你等回来了, 我爹怎么样?我娘呢?他们还好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呀?” 范一摇二话不说,先将两只苍鹤弄上马车,等江南渡开始驾车赶路,才将这一晚上惊心动魄的见闻说给两姐妹听。 运红尘和运小妹全都是震惊不已的样子。 运红尘:“为什么从小到大, 我从没听爹娘说过这件事呀?” 范一摇道:“听运叔叔说,最近的一次嫁龙王, 还是十几年前, 那时候运小妹还没出生, 你也才两三岁。族里的人严禁村民讨论这件事, 下过封口令, 听说村里曾有人乱说话, 后来他们家的船在海上出事, 全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运小妹想到自己险些被抓去活祭, 脸上更没血色了, “原来,原来爹爹他一直逼我和姐姐早嫁人,是担心我们……呜呜呜,姐姐,为什么爹娘要选择定居在这种鬼地方啊!” 运红尘本来也想附和几句,可是想了想,叹气道:“哎,你是没出去过,其实别的地方……也好不了多少,没有嫁龙王这档子事,还有其他麻烦,爹娘他们估计也是综合考虑。” 运小妹抽了抽鼻子,“还能有什么事比这种更糟心……” 运红尘:“我们曾经路过一个村子,附近好像是爆发过混战,我们去的时候,村子里一个活口都没了,房倒屋空,大片农田烧毁。” 运小妹:“……” 运红尘:“还有,若是去大城市,可能还会面临着找不到工作被饿死的情况,而且大城市的房子好贵,街上好多无家可归的人,冬天也只能露宿街头。” 运小妹:“……” 运红尘:“我刚流落到奉阳城时,也就是我们山海镖局所在的城市,为了不被饿死,还曾经伪装过尸体,吃死人贡品。” 运小妹完全是一副世界观颠覆的样子,瞅着她姐半晌,才憋出一句:“那相比之下,还是定居在我们渔村吧,只要早点嫁人,就没什么烦恼。” 感天动地,这一刻,运家夫妇的良苦用心总算是被一双女儿理解了。 范一摇在一旁听着苍鹤姐妹两人对话,心中很清楚,运红尘并没有夸大其词。他们这一路几乎途径大半华国,可以说看遍满目疮痍,战火纷乱。 像是运红尘家这种南部滨海小渔村,已经可以称得上世外桃源了。 每一次被提醒这片土地上承载的诸多苦难,范一摇内心的自责就多一分,想要重立九鼎的心就更加迫切一分。 前往营城的路上,迎面碰到一辆眼熟的马车。 “诶?这好像是老板和孟先生租赁的那辆马车!”运红尘眼尖道。 范一摇掀开车帘探头望去,待马车行得近了,果然看见师父凤梧和孟埙正共驾一车,隐隐约约听见争吵声传来。 “既然他们已经开始布阵,就要看看到底想要打什么主意,贸然打断,肯定要打草惊蛇。”这是孟埙。 “不管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在海上动手脚,想要催发海啸,那就是性命攸关的事,必须阻止,你要是不愿出手相助便罢了,我找我徒儿们去!”这是凤梧。 “师父!”范一摇大声叫人。 凤梧身形一僵,对孟埙道:“你快把我气晕了,我居然听见了一摇的声音。” 孟埙无语瞥他一眼,“你看看前面。” 凤梧转过头,正看见小徒弟从对面马车上跳下来。 范一摇语气中透着不可置信:“师父,你刚刚说什么?海啸居然是那些东瀛人搞出来的?” 这时运红尘姐妹两人和江南渡也从马车上下来,凤梧见到运流年,立刻猜到她身份:“这位就是红尘的妹妹吧?” “对,她叫运流年。”范一摇言简意赅讲述了一遍在运家目睹的事,不过此时她更关注的是刚才听见的只言片语。 “师父,你刚刚是不是说东瀛人在海中布阵,准备制造海啸?!” “没错。”凤梧点头,抬头看了看阴沉憋闷的天空,“你没发现从昨晚上开始,这里的天气都变了吗?是因为那些东瀛阴阳师开始布阵了。” 范一摇握紧拳,“既然已经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阻止?怎么还丢下那些杂碎不管了!” 凤梧瞥了孟埙一眼,有点赧然:“他们几十人布置的大阵,又是提前很久做足了准备,单凭我一人之力无力阻止。” 师徒两人说话时,孟埙一直沉默不语,这时感受到范一摇的目光,忽然抬眼,冲她微微一笑。 范一摇狐疑:“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孟埙道嗔怪:“小狗狗就会冤枉人,不过你们在渔村所见所闻,的确对我有所启发,我大概知道那些阴阳师想做什么了。” 范一摇:“想做什么?” 孟埙:“我先前调查铜器下落,知道惊天鼓在荣丰,只不过我对这一带不熟悉,能说得上话的人有限,也仅仅是打探到惊天鼓锁在荣丰地下钱庄而已。至于这惊天鼓为什么锁在这里,又属于何人,那钱庄里的人却都讳莫如深。” 范一摇顺着孟埙的思路:“所以你是觉得,惊天鼓其实和祭祀有关?隶属于这些海边渔村的族中势力?” 孟埙:“不错,经过我和凤凰这些时日的走访,发现这一带地区的宗族势力十分强横,尤其是营城,宗族几乎垄断商政要务,耳目遍布,还暗中养着一些阵法师和异兽。那些阴阳师同我们一样想要得到惊天鼓,如果直接从地下钱庒强抢,恐怕不是容易的事。” “所以他们就想通过催发海啸,引得祭祀仪式启动,这样就可以让惊天鼓从地下钱庄被转移出来,方便他们半路截获?”范一摇问。 孟埙点点头,“这是我的猜测。” 范一摇眼睛一亮,摩拳擦掌:“太好了,截道可是咱们的老本行啊……” 孟埙唇角笑意愈深:“小狗狗这回总算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凤梧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提醒道:“一摇,你可想好,若是当真要如此,可就意味着放任那些阴阳师催动海啸了。” 范一摇愣住。 凤梧眼中生出悲悯之意,“海啸一旦发生,又不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要深受牵连。” 范一摇感觉到孟埙的注视,回望过去,正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仿佛在说:这回,轮到你来抉择了。 是要铜器,还是要众生? 范一摇曾无数次谴责过孟埙,甚至不惜拔刀相向。只因他为了锻造铜器,不择手段,枉顾他人性命。 可是如今,孟埙将这道选择题交给了她。 如果她及时制止阴阳师催动法阵,海啸会平息,可是惊天鼓也会继续牢牢锁在地下钱庄里,让他们触不可及。 而如果她放任海啸发生,不仅会祸及沿海居住的普通人,还会害得小醒被当成祭品。就算他们行动及时,救下小醒,难免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小醒成为后面的牺牲品。 “催动海啸的阵法,如何能在中途停下来?”范一摇沉默半晌,突然问。“ 孟埙挑眉,似乎没理解她的意思。 范一摇解释:“就是……放任阴阳师催动阵法,可是到海啸即将爆发时,将阵法停下来。” “办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范一摇的错觉,总觉得孟埙这个回答,有些过于迅速和强硬。 凤梧:“其实……也不是完全办不到。” 孟埙斜了凤梧一眼,暗含警告,明摆着不想让他继续说。 范一摇焦急追问:“师父?” 孟埙:“凤凰,你就不怕你说了法子,你这英勇无畏的小徒弟会做出什么傻事?” 凤梧愣了愣,一时间迟疑。 范一摇怒瞪孟埙:“只要有办法,我就一定会找出来,你们现在不告诉我,也只是耽误些时间罢了。” 凤梧叹了口气,道:“那些阴阳师所做阵法,其实也是由上古九州传过去的。此阵名为‘龙临水’,一旦阵法启动,足以掀动瀚海,也就是普通人口中的海啸了,而想要让阵法停下来,需要一名处子之身的女性投入阵眼。 运红尘突然想到什么,“这些沿海村民之所以形成活祭少女的恶习,是不是跟以前有人用过这种阵法有关?” 凤梧脸色沉了沉,道:“上古时期九州与凡世并未隔绝,也说不好确实有某些阵法师用了这种阵法引发海啸,普通人类误打误撞以处子破了阵法,自此形成习俗。” 运红尘啐道:“太可恶了,不知是哪个杀千刀想出来的恶毒阵法,千百年害死多少无辜少女!” 范一摇怔忪,第一次意识到,上古时期阴阳师异兽与普通人类混居,人类除了被保护,也可能会被伤害。 第70章 大船 “既然如此, 我可以去投身阵眼。”范一摇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 “不行。” 出乎意料,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 竟然不是江南渡,而是孟埙。 范一摇:“为什么不行,这样既可以引出惊天鼓, 又可以保证海啸不会真的爆发, 简直一箭双雕!” 孟埙目光幽幽盯着范一摇, 语气冷下去, “进入龙临水阵眼,几乎是九死一生。你的命,远比那些普通人重要。” 范一摇无所畏惧地笑:“都说了是九死一生, 那不是还有一生么?” 孟埙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 “龙临水法阵开启后,意味着寻常之人根本没机会靠近入海口,你怎么去投阵眼?” 范一摇:“这就更简单了!我可以去嫁龙王,我来做祭品!” 凤梧本来也想规劝, 待看清小徒弟的表情,看到那双漆黑水润眼眸中熠熠生辉的神采, 到嘴边的话又变了。 “好, 既然一摇你想好了, 师父定然全力助你!”凤凰温和道。 运红尘跟着凑热闹:“总镖头!我也助你!” 运流年看看孟埙, 又看看自己, 试探地问:“要不……我也帮个忙?我能干啥?” 孟埙只觉得这几头都是蠢物, 不屑继续争辩, 而是将目光转向江南渡。 “你呢?也打算看着你的小师妹发疯?” 范一摇回头去看, 这回一颗心倒是提起来, 很怕大师兄会出言阻拦。 然而,江南渡却只是凉凉地看了孟埙一眼,“我的师妹,自然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 孟埙明显被这个回答气到了。 “难道你想让你的宝贝师妹去送死么?” 江南渡眼中轻蔑之色不加掩饰,“对你来说是送死,那是因为你太没用了。” 孟埙:“……” 江南渡回头望向范一摇,眸色渐深:“有我在,她怎么可能会出事?” 这一刻,范一摇心脏扑通扑通,快跳了几拍,与大师兄对视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的脸又烫起来。 她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会看着大师兄脸热。 在一面倒的投票下,孟埙没法改变决策,一行人快马加鞭向着营城方向驶去。 马车很快抵达营城。 那伙将小醒掳走的人根本没打算隐匿行踪,起初在渔村时,还稍有收敛,到了营城,几乎是无所顾忌,明目张胆一路挟持着小姑娘到营城码头,将人带上一艘气派的大船。 经过半日打探,众人得知这艘大船属于宗族产业,上面开设赌坊和歌舞坊,专门用来招待贵客。而那些将小醒捉上去的人,就是宗族养的打手。 范一摇想要成为祭品,就要先将小醒营救出来。 只有现成的祭品没了,祭祀大典在即,她才有可能浑水摸鱼,李代桃僵。 好在龙临水从开始准备到正式启动有一个过程,他们尚且还有时间。 凌晨两三点是守夜人最难捱的时候,却是苍鹤最精神的时间。 运红尘自告奋勇,带着小妹打头阵悄悄登船。 看到运红尘拿出来的两套夜行衣,运流年有点惊了,“姐,你们这是武侠小说么,还要换衣服?” 运红尘神色严肃:“要是被发现了,你知道是什么后果么?” 运小妹:“什么后果呀?” 运红尘在自己的脖子上横着划了一下,“被噶了。” 运小妹:“……” 苍鹤本就天生动作轻盈,身法利索,即便是没有走江湖经验的运小妹,也是天赋异禀,两人偷偷摸上船后,很快便将甲板上的各处岗哨摸清楚了。 大概是宗族在营城对自己的势力很有自信,并不觉得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宵小之辈来找死,所以船上守卫不算严格,甚至有些人还在趁着值夜班喝酒打牌赌钱。 等运红尘姐妹二人将踩点的工作做完,才给岸上的其他人发射信号。 范一摇他们先乘小船,伪装成附近夜捕的渔船,神不知鬼不觉靠近大船,沿着运红尘事先规划好的路线顺利登船。 结果她也是够倒霉,还没彻底站稳,便听到身后有人大喝一声:“什么人!”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明媚一笑,将身上蹩脚的旗袍扯了扯,摆了个从风月楼姑娘那里学来的娇柔姿态。 “大哥,船舱里太闷了,我上来吹吹风。” 质问之人正是掳走小醒的打手之一,一看到范一摇正面,愣了一下,语气里带上几分轻浮:“呦,吹吹风啊,那小娘子要不要找人陪着,一起吹吹风呀?” 范一摇:“……” 狗生以来,她还从没遇见有人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过话,看着好生不顺眼。 她刀呢? 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摸了个空。 哦对,刀被收走了。 男人色眯眯地向范一摇走过来,却还没等走到她跟前,就两眼一翻,倒地不起了。 范一摇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出现在男人身后的江南渡,不高兴道:“大师兄,没有刀在身边,还真是不方便。” 江南渡眸色幽深地看着范一摇,目光在她那高开叉旗袍的下摆上停留片刻,“谁让你穿成这样的。” 范一摇:“运红尘不是说这船上养着一批歌女舞女嘛,都是从沪城过来的,我就从路边成衣店里找来这件旗袍。” 江南渡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披在范一摇身上,冷声道:“以后别这么穿,容易着凉。” 此时甲板上风很大,吹得范一摇浑身冷嗖嗖的,用大师兄的衣服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蚕宝宝。 “真奇怪,海啸都要来了,大家巴不得离海岸远一些,这些人为什么还要到船上来?” 范一摇一边犯嘀咕一边东张西望,只见船上一片漆黑,丝毫不见传说中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 “也不知道师父他们有没有成功登船。” 江南渡神情戒备,“此处不宜久留,先找小醒。” 师兄妹两人按照运红尘画的简易布局图,很快找到小醒被关押的位置。 这是位于甲板下二层的一间船舱,有四个渔夫打扮的打手轮岗守卫,让范一摇意外的是,就在她和江南渡偷偷观察这段时间,竟然有很多丫鬟婆子打扮的人,端着木质托盘进进出出。 “师兄你看到她们手里端的是什么了嘛?”两人躲在走廊尽头的拐角暗中窥探,范一摇好奇地问。 江南渡微微皱眉:“像是衣服和首饰。” “衣服首饰?”范一摇迷惑了,“难不成把人抓来,还要先打扮打扮……” 话才说到一半,范一摇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看江南渡。 江南渡似是也知道范一摇想问什么,点点头,“那些衣服的布料都是大红色,应是喜服。” 范一摇倒抽一口凉气,“他们该不会,该不会这就要举行嫁龙王的仪式吧?可是根据咱们收集到的情报,每次嫁龙王的仪式不都是在入海口的岸边举行?难道这次变了?” 江南渡摇摇头,显然也没有摸清眼下状况。 范一摇沉思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不行,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太少了。” 说着,她左右看了看,竟是准备直接从藏身之处出去。 “做什么?”江南渡反应极快,将人拉了回来。 范一摇脱去了江南渡给她的外衫,理了理头发,“大师兄,我准备用船上歌女的身份,想办法出去套点话。” “不行,太危险了。”江南渡当即拒绝,“若只是想套话,我抓来一个人你问便是。” “大师兄,我们已经敲晕一个人了,这船上的守卫拢共没多少,要是接二连三失踪,一定会打草惊蛇。再说了,这里的人似乎对祭龙王的事极其维护,若是我们强行盘问,他们很可能不说实话。” 见江南渡还是不放手,范一摇眼睛亮亮地望过来,认真道:“大师兄,从我决定替代小醒成为祭品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在以身犯险。我想收集铜器,是对自己的过去有个交代,也是努力改变这片土地的命运,既然这是我的选择,便理应由我自己承担风险。” 说着,范一摇轻轻在江南渡抓住她的那只手上讨好地挠了挠。 若接若离的轻柔触感自手腕内侧传来,像是直接挠在了心上。 江南渡:“……” 也不知到底是跟谁学的…… “大师兄,若是我真的碰上什么危险,你可以暗中保护我嘛。”范一摇再接再厉。 江南渡无奈,总算是松了手,“记住,只能智取。” 范一摇点头如捣蒜。 江南渡:“不许色`诱。” 范一摇:“……” 从走廊拐角走出来后,范一摇并没有直接往关押小醒的房间走,而是选择相反的方向,拐了个弯,摸索探寻,仿佛迷路,即便听见前方有脚步声传来,也恍若未知。 “什么人?”迎面走过来两名穿着短卦的男人,见到范一摇,立刻警惕。 “哦,我是沪城来的歌女,出来上个茅房,迷路了……” 两人见范一摇穿着打扮,营城的女孩没有穿这种旗袍的,似乎的确是船上那批从沪城来的歌舞女。 “找不到路就不要乱跑,跟我们走吧。”两人中年纪稍长的男人神色略有缓和。 范一摇老实乖巧地点头跟上。 两人中年轻的那人稍微留心观察片刻,见这小歌女似乎的确没什么心机的样子,便放下心中警惕,调侃道:“大城市来的女子,怎么还张口闭口茅房的。” 范一摇显得有点难为情,“我,我们老家都这么说啊,有啥不对么……”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即便是沪城来的时髦女郎,能被送来这条船上,八成也不是什么好出身,不过是出来谋生的穷苦人家女儿罢了。 想到这些女孩即将迎来的悲惨命运,那年长的男子不免心生恻隐,态度更加宽厚起来。 “小姑娘,在这条船上不要乱跑,小心惹祸上身。” 范一摇眼睛眨巴眨巴,适当地表露出一丝茫然,“两位老总,我们被送过来不是要表演歌舞的嘛,可是这船上漆黑一片,不像是要举办宴会的样子啊。” “也不看看最近这是什么鬼天气,谁会来船上逍遥?” “咦?既然没有客人,找我们来做什么呢?”【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70-80 第71章 姬妾 这回两人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谁都没有接范一摇的话。 终于,范一摇被他们带到一个大厅样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 “你刚才就是从这里出来的吧?”年轻男人问。 范一摇含糊地点头,“应该是……” “那就进去和其他人一起等通知吧, 别再乱跑了。” 年轻男人将门推开,顿时传出里面一群莺莺燕燕的聊天声,只不过当门打开, 那些或坐或立, 正三两聚在一堆说话的女子全都噤声望过来。 范一摇还没来得及说话, 便被那年轻男子毫不客气地推了一把, 差点一个踉跄栽在地上,等她站稳脚回头,却见门已经砰的关上, 还从外面传来落锁的声音。 “怎么回事?外面的门是锁上了嘛?” “那我们一会儿想上厕所怎么办?” “不是说好了来演出的么, 把我们关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一屋子的女孩顿时炸锅,几个稍显成熟的女孩走到范一摇跟前仔细打量,狐疑道:“你是谁?你不是和我们一道的吧?” 范一摇却没工夫理会她们的疑惑,见门锁了, 立刻将耳朵贴在门上。 身为天狗,她的听力比普通人强上很多, 隐约听见外面两人交谈—— 年长男子:“哎, 何苦要将她们锁住, 最后这一点时间也不得自在。” 年轻男子:“刚刚险些跑丢一个, 这要是真的少了人, 我们可担不起……” 两人渐行渐远, 即便是耳力超群如范一摇, 最终也只听见几个连不成句的词语:姬妾, 龙王, 年幼。 “小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一进来,他们就将我们关起来?” 见范一摇行为古怪,女孩们渐渐起疑。 范一摇只好道:“我是被他们抓上船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这个大厅看上去像是一个西式舞厅,装潢豪华,空间很大,除了一个宽敞的中央舞池,两边还摆着不少桌椅,桌椅上备了食物。 在场女孩一共三四十来号人,全都身穿旗袍,妆容精致,初来乍到时他们没有多心,还有心情谈笑,可此时却隐隐觉察出不对劲。 其中一个女孩走到舷窗边往外张望,忧心忡忡道:“这地方好生奇怪,怎么不分早晚,天一直黑漆漆的。” “不对,我看这天色不太对,外面的风也越来越大,该不会要下大雨吧,哎呀,我跟你们说呀,这种天气在海上可是很危险的!” “那怎么办,啊,你们看,船好像起伏得越来越厉害了!” 恐慌的情绪在这间禁闭的大厅内迅速蔓延,一些性子泼辣的女孩已经冲到门边开始用力拍门叫嚷。 “开门!让我们出去!我们要下船!!” “把门打开,放老娘出去!跟你们说,老娘可是徐司令跟前的红人,让徐司令知道你们这么对我,让他老人家一枪崩了你们!” “开门开门!” 范一摇见最先跟她搭话的女孩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跟着拍门,而是静静立在原地,一边眯着眼抽烟,一边思索着什么。 “小姐姐,你们都是怎么来的?”范一摇走到女孩身边问。 这女孩看起来是这里年纪最大的,肤色冷白,穿着半袖旗袍,旗袍下摆直至脚踝,更显一双腿修长。她生着细细弯弯的眉眼,一手夹着烟,一手托着夹烟的手肘,虽作舞女打扮,身上却有种不容侵犯的清冷气质。 她斜睨了范一摇一眼,似笑非笑道:“有趣,刚刚我问你话你回答得吞吞吐吐,现在反而要来问我话了。” 范一摇摸摸头,“我其实也是糊里糊涂被弄上船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哦对,我叫范一摇。” 大概是看在她主动介绍自己名字的诚意,女孩神色总算和缓了些:“我叫胭拾,我们都是沪城几家歌舞厅的签约女郎,听说营城这边有个大客户,点了很多歌舞女来演出,我们便被送到这里来了。” 范一摇:“所以那些人只是说让你们来演出?” 胭拾点头,又慢慢吐了一口烟,唇边扬起一丝讽笑,“不过看这样子,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呢。” 两人说话时,那些拍门的女孩终于累了,渐渐安静。 “看来,看来是真的!看来我阿娘他们说的是真的呜呜呜!” 一个梳着齐刘海的女孩惊恐地瞪着眼,突然情绪失控地捂着头大哭。 “小怜,小怜你怎么了啊?你别激动,兴许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了呢!” “是啊,我们先不要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名叫小怜的女孩还是疯狂地摇头,脸上那惊恐的表情叫旁人瞧见都觉得背脊生寒。 女孩中有与小怜相熟的,对其他人道:“小怜是营城本地人,她应该是知道点什么!” 众女孩眼底也都渐渐浮现出恐惧之色,“知道什么?小怜,你阿娘跟你说过什么,你快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啊!” 小怜瑟瑟发抖道:“我,我刚到营城的时候,抽空回了趟家,我听阿娘和阿兄说,说要海啸了,族里要举行嫁龙王的仪式。” “嫁龙王?什么叫嫁龙王啊?” 有些听不懂的女孩子小声问道。 “就是将未婚的少女丢进海里活祭!” 受惊的女孩子们一阵阵倒吸气。 “可是……可是嫁龙王不就只要一个新娘么?为什么要把我们全都关在这里啊?” “就是啊,总不会……要从我们这里选人吧?” 一片交头接耳中,只听小怜继续道:“我阿娘和阿兄说,这次选中的龙王新娘年纪太小,身体还没有长成,怕龙王怪罪。所以,所以要再选一批体态丰腴成熟的姬妾……和新娘一同出嫁!” 小怜的话如一道瘆人的魔咒,顿时令整间大厅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这时有人反应过来,追问:“既然你家里人都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让你登船?” “因为我阿娘和阿兄也只是听了传闻,咬不准,他们不想让我放弃这笔收入,而且……而且……” 豆大的泪珠从小怜红红的眼圈里不断涌出,说到最后,几乎已经是泣不成声。 “而且他们说,我出去做舞女已经是丢人现眼,巴不得传闻是真的,我永远回不来才好……” “纯属放屁!” 范一摇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 “他们觉得丢人现眼,怎么还好意思用你赚来的钱?你家阿娘和阿兄还真是不要脸哦。” 齐刘海女孩听得一愣一愣的,自从她为了维持家中生计去沪城做了舞女,几乎就被钉在耻辱柱上,闭上眼,脑子里都是至亲的谩骂和四邻的白眼。 即便远在沪城时,她也依然抬不起头。 可是,可是今天居然有人反过来,说真正没脸皮的是她阿娘和阿兄,是那些指责她的人,让她整个人都傻了。 其他女孩回过神来,也都愤愤不平道:“这真的是亲娘亲兄弟么?好狠的心,好厚的脸皮!” “是啊,他们嫌丢人,怎么不自己跳海!” “小怜你太傻了……” 在场的女孩们沦落风月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难言的苦衷,因此听到小怜的遭遇,难免会感同身受,一时间义愤填膺,竟也忘了害怕。 “我们要想法子逃出去,不能坐以待毙。” 说话的是胭拾,在这里她看上去最年长,掐灭了烟冷着脸看人时,颇有一股威严。 “可是胭拾姐姐,这门锁似乎很结实,我们也弄不开呀。”女孩们忧心道。 胭拾扬了扬下巴,道:“祭祀不能用死人,我们就说有人得了急症,快死了,不怕他们不开门。” “这倒是个办法,可是即便开了门,咱们怎么逃下船?” 范一摇这时也不怕自爆底细了,毕竟这些女孩子对那些关押者而言,如待宰羔羊,倒不至于在这里面埋藏什么眼线。 “大家放心,我还有同伴在船上,应该很快就可以接应我们。” 女孩们一听,眼前顿时一亮,“那你的同伴什么时候能来啊?” 范一摇扭头看了看窗外阴沉如墨的天色,道:“现在应该已经是早上了,白日人多眼杂,估计他们想要行动的话,也该是今天晚上。” …… 暗沉的海面波涛起伏,令港口停泊的大船也跟着颠沛。 码头上不见平日的繁华,离海岸最近的茶楼里,却黑压压坐着许多人。 这些人中大部分都站着,只有三位银发的耄耋老人在主桌落座。 其中一位老人目光幽幽注视着海面,双手将拐杖拄在面前。 “族长,祭品已经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开始仪式?”旁边一人在老人耳畔恭敬道。 “先不急。”老人神色从容,透出久居高位的威严,“徐方士说了,眼下这种情况,海啸也不一定真的会来,看看再说。” 有人立刻附和道:“老族长心怀百姓,若是当真虚惊一场,那个教书匠的女儿倒也能免去一场灾祸,那些从沪城来的歌舞女们也可以全身而退了。” 这话本意是想拍马屁,谁知道却拍到了马腿上。 “胡乱说什么?能给龙王做新娘,那是天大的福气,怎么能说是灾祸!” “就是说,也不怕得罪了龙王!” “那些歌女舞女本来就是些不知廉耻的风尘女子,能给龙王献祭,是她们天大的福气!要我说,即便海啸不来,也该让她们同那艘大船一同沉了。” “不错!她们身上的脏污,唯有海水能够涤净!” 众人一顿声讨,那拍马屁的男人悻悻地闭了嘴。 这时老族长清了清嗓子,茶楼内顿时安静下来。 “不过是些女子,倒也没有什么,此处关键是,若真的来了海啸,我们便要请出巨铜鼓,听荣丰那边的人说,前段时间有些可疑的人在打探铜鼓的消息,咱们将铜鼓运过来举办祭祀仪式,中途出了什么闪失,可就是罪过了。” 族人们又是一阵阵附和,连连恭维老族长思虑周到,竟无人对他口中的“不过是些女子,倒也没什么”提出质疑。 毕竟,一些女人的性命,哪有他们祖传的巨铜鼓金贵。 “所以说,这仪式,能不办,还是不要办。” 老族长等众人议论完了,才盖棺定论般说道。 “咱们还是等徐方士的消息吧。” …… 漫长的等待总是令人煎熬的,范一摇一向受不了沉闷的气氛,便努力制造话题。 “等咱们离开这里,也算是死里逃生,你们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女孩们懵懵懂懂地望过来,也不知道是被吓傻了没听明白范一摇的话,还是说从来就没想过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 “想做什么?可是我们除了回去继续唱歌跳舞,赚钱谋生,也不能做什么呀!”终于有人小声道。 “是啊,我们能够勉强交齐房租就万幸了,哪还有什么别的心思。” “我想变成有钱人,开洋车住洋房,可能吗?” “我他妈想让全天下的狗男人都死绝,可能嘛?” 女孩们面带嘲讽,她们虽身在花季,可在那一双双眼中,竟很难看到光亮,就好像一具一具漂亮的躯壳里,灵魂早已死亡。 第72章 替嫁 “很多事又不是要钱才能做的嘛, 比如在喜欢的早点摊吃顿喜欢的肉包子,比如去山上抓野兔子烤着吃,再比如躺在太阳好的房顶晒太阳……” 范一摇掰着手指头细数, 说着说着,发现大家都在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 范一摇:“……怎么啦?” 哭得最厉害的小怜率先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摇妹妹, 你想做的事情都好简单呀。” 其他女孩也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 那我想回沪城吃生煎!” “我嘛……想去邻居阿婆家, 和她家的猫猫玩一天!” “我想去买条花布, 给自己裁一身洋装!之前看到那些留过洋的小姐们穿,好漂亮呢!” 到底是年纪小,经过范一摇这般引导, 女孩子们立刻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可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没有说话。 “咦?胭拾姐姐, 你没有什么想做的吗?” 胭拾的烟瘾似乎很大,此时又点燃了一支烟,坐在角落里,在徐徐生腾的烟雾中半眯着眼, 显得有些慵懒。 “你们说的那些事,听起来都不错。”胭拾见女孩子们一双双清澈的眼向她望过来, 缓缓开口, “但前提是, 得在太平盛世。” 女孩子们全都愣住, 连范一摇也不例外。 “想想你们在老家时常听到的炮火声, 还有沪城那些酒囊饭袋层层盘剥的总长军官们, 你们说的那些事啊, 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了。” 胭拾唇角勾着浅笑, 吐出一口烟, 轻点了点烟灰。 范一摇目光不由追随着那灰屑散落,刚刚轻松起来的心情又变得沉甸甸的。 “胭拾姐姐,那,那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么?” “有啊,当然有。”胭拾扬了扬眉,“我想啊,勾引个脑子不太好用的洋人,让他将我娶了,带我离开这烂到底的土地。” 女孩子们:“……” 范一摇垂下眼,那句“烂到底的土地”,如针尖刺入耳膜,一下一下的疼。 “开玩笑的。”胭拾似是怕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论吓到这些年轻的小女孩,冲她们眨眨眼,显示出几分俏皮,“天底下哪有那么好骗的洋鬼子呢。” …… 总算是挨到了入夜。 凌晨两点,距离范一摇上船,此时已经刚好过去了一天。 大厅内这些歌女舞女都是比范一摇提早半天登船的,此时多数已经疲累不堪,倒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唯有范一摇精神戒备,难得没有贪睡。 所以当大门外有响动时,她比谁都反应快地窜到门口,听到了运红尘和运流年的声音。 “哎呀姐,这个锁怎么开呀,江大掌柜也没给我们钥匙……” “要什么钥匙,直接劈开!” “直接劈?声音太大了会把全船的人都招来吧……” “嘘!有人来了,先撤!” 范一摇精神一震。 既然运红尘他们已经准备来接应,就说明大师兄他们已经有了周密的计划。 “大家醒醒,快醒醒!”范一摇回去将女孩们拨弄起来。 胭拾是最先清醒的,“怎么,接应你的人来了?” 范一摇:“嗯,就按咱们的计划行事吧!” 这时门外刚好有了脚步声,听起来还是范一摇先前碰到的两个男人。 “奇怪,刚刚明明听见这边有动静。” “门锁还是好好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要不要打开门看看她们,都一天没给送吃的,别再饿死几个……” 范一摇给女孩们递了个眼色,然后带头去拍门,“有人嘛!有人嘛!救命救命救命!” 门被人从外面狠狠踢了一下。 “喊什么!都安静点!”是那年轻的男人。 胭拾在门口,高声道:“这里有人肚子疼,已经昏死过去了,快点开门让人给看看吧!” 其他女孩子们按照商量好的,有的哭,有的小声做安慰声,还有的跟着拍打大门。 门外之人明显愣了一下,有些招架不住。 最后还是那年长的男人道:“真死了人可不是开玩笑的,还是开门看看。” 于是很快外面便传来开锁的声音。 门扇推开,两名男子刚走进来,脖子后面便一人挨了一下,双双倒地。 众女孩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范一摇。 范一摇默默将作为“行凶工具”的爪子背到身后,谦虚道:“我已经很小心的控制力道了。” 胭拾俯身在两人的鼻息处探了探,一脸镇定,“没死,还有气儿呢。” “总镖头!”这时运红尘和运流年也冲进来。 范一摇没时间多费口舌,言简意赅道:“他们想将这些女孩一起祭祀,得送她们下船!” 运红尘显然不意外,点头道:“大掌柜已经知道了,我们安排好了船,这就送她们走!” 女孩们一听,差点喜极而泣。 胭拾冷静提醒:“先别高兴得太早,安静不要出声,听一摇他们的安排。” 范一摇感激地看了胭拾一眼,她和这些女孩一道从沪城过来,一路相处,威信要比她们这些外人高很多,女孩子们都很听她的话。 运红尘和运流年在前面带路,在胭拾的组织下,大家鱼贯而出,悄无声息顺着楼梯上了甲板。 这一路什么人都没碰到,显然已经是被江南渡他们提前肃清。 “总镖头,老板他们已经来了!你看!”运红尘向船下指了指,只见四艘小船漂浮在大船附近。 其中一艘小船上站着凤梧和孟埙,只不过相比于凤梧,孟埙的表情很是冷淡,似乎他们正在干一件极其愚蠢而且没有意义的事。 范一摇十分有理由怀疑,是师父担心孟埙作妖,这才强行将人带在身边。 “大师兄呢?”范一摇扫了眼,没看到江南渡。 运红尘:“大掌柜去找小醒了,他让我们先安排你们下船。” 女孩们很快上了小船,范一摇频频回头看向船舱入口。 这时岸上传来放枪声,有人发现了他们这边的情况,正在呼唤更多的人手,准备划小船过来。 大师兄怎么还没出来? 范一摇心中焦急。 终于,借着岸上的火光,她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从甲板下面出来,正是江南渡和小醒。 小姑娘被江南渡牵着,相比于上一次见到时的天真烂漫,此时已经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她身上穿着大红的喜服,头上珠钗插了一堆,脸上被涂了一层厚厚的粉,将原本健康白皙的孩童肤色彻底掩盖,变成了一张假面般的惨白脸孔。 小醒神情呆滞,嘴巴上的胭脂像血一样红。 范一摇看得心头火上蹿,冲过去用袖子在小醒脸上蹭了几把,想将那鬼脸一样的的妆容擦干净,然后又稀里哗啦将她头上的珠钗拔了丢在地上。 “小醒不怕,我们来带你回家了。” 小醒仿佛回了魂,等她身上的红色喜服也被脱下,忽然扑进范一摇怀里,放声大哭。 江南渡温声道:“好了,先上船。” 范一摇看着小醒被凤梧接到船上,用一件外衫裹了起来,总算放了心。 江南渡跳下船,回头伸手去接范一摇,范一摇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大师兄,我得留下来,替代小醒做新娘呀。” 江南渡的手依然无声地伸在半空。 似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心意坚决,范一摇非但没有去拉大师兄的手,反倒往后退了退。 “小狗狗不要胡闹。”后面传来孟埙的声音,“你刚刚将这一船的女孩放跑,要是贸然留下来,恐怕会被那些人当做出气筒。想做龙王新娘,回头找机会再将你送来便是。” 运红尘也跟着催促,“是啊总镖头,快点跟我们一起走!” 凤梧负手而立,白色长发在海风中微微飘动,颇有几分出世谪仙的味道,他看向船上的小徒弟,还没等开口,却见自家大徒弟轻轻一跃,又重新回到船上。 “哎,大掌柜这是做什么?”运红尘惊呼。 凤梧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了然地笑了笑。 “没事,我们等等他就好。” 见江南渡跃至面前,范一摇吓了一跳。 “大师兄,你怎么又上来了!快点带大家走吧,一会儿岸上的人就追上来了。” 她心里慌张,以为大师兄这是反悔,不想让她替代小醒去做祭品。 江南渡捡起地上从小醒身上脱下的红色喜服,轻轻盖在范一摇头上,眼睫低垂,双目沉沉看着她。 范一摇乖乖的没有动,任凭大红喜服像红盖头一样垂落。 “一摇怎么忍心,让师兄看着你做别人的新娘。” 江南渡声音低沉地开口,说出的话却惊心动魄。 范一摇一时间呆若木鸡,偏偏视野被红色喜服遮挡,看不到师兄此时神情,也怕错解了这话含义。 “大师兄……不是别人,是,是龙王,不存在的……” 她想开口分辩,唇却被隔着喜服柔软的布料轻轻按住。 范一摇眼睛蓦地瞪大,睫毛轻轻颤动。 “那也不行。” 江南渡轻声道。 唇上微重的触感消失,范一摇心中却仿佛被千金重石狠狠滚压过,一片凌乱。 “所以一摇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惊天鼓那边有了消息,师兄第一时间来接你。” 江南渡用力抱了一下范一摇,用下巴轻轻蹭了一下她的发顶。 等范一摇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温暖的怀抱已经远去,江南渡重新回到小船上,载着那些女孩们向着远离岸边的方向驶去。 范一摇掀开头上喜服,站在船头目送他们隐入夜色,像个等待夫君的小小嫁娘。 这时大船微微晃动起来,岸上来的小船一艘一艘靠近大船,一群人冲上甲板。 “臭丫头好大的胆子,竟敢将献祭给龙王的姬妾和新娘放走!找死么!” 范一摇收回目光,转身面对来者,露出一个诚挚的笑容。 “有我一个就够了,还要其他人做什么。” “哎呦,口气还不小!” 带头的人凑近几步,待看清楚面前女孩的脸,不禁愣了愣。 只见她一双秋水般的杏眼黑亮如星子,白皙的皮肤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姣好质感。唇红齿白眉毛弯弯,头上披戴红色喜服,更显得她犹如一个玲珑娃娃。 这时有个婆子慌慌张张从船舱跑上来,见这么多人在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 “新娘,新娘她,不不不见了……”婆子结结巴巴。 带头的男人冷哼了一声,呵斥道:“等你发现,黄花菜都凉了!人早就不在船上了!” “我们明明将门锁好的呀……”婆子还想为自己辩解。 男人大手一挥,不耐烦道:“好了闭嘴,你先将这小姑娘带下去检查检查,看看还是不是处子。” 婆子哆哆嗦嗦朝范一摇那边望了一眼。 范一摇友好地冲她笑了笑。 婆子:“……” 很快婆子就将范一摇带下了船舱,不多时又派了个丫鬟上来回话。 “王管事,刘妈妈说了,那女孩还是完璧之身。” 男人松了口气的模样,自言自语道:“这回总算有交代了。” 随即又下令:“让那些去海上追人的船都回来吧,这么大的风浪,别人没追到,小命再交待进去。” 然后转过身对回话的小丫鬟道:“跟刘妈妈说,这次一定把人看住了,不然要她的命!” 第73章 祭祀仪式 夜半三更, 营城最大的祠堂内依然灯火通明。 穿着破衣烂衫的神婆在一圈烛台间跳舞,口中念念有词。 满满一屋子的男女老少跪地诵经祈祷,三拜九叩, 为首三人正是白天茶馆里的三名老人。 王管事匆匆从外面进来,小心翼翼对中间的老者道:“族长,人……人没抓到。” 老者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 死死盯着王管事, “那你还有脸活着回来?” 王管事擦了擦脑门的汗, 腰弯得更低, “但是,但是剩下了一个小姑娘,长得玉雪可爱, 看上去十六七岁, 发育得完全,也是处子之身,老族长若是亲眼看了,一定满意。想必用她来做龙王新娘, 也不算是怠慢的。” 老者看了王管事一会儿,直把王管事盯得浑身发毛, 最后总算闭上眼, 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 也只能这样了。” 这时外面又匆匆进来一人, 身穿长袍, 留着山羊胡, 打扮得像个算命先生。 “徐方士, 怎么了?”老者一见来人, 神色立刻紧张起来。 徐方士气喘吁吁, 像是一路跑来的,见了老族长便连连摆手:“不成了不成了,不能再拖了,眼下来看这海啸一定会来,赶紧准备仪式吧!” 一屋子的磕头祷告声戛然而止,一双双浑浊无光的眼中满是期待落空的失望。 老者似是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半天才缓过来,无力地吩咐下去:“让荣丰的人准备一下,连夜将巨铜鼓运过来吧,咱们明日便举办祭祀仪式。” …… “新娘”的待遇显然要比“姬妾”好很多,范一摇这次被带下船舱,被安置在了先前关押小醒的房间。 这房间是个单间,而且竟然被布置成了婚房,大红的床单纱帐,红烛挂灯,弄得很是像模像样。 刘妈妈并没有为难她,反倒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要什么给什么,只是有个前提,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范一摇刚开始还算待得舒服,只是等到了后半夜,随着海上风浪越来越大,船体摇晃也越来越厉害,她便又开始有了晕船的症状。 眼看着又想吐,范一摇将全身摸遍了,却没找到那个白狐脸给自己的香囊,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她当初一上岸,就迫不及待将那阴阳师给的玩意儿丢了。 早知道留着好了! 范一摇懊悔得不行,连滚带爬凑到舷窗边,想打开窗子透透气,却发现窗子已经被人从外面钉死了,气得她想骂人。 没办法,她便只好重新躺回床上,希望能借助睡觉减去晕船的症状。 就这样半梦半醒浑浑噩噩,当她再次睁开眼,竟是看到了一张笑眉笑眼的白狐面具。 范一摇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空气中传来似曾相识的香味,让她头脑稍微清醒,面前的白狐面具更加真切。 “你来做什么……”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张开嘴说话,像梦魇之人被鬼压床。 守在床边的和服少年微笑不语,自宽大衣袖中拿出一枚小小香囊,递到范一摇面前。 范一摇努力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这面前的阴阳师少年周身竟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状,微微发着光,像是一个虚影。 “你是怎么进来的……” 阴阳师少年眼中笑意更胜,肖似歪戴在头上的白狐面具。 范一摇觉得浑身无力,胡乱抓起手边一个烛台,想要向少年砸过去,可是那烛台竟是径直穿过少年发光的虚体,落到地上,弄出乒乒乓乓的响声。 很快门外有人被惊动。 “干什么呢!不要胡闹!” 有人正在打开房门锁。 白狐面具少年最后看了范一摇一眼,便如清风消散,只留下一个香囊落在床榻边。 门开了,刘妈妈眼底挂着两个黑眼圈进来,先是察看了一圈,见范一摇还好好躺在床上,这才松了口气,将门边翻倒的烛台捡起来。 “小祖宗,行行好,可千万别再闹出什么事了,算我求你行吗!” 范一摇在刘妈妈进门瞬间,飞快将床上的香囊藏好,然后敲了敲舷窗,道:“这里太闷了,我想开窗。” 刘妈妈不耐烦道:“你再忍一晚上,明天就可以出去了。” 说完她就重新关门出去,门外又传来落锁的声音。 范一摇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随口一提罢了,等刘妈妈离开,她又重新将那香囊拿出来,放到鼻子下嗅了嗅。 这的确就是那天在船上白狐脸给她的香囊,只闻了两下便觉得头晕恶心的感觉缓解很多。 范一摇心中纳闷,一方面好奇刚刚那个东瀛小白脸到底使了什么邪术,竟然能虚空将这香囊送进来,另一方面又实在看不懂这位君明少主的用意。 屡次三番相助,他到底想干什么呀? …… 晨曦初露时,停泊在港口的大船起了锚,开始缓缓沿着海岸向河流入海口行驶。 滚滚黑云下的大海是灰色的,唯一的一抹亮色就是那披着大红番,挂满红灯笼的嫁船。 营城之所以是这一带最繁华的城市,正因为有一处三江入海口,是全国著名的鱼场,也是商贸往来频繁之地。 一早就听说今天即将举行祭龙王的仪式,此时入海口两岸早已挤满了人,男女老少,摩肩接踵。 虽是富庶之地,可此时人群中的穿着,皆是补丁摞着补丁,少有光鲜亮丽的。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看热闹。 当承载了龙王祭品的大船从雾气蒙蒙的黑沉海面上现身,人群中霎时传来一阵阵欢呼。 “船来了!船来了!龙王新娘来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谁都想将脖子伸得更长一点,有的甚至还将孩子抱到肩头,生怕瞧不见这场别开生面的庆典。 “娘,那船上真的有龙王新娘么?龙王新娘长什么样啊?” “肯定是非常好看的呀!毕竟是要嫁给龙王的新娘嘛!” “那我以后也会成为龙王新娘嘛?” “嘘!别瞎说!咱可不能当!” 童言无忌,并不知道这场仪式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可是回答她的成年人却也揣着明白假装糊涂,刻意忽视掉了这里面血腥的味道。 就在这时,有什么人排开重重人海,在缓缓蠕动的旁观者大潮中显得极为不和谐。 “快停下来!快停下来!万万不可再以活人祭祀!” 大家纷纷循声而望,只见这喊话的居然是个拄着拐棍的瘸子,身上还绷着夹板,头上缠着纱布,一副鼻青脸肿的样子。 在这场和,让他看起来像个小丑。 “什么人呀?” “罪过罪过,这么大喊大叫的,也不怕龙王责怪哦!” “哎,我认识那个人,那不是渔村那边的教书匠,姓朱!” “哦哦,就是那个怪人啊!天天来我家劝我送女儿去他那个破学校念书的!” “他来做什么,真是晦气!” 来人正是小醒的父亲朱先生,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从人群边缘挤到河口附近。 他一边在人群中向前,一边振臂高呼:“如今既已是民国,便应摒除此等封建遗毒,怎可罔顾他人性命,活祭少女?!海啸本是自然现象,来去皆随地动,又哪有什么龙王可祭!!” 大概是他的这番话太过大逆不道,刚开始一些人还看他有趣,或是伸手推搡一下,或是伸脚绊一下,到最后竟是全都避他如蛇蝎,远远退散开,生怕被误认为与他相熟。 这时用来祭祀的大船已经缓缓驶进河口,向着岸边祭台开去,因为距离岸边已经相当近了,此时几乎可以看到站在甲板上的龙王新娘。 只见她浓妆艳抹,珠钗满头,身披大红嫁衣,似是堆满喜气。 可那寂静的船只却仿佛从幽冥地府开来,死气沉沉,任凭张灯结彩,也难掩毛骨悚然的寒意。 朱先生喊到嗓子哑了,也不见有人回应,他站在人群中那片刻意为他避让出来的空地上,只觉身处孤岛,眼中万念俱灰。 “你们睁大眼睛仔细瞧瞧!那个被当做祭品的女孩,才只有十五六岁啊!你们谁家没有女儿!你们的心不会痛么!好好的花一样年纪的女娃娃,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龙王,就要白白送命了!” 这时族里的人已经赶到,强行将朱先生绑了起来。 朱先生一人之力难以抵挡,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走,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死死盯着那条向着祭台驶去的大船,声嘶力竭道:“你们睁眼看看!就不怕那女孩枉死的冤魂,半夜来找你们么!你们好好睁眼看看啊……唔唔……” 他拼尽全力,直到被人堵了嘴的前一秒,还在大声疾呼。 人们目送他被带走,头朝着一个方向,宛如一群引颈而望的鸭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的寂静后,终于又有人说话了。 “总算走了。” “是啊,可吓死我了,满天神佛保佑,可千万别叫龙王爷听见他那些疯话!” “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幸亏没让我家娃娃跟着他去念书……” 朱先生这一场螳臂当车的抗议,终究成了一场闹剧。 这时只听祭台上有人高呼:“喜船到——” 随即鞭炮与锣鼓齐鸣,喜乐奏响。 人们脸上纷纷洋溢出兴奋的笑容。 “哎呀,要开始了,终于可以见到巨铜鼓啦!” “有生之年能见到这样的宝贝,也不枉此生了!” 第74章 渡气 范一摇一早就被刘妈妈抓起来梳洗打扮, 脸上涂了昨晚小醒的同款妆容。 她这身喜服本是依照着小醒的身材定做的,按道理应该不合身才对,可是也不知道刘妈妈是如何做到的, 竟是在一个晚上的时间,十分神奇地将这身喜服改好,此时套在她身上, 可以说是天衣无缝。 “小姑娘啊, 给龙王做妻, 是你的造化, 也是你的命,我也只是听族里的安排,你死后可不能找我啊……” 刘妈妈一边给范一摇头上插凤冠一面念念有词, 似是生怕范一摇听清, 声音压得很低,可是又怕说得不清楚,这护身咒念得效果不好,两相权衡, 就变成了一种近似于蚊子的嗡嗡声。 范一摇被她念叨了一早上,头都大了, 于是趁着她给自己画眉时, 突然抬起眼, 冲她眨了眨。 “刘妈妈, 你的化妆技术好好哦, 我嫁给龙王以后, 也想你天天给我化妆呢!” 刘妈妈:“……” 果然没让范一摇失望, 听了这话, 刘妈妈吓得直接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被两个小丫鬟架走了。 范一摇如提线木偶般被人推上甲板时,险些被两岸的人头攒动惊到。 此时海面上几乎没起浪,只是天空依然阴沉得密不透风,大有一种山雨欲来之前的平静。 随着船头缓缓靠岸,范一摇突然被两三个大汉粗暴地推到桅杆上,然后几个丫鬟便上前来给她身上系绳子。 岸上的人们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没有人将这当成罪行,反而看得津津有味。 这一刻,吹拂在脸颊上的海风是冷的,可是却比不过范一摇心中的寒意。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你看,你所为之搏命的,就是这样一群人,真的值得么? 被反剪到桅杆后面的手突然被人极轻地捏了一下。 范一摇诧异地抬起头,发现正在为她绑绳子的女孩正是刘妈妈身边的丫鬟。 看她的发型,应是已经嫁人,可看年纪,分明没比范一摇大几岁。 两人在此之前甚至都没说过话。 “要是能逃,就别再回来。” 女孩面无表情,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话,便匆匆随着其他人下船去了。 范一摇看着女孩坠在队伍最后的背影,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绳索居然微微松动,那竟然是个活扣。 她忽然轻扬起唇角,笑了起来。 哪怕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麻木不仁的灵魂,但只要还有一个愿意保有这样善意的人存在,她的努力就是值得的! 随着一声悠长号角,船上的随行人员纷纷下了船,只留范一摇一人,被绑在船头的桅杆上。 最后几名打手模样的男人在下船之前,用凿子将船底和船侧板凿出数十个窟窿,这才驾轻就熟地离开。 冰冷的海水顺着窟窿倒灌进船内,初时倒是看不出什么,但用不了多久,便会令大船彻底沉没。 就在这时,一阵大雾突然自海面上蔓延过来,仿佛纱帐,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哎呦,什么情况,好浓的雾!”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是龙王来了么?” “龙王来了!肯定是龙王来娶妻了!!” 岸上的人议论纷纷,好奇又惧怕。 范一摇正用力挣脱着绳结,忽然眼前一白,什么都看不见了。 白蒙蒙的雾气中显出一道修长的影子,她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即使看不清来人面孔,也知道是谁。 “大师兄,你终于来啦!惊天鼓已经找到了么?” 江南渡没有立刻回答,来到近前,看到小师妹被捆缚在桅杆上的样子。 “他们竟敢捆你。” 他声音极轻,像是没有什么情绪地陈述一个事实,可范一摇抬头对上那两道沉沉的视线,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只听下一秒,江南渡平静道:“这样的渣滓,不如就让海啸上岸,将他们全都冲个干净吧。” 山海镖局大掌柜从来不说赌气的话,开口即是认真。 想到她这位烛龙大师兄当年一怒之下放天火族灭了那么多上古异兽,范一摇忙道:“没有没有,大师兄,有个好心的小姐姐给我留了活扣,你看,这,这就解开了……” 大船因为进水,船头位置已经开始微微倾斜。 江南渡的目光幽幽扫过那些被人为劈凿出来的漏洞,眸色晦暗,但是看到小师妹奋力解绳索的样子,他终究还是收敛了眼底怒意。 “我来吧。” 他双手绕到一摇身后,以一种近乎环抱的姿势将她笼罩住,冰凉的手指在解绳时微触到她双手。 范一摇紧张到几乎不敢呼吸,故意别开目光,胡乱找话道:“大师兄,这,这大雾是你搞出来的?” “嗯,不想让一摇穿嫁衣的样子被那么多人看到。” 海风咸湿的味道被大师兄身上的清香掩盖,范一摇只觉得心跳得比刚才更快。他们两人现在距离极近,在师兄的眼中,她甚至能看到自己穿喜服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此刻的大师兄给人的压迫感比往日更强。 “惊,惊天鼓已经找到了吗?”她的声音几乎只剩气音。 江南渡轻轻嗯一声,“师父和孟埙去拦了。” 绳索解开,范一摇仿佛劫后余生一般,慌忙从江南渡怀抱范围内钻出去,跑到甲板尽头,这才松了口气。 “那些阴阳师布阵的阵眼在哪里呀,不是说需要我亲自入阵眼,才能将法阵停下来么,咱们得抓点紧……” 她向海面张望,本是想随便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谁料仅仅是这说话间,海面上的雾气竟是微微散开。 范一摇这才看到,他们此时居然已经距离岸边有一段距离了,而那岸边的祭台上,一面足有四个成年男子合抱宽的大铜鼓,竟是被抬了上来。 一时间她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揉了揉眼,刚好一阵风吹过,又将面前的雾气吹得更薄一些。 这次看得更清楚了,的确是一面巨大的铜鼓。 “大师兄……不是说,惊天鼓已经被师父和孟埙拦下来了么?” 江南渡这时也走到范一摇身边,看到了祭台上的惊天鼓,眉间微蹙,心里生出不妙的预感。 他正欲说话,忽然一个几十米高的惊天巨浪自海面掀起,来得毫无预兆,几乎将整艘船顶翻。 范一摇只感觉到千斤之力自上方蛮横压下,随即便被冲入冰冷的水中,因猝不及防,竟忘记闭气,呛到了水,大量气泡从嘴里泻出。 她手脚并用地胡乱划水,却也不知道被这一下冲带了多深,始终无法浮出水面。窒息的恐惧让她更加乱了阵脚,绝望中忽然感觉到手腕被人抓住,随之唇上覆过来一物,稳住了她的气息。 范一摇自水下蓦地睁眼,看到大师兄近在咫尺的脸。 她一直都知道师兄长得极好看,不过大概是因为从小看得习惯了,她竟从未放在心上。此时在水下,与师兄以唇相贴,以目相对,竟感觉师兄像水妖一般惊艳惑人,仿佛被勾了魂魄。 也是在这一刻,范一摇明白,自己对大师兄的感情,已不再只是纯粹的兄妹之情了。 …… 天象变得太快,岸上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惶惶作鸟兽散,但是最靠近岸边的那些人,还是难免被携卷进海里。 海风中回荡着凄惨的哭嚎声,在野蛮的自然之力面前,人如蝼蚁般渺小脆弱。 豪华气派的祭台由昂贵的红木搭建,充分彰显信徒的虔诚,然而几个大浪下来,只听轰隆一声,耗费大量钱财打造的威仪祭台轰然倒塌,木架被冲散,唯留下一张木板,载着惊天鼓摇摇晃晃飘入海中。 “铜鼓!快追回铜鼓!” 老族长被手下护送着往陆地深处跑,却还是不忘回头看,一双老眼滚出热泪。 “那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不能丢!不能丢啊!” “族长,先保住性命要紧啊!” 混乱劝阻的声音中,忽然传来一句—— “族长,我带着人去寻铜鼓!” 老族长定睛一看,竟是徐方士,顿时眼前一亮,“徐方士可有方法将铜鼓带回岸上?” 徐方士却摇了摇头:“眼下龙王发怒,已不能将铜鼓带回来,而是要将铜鼓带到新娘嫁船附近,由我亲自施法,击鼓举行祭祀仪式,平息龙王愤怒!” 老族长迟疑:“看这情形,徐方士若是带着铜鼓入了海,只怕……” 徐方士看向惊涛海浪的海面,神情中透着一股悲壮,“老族长,眼下,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老族长看着徐方士带着一队人,乘船向着铜鼓方向追去,一双浑浊的老眼中满是忧虑。 他倒也没有真的担心徐方士和那些人的安危,他真正在意的,只是那面铜鼓。 毕竟,那可是祖宗传下来的,万万丢不得啊! …… 范一摇被江南渡带着破水而出时,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温柔的触感。 她下意识用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唇,唇角忍不住扬起,有些不敢去看大师兄。 然而尴尬暧昧的氛围并没有机会持续下去,她一眼望到海平面上,正如龙吸水般升腾起白色的龙卷水柱。 “大师兄,看来那边就是龙临水的阵眼了!” 江南渡单手解开了衣领扣子,对她道:“你进入阵眼,以烛息刀破阵,我在外面为你护阵。” “好!” 范一摇再不犹豫,脱了喜服,拔了钗环,从江南渡腰间取下自己的烛息刀往嘴里一叼,在狂风巨浪中,向着那白色水龙柱的方向游去。 “一摇。” 江南渡突然自她身后叫了一声。 范一摇回头。 “不要让自己死了。” 江南渡眸光深沉,容色肃穆。 “你若死了,我就让整个沿海为你陪葬。” 第75章 龙临水 徐方士带着一队人驾船向大海深处行驶, 他们这些人的真实身份都是九州阵法师,因而只是略微布阵,便将惊天鼓从即将破碎的祭台木板上救下来。 “帝俊大人, 属下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恐怕没法再为您继续效命了……” 徐方士亲眼看着惊天鼓被安顿好, 忽然对着船上一人跪拜下去。 孟埙之前为了掩人耳目, 一直以徐方士下属的身份混在人群中, 因而他此时和船上其他人一样, 身着灰色长衫,外套白色兜帽披风,做营城方士打扮。 随着徐方士下拜, 其余阵法师也齐齐拜下去。 孟埙并未给徐方士等人正眼, 而是看向不远处的龙吸水,神色冷淡至极:“我最后再说一遍,你们其实不必如此,只是锻造惊天鼓而已……” 徐方士却笑了, “帝俊大人,龙临水阵法强横霸道, 最适合锻造惊天鼓, 若是以活人祭阵, 锻造效果将会大幅度提升, 日后所立九鼎神力也更胜从前, 为了重振九州气运, 我等心甘情愿!” 众人齐声:“我等心甘情愿!” 随即, 除依然立在船头的孟埙, 船上其余十余名九州阵法师同时拿出袖中所藏匕首, 在惊天鼓旁引颈自刎。 他们至死依然面带微笑,看向孟埙的眼神中带着希冀和信任,狂热挚诚得令人不忍直视。 喷溅的血液浸透了惊天鼓,也染红了孟埙雪白的披风。 孟埙自始至终望着海面,冷漠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只是有那么一瞬,他浓密漆黑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眼角下沾染了一滴血珠,更衬得他双眸黑沉,脸白如纸,仿佛从画中走出的绝美艳鬼。 白色披风迎风舞动,上面沾染着属于同伴的鲜血,猩红刺目。 从此往后,剩下的路,唯有他自己走下去。 就算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也要背负着那些死在前路的一条条性命,艰难地走下去。 …… 范一摇刚刚游进龙吸水,就险些被巨大的旋涡卷进海底,好在她迫于师兄的恫吓,手疾眼快挥出烛息刀,生生在旋涡正中心砍出了一条裂缝,获得了片刻喘息。 然而这裂缝维持的时间并不长,很快水流合并,再次搅动风云,这一次却是将她直接冲上天空。 范一摇再以烛息刀横劈,斩断水柱,让自己落了下来。 就这样几次上下,她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落水狗,脸上乱七八糟的妆容冲得干干净净,露出素白的本色。 随着她的每一次劈砍,她能明显感觉到阵法的催动力在减弱,可是她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只见那阵法中的水流转速变得越来越快,渐渐利如刀刃,俨然变成一架巨型绞肉机,稍有不慎,就会被绞成碎片。 范一摇眼中毫无畏惧,她全神贯注,身法灵活,在水阵中一边躲闪一边挥砍,身上难免被飞卷的水汽擦伤,也恍若未觉。然而就在这时,她一刀下去,忽然感觉当中遇到了阻涩。 紧接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小狗狗下手可真够狠的。” 范一摇身形顿住,一脸惊愕地看到旋涡中心浮上来一条船,船首站着浑身湿透的孟埙。他穿着白色兜帽披风,披风下摆却染上了大片大片的红,看着触目惊心。 范一摇的目光掠过孟埙,落在他身后那面铜鼓上,以及,铜鼓四周倒在血泊中的十余具尸体。 “你……你做了什么?” 然而还不等孟埙给出回应,阵眼深处骤然发出巨大轰鸣声,海面以下隐有震感,可想而知在这龙吸水之外,又会引起怎样的巨浪。 范一摇心中一惊,立刻挥刀,准备继续破阵。 孟埙却以折扇微挑,荡开范一摇手中烛息刀。 范一摇怒了,“孟埙!” “龙临水非常适合锻造惊天鼓。”孟埙语气平静,将两根鼓槌从大鼓侧边的凹槽内取出,递给范一摇,“只要你在这阵眼中亲手敲击,便可锻造成功。” 范一摇瞥了眼旋涡正中心,她能感觉出来,如果此时她放弃破阵,选择锻造惊天鼓,海啸就会彻底被催动,到时候所有沿岸村庄都会遭殃,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闪开!” 她几没有丝毫迟疑,推开孟埙,提刀继续回去破阵。 孟埙一把抓住她手腕,攥得用力。 “惊天鼓能量巨大,想要锻造它岂是那么容易的?九州封闭,即便是我,也很难布置成这样规模的阵法了,而且以龙临水锻造惊天鼓,有活人生祭效果会更好,死的人越多,日后鼓鼎重立时神力就会越强!” 范一摇听得心惊肉跳,不敢置信这样的话是从昔日心系苍生的天神口中说出。 “所以那些人……是你为了活祭杀掉的?”范一摇看向徐方士等人,声音颤抖地问。 孟埙嘴唇微动,终究没有解释,而是用更为恶劣的态度道:“你当真要为了那些愚昧无知的人,放弃这么好的锻造机会?” 范一摇不想和他说话,挣了两下,可是孟埙抓得很紧,根本摆脱不掉,她干脆埋头一口咬在了孟埙手腕上。 这口咬得极狠,伤口几乎深可见骨。 可孟埙却丝毫未动,依然牢牢抓着范一摇,垂眸定定看她。 “小狗狗,若是你此时选择继续破阵,极可能错失锻造惊天鼓的机会,这些人……也白死了。” 范一摇眸光熠熠,眼中透着坚定决绝。 “死了的人已经无法改变他们的命运,我为他们难过,却不能为了不让他们白死,而漠视其他人的性命!错过一次锻造机会还可能想办法制造第二次机会,但是放任海啸发生,那些尚且还活着的人难逃一死。重立九鼎可以有牺牲,但是不能枉顾人命,不然我们和那些欺凌我们的东瀛灵怪还有什么区别?” 孟埙听到这番话,竟是有一瞬的怔愣。 范一摇趁着这个间隙,挣脱他束缚重新冲进旋涡,高高举起烛息刀,用力劈下! 蕴含着烛龙之力的钨金刀给了阵眼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见龙吸水的中心旋涡忽然溃散,四周水墙也瞬间破碎,化为千万水滴落入海面。 孟埙千般谋划落空,说不恼火是不可能的,但是看到水中少女发现海啸平息后开心的笑脸,紧绷的唇线竟是不自觉和缓下来。 笼罩几日的黑云开始退散,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缝隙落下,刚好打在范一摇身上,将她脸上的水珠照耀得如钻石般闪亮。 孟埙一时间看得竟是移不开视线。 范一摇破阵成功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大师兄,当她远远看到江南渡漂浮在海面的身影时,一颗悬着的心才算真正放下来。 “大师兄!”她像一尾欢快的小鱼,向着江南渡游过去。 然而还不等她游到江南渡跟前,可怕的震动声再次从海底传来。 范一摇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 江南渡此时赤着上身,脸色比之前差了一些,可见护阵消耗了不少体力。他也同样听见了那震动声,此时目光正看向范一摇身后,神情变得凝重。 沉闷的天空忽然如滚雷炸响。 一道雪色白线自海面上乍然浮现,一点点卷起,逐渐变成一道数十米高的水墙,向着海岸方向排山倒海般推过来。 范一摇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大师兄,这,这怎么回事?我,我不是已经破阵了么?” “只怕是真正的海啸来了。”江南渡一把将范一摇抱到怀里,与此同时,水墙推来,再次将他们卷入水底。 刚刚那瞬间的风平浪息让岸上的人以为躲过了这次浩劫,却没想到,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层层巨浪如猛兽巨口,正以极快的速度向海岸进逼,将那些尚不及逃走的人瞬间吞噬。 尖叫声,哭声,房屋倒塌声,树木折断声,顷刻间混杂在一起。 江南渡和范一摇他们再次浮出水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人间炼狱图。 那些被冲进大海中的人有些浮上来了,有些再也没有露出水面。上一秒还鲜活的生命,下一秒就成了填海的冰冷血肉。他们映在江南渡漆黑的眼底,仿佛化为密密麻麻的星辰。 大批量生命的集体凋零,上一次亲眼目睹,还是数万年前,只不过那时候是一把大火烧焦了所有,而这一次换成了无情海水泛滥。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我不是已经破阵了么?”范一摇口中喃喃,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阵法虽然破除,却引发了海底地动,造成真正的海啸。”江南渡轻声解释,然后忽然看向范一摇。 “一摇,你去找孟埙,师兄暂时离开一下。” 范一摇愣住,“你要去哪里?” 江南渡唇角勾了勾,没有回答,一头扎进水中就不见了。 范一摇也急忙一头潜入水底,想跟上师兄,隐约瞧见一抹黑色长影,游龙般向着海底飞快潜去。 师兄变出真身了?! 她心里一惊,记得每次大师兄变出烛龙真身后都会变得异常虚弱。最近这一年他已经现过两次真身,若是再来一次,只怕会有危险。 想到这里,她心中更加焦急,然而竭尽全力跟了一段,终究无法承受不断增大的水底压力,在氧气即将耗尽时重新回到水面。 “大师兄!!”范一摇情急之下,对着茫茫海面绝望呼喊,正想再一头扎进水中,却被人提住了后衣领,从水中拉了出来。 第76章 自然之神 孟埙及时赶来将范一摇拉上船。 范一摇猛推开他, 还欲再次跳水。 孟埙冷声道:“就算你是天狗,也有力竭的时候,不想活着等你的好师兄回来了?” 范一摇浑身湿透, 水滴不停顺着她发梢落下,冷风中不自觉打着寒战。 她眼睛虽紧盯着海面,却也知道孟埙说的是事实, 刚才破阵已经消耗太多体力, 若是再这样不管不顾深潜, 只怕还没找到师兄, 小命先搭进去了。 “你有没有办法带我入海?”她忽然转身,抓住孟埙衣襟问。 孟埙看着一脸迫切望向自己的少女,怔愣片刻。 千百年相处, 他何曾在她眼中见过这等忧思惦念?她虽从小好管闲事, 但孟埙熟悉的,是出于善念的担心,是出于友情的关怀,是出于正义的坚持, 而不是如此刻这样…… 那是属于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的牵挂。 “求你了, 带我去找我师兄。”眼泪在她眼中打转, 啪嗒一滴落上他衣襟。 很奇怪, 明明已经是一具披着画皮的枯骨了, 理应五感尽失才对, 可为什么被她眼泪打到的地方, 会有些烫呢? 烫得发疼…… 孟埙垂眼无声看着范一摇, 忽然伸手指勾出她脖子上的挂绳。 感受到冰凉指尖触碰到脖颈, 范一摇一惊, 这才发现脖子上还坠着师兄送的护身符,她下意识抬手想阻拦,却听孟埙道:“不是要找他么,得有个他的东西才行。” 孟埙以那枚护身符为阵眼,折扇在虚空画符文,做了个临时的避水阵,然后一把抓住范一摇手腕,带她从船上跳下去。 这次入水的感觉和平常不同,范一摇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于一个巨大的水泡中,不需要她划水游动,便能自然在海中飞速行进,孟埙身上的衣服甚至都是干爽的。 在护身符的指引下,两人不断下潜,然而周围光线却并没有因为远离水面而减弱,甚至有越来越明亮的趋势! “这是……哪里来的光?”范一摇问。 孟埙:“你往下面看。” 范一摇低头,这才发现在他们的脚下,海底极深的地方,隐约有红光流动。 “那是什么?” “地下岩浆。”孟埙简短解释。 本该漆黑的海底世界被岩浆映亮,如染上血色,整片海底岩层随着火山的活跃开始剧烈震动,大量气泡从地底冒出,上一秒还艳丽多彩的珊瑚下一秒变得灰暗惨白。 “这附近应该有海底火山喷发,扰动海水造成海啸。” “那大师兄……为什么要来这里?”范一摇心中忽然生出不祥预感。 然而,她已经无需别人来回答。 只见一抹熟悉的黑色影子,正飞速向着岩浆源头飞掠,赶在火山喷发前一刻,以庞大龙身,层层缠绕住整座山体! “大师兄!” 烛龙盘山,以己身强行镇压火山喷发的趋势。 范一摇睁大眼,看到令自己永生难忘的一幕—— 悠长的龙啸声中,海底大地剧烈震动。暴虐的火山崩裂塌陷,浓烟升腾,碎石滚落,然而一切喷发外泄之势,都被缠绕其上的黑龙牢牢束缚,犹如得不到宣泄的发疯凶兽,叫嚣着拼尽全力挣脱枷锁。 随着一双赤红龙目猛然睁开,整座火山以极大的幅度震颤两下,黑龙周身龙鳞寸寸开裂,血液从伤口中缓缓渗出,染红附近海域,最终化为一片血雾,缓缓覆上蒸腾的岩浆。 火山熄灭,岩浆冷却,周围归于黑沉的死寂。 范一摇感觉好像有人在拿刀剜自己的心脏,疼得她忘了呼吸,她想冲出去,却被避水阵拦住,寸步难行。 “过去,我要过去找大师兄……”她目光空洞,努力想要从漆黑水域中看清什么。 孟埙操控着避水阵向火山靠近,因为有那枚护身符的指引,他们很快就在一片狼藉的碎石堆里找到了江南渡。 此时他已经昏迷不醒,遍体鳞伤。 孟埙将人纳入避水阵,漠然道:“避水阵快撑不住了,可能没法坚持到水面,你注意看好他,一旦阵破,就只能想办法自己游上去,是死是活便与我无关了。” 范一摇倒是没有生气,将大师兄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让他枕在自己腿上躺好,诚恳道:“这次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帮忙,我师兄可能凶多吉少。” 孟埙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三人以最快的速度向上,避水阵破的时候,他们距离水面还很远。 范一摇有孟埙的提醒,早早做好了准备,在避水阵失效的瞬间,抓住江南渡的手拼命向上游。 孟埙默默在下面注视着两人,知道以范一摇现在的体力,绝对不可能顺利游到水面,于是双手结印,又以阵术在后面推了他们一程。 然而也是因为这一推之力,反倒连累他自己向海底沉去。 此处正是阳光能够抵达的极限,光与暗交界之处,孟埙正向着暗处下沉,而范一摇和江南渡则向着光明处不断上升,三人仿佛就此分道扬镳,各自奔赴两个不同世界。 孟埙放任自己向着深渊般的海底下坠,抬头望着那头也不回,只知道拉着另一人奋力向上的身影,不觉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看来,那只属于他,永远看着他的小狗狗,终究是被他弄丢了呢…… …… 范一摇一心带着师兄向上游,并没注意到孟埙,甚至在孟埙以阵术助力她的时候,也没有察觉,只觉得有一段游得不那么吃力。 等她终于破水而出,又探了探江南渡的呼吸,确定他无碍,这才意识到身边好像少了个人。 “孟埙!孟埙!”范一摇四顾张望,嘴里喃喃自语,“他现在就剩下一副骷髅架子,总不会被水淹死吧……” “小狗狗说的话还真是让人心寒啊。”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范一摇欣喜地回头,发现孟埙正架着那艘承载着惊天鼓的船向他们驶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她松了口气,笑得灿烂。 孟埙默默看着,伸手帮她将那条半死不活的龙拉上船。 此时海面依然不平静,天空飘着细雨,巨浪一波接着一波。但无论是范一摇还是孟埙都很清楚,如果没有江南渡,现在的海面绝对不会是这个样子。 “其实还挺意外的,没想到大师兄会做这样的事。”范一摇跳上船以后,从衣摆撕下布料,开始为江南渡包扎。“从小到大他都嫌弃我喜欢多管闲事,教导我乱世之下独善其身才是明智之举。” 孟埙盯着少女温柔的动作,看她为他心疼,为她感动,语气不善地讽了一句:“很好,他终于知道履行他身为自然之神的义务了。” 这时附近传来呼救声,有落水的幸存者,看到他们的船犹如看到生机,不管不顾游过来。 孟埙漫不经心结了个手印,一个海浪过来,便将那些人推出数十米远,断了他们登船的念想。 范一摇简直不可置信,瞪孟埙:“你这是做什么!” 孟埙面不改色:“这船上载着惊天鼓,如今再加上我们三个人,最多再能上来十人,可是那些落水者没有百人也有数十,全都游过来,你救谁,又不救谁?若是引起争端累及惊天鼓,反而麻烦,不如谁都不救。” 范一摇瞪了孟埙半晌,终究什么都没说,扭头跳下了船。 孟埙脸色一沉,斥道:“范一摇,你要知道,你想救的这些人无知又懦弱,自私又麻木,他们根本对这个国家,对这片土地毫无用处。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只是浪费精力罢了!” 范一摇完全拿他的话当耳边风,不多时便将一个快被呛死的少女丢上船,回头对孟埙道:“我把我的位置让给她,这总可以吧?” 孟埙盯着范一摇,忽然很无力:“值得么?就这样一个干巴巴的黄毛丫头,可能没上过学,可能前一分钟还挤在人堆里看你被活祭。” “但她也可能是那个愿意在船上为我留下活扣的小姐姐,也可能是下一个朱先生呀!你保护惊天鼓是为了重立九鼎,重立九鼎是为了挽救国运,可国运是什么?难道不是由每一个人的命运共同组成的?” 少女乌黑的头发此时被海水浸润得油亮如缎,额前的碎发一缕缕打着弯沾湿在光洁小巧的额头上,衬得皮肤愈发皙白如玉。 这番质问在孟埙看来幼稚又可笑,可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回去。 这时也不知范一摇看到什么,眼中像是点燃了光,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走了。 孟埙阻拦不及,只能顺着她刚刚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之前那艘被当成祭品的大船,大概是用料的确上乘,在这样的巨浪拍打下竟然没有碎,依然半沉不沉地漂浮于海面上,俨然已经成了很多幸存者的栖息之地。 范一摇在海中尽量搜救幸存者,找到一个,就往大船的方向运送一个。 本来就是沉船,依附于船上的人越多,船下沉的速度就越快,渐渐地,有人显露出不满,一些强壮的男人仗着体能优势,开始推船上的女人和孩子下水。 “看清楚了么?即便到这种田地,这些人也只顾着恃强凌弱,独自保命,毫无对同类的体恤。如此卑劣,又如此自私,将国运寄托于这些人身上何等可笑。” 孟埙驾着小船来到范一摇身边,看着大船上互相拉扯扭打的幸存者,想到刚才范一摇就是为了保下这样的人,放弃了锻造惊天鼓的绝佳机会,好不容易熄下去的怒火又死灰复燃。 范一摇却根本没空听他分析人性的丑恶,漆黑的眼睛只顾紧紧盯着大船的水位线。 这里距离岸边还有很远的距离,四面海浪翻涌,寸步难移,即便没人作乱,用不了多久,等船沉了,船上的人也要一起完蛋。 这意味着,此时所流失的每分每秒,都是这些人生命的倒计时。 “小狗狗,别那么傻了,与其在这里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没有价值的人身上,不如借着海啸余力,布阵锻造……” 哗啦—— 孟埙毫无防备,被泼了一头一脸的水。 而本该在水中被他耳提面命教育的人,却已经像条鱼儿般破水而出,飞身跳上那艘大船。 孟埙:“……” “帝俊,省点力气吧。” 身后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是江南渡醒了。 “你不管她么?就任凭她这样胡来?”孟埙没好气瞥了江南渡一眼。 江南渡面无血色,幽深如渊的眼睛正望着船上提刀的少女,唇角扬起一点温柔的弧度。 “以前无法理解她,但是现在我大概明白她的想法了。” 刚才在海啸即将爆发时,江南渡做出了一个让自己都意外的决定,竟将她一个人留在原地,冒着让自己粉身碎骨的风险前去镇压海底火山。 他不知道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只知道在那一刻,眼前浮现的是宁静的海边日落,是烟火气十足的渔家小院,是一双双或麻木或痛苦但依然活着的眼睛。他不想看到,这些画面最终全部化为满目饿殍遍野。 “你这样就不怕害了她,让她重蹈覆辙?” 这句话似是戳到了江南渡的逆鳞,他目光倏然收回,轻轻落在孟埙身上,那黑眸深处的幽幽寒意,即便是孟埙,也不禁觉得心底发憷。 “你以为我没想过改变她?但她就是这样的人,没法被改变,也不应被改变。我没法保证她选择正确道路,却至少可以保证,无论她选择哪条路,身边都有我陪伴。” …… 范一摇跳上大船,直接一刀飞过去,干脆利落,将那几个想要推别人下船的无赖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这才短暂震慑住混乱的局面。 然而就在这时,船身忽然发出一声令人汗毛倒竖的断裂声,紧接着,整艘船顿时歪斜,下沉了一大截,甲板如一面巨大的滑梯,几乎呈现出接近六十度的夹角,将上面渺小如蝼蚁的人们卸饺子一样倾倒进海里。 一些反应迅速的还来得及抓住船身附着物,而更多的却被船身下陷引起的旋涡卷进水中。 惊叫声,呼喊声,辱骂声,海水倒灌进大船的哗哗声……各种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云天,俨然将这片水域变成炼狱般的存在。 即便是范一摇,刚才也是一个不留神被滑到了船尾,此时正努力借力攀爬上来。 刚才险些被范一摇飞刀削掉头皮的无赖们,此时正占据船头围栏一处绝佳的求生位置,眼看着范一摇一点点跃至船头,他们心中惧怕被秋后算账,随手抄起东西往她身上砸,并鼓动身边的人一起把她弄下船。 “是她!都是她!是她上来以后船才突然沉的!” “这丫头是那个龙王新娘!我认得她!” “妖物!妖物啊!快让她滚下船!不然触怒了龙王大家都得死!” “让咱看看是谁放这龙王妻上来的,也把他一起推下船!” 范一摇爬到中间抓住了甲板围栏,停下来准备歇口气,却感觉到抓着栏杆的手正被人一点点往外掰,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泪眼婆娑,嘴唇发抖。 她认得这个女人,就在刚刚,她才将她和她的孩儿从海浪里捞出来。 “对,对不住了,你是龙王新娘,只有你下去,我们,我们才能活命啊……对不住了,真的对不住了……” 范一摇直直盯着女人的眼睛。 这是一双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睛,眼白发黄,眼瞳昏暗,充满了惧怕,畏缩,和绝望。 亦如这里每一个穷苦百姓的模样。 范一摇没有说话,默默抬起另一只手,手上提着的烛息刀反射出冷光。 女人以为范一摇想要她的命,竟然也没躲开,认命般地闭上了眼。 烛息刀挥落,却只是打在了金属围栏上,发出叮的一声! 女人一个机灵,吓得睁开眼,却已经看到少女借着这一击的力道,松开抓围栏的手,又向上飞窜了几米。 女人呆呆抬头仰望着那身姿灵动如仙子的少女,蒙昧的眼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可查的轻松和庆幸。 终究是没被推下去…… 真,真好。 眼看着范一摇提刀飞上船头,那几个无赖吓得缩成一团,其中一个叫得最欢的赖皮头,甚至一惊之下没抓稳,径直从船上掉了下去,发出杀猪般的惨嚎。 范一摇跃至船头,片刻不停,直接踩在了那几个无赖的头上,重重一踏,然后攀上船头桅杆,直至顶端,挥开烛息刀砍下,一刀斩断了如幼童手腕粗的帆绳。 三根数十米长的帆绳凌空坠落,如蜿蜒长蛇,被范一摇自半空抓住,然后从船上一跃而下,沉入海中。 看到这一幕的众人全都愣住,不敢相信这小小的龙王新娘竟然自己主动跳下了船。 然而,当他们所谓的触怒龙王的罪魁祸首离开后,大船的下沉趋势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一时间苟延残喘的大船上又是一片鬼哭狼嚎,混乱不堪。 第77章 击鼓 范一摇抓着帆绳潜入水底, 期间将三根帆绳结成一根长的,然后找到了船尾的牵引环,迅速用绳子穿过, 打了个三套结,又牵着帆绳另一头,游到不远处的一片礁石, 将绳子缠绕住最大的礁石, 做了个活扣, 重新回到大船处。 范一摇咬牙使尽浑身解数, 想要靠一己之力,借着礁石的杠杆,将大船沉入水下的半截拉起来, 可是很显然, 即便她力大无穷,也终究是无法撼动海水的力量。 帆绳崩得笔直,却纹丝不动,掌心被粗糙的帆绳磨破, 火辣辣的疼,范一摇倔脾气上来, 却不肯松手, 绳索很快被鲜血染红。 “来人!来人!大家一起来拉!” 她大声喊, 想要让更多人下来帮忙, 可是绳子的长度只堪堪能够到船尾露出水面的部分, 而大多数的幸存者都集中在船头那边, 根本没有人愿意下来, 就算有, 此时在混乱的海面上, 也没人能听见她的呼救声。 就在这时,温暖的手掌覆在她手上,随即,又多出一双白皙的指骨分明的手,握在了帆绳上。 范一摇回头,对上大师兄的目光。 “大师兄,你醒了!” 江南渡强硬得掰开范一摇的手,拿了一条干净的丝帕缠在她伤处,没有多说,只淡淡道了两个字:“我来。” “小狗狗可真是菩萨降世啊,应该建个庙把你供起来。”孟埙虽然肯帮忙一起拉绳子,嘴上却不饶人:“早就说过,你所作所为,不过是徒劳。我们是阵法师和异兽,又不是真神,就算是九州全盛时期,也无法保证救所有人于危难……” 范一摇默不作声,可即便是有他们三人合力,那帆绳也仅仅以微不可见的幅度向后动了一点点,距离将沉船拉上海面还有十万八千里。 眼看着船身下沉得越来越严重,她心急如焚,再次仰起头,看向那些攀附在船上,无动于衷,只呆呆向他们望过来的幸存者们…… 这些人神情麻木,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正处于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轮上,只抱着手中的那点小小希望,逆来顺受等待着悲剧的到来。 好像早已接受了这预设的宿命。 范一摇看得心中发堵,那种郁结于胸的情绪,不是愤怒,也不是痛恨,而是一种难以说清的……悲哀。 余光中,那艘小小的,承载着惊天鼓的小船漂浮过来,范一摇目光落在那面大铜鼓上,漆黑如星子的眼眸深处,似也如这作祟的海面,运涌着波涛。 她突然松开了帆绳,跳到小船上,然后抽出鼓锤,看向大船上的那些人,神情肃穆地高高抬起手。 砰! 砰! 砰! 三声惊天鼓,鼓声惊天,瞬时荡平了海上所有嘈杂,即便是那些尚在生死一线间挣扎的人,也半吊在船的围栏上,茫然地向声源处望过来。 范一摇以鼓声吸引来众人的目光,然后以鼓槌指向江南渡和孟埙所在位置。 砰! 砰! 砰! 又是三声,又一次以鼓槌指向江南渡。 孟埙看得莫名其妙,“这只小狗狗……这又是在做什么?” 江南渡却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如纤夫般将绳子放在肩上,然后背对着礁石方向,用尽全力拉动,竟是以一人之力,生生将那帆绳拉出了一小截! 范一摇看到大师兄有所动作,眼睛亮亮的,继续敲击惊天鼓,依然是掷地有声的三下,依然是敲击过后指向江南渡。 即便再迟钝,此时也有人明白过来范一摇的用意。 她是在号召大家下水,跟着那个男人一起拉帆绳,借助礁石的力量,将船沉部分从水下拉出来! 只是这怎么可能? 简直……痴心妄想! 砰! 砰! 砰! 随着惊天鼓的每一次震动,以小船为中心的海面发出阵阵波纹,圈圈层层荡开,如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微小而又坚定,传向大船上的每一个人。 终于,有几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从上面跳了下来,他们所处位置离船尾近,继续耽搁下去水位很快会没过他们,而再上面已经没有容人的空间,他们进退两难,与其这样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范一摇因为这些人的行动而备受鼓舞,继续敲击惊天鼓,这一次她敲击得节拍有所更改,有意迎合他们拉绳子的节奏。 砰!砰砰!砰! 惊天动地的鼓声如同具有鼓动性的号子,挑动着人们的神经。 在这些人加入后,帆绳的拉动幅度明显提升,船上的人几乎已经能明显感觉出下沉速度慢了下来。 这样的改变极其鼓舞士气,等同于点亮生的希望,于是更多的人也慢慢从船头往船尾移动,七手八脚地抓住帆绳。 砰!砰砰!砰! 惊天鼓鼓声擂动,人们自发地开始跟着鼓声呼喊口号,他们目标一致,浑身肌肉如虬龙般紧绷,浑浊混沌的双眼中仿佛也有了光。 砰!砰砰!砰! 又一波海浪来了。 击鼓的少女在风雨飘摇的小船上稳如磐石,坚定的鼓点声如一颗颗定心丸,驱走了人们眼底去而复返的恐惧。海天一色间,他们依稀仿佛看到翻涌的海浪如狂躁的巨龙,被少女牢牢压制。 这一刻,那祖祖辈辈融进血液里的,对大海,对自然,对所谓“龙王”的恐惧,也被这一下一下的击鼓声逐渐击碎。 眼看着船身被拉出水的部分越来越多,那些还在观望的人也开始坐不住了。 船拉出来了,可是船底的洞还破着,怎么办?到时候不是还得进水下沉? 滨海之民水性就没有不好的,小娃娃从会走路开始就会戏水,修理船只水中作业更是不在话下,于是有人开始自发地组织搜集船上工具,拆了能用的板子木块,沉入水底去修补。 狂风巨浪中,船身一点点被从水中拉出,如同深陷泥潭的人拼尽最后一口气勉励自救。风呼海啸声被鼓声、被人们的口号声压过去,泪水与汗水迸洒中,透出生命中最为原始的坚毅与勇敢。 等船体倾斜度没有那么大的时候,便有一些女人带着孩子,用手将船内的积水往外舀。到最后,无论男女老少,只要是没受伤,还能动弹的,都开始上手帮忙。 就连之前那个带头要驱赶范一摇下船的赖皮头,也从水里游上来,坠在绳子后头死命和大家一起往后拉。 人们从一开始的忙乱,到后面的配合默契,组织有度。惊天鼓仿佛一面能够整兵作战的军鼓,气势如虹,也将那些几乎被人们淡忘的血性彻底激发出来—— 此生中,似从未有哪一刻如这般,生死不再依仗虚无缥缈之物,而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此生中,似从未有哪一刻如这般,命运的可预测性与自己的选择强关联,不用再担惊受怕。 孟埙此时被挤在一群破衣烂衫的汉子中间,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不管他情不情愿,此时已经被人流裹挟着,不得不一起挂在帆绳上用力。间隙中他环绕四周,眼中有一瞬的迷茫。 这些人……还是方才那些蒙昧无知,自私自利的刁民么? 他们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这一切转变,又是从哪里开始的? “上来了!上来了!能看到船尾了,大家最后加把劲儿!”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声。 胜利在望之际,人们的斗志更是空前高涨,可就在这时,变故突生,那被当做锚点的礁石大概是承受不住这么长时间的巨大扭力,竟是突然砰一声碎裂开! 失去了锚点的帆绳瞬间松脱,而本欲露出水面的船尾,也随着脱力而重新沉下去。 下沉之势一旦形成,则意味着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千钧一发之际,那赖皮头嗷一嗓子跳进水里,喊上几个人,鱼一样游向礁石,赶在帆绳彻底被船尾带走之前及时捉住了帆绳尾巴,选了块新的礁石重新绕住,成功制止了大船的下沉之势。 船上顿时响起一片欢呼口哨声。 赖皮头懵了一下,随即摸着自己的赖皮头傻乐起来。 活了小三十年,欺男霸女的恶事没少做,这还是头一回被人投以善意的目光。 倒是怪稀奇的。 众人齐心协力之下,大船终于彻底浮出水面,如鱼跃龙门,斩获新生! 船上众人爆发出震天欢呼,似乎连海啸在这样的气势中也收敛锋芒,偃旗息鼓。 范一摇蹭了蹭鼻尖的汗,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惊天鼓上打出一长串的密集鼓点,当做庆祝,然后便四爪朝天,筋疲力尽地仰躺在船上,累晕过去了。 迷迷糊糊中,她只觉得面前的惊天鼓焕发出一阵阵青铜色的光芒,然后体积迅速缩小,落入她手中。 …… 范一摇又回到了那个久违的梦境中。 只是这一次,更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严寒降临,九州大地仿佛被冰封,到处都是因为等不到异兽和阵法师救助而冻死的人,白茫茫一片雪地之上,哀鸿遍野,死气沉沉。 “一摇,别看了,这也不是我们的错。” “是啊一摇,人类就是这样渺小脆弱,我们根本救不过来。” “知道你平时看守九鼎,总是喜欢从上面观察人类的生活起居,所以难免对他们产生感情,但是我们只是异兽和阵法师呀,我们又不是神,没法救下所有人……” “我们已经尽力了……想开点,要是没有九鼎,没有我们的保护,他们会活得更惨,死更多的人……” 一只只手在少女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又一一离去,到最后大雪纷飞中,就只剩下少女孑然一身,安静立在冰天雪地之间。 “如果没有九鼎……” 少女目光落在极远的天际,良久之后,被冻得几乎没了血色的嘴唇才勉强动了动,喃喃出声。 “如果没有九鼎……他们本可自救,说不定根本用不着我们呢……” 千百年岁月转瞬即逝,对寿命漫长的异兽和阵法师们来说,不过眨眼之间。 那些死去的人早已化为泥土,而新生的部族和村寨又在春暖花开的时代繁衍生息。 范一摇这天无聊地躺在一尊铜鼎下,嘴里衔着一根草,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看着铜鼎上显示的画面,很快就被上面的一个小男孩吸引了注意力。 这小男孩身背竹篓,正在山谷中走走停停,偶尔看到一株新鲜的草株,便会折下来,咬在嘴里尝一尝。 范一摇看得稀奇,只知道人类会吃五谷,会吃水果,会吃肉,再不济也会吃一些大叶菜,还是头一遭瞧见吃草的。 难不成是什么新物种? 她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很快定位了小男孩所在位置,来到他身边。 男孩看到她出现,愣了愣,下意识护住了自己背篓,然后可怜巴巴地问:“你是来救我的天神么?我是不是误食了有毒的草?” 范一摇歪歪头,不解地看向男孩,“你既然知道吃草有可能被毒死,为什么还要吃呀?” 男孩腼腆地低下头,“我……我想救生病的母亲。” 范一摇更好奇了,“你母亲生病了,为什么不等着天神来救啊?” “不行,生病的人太多,我怕等不到他们来救,母亲就病死了……” 男孩说着,眼眶变得湿润,随即用力用手揉了两把眼睛,抬起头小心翼翼看向对面的少女。 “天神小姐姐,你,你可不可以当做没看见我偷偷吃草啊,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但我更想救我母亲。我曾看到过的,有生病的动物就是吃了这些草最后康复,动物可以,人应该也一样,我想找到能够救母亲的草……” 范一摇猛然怔住,想到了那个本欲以钻木取火,却被阵法师看到后及时制止的人。 假如当初他们没有以保护的名义强行干预,让那个人习得了生火方法,哪怕他有被烫伤的风险,哪怕可能会不慎引发一场火灾,可如果他真的学会了取火,并传给族人,那么在那场漫长的严寒中,应该,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类被冻死了吧…… 当范一摇再次回到铜鼎下,仰头看着铜鼎,看到里面走得磕磕绊绊的小男孩,身背竹篓,勇尝百草,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坚定,抬手掀起一片巨大的叶子,将铜鼎那显示画面的部分牢牢封住。 做完这些,她唇角微扬,想到与小男孩告别的场景。 “喂,你叫什么呀?” “我……我叫神农氏……” …… 范一摇在小船上晕倒那一刻,并不知道有人正在不远处一间竹亭里遥遥注视着她。 这竹亭位于海中心小岛上,本是一位神秘乡绅的私产,幽闭于雅致的庭院内,少有人问津。 然而此时,那些来自东瀛的阴阳师们正站在竹亭四周。 头上歪戴着白狐面具的少年安静地坐于亭中,正认真地转着手中的日式茶杯,不紧不慢,从容而虔诚地遵守着茶道的每一步骤。 当惊天鼓发出一阵绿光缩小后落入范一摇手中,他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君明少主!君明少主您刚刚做了什么?!” “君明少主……您刚刚改变了我们的阵眼位置!” “君明少主,因为您这一举动,那只天狗成功锻造了一样铜器!” 围绕在少年身后的阴阳师们脸上全是惊恐之色。 少年却很是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抬起漂亮的手拍拍嘴巴,起身就要走,歪戴在头上的白狐面具刚好面向一众阴阳师,仿佛对他们露出笑容。 刷刷刷—— 阴阳师们纷纷拔出腰间佩刀,横在少年面前,拦住他去路。 君明泽野挑了挑眉,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高傲的眉眼间流露出威严气势。 “哦?” 只是这轻轻一声,便让那些阴阳师额头冒汗。 不过为首之人还是顶住压力,道:“对不起,君明少主,今天您所做所为实在是难以让人理解,我们没法向君明大人解释,还望您现在立刻随我们回去面见他!” 在君明泽野琉璃般眼珠的注视下,说话的阴阳师几乎已经做好了被杀的准备。 然而最后君明泽野只是耸了下肩,轻笑道:“回去就回去,动刀动枪的做什么,真没规矩。” …… 范一摇睁开眼的时候,看到运红尘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总镖头!呜呜呜总镖头你总算醒了!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我和流年棺材都给你选好了!” 范一摇:“……” 我可谢谢你们了。 范一摇想要坐起身,感觉头疼得厉害,想用手揉揉太阳穴,却惊呆了,因为她的两只手此时像粽子一样,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 运红尘很有眼力见地拿来靠垫,弄了个看起来十分舒服的形状,扶着范一摇靠上去, 范一摇感觉口袋里揣着个东西,鼓鼓的,想伸手掏出来,却苦于粽子手没法实现。 运红尘立刻贴心地上前帮忙,从口袋里翻出个饭碗大小的青铜鼓,献宝一样递到范一摇面前。 范一摇惊讶道:“这是惊天鼓?怎么变成这样?” 运红尘眨眨眼,“总镖头你不是敲它了嘛,所以锻造成功了呀!” 范一摇皱眉,“不是说只有在龙临水的阵眼处敲击,才能锻造成功?可是龙临水明明已经破了啊……” 运红尘将袖珍版惊天鼓收好,这才道:“疑点就在这里呢,老板和大掌柜他们后来去查看了,总镖头你猜怎么着?就在你敲鼓的时候,龙临水阵短暂恢复了,而且阵眼刚好落在了你敲鼓的位置!蹊跷吧?” 范一摇愣了愣,“这怎么听着,好像是那些阴阳师故意让我成功锻造惊天鼓一样……” “说的就是啊!明明他们是不想让我们成功锻造铜器的呀!”运红尘一拍大腿,“这感觉就像他们中间出了叛徒一样!” 第78章 拆祭台 范一摇垂眸, 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她觉得似乎不止如此。 那些阴阳师,又或者说是那个君明泽野,似乎从一开始就在有意帮助她。 能为她缓解晕船之症的香囊就不必说了, 单单是这次他们的整个行动——在海面上布置阵法催动海啸,看上去好像是要引出惊天鼓,至于引出来之后, 到底是想自己抢, 还是让他们去抢, 这就不得而知了。 从结果来看, 后者的可能性好像还更大一点。 表面上声势浩大地来和她抢铜器,背地里却暗中帮助她,这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门外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房门推开, 是江南渡走进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颤微微的瓜皮帽小老头。 老头一见到范一摇,便喜出望外:“啊,您醒啦!真是满天神佛保佑啊, 吉人自有天相,贵人必有后福!” 范一摇:“……” 她和这老头很熟? 见范一摇全然一副看路人甲的眼神, 老头激动道:“您不记得我啦?我!是我啊!之前我被海浪卷进水里, 是您救了我呀!” 她救的人太多, 当时只顾往船上丢, 哪管是老头还是娇娘, 不过出于礼貌, 范一摇还是做恍然状:“哦哦哦。” 老头眼睛顿时变得水汪汪, “记起来了吧!我就说您怎么可能忘记嘛!” 见这小老头俨然一副要拉开话头的架势, 江南渡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提醒道:“顾大夫,还是先给她看看伤吧。” “哦对!瞧我这老糊涂,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顾大夫提着药箱走到床边,先是给范一摇诊了诊脉,确定无碍后,又开始替她拆手上的绷带。 “范总镖头,您为了激起我们的求生欲而敲响巨铜鼓,用力太大,震坏了手上筋骨皮肉,我已经为您涂了祖传的伤药,等过几天拆了包扎,日常生活倒是不碍事的,但切记不能使力,否则极易落下病根,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法用刀了。” 顾大夫换好药,范一摇想活动活动爪子,却被老头十分强势地制止,并迅速重新包扎,又获得粽子手一双。 江南渡对顾大夫道谢,将人送了出去。 等他再次回来,运红尘已经非常识趣地带着自家小妹闪避了。 “大师兄,你身上的伤如何了?”范一摇眼睛往江南渡身上扫,不知怎么就想到两人在水下双唇相贴的情景,竟不敢直视对方眼睛。 江南渡在她床边坐下,自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裹着的两个包子还冒着热气。 范一摇肚子适时咕噜噜叫了起来,想去接包子,看到自己的粽子手,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江南渡有点被逗笑,却还是努力板起脸来,“现在知道爪子不能用,不方便了?打鼓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 “当时情势紧急,没注意嘛……”范一摇说到一半停住,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江南渡惯常穿暗色衣服,所以范一摇一开始也没注意,此时距离近了,才察觉到不对,猝不及防用缠着纱布的手轻轻往师兄身上按去。 江南渡倒抽一口冷气。 范一摇松开手,白色的纱布竟是染上血迹。 “师兄,你的伤……” “无妨,只是伤口深了些,没那么容易愈合,过几天就不碍事了。” 范一摇想到被火山震裂的龙鳞,仿佛也感同身受的疼起来,低下头,有些哽咽道:“师兄,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江南渡将一只包子塞她嘴里,“什么为什么,若你是我,难道不会这样做?” 范一摇好不容易将包子吃下去,腾出嘴道:“可你不是我呀!你不是一直教我,万事要先保全自己么!” 江南渡看着她,神色温柔:“你走的路,我既决定陪你,自然也会和你走上同样的路。” 范一摇心中剧颤,怔愣片刻,才默默垂下眼,“对不起师兄,是我自不量力,又给你惹了大麻烦……” “不必觉得愧疚,一摇,我当时那样做,也只是出于我的本心。你可知道,因为有我们做这些事,这次是营城历年海啸死亡人数最少的一次。” 范一摇一呆,“啊,真的!” 江南渡又给她喂了口包子,微敛笑容,神情变得肃穆起来,“其实师兄应该谢你才对,帝俊说得没错,我身为烛龙,却从未履行过自然之神的职责,不仅漠视苍生,甚至荼毒生灵,这笔债,总该偿还的。如今还了一部分,我心中也轻松不少。” 范一摇嘴唇动了动,想说师兄之所以欠下当年那笔血债,也是为了她,可她终究什么也没说,不想让自己的愧疚再成为师兄的负担。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大门竟是被人从外面硬生生挤开。 本想努力拦门的运红尘和运流年被一群男女老少的营城居民推挤到一旁,随即范一摇只觉得自己眼前一花,就被一大群人包围了。 “啊范总镖头,顾大夫说您醒了,我们特意过来看您呢!” “您好些了没?这是我们家母鸡产的鸡蛋,攒了小半个月呢,您拿去补补身子!” “多亏了您我们母子才能平安归来,总镖头,这里有一篓子螃蟹,您别嫌弃啊……” 各种篮子篓子包裹锦盒,争先恐后地往范一摇跟前递,这还是她狗生第一次,感觉到被食物包围的痛苦。 “范总镖头,今天我们来,一是为了看你,二是想请你去观礼!” 范一摇茫然:“观礼?观什么礼?” “砸祭台的典礼呀!” 范一摇更惊讶了,“砸祭台?祭台不是在海啸来的时候被冲塌了吗?” “台基还在的,今天就是要将台基也拆除,宣布从此废除嫁龙王的陋俗呢!” 这转变倒是有点始料未及。 在这片土地上横行了几百年的活祭,这么突然就要被彻底取缔,范一摇自然不想错过这种见证历史的机会,于是半推半就,被众人簇拥着来到海岸边。 此时海边早已经一片人山人海,要是按照以前的规矩,站在高台上主持这种大型活动的,一定是三位族中老人,可是如今却不见老者身影,高台上站着的是个中年汉子。 人群中不乏窃窃私语。 “怎么不见老族长?” “啊,你还没听说么!老族长和另外三位长老都在海啸中遇难了!” “天啊!不过也不意外,毕竟老人家的腿脚不利索。” 大家无不唏嘘,当然也有冷嘲热讽的。 “呵呵,也算是罪有应得了,把那么多花一样的姑娘沉到海里,如今也轮到他们尝尝滋味!” “算了,人死为大,也不能全怨怪到他们身上……” 这时一阵铜锣声敲响,周围渐渐安静,站在台上的中年汉子开始大声喊话。 “乡亲们,千百年来,咱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海滨,最怕的是什么?不就是海龙王发难,让我们大家遭殃?这些年每逢龙王发难,我们又是祭祀牲畜,又是找新娘供奉,可是到头来如何?还不是该死的死,该淹的淹?” 台下立刻一片附和称是之声。 “可是这一次,我们是史上头一遭没有在海啸发生时祭祀龙王妻,最后结果怎么样?这次是我们死亡人数最少的一次!这证明什么?证明所谓的龙王,根本不足为惧!只要我们万众一心,勇克艰辛,那就所向披靡!” 又是一片叫好声。 范一摇听得怪稀奇的,“他们这些人……这是开窍了?” 运红尘插嘴道:“这不多亏了总镖头你嘛!因为你带领他们险中自救,才让他们幡然醒悟呀!” 还不等范一摇谦虚,那边新任族长也开始点名。 “当然,我们能见证这样一个重要的日子,还是要多亏了一位少女英雄,她曾被当做龙王妻献祭,可是关键时刻,却不计前嫌,不仅竭尽所能救助落水的人,还在险象环生的海面上击鼓振奋人心!是她,让我们的父母,妻子,丈夫,孩子,还能够从大海上活着回来,也是她,让我们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靠天不如靠己,人定胜天!” 呱唧呱唧,又是一片热烈掌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让我们永远铭记她的名字!奉阳城山海镖局的总镖头!范一摇范总镖头!” 范一摇:“……” 一片欢声沸腾中,范一摇恨不能将头缩进地缝,生怕被旁边人认出来。好在随着最后这段演讲高`潮的结束,那位新选出来的族长也开始下令拆除祭台。 随着一下下锣鼓声和壮实男人的号子声,那在入海口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活祭木台被一点点拆除,分崩离析。新任族长当众宣布,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活祭少女的事发生,祭祀龙王以后只作为当地风俗保留,祭祀品也只限于瓜果生肉,同时会向当地政府请愿,加固滨海的防护围栏。 回到客栈后,运家两姐妹还在热烈讨论着这场民俗民风的大变革。 “这下好了,以后这里不会再有女孩子被当做龙王妻活祭,那是不是意味着,家家户户也不用那么早的嫁女儿啦?”运流年问。 范一摇摸着下巴,“总感觉这次人们的思维转变太彻底,有点奇怪呢……”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惊天鼓有振聋发聩,催人自省的作用,你那天敲鼓敲得惊天响,大半个营城都听见了,自然令人幡然醒悟。” 范一摇回头,见凤梧正笑眯眯地走过来。 “那这效力会随着时间流逝变弱么?” 凤梧听出范一摇在担心什么,笑道:“不必担心,在惊天鼓的作用下,人们的想法改变了,便是发自内心的改变了。” 范一摇虽然放下心,却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 原来,终究还是铜器的作用啊。 第79章 错过 山海镖局众人准备离开营城之前, 再回一趟运红尘家。 他们听说了祭祀当天朱先生为阻止活祭仪式勇闯祭台的事,于是回到渔村后,先和运家父母一起去探望了他。 朱先生身上的外伤如今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气色好了很多,看到范一摇他们来,甚至能自己从床上坐起来和他们说话。 凤梧道:“朱先生, 您也未免太冲动了些, 当时身上还有那么重的伤, 为何要去独自闯祭台呀?若是真的有什么闪失, 您的夫人和孩子可怎么办?” 朱先生的神色平和,唇角甚至挂着一丝从容的微笑,“不论如何, 我自家的女儿被其他人家的女儿顶替, 逃过一劫,我也总不能就这样袖手旁观。就算拼死一搏,也要为范总镖头争取一线生机。” 这时朱嫂子也端着茶点笑吟吟出来,道:“那天我都想好了, 若是孩子她爸回不来,我便将小醒托付给运家大哥和嫂子, 然后我再继续闯祭台, 万不能白白看着别人家的女儿替自家女儿去送死。” 听到这里, 一旁的运家夫妇就有点坐不住了, 虽说他们并非有意, 却也是因为他们助自家女儿逃离, 才连累了别人的女儿。 朱先生温柔地看了妻子一眼, 目光善意地往朱家夫妇那边瞥了下, 似是有意提醒她, 然后又道:“当然,范总镖头能力卓绝,完全有能力自救,倒显得我有些多此一举了。” 范一摇立刻表示不赞成,“哪里多此一举!如今滨海诸城皆废除活祭少女的习俗,也许很大原因就是您那天在祭台上讲的那番话呢!” 朱先生也不争辩,从朱嫂子手中接过热茶,低垂下眼吹凉茶汤,“果真如此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范一摇觑着朱先生神色,小心翼翼问:“那……您一家人还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定居嘛?” 朱先生抬起眼,蓦然对上少女殷切视线,淡淡一笑,“实不相瞒,原本在小醒被带走那一刻,我是对这里深恶痛绝的。可是总镖头,你知道我一个腿受伤的瘸子,是如何赶到营城祭祀现场的?” 范一摇好奇:“如何?” “是我那些学生,他们背着家里偷偷跑出来,轮流换人背着我,一路将我送了过去。” 朱先生说到这里,因久卧床榻养伤而变得有些无神的眼睛,又重新有了光亮。 “那时候我就被动摇了,等过了些时日,听说那活祭的仪式将被彻底取缔,便更坚定了信心,我要留在这里,继续开办学校。因为,就算再蒙昧黑暗的荒原,只要还有人愿意教书育人,只要还有现代文明的传播,就一定会有迎来光明的那天!” 不仅是范一摇,就连运红尘和运流年听到这里时,也都有些热泪盈眶。 范一摇看着朱先生夫妇,突然就释怀了。 是啊,虽然这一次人们废除陋俗是因为惊天鼓,但是只要有朱先生这样的人在,相信终有一天,这片土地上的人会重新拥有自我觉醒的能力,能够摆脱蒙昧沉疴,再创新生。 离开朱先生的家,众人回到运红尘家吃晚饭。 运永胜倒了两杯酒,竟是敬向自己的两个女儿。 “红尘,爹爹自从你离家后就一直没给过你好脸色,其实不是爹爹生你的气,爹爹……爹爹只是希望你害怕一点,对这个家少点念想,这样就不敢回家,才能保证你的安全。其实……其实爹爹从没因为你是女孩就不喜欢你,爹爹一直都很为你骄傲!” “爹,我知道的,父女哪有隔夜仇呀。”运红尘接过酒杯,眼睛红红的一饮而尽。“我从没怪过您,真的!” 运永胜伸出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在大女儿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又端起第二杯酒,看向小女儿。 “流年,你自小就和你姐不一样,被我们护得太好了,我不放心你出去,就只能逼你嫁人,如今爹爹也想通了,好苗子总要经历风吹雨打,若是你愿意,这次就跟你姐走吧。” 运流年接过酒杯,包括范一摇在内,所有人都觉得,这下苍鹤小妹肯定要高兴得窜上天去,可谁知运流年却只是垂着眼看着酒杯,半晌才轻轻说了一句:“爹,我也想通了,我哪里也不去,就留在这里。” 运红尘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妹妹一下,小声道:“流年!你是不是担心出去以后会遇到危险呀?没关系的,姐会保护你!” 运流年抬起头,与运永胜对视,目光坚定,“爹爹,我并非是因为害怕。只是这一趟跟着山海镖局中的各位前辈出去历练,我明白一个道理。离开家乡,虽然拥有了更广阔的天地,但想要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就要承担起更多的责任。” 说到这里时,运流年的目光下意识往范一摇身上瞥了一下。 “我不想以逃避为目的离开家乡,可是现在的我,还不够格去外面闯荡,所以我想留下来,好好替姐姐照顾你们,然后跟着朱先生学习。如果我能成长到被自己认可,到时候我自然会去更需要我的地方,而如果我终其一生也没办法达到心中的高度,那我就留在这里,好好改变我们的家乡。” 待运流年说完,室内鸦雀无声,整整一桌的人,无论是山海镖局众人,还是运家夫妇,全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 运流年被看毛了,说话都变得结巴,“怎,怎么了嘛!我,我说错了什么了吗!” 运永胜大手一抹,捂住眼睛,竟是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嗷呜声,然后起身跑了出去。 运流年惊慌失措地看向亲娘,“……娘,爹,爹他怎么了?” 运大婶也用衣袖蹭了蹭眼角,带着鼻音道:“没事,你爹她就是高兴!哎哟,我们家小囡囡长大了呢……这次没有白出去,懂事了!” 晚上躺在床上,范一摇回想白天朱先生的话,又想到运流年的那翻真诚剖白,心中似有某种力量在激荡,久久不能平静。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披上衣服起床,趿上鞋子去院子里溜达。 眼下奉阳城已是冬天,可渔村这边还是很暖和,就算是晚风,也只透出些许的微凉,吹在人身上不冷,反而有助于平息心中的躁动。 范一摇坐在运家院子里的那处小石凳上,撑着下巴抬头看天上的弯月,渐渐出了神。 一声轻轻的咳嗽,打断了她的神游。 她回头看过去,却没想到身后站着的人竟是孟埙。 “你怎么来了啊。” 孟埙一愣。 “怎么,现在连见都不想见我了么?小狗狗还真是过河拆桥啊。” “我怎么就过河拆桥了……” “没有么?能用到人家的时候就拉拉扯扯,用不上了便弃如敝履……” “喂,你别乱说啊!”范一摇想到当时为了救大师兄,求他带自己入海时好像的确拉了他的衣服,于是有点心虚。 “你,你还好吧……惊天鼓锻造成功后我就晕过去了,也没顾上看你。” 孟埙眨眨眼,笑道:“不好啊,很不好。” 范一摇惊疑:“嗯?你哪里受伤了么?” 画皮鬼也会受伤么? 孟埙捂了捂自己的胸口,“这里啊,小狗狗只知道自己的大师兄,我心里疼。” 范一摇:“……” “手上的伤如何了?”孟埙终于不再故意逗她。 “好得差不多了吧。”范一摇顿了顿,还是道:“都说过很多遍了,别那么叫我。” 孟埙半晌没再说话,范一摇觉得有点别扭,她不知道现在该用何种态度与这人独处。 “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范一摇忽然想起来,“龙临水阵法为什么又重新出现了,偏偏阵眼落在我打鼓的位置,你和那些东瀛人……又做什么交易了?” “哦,小狗狗是觉得,我又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勾结那些阴阳师配合我重新布置龙临水?”孟埙慢悠悠地问。 “我没有那么说……” “若是我说我也不知道呢?你相信吗?” 范一摇觉得,孟埙在这一刻看起来和平时不太一样,不再假模假样的笑,如画一样的皮囊在月色下,惨白到不似活人,但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却黑得像墨。 “你说没有就没有嘛。”范一摇准备起身走人,却被孟埙叫住。 “小狗狗。” 范一摇回头看他,眼睛清明而平静,再不见当年的崇拜依赖。 “还有什么事嘛?” 孟埙唇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丝极淡的笑。 “没有了。” 云雾遮蔽了弦月,一时间将月色掩盖。 这时传来房门打开的声响。 江南渡拿着一件披风出来,看了孟埙一眼,便直接忽视他,径直走到范一摇身边,将披风裹在她身上。 “又贪凉。” 范一摇抬头看江南渡时,眼睛自然笑弯,“也不冷嘛!” 江南渡手放在范一摇的脸颊上试了试,见果然不是凉的,这才放了心:“睡不着么?” 范一摇点头:“是啊。” 江南渡:“去海边走走?” “好!” 于是就在孟埙的注视下,师兄妹两人相携走出了院子。 孟埙等他们走远了,垂在身侧的双手才缓缓动了下。 他勾起唇角,仰起头,此时云散月明,皎洁月光倾泻在他那张完美无瑕的英俊面皮上,描摹出一个自嘲的讽笑。 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主人弄丢了一条小狗而已,又有什么好稀罕的。 第80章 沈宅 范一摇跟着江南渡溜达到海边, 刚开始话还很多,可是渐渐变得沉默。 江南渡见她不说话,便在一旁陪着, 也不再说话。 范一摇在沙滩上踩脚印玩。江南渡便跟在她身后,踩着她的足迹,用大一圈的脚印覆盖掉她的。 范一摇似乎觉得有趣, 故意使坏单腿蹦, 想看看大师兄会不会也跟着有样学样。结果没成想, 偷鸡不成蚀把米, 蹦跶第一下便踩到了一个贝壳,脚下一滑,险些来个狗啃泥。 江南渡及时将人拦腰抱起来, 顺势在半空悠了一圈。 范一摇惊呼。 江南渡似觉得有趣, 竟是不肯放下她,将人悠了一圈又一圈。 范一摇被逗得哈哈大笑,十分没骨气地讨饶:“大师兄我错了,不应该捉弄你的, 快放我下来!” 江南渡将人放下,垂眸看她, “心情好些了吗?” 范一摇一愣, “诶?大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的?” 江南渡眉毛微挑, “你是我从小看到大的, 尾巴一摇就知道你想干什么, 又怎么会不知道?” “大师兄, 你能不能不要像师父一样, 总说什么从小看到大……” 莫名其妙的, 范一摇从心底排斥这个说法, 好像如果强调这些,她对大师兄的那些心思就变得很罪恶,有种悖论感。 江南渡笑得很是纵容,“好了,说说为什么心情不好吧,明明成功锻造了惊天鼓,又救了那么多人,还让这里的人废除了活祭少女的陋习,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天大的好事,一摇为什么还不开心?” “也不是不开心。”范一摇索性在海滩上仰面躺下来,枕着胳膊仰看满天繁星,若有所思道:“只是……我有点不确定。” “不确定什么?”江南渡也并排在她身侧躺下来。 范一摇想到自己那个昏迷中的梦,道:“不确定,九鼎的存在,到底是不是对人们有益的。” “一摇不想再收集铜器了么?” 范一摇苦恼地做了个鬼脸,“这才是让我纠结的地方嘛,毕竟现在九州式微,东瀛那些灵怪和阵法师对我们虎视眈眈,若是能重立九鼎,或许就会改变这个国家的运程。” 江南渡沉吟片刻,道:“这里距离羊城不远了,定情锁就在那里,不如这些问题,等我们到了羊城再说。” 范一摇有点意外,“羊城?离这里很近嘛?” 江南渡:“坐船不过五六日。” 范一摇琢磨了一会儿,似是突然就想通了什么,“也对,反正后面还有三样铜器,有些事我现在想不通,那就留着以后再想。等我锻造了定情锁,说不定又会恢复更多记忆,想法也会随之改变呢。” 虽然没有完全解决当前的疑问,好歹算是阶段性给自己做了个总结,范一摇神经放松不少,再听着海浪有节奏的翻涌声,眼皮越来越沉。 江南渡见范一摇很久没有说话,竟是睡着了。 他单手撑着头,专注打量她睡颜。 处于青春期的少女每天都在抽条,经过这一场场历练,她脸上的稚嫩褪去,逐渐显出成熟的样子。江南渡目光落在那两片粉润的唇上,又想起在水底时那一瞬的触感。 他能明显感觉到,这次从昏迷中醒来,一摇对自己的态度与以往有明显不同,看上去疏远了不少。 是在介怀那个甚至根本称不上是吻的触碰么? 毕竟,她一直只是将他当做师兄。 江南渡眸光渐沉,视线久久停留,终究还是压抑住不该有的妄念,倾身将熟睡的少女打横抱起来,向着渔村方向慢慢往回走去。 第二天众人便向运家三口告别。 运红尘依依不舍,很没出息地哭了鼻子,大家怎么哄都哄不好。 最后还是孟埙非常缺德地说了一句:“既然那么舍不得,不如就留下来吧,反正有你没你区别也不大。” 运红尘被气得脸都绿了,竟是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一身杀气地踏出家门。 不少渔民得知他们离开,竟是一路相送到码头。 在船快开的时候,大家还在努力往船上丢各种土特产,特别是那些有女儿的家庭,甚至将小姑娘带来,在岸上遥遥向他们船只的方向叩首跪拜。 上船以后,一行人泾渭分明。 凤梧带着两个徒弟加夜班镖师站在船头,一直向岸上的老乡们挥手告别,直到岸上的人远得看不见,才走回船舱。而孟埙则是早早进了船舱,品茶、熏香、听曲,两耳不闻窗外事,仿佛打定主意要独善其身,独自美丽。 运红尘更是信誓旦旦表示,要不是看在那姓孟的对寻找铜器有帮助,早就背后下黑手给他推下船。 范一摇等船开了,本来还十分愉悦的心情顿时变得阴云密布,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了不得的事——晕船! 白狐脸新给她的香囊,虽然还留着,可是早就没了味道,接下来五六天都要待在船上,这可叫她怎么活?! 她愁眉苦脸趴在窗边,这时听见大师兄叫她。 “一摇过来。” 范一摇没精打采地走到江南渡身边,江南渡伸出手,手中竟是放着一个香囊。 香囊的颜色样式和白狐脸给她的完全不一样,但是香气却是相同的。 范一摇震惊地瞪着大师兄,第一反应:大师兄把白狐脸给鲨了!抢了他的香囊,收为己用! 江南渡见小师妹一动不动,一脸惊恐,不禁疑惑:“怎么了,为什么不接?” 范一摇好半天才开口,不知该如何措辞:“大师兄,你这香囊……” 江南渡似是猜到她想什么,笑了笑,解释道:“我见那君明泽野的香囊可以缓解你的晕船之症,便将其拆解,研究成分。一摇试试这个,看看管不管用。” 范一摇这才恍然大悟,她就说为什么白狐脸送她的第一个香囊不翼而飞,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丢了。 江南渡见范一摇还是呆呆的没动,便直接俯身,将香囊系在她腰间。 “大师兄,你对那些阴阳师重启龙临水法阵这事怎么看?” “一摇对此又是如何看法?” 范一摇摇头,“想不通,明明以他们的立场出发,是不希望我成功锻造惊天鼓的,怎么会有意相助呢?还有那个君明泽野,从我们打过的交道来看,似乎一直在暗中示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江南渡道:“他怎么想的并不重要,关键看你是怎么想的。” 范一摇听得云里雾里。 江南渡:“当局势不明,辨不清方向时,只需要想清楚你自己的目的。” “我的目的……自然是要集齐九样铜器呀。” 江南渡:“那么对方所作所为,是不是成就了你的目的?” 范一摇点头:“是的呀,很明显嘛。” 江南渡:“那就无需理会,什么时候当他成了你的阻力,再去考虑。” 范一摇若有所悟地点头,“唔,有道理。” 江南渡系好了香囊,仔细观察范一摇神色:“怎么样,感觉晕吗?” 范一摇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船居然已经开了。 “不晕!大师兄你好厉害!做出的香囊好像比那白狐脸做的还要有效果!” 江南渡莞尔,“毕竟是那些东瀛人的方子,我们若直接复刻,只怕落人口实。我将那香囊拆开,只是搞清楚药理,又重新配了,和他们的肯定有所不同。” 范一摇忍不住拽起香囊闻了闻,若是仔细分辨,还真的闻出了一点不同。 白狐脸的香囊味道更清新些,像他们岛上的樱花,雅致精巧。而大师兄配的香囊,香味更加醇厚悠远,似浩荡空谷,闻起来会有种心情阔远的感觉。 这次前往羊城他们没有包船,而是乘坐一艘很大的客船,沿海一路南下,所经港口都会停泊上下客。 范一摇没了晕船的烦恼,这几日在船上最大的爱好就是等船靠岸的时候从码头的小商贩那里买特产零食。 抵达羊城之前所经过的最后一个码头,范一摇站在甲板上,正心心念念等着大师兄给她买虾皇饺回来,却在这时听见身边有人道:“啊,这么巧,居然又见面了。” 范一摇回头,惊喜道:“胭拾姐姐?!” 此时站在范一摇面前,穿着小洋装,手提行李箱的高挑女子,正是那日从沪城来的舞女之一,最为大家所信服的胭拾。 “你怎么会上这艘船啊,没有和大家一起回沪城么?” 胭拾头上戴着时下沪城最新潮的女士宽檐礼帽,她微微扬起下巴,生得几分冷情的漂亮面容笼在帽檐的阴影里,冲范一摇淡淡一笑,显出几分慵懒的风情。 “嗯,没有回沪城,也不回去了。” 范一摇:“那你这是要去羊城?” “嗯。” 第一次认识胭拾的时候,范一摇就发现了,她并非不善言辞,只是轻易不会多话。 天生的寡言少语,但只要开口,就不会是废话。 见她回答得简略,似不想多透露自己的信息,范一摇也就很识趣地没有再继续追问。 这时她看到码头上江南渡的身影,全部注意力又被吸引过去,看到大师兄手中提的食盒,几乎已经可以闻到里面虾皇饺的鲜香了! “一摇,我听到你那天在海上敲鼓了。”胭拾忽然又冒出了这样一句。 范一摇侧过头,对这没头没尾的话显出几分茫然。 “是你的鼓声,让我决定不再回沪城,谢谢你。”朱红的唇角微勾,胭拾说完这句话,便给范一摇飞了个吻,翩然离去。 范一摇甚至没来得及问她要去羊城做什么,准备在何处落脚。不过她觉得即便问了,以胭拾的性格,恐怕也不会明说,于是便很快释然了。 若是有缘,总归会再相见的。 当天晚上,大船终于在羊城靠岸。 虽比不上沪城繁华,但羊城好歹还算是当下数一数二的现代城市,众人一下船就体会到了忙碌的烟火气。拉着黄包车的车夫多如牛毛,一看到他们过来,便蜂拥围过来。 “老板去哪里呀?一个大洋满城随便跑!” “小姐,您这手上提的行礼重不重呀,放到车上歇歇脚吧!” “……” 范一摇只知道孟埙给她的地图上,标注着定情锁在羊城,却不知道具体位置,站在车水马龙的码头上,面对满脸期待的车夫们,一时间有点迷茫。 当了几天隐形人的孟埙知道是时候该自己登场了。 他向来出手阔绰,又哪里看得上这些黄包车,随手给其中一个车夫丢了几块大洋,对他道:“租车行在哪里,去帮我们租两辆车。” 车夫得了赏赐,顿时心花怒放,这个活计可比他拉车轻松多了,很快便跑去附近的租车行,再回来的时候,竟是直接带回了两辆阔气的黑色小汽车。 作为新近爆发户,资深土包子,范一摇着实被这豪气冲天的手笔震撼到了。车行的司机现场给他们办理了租车手续,她亲眼看见孟埙在账单上签字,那一串数字,足够他们租下七八辆马车了! 一行人上了车,孟埙和凤梧坐在前面一辆车,江南渡范一摇和运红尘坐在后面一辆,很快就离开了码头。 运红尘看着前车酸溜溜道:“哼,显摆什么,咱们大掌柜的家底可比他厚实多了!也没他这么能炫耀!” 江南渡没有说话,只是在车子驶入一片租界时,微微挑了下眉。 孟埙的前车最终在一栋豪华阔气的小洋楼前停了下来,范一摇伸长了脖子,将脑袋探出车窗,看清楚楼门旁的名牌,只见上面写着——沈宅。 “我们最好在这附近租个房子。”下车以后,孟埙对江南渡他们说,“费用我来出。” 江南渡问:“我们是要住在这里?” 孟埙点头:“不错,定情锁就在这沈宅中,但是情况有点复杂,我们最好能在附近住下来,我再和你们慢慢解释。” “哦……”江南渡轻轻应了一声,然后风轻云淡道:“要是在这附近住,倒是不必租了。” 孟埙一愣,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见江南渡极其少见地冲他露出微笑。 “刚好,我在这附近有处空置的院子,勉强住住吧。” 孟埙:“……”【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80-90 第81章 美男计 江南渡口中所谓“空置的院子”, 是一座主体建筑足有四层的小型庄园。隐藏在领馆路旁的租界里,这么些年来,一直是低调又神秘的存在。 住在附近的富商权贵们一直对这座庄园的主人身份无比好奇, 只可惜无论多早搬到这里的住户,都没能探听到哪怕一星半点的线索。 所以这天当庄园的大门打开,两辆租车行的车子缓缓驶入庄园, 消息传开, 着实在租界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大掌柜……您管这叫勉强住住?”运红尘扒在车窗上, 看着恢弘气派的花园, 一下就傻眼了。 这里无论是规模还是精致度,可比白敬亨在沪城的豪宅还要强上一百倍了!光是小楼前那个汉白玉的西洋喷泉,看上去就很烧钱, 更别提院子里那些一看就十分名贵的树木了。 然而江南渡却只是淡淡道:“早些年置下的产业, 若是不来这里,大概已经忘记了。” 运红尘:“……” 真是论起逼格和排场来,她们家大掌柜就从来没输过。 相比于运红尘的激动,范一摇更多的却是好奇, “大师兄,既然知道定情锁是在沈宅, 那我们偷偷上门找就是了, 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里?孟埙不会又想搞事吧。” 这次江南渡倒是罕见地替孟埙说了句话。 “羊城作为国内最先开放的口岸之一, 当地有很多常驻外侨, 特别是这些能住在租界里的人, 不知道背后拥有什么样的势力, 小心行事, 倒也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车子开到楼门口, 众人便下了车, 一位穿着深棕色半袖旗袍,看上去年近半百的妇人走过来,鹰隼般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依次扫过,最后落到江南渡身上,显出一丝讶异。 “主人,欢迎您回家,这么多年了,您的样子还是一点都没变。” 江南渡神情淡然,没有回应这句话中隐藏的疑问,“您也一样,这些年辛苦了,蓉姨。” 毕竟是江南渡精心挑选的人,这位被称为蓉姨的管家没有再多半句嘴,十分恭敬地将众人引入大厅,有条不紊吩咐府中仆人搬运行李,奉上果盘,并打发了租车行的人,又自去忙别的了。 凤梧看得很是感慨,“我们来得突然,这里居然还是被管得井井有条,那位蓉姨不简单啊。” 江南渡道:“她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当年都是我的管家,的确很擅长打理这些。” 范一摇问:“大师兄,那个蓉姨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嘛?” 江南渡摇头:“不知道,不过心中肯定有所疑惑。” 毕竟,就算是父子面容相似,几代家主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也足够引人怀疑了。 不过因为江南渡曾救过蓉姨一家祖上,所以他们甘心世代为仆,早就对江南渡的身份讳莫如深。 等一切安顿好,众人将府中仆从全部屏退,孟埙才开始同步他收集来的信息。 “这定情锁的下落我也是追查了很久,说它在沈府,也只是一种推测。相传定情锁可以让被使用的对象深深痴迷于使用者,而这沈宅的主人,据说年轻的时候风流多情,第一任夫人甚至因此被气到自杀。可自从遇到了现任的这位沈太太,沈先生就好像浪子回头,专情到全城闻名,被羊城的上流圈子调侃为‘模范好丈夫’。” “所以你是认为这定情锁在沈太太的手中?只凭这一点,未免有点牵强呀。”运红尘还记着孟埙的仇呢,立刻提出质疑。 范一摇心中很是认同,“对呀,说不定沈先生对现在的这位夫人是真爱呢,所以才改邪归正,收了心。” 孟埙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似笑非笑,“小狗狗还是不了解男人,再深的爱,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慢慢淡化的。若是你们亲眼见到那位沈先生对沈太太是怎么个好法,便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了。” 江南渡开口:“所以你让我们住在这里,是想和沈家套关系?” 孟埙:“不错,那沈太太一向不喜欢社交,而沈先生对沈太太专宠,除非必要,也很少出席社交场合,外人很难接近。” 江南渡:“若是这样,即便我们住在这里,恐怕也很难和他们打上交道了。” 孟埙却讳莫如深地一笑,“以前恐怕是这样,现在么,情况有变。” 凤梧叹息一声,道:“帝俊,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计划,还是直接跟我们说吧。” 孟埙倒也不再绕弯子,满是笑意的目光落在江南渡身上:“这位沈夫人孕有一女一子,长女今年十九岁,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江南渡眸光骤然一冷,“所以呢?” 孟埙悠然道:“身为人母,就算再不喜欢社交,为了女儿的婚姻大事,也不得不做出妥协。还有什么比一个帅气多金的单身汉,更能提起一位急于嫁女的母亲的兴趣呢?” 江南渡立刻明白孟埙在打什么主意了,皮笑肉不笑道:“很好,如此看来,这个艰巨的任务便只能辛苦天神大人了。” 孟埙眼中笑意更盛,故作唏嘘地叹口气,“本来嘛,为了重立九鼎的大业,我也是想要牺牲一下自己的,所以打算租一栋宅子,可惜,如今我们住在了这里,而刚刚那两个租车行的司机明明白白听见了管家叫你主人,此时恐怕整个羊城都要知道这座庄园的主人是谁了,就算我想上赶子引诱人家,恐怕人家也是看不上的。”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江南渡浑身冷气四射。 偏偏这时范一摇还补了一刀:“所以你是想让大师兄使用美男计嘛?” 江南渡:“……” 孟埙单手撑着下巴回望过来,笑如春风般和煦:“小狗狗,想想看,以准姑爷的身份接近沈家,还有什么秘密是探听不来的?” 范一摇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颇为认同地点点头,“也是哦。” “一摇。”江南渡语气中暗含责备。 范一摇回头望了大师兄一眼,当真是气质如松,矜贵不凡,即便这么凶巴巴看人的样子也好好看,心中更加认同了孟埙的提议。 不过—— 她随即又回头看了看孟埙,不得不说,与大师兄相比,这祸害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材,都完全不输,尤其是那双狭长的眼,风流多情似含着钩子,怎么看怎么比大师兄更适合美男计。 “唔……”于是范一摇思量着开口,“都说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若是那位沈小姐不喜欢大师兄这样的类型,该怎么办?那我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南渡眼中寒霜褪去,唇角勾起欣慰的弧度。 小师妹毕竟还是舍不得他的。 “所以不如这样,孟埙,你和大师兄还有师父一起上吧!这样三重保险,谁得手了都算成功!” 孟埙:“……” 江南渡:“……” 凤梧:“???” 这是怎么把他扯进去的?? 范一摇在报纸连载上没少看各种豪门恩怨小说,于是手到擒来,很快就给每个人安排好了角色—— 大师兄江南渡是从海外归来的华侨富商,背景神秘,孟埙和凤梧都是他生意上往来的朋友,也是世交好友,出身皆是不凡,运红尘是凤梧的亲妹妹,至于自己,则是江南渡的亲妹妹。 一行人这次来羊城,主要是为了度假过冬。 剧本既定,接下来就是置办道具了。 蓉姨不愧是最优秀的管家,几乎不用江南渡吩咐,当天晚上就为每个人采购了日用品和服装行头。 给范一摇安排的房间是个带有大阳台的屋子,镶着蕾丝边床帐的大床上铺着柔软的蚕丝被,玫瑰金色的丝绸床单绣着小朵的暗纹玫瑰。床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很多包装看着眼熟,似乎在沪城的百货大楼外墙广告上见到过。 范一摇刚走进这间房子,差点以为这不是给她一个人住的,毕竟这可比她在奉阳城的房间大多了,也气派多了,就算是摩登饭店的豪华套房也没得比。 不过最让范一摇感到窒息的是,那一面墙的衣柜里装的各式各样的衣服,鞋子,帽子,包包……她随便挑了两件衣服看了看,都是她的尺码。 这些玩意儿,都是给她穿的?? 只怕早中晚各换一套,每天穿的不重样,穿一辈子都要穿不完吧! 江南渡才在自己的房间里换了套衣服,便听见敲门声,隔着门传来范一摇刻意压低的声音。 “大师兄大师兄,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江南渡心中一惊,立刻过去打开房门。 只见范一摇怀里抱着几件衣服,手上拎着几双鞋子,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大师兄,我发现这些衣服根本不是给人穿的,这裙子的前襟都没缝上呢,还有这个鞋子,你看看,跟这么高,穿上之后路都不会走了!你快跟蓉姨说说,给我把原来的衣服拿回来!” 江南渡看了眼范一摇手中的衣服,忍不住想笑,“一摇,你如今的身份是归国华侨小姐,自然是要穿洋装洋鞋了,再不济也是要穿旗袍的,之前的那些衣服只怕是不能穿了。” 范一摇瞳孔地震,“这,这可怎么办……不然,不然我换个剧本吧,我不做你妹妹了,给你当丫鬟!我看府里那些仆从的工作服比这些好多了,总归像件衣服。” 她在亨氏德拍卖行当保安那几天,穿的工作服也是差不多的,倒还能适应。 江南渡垂眸看她,回忆着她之前信誓旦旦跟他们说过的话,故意重复道:“想要从沈家套出更多的信息,女眷是少不了的,这不是一摇自己说的?” 范一摇嘴巴张了张,只好认怂。 这话的确是她说的。 “劈山填海都不怕,还怕穿洋装么?这些鞋子你先试试,若实在不合脚,再去找人重新订做就是了。” “可是……可是我不会穿啊,这个带子该怎么绑?” 江南渡被自家小师妹的表情逗笑,从她手中接过了一双跟稍矮的法式小皮鞋,然后俯下身,低声道:“来,师兄帮你。” 这个年代,脚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算是比较敏感的身体部位,若是换了别人,只怕一定会难为情。 可范一摇是被师父和师兄带大的,更准确一点说,其实是被江南渡带大的。她三岁来到山海镖局,像是穿衣服穿鞋这种事,小时候江南渡也没少帮她做过,早就习以为常。 所以她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看着江南渡将她的脚放在膝盖上,为她穿上皮鞋,绑好鞋带。 两只脚的小皮鞋都穿好了,范一摇在地上踩了踩,别说,倒是比她想象中舒服很多。 “那这些衣服呢?这样式实在奇怪,我连正反面都分不清。” 范一摇一边抱怨,一边将手中的衣服往椅子上一放,竟是准备直接当着江南渡的面解衣扣。 江南渡呼吸一滞,忙按住了她的手。 范一摇疑惑地抬起头,“怎么了,大师兄?” 江南渡目光落在范一摇领口那粒已被解开的盘扣,微微皱眉,“一摇……这样,不妥。” 范一摇莫名其妙,“有什么不妥的呀?” 她里面还有小衣,又没光着。 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看这些衣服的奇怪样式,里面似乎是塞不进去小衣的。 她低头看看自己,突然也脸热起来。 处于发育期的少女,身体每天都在变化,范一摇算是长得比较慢的,十六七岁好像根小豆芽。可是这一年多来天南海北的折腾,大概是频繁换水土的原因,她原本线条单薄的身体也逐渐开始显露出玲珑的变化。 “少爷,是我照顾不周,应该找两个人来帮小姐换衣服的。” 恰好这时,蓉姨从走廊那边过来,似是看出江南渡的窘境,主动解围。她早已知道众人这次身份的排演,所以从现在开始就更换了称呼。 江南渡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刚才蹲下弄皱的衣服,抬眼看向蓉姨时,眼中幽色已经平复。 “那就多谢蓉姨了。” 第82章 沈夫人 经过一个星期的准备, 在范一摇和运红尘终于学明白了那些西式餐叉该如何使用后,他们正式向租界区的邻里们递了请帖,邀请他们前来府邸赴宴。 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 其实早就有来自各方的试探,大家都对这座庄园里住着的人充满好奇,所以各家刚刚接到邀请, 就兴奋地讨论起来。 而有关江南渡的传言也是越来越邪乎。 有说他是远洋巨子, 家里掌握着全球几十条航线, 也有说他是金融巨擘, 就连大洋彼岸的华尔街动向都会受他影响,更有说他是某个东亚国家的神秘王储…… 不过这所有传说的最后,都会不约而同落到同样的重点, 那就是——这位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青年俊秀, 他还是单身! 沈夫人知道这个消息,还是在逛百货商场时,听见柜员闲聊中提起的。可是她很确定,沈宅近日并没有收到什么请帖。 莫非是因为那户人家早就听说了她的出身, 所以不待见她?这才故意遗漏了他们? 想到这里,沈夫人捏着手帕的长长指甲都要陷进手心里。 沈荣国晚上回到家, 一眼就看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夫人, 眼神中满是爱恋与痴迷。 他提着路上特意买回来的点心, 准备向夫人献宝, 却瞥见夫人脸上的点点泪痕, 不禁大惊失色。 “夫人, 你这是怎么了?又是谁惹了你不高兴?” 沈夫人如受惊的小兔, 忙用手帕携了眼泪, 故意道:“没什么, 我没什么。” “说谎,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在沈荣国温柔体贴的盘问哄慰下,沈夫人终于说出伤心原因:“都怪我,因为我出身低微,所以才处处被人瞧不起,连累了一双儿女……” “这是怎么说的?” “不然,为什么新来的那户人家给所有人都递了请帖,却唯独遗漏了我们?”说到这里,沈夫人又是泫然欲泣。 沈荣国听得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夫人,你看,这就是你多心了,人家怎么就遗漏我们了,今天一早我就收到了请帖。” 沈夫人的哭泣戛然而止,“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以为你不喜欢这些社交,所以才没跟你说,正打算回绝了人家。” “不能回绝!”沈夫人忙道,然后微微叹了口气,“因为我不喜欢那些夫人眼高于顶,这些年才习惯了避而不出。可是,我得为咱们的敏敏考虑啊,她如今已经大了,再不多参加些社交,又如何能找到好的人家?” 沈荣国笑:“夫人真是贤妻良母,我还想你怎么突然对这些事感兴趣了。无妨,既是你想去,那我们就去,也带上敏敏!我这就写回帖让人给送去!” 望着沈荣国匆匆走向书房的背影,沈夫人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笑,那张相貌平平的脸上,显露出贪婪的野心。 …… 宴会当天,宾客们如约来到庄园,一眼就被里面的俊男美女惊艳到。 且不说庄园的主人江先生本人是如何的俊雅清贵,单是那两个借住在他家的朋友,也是一个比一个的贵气逼人,气质不凡。 这可把前来赴宴的夫人小姐们激动坏了。 原以为狼多肉少,只有江先生一个人被当做猎物盯住,想不到竟然还有两位单身才俊住在这里。就算运气不佳,无法让女儿得到江先生的青眼,能和另外两人结交,那也是不错的。 毕竟,能和江先生这样有钱的人成为世交,家世背景肯定也错不了。 在夫人小姐们暗自打算盘时,各家的男主人也没有闲着。 他们远没有女人们好糊弄,不会被表象迷惑。毕竟是要接纳一位空降的陌生人进入他们的社交圈,总归要探明白虚实。 然而几个回合下来,众人便不敢再对这位江先生的身份抱有怀疑。无论是矿业,海运,药业,百货,棉纺,食品……这些关系大宗贸易的生意,他似乎都有所涉猎,而且绝对不只是像大多数富家公子那般,只了解个皮毛。 最后经过各行业大佬的集体鉴定,大家得出一个不容置疑的结论—— 江先生绝对是个难能可见的商业奇才,年轻有为,一表人才,而且家中祖上从商从政者众多,遍布海外,背景势力深不可测。若是能与他这样的人家结为姻亲,就等于给整个家族上了个保险。 于是宴会尚未过半,带着家眷前来引荐的人越来越多,江南渡全都礼数周到的接待了,却对那些打扮得天姿国色的妙龄小姐们视而不见。 倒是一直以妹妹身份站在江南渡身边的范一摇,这一晚上应接不暇,眼球都快要被美色麻木了。 “江先生,我是沈荣国,巨星纺织厂的老板,这位是我的夫人,还有女儿敏敏。” 范一摇打着哈欠,双脚站得又酸又痛,正偷偷将身体重量轮流在两只脚之间来回倒腾,突然听到来人自报姓名,立刻精神了,目光刷的一下落在了沈夫人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唔,这位沈夫人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嗯,普通。 是的,极其极其普通,无论是身材,皮肤,容貌,气质,都是那种掉进人堆里找不到的路人甲水平。 可是再看沈荣国,虽然如今已经上了年纪,却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度翩翩。 而就在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范一摇便能感觉到这位沈先生对夫人的深情。他的目光似乎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眼中总是漾着热恋般的甜蜜,如少年注视着追求不得的女孩。 确实,看起来很不正常。 沈夫人因为出身不好,对别人的目光便尤为敏感。范一摇看她时毫不避讳,又面无表情若有所思,落在她眼中,便成了一种不尊重的轻视。 她暗咬银牙,却努力挤出充满亲和力的笑容。 “江小姐?江小姐?” 一连叫了几声,范一摇都没有反应,沈夫人脸色更加难看,最后还是江南渡轻轻拍了一下范一摇的肩,她才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猛然改变姓氏,没有适应这个全新的称呼。 “不好意思,沈夫人,舍妹旅途劳累,还有些精神不济。”江南渡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算是给了沈夫人台阶。 沈夫人面对江南渡时,笑容明显热情了几分,“了解的,江先生不必介怀,我看江小姐的年纪和我女儿差不多,应该还在上学吧?” 提起学历这块,范一摇心底就发虚。 她走镖在外,自然早就听说一些有钱人家的小姐是会去读大学的,可她从小到大几乎没上过几天学,不过是凤梧和江南渡有空的时候,教她认字算数罢了。 然而还不等她开口,便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江南渡轻轻揽住。 “舍妹自幼身体虚弱,一直由家庭教师在家中教导,不曾上学。” 第83章 宠妻狂魔 江南渡替范一摇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种保护的姿态十分明显,显然不想让她再被外人继续探究。 沈夫人却并不识趣,还想继续问, 沈国荣一心扑在她身上,自然是没有任何劝阻之意,只有沈敏敏感觉到来自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脸颊忽地涨红, 强拉着母亲离开。 “哎呀, 你拽我干什么呀!难得有机会在那位江先生面前多说几句话!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我是为了谁呀!”沈夫人柳眉倒竖,隐约可见几分市井中的刁蛮泼辣。 沈敏敏从小到大都看不起自己这位亲生母亲,更无法理解父亲到底为什么会爱母亲到这种程度。她只知道, 就因为摊上了这样一对父母, 明明她一位千金小姐,在上流圈子里却混得不如那些私生子女。 “你自己没有意识么?你刚刚真的很失礼!”沈敏敏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和母亲大吵,只能压抑着濒临暴走的脾气,低声警告。 “我失礼?明明是那个小丫头看不起人, 一直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我哪里失礼了?”沈夫人说着就要歇斯底里,更引得不少夫人小姐窃窃私语。 沈敏敏承受不起这份羞耻, 愤而甩开母亲抓过来的手, 从大厅离开, 跑去外面的花园。 “夫人怎么哭了, 若是不开心, 我们就回去。”沈荣国一看到夫人哭了, 立刻心疼得像是被人剜掉肉一般, 又是拿手帕给她擦眼泪, 又是柔声哄劝, 全然不顾其他人看笑话一般的眼光。 沈夫人又往江南渡那边看了一眼,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一次攀附的机会,便摇摇头,十分“善解人意”地对沈荣国道:“还是算了,这样一走了之,以后人家怎么看我们呢?陪我去外面喘口气吧,听说一会儿先生们要去楼上开桥牌局,别忘了,我们事先商量过的,你还要邀请江先生来我们家赴宴呢。” 沈国荣对心肝一样的夫人自然是千依百顺的,“好,夫人放心,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基本所有宾客都在江南渡面前混个脸熟之后,独属于男人们的桥牌局便开始了。 向牌厅走的时候,凤梧和孟埙与江南渡汇合,短暂交流了一下情报。 孟埙今天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满身的纨绔气质压都压不住。 “和几个与沈荣国关系不错的人聊了聊,他们之所以还没有抛弃这人,愿意继续走动,据说是因为只要沈夫人不在身边,沈荣国就还像个正常人。” 当然,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说沈荣国在沈夫人身边时,总像是得了什么大病一样,像头恋爱脑的蠢驴,让人费解。 凤梧也道:“沈家的纺织生意做得很大,基本可以做到垄断华南市场,这也要多亏了那位沈夫人对做生意不感兴趣,所以外面对沈荣国无脑宠妻这件事,虽然不乏议论,却也不会真的与沈家交恶。” 江南渡站在楼梯转角处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正瞧见沈荣国与人说笑着上来。 不得不说,当沈夫人不在他身边,他的眼神都清明了不少。 “如此看来,这人的确像被定情锁控制了。” 男人们很快聚集到棋牌厅,今天的主角就是江南渡,大家自然都想和他组局。 眼看着江南渡这一桌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位置,被一群人虎视眈眈。 凤梧却充满亲和力地招呼道:“沈先生,南渡那边还有个空位,不如您去那边坐吧。” 沈荣国正不知该如何找机会与江南渡拉近关系,闻言立刻面上一喜,很快便坐到江南渡旁边。 孟埙则是不着痕迹地将其他人带向另一桌牌局。 不得不说,沈荣国能纵横生意场,还是有些本事的,他刚好坐在江南渡上家,几局下来,什么时候该拦牌,什么时候该喂牌,几乎是滴水不漏,让江南渡赢得舒服又体面,旁人又挑不出错处。 眼看着火候差不多,沈荣国瞅准时机道:“因为内子不爱交际,这些年我总是厚着脸皮来各家赴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若是江先生不嫌弃,不如改日我做东,我们在我府上再聚一次,到时候再玩个尽兴,大家意下如何?” 沈荣国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暗自观察江南渡的神色。 这一个晚上下来,大家都对这位年轻的新贵颇为忌惮,就算是最善于洞察人心的老狐狸,也摸不清他心中所想。 所以对于沈荣国这一大胆的邀约之举,大家都是抱着观望态度。 江南渡双肘撑在桌上,掌中松松扣着牌,眼眸垂着,就在大家以为沈荣国这是讨了个没趣时,他却缓缓开口:“好啊,既是沈先生做东,在下自然是荣幸至极。” 有了这一答复,整个牌厅的宾客们顿时热闹开,大家纷纷拍着沈荣国肩膀,如熟稔老友般打趣。 “好嘛,看来还是江先生有面子,能让你这个吝啬鬼出血啊!” “我说老沈,你家好不容易开一场宴,可得将你那些偷藏的好酒献出来!” “你完了老沈,就这样私自下了请帖,当心回去被弟妹骂啊!” 言谈间,竟是都打算去沈家捧场。 毕竟,他们谁都不想错过一次与江先生交往的机会。 在这一片调侃声中,江南渡忽然亮出手中底牌。 众人凑过去,好家伙,又是赢了个通杀! “既是已经有了下次的约,那么今天就先失陪了,各位还请继续。”江南渡丢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开,匆匆下楼去了。 凤梧甚至都没怎么反应过来,对旁边孟埙道:“这就走了?他着急干什么去啊?” 孟埙嗤笑一声,“还能干什么,不放心那个小的呗。” 其实在今天这场宴会中,范一摇的受欢迎程度丝毫不弱于江南渡。 毕竟不是谁家都有女儿可以用来联姻的,那些只有儿子的家庭,很快便将主意打到了范一摇头上,还有一些想要走迂回路线的夫人小姐们,更是将范一摇簇拥了起来,不遗余力地示好。 “哎呀我说江小姐啊,您和令兄初来乍到,对我们这边还不太了解,劝您还是少与沈家人打交道,尤其是那位沈夫人!” 范一摇一双杏眼又黑又亮,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问那说话的夫人:“嗯?为什么呀?我看那位沈夫人好像很热情的。” 一众夫人小姐彼此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哎,按说我们不该背后这样说别人,但是江小姐您涉世未深,有些事若是不讲给你听,倒是我们不够朋友了。” 运红尘平时本就性子爽利,最烦这样欲言又止,不禁催促道:“那位沈夫人到底怎么了,你们快说呀!” “啊,凤小姐,能不能先和您打听个事,您那位兄长……有没有婚配对象?”一个女儿容貌稍微逊色的夫人自知江南渡那边希望不大,便一直将目标瞄准了凤梧。 而运红尘作为凤梧的“妹妹”,自然也是被无数小姐夫人拉拢的对象了。 “哎呀,没有啦,他就是个万年老光棍。”运红尘急着继续往下听沈夫人的事,不耐烦地挥挥手。 虽然早就听说过,但是从亲妹妹口中确认,夫人小姐们自然更加放心,于是一阵嬉笑调侃后,又回归正题。 “那位沈夫人也算是我们这里的传奇人物了,她出身戏楼,没成想被沈家大少爷看中,竟是直接一飞冲天。” 范一摇听得十分惊讶:“沈夫人以前是唱戏的?” 那些小姐们纷纷低下头,笑得含蓄,似乎接下来的话,即便是听上一耳朵,也有辱斯文。 夫人们将声音压得更低。 “哎,若真的是什么名伶,也还算说得通呢。” “是啊,那些富贵少爷们,有几个没在戏楼里捧过角儿的?” “沈夫人啊,她在戏楼里就是个粗使的丫鬟!” “听说是专门给那些名角打洗脚水的!” 范一摇:“……” 运红尘也是瞠目结舌。 这回倒是能够理解,为什么这些贵妇和千金们,对沈夫人是那种态度了。 “当年啊,堂堂纺织帝国的少东家看上了戏楼洗脚婢,可是在羊城闹出了不少的风波。” “是啊,这女人毒啊,娶进门做妾都不干,非要逼着沈荣国与原配离婚,明媒正娶将她抬进沈家大门。当时不少人都觉得她这是疯了,可是谁也没想到,那沈荣国比她更疯!居然真的登报离婚了!” “哎,可怜了那位原来的沈夫人,不堪受辱,当晚就吊死了。沈老夫人和沈老先生也被气死,那位真真正正的沈家大小姐离家出走,到如今还没有消息,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结局……” “还能什么结局?一个小女儿家,身无分文的,这么多年杳无音讯,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啊!” “啧啧,可怜了这对母女……” 沈敏敏好不容易在花园里控制住眼泪,回到客厅便听见那些人在议论自己的家事,气得双眼通红。 但是她知道,冲过去争辩,只能是更加自取其辱,可是若让她再次回到花园,又会被亲生母亲继续念叨。 她一气之下,索性跑上楼梯,想让父亲送她回家,谁知跑的急了,一头撞上个人。 “对不起……实在抱歉……” “沈小姐?” 听到这道低沉磁性的声音,沈敏敏浑身一僵,默默抬头,这才发现被自己撞到的人,竟然是江先生。 “小心看路。” 江南渡余光里扫到大厅角落的范一摇,看到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人正殷勤地为她端饮料拿点心,眼睛微微一眯,侧过身,绕过沈敏敏,快速下了楼梯。 而沈敏敏却还是呆呆站在原地,忍不住回头看江南渡的背影。 她早已习惯了身边人看向她的那种轻蔑又嘲讽的眼神,就好像在一遍遍提醒她,她是一个洗脚婢的女儿,是个笑话。 可是刚才与那两道深沉的目光相对,沈敏敏却是头一次没有感觉到被看不起。 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在她身上只停留了短短一刻,她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瞬而逝的怜悯和同情。 这就像长久处于阴湿环境,即将枯萎的花朵,终于照射到了一点阳光,温暖,干燥,让人忍不住贪恋,想要拼尽全力去追逐。 …… 范一摇正打算从一个富家公子的手中接过一盘点心,却被人在半道截了胡,抬起头,对上自家大师兄的眼睛。 “啊,江先生!”那位富家公子一瞬间被面前的男人气场震慑,竟是紧张得缩回了拿着点心盘子的手,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江南渡又将盘子从自己手中递到范一摇手中,垂眸看她时,眼中的清冷尽数退散。 “一摇今晚开心吗?”他问。 围在范一摇身边的夫人小姐们不自觉坐直了身体,此时她们已经看出来,这位江先生对自己的亲妹妹不是一般的疼宠,这短短一瞬,她们纷纷回忆了刚才与这位金贵小姐的互动,确认没有任何得罪的地方。 “嗯,这里的夫人和小姐们对我都很热情,我还听到了很多故事。”范一摇冲江南渡眨眨眼,暗示自己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情报。 “那就好,点心不要贪吃,太晚了难消化。”江南渡满眼温柔,像足了一个宠溺妹妹的哥哥。 “嗯,知道了。”范一摇乖乖点头。 所谓太晚了吃多不消化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她堂堂天狗身上,只不过既然她的人设是江南渡“身体虚弱”的妹妹,便要做戏做全套。 一场晚宴结束,宾主尽欢,租界中的商贾官宦们也都对这对神秘的兄妹有了大概的印象—— 哥哥性格内敛,城府深沉,打起交道来很费脑力,而妹妹看得出从小被保护得很好,体弱单纯,很容易相处。 于是两相对比,傻子也知道,想要和江家人结交,肯定是要从妹妹身上找突破口更容易。 第84章 巴结 沈夫人识人能力有限, 却并不是真的蠢笨,自然懂得跟风随大流的道理,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打发了女儿沈敏敏前去拜访。 “敏敏, 昨天是妈妈不对,不应该那么唐突地过问人家江小姐的私事,你今天带上礼品去探望一下, 替妈妈表达些歉意。” 沈敏敏看到沈夫人准备的礼品, 脸一黑, “我不去, 谁要带上这些去做客,太丢人了!” 沈夫人准备的礼品是两个食盒,里面分别装了各式的羊城特色点心, 从咸口的蟹粉包, 水晶虾饺,叉烧包,到甜口的黄金糕,奶黄流沙包, 蛋挞……花样各式,都是刚刚出锅的, 还冒着热气。 沈夫人眼睛一瞪:“怎么了嘛?这有什么丢人的, 都是我请的最好的师傅现做的!外面想吃还买不到咧!” 沈敏敏目光阴郁, 她心中只觉得母亲拿的这些东西上不得台面, 可是又不能明明白白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 便只能低着头不吭声。 沈夫人在女儿的头上狠狠戳了一下, “你这不争气的!懂什么?要是想送高级货, 以那对兄妹的身家, 我们得送什么才能让人家看得上?人家看得上的, 我们又能送得起么?!” 沈敏敏微微皱眉,撇开头不去看母亲面目可憎的嘴脸。 即便送不起贵重的东西,一个扇坠,一个鼻烟壶,再不济一本书一幅画也是好的,最起码是雅致体面的,这种大包小包送吃的上门的,可不是上流社会的规矩。 沈夫人见女儿倔脾气上来,滚刀肉一般,心中很是不屑。 她明知道女儿心中瞧不起自己。 可是那又如何? 她是她亲娘,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若是没有她,也没有她如今千金小姐的身份。 “敏敏,你还是太年轻了呀,昨天你没在宴会上仔细观察那位江小姐么?她对旁的都没兴趣,却独爱美食,哎呦,娘可是一直在旁偷偷看着,若不是后来江先生出面制止,她只怕要吃上十几盘点心的!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你拿着这些去拜访,她肯定欢喜!” 沈夫人软硬兼施,沈敏敏最终妥协了。 虽然她并不认可沈夫人的观点,但是只要想到这样能有机会再见一见那位江先生,便带上两个大食盒,硬着头皮出门了。 …… 江南渡一早就将昨晚上沈荣国邀请晚宴的事告诉了其他人,所有人对这个结果都极为满意。 这说明鱼儿已经上钩,计划进行得比想象中更顺利。 凤梧道:“种种迹象表明,那定情锁的确就在沈夫人手中,否则沈先生的爱妻之举实在是令常人无法理解。” “那我们现在就等着沈家发请帖呗?”范一摇揉了揉眼睛,还没太睡醒,看着餐桌上的早点,有点没胃口。 考虑到昨晚宴会上的营养过剩,蓉姨这次特地安排了清淡的早餐。 对于见识过羊城美食的范一摇来说,未免就有些寡淡了。 孟埙笑得很不安好心,“放心吧,不会让我们等太久的,你没见昨晚上那位沈夫人看烛龙大人的眼神么,那真的是快要流下口水了。就是不知道,那到底是看女婿的口水,还是看男人的口水了……” 砰一声。 孟埙端在手中,正准备喝茶的瓷碗炸裂开。 江南渡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 孟埙倒也不恼火,看着仆人训练有素地将杯子碎片收走,又换上新的。 凤梧如今已经麻木,甚至连和事老都懒得当了,顺着范一摇刚才的话道:“就是不知道我们这次进入沈宅,能不能立刻找到定情锁。我们的身份毕竟是造假的,时间久了还是有可能穿帮,还是尽早完事离开的好。” “唔,应该不太容易吧。”范一摇猜测,“不然孟埙也不会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 孟埙很是欣慰道:“没错,小狗狗说得对。想找到定情锁,最好的办法,肯定还是要沈夫人主动交出来。” 范一摇:“可是这怎么可能呀?如果我是那位沈夫人,肯定要将定情锁好好藏起来。” 孟埙唇角轻勾,“所以嘛,想要她交出定情锁最好的办法,还是逼她使用。” “使用?”范一摇听不明白了,“可是她不都已经对沈先生使用过了嘛?沈先生在定情锁的作用下,肯定是一辈子对她百依百顺的,她为什么还要再次使用?” “这个很好猜,要么,是沈夫人心疼爱女,想要爱女享受与她同样被男人无脑宠爱的人生。要么……”说到这里,孟埙故意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瞥了江南渡一眼,“就是她欲壑难填,想要踹了沈先生,再征服一个更强大,更厉害的男人。” 范一摇终于明白孟埙的暗示,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会吧,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吧…… 那个沈夫人虽然保养得还算不错,但总不能年近半百,还想给自己再找个新欢吧? 江南渡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目光幽幽转向孟埙,似是琢磨该从哪里下手,将他这身皮子扒下来。 就在这时,有人进来通报,说是沈家小姐登门拜访。 “唔?倒是来得比想象中快呀!”范一摇立刻来了精神。 沈敏敏提着两个大大的食盒走进客厅,脸上还挂着难为情的红晕,甚至不敢抬起头看人。 “哇,沈小姐你这是带什么来了,好香!” 听到这声询问,沈敏敏才终于敢抬眼,正对上少女一双清澈善意的明眸。 “啊,听说江小姐您喜欢羊城点心,这是我母亲特意请了师傅做的,还热着,若是您不嫌弃……” 一句吞吞吐吐的回答还没说完,手中的食盒已经被先一步接过去了。 “哎,你们真是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范一摇这句赞叹倒是由衷的,她本来就嘴馋,正对蓉姨准备的早餐万分嫌弃,还盘算着一会儿去外面买点东西给自己开小灶,谁知正好瞌睡来了递枕头,这回不用她自己跑一趟了。 夹起一个水晶虾饺,面皮劲道弹牙,虾肉鲜美多汁,里面包裹的肉馅调的味道也是恰到好处,裹着两颗玉米粒,自齿间轻轻咬破,迸出香浓的甜汁。 范一摇幸福得眯起眼,三两下将那一笼里的三只虾饺一扫而光。 “大……哥哥,这比你上次给我买的还要好吃呢!” 范一摇险些叫错,好在及时改口。 江南渡在范一摇叫哥哥的时候,眉宇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随即对一旁的蓉姨道:“小姐喜欢吃虾饺,以后早餐都准备一些吧。” 蓉姨点头:“是,少爷。” 范一摇吃完了虾饺又去吃别的,不得不说,这沈夫人虽不像那些上流人士般附庸风雅,送礼倒是很能送到人心坎,范一摇觉得每一样点心都很好吃。 沈敏敏看着范一摇无所顾忌,尽情享受美食的样子,有点发怔,万没想到母亲送的东西倒真的让人看上眼了。 待听到江南渡吩咐,以后江家早餐都要为小姐备上一份虾饺,不禁眼神闪烁两下,心中满满都是羡慕。 这样的宠溺她自然是见过的,从小到大,她都是这般看着父亲宠爱母亲。虽然江先生对江小姐的这份宠,是源于兄妹之情,但沈敏敏却控制不住心底泛起的酸意。 多想……多想也有一个这样的男人,能对自己这样。 范一摇饱餐一顿,却不知道嘴边沾了个糕点渣。 沈敏敏目光落在那点心渣上,虽一直温柔浅笑着与范一摇寒暄交谈,可眼中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涌现出一种隐秘的阴暗情绪。 她从小看不起母亲,自然是觉得母亲配不上父亲的深情。如今她对这位江小姐,也从最开始觉得遥不可及,慢慢变得不屑挑剔起来。 待沈敏敏觉得时间差不多,准备起身告辞时,江南渡与范一摇并肩相送。 江南渡很是自然地拂去范一摇唇角的点心渣,眼中有淡淡的笑意。 沈敏敏目光追随江南渡纤细修长的手指,不禁攥紧了手。 心中只叫嚣着一句话:不配!她们都不配! 这些她看不起,又或是不如她的人,凭什么得到这样无条件的善待与纵容?! 她们根本不配! …… 沈家的宴会请帖很快就送到租界中各家各户的手里。 其实如果可以,沈夫人满心希望只请江南渡一家人即可,只可惜交情有限,单独下帖肯定是请不来这尊大神,便只能捏着鼻子给其他人也送请帖。 而那些租界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也是打心底里不想与这样一个洗脚婢为伍,同样也是为了江南渡,才只能纡尊降贵,虚假地对沈家的宴会邀请表示感谢。 各方心怀鬼胎,凑到一处时,却还是一片歌舞升平。 看得出来,沈夫人今天特意精致打扮了一番,通身珠光宝气,站在人群中,竟也能不像个隐形人了。 “江先生,江小姐,还有其他几位贵客,你们能来实在是我们沈家的莫大荣幸……”沈夫人一看到江南渡他们下车,便从大门口迎出来,眼睛亮得像黄鼠狼见了鸡,又忙招呼女儿,“敏敏,还不快带江小姐进去一道说话?” 瞄准范一摇的又岂止是沈敏敏一个人,很多宾客一看到江南渡他们,便如鲨鱼闻到血腥般围过来。特别是那些年轻未婚配的单身公子哥,晚宴才开始没多久,便围在范一摇身边各种献殷勤。 沈敏敏平时在这个圈子里一向是被边缘化的,如今沾了范一摇的光,总算是体验了一把大小姐被人捧的感觉,激动得双颊潮红,竟然也不再像平日那般畏首畏尾,话也多了起来。 “敏敏,听说最近你总偷偷跑去找江小姐玩,怎么也不告诉我?” “就是呢,敏敏,大家都是同学,下次叫我们一起呀!” 自那次送早点之后,沈敏敏又去送了几回吃食,都没有被拒绝,不仅被热情接待了,还收到了江家的回礼。这落在其他人眼中,虽有些看不起,但说不嫉妒却是假的。 沈敏敏下意识挺直了腰背,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却又暗自嘲讽。她自然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多见江先生一眼罢了,可是又放不下身段,羡慕她,嫉妒她,强颜欢笑巴结她。 这种暗暗得意又隐秘爽快的感觉,让她特别受用,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江小姐初来羊城,刚好我家有几位厨师手艺还不错,我每次也不过就是去送个饭菜,充当跑腿的罢了,倒是怎么好意思劳烦大家?”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想要趁机攀交情的几位小姐脸色不太好看,奈何此时身处于人家的地盘,便也只有受着的份。 而再看沈夫人那边,此时也是一片红光满面,她有沈荣国的陪伴和抬举,那些与沈荣国有生意往来的人家自然不会拂了面子,于是在一众男人的赞美中,沈夫人也算是多年来头一次的扬眉吐气。 这一晚,绝对是沈家这对母女的高光时刻! 然而美梦却总是破碎得猝不及防。 宴会过半,沈先生敲了敲酒杯,正准备讲几句话,将今天的晚宴烘托至高`潮,宴会厅的大门,却忽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沈先生目光落到门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 “哎呦,家里这么热闹,怎么能少了我呢?” 第85章 大小姐 一道慵懒的女子声悠悠响起, 嗓音清冷,却又好像带着钩子,满是风情。 所有人都回过头, 便看见站在大门口的女子,她身材瘦高,穿着半袖月白色旗袍, 戴着同色的白色长手套, 一手拎着行李箱, 一手扶着头上宽大的帽檐。旗袍下摆长至脚踝, 细细的高跟勾勒出的迷人小腿曲线,裙摆的开叉中若隐若现。 范一摇看清来人,不禁大吃一惊。 这不是……胭拾姐姐??! 宴会厅里的客人们面面相觑, 谁都不认识这突然出现的女子是谁, 只有一些年纪稍微大些的人,表情异样,似乎心中生出某种猜测。 穿梭于大厅内服侍的佣人们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向那名年轻女子望过去, 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突然激动地叫出声, 带着哭腔:“大小姐!您回来了!” 这一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沈家的佣人里至少有半数, 都跟着那老妇人迎向大门。 “大小姐, 您回来了!” “大小姐, 欢迎回家!” “大小姐, 总算是给您盼回来了啊!您这些年, 到底去哪里了!”老妇人情难自控, 一双老手牢牢抓住胭拾的胳膊, 哭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张妈,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胭拾轻声安抚,目光难得的温和。 这下众人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原来眼前这位不速之客,竟是那位传说中的沈家大小姐! 就是那个多年前在亲生母亲上吊自杀后离家出走,从此生死未卜音讯全无的,沈家真正的大小姐! 沈荣国总算是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略微定了定神,走上前,“佳宜,你,你回来了啊!” 胭拾歪歪头,“嗯?您是在叫我吗?” 沈荣国脸色立刻变得难看。 胭拾朱唇轻勾,笑起来,“不好意思,太多年没有人叫这个名字了,都不知道您是在叫我。” 沈荣国极力克制着情绪,低声道:“既然回来了,就让张妈带你先回房间休息吧,家里今天清了好些贵客,父亲暂时没时间陪你。” 胭拾像是没听见一样,看着沈荣国,笑得很讽刺。 沈荣国额角青筋阴现,提高声量,“张妈!” 然而张妈却只是低眉顺眼地站在胭拾身后,动都没动。 胭拾眼珠微转,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沈夫人身上。 “哎,这么多年了,您居然还没有对那个洗脚婢看腻啊,父亲。”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大厅内一片窃窃私语。 沈夫人一声倒吸气,手帕捂住嘴巴,泫然欲泣。 沈敏敏对这位大姐的印象不深,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竟是没什么多余表情。 沈荣国爱妻遭人羞辱,立刻就像被触到了逆鳞的喷火巨龙一般,哪怕这个羞辱的人是他的亲生女儿,也不能饶恕! “你,你这个不孝女,这么多年不知道跑去哪里鬼混,既然活着,竟也不知会家里一声,你还有脸回来?如今回来了,可倒好,没进家门就开始发疯,你到底想干什么?” 被沈荣国这番劈头盖脸一顿骂,胭拾也不恼,扶了扶头上的宽沿礼帽,很是怡然自得。 “我想干什么?我当然是回家啊。毕竟,这栋房子还是我母亲当年的陪嫁。” 往事已矣,再多的隐秘也随着时间抹平,在场之人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知道,沈荣国能够发家,完全是靠着原配娘家的提携。只是原来的沈夫人身为独生女,在嫁入沈家后父母相继病逝,也就没什么能够倚仗的人了。 不然也不会在后来落得那样的凄惨结局。 沈荣国被胭拾怼得当场下不来台,终于彻底失控,“来人,将这个……将这个不孝女,给我轰出去!我沈荣国,没有这样的女儿!” 然而佣人中近半数的人,竟是站到了胭拾身前,居然不畏与这位沈家的一家之主对峙。 沈荣国进退两难,到最后还是那边的沈夫人忽然晕倒,这才护送着上了楼,总算是摆脱了这样尴尬的局面。 沈家夫妇离开后,大厅内终于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声,范一摇听到身后的两位夫人小声八卦。 “哎呦喂,这沈家大小姐可了不得啊,都离开家这么多年了,居然在家中还有这么高的威望嘛?” “什么呀,你是不知道内情。这沈宅当年是沈老爷原配的嫁妆,沈宅里的下人,卖身契可都是攥在娘家手里呢。刚刚那些拥护沈大小姐的,只怕都是府中的老人。” “啧啧,原来如此,那今后沈家可就热闹了诶……” 面对在场宾客探寻的目光,胭拾表现得十分从容淡定。她不紧不慢将手中的行李箱交给仆人,然后在张妈的引领下,缓缓走上旋转楼梯,待所处位置高度足以俯视整个大厅,才施施然转过身来。 “各位贵宾,对不起打扰了大家的雅兴,身为沈家长女,我在此表示歉意。还请各位自便,改日定当另设宴席,以作赔罪。” 说完微微颔首,进退有度,不卑不亢,然后便转身离去。 也只有范一摇看到,在胭拾转身之际,忽然看向她这边,有些恶作剧地冲她眨眨眼。 主人不在了,这场宴会自然也就进行不下去了,前来赴宴的宾客们很快散了,各自打道回府。 原本以为今天可以和沈家母女进一步接触,却因为这场意外而被迫中断,山海镖局一行人都有点失望。 回去的路上,凤梧突然问:“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位沈大小姐,看起来有些眼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江南渡道:“她是那群来自沪城的舞女之一。” 凤梧恍然,“哦哦对!我说的么!” 孟埙看向范一摇:“你是不是和她很熟?” 范一摇:“毕竟是我救了她,还算是能说得上几句话。” 江南渡却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什么。 孟埙察觉到,便问:“怎么,你也开始担心了?” 江南渡没有搭理他。 范一摇却忍不住好奇问:“大师兄,你担心什么?” 江南渡道:“我总觉得,未免有些巧合了。” 范一摇立刻明白了江南渡的话,“你是觉得我们在惊天鼓附近遇见她,如今在定情锁出现的地方又碰见她,所以才觉得巧合?” 江南渡点头。 孟埙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不论如何,不能让她扰乱我们寻找定情锁的计划,小狗狗,你既然和她能说上话,便想办法探听一下她这次回来的目的吧。” …… 沈宅今夜注定不会安宁。 胭拾一回来,便要住进南向的主屋,这是她以前的房间,而如今已经成为沈家独子沈辉的卧房。 沈辉如今在全日制贵族学校学习,只有寒暑假才会回来,所以这间房子暂时是空置的,按理说,长姐归家,将房子重新让出来无可厚非。 可是沈夫人心疼独子,万万不能让这个心肝宝贝受委屈,她不敢和胭拾直接对上,便去沈荣国面前抹眼泪。 沈荣国自然是来势汹汹,沈夫人则是半拉半扯,以规劝之名,行看热闹之实。 推开卧室门,沈荣国就看见大女儿倚在椅子扶手上,手上夹着一根西式香烟,正吞云吐雾。 他立刻血压飙升。 “你,你这是成什么样子!给我滚去楼下的客房!” 沈夫人假惺惺在旁边轻拍沈荣国的背,“老爷,别动气,孩子刚刚回来,你跟她好好说。” 薄烟缭绕,遮掩了胭拾的表情,她透过薄薄雾气,朱唇轻启,却是念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诗。 “金玉锁同心,魂归入异梦。可叹,可叹。” 沈荣国没听懂胭拾在说些什么,可是一旁的沈夫人却脸色骤变,灰白如纸色。 胭拾狭长的眼半眯,又不紧不慢吐出一缕薄烟,冲沈夫人嫣然一笑,“继母大人,这间屋子我喜欢,便一定会在这里住下。你若是不想让我父亲那么生气,不如再替我好好劝劝他老人家吧?” …… 没过几日,羊城晚报便以极大的版面,登载了一篇通告,沈荣国正式宣布大女儿沈佳宜的回归,并且字里行间都在暗示,会将沈佳宜培养为未来巨星棉纺厂的接班人。 运红尘看到这篇报道,第一时间朗读给所有人听。 凤梧不禁感叹道:“这么说,那位胭拾小姐是已经在沈家站住脚了啊。” 运红尘却百思不得其解,“可是那沈老爷明明独宠沈夫人,而沈夫人和那位沈大小姐又势不两立,沈老爷怎么会又是登报又是培养继承人的,好像父女情深的样子。” 孟埙道:“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她背后有人支持,至于第二种……就是她有沈家夫妇,或者更有可能,是那个沈夫人的把柄。” 至于沈夫人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被人拿捏住,再也没有谁能比范一摇他们更清楚了—— 沈家大小姐,很有可能是知道定情锁的存在! 那么她这次强势归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要抢夺定情锁么? “若是没了定情锁,那个沈夫人什么也不是,弄不好,可能还会被沈先生扫地出门,我要是沈家大小姐,我也想夺锁!”运红尘这几天越是了解到沈家的一些旧事,越是能对胭拾共情。 半天没说话的范一摇,这时终于开口:“看来,是时候去见见那位沈家大小姐了。” “那我们又要准备晚宴了嘛?”运红尘兴奋道,这段时间她可算是把上流社会的生活过得明明白白了,看以后谁还敢说她是土包子! 范一摇扭头去看江南渡,“大师兄,我们连着举办晚宴是不是有点太招摇了?” 还不等江南渡回答,蓉姨拿着一封请帖从外面走进来。 “少爷,沈家大小姐隔日要举办舞会,也向我们府上下了请帖。” 孟埙笑了笑,“呦,这还真是来得及时呢。” 范一摇却有点打怵,“舞会?是在沪城看到过的,那些男男女女抱在一起跳的舞嘛?可是我不会呀!这可怎么办?” 江南渡道:“无妨,我可以教你。” 范一摇大吃一惊,“大师兄,你连那种舞都会跳?” 江南渡很是谦虚,“也只是会一点点。”说完突然想到什么,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强调:“没和其他人跳过。” 孟埙却噗嗤一声,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这种舞不和人一起跳,又怎么能学的会?没关系,小狗狗,你哥哥不会跳,我可以教你啊。” 毕竟范一摇和运红尘如今都是顶着海归名媛的头衔,就算实操不行,装备总要不落于人后。蓉姨事先并没有来得及给他们准备舞会要穿的礼服,下午司机便带着两人去百货商场采购去了。 房子里顿时冷清下来,孟埙极力避免与江南渡共处一室,溜溜达达准备回自己房间,却在走廊里被江南渡堵住了。 “呦,烛龙大人今天这是什么好兴致,想与我聊天么?正好,我那里好像还有一盒好茶……” “你知道定情锁的使用方法么?”江南渡丝毫不废话,单刀直入地问。 孟埙挑眉,“咦?我怎么会知道?” 江南渡也不追问,幽深的眼睛看向孟埙,透着寒意,他靠得距离孟埙更近,声音也更低了几分,“那你知道,这定情锁,要如何锻造么?” 孟埙眨巴眨巴眼,显得很是无辜,“这……我怎么会知道?” 第86章 定情锁 江南渡冷哼一声。 “你会不知道?换做之前的铜器, 你都是早早布局,可是如今轮到这定情锁,倒是很淡定。” 孟埙回答得理直气壮:“定情锁不同于其他几样铜器, 千百年来流落民间,往往辗转于痴男怨女之间,很是私密,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追查到这里的。连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又怎么会知道该如何锻造?” 江南渡退后两步, 冰冷的目光却依然停留在孟埙身上, “帝俊,你为了九鼎,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一摇和你不一样。我再警告你一次, 若是你敢打她的主意,我一定会让你多年筹谋的心血付之一炬。” 孟埙这时也收敛了笑意,“烛龙,我不是早就给你说了, 在聚齐九鼎之前,她的命比我的命还要重要, 就算我自己死, 我也不会让她出事的。” 说着, 他反而向江南渡走近一步, 将刚才失去的气势压回来, 眼中满是嘲讽, “你明知道我不会做伤害她的事, 却还在这里警告, 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江南渡并未回应, 只是冷冷盯了孟埙片刻,便转身离开。 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之前每次锻造铜器,虽然各有各的凶险,但从没有哪一次能让江南渡像现在这样不安。 或许是他看到沈荣国被定情锁控制后的样子,让他产生了深深忌惮。 他很怕,怕有一天会在她的脸上,也看到为别人痴迷的神情。 …… 沈敏敏觉得这几天活得非常魔幻,这还是她从有记忆以来,第一看到母亲吃瘪的样子。 在她的印象里,她这位相貌平平,平庸无能,又从里到外透着小市民刻薄相的母亲,总是被父亲宝贝疙瘩一样捧在手心里,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月亮,父亲也会想办法给她摘下来。 可是如今,随着大姐的回家,步步紧逼,一向所向披靡的母亲竟然败下阵来,不仅步步退让,甚至连看做命根子一样的棉纺厂继承权都让出去了。 如果不是她那天亲耳听到母亲恳求父亲,登报宣布要培养大姐做继承人,她都要以为那篇报道是大姐背着父亲母亲,偷偷走了报社的关系擅自发的。 要知道,即便是她,作为母亲的亲生女儿,但凡流露出想要抢弟弟东西的想法,都会被母亲破口大骂的。 “你这次回来,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不是已经把你想要的都给你了么!你还想怎样!” 沈敏敏低头穿过走廊,正兀自想着心事,突然听见旁边的房间里传来母亲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她微微一愣,四周看了一眼。 这里是沈宅的西边二层,平日里很少有人来,只偶尔接待一些留宿的客人,或是远房亲戚,从小到大,每当父母毫无节制在她面前秀恩爱,她都会被恶心得躲到这里来。 母亲怎么会来这里?她又在跟谁说话?大姐么? 果然,她很快又从房间内听见了胭拾的声音。 “我想要的?”胭拾轻笑,“那都是我本该得到的,别忘了,我才是沈宅真正的主人呢,你只是把我的东西还给了我,却还没有付出额外的代价。” “我,我没有什么欠你的!当年是你父亲主动追求的我!我,我只是个身份低微的丫鬟,我不敢拒绝的……你要是报复,你就去找你父亲!不要来找我!” 沈夫人情绪是越来越激动,说到最后竟是声音尖锐,仿佛正与她对话的不是胭拾,而是恶鬼。 “哦?是么?”胭拾声音很轻,近乎耳语,“既然是这样,那么你在怕什么呢?” 凌乱的脚步声自屋内响起,高跟鞋底敲击着实木的地板,越发靠近门口。 沈敏敏一惊,却已经来不及躲避,身侧房门骤开,撞上自家母亲惊慌失措的双眼。 “敏敏?你怎么在这里!” 沈敏敏吓得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只觉得此时的母亲看上去竟是无比狰狞可怖,她泛红的双眼紧紧盯着自己,像是凶案现场的犯罪人盯着目击者。 “我,我刚刚碰巧路过……” “你听见什么了?”沈夫人的声音又粗又重,竟是透出几分凶狠来。 沈敏敏心脏扑通扑通跳,“什么,什么都没听见啊,我刚路过,您就出来了……”她为了表明清白,还故意伸长了脖子,往房间里探了探,“母亲您在和谁说话么?” 沈夫人略微冷静了一下,抬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没好气道:“还能是谁,当然是沈家真正的大小姐了!”说着,又压低声音警告道:“你离她远一点,听见没?她已经疯了,少听她胡言乱语!” 沈敏敏忙低头,摆出柔顺的表情,“知道了,母亲。” 沈夫人也不再理她,脚步匆匆径自离开了。 沈敏敏回头,只觉得母亲似是一直用手反复摸着前胸,嘴里还念念叨叨,看着很是古怪。 这时门又打开,胭拾从里面出来。 沈敏敏对这位陌生的大姐还是有些怕的,但是更多的,却是好奇。 听说大姐离开家的时候,比她现在的年纪还要小,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也不知道都经历过什么,只觉得那双漂亮得有些勾魂的眼睛,看人时尽是凉薄与漠然。 “刚刚,真的什么也没有听见么?”胭拾似有穿透力的目光扫过女孩的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沈敏敏立刻用力摇头。 胭拾笑,低头打火,点燃一根烟,然后在沈敏敏的肩膀上拍了拍,在她耳边道:“其实听见了也没什么,记住你母亲的样子,以后……别重蹈她的覆辙。” …… 当夜,沈夫人躺在床上,却不能安然入睡。 她穿着丝质的睡衣,双手放在前胸上,死死抓着一样东西。 那是从她脖子上坠下来的一个吊坠模样的东西,用金链子挂在脖子上,底下的坠子却没有露在外面,而是用红色的布条缠包起来。 因为平时她都是将这坠子放在内衣里,所以这些年,除了沈荣国之外,从没有人见过。 而当沈荣国好奇问起来时,她也只是说这时从庙里求回来的护身符,保平安用的。沈荣国听了,也就不再追问,更不会要求她将红布条拆开,看看里面到底包裹的是什么。 沈夫人一直都很小心,十年如一日贴身佩戴着,只当它真的是个平安符,也不会如现在这般神经质死死抓着不放。 可是自从沈佳宜回来,自从她跟自己说了那句话,她就再也不能心安,时时刻刻都像坐在砧板上,就好像床底藏着一个贼,随时准备在她熟睡时将东西偷走。 终于,当沈荣国的鼾声响起,沈夫人也半梦半醒地陷入梦魇。 然后她好像又听见了沈佳宜当日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如最恶毒的怨咒一般—— “你以为,上了锁,锁就不会打开么?” 沈夫人猛然惊醒,自黑暗中大大地圆睁双眼,大口喘着气,如一条离了水,死不瞑目的鱼。 她双手依然死死抓着胸前吊坠,浑身冷汗浸湿。 沈荣国在旁边睡得很沉,沈夫人缓了缓,慢慢坐起身,看了眼身边同床共枕二十年的人,心中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惧感。 她害怕,害怕定情锁的作用消失后,这个人会怎样对待自己。 浑浑噩噩这么多年,大梦初醒,他是否会觉得自己被欺骗,被算计?虚假的情爱消散后,是否会迎来她根本无法承受的冷酷报复? 不,不行! 她必须在沈佳宜那个臭丫头有所行动前,先一步为自己谋划退路! 沈夫人捏了捏挂在脖子上的小吊锁,终于下定决心,轻手轻脚地起身,向亲生女儿沈敏敏的房间走去。 沈敏敏这一晚躺在床上很久都不能入眠,后天大姐要在家中举办舞会,到时候那位江先生也会来,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忍不住想象与江先生共舞的情景。 她从知道大姐要举行舞会那一刻开始,就在筹谋舞会当天的服装和妆造,她的长相遗传了母亲,在一众名媛千金中并不算出众,要如何才能吸引到那位江先生的目光,着实是需要费一番心思的。 所以她一直辗转反侧,当卧房门外有响动时,第一时间就察觉了。 “谁?” “敏敏,是妈妈。” 第87章 锁定目标 沈夫人穿着睡衣走进来。 沈敏敏坐起身, 眉头不悦地蹙起,“母亲,您这么晚了不睡, 来我这里做什么?” 女儿对自己态度一直如此,沈夫人早该习惯了,只是今晚或许心境不同, 她竟是觉得女儿那嫌弃的目光格外刺眼。 “敏敏, 妈妈有些话想跟你说……” “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 我想睡觉了, 您也知道的,女孩子熬夜对皮肤不好,明天还有舞会呢。”沈敏敏下逐客令的态度明显。 沈夫人沉默一瞬, 还是努力和女儿沟通, “敏敏,你就不好奇,为什么这么多年,爸爸对妈妈一直这么好么?” 沈敏敏一愣, 往头上蒙被子的动作顿住。 沈夫人深深看了女儿一眼,话锋一转, 继续道:“可是, 再深的感情也是会变淡的, 特别是现在你大姐回来了, 你父亲因为愧对她的生母, 以后这家业只怕也是要全都给她的, 敏敏就没想过以后该怎么办么?” “父亲不是一直都对母亲言听计从么, 怎么大姐回来, 突然一切就变了?”沈敏敏终于忍不住问出这些天憋在心中的疑问。 沈夫人垂下眼, 她怎么可能如实告知,沈荣国迄今为止所有的决策都是由她背后默默推动,不过就是因为受制于沈佳宜的挟制,生怕她揭破自己多年不可告人的秘密罢了。 所以她只是幽幽叹了口气,摆出柔弱可怜的模样,“当年的确是妈妈的原因,你爸爸负了她的母亲,如今补偿也是应该的。妈妈现在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求你能找到个好归宿,这样我们母女以后也算是有个倚仗……” 沈敏敏听出母亲的言外之意,惊讶得瞪大双眼:“母亲难道以后想与我去夫家养老么?” 这回轮到沈夫人愣住了,“不然呢?” 沈敏敏皱起眉,“您是沈家的夫人,父亲还身体康健,怎么就谈起这个了!”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色衰而爱驰,你父亲总归不会一直待我这样好的,再说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难道你以后还想把我抛开么?!”沈夫人越说脸上戾气越重。 沈敏敏却开始烦了,“母亲,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父亲与您相爱这么多年,怎么会突然就待您不好了呢?再说了,您不是还有弟弟么,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女儿给您养老?我要睡了,您也快点去睡吧!” 沈夫人却怒从心中起,强行将女儿从床上拉起来,双眉倒竖,声音也变得尖利,“敏敏,你老实说,以后是不是准备嫁人了就不再管妈妈了!你说啊!” 沈敏敏也恼了,撇开千金的教养,冲沈夫人吼道:“您别无理取闹好么!看看您现在这副嘴脸,我要是父亲我也会厌烦!您当了这么多年正头夫人,就不能学学别人家的夫人是怎么行为处事的么,怎么还是一副姨娘做派,上不得台面!” 沈夫人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你,你就是这么看你亲娘的?!” 沈敏敏也知道自己今天的话说重了,却不肯认错,倒头蒙了被子,准备放任亲娘自己发疯。 可是预想中的撒泼打滚却没有到来,等沈敏敏掀开被子,发现沈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沈夫人离开沈敏敏的房间时,从头到脚都是冷的,眼睛也又酸又涩,可是很快她就将眼泪逼回去。当她关上女儿房门时,脸上的悲伤已然被一种冷酷替代。 果然,还是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这个女儿她是指望不上的,那她又何必摊开底牌,用身上这件宝贝为这个没心肝的东西筹谋? 沈夫人死死捏住挂在脖子上的吊坠,眼中流露出一丝精芒。 既然已经选定好目标,那么与其用在那个白眼狼身上,不如继续为自己所用。 不管金山银山,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金白银! …… 范一摇简直恨死了高跟鞋,觉得这东西被研究出来纯属是折磨人用的,在家里练习两天,也只能保证勉强走路不摔跟头。 “总镖头,你这样走路都不稳,一会儿还怎么跳舞呀?”运红尘小声问。 “那就不跳了呗,反正我也不太会。” “咦?大掌柜不是教你了嘛?昨天老板只带了我两个多钟头,我就学会了。”与范一摇相比,运红尘的一双高跟鞋踩得确实要顺畅许多。 回想了一下昨晚大师兄教自己跳舞的情景,范一摇忍不住捂脸。 大师兄的确是教她跳舞了,只是不同于以前教她刀法时的严格认真,这次他对她可以说是放任又纵容的。 她喊累了,大师兄则立刻由她歇着,她喊脚疼,大师兄就让她脱了鞋子去吃他买来的点心,一整晚下来总共也没练多久。 可想而知,有这样“溺爱”学生的老师,最后出来的教学成果得有多么稀烂。 当然,范一摇倒是觉得无所谓,相比于和那些不认识的贵公子们跳舞,她对宴会上的美食更加感兴趣。 车子停在沈宅大门口,站在外面迎接的正是胭拾。 她本就气质出众,今天穿了身月白色的收腰旗袍,烫了大波纹的卷发盘得一丝不乱,白玉般的皓腕上戴着水头极透亮的冰种玉镯,身上看不出半分风尘气,举手投足都是千金小姐的气度。 “一摇,你来了。” 自下车后,江南渡就一直在范一摇身侧形影不离,可是胭拾除了一开始礼貌性地冲江南渡点了下头,所有注意力就只放在了范一摇身上,这让很多前来赴宴的夫人小姐们觉得意外。 原以为,这位沈大小姐兴师动众举办这场舞会,目标和她那位后妈沈夫人一样,是如今这位炙手可热的江先生。可是如今看她的态度,似乎对江先生完全没有兴趣。 这不禁让在场宾客们心中犯嘀咕—— 到底是这位沈大小姐故作矜持,准备以退为进,还是说,今晚的宴会主角其实还另有其人? 不过对比沈大小姐,沈夫人对江南渡的热情可谓是有增无减,甚至在那些教养良好的夫人小姐看来,有些太过上赶子了。 “哎呀,那个女人真的是越发的不顾廉耻了,你没看刚才她的手总是想往江先生的胳膊上搭呢!” “是啊,真是老不羞!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丝毫没有长辈的庄重!” “就算再想给自己的女儿招乘龙快婿,也不能这般不顾矜持呀!啧啧啧,我都没眼看了。” 沈敏敏今天穿的是一条黑白相间的西式螺纹裙,头戴网纱小礼帽,半张脸遮于阴影中,这让她能够有机会借助于网纱的遮掩偷偷凝视心仪的人。 那些夫人小姐的窃窃私语钻入她耳朵,让她又羞又恼,悄悄拉扯母亲的胳膊,却都被无视。 “江先生,真是抱歉的很啊,上回宴会进行到一半就被迫散席,扫了您的兴致,今天可要在我们府里好好的玩!” 江南渡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触碰了一下,余光里一瞥,见沈夫人正匆匆将什么东西藏在贴身的帕子中,不禁眸色微暗,向旁边避让了一下。 “沈夫人客气了,我对跳舞不感兴趣,这次接到沈大小姐邀请函的人是舍妹,我也只是随行罢了。” 面对江南渡的冷脸,沈夫人却更加笑靥如花,又热络地奉承了几句,这才告辞,说要去招呼别的客人。 见母亲总算远离了江南渡,沈敏敏暗中松了口气,大概是实在受不了那些夫人小姐的目光,她也故意避开江南渡,准备去找母亲。 范一摇目光一直追随着沈夫人,看到她匆匆往楼上走,小声对江南渡道:“大师兄,我刚刚好像看见那个沈夫人从你身上捡了根头发,然后宝贝一样包进手绢里……她要做什么呀?我们要不要追上去看看?” 江南渡眸光清冷,唇角勾起一丝冷淡的弧度,“不用,我们在这里等着就好了。” 范一摇纳闷,正想问要等什么,这时大门口又是一阵骚动,似乎有位重量级嘉宾到场了。 作为这场舞会的东道主,胭拾终于表现出了她对宾客应有的热情。 舞厅内所有人的目光也追随着胭拾一路到门口,却在看清楚来人时,露出微妙的表情。 这人……竟然是个日本人? 来者是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整体还算是儒雅的长相,只是眼睛略小,不苟言笑。他并未穿和服,而是穿着一身笔挺的米色西装,但是很奇怪,单看神情和动作,很容易判断出他的国籍。 “鹰藤先生,欢迎您大驾光临。”胭拾举着酒杯迎上前,清冷的面容带着真诚的微笑,不卑不亢恰到好处,使人如沐春风。 鹰藤看到胭拾,终于挤出一丝吝啬的笑容,“啊,胭拾小姐……啊,不,或许现在我应该称呼您为……沈大小姐?” 范一摇听到鹰藤这句话,和江南渡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已经明了一件事——这个鹰藤,是胭拾在沪城做舞女的时候认识的。 “胭拾”这个名字意味着身为舞女的过去,被鹰藤在大庭广众下提及,却没能让胭拾变色。她巧笑嫣然,微微歪着的头让她看上去多了分妩媚。 “对鹰藤先生来说,我只是我,称呼的区分只是相对于外人,又怎好与老友分辨?” 这话显然让鹰藤觉得被恭维到了,他笑得开朗,“哈哈,不错,能被沈大小姐确认为朋友,是我的荣幸。” 胭拾很快便将鹰藤引荐给在场的其他宾客,原来他是个日本商人,来华多年,有一位一母同胞的哥哥在军中担任要职,所以借助于兄长提供的便利,在华生意做得很大。 他平时主要在沪城活动,只是偶尔来羊城出差,近期有回国的打算。 日本商人借助国力优势,总是扰乱市场规矩,横行霸道惯了,华国商人大多不喜欢与他们往来,更何况如今国际形势日渐紧张,国人对日本人更是没什么好印象。所以在这场舞会上,大多数宾客也只是给沈家大小姐面子,才不得已和这个鹰藤寒暄。 范一摇一看到鹰藤,脑中便警铃大作,问江南渡:“大师兄,这人是阴阳师么?” 江南渡摇头,“感觉不到他身上有灵力波动,应该只是个普通人。” 范一摇稍稍放心,但总觉得有点奇怪。 虽然她与胭拾接触不多,但从仅有的相处时间看,胭拾绝对不像是会讨好人的性格,更何况是个日本人。 难道……是她判断有误? 一众商贾中,总有愿意与日本商人打交道的,很快便有两个船商主动与鹰藤攀谈。 胭拾虽然一路陪同在鹰藤身边,目光却一直落在沈夫人身上。 沈夫人在与江南渡他们分开后,本想上楼,却被沈荣国缠上。看情形,沈荣国似乎很想随时与夫人腻歪在一起,可是沈夫人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急于摆脱他。 就在鹰藤到访,被胭拾引荐给其他宾客这段时间,沈夫人一直被沈荣国绊住脚,这会儿终于脱身,又继续急匆匆往楼上跑。 “鹰藤先生,我先失陪一下,稍后再陪您一起跳舞。”胭拾笑容完美地跟鹰藤打了个招呼,看不出异样。 “好的沈小姐,别让我等得太久。”鹰藤几杯酒下肚,态度变得更加轻浮。 胭拾不动声色离开大厅,在沈夫人之后走上旋转楼梯。 第88章 开锁 沈夫人连哄带骗, 好不容易摆脱了沈荣国,她还从没觉得这个男人这么烦过。 走到楼上厅廊里,她四处看了看, 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才脚步匆匆跑进了书房,将房门反锁。 来到书桌边, 沈夫人将一直紧紧捏在手心里的白色丝帕展开, 看到里面一根黑色的短发, 不禁勾动鲜红的嘴唇, 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先是将手帕轻轻放在书桌上,大气都不敢喘,似是生怕一不留神将手帕上的头发吹走了, 然后抬起双手, 勾着脖子上的挂绳,将下面用红色绸布包裹着的吊坠从旗袍里拽出来,一层层将绸布打开,逐渐露出里面一把古铜色的同心锁。 这小锁头看着上了年份, 暗黄发黑,只有一根大拇指的大小。 书房内安静得吓人, 只听得到墙上挂钟钟摆摇动的声音。沈夫人心脏砰砰跳, 为了缓解紧张, 深深吸了口气, 这才将插在同心锁内的锁插拔出。 细细的锁插出来的瞬间, 带出锁孔内的一根发丝。 …… 书房外的走廊里, 沈敏敏从另一边的楼梯上楼, 看到母亲走进书房, 正准备追上去说几句提醒的话, 却被父亲沈荣国拦了下来。 “敏敏,看到妈妈了嘛?”沈荣国手中端着一个装有黑森林蛋糕的小碟子,笑意满满,“我看到有妈妈喜欢的点心,想让她尝尝呢……” 沈敏敏很不希望在这种场合让父母继续秀恩爱,那样就会让他们一家人一次又一次沦为上流圈的笑柄。她打算撒个谎,说不知道母亲在哪里,可这时却见父亲神色忽变。 他就像是一个梦游的人,刚刚被人从梦中惊醒,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和迷茫,整个人也像是被点了定身穴一样,浑身僵直地立在原地不动了。 “父亲,父亲?您怎么了?”沈敏敏被父亲那逐渐变得陌生的眼神吓到了,有点害怕。 沈荣国出了片刻的神,似是头疼不适,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父亲,您不舒服么?” 沈荣国忽然有点粗暴地挥开沈敏敏凑过来的手,“走开,别碰我!” 沈敏敏彻底呆住了,虽然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像是父母爱情的附属品,看起来很多余,可因为父亲极度宠爱母亲,对她这个女儿也一向是极好的,像是这样冰冷粗暴的态度,还从未有过。 “父亲……” 沈荣国深深吸了口气,将手从太阳穴放下来时,看上去似乎恢复了正常。 “嗯,我没事,可能这里空气不太好,有点头晕。”沈荣国将手中的碟子塞给沈敏敏,然后便径自下楼去了,只是相比于刚才的满面笑容,脸色阴沉得可怕。 沈敏敏有点懵,看着父亲下楼的背影,冥冥中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要在这一晚发生颠覆性的改变。 她正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书房将父亲的反常告诉母亲,却发现这时又有一个人顺着楼梯走上来,竟是大姐! 沈敏敏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慌乱地躲了起来,然后她就看到大姐竟然从头上拔下一根发卡,将书房的门锁给捅开了。 …… 沈夫人看着从锁孔里滑脱的那根发丝,片刻的出神。 这头发看上去已经脱离发根有些年头了,刚从锁孔内带出来就断成了三截,轻轻飘落在地上。 沈夫人很明白,从这一刻开始,她将彻底失去一个男人对她近乎疯魔的深情。 说不难过是假的,毕竟与这人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年,他将她捧在手心里,像眼珠一样疼宠着。这样的日子,换了别的女人,哪怕能过上一年可能都要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没关系,没了他,自然还有更好的在前面等着她…… 沈夫人很快便平复了情绪,唇边浮起一丝近乎病态的,得意的笑。 她小心翼翼将手帕中那根头发丝拈起来,再小心翼翼对准了同心锁的锁孔,正准备将发丝插进去,这时书房的门却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沈夫人一惊,她明明记得自己是锁了门的。 她下意识将头发和同心锁一起攥进手心,然后双手背后转过身,看到站在门口的胭拾。 “藏了这么多年,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么?”胭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犀利得像是能将人皮划开,一眼看到内心。 “你怎么会进来!出去,这是你父亲的书房,除了我以外,不许任何人进来!”沈夫人歇斯底里地喊道。 此时楼下的舞会已经开始,欢快的旋律透过木质地板隐隐传上来,将沈夫人的声音彻底吞没,除了这个书房里的人,恐怕再也没有谁能听见她的喊叫。 胭拾将门从身后关上,一步步向沈夫人走过来。 “我怎么会进来?当然是要从你这里取走一样东西。这么多年,你凭借这东西,该享受的也都享受了,不该你得到的,你也都得到了,是时候让一切结束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沈夫人想冲向房门跑出去,才动了几步就被胭拾抓住了胳膊,拽了回来。 “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胭拾冷笑一声,狭长的眼睛里却半分笑意都没有,“那就把你手里的东西交给我啊。” 胭拾想要抢沈夫人手中的定情锁,沈夫人却死死攥着拳头,两个女人扭打起来。 很明显,沈夫人根本不是胭拾的对手,她像泼妇一样又打又踹毫无章法,而胭拾竟像是身上有功夫的练家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制住。 沈夫人精致的头发被胭拾一把揪住,疼得眼睛都红了,却还是不肯放开定情锁。 胭拾皱眉:“松手。” 沈夫人咬牙切齿,死死盯着胭拾:“你做梦!我死也不会把宝贝给你!” 胭拾无语,“这么多年,你靠这把定情锁迷惑父亲的心智,让他对你死心塌地,这种虚情假意你觉得有意思么?” 沈夫人嘲笑回来:“要是没意思,你抢什么?呵呵,不也是想要拿去拴住男人的心么!” 胭拾不想跟她废话,捏住沈夫人手腕的手微微用力,想逼迫她松手。 直到听见轻微的一声脆响,咔—— 胭拾心头一惊,忙收了力。 沈夫人的手腕竟是被她捏骨折了,可她牢牢攥住定情锁的拳头却没有松开。 胭拾:“……” 这到底是多大的执念。 就在胭拾愣神的一瞬,沈夫人拼着忍受骨折的疼痛,飞快将手心里的那根头发塞进同心锁,然后将锁插一捅,咔哒一声,扣上了锁。 她像是一位夺取了堡垒的战士,嘴巴咧开,露出胜利的笑容,然后狠狠用头冲胭拾肚子上一撞,抓着定情锁夺门而出。 一直躲在书房门口偷听的沈敏敏毫无防备,被亲妈迎头撞了个跟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沈夫人却连停留都没有,径直从沈敏敏身旁越过,脚下踩着高跟鞋也丝毫没能影响她发足狂奔下楼的速度。 最后还是追出来的胭拾停下来,问了一句:“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沈敏敏面色苍白如纸,抬起头看着这位与她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大姐,呆呆地摇头。 胭拾见人没有什么事,便也不再管沈敏敏,追着沈夫人下楼去了。 沈敏敏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还在回想着刚才断断续续听来的信息。 定情锁……死心塌地……拴住男人…… 她先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方夜谭,不可思议,可是很快脑内就被这二十年来所看到的一幕幕画面充斥—— 父亲看向母亲的双眼,总是那样脉脉含情,他对母亲的宠爱和骄纵完全没有理智可言。而母亲却从不会因父亲的深情而抱有感激,恰恰相反,她对待父亲,更像是主人逗弄小狗。 沈敏敏记得,在她上小学的时候,还撞见过母亲让父亲跪在面前舔她的鞋底。 对母亲的厌恶……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连带着她也不喜欢父亲。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父亲这样一个要外貌有外貌,要家世有家世的富贵公子,怎么独独对母亲这样一个平庸恶俗的女人情深似海。 如今,她全都明白了。 定情锁……这世间,竟然真的会有这样的存在? 沈敏敏缓缓站起身,眸色晦暗,很快也顺着楼梯来到一楼。 …… 此时的一楼舞厅,已陷入一片混乱。 混乱的焦点正是沈夫人。 范一摇刚开始见到沈夫人,沈敏敏,还有胭拾,一个接一个地偷偷跑上楼,本来也想跟上去,却被江南渡拦下来,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待在舞厅里,遵从大师兄的指示等待——尽管她也不知道他在让她等什么。 直到看见沈夫人披头散发地从楼上跑下来,径直向他们冲过来。 “江先生,带我离开这里!离开羊城!我要跟你去海外!” 沈夫人冲到江南渡面前,直接理直气壮地说道。 范一摇一脸震惊。 “???” 这个沈夫人……怕不是脑子突然发了什么大病? 此时在场所有人,不仅是范一摇觉得沈夫人有病,其他人更是一副看疯子的表情看她。 可反观沈夫人,她双眼紧紧盯着江南渡,神采奕奕。 面前这个男人,将是她新的奴隶,新的供奉者!他比那个沈荣国更加年轻帅气,也更有钱有势。只要想到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也要匍匐在她的脚下,任她予取予求,她就忍不住想要大笑。 “大……哥哥,沈夫人她……这是在做什么?!”范一摇问江南渡。 江南渡深不见底的目光与沈夫人对视。 就在沈夫人以为他将顺从地低下头,温柔地牵住她的手,成为她的裙下之臣时,却听见江南渡轻嗤一声。 “我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第89章 锁青丝 沈夫人一愣。 随即一种令她心悸的恐慌感瞬间席遍全身! 怎么回事?!怎么会不管用呢!她明明已经将这人的头发插进了定情锁, 为什么他还没有对自己情根深种?? 难道这定情锁是有使用次数限制的? 不,这不可能…… 这一刻沈夫人是真的怕了,她开始感觉到周围人灼热的目光, 而在这无数道目光中,夹杂着两道冰冷刺骨的视线,毒蛇一般盯着她, 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沈夫人猛地回头, 正对上沈荣国一双平静得瘆人的眼睛。只不过这一次, 那双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睛里, 不再饱含深情,也不再满眼都是她,那里面满满的愤怒, 厌恶, 仇恨,嫌弃……几乎要溢出来。 “荣……荣国……” 还不等她挪动脚步,向沈荣国求助,这时就听嗷呜一声, 一道黑影从外面破窗而入,吓得宾客们一阵阵惊呼。 待众人定睛一看, 只见一只黑猫,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跑进来的, 竟是发疯一般扑向了沈夫人, 三两下窜上她的头, 然后用两只前爪抱住她的脸, 开始疯狂舔舐。 沈夫人吓得惊声尖叫, 拼命想要将黑猫从头上抓开。可是她越想摆脱, 黑猫便越是抗拒, 四爪乱蹬,不想从她身上下来。 很快沈夫人的脸便被猫爪抓出一道道血痕,有的地方伤口颇深,皮肉翻开,鲜血横流,简直触目惊心。 “啊啊啊荣国!救我!快救我!” 慌乱中,沈夫人手中的定情锁早已掉落在地,又被她不慎踢到人群中。那把被她珍藏了将近二十年的宝贝,落在不明真相的人群里,却丝毫不起眼,转眼间就被四五个人不小心踢开,如遭人嫌弃的皮球,很快不见踪迹。 范一摇看到黑猫窜进来时,已经意识到什么,回头看江南渡,小声道:“大师兄!沈夫人刚刚从你身上捡的那根头发……其实是猫毛?!” 江南渡算是默认,目光一直锁定沈夫人紧握的拳头,直到看见金光一闪,拉着范一摇的手向舞厅另一边快步走。 “你是早就知道定情锁控制人是需要用头发,所以才故意留了根猫毛在身上?难怪头一次见你主动抱街上的流浪猫……”范一摇自言自语,不禁感叹大师兄的老谋深算,“哎呀——” 她脚上穿高跟鞋,跟着江南渡在人群中穿行,没走几步就扭了一下。 江南渡立刻停下来,“怎么样,伤到了么?” 范一摇直接将高跟鞋蹬了,“没事,这破玩意儿太难受了,我光脚好了。” 江南渡再回过头,不禁微微皱眉,竟是找不到定情锁飞出去的方向了。 沈夫人此时头顶黑猫,在大厅内横冲直撞,拨弄得人群跑来跑去,很快有人摔倒,造成更大的混乱,完全找不到定情锁的踪迹。 与他们两人一样求锁不得的,还有胭拾。 “沈大小姐,这里太乱了,我先护送你离开吧。”鹰藤将胭拾揽入怀中,很是绅士地用手护住她的头,摆出保护的姿态。 胭拾表情有所挣扎,对她来说,当务之急显然是拿到定情锁,可她又不好拂了鹰藤的面子,便只能暂时在他的保护下,退到大厅一角。 沈夫人这时总算是抓住了黑猫的脖子,她双手用力一掐,黑猫因为窒息暂时松开了爪子,被她从头上揭了下去,然后狠狠丢飞出去。 只听砰的一声钝响,整只猫撞在了墙上,软了身体坠落在地,不再动弹了。 “荣国!荣国救我啊!” 沈夫人向沈荣国走了几步,还想努力挤出一个温婉柔弱的笑容,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比哭还难看,血肉模糊的脸如恶鬼般狰狞。 沈荣国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恶心人的东西,他冷冰冰地吩咐:“来人,她疯了,把她带出去。” 沈宅的仆人们面面相觑,根本没有人敢动。 沈荣国脸色更加难看,提高了声音:“你们都聋了?没听见我说什么?” 一个仆从试探道:“老爷,是把夫人带回房间,然后找个医生来么?” 这么多年,沈家的仆人可是亲眼见证过老爷是如何宠爱夫人的,所以一时间都觉得是他们会错了意。 沈荣国却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看都不想再看一眼,“拖下去,关进马棚!谁敢自作主张给她请医生,就给我从这座宅子里滚出去!” 沈夫人打了一个哆嗦,怯怯地一步步后退,“荣国,你,你不能这样对我啊,是我啊……你看看,是我啊……” 仆人们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沈家的主人终究还是沈荣国,况且他们大多数都是胭拾母亲的旧仆,一贯看不顺眼这个所谓的“夫人”,平时也没少被她刁难,此刻动起手来也就毫不留情。 “夫人,得罪了。” “不要!别碰我!你们别碰我!!荣国!你怎么忍心啊!怎么忍心!我为你生儿育女,我跟你夫妻将近二十年啊……” 沈夫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很快就随着被几个健壮家仆拖拽出舞厅而渐渐消失。 而周围目睹这一切的宾客,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沈荣国。 这……什么情况? 一向对洗脚婢老婆疼宠如心肝的沈荣国,怎么突然转性了? …… 在舞厅最混乱的时候,沈敏敏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挣扎出来,匆匆跑上楼梯。 在她之后还有不少人跑上来,脱离混乱,大家全都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而沈敏敏却丝毫没有作为沈宅主人的自觉,上前安抚宾客,而是一转身,跑进了未及点灯的走廊,向着并未对宾客开放的住宅区域快步逃离。 渐渐的,她远离了喧嚣的大厅,周边也安静下来,从只能听见自己的高跟鞋敲击地面声,到最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她停在一个昏暗的拐角处,欧式的玻璃窗外隐约可见月色,将她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映照得更加惨白。 沈敏敏后知后觉感觉到手心的一阵钝痛,这才缓缓松开攥得发白的五指,摊开的掌心正中,躺着一枚小小的铜锁。 刚刚混乱中,这枚铜锁竟是被踢到她的脚边。 或许这一切都是天意吧?偏偏是在她遇到江先生的时候,偏偏是她少女春心萌动的时候……老天爷让她得到了这把定情锁,并让她知道了这把锁的神奇之处。 沈敏敏紧张得心如擂鼓,痴痴地垂眸看着掌中铜锁,脑内纷杂,一会儿想象着那位高不可攀的江先生对自己深情凝视的模样,一会儿脑子里又闪过母亲被黑猫抓得鲜血淋漓的脸,惊惧与诱惑交加,让她神思恍惚。 “沈二小姐,你确定要将这把锁留下么?” 就在这时,安静的廊道里,传来慵懒低沉的男子声音。 沈敏敏吓了一跳,忙转过身,看到窗边一道修长人影,她略往前走了半步,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正是那位江先生的朋友之一。 如今租界里的人都知道,神秘的江先生一共带来两位朋友,一位凤先生,一头白色长发很是吸引人目光,温和易亲近,完全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而另一位姓孟,就是眼前这位,几乎从没见过他与人主动攀谈,他总是如局外人一般站在角落里观察着每一个人。 一开始夫人小姐们还会因为他绝美的外表被吸引,努力想要和他搭话,可是渐渐地发现这人像个怪胎,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冷漠疏离,也就不再热脸贴冷屁股了。 沈敏敏心中顿生警惕,将握着铜锁的手背到身后。 “孟先生,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孟埙却没有看沈敏敏,他似乎一直在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片刻后,忽然抬手打开了窗。 “沈二小姐,容我提醒,若是您执意将这把锁留下来,后果可能会和您的母亲一样,您真的不再斟酌一下么?” 沈敏敏一开始还不明白孟埙在说什么,直到听见一声声熟悉的惨叫,从窗外传上来。她面色骤变,跑到窗边往下看。 这扇窗下正对着沈家的后院,因为院子里设置了路灯,可以清楚地看见院子里的马棚。 而此时,昔日的沈宅女主人,正被人吊起来用鞭子狠抽,每一鞭子下去,半空中衣衫破烂的女人就会抽搐一下,发出牲畜般的哀嚎。 沈敏敏不禁打了个寒战,阴森的冷意瞬间爬遍全身。 她看得很清楚,那个施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沈荣国。 孟埙见沈敏敏脸色难看,浑身都在哆嗦,很是“体贴”地将窗子重新关上,凄厉的惨叫和鞭声也被隔音良好的窗户隔绝在外,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了。 “沈二小姐,如您所见,定情锁的确可以让一个男人对你痴情,但是同样的,当定情锁解开,他的报复也会如当初的爱恋般摧枯拉朽,您确定……自己可以承受得起吗?” 沈敏敏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睁大的双眼中满是惊恐。 孟埙修长白皙不似活人的手摊开,月影中,他冲沈敏敏露出一个堪称风华绝代的笑。 “或者我有个更好的提议,你将这把铜锁交给我,可好?” “……” 当沈敏敏慌乱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孟埙将掌中的小铜锁轻轻托于眼前,魅惑的眼睛笑得弯起来。 然后他轻轻从袖口里摘出一根细细软软的长发,放进了同心锁的锁孔里,将锁插插好。 咔哒一声,上锁。 定情锁,锁青丝,至此情丝难断,长梦不醒。 其实锻造它的方法,再简单不过。 第90章 一次机会 江南渡在舞厅里找不到孟埙的身影, 便生出一种不好的直觉。 “大师兄,你确定那把定情锁是被沈二小姐捡到了么?” 江南渡回头,看到范一摇还光着脚, 便直接将人抱起来放到一旁桌子上。 “我去找沈二小姐,你先在这里等着。” 范一摇不满,“可是铜器需要我亲手锻造, 你去追定情锁, 我怎么能不在场。” 江南渡无奈, 看了一眼舞厅地面, 因为刚才沈夫人闹过一场,此时地面上一片狼藉,尽管已经有人清扫过一遍, 还是难免有碎玻璃碎瓷片残留。 “好, 那你别乱动。” 范一摇一时没有明白大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就被师兄单手托着抱了起来,她不禁“哎呀”一声,为了寻求身体平衡, 一把搂住江南渡的脖子。 这感觉就像小时候的元宵节集市上,她为了能越过人群看到前面的舞狮表演, 被大师兄抱起来举高。 锣鼓喧天中, 金色的舞狮在灯火间不停翻跟头, 逗得她哈哈大笑, 而那双在下面轻轻托举着她的手, 很温暖, 很有力, 无论她怎么摇来晃去, 都无须担心会跌落。 “大师兄, 你快放我下来。”范一摇有点难为情地低下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小孩子,就不能这样抱了么?”江南渡抱着人离开舞厅上了二层,突然鬼使神差这样接了一句。 范一摇眨巴眨巴眼,“啊?” 江南渡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没来由的烦乱和不安。灯光昏暗的廊道内,他停下脚步,却并没有急着将臂弯里的人放下,而是下意识将手臂收得更紧。 “一摇。”他抬起头,就着这般亲密的姿势深深望向她,幽黑的眼像是两汪深潭,似乎能让人在这凝望中跌进去。 就算范一摇再迟钝,此刻也感觉到气氛的异常,她心跳突然变得快起来,轻轻应了一声:“嗯?” “一摇……喜欢师兄么?”江南渡声音干涩,几乎是赌上他全部,在这样一个不算合适的时机,不管不顾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心中总有种预感,好像此刻不问出来,就再也没机会了。 范一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师兄抱她抱得太紧,只觉眼前竟是一阵阵发黑,连眼前的人也变得五官模糊,分辨不清。 她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听到有个人问她:喜不喜欢师兄。 喜欢师兄么? 当然喜欢师兄了啊…… 她头晕晕的,又想起了在水下师兄以唇为她渡气。那一刻的紧张,欣喜,甜蜜,仿佛重现。 喜欢啊……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大师兄,不是师兄妹的那种喜欢…… 范一摇很想这样回答那个人,只不过,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突然陷入一片混沌中,闭上眼,晕了过去。 这种感觉和每次锻造铜器后找回记忆时一样,只是这次范一摇觉得很疑惑。 她明明,还没有锻造定情锁呀。 …… 江南渡看到小师妹在他怀中昏睡那一刻,心中那根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断了。 走廊另一头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江南渡抬起头,对上孟埙那双笑意如春的眼睛。 他目光从孟埙身上,转移到悬浮于他掌心的同心锁,那把铜锁此时已经从暗沉的黄铜色,转变为青铜色。 “锻造定情锁的方法,是对她本人使用。”江南渡这句话并非问句,而是陈述。 孟埙并未否认,而是手一挥,便让定情锁隐匿不见。 江南渡面无表情抱着范一摇走到角落,将人扶着靠墙而坐,然后缓缓起身,漆黑的眸中山雨欲来。 孟埙迅速闪身后退,躲过了迎面甩来的一鞭。 江南渡一招未能得手,紧接着第二招第三招,出鞭速度也越来越快。 孟埙自知无法与身为烛龙的江南渡肉身相抗,便不停以阵法化解。 两道人影无声无息在空旷的走廊内来往交手,如两道鬼魅暗影。 "把定情锁交出来。“江南渡终于抓准了孟埙的一个漏洞,趁机以鞭子绕过他脖子将人制住,眸色阴沉。 “交出来又如何?”孟埙完全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根本没有普通人被扼住呼吸的不适,“你要对她使用定情锁么?” “把定情锁,交出来。”江南渡眼底隐现血色,鞭子收得越来越紧,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蹦出这句话。 而这时孟埙脚下阵法已成,一阵白光后,整个人便消失在空气中。 江南渡手中的鞭子顿时一松,看着面前空荡荡的走廊,几欲发狂。 然而余光里瞥见歪倒在墙角的小师妹,他又强压下心中暴虐,过去将人打横抱起。 他在所有宾客惊异的目光中,带着范一摇离开了沈宅。 运红尘看到江南渡的脸色,只觉得心里一突突,跑去问凤梧:“老板,大掌柜,大掌柜他这是怎么了啊?还有总镖头怎么昏过去了?” 凤梧刚才感觉到阵法的五行波动,心中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对运红尘道:“你先回去看着大掌柜,我去把孟埙找回来!” …… 疼。 很疼很疼很疼,疼到恨不能立刻死掉! 范一摇这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在高高的祭台上,周身法阵白色灵光波动,看似如云如雾,华美炫丽,可是那飘若无形的云丝每每从她身上拂过,便如尖刀利刃,破皮割肉! 她想挣扎,却发现动也不能动,惊恐地看着自己身上一块块皮肉被云丝剥落,血肉模糊,深可露骨。 范一摇被这一幕刺激得头皮发麻,想尖叫,喉咙却在发声的前一秒被云丝割开,大口大口鲜血从喉间和嘴里涌出。 神情恍惚中,她听见下面山呼海啸般的咒骂声—— “闯下大祸,活该受此酷刑!” “千刀万剐,也无法赎清她推翻九鼎的罪孽!” “拜她所赐,九州要完了,她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毁我九州基业,杀了她!我们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范一摇疼到最后已经麻木,呼吸渐渐微弱,透过阵光看到站在对面高台上的人。 她眼中很酸,大颗大颗泪珠溢出眼眶,化为血泪。 自第一眼看到这个人,她便觉得他生得极其好看,感叹天底下怎么会有人这么会生,眉眼鼻唇都像是用笔墨画出来的一样。 他是高高在上的阵法师之首,被人类尊为天神的帝俊,担负着整个九州的命运前途。 那年在雪地里遇见他,他对她说:“无事可做么?让我想想……九鼎立成后需人看管,你可愿来助我?” 于是她就成了专门负责看守九鼎的异兽,而他也成了她的主人。 主人的眼睛很美,总是看着极远的地方,却从来不会低头看看她。主人的心事很重,眉头也常常蹙着,本着慈悲之心救济天下苍生,却不会因为她的受伤而片刻停留。 她从来不懂主人,只能默默追随,主人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开始质疑,开始寻求改变。 而主人他从未察觉,也漠不关心。 范一摇似乎在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这场惨绝人寰的酷刑,身上的剧痛无比真实,心中那种难过的感觉也让她喘不上气。 一刀一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凌迟之痛让人生不如死。 而眼前的人影,也逐渐被血雾吞没……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那些将她囚禁的阵光消失,她从高台上坠落,如一具残破的人偶。雪白的衣服早已染成鲜红色,包裹着一把几乎不剩血肉的骨头。 天边突然燃起火焰。 遮天蔽日的黑影仿佛吞噬了天地,带来灭世般的滚滚浓烟。 她在坠落中听见惨叫声此起彼伏。但她已经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因为双眼早已在刑罚中被割破,她看不见了。 体内的温度飞速流逝,范一摇突然觉得有人抓住她的手,想将她从万丈深渊中拉出来。 “你这小狗,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让我怎么护你!” 弥留之际,她听见主人焦急沉痛的声音,忍不住扬起唇角。 主人……终究还是在意她的啊…… …… 范一摇猛地睁开眼,那种被千刀万剐的疼痛感似乎还未散去,令她忍不住蜷成一团,在床上抱着身体抽搐哆嗦。 “一摇!”江南渡一直守在床边,被范一摇这个反应吓到了,忙掀开被子,将人揽入怀中。 “大师兄,好疼!我好疼啊……” 江南渡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找回了当年遭受凌迟之刑的回忆! “一摇不怕,那都是几万年以前的事了,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他紧紧抱着人,像给受惊小动物顺毛,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有师兄在,没人再能伤害到你。” 范一摇从梦魇中彻底醒过来,看清楚室内的西式家具,终于意识到这里是现实中的羊城,是民国,而不是几万年前的蒙昧洪荒时期。 “总镖头,你,你要喝点水嘛?还是想吃肉包子?我都给你买好了!”运红尘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她被吓坏了,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范一摇,像在看一个脆弱易碎的瓷娃娃。 范一摇大口喘了会儿气,平静下来后摇摇头,将抱住她的江南渡轻轻推开,又重新躺了回去,看起来蔫蔫的。 江南渡微皱眉,伸出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发现她竟然在发高烧。 他在范一摇三岁那年将人找到,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她生病发烧。 “大掌柜,我要不要去找个大夫啊!”运红尘惊慌地问。 江南渡脸色阴沉得可怕,摇头道:“不用了,让她再休息一下。” 天快亮的时候,运红尘实在熬不住,去睡觉了,便只有江南渡在旁边守着,每隔半个钟头就要给范一摇换一次毛巾冷敷在额头。 中午江南渡将范一摇推醒,强行喂了半碗粥,见她吃完又是倒头就睡,正想趁这个间隙去换盆冷水,不料却被人轻轻拉住了衣袖。 江南渡回头,对上小师妹那双因为高烧而变得雾蒙蒙的黑眼睛。 “怎么了,一摇?”他声音温柔。 然而范一摇却只是呆呆地看了他片刻,便松开了手。 “哦,是大师兄啊……” 范一摇闭上眼,又很快睡了过去。 江南渡端着水盆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听见门外传来脚步。 凤梧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直奔范一摇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 而在他身后,竟是跟着孟埙。 江南渡一见到孟埙脸色就变了。 凤梧却不等他出手便将人拦住,“南渡,你先冷静一下!现在一摇已经被定情锁控制,只要锁不开,你就算杀了他也没用!” 江南渡不理会凤梧,一把掐住孟埙的脖子,眼看着下一秒就要将其扭断。 凤梧提醒:“南渡,难道你想让一摇继续这样病着么!相思成疾,她会死的!” 相思成疾…… 这四个字就像钉子,一下一下,全部凿在逆鳞上。 江南渡与孟埙对视,恨不能将之粉身碎骨,“定情锁,交出来。” 孟埙却回以十分挑衅的微笑,“烛龙,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只是为了微不足道的儿女情长,才亲自对她使用定情锁?” 江南渡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孟埙神情越发轻蔑,“这定情锁,只有我对她使用,才算是成功锻造,我本人,便是锻造定情锁的阵法。” 江南渡不愿相信孟埙的鬼话,可是他也清楚,这个人从来不会拿九鼎开玩笑。他几乎被逼至绝路,濒临失控,扼住对方脖子的手不肯放松。 这时范一摇又开始因为高烧而呓语,睡得非常不安稳的样子。 凤梧强行将两人拉开,规劝道:“南渡,无论如何,先让一摇缓过来再说。” 江南渡不动。 床上又传来范一摇痛苦的哼声。 孟埙表情微妙地看向他,“烛龙,你到底在愤怒什么?是真的恼火我对她用了定情锁,还是害怕我对她用了定情锁,会让她回忆起我们的曾经?” 江南渡沉默半晌,终究是垂下双手,似被人抽净了一身龙骨,如行尸走肉般被凤梧拉得退后。 孟埙坐到范一摇床边,略施阵术,便令趋近于常温的水重新变冷,然后将毛巾浸湿,将范一摇额头上已经变得温热的毛巾换下来。 骤然的凉爽感让范一摇舒服得哼了哼,睁开眼。 孟埙垂眼,唇角面对江南渡时戏谑的笑容收敛不见,深深凝视着病中少女的黑眸。 似有种暧昧的情愫在这四目相交中流淌。 良久,孟埙才轻叹一声:“小狗狗,当年没有保下你,可怨恨我?” 范一摇没说话,目光一直在孟埙的脸上弥留,眼圈却渐渐红了。 江南渡在一旁看着,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刻小师妹看向孟埙的眼神,与平时看向自己是不一样的。 少女因发烧而脸颊微红,叫人分不清到底是病的,还是在真正的心上人面前展露出的娇羞。 或许他不该自欺欺人,小师妹对他的感情,从来就不是男女之情。数万年前,她也只是将他当做倾听的对象,而重逢后从小相伴的情分,更近于亲情,并非情爱。 孟埙将范一摇扶起来,问她要不要吃东西。 范一摇还是痴痴地看着他,然后有些腼腆地点点头。 江南渡再也看不下去,虽然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那是定情锁的作用,并非一摇本意,却还是转身离开了房间。 凤梧见状,忙追上来。 “南渡,你你你不看着他么!就这么走了,不怕那家伙对你小师妹占便宜……” 一句话未说尽,凤梧窥见江南渡神色,后头的话全都噎回去了。 此时江南渡眼中的万念俱灰,让人看得心悸,相识多年,凤梧记得上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九州异兽族灭了一百零八种,阵法师也几乎被屠戮殆尽。 “师父。”江南渡突然出声。 凤梧差点觉得老腰闪了。 “哎可别这么客气……” “叫你一声师父,看在师徒之情,你去帮我看着吧,别让帝俊做出格的事,多谢。” “哦哦……好,好……”凤梧战战兢兢地应下。 然后便听到江南渡继续道:“我怕我再看下去,会忍不住。” 凤梧看着江南渡走远,根本不用问他忍不住的是什么,忙擦擦额头上的汗回屋去了,像个大型探照灯一样,蹲守在小徒弟床边。 范一摇又被孟埙哄着喝了半碗粥,凤梧进来时已经躺下,睡得安稳许多。 孟埙收拾了碗筷,瞥了凤梧一眼,扬扬眉,“怎么,替烛龙来当看门狗?”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凤梧没好气道,“我说帝俊,你这么戏弄我家小徒弟,很有趣?” 孟埙闻言,却一愣,“戏弄?你怎么看出来我是在戏弄?” 凤梧一脸难道不是嘛的表情。 孟埙收起了玩世不恭态度,脸上再无半分笑意,“怎么,我就不能为自己争取一次机会么?” 凤梧愣了愣,彻底无言。 “帝俊,你正常点行不行……你可是帝俊啊。而且刚刚你也说过了,你这样做只是为了锻造定情锁……” 孟埙目光重新落到范一摇身上,神色肃然:“凤凰,如今小狗狗她不喜欢我,也只是因为忘记了我们的曾经。可她当年倾心爱慕的人,明明是我。难道我就不能,假公济私一回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90-100 第91章 半醒 自沈宅那场舞会之后, 租界里消停了很多,并且大家很默契地达成一个认知——沈宅绝对是个是非之地,八百年不开一次宴, 一开宴连着两次都闹出狗血大戏,以后还是有多远躲多远吧。 当然,大家不想沾染沈家, 对新贵江家还是很热络的, 听说那晚江小姐受惊病倒, 不少夫人名媛争着来探望, 却一概吃了闭门羹。 江家关门谢客,一视同仁,这消息传开, 很快便也让名流们释怀了。 不管怎样, 人家总归没有区别对待,大概真的是想要清净养病。 范一摇在孟埙来照顾的当晚便退烧了,第二天就能下床活蹦乱跳。 一切似乎恢复如初,运红尘起初还挺高兴, 不过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次总镖头醒来以后,似乎与姓孟的那家伙走得很近, 光是两人私下出门就被运红尘撞到了好几次。 运红尘并不知道定情锁的内情, 因而越看越心惊, 还偷偷跑去暗示自家大掌柜——有人惦记你媳妇。 却没想到, 并未从大掌柜那里获得什么有效回应。 “老板, 我怎么觉得总镖头有点不对劲儿啊, 她看孟埙的那个眼神, 总让我想到沈荣国看沈夫人的样子, 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凤梧如今也是破罐破摔, 眼巴巴看着日历数日子。 他私下里与孟埙达成了一个协议,给孟埙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孟埙同意为范一摇解开定情锁,若是到时候前世记忆加上这一个月的相处,当真能让小徒弟对他心意所属,那凤梧就去做个恶人,劝江南渡退出,以后就好好把范一摇当小师妹。 但若是打开定情锁后,小徒弟还是不想接受孟埙的心意,那就老老实实的放弃,以后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 所以凤梧这些天总是想尽办法,让江南渡尽量与那二人避开。 运红尘见自家老板恹恹的不回答,心中的怀疑更重了,“老板……该不会……该不会那个姓孟的对我们总镖头用了定情锁吧!” 话说那次宴会结束后,好像确实没再看到过定情锁。而奇怪的是,无论是总镖头,大掌柜,老板,还是孟埙,似乎都整齐划一地将这件事给忘了。 凤梧双眼望天,答非所问,“红尘呐,距离一摇从昏睡中醒过来,多少天啦?” 运红尘:“啊?差不多半个多月了吧,老板你问这个做什么?” “唔……半个多月了,那快了,快了……”凤梧兀自念叨。 苍鹤同学一头雾水,只能继续替自家大掌柜捏一把汗。 再这样下去,媳妇就要没了啊! 江南渡怎么会看不出凤梧心里的那点猫腻,他与孟埙之间具体达成了什么共识他没兴趣知道,只是在一种自暴自弃的心境中,也想给一摇一个机会。 他喜欢她,想要得到她,却不该以蒙蔽了她的记忆为前提。 终有一天,她会想起全部的事,也会想起她与帝俊相伴的点点滴滴。 与其强行将人留在身边,日后在她脸上看到懊悔的表情,不如就让定情锁来验证一下。 一个月的时限很快就到了,羊城租界里各家府邸,一大早都收到了来自江家的邀请,据说是江小姐久病初愈,一方面为了庆祝,一方面为了答谢邻里们的关心,决定大宴宾客。 反正上流圈子里宴会众多,随便想个名目就要聚众折腾一场,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晚上小庄园内众宾客云集,大家很快就发现了重大八卦。 才一个月不见,江先生的那位妹妹,似乎出落得更加水灵了,而且相比于之前的可爱清纯,如今竟是多了几分怀春少女的娇媚温婉。 最重要的是,与之前总是跟在哥哥身后不同,这一次,她似乎与江先生那位姓孟的朋友举止亲密。 嗅觉灵敏的人立刻就抓住了重点,隐约猜到今天这场晚宴,似乎没那么简单。 “哎,所以说嘛,他们那样的人家啊,肯定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江先生的妹妹终归是要与家世背景相当的人相配的,只是可怜那些追在江小姐屁股后头献殷勤的公子哥们了。” “可不是么!不过跟你们说啊,之前我还觉得江先生和他那个亲妹妹不太对劲呢,哪有亲兄妹那么黏糊的!” “你也觉得吧!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呢!好在如今看来是我们想多了,人家江小姐的意中人是孟先生,不然可真是不得了!” “哎,不过江小姐和那位孟先生这么看还真是登对啊……” 几位爱八卦的贵妇正躲在舞厅角落的茶桌旁,一边看着舞池里的范一摇和孟埙跳舞,一边说笑闲聊,以为这里是个隐秘角落,不会被人听见,殊不知一帘之后,竟是有个月牙露台,露台上坐着吹夜风的两人,其中之一正是她们这场话题的核心人物。 江南渡今晚躲在这个小露台上,又摆了几样风水摆件,让人很难发现,倒也免去了那些想要攀附之人的骚扰。此刻听到贵妇们的议论,他眸光阴郁,整个人透着低气压。 凤梧整整一晚上都陪在这尊煞神的身边,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要凉了。 “咳咳,南渡啊,你也不用听这些人浑说,他们知道什么呢?也只是看表象罢了,别往心里去哈。” 江南渡没接话,双手搭在座椅扶手上,十指交叉撑着下巴,沉默地透过纱帘看着舞厅某处。 凤梧闹了个没趣,顺着他目光,一眼在舞厅里寻找到小徒弟的身影。 范一摇正由孟埙牵着手教跳舞,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望向孟埙的眼睛总是盛满欢乐的笑意。 凤梧知道此时身边的江南渡也在注视着这一幕,有点不忍心去看她的表情。只祈祷今天这一晚能够平平安安过去,然后他就可以去找孟埙,要求他解开定情锁。 舞会逐渐进行到高潮,范一摇由孟埙带到舞池正中,忽然全场主灯熄灭,只留一圈壁灯发出柔光,把所有宾客都吓了一跳。 万众瞩目下,穿着银色西装的贵公子突然牵起女孩的手,单膝跪地,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首饰盒,当众打开,露出里面鸽子蛋般的钻戒。 阵阵惊呼声过后,宾客们终于意识到这是遭遇求婚现场。 羊城西化得极早,有些方面甚至比沪城还要开放,所以这样的场面,倒也不至于惊世骇俗。 大家很快就从震惊转变为起哄。 而凤梧看到孟埙在范一摇面前单膝跪地那瞬间,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看起来比江南渡还要激动。 帝俊这厮真是厚颜无耻!如今一月之约未满,定情锁未开,他竟然鸡贼地直接搞了这么一出! 这是干什么! 这是想要干什么?! 这不是诱骗是什么! 凤梧出离愤怒了,他茶杯一摔,就准备冲上去,不料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竟是江南渡。 “怎么回事,这你也能继续忍?!” 不管以前如何,这一世他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小徒弟,可不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能让人骗走的! “再等等。”江南渡目不转睛盯着舞池里的两人,幽深的眸子多日来第一次有了些神采。 等什么呢? 凤梧揪心,顺着江南渡的目光看过去,也愣住了。 只见舞池中央,在一对对男女的簇拥下,孟埙正仰头等着范一摇的答复。 两人一个穿三件套西装,一个穿白色西式舞裙,大厅内壁灯的柔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有种朦胧又梦幻的浪漫。 然而范一摇垂眸看着那枚鸽子蛋钻戒,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僵持随着时间的拖长而磨灭了一切罗曼蒂克,气氛开始变得尴尬。 月牙露台上的江南渡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身,拨开挡在面前的纱帘。 “一摇,你愿意嫁给我,永远和我在一起么?”孟埙依然保持着绅士又得体的笑容,只是眼里的光随着少女的沉默而慢慢熄灭下去。 范一摇还是没吭声,她似乎很纠结,又像是在艰难思考着什么,秀气的眉毛微微蹙着,鼻尖上挂着细细的汗珠。 “一摇,答应我吧……”孟埙直视着她的眼睛,温柔又蛊惑地劝诱。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整个大厅变得安静无比,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目光落在被求婚的少女身上,等待她一个答案。 终于,范一摇做出了选择。 她退后一步,坚定而明确地摇摇头。 孟埙神思恍惚了一瞬,看着她,近乎喃喃自语地问:“不愿意么?” 即便这样了,还是不愿意么? 范一摇似乎认真思考了片刻,然后再次摇头,这一次更加明确了。 很明显,这场大型现场求婚以失败告终,为了缓解尴尬,一些宾客带头鼓掌,开起玩笑,大意都是在说女孩子容易害羞,让孟埙再接再厉之类让他能够下台阶的话。 毕竟都算是有涵养的上流阶层,起码的体面还是愿意彼此成全的。 可是孟埙却丝毫不肯领情,不仅没有顺坡就驴,脸色还变得越来越难看。 他伸手摸进西装裤兜,在外人看来,这位孟公子只是从口袋里取了样东西,而事实是,孟埙只是以此掩人耳目,在手伸进裤兜时施展阵术,将藏匿于法阵中的定情锁取出来。 青铜色的小小同心锁托于手中,依然锁得好好的,里面锁着属于她的发丝。 定情锁未开,他依然是她情根深种之人。 面对他的求婚,她何以拒绝? 孟埙看着定情锁出神,这一刻,他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人抽走了。 凤梧看到小徒弟拒绝孟埙求婚,第一反应也是定情锁打开了,然而当孟埙将定情锁拿出来,他也同样错愕。 这是……什么情况? 这不是锁得好好的么。 难道是定情锁失效了? 而此时在舞会大厅,与凤梧同样注意到定情锁的,还有两人,一个是胭拾,另一个就是沈敏敏。 沈敏敏看到原本应该是黄铜的同心锁如今变成了青铜,不禁有些意外。她并不完全了解定情锁,但是只看孟埙今晚的表现,心中竟是有些同情。 原本那天晚上迫于孟埙的威慑,她不得不将定情锁交出,还有点不甘,可是如今看到这人自食其果,为情所困,又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 母亲一介底层奴婢,以定情锁迷惑父亲,一有风吹草动便战战兢兢,心境也在终日的虚假情爱中变得扭曲,等曲终人散,落得那样的下场。而以孟公子这般风姿绰约的人物,竟也被定情锁迷惑,这样看来,定情锁又哪里是什么宝物,分明是迷惑人心的邪物。 至此,沈敏敏终于彻底看开,甚至觉得尚未明朗的前路,也散开了不少阴霾。 而胭拾看到定情锁之后的反应却和沈敏敏截然不同,她默默盯着定情锁,想要得到这把锁的态度十分明确,但是与沈夫人和沈敏敏不同,她对定情锁的渴望毫无狂热之意,甚至透着理智和冷酷。 她似乎并不是为了得到某人的心才想要那把锁。 她只是……单纯想要那把锁而已。 …… 范一摇这些天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一个男人。 她看不清这人的脸,也不知道他是谁,虽然她好像知道他的名字,但那对她来说只是个符号,是个代称。 她只知道,他在自己的身边,总是陪着她。而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每分每秒,都是甜蜜又忐忑的。 每天睁开眼,她就想见他,无时无刻不想和他聊天,他若是回应得慢了,她便会患得患失,生怕是对方不想理会自己,对自己失去了兴趣。而当他回应,她就会很开心,嘴角总是忍不住高高扬起,有点难为情,却又无法自控。 但凡遇到好吃的好玩的,她都第一时间想要和对方分享。 他接近他时,她心跳会加快,周身的血流都在加速,胸前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恨不能将自己化为灰烬。 那种义无反顾的热烈,浓情蜜意的期待,是她有记忆以来从未体会过的。 哪怕是对方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指尖,都会让她浑身燥热。她时时凝望着对方的唇,如沙漠中濒临渴死的人,渴求甘冽的清泉般想要靠近。 她浑浑噩噩,神魂颠倒,仿佛全世界都一片漆黑,只有那一人在发光。 就这样,她像是踩在云朵中,沐浴在充满气泡的美梦里,直到——眼前出现了一枚晶莹剔透的戒指。 那人对她说:“嫁给我。” 她心中第一反应是喜悦的,可是她想要答应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唔……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枚圆圆的鸽子蛋一样的钻戒,好像不太符合心目中属于“他”的气质。 范一摇退后一步,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对,这不对。 手捧钻戒的男人向她靠近,可是她本能的抗拒却越来越剧烈。 不对,身上的气味不对。 不对,声音不对。 不对,全都不对…… 她有点茫然了,迷惑地望向四周,一片漆黑混沌中,似乎看到了一簇光亮,离她很远很远,远到几乎遥不可及。 范一摇有点想哭,心中委屈极了,拼尽全力想要向着那处光亮奔跑,可是脚下却仿佛有千斤重。 她很懊恼,又很焦急,胸前那团灼热的火焰,似乎燃烧得更加热烈…… …… 孟埙将定情锁随意往口袋里一揣,甚至都没再用阵术隐匿。 “一摇,别怕,可能……我确实有点心急,是不是跳舞跳得口渴了?我先带你下去喝杯饮料……”孟埙将戒指收起来,就想要去拉范一摇的手。 可是这一次,范一摇却没有像之前那样,任凭他摆布. 她将手缩回去了。 孟埙动作微僵,只见范一摇像个走失的,无助的孩子,不停地环顾四周,眼巴巴的,最后锁定一个方向不动了。 他顺着她转身的方向看过去,恰好撞见江南渡挑开纱帘从月牙露台上走出。 然而江南渡根本没有看他,满场的香衣鬓影珠光宝气,却独独只有一个人能落入他眼中。 江南渡看着范一摇,目光温柔,唇角扬起笑容。 范一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雾蒙蒙的眼睛似乎一点点变得清澈。 江南渡缓缓抬手,笑着展开双臂。 仿佛受到了某种鼓舞,范一摇终于一点点挪动脚步,走出中央舞池。 在场所有宾客都好奇地看着她,为她让出一条通路。 范一摇步子越来越快,最后竟是完全跑了起来,像只回归森林的小鹿,到最后几步快要到江南渡面前时,竟是直接跳起来飞扑上去! 江南渡稳稳将人接住,甚至都没有因为这冲击力而退后半步。他紧紧将人抱在怀中,低头深吸她发间熟悉的清香,感受着两具身体透过衣服布料紧紧的贴合,像是丢了三魂七魄的人终于形神归位。 范一摇像只树袋熊一样吊在男人身上,手脚并用,将脸深深埋进男人的肩窝里。 “一摇。” 男人轻声唤她。 就像溺水之人终于得以呼吸,范一摇连日来那种踩棉花的感觉终于消失不见,变得实实在在。 “唔……” 这回声音对了。 气味也对了。 感觉也是对的…… 她终于找到了,那个能让她灰暗世界里璀璨发光的东西。 第92章 逆鳞 江家“兄妹”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的一抱, 让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所有宾客都以一种错愕又古怪的表情注视着他们。 “不好意思诸位,舍妹身体不适,先失陪了。” 江南渡留下这句话, 便抱着范一摇堂而皇之地离开了。 直到二人彻底走出宴会厅,落针可闻的人群才如沸水般炸开。 “哎呦什么情况这是,江小姐就这么扑到江先生的身上了?” “啧啧, 成何体统, 就算是亲兄妹, 也应该避讳才是, 怎么能用那么亲密的姿势抱在一处。” “我怎么瞧着,这两人根本不像兄妹啊,江先生看江小姐的眼神不太对……” 最初的一波骚动过后, 人们便自然而然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孟埙身上。此时他尚且站在舞池正中, 手里还握着那个装了钻戒的盒子。 不过相比于众人脸上的同情,他则是要平静很多,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的。 凤梧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怎么样, 这回死心了么?” 孟埙目光终于从宴会厅大门处收回,鸦羽般的眼睫垂下, 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 将一件东西丢给凤梧, “没意思。” 凤梧下意识接住, 定睛一看发现竟是定情锁, 再抬眼时, 发现孟埙竟然已经走了。 “你这人……还真是……” …… 江南渡将范一摇抱回她的房间, 想把人放下来, 却发现根本没法做到, 因为她此时几乎整个人缠在他身上,如一株藤蔓,细细软软的枝条绕得人心猿意马。 “一摇,乖,放手。” 江南渡轻声哄劝。 范一摇却不肯,依然紧紧搂着江南渡的脖子吊在他身上,极近的距离下她扬起脑袋,眸光晶亮地看着他。 江南渡垂下眼,眸光愈发晦暗,视线落在少女那两片粉润娇嫩的唇上。 “一摇……我是谁?”他嗓子发紧地问。 “唔……大师兄……你是大师兄……” 少女灼热的鼻息靠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软香,极具诱惑。 江南渡如被蛊惑,缓缓靠近过去,却在最后一刻,微微偏过头,扣住一摇的后脑勺,将人用力按进了怀里。 他闭了闭眼,稳住心神,任凭怀里的人用灼热的呼吸穿透衣料,令他心神震荡。 虽早已苦恋成痴,可此时定情锁尚未打开,她的一切行为恐怕并非出自本意,他若是这样接受,无异于趁人之危。 这时,房门开了。 凤梧进来看到两人这般,立刻来了个原地后转,“哎,我是不是来得不太巧啊,我先回避……” “定情锁拿到了?”江南渡凉凉的声音响起。 凤梧脚步一顿,一只手蒙住眼睛转过身,从指缝间偷看到小徒弟正像小狗一样,将头往大徒弟的脖侧边拱,弄得大徒弟耳垂微红。 “嗯,拿倒是拿到了……” 江南渡声音中已满是隐忍克制:“那还不快点打开?” 为了避免亲眼目睹师门□□的“惨剧”,凤梧忙将定情锁从口袋里拿出,用钥匙开了锁,抽出锁孔内的一根细软发丝。 范一摇顿时不再乱动了,漆黑的大眼睛里有短暂的茫然。 江南渡总算是松了口气,将人从身上揭下来,放到一旁椅子上坐好,在旁耐心等着,直到看见范一摇双眼重新聚焦,才在她眼前挥了挥。 范一摇打了个机灵,如梦方醒。 “这回终于醒了?”江南渡声音还算冷静自持,仿佛刚才一切旖旎暧昧都不曾发生。 “哦,醒了。”范一摇与江南渡视线相对一瞬,便匆匆撇开目光,脸也像是生病发烧一般红。 凤梧冷眼旁观,以小徒弟的性格,若是知道自己被暗算用了定情锁,醒来以后第一件事不是应该提刀去砍孟埙那厮? 这么安安静静的样子,还真是不像她的风格。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江南渡伸手过来,想要摸摸范一摇的额头。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范一摇躲过了。 江南渡愣了一下。 范一摇脸更红了,起身将凤梧和江南渡一起往门外推,“我很好,我没事!我就是累了想要睡一觉,师父师兄你们先走吧!再见!” 砰的一声,门关上。 江南渡站在门外许久未动,直到被凤梧扯了扯袖子,才回过神。 “南渡,你没事吧?” 凤梧本以为又会遭遇大徒弟一个冷脸,未料到这一回却听他问:“凤凰,你说当初一摇倾慕的人……是帝俊吧?” 凤梧一时语塞,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打趣,最后只能道:“一摇她如今已经想起以前的事了,你不如亲自问问她?” 江南渡却只是无奈一笑,“罢了,其实只要她开心就好。想当初你我找到她,不也只是希望她这辈子康乐无忧?只要她好,我便好。” 凤梧看着大徒弟落寞离开的背影,很想追上去大声道:“数万年前你不敢争取,莫非如今也要重蹈覆辙?” 然而最后想了想,也只是感叹一声,径自离开。 满头银丝落在长衫肩头,如染了霜雪。 他这样一个懦夫,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 范一摇锁了房门便跳上床,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像只躲进洞里的兔子。 她的脸烫得厉害,这些天她虽然过得浑浑噩噩,却并非没有记忆。尤其是刚才,吊在大师兄身上时每一秒所发生的每一处细节,此时都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在脑内不停回放。 大师兄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大师兄透过胸腔传过来的有力心跳声,还有大师兄与她贴近时传导过来的灼热体温……都让她不可自拔地沉迷,想索取更多。 范一摇在被子里闷得脸热心跳,不停告诉自己,那都是定情锁的作用,做不得数的。 那些不可描述的臆想,并非出自她本意。 不过说起定情锁,范一摇觉得很奇怪。 其实在定情锁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意识到,对自己使用定情锁的人是孟埙。 在定情锁的作用下,她一开始的确是对孟埙心生疯魔般的痴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地,她便开始从心底生出抗拒,甚至会不自觉地模糊化孟埙的脸,只专注于那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直到今晚,孟埙向她求婚,她忽然觉得胸前有火在燃烧一样,一丝清醒的意识恢复过来,令她表达出拒绝的态度。 可是她为什么会摆脱定情锁的控制?难道因为她是负责看守九鼎的天狗,体质太强悍了? 这样想着,范一摇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然后就摸到了一样东西。 她一愣,从衣服里面翻出来一个护身符。 这还是当初决定运送前尘镜时大师兄给她的。 范一摇仔细看了看这枚护身符,心想,莫非是因为这个才让她没有被定情锁彻底控制? 到底是什么宝贝……居然连九鼎化身的铜器都能克制? 范一摇忍不住心中好奇,拆开了包裹在护身符外面的黑色绸缎。 然后她就看到了…… 一片黑色的龙鳞。 …… 这是他们来羊城以后的第一场雨。 范一摇和运红尘坐在壁炉边烤着火,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本该是十分惬意的享受,可范一摇却总是出神。 “总镖头,你知道从咱们的行李中翻出这本书有多难么,你怎么又不看了呀?”运红尘抱怨道。 她知道自从那姓孟的混蛋对自家总镖头使用了定情锁,总镖头就总是这样神情恍惚,所以故作生气,为的就是想引她多说说话。 “哦,我看完了。”范一摇轻轻将摊开在膝盖上的那本《九州上古事迹考》合上。 书页关合之前,她又不受控制瞥了上面某句话—— 【烛龙之逆鳞,御凶辟邪之用,取之,痛如杀之。】 当初随意翻看时,她的目光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停留,甚至如今回想,印象都很模糊,直到逼运红尘将这本书重新翻出,她才翻开来再次确认。 只不过这短短不足二十字的一句话,再看时,如字字泣血。 “总镖头……你这是,怎么了?”运红尘小心翼翼窥着范一摇神情。 “没什么,大师兄去哪儿了?”范一摇注意到一整天都没看到江南渡了。 “如今定情锁已经锻造成功,我们接下来该去蜀州找第八件铜器,大掌柜和老板今天出去采买,为接下来西去蜀州做准备。” 范一摇低下头,眼圈有点酸酸的。 一直以来,大师兄总是在为她奔波操劳,明明当初那么反对锻造九鼎,却也因为她的坚持,而倾尽一切陪伴左右。从小到大,她都是活在大师兄的保护中,可反观她,却好像从没为大师兄做过什么。 “那么急做什么呢?羊城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怎么不多留几天。” 运红尘拍手笑道:“大掌柜果然神通广大,他就知道你不舍得这边的好吃的好玩的,一早就派人去街市上买了你喜欢的小吃零食,等后面路上给你留着慢慢吃呢。” 范一摇不吭声了。 运红尘却还在兴致勃勃地历数:“听说买了总镖头你最喜欢的虾皇饺,还有菠萝包,马蹄糕……” 范一摇没有再认真听运红尘后面列举的小吃,此时她听着窗外雨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她好像,都不知道大师兄喜欢吃什么。 “小姐,沈大小姐前来拜访。”就在范一摇愣神的时候,蓉姨走过来说。 范一摇愣了愣。 沈大小姐?胭拾? 她来做什么? 几日不见,胭拾依然风采照人,丝毫没有被最近沈家的风言风语影响到。 自从那日沈夫人被黑猫抓伤,沈荣国性情大变之后,沈家的八卦简直成了羊城上流圈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夫人从沈宅消失,据说有人曾看见她在江边乞讨,而一向对夫人情深似海的沈荣国如今也成了流连花丛的常客,不得不让人唏嘘。 “胭拾姐姐,你来找我做什么?” 胭拾笑了笑,“既然你还愿意叫我一声胭拾姐姐,就说明还拿我当做自己人,对吧?” 范一摇略微提高了警惕,一般说出这种话,就意味着对方有事相求,十有八`九还不是什么简单易允的事。 见范一摇不答话,胭拾也不急,目光在蓉姨和运红尘身上扫了一圈,道:“方便单独说句话么?” 运红尘立刻不乐意了,“怎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还要藏着掖着的。” 范一摇想了想,对运红尘道:“算了,我单独和她去小客厅吧,你们就在这里等我。” 第93章 借用 两人一起来到隔壁的小客厅, 这里相比于大客厅布置得更为雅致,全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法式家具,似乎专门是为了给女孩子喝下午茶用的。 茶几上, 蓉姨已经十分贴心地安排人放了茶点。 “胭拾姐姐,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范一摇示意胭拾坐下说话。 胭拾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我是来问你借定情锁的。” 范一摇正准备拿点心的动作顿住, 显得很惊讶。 “你知道定情锁的事, 我倒是不意外, 但是却意外于你直接提出来。” 胭拾大方地一笑, “这有什么好绕圈子的。” “那你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定情锁么?” “这应该是个有点长的故事。”胭拾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根女士烟,歪了歪头, “介意我抽根烟么?” 范一摇表示请便。 胭拾将烟叼在嘴里, 侧头点火。火光将她那张冷清的脸晃得忽明忽暗,散碎卷曲的额发垂落,将一只眼睛遮在后面,看上去神秘而风情。 范一摇看得有点入神, 只觉得这样的胭拾才是真正的她。与之相比,宴会上八面玲珑端庄淑女的沈家大小姐, 真的很不适合她。 “相信之前的故事你都有所耳闻了, 我那个好父亲一夜之间痴迷于戏院女婢, 说什么都要和我母亲离婚将她明媒正娶进门, 我祖父祖父母被活活气死, 母亲也不堪受辱上吊自杀, 而我也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胭拾将这一段说得很是云淡风轻, 就像是漫不经心地谈论着别人的故事。可若是真的带入她的经历, 难以想象该是何等苦痛狼狈。 “当时我才十岁。”胭拾说到这里, 忽然轻笑一声,“十岁的女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社会险恶,一张火车票就把自己送去沪城,投奔了一个远房舅舅,结果第二天就被卖到窑子里。” 范一摇没有出声,十分称职地扮演起一个倾听者,因为此时此刻,对胭拾来说,任何安慰的语言都会显得苍白又多余。 胭拾继续道:“在那种地方,该学的,不该学的,我都学会了。后来在老鸨逼我接客的前一天我跑了,流落街头快要饿死的时候被一个好心的先生收留,他教给我很多东西,得知我家里的遭遇,便跟我说了定情锁的事。” 范一摇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没有立刻回羊城揭发那个沈夫人?怎么又成了舞女?” 胭拾轻轻吐了一口烟,在如梦似幻的烟雾中,似乎也陷入了回忆。 “那个时候,沈家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了,我已经找到了最在乎的人。” 范一摇试探道:“是那位先生?” 胭拾没有否认,“但是他只拿我当一个小姑娘,像照拂晚辈一样照顾我。他有更高的追求,有他的理想和信仰。可当时的我并不理解,便直接赌气嫁了人。” 范一摇震惊了,“你还嫁过人?!” 胭拾:“后来我流产了,再不能生育,就被那家人抛弃了。” 范一摇:“……” 这信息量有点大,她得好好消化消化。 胭拾:“有一段时间,我过得十分消沉,甚至跳了黄浦江,还是他将我救起来,悉心照顾我,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我当时的眼中只有男女情爱,恨不能天天跟他在一起,而随着世道越来越乱,他也越来越忙,好像总有很多事要做,最后我跟他大吵一架,就去做了舞女,再不跟他联系了。” “那你又是怎么突然想通了,要回到羊城呢?”范一摇好奇。 胭拾乌黑的眼珠微微转动,认真看向范一摇,“还记得我和你在船上说过的话么,范总镖头,我回来,是因为你。” 范一摇茫然:“我?为什么是我呀?” 胭拾笑得弯起了眼,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不那么冷了。 “也不能说完全是因为你吧,人生近三十载,我从豪门沦入娼门,见识过最卑劣的面孔,也见识过真正的人性光辉,对那些最底层的贫苦百姓能够感同身受,也可以自如穿梭在道貌岸然的高官商贾之间,说没有感慨是不可能的,但我从来没有下定决心,迈出那最后一步。直到那天,看到你以鼓声激励那些被海啸卷入水中的人,看到你逐渐将一盘散沙汇聚成塔,我好像终于理解了他。” “‘他’就是那个先生么?”范一摇问。 胭拾点点头,唇角也勾起温柔的弧度。 那位先生想必在她心中分量非常,每当提起,胭拾那双死水般的眼眸深处便如燃起火焰,热烈而灿烂。 范一摇微微叹息一声,小声道:“胭拾姐姐,你向我借定情锁,不会是想对那个先生使用吧,你也看到那个沈夫人的结局了……” 胭拾严肃起来:“当然不是,如果我只是和那个女人一样肤浅,又怎配仰慕他?” 范一摇皱眉:“那你借用定情锁是想做什么?” 胭拾没有立刻解释,而是神色一变,收回了所有温柔情绪,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放到茶几上,推给范一摇。 范一摇看向照片,只见这是一张双人合照,照片里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她认出来,正是被胭拾奉为座上宾的那个日本商人鹰藤,而另一个男人看上去比鹰藤年长几岁,穿着日式军装,双手交叠于身前,拄着一把日本军刀。 “这个鹰藤你认识的,旁边那个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也是目前日本最激进的主战派军官之一。我向你借用定情锁,是想给鹰藤使用,我要成为鹰藤的太太,成为让他沉迷的女人。” 范一摇听得心头一跳,“胭拾姐姐,你这又是何必呢?就算那个鹰藤的亲哥哥是主战派,你嫁过去又有什么意义?总不会因为你,人家就改变想法了吧?” 胭拾道:“这些年东洋鬼子的狼子野心几乎昭然若揭,开战只是迟早的事,我从没奢望过能够扭转局势,只希望当我们这片土地遭人践踏时,可以用一些微末的情报,换得华国军队更小的损失。” 范一摇怔然,“可是……可是你明知道那定情锁的作用只是暂时的,一旦被人拆穿,你想过你的后果么?” 胭拾无所畏惧地笑了笑,“那个女人能欺骗我父亲近二十年,我只需要几年就可以。” 见范一摇迟迟不肯应允,胭拾起身,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范总镖头,请将定情锁借给我吧。” 范一摇急忙将胭拾扶起来,心情复杂,“可是胭拾姐姐,你这就相当于是完全葬送了自己的后半生啊,值得么?” 胭拾却很是坦然地冲她笑了笑,“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辈华夏儿女,适逢民族危亡之际,理应奋不顾身寻求自救之法。这是他当年给我说的,也是我现在想对你说的。” …… 晚上运红尘忽然大叫着冲进范一摇的房间。 “不好了总镖头!我怎么找不到定情锁了!!我翻了好多地方,明明记得今天早上还收到这个木匣子里的!” 范一摇却很淡定地说:“哦,我借人了。” 运红尘翻找的动作一僵,还以为自己听错,“啥?你说啥?!” 范一摇重复一遍:“唔,我借给胭拾姐姐了。” 运红尘一脸“你莫不是疯了”的表情。 范一摇唉声叹气地抓了抓头:“哎,没事,我自己会去跟师兄和师父解释的。” 运红尘见范一摇如此纠结的模样,也不忍责怪,反而安慰道:“大掌柜倒还好啦,要是让老板知道你将一件铜器这么白白借人,只怕要疼到心肝抽抽了。” 范一摇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个狭长的小木匣,努力给自己找补道:“也不算白借人,这不是么,还换回来一样东西。” 运红尘凑近了看,啧啧两声,“木匣的做工倒还算不错,但是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 她正欲伸爪子去开锁,却被范一摇拍了回去。 “哎,这不能随便开的,是胭拾委托我们运送的东西。” 运红尘:“委托?给了多少镖利?” 范一摇:“……没给。” 运红尘听得瞠目结舌,“总镖头,我没听错吧,你不仅将定情锁白借给她,还要白白帮她走镖?!” 总镖头该不会是中了一次定情锁,把脑子都搞傻了吧?! “哎,反正定情锁已经锻造过的嘛,又不会影响九鼎重立,按照孟埙之前的说法,等最后一样铜器锻造完成后,九件铜器会自动归位的。再说了,我们现在又不缺那几个镖利钱。” 运红尘哑口无言:“行吧。” 范一摇也知道自己这一单是做了亏本买卖,老脸有点挂不住,便将人赶出去:“好了你去值班吧,我要睡觉了!” 然而这一晚,范一摇却是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本来她都打算好了,先不急着去找招魂灯,而是好好陪大师兄在羊城玩一段时间,或者去别的地方,只要是大师兄喜欢就好。 可如今与胭拾交谈一场,她又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去游山玩水了。 说到底,九州大地如今惨遭外族欺凌,还是与她推翻九鼎有关,若是能尽早恢复九鼎,重建九州秩序,是不是也就无需胭拾这样的人去放弃自己的幸福以身犯险了? 虽然夜里没睡好,但是范一摇第二天早上还是起了个大早,特意梳洗打扮了一下,换上一条蕾丝花边的小洋装,到江南渡的门口徘徊。 江南渡一早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来来回回的。 他很快梳洗整理好,推开门便看到自家小师妹,正站在走廊逆光处,听见房门打开,抬头望过来。 江南渡一愣,“一摇?” “大师兄!”范一摇跑过来,小皮鞋敲击在实木地板上,发出欢快的踢踏声。 江南渡唇角不自觉扬起,“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范一摇有点难为情地低下头,“大师兄……你今天有空么?” 江南渡:“一摇有什么事?” 范一摇:“我……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好像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你过生日呢……” 江南渡愣了愣,随即好笑道:“一摇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第94章 过生日 范一摇轻轻咬住嘴唇, 却不肯抬眼与他对视。 江南渡宽容地笑了笑,“烛龙天生地养,本就不知道生辰为何时, 哪里需要过生日。” 见范一摇还是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江南渡眼中笑意更深,忍不住打趣道:“怎么跟小时候一样。” 这回轮到范一摇愣住了, “小时候?我小时候怎么了?” 江南渡好整以暇靠在门口, 垂眸看着小师妹。 “你三岁被我和师父捡回来, 本来我们九州就不太流行庆祝生辰, 我们也就忽略了这些。可是你六岁那年碰巧看到别人家小孩过生日,便又哭又闹也要过,后来没办法, 师父就随便抽签抽了一天当做你的生日。等你有了生日, 又开始哭,说大师兄也没有生日,说什么都要师父也抽一天当做我的生日。” 说起这些童年趣事,江南渡脸上情不自禁洋溢着笑。 可是范一摇鼻子却酸酸的。 “那我现在还不如六岁的我, 都不知道帮师兄要生日过。” 江南渡看范一摇那委屈巴巴的表情,忍不住抬手刮了一下鼻子, “我过不到生日, 你委屈什么?” 范一摇却不管, 双手抱住江南渡的胳膊, “那择日不如撞日, 以后年年的今天, 都是师兄的生日好不好?” 江南渡疑惑:“一摇,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范一摇却执拗地继续问:“好不好!” 江南渡无奈:“好, 以后年年今日, 一摇都为我庆生。” 范一摇点头如捣蒜,揉了揉泛红的眼睛,抓着江南渡就往外跑,“太好了,那我们今天出去逛街,我来给师兄过生日!” 江南渡也不知道范一摇今天怎么说风就是雨的,任凭她拉着出门。 他们先是去了羊城最有名的一家百货商场。 范一摇吵着要给江南渡买衣服,西式的,中式的,从衣帽鞋袜,到领带袖扣配饰,她就像个女版土大款,领着新鲜出炉的小白脸去商场扫货。 偏偏无论什么样的衣服或者饰品,到了江南渡身上,那效果都是一流的,别人都是人靠衣装,到了江南渡这里反而成了人抬衣服,看得范一摇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好,到最后买的东西太多,不得不召唤蓉姐,送两个苦力来给他们专门拎东西。 那些柜台服务小姐们全都乐开了花,商场的总经理甚至还想要江南渡跟他们签约广告代言合同。 然而这短暂的一天如此宝贵,范一摇又哪里舍得耽误,面对天价代言邀约,一向财迷的她竟然不为所动,拉着江南渡就离开了百货商场,又去街上吃馆子。 “大师兄,我这里准备了十几家馆子,你是想吃西餐还是中餐?要是吃中餐的话,是想吃本地粤菜,还是想吃川菜,杭帮菜,或者西北菜?” 江南渡心情显然很不错,撑着下巴听范一摇在耳边念叨,给出的答案却永远的如出一辙,“一摇喜欢吃什么,师兄就喜欢吃什么。” 若是换做以前,范一摇肯定就会选一家自己想吃的,然后开开心心领着江南渡进去。 可此时此刻,她心中却说不出的难过愧疚。 这么多年了,仔细想想,她竟不知道大师兄喜欢吃什么。 他是爱好偏甜的口味,还是喜欢偏辣的? 印象中,似乎永远都是她在提出要求,而大师兄也永远会满足她。 “不,今天是你的生日!以你为主!” 见范一摇如此认真,认真到近乎执拗,恐怕再不做选择,就要急得哭出来,江南渡故作回忆地问:“嗯……杭帮菜,西北菜……还有什么?” 范一摇又将准备的菜馆一一列数了一遍。 江南渡思考片刻,正要开口做出选择,却忽然被范一摇捂住了嘴。 “不可以故意选我爱吃的哦!”少女黑眼睛明亮清澈,带着几分嗔怪。 江南渡感受到唇上属于对方掌心的柔软触感,呼吸微滞。 “听见没有!”范一摇故意凶巴巴地威胁。 江南渡眼中顿时溢满笑意,轻轻眨两下眼,示意谨遵指令。 范一摇这才松开了手。 “那就选杭帮菜吧,我更喜欢偏甜的口味。”江南渡道。 范一摇默默在心里记下,便领着江南渡进了一家杭帮菜馆。 她出手阔绰地订了最上等的包间,点了满满一桌的菜,还亲自给江南渡布菜。 “大师兄,尝尝这个蟹粉豆腐!” “大师兄,他家的红烧肉是招牌菜,你尝尝。” “大师兄,原来你喜欢喝酒酿圆子羹啊,我以前居然都不知道的,那我再给你盛一碗……” 江南渡虽然对范一摇突如其来的殷勤表示不解,却还是全盘接受,直到撑得实在吃不下,才握住那只努力想往他碗里夹菜的手。 “好了一摇,你再这样喂下去,恐怕接下来我们就要去医馆,找大夫开健胃消食的方子了。” 范一摇这才讪讪地收了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大师兄,我,我只是希望你今天能够特别开心。” 江南渡:“嗯,我特别开心。” 似是怕她不信,又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重复一遍:“今天有一摇给我过生日,特别开心。” 范一摇想了想,却摇头:“哎,还不行,还没结束呢,你还得差一点,才能特别开心。” “还有别的安排?”江南渡扶额轻笑,“一摇,你今天到底想做什么?” 从饭馆出来,江南渡发现司机竟是开车直接载他们回到了宅邸。 “嗯?不是说后面还有安排么?”江南渡微微挑眉。 范一摇神秘兮兮地将人往里推:“是呀,你进去就知道了嘛!” 江南渡心中已有了大致猜测,不过在看到迎门的喷射彩条,以及那个放在推车上的四层大蛋糕时,还是十分有礼貌地表现出惊喜之色。 “主人生辰快乐!” 宅邸内所有仆人列成两排,向江南渡和范一摇齐齐鞠躬,分别站在末位的凤梧和运红尘表情抽搐,显然对此浮夸的阵仗满心鄙夷。 “大师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范一摇满怀期待地问,“这是你第一次吃生日蛋糕吧?” 江南渡点点头,很诚恳道:“嗯,很惊喜,很意外。” 这场小型庆生宴并无外人,只有他们镖局四人组以及蓉姨和一众仆从,却是来到羊城以后,让江南渡觉得最舒适的一场宴会。 他心情显然不错,甚至关注起孟埙来。 “嗯?那个人呢?” 凤梧无语:“他又不是受虐狂,还留在这里干嘛?” 江南渡不无遗憾道:“已经走了么,那真的可惜了,这么大的蛋糕,应分他一份的。” 凤梧心中默默吐槽:大徒弟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记仇加腹黑啊。 范一摇挖空心思,将所有以前行走江湖时在酒桌上看到的行酒游戏搬出来,组织大家玩了一遍,嘴里嚷嚷着“不醉不归”。 她有心想要大师兄放纵一次,任性一把,可是没想到最后倒是先把自己灌醉了。 江南渡见其他人也都喝得东倒西歪,便遣散了大家,自己抱着范一摇,准备给她送回房间。 可是回房的路上,醉酒的小师妹却不老实起来,忽然呜呜地哭了。 哭着入睡伤身,江南渡见状,便调转方向,带着范一摇去了花园,打算让她吹吹风醒了酒再回房间。 今天天气极好,晚上也不觉得冷,小花园内幽香阵阵,几盏维多利亚风格的黑色掐丝柱灯,将这片小天地笼进一片温婉柔光中。 江南渡将范一摇放在长椅上,看着她啪嗒啪嗒掉眼泪,又心疼,又好笑,拿出西装口袋里塞的手绢,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问:“一摇告诉大师兄,为什么哭了?这是谁给我们委屈受了?” “呜呜呜我从来没给大师兄庆祝过生日,都,都不知道蛋糕上的蜡烛应该插几根……呜呜呜……” 江南渡差点噗嗤笑出声,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不禁在心中发出感叹。 他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师妹…… “师兄活了很久很久了,如果一摇想插蜡烛,可能插满蛋糕都不够,所以像今天这样,只插一根就很好了。” 本以为这样哄哄就能把人安抚好,可是没想到范一摇哭得越发伤心。 江南渡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将人揽进怀里,轻轻拍抚着,然后就听见少女哽咽的声音在他耳畔道:“大师兄,我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以后,以后都会像今天这样,对你特别特别好……” 江南渡一愣,温柔的灯光映得他眉眼也同样温柔。 “一摇不用对师兄特别好,只要对我有一点点好就可以了。” 范一摇却摇头,“不行,不够的,那不够的。” 江南渡承认这一刻,他是有些贪心了,微微侧过头,与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对视,带着些诱哄道:“一摇每天对师兄一点点好,就这样长长久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也可以积攒……” 然而话说到一半,江南渡骤然浑身僵硬。 因为他感觉到一只温暖绵密的手,正顺着他的后衣领深入,触碰到后脊某处。 在那里,有一块深可入骨的浅浅凹陷,包裹在光滑无瑕的皮肤下,平时不仔细看甚至不会注意。 “疼不疼啊……” 这带着颤音的一声让江南渡回神,他恍惚地低头看过来,有一瞬间,心中慌乱,甚至想要将怀中的人推开。 可是范一摇却紧紧抱着他,手依然在那块凹痕上轻轻摩挲,嘴里不停念叨。 “疼不疼啊……大师兄,你疼不疼啊……” 这一刻,江南渡终于明白,今天范一摇为何会如此。 心中隐隐泛起难言的酸涩,但是感受到脊背上那珍而重之的触碰,又尝出一丝甜蜜。 “……龙之逆鳞……取之如杀之,大师兄你对我这样好,我,我可怎么还得起……” 范一摇最后完全是崩溃得大哭起来。 江南渡任凭她的眼泪将衣襟濡湿,下意识收紧手臂,用力抱紧,似是要将两人融为一体。 “怎么会还不起?” 他眼眸低垂,轻声呢喃,似乎怀中抱着的并不是一位酒醉的少女,而是他的命。 “还不起的人,明明是我才对……” 第95章 空白镖单 凤梧听小徒弟说已经将定情锁借人, 竟然没有如预料中肉痛发疯。 “一摇觉得可以借,那就借吧,又不是不还回来了。” 范一摇见凤梧如此云淡风轻, 忍不住好奇:“那如果我把如意爵也借人了呢?” 凤梧:“……” 眼看着师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火山爆发的前一秒,范一摇道:“我就是问问而已, 师父您别多想。” 凤梧险些没有搂住火, 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一整天都没再搭理小徒弟。 晚上吃饭时, 运红尘看着总镖头和大掌柜互相夹菜,只觉得饭没吃就被喂饱了。 “总镖头,孟埙如今人不见了, 咱们该去哪里找招魂灯呢?” 范一摇将一碗酒酿圆子羹推到江南渡面前, 淡定地说:“放心吧,我知道去哪里找。” 运红尘意外,“诶?总镖头你知道?孟埙提前告诉你了?” “那倒是没有。”提到孟埙,范一摇有点心虚地朝大师兄的方向瞄了一眼, 见对方神色如常,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 拍在桌上, “他留下了这个。” 江南渡抬眼扫了一下, 微微挑眉, “委托镖单?” 范一摇道:“是啊, 这个镖单是蜀州青城的, 我想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给我们留这么一样东西, 肯定是和招魂灯有关。” 运红尘捻起镖单仔细查看, 发现这张镖单是以山海镖局的名义接下来的, 委托人那一栏写的名字却不是孟埙,而是一个陌生的人名——宋振华。镖单上填了委托人的地址,却没有写明委托物和运送地址。 “这是要押运什么呀?不会是又给我们挖坑吧?”运红尘现在对孟埙的人品十分质疑,下意识就觉得这个刁民想要害人。 “不管怎样,咱们先按照这个地址找过去再说。刚好胭拾委托给我的那个木匣,也是要送去青城的。” 这么巧? 江南渡微微皱眉,“胭拾让你送的木匣子里是什么?” 范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木匣是锁上的,胭拾说不需要为里面的东西作保,送到目的地后再打开就可以。” 这种暗镖也不是没有过,委托人想要高保密性,便直接封箱送押,只不过这样一来,镖局只需要保证将封箱运送到地方,至于里面的东西如何,不必再担保。 …… 因为风头太盛,山海镖局众人不想再引人注意,第二天是趁着天色蒙蒙亮时离开羊城租界区的。 蓉姨很是不舍,但依然保持隐忍克制的情绪,“请家主务必保重自己。” “蓉姨也保重,等以后有机会还会回来看你。”江南渡道。 蓉姨笑了笑,心中清楚,虽然家主这样说,实际上这次分别后此生再难相见了。 一直等他们上车驶出庄园大门,这位已隐隐现出老态的妇人还站在门口,冲着他们挥手告别。 江南渡回头看了一眼。 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目睹这样的画面,可几乎每一代服侍过他的仆从,不管多么亲厚,他都只能看着他们这样老去,死亡。 一切都是在岁月中流逝,而他却是岁月本身。 从这方面来看,这与他当年做钟山之主,于深渊中万年独守,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大师兄,你怎么了?” 一个软软的声音打断了江南渡的思绪,让他回过神。 “嗯,没什么,只是觉得蓉姨年纪大了,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 “等我们把九鼎的事情解决,以后可以随时回来看她。”范一摇倒是想得很开。 “嗯,说的也是。”江南渡笑了笑,目光落在她身上。 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而这不一样的源头,都是身边这个人。 时至今日,尤为忘记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那是一束光,将他几乎陨灭于岁月中的意识唤回。 让他知道,他还是活着的。 …… 从羊城到青城着实需要费一番波折,得先坐火车,再转马车,甚至进入蜀州地界后,有些地方道路险阻,只能徒步。 好在不管怎么折腾都是陆路,范一摇心中倒是不怵。 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一次还能在火车站碰到一个熟人。 “沈小姐?” 沈敏敏听见声音回过头,看到范一摇他们,显得有些局促。 这还是范一摇第一次见到沈敏敏穿得这么朴素,她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行李箱,及膝的米色长大衣外围了一条暗色格子毛呢披巾,虽然仔细看质地都是好东西,不过因为颜色太素,融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俨然已看不出她租界区上流名媛的身份。 “江小姐?” 范一摇笑了笑,这个时候他们也没必要再隐瞒身份了。 “哎,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江小姐,我们的真实身份是镖师,我姓范,是镖局里的总镖头,我们这次来羊城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 沈敏敏看起来并不惊讶,“我早就猜到你们不是普通人,所以你们是……大姐聘请的人?” 还不等范一摇回答,沈敏敏又自说自话道:“罢了,反正现在追究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我们倒不是受聘于沈大小姐,但我之前和她有过一面之缘,这次也不过是碰巧遇到了。”范一摇解释,这时才注意到沈敏敏头上簪的一朵白花。 沈敏敏察觉到她目光,淡淡道:“我母亲已经去世了,三天前被人发现病死在街头。” 范一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江南渡开口道:“沈小姐节哀。” 沈敏敏见江南渡跟自己讲话,本以为会像之前那样心跳加速,紧张不安,却没想到她竟是无比平静,并不会再生出那种少女心悸的感觉。 她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经历了这段时间的风云变化,儿女情长于她来说,似乎完全不重要了。 “我母亲的结局都是她咎由自取,我不会怪大姐和父亲,更不会迁怒于诸位。”沈敏敏说到这里,眼睫低垂下去,显出几分黯然,“我甚至应该感谢大姐,是她让我解脱了。” 范一摇和江南渡交换了一个眼神,总觉得几日不见,这位沈二小姐似乎变化很大。 “沈小姐这是去什么地方?是打算出去旅行么?”运红尘问。 沈敏敏摇头,“我准备离开这里了。” “离开?”范一摇有点意外,“你一个人?那你父亲不会担心么?” 沈敏敏苦笑一声,“如今我在这个家里,才会让所有人都不舒服。” 家逢巨变,人生际遇从此天翻地覆,范一摇不禁在心底对沈敏敏产生同情。 而沈敏敏却好像猜出范一摇在想什么一样,忽然洒脱一笑。 “范总镖头不需要同情我。” 范一摇愣了愣,抬头与沈敏敏对视。 客观地说,沈敏敏并非美貌的女孩子,范一摇第一次见她时,甚至完全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她似乎总是畏缩怯懦的,如同空气一样隐藏在别人注意不到的角落,即使与人目光交接,也会迅速回避。 可此时此刻,范一摇竟是从沈敏敏坚定的目光中看出一抹神采来,这股精神气不同于以往的她,让她整个人增色不少。 “其实我以前的生活在别人看来十分优渥,但我从没有一天觉得幸福过。当然,如今在沈家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是大姐的出现,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这时车站上响起火车悠长的鸣笛声,沈敏敏回头看了一眼,显然那即将启程离站的正是她要搭乘的车次。 “……那就是如果对现状心存不满,与其隐忍沉沦,自怨自艾,不如寻求改变,自谋出路。” 沈敏敏微微勾起唇角,冲范一摇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走了,诸位,后会无期。” 范一摇等人一直目送沈敏敏登上火车。 运红尘忍不住感叹:“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她自己出去闯荡,真的可以嘛?” 凤梧道:“沈大小姐应该会为她打点一些吧,毕竟是有着相同血缘的妹妹。” 范一摇却是叹了口气:“她也应该是没有其他选择了吧,沈荣国对待沈夫人是那种态度,对她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与其待在家里受气,还不如出去换一种生活。你说是吧,师父?” 凤梧瞥了范一摇一眼,似乎总算是消气了,“好了,别管人家的闲事了,我们也上车吧。” 坐到火车车厢里的时候,范一摇看着窗外渐渐移动起来的景色,有点出神。 江南渡问:“怎么了,还在想沈敏敏的事情?” 范一摇之前已经将胭拾借用定情锁的理由告诉江南渡了,便道:“我在想沈家这对姐妹,大师兄,她们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人类啊,可是你有没有觉得,她们似乎比我们这些九州的异兽和阵法师还要强大?” 江南渡:“为什么这样说?” 范一摇:“异兽和阵法师们天赋异禀,在普通人看来简直可以说是神通广大,上古时期人类更是将我们奉若神明。而我们也总是愿意去保护他们,庇佑他们。可我总觉得,我们对他们,似乎有点过于轻视了呢。” 江南渡听到范一摇的话,也不禁陷入沉思。 同样的话,在数万年前,她也曾对他说过。 只是当时他只将这些当做一只小狗的胡思乱想,并未放在心上。 而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就算是想回应,也无法做到。 “一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一次,江南渡很耐心地问,不再只是做一个倾听者,他更想了解她内心的想法。 然而范一摇却撑着下巴,目光一直看着窗外极远的地方,眼神迷惑,“唔……具体我也说不好,等我仔细想想,再告诉你。” …… 一进入蜀州就感觉到空气中的闷热和潮湿,本地人酷爱麻辣,街头巷尾的空气都是麻辣的味道。 “哇,总镖头,听说那边有一条青城很有名的小吃街,我们要不要先过去看看呀?”运红尘兴致勃勃,都快被一路走来看到的各色小吃馋哭了。 范一摇看了江南渡一眼,道:“唔……还是算了,锻造招魂灯要紧,我们还是快点去找宋振国吧。” 运红尘瞬间就蔫了,眼巴巴望着小吃街的方向,一步三回头。 江南渡却道:“还是过去看看吧,走了这么多天,也没好好吃顿饭。” 运红尘感动得热泪盈眶。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什么时候见过大掌柜和总镖头唱反调? 难得,太难得了! “可是大师兄你……”范一摇正想说什么,却被江南渡拉住手,径自往小吃街的方向走。 “一摇不是一直很想吃牛油火锅么?” 小吃街上人流攒动,摩肩接踵中,范一摇被江南渡护在身后。 她仰起头看着前面牵着她手的男人,小声嘀咕:“我倒是很喜欢,可是大师兄你不是不喜欢吃辣么……” 说起来就惭愧,大师兄不喜欢吃辣这件事,还是那天给他“过生日”的时候范一摇才真正发现的。 江南渡忽然停下脚步,害得范一摇一头撞在他身上。 大师兄身上的衣料冰冰凉凉的,带着他特有的香味,范一摇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一摇。” 范一摇抬起头,发现大师兄已经转过来,正低头看她。 第96章 丢魂 江南渡有片刻的安静, “一摇是因为知道大师兄不喜欢吃辣,所以才不愿意去小吃街么?” 范一摇有点不自在地点头,“是啊, 以前我们吃川菜的时候,师兄你都吃很少的,我从没在意过, 我……” 江南渡却将她打断:“可是师兄也希望能看到一摇吃自己喜欢的东西。” 范一摇有点可怜巴巴地说:“可是我已经答应过师兄, 要对你很好很好的。” “但是大师兄不希望你因此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 也不想让你改变自己来迁就师兄。一摇, 你明白么?” 范一摇看着大师兄那双漆黑的眼,只觉得那里面极深极深,似包容着万般情绪。 她若有所思, 微叹口气。 江南渡被她的表情逗笑, 拉起她的手,“走吧,师兄带一摇去吃牛油火锅。” …… 酒足饭饱之后,他们总算是按照地址找到了宋家。 这宋家一看就不简单, 远远看去屋舍连片,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几进的院子。 “诸位是山海镖局的人?稍等片刻, 我这就去通报。” 门房一看他们手中的镖单, 表现得极为客气, 立刻就去禀告家主了。 不多时, 一位身穿马褂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 “幸会幸会, 在下正是这笔镖单的委托人, 宋振华。” 凤梧端详来人片刻, 见对方只是个普通人, 便问:“宋先生, 恕我冒昧,我看青城也有不少镖局,我们山海镖局在奉阳,距离青城可谓相隔十万八千里,不知道您为何舍近求远,要特意委托我们来运送您的镖物呢?” 宋振华叹息一声,“此事说来话长,还请诸位先入内小坐,再听我详细道来。” 众人很快便被引入宋府正堂内入座,梳着长辫子穿着荷叶裙的小丫鬟们进进出出,垂首在旁伺候,这让刚从羊城出来不久的范一摇很是不适应。 青城地处内陆,不要说与现代化进程非常高的羊城相比,就算是和奉阳城相比,还要保守传统许多。 这不禁会让人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荒诞感,一时间进入新时代,一时间又回到旧世界。 “宋先生,您现在可以说了吧?”范一摇不太喜欢这座宅子的沉闷氛围,忍不住催促。 宋振华摆摆手,那些婢女便纷纷屈膝行礼告退,最后一个离开的还十分贴心地将大堂房门关上。 范一摇和运红尘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禁偷偷撇嘴。 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要是接下来宋振华不能说出点什么惊世骇俗的故事,恐怕说不过去。 “诸位有所不知,之所以辗转求人,将这镖单委托给贵镖局,实在是因为事情太过诡异,我们已经不敢再委托别人了。” 江南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请宋先生不要再卖关子了。” 宋振华也不恼怒,连连称是:“是这样,鄙人有一子,名为励成,原本也是十分成器的,早早送他留洋,回来后又读了军校,当初跟在大帅身边很受器重,可是不知道为何,上个月回来以后,他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浑浑噩噩,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而且只要一醒来,就要烟抽。” 抽烟?! 范一摇听得心中一惊。 该不会是她想的那种烟吧…… 她早就听说如今一些有钱人喜欢吸食鸦片,师父跟他说过,这就是洋鬼子搞进来专门害人的玩意儿,抽上一口就上瘾,从此便做不得人,只能做行尸走肉的畜生。 宋振华继续道:“原本我和内子只是以为这孩子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难处,回家散几天心的,可是没想到这么一待就是一个月,内子不放心,便找神婆来看,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山海镖局一行人只有运红尘比较给力,充当起一个合格的捧哏,“怎么着?” 宋振华将声音神秘兮兮地压低:“神婆说,原来我儿子是被那山里的狐媚子勾去了魂魄!” 大堂内短暂的凝滞,宋振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明显,在场听众的反应完全没有达到他心中的预期。 见气氛实在是太尴尬,凤梧咳嗽了一声,“那个……宋先生,那您儿子都有什么症状?” “症状?”宋振华一愣,“刚刚不是说了,就是浑浑噩噩,醒了就抽烟,抽完了就睡啊。” 范一摇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不就是抽鸦片抽的么,关人家狐媚子什么事啊。 宋振华见众人表情,似是猜出他们的怀疑,便道:“我知道,此事听起来太过奇诡,诸位肯定是不信的。一开始我也不信,可是架不住内子哭闹,只好将励成送去了城外的道观里,心想道观能够辟邪,若真的是有什么邪祟,好歹还有道长们的保护……” 江南渡耐心告罄,直接问:“宋先生,您委托我们运送的,到底是何物?” “您先别急,听我说到后面就知道了。” 宋振华却不肯跳过他啰嗦的讲故事环节,继续有条不紊地往下讲。 “本来我们送励成去道观,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那道观里的道长见了励成,竟是说出了和神婆几乎一样的话,说我们家励成身上少了一魂一魄!诸位说说,这,这我们还能不信么?一个神婆胡说八道也就算了,就连德高望重的一观之主也这么说,叫我们如何不信!” 凤梧:“这个嘛,也不好说,毕竟如今江湖骗……” 江南渡咳嗽了一声。 凤梧立刻转变口风:“不过宋先生您说的这种情况,的确是不容忽视啊,毕竟事关魂魄!” 范一摇看了大师兄一眼,明白他为什么要打断师父。 既然是失了魂魄,势必就要“招魂”,只怕他们马上就能得到与招魂灯有关的消息了。这种关键时刻,必须要引着宋振华往下说,真的惹恼人家,到时候把他们都开了,可就傻眼了。 果然,只见宋振华就要变黑的脸色总算是缓和,“就说是嘛!不敢不信的!在这之后,我们就听了那位道长的建议,准备在山上给励成做一个法事招魂,道长说需要准备铜灯作为法器,也是赶巧了,刚好我们家就有一盏祖传的铜灯!” 范一摇一听,眼睛都要亮了:“宋先生是想委托我们运送这盏铜灯?” 宋振华点头:“正是啊!” 这不是做贼的遇见截路的——赶巧了。 范一摇几乎要心花怒放,暗道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江南渡却问:“听宋先生的意思,那道观距离青城并不远,是吧?” 宋振华道:“不远不远,从这里过去也就是半日路程,马儿跑得快的话也就是两个时辰的事!” 江南渡很敏锐地看出了问题,“如此短的距离,应是个很轻松的活,为何宋先生说不敢委托别的镖局负责押运?” 其实如果换做范一摇,她更想问,这么短的距离,有必要雇镖局运送么? 宋振华支支吾吾,面色难看:“因为,因为之前负责运送的人……全都出事了啊!” …… 晚上范一摇等人被留在宋府住宿,宋家自然是以上宾的礼仪相待,什么都是安排的最好的。 足足能睡下四五人的千工拔步床上,铺着真丝的床褥,暖炉里燃着安神香,香味清甜不刺鼻,即便对闻不惯香的范一摇来说,也没有任何不适。 连日舟车劳顿,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么舒坦的地方,范一摇只想蒙头大睡一场,偏偏旁边来了个捣乱的,让她不得安宁。 “总镖头,要不……要不这镖咱还是别接了吧。”运红尘越想越觉得害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范一摇瞥她一眼,“为什么呀?你居然还会怕?” 运红尘索性从床上坐起来,“哎呀,这和我那次可完全不一样嘛!我当初只是偷偷从运输目的地跑回去,可你没听那宋振华说得多吓人多邪乎!他们每次运送的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太危险了!” 范一摇打了哈欠,换了个姿势躺着,很是不以为然:“当初给孟埙运送前尘镜的时候,不是也没少出事嘛,不要害怕,我们可是山海镖局。” 山海镖局如今在外的名头是什么? 敢接别人不敢接的镖! 据宋振华说,他之前派人将家里的铜灯送去儿子所在的道观,没想到这么短的路途上都能出事。 第一次派出去的人都是宋家自己养的家丁,结果半路上忽然自相残杀,人全都死了,就留了一个人将铜灯带回来。 第二次派出去的人是当地的一队镖师,同样是半路出了事,这回倒是没死人,只是这些镖师好像全都疯傻了,怎么拉着铜灯出去,又怎么回来,而且一问三不知,见了人也只知道傻笑。 第三次派出去的人是另一家镖局的镖师,更绝,出城不到百米,突然集体卧倒睡死过去,要不是鼾声太响亮惊动了路人,可能都不会被宋家的人发现。 运红尘见这样说不动范一摇,便打算换个迂回的路线。 “可是总镖头,你不觉得一切都太巧合了嘛?刚好我们想要找招魂灯,刚好就来了个狐媚子勾那个宋公子的魂魄,刚好就要运送招魂灯,刚好要委托我们来运送……这看上去就好像画了个局,故意引着我们往里跳。” 范一摇被运红尘纠缠得不行,只好翻了个身转过来,提点道:“你不觉得,这手法听起来很似曾相识?很像一个人的风格?” 运红尘一愣,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谁,谁啊?” 范一摇叹气:“还能是谁,想想这镖单是谁给我们留下的啊。” 运红尘恍然,“你是说……宋公子失魂,运送招魂灯失败,都是孟埙做的??” 范一摇:“你觉得呢?” 运红尘:“好像十成有九成的可能……” 为了顺利让总镖头锻造铜器,姓孟的家伙的确是什么事都敢做。 运红尘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还暗自懊恼怎么真的被那宋振华的鬼故事绕进去了。 本来她晚上都要跑出去玩的,今天是为了给范一摇吹枕边风才赖着不走,既然心头忧虑已经解决,她便不再缠着范一摇,欢快地夜游去了。 没了她的骚扰,范一摇很快昏昏欲睡,谁料就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忽然又听见运红尘去而复返,惊魂未定地将她晃起来。 “总镖头总镖头!不好了,这里,这里好像真的有狐媚子!!” 第97章 狐媚子 范一摇揉揉眼, 好不容易才将起床气压住,耐着脾气问:“什么狐媚子嘛,你倒是慢慢说。” 运红尘冷静了一下, 才蔫蔫道:“我,我刚刚不是想出去溜达溜达么,都说青城内有一片天然湖, 晚上湖边会有萤火虫, 我就想去看看, 可谁知还没走到湖边, 就看到一个白影飘过,艾玛吓死我了!” 范一摇无语:“就这样?” 运红尘眨巴眨巴眼,“对啊。” 范一摇重新倒回床上, 用被子捂住头, “肯定是你看错了,或者只是一只白色的鸟飞过去了……” 运红尘却不肯善罢甘休,扑过去继续摇晃范一摇:“真的真的,总镖头, 那肯定不是鸟!你别忘了我是谁,我可是苍鹤啊!越到晚上眼神越好, 怎么可能看错!那玩意儿绝对不是人也不是动物, 就是个半透明的白影儿!!” “那也可能是鬼啦……跟狐媚子有什么关系……” “呜呜呜总镖头你不要吓唬我嘛, 你和老板明明说过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啦……” 范一摇被摇得脑浆都要出来了, 最后听见运红尘说:“总镖头, 你记不记得宋振华跟我们说过的, 宋励成刚回来那几天, 晚上总喜欢去湖边发呆, 然后就是有一次从湖边回来后, 开始萎靡不振,万一……万一他真的是着了什么道呢?” 一方面是被弄得没了睡意,另一方面也确实被运红尘的话勾起了心中疑惑,范一摇终于将被子掀开,坐了起来。 运红尘喜极而泣:“总镖头愿意跟我去看看了?” 范一摇披上衣服趿上鞋,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打哈欠,“不然呢,等着被你摇成麻辣脑花么?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去看看呗。” “那,我们要不要把老板和大掌柜叫醒啊?”运红尘犹豫。 范一摇往窗外看了看,她睡在西厢房,江南渡和凤梧都住在对面的东厢房。 “算了,还是不要了,大师兄这几天都没睡好,难得能有个安稳的晚上,我们先去探探情况再说。” 于是两人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有运红尘带路,他们很快便绕到宋家后门,溜了出去。 运红尘将范一摇带到一片湖边,只见湖面波光粼粼,散碎的月光如碎银,湖对岸是一片树林,在藏青色的天幕间映出波涛般的浅影。虽是夜里,但因为有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在岸边飞舞,这里并不昏暗。 抛开运红尘传达的有关狐媚子的惊悚信息,这片湖景可以说美如梦境。 “也难怪那个宋少爷喜欢晚上来这里散心了。”范一摇不禁感叹道。 运红尘可没有心情欣赏美景,团在范一摇身边,像只发抖的鹌鹑,“总镖头,就是那边,我看到那白影就往对面那树林去了。” “那我们分头在湖边找一找吧,如果有情况的话,你就给我发个信号。”范一摇随手从包里翻出个信号弹塞给运红尘。 “分,分头?”运红尘震惊了,“总镖头,我们不一起么?” 范一摇语重心长:“运红尘,你可是个镖师诶,你是要给流年做榜样的!” 运红尘:“呜呜呜……” 范一摇:“而且你是一只苍鹤,实在遇到危险的话,你还可以变出原身飞走嘛。” 运红尘最后哭唧唧地妥协了,接过信号弹,围着湖边,和范一摇分别往相反的方向走。 这片湖面积不算特别大,目测也就是十几亩的样子。 范一摇沿着湖边走了很久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直犯困意,正琢磨着要不要打道回府,可就在转身之际,她突然发现身边的草丛里有一处光亮。 她走过去,俯身仔细查看,待看清楚那发光处的东西,不禁微微一愣。 拨开草丛,莹莹如萤火虫的发光点上,放着一颗糖。 范一摇将那块糖捡起来,发光的地方就消失了,很显然,那光点是用一种阵术弄出来的。 她回头,又向前方看过去,果然在草丛里星星点点,还散落着同样的光点,一直绵延进与湖连接的树林里。 范一摇呼吸微滞,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光点,弯下腰,又捡起一块糖。 她垂眸看着手中两块糖,似陷入什么回忆,神情复杂。 “总镖头!” 范一摇是被运红尘的声音唤回神的,见她哆哆嗦嗦向自己跑过来。 “我那边都看了,什么都没有,你……咦?这是什么?” 运红尘先是注意到范一摇手里拿的两块糖,然后又很快被草丛里那些光点吸引,吓得张大嘴巴。 “总总总总镖头!看看看你身后!妈呀,闹鬼了!” 运红尘吓得魂都要飞了。 范一摇却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说的狐媚子是什么了。” 运红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眼睛还盯着那如漫天落星般的光点:“啊?是,是什么?” “是孟埙。”范一摇说着回头看了眼树林方向,“他似乎想要引我过去。” 这结论来得有点突然,运红尘心脏有点承受不住。 “可是,可是总镖头你怎么知道是他……” 范一摇坦然道:“嗯,他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会用发光的糖逗我,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不会有第三个人。” 运红尘这回不吭声了。 虽然大家从来没有摆在明面说过,但她知道孟埙对总镖头用了定情锁,也从老板和大掌柜的只言片语中猜到,总镖头和孟埙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渊源。 这种私密的过往,作为外人的她,的确没什么立场发表意见。 范一摇垂眸思索片刻,似乎下定某种决心,“你先回去吧,既然他想私下见我,那我就去见见他,有些事的确是应该好好说清楚的。” 自从定情锁解开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可是这并不代表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运红尘还是有点不放心:“那,那你先去,我在这里等你……” “他费了这么大周折引我来,应该是不想有其他人在,不用等我。” 见范一摇态度坚定,运红尘只好转身离开,心说这个孟埙也真是的,不就是想见见总镖头跟她说两句话么,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在她抬头对上某人视线时推翻了。 “大大大掌柜?你,你怎么来了啊?”运红尘这一整晚都如惊弓之鸟,可即便是看到“狐媚子”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 江南渡神色极为平静,淡淡应了一声,“嗯,听到你和一摇出门,不放心,出来看看。” “哦哦,总镖头她……她……”运红尘在江南渡面前永远都会受到血脉的压制,别说撒谎了,就是让她对江南渡有所隐瞒,都很难做到。 可是如果真的让大掌柜知道,他的心尖尖小师妹夜会其他男人,一定会非常生气的吧! 到时候烛龙雷霆之怒,她是不是就要噶了? 简直池鱼之灾! 然而还没等运红尘在这边脑补完自己的死亡惨状,便听见江南渡道:“我听见你们刚才说的话了,就让一摇去跟他谈一谈吧。” 运红尘悄悄窥探江南渡神色,没看出他生气,于是小心翼翼道:“大掌柜,您,您不在意么?” 江南渡向远方树林看了一眼,声音清清冷冷,如这月色下的湖波。 “既然她选择见他,便一定有要见的理由。” …… 范一摇顺着那一处处光点向着湖边森林走去,却没有再继续捡拾光点上面的糖果。 她虽然不愿刻意回想,可是那些过往的一幕幕,却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出现在眼前。 记得那次是因为他消失了很久,外界都在传闻他已经遭遇不测,陨落身死。 她很急,每天寝食难安,时不时就去他洞府外面蹲守。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终于回来了,却连一句交代都没有,甚至都没来看过她。 她当时非常生气,决心撂挑子不干了,什么狗屁九鼎,她才不守。 然后当时的他就摆出了这样一条由发光糖果组成的道路,将她引到他面前。 “小狗狗是找不到主人,所以才生气么?不如这样,以后只要看到这样发光的糖,就过来好不好,我会在道路的尽头等你。” 范一摇这时已经走到树林边,她不禁又叹了口气。 其实当年,他真的只当她是一条狗吧。 他是阵法师之首,是被奉为天神的领袖。 而她也心甘情愿,跟随着主人的意志,一往无前。 树林腹地,散落着最后一颗光点,范一摇走到那枚光点旁,将糖拾起来,这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范一摇转身,转身之际,空气中飘散来一股熟悉的香味。 而她也在看到来人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月光下来人,穿着白色暗纹的和服,头上歪戴着一张白狐面具。 “怎么会是你?!”范一摇下意识退后一步,同时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 她这一声音量太大,惊起了树上过夜的鸟儿,飞鸟扑棱棱飞起来,踩落几片树叶。 君明泽野微微扬起头,抬手去接,而落叶却只是从他指间滑落,打着卷,簌簌飘落在地上。 “不要担心,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少年温和地笑了笑,“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送一样东西。” 说着,他从宽大的和服袖子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向范一摇递过来。 第98章 糖引路 范一摇盯着君明泽野, 手握烛息刀刀柄,没有动。 君明泽野伸出的手却没有收回,依然面带微笑。 “范总镖头, 平心而论,咱们之间的几次照面,我是否做过伤害您的事?如此提防, 倒是让人有点伤心呢。” 范一摇面无表情道:“以你的身份立场, 越是这样才越让人害怕好吧?你倒不如每次都出来捣点乱。” 君明泽野轻笑一声, 似是被范一摇的直白逗乐, 却还是十分执着地将那张纸递在她面前。 “范总镖头真的不看看么,还是说你们九州异兽对东瀛阴阳师的忌惮已经到了如此程度,竟是连一张递过来的纸张都不敢接了?” 虽然知道这是激将法, 但事关尊严, 范一摇哼了一声,还是将那张纸接过来,展开一看,却愣住了。 如果没猜错的话, 这纸上画的应该是阵法图,不过范一摇以她有限的阵法基础来判断, 这阵法应该是一种九州五行阵法, 并非东瀛的阴阳阵法。 君明泽野解释道:“据我所知, 接下来的铜器你们应该需要用七星阵来锻造, 但是九州所掌握的七星阵布阵方法乃是数万年前上古时期的旧方法。而如今九州式微, 残存在普通人类世界的五行灵力又与上古时期区别很大, 像是七星阵这样的上古阵法不能再遵循旧式, 需要做一些改动革新。这张纸上所记载的, 正是改进的方……” 然而君明泽野的话还没说完, 便忽然觉得一股凌厉劲风迎面袭来! 烛息刀出鞘,范一摇毫不客气地对着君明泽野面门劈过来。 君明泽野微微侧身,轻飘飘躲过,看上去极为轻松随性。 “范总镖头,我好心来提供帮助,您怎么以刀剑作为回报?” “哼,真可笑,我们九州的法阵,还需要你们东瀛的阴阳师来教我们改进么?”范一摇挥刀不止,刀锋如涟漪在空气中荡开,将无数落叶斩下,簌簌飘飞如雪。 君明泽野身法轻盈地躲避着范一摇的进攻,也不反击,笑吟吟的眼睛与范一摇对视,轻声道:“是啊,昔日的老师反被学生超越,的确让人唏嘘。” 范一摇速度已经极快,一连出了几百招,却都堪堪擦着君明泽野的衣服角掠过,她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论敏捷度她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君明泽野的。 因此她改变了刀路,不再追求速度,而是将烛息刀大开大合地挥开,每一次都灌注全力,刀身即便碰不到君明泽野,击打在地面上,也发出铿然之音,震得人脚底发麻,眼前发黑。 果然君明泽野面对这种蛮干路数无法再应对自如,范一摇终于瞅准机会,将烛息刀横在他脖子上。 君明泽野显得有点无辜,“范总镖头,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您?我明明只是一番好意,为何要遭到如此对待?” 范一摇黑着脸问:“你是如何得知以点光阵术布置糖果,可以引我过来的?” 君明泽野歪歪头,即使喉间横着利刃,稍有差池就会成为刀下亡魂,语气也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范总镖头觉得呢?” “是孟埙告诉你的?你们勾结在一起,弄出了宋家这些事?” 范一摇手腕转了转,将烛息刀压得更深,她此时怒火中烧,却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这东瀛人对九州的轻蔑让她生气,还是因为孟埙将如此私密的旧事告知旁人而感到失望。 “范总镖头,您这样说可就是冤枉人了,宋家少爷的事情与我无关,您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不过我承认,使铜灯无法顺利运送进道观,的确是我暗中授意,为的就是让宋家人请你们过来。” 竟是巧妙避开了有关孟埙的问题。 “你们东瀛人脸皮还真是厚,害死了那么多人,居然就这么轻松认下了。” 君明泽野笑道:“宋家那些死去的家丁可不干我的事,他们是自己见财起意,想要私吞家主的铜灯,最后分赃意见不统一,自相残杀而死。” 似是为了让自己这番话更加可信,君明泽野又补充道:“范总镖头,贵国之人一向喜欢内斗,想必您比我更加了解。” 范一摇半晌没吭声,盯着君明泽野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皱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刚刚不是已经给范总镖头说过了?就是来给你们送这张阵法图的。”君明泽野的回答依然彬彬有礼。 “你屡次与我们同行,名为阻拦我们寻找铜器,实际上却一直在暗中帮忙,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你可是东瀛的阴阳师,理当为东瀛牟利。” 君明泽野不答反问:“范总镖头当年是负责守护九鼎的异兽天狗,不也是推翻了九鼎?” 范一摇一愣,竟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君明泽野笑了笑,月光倾泻在他月白色的和服上,更衬得他笑容干净而纯粹。 “我们都有自己的原因,范总镖头如今只要知道,我与你的目标一致,我们便可以做朋友。” 范一摇冷哼一声,“难道你不想抢夺我们的铜器?你们东瀛人不是不想看到我们重聚九鼎么?” 然而君明泽野却只是冲她神秘地眨眨眼,抬手将歪戴在头上的白狐面具重新移回到脸上。 “抱歉,范总镖头。”少年的身体微微发光,竟是变得有些透明,就像那天晚上在密闭的船舱里,他来给她送香囊时那般,“对此,我恐怕无可奉告了。” “喂,你先别走!” 范一摇情急之下,又向君明泽野挥出一刀。 然而君明泽野的身形越来越淡,最后竟是随着范一摇那斩落的一刀,化为点点光屑,消失在空气中不见了。 范一摇四处找了找,确定没有君明泽野的踪影,这才收了刀,将那张所谓七星阵改进图纸折好揣进怀里。 不管君明泽野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总归是走一步瞧一步。 那些被阵术弄出来的光点,随着君明泽野的消失而消失,最后只遗留下满地糖果。 范一摇望着那些糖果出神,这时她感觉到远远有一个人影,似乎正等在前方。 她转身看过去,待辨认出来对方是谁,不禁惊讶:“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江南渡看到范一摇独自出来,也显得有些意外,“一摇,只有你自己么?” “是啊……本来还以为等在树林里的是孟埙,没想到居然是那个君明泽野!” 范一摇没察觉到她提孟埙时江南渡表情的变化,只是将刚才在树林里发生的事说了,还把那张图纸拿出来。 “大师兄你看,这就是君明泽野给我的那张阵法图,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江南渡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道:“这图看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至于改进的方向对不对,还要等看到招魂灯再判断。” 范一摇好奇:“所以锻造招魂灯真的要用七星阵?” 江南渡:“最了解铜器的还是孟埙,我猜他离开之前,一定给师父留了话,我们回去一问便知。” 范一摇点点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遗落满地的糖果。 江南渡一直在旁看她,漆黑的眸随着她望过去,“这些东西是什么,有什么问题?” 范一摇没有回答,心中却隐隐感觉到不安,“大师兄,你说……孟埙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他真的会将点光阵送糖引路的事,告诉给东瀛人么? …… 暗无天日的船舱里倒挂着数十根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的锁链,锁链之上又贴了密密麻麻白底黑字的阴阳符箓,而这些锁链彼此交叉纠缠,最后汇聚到同一个人身上。 四下安静得落针可闻,而那被层层锁链束缚的男子,也如没有生命的人偶般,闭着眼,毫无声息。 船舱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舱门开了,透进一丝天光。 男子的眼睛蓦然睁开,有一瞬而逝的精光,待看清对面那些阴阳师打扮的人,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帝俊大人,事到如今,您依然不肯坦诚相告么?”说话的男人四十岁上下年纪,续着一字胡,腰间佩着一把武士刀,身上的狩衣较身后那些阴阳师更为华丽繁复。 孟埙如见到老朋友般笑了笑,“想不到君明家主亲临,孟某真是不胜荣幸。” “帝俊大人太客气了,能与您当面对话,是我的荣幸才是。”君明家主说话的语气是非常有礼的,但那双眼睛牢牢盯着孟埙,阴沉冰冷如毒蛇。 孟埙似乎对这种虚假的恭维非常厌烦,疲懒地合上眼,拒绝沟通的态度非常明确。 那君明家主也不恼火,继续带着几分谦卑地问:“帝俊大人,您是九州史上最伟大的阵法师,即便是东瀛上下,也对您十分尊崇,我们并不想对您不敬,只要您肯将立九鼎的方法告诉给我们,我们自然会放您离开。” 孟埙还是闭口不言,仿佛对面只有空气。 君明家主眯了眯眼,对着身旁几个阴阳师使了眼色,几人立刻上前,牵动着锁链将人压制在地,其中一人拿出一排钢钉钳子锤子板斧等工具,整整齐齐摆放在孟埙面前。 孟埙嗤笑一声,似是觉得这些人想要对他用刑的行为十分可笑。 “传闻,天神帝俊当年施展禁术祭炼了自己的肉身,只剩一把枯骨,五感尽失。寻常刑讯只怕对您毫无作用,于是我们遍查古籍,特别为大人准备了今日的礼物……” 随着君明家主有条不紊的陈述,那名似是有强迫症的阴阳师,在将所有工具摆放完毕后,又一枚一枚拾起所有钢钉,最后提起锤子,走到孟埙面前。 他将一枚钢钉对准他颅顶,抡起锤子狠狠一下砸了下去! 孟埙瞳孔骤缩,一瞬间面部所有青筋暴起,想要挣扎,可是身上被重重锁链和阴阳符束缚,如千金压顶。 而那面无表情的阴阳师却不为所动,又拾起另一枚钢钉,如法炮制,生生钉进孟埙头颅。 一共七枚钢钉,当它们全部没入孟埙发顶,汩汩鲜血顺着天灵流淌,蜿蜒而下,将那张完美到如同假面的英俊面容割裂开,仿佛碎瓷。 第99章 招魂灯 “……怎么样, 感觉到疼痛了么?这数万年来,终于又得尝痛的滋味,是不是十分怀念啊?” 君明家主语气中透着兴奋, 身体不由微微前倾,紧盯着孟埙的表情。 孟埙紧咬着牙,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 让他看起来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一双黑眸亮得惊人, 抓在地上的手血肉模糊, 却从始至终未吭一声。 “古籍上说得果然没错,以禁术祭炼肉身之后只剩枯骨,可谓刀枪不入, 岁月不侵, 可若是以刻下符咒的钢钉凿入头盖骨,便会损伤本元,虽无血肉,亦可流血。” 君明家主像是欣赏什么珍稀的实验品, 围绕着孟埙缓缓踱步观察,然后状似不经意地踩上他的手。 “啊, 真是抱歉, 帝俊大人, 踩到您尊贵的九州上神的手了。” 他用夸张的语气致歉, 引发一众阴阳师的低声哄笑。 孟埙冷冷掀起眼皮, 昏暗的船舱内, 他看不清那些阴阳师的脸, 只觉得一片鬼影幢幢, 散发着贪婪的恶臭。 “那么, 既然帝俊大人已经收到了我们东瀛的这份礼物,不准备说点什么作为回礼吗?” 孟埙慢慢收紧了拳,嗫嚅了一句。 君明家主没有听清,不由凑近:“帝俊大人刚刚说了什么?我向您承诺,只要您愿意告诉我们立九鼎的方法,我们会立刻将您奉若上宾。” 孟埙闭了闭眼,似乎有所动摇。 君明家主见状赶紧凑得更近些,附耳过去,只听孟埙用沙哑的声音,极缓慢地一字一句道—— “藩属弹丸之地……怎配……宗主国器……” 君明家主勃然大怒,冷笑道:“好啊,既然不肯说,那帝俊大人就在这里好好享受吧。” 他愤而离去,只留下几名阴阳师行刑手,继续对孟埙进行着非人的折磨。然而任凭他们使出何种手段,孟埙就仿佛从没找回过痛感一样,不发一言,不吭一声,甚至等到那些阴阳师使出浑身解数累到筋疲力尽时,他还能嘲讽地狂笑出声。 一伙阴阳师脸色难看,但是他们毕竟和这位昔日的九州天神不一样,不吃不喝行刑一天一夜已是极限,再不出去休息只怕先撑不住的是他们,因而暂时撤出,准备酒足饭饱休息过后再回来继续。 船舱内又恢复了死寂,已经如血葫芦的孟埙重新被锁链吊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小的光点突然凭空出现,随后慢慢扩大,现出君明泽野的虚化身形。 孟埙似有所感,微微睁眼。 “你说的方法的确有用,她真的来了。”君明泽野将孟埙的惨状看在眼中,却面色平静,无波无澜。 “东西也交给她了?”孟埙问。 君明泽野点点头,“交给她了,但是他们会不会用,就不知道了。” “你给他们的东西,定不会率先尝试,必然是旧法无效后再死马当活马医。不过,也的确够她头疼抱怨一阵的了。”孟埙也不知是想到什么情景,竟是微微勾唇笑了下。 “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了,听父亲说即将启程前往北平,你们九州在那边的势力集中一些,到时候再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将你放走吧。” 君明泽野淡然地说完这些,虚化的身形开始变淡。 孟埙看着头戴白狐面具的少年,忽然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你到底为什么会帮我们?不惜背叛自己的国家和灵界?” 然而少年的回答亦如面对范一摇时那样,只轻轻一笑,说了四个字:“无可奉告。” …… 第二天一大早,宋振华便张罗了一桌好饭,看似热情,实际上满是催促之意。 “诸位诸位,好好吃一顿,吃完了好上路!” 运红尘本来正在喝粥,听宋振华这样说,差点一口喷出来。 “宋先生,瞧您这话说的,知道的是在送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要去送命呢。” 宋振华摆摆手,“不会的,不会的,之前负责押运铜灯的三波人,只有第一波死了,其他两次人不是都好好的么!” 运红尘:“……” 这还真是很好的安慰呢。 范一摇其实心里比宋振华还急,她迫切想知道那个君明泽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破天荒没有表现出对食物的热情,而是问:“宋先生,你要运的铜灯准备好了么?” 宋振华的回答无比积极,“准备好了!都装上车了!就等着诸位了!” 在宋振华目光灼灼的注视下,众人很快就吃完饭,来到院子里。正如宋振华所言,他早已经为他们装好了镖车,车上一个棺材大小的红木箱子,里面装的想必就是铜灯。 凤梧走过去在箱子上拍了拍,“宋先生,方便我们验验货么?” 宋振华之前和本地镖局打过两次交道,自然是知道规矩的,爽快道:“请便。” 凤梧开箱,范一摇特意凑过去看了看,只见箱子里安放着一盏暗黄的铜灯,估量能有半人多高,灯托呈树叶形,总共有七片。 难道就因为这个,所以锻造它才要用七星阵么? 范一摇正胡思乱想着,凤梧已经将木箱子重新关上了,冲江南渡点点头,示意没有什么问题。 宋振华交付定金,同时填写了一张完整的镖单,其中填写事项就包括道观的地址。 范一摇无心一扫,却在看到那地址的时候愣了愣,然后从兜里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当初胭拾委托她运送木匣的镖单,只见上面的运送地址,竟是和道观地址一模一样。 范一摇一度以为自己是看走眼了,又将胭拾给的地址仔细确认两遍,果然看门牌标识,和宋振华要他们送招魂灯的道观是同一个地方。 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怎么了?这道观有什么问题?”江南渡注意到范一摇惊讶的表情。 范一摇将胭拾的镖单拿给江南渡看。 江南渡果然皱眉,“一摇,你确定那位沈大小姐和东瀛阵法师没有关系?” 范一摇明白大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胭拾嘴上说是为了去日本做卧底才借定情锁,实际上可能是另有所图,也许转身就会将定情锁交给阴阳师。 “不会,我相信她。”范一摇思考片刻,坚定地摇摇头,“胭拾姐姐是不会骗我的。” 到现在范一摇还能回想起,胭拾向她借用定情锁时的眼神,那么决绝,坚定,热烈,不掺杂任何私欲。 而她所说的话,每一个字也都刻印在范一摇心里—— “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辈华夏儿女,适逢民族危亡之际,理应奋不顾身寻求自救之法。” 她不相信能说出这样话的胭拾,会是东瀛阴阳师的同伙。 “好,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再多想,具体什么情况,等我们去了道观也就知道了。”江南渡安抚道。 这时凤梧和运红尘已经准备就绪,他便转身去帮忙。 范一摇看着大师兄坚实挺拔的背影,心怀感激。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只要是她的决定,大师兄便没有不支持的,哪怕她走错了路,他也愿意在后面托住她,不让她摔得太惨。 可正是因为如此,范一摇也觉得,她所面临的选择,一次比一次更加艰难。 很快一行人便启程,根据宋振华的说法,去道观不过是几个小时的路程,可是因为有之前几次变故,他们从出发开始便分外小心。 “师父,孟埙是不是跟你说过,锻造这招魂灯需要七星阵?” “唔……他的确是提到过,这阵法我大致了解,还想说咱们刚好趁着这次押运,在路上找个合适的时机布阵锻造。” “师父你会布七星阵?” 凤梧摸了摸下巴,“差不多吧,这是一种上古阵法,我大概有点印象。” 范一摇忙将怀里揣的图纸拿出来,“那师父你看,君明泽野给我们的这个阵法图,改进的方向正确么?” 凤梧接过图纸仔细端详片刻,给出的答案却让范一摇很是失望。 “这个……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可这新旧两种方法,到底应该用哪个去锻造招魂灯,我也摸不太准。” 运红尘却很看得开:“哎,这有什么好发愁的,咱们先用老方法锻造一下试试,若是不行,再用那东瀛人给的新方法呗。” 前往道观的路上密林遍布,山路崎岖,范一摇看着两边山崖,语气沉重,“怕就怕在,我们没有机会尝试第二次。” 这话的确是提醒了大家,想到宋振华所说的前三批押运人的下场,接下来他们走得极其小心,可眼看着行程过半,却什么也没发生。 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刚好行至一处一线天的位置,两边山崖合围,只在头上方留下近乎一线的空隙。 凤梧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师父?” 范一摇立刻将手握在刀柄上,紧张地四下查看。 凤梧有点尴尬地咳嗽一声,“没事没事,我只看这里的地形位置,似乎非常适合布置七星阵。” 运红尘兴奋得搓手,“老板,那咱们这就要开始布阵了嘛?” 凤梧看看江南渡,又看看范一摇:“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不在这里布阵?” 范一摇:“那咱们用哪个方法?” 凤梧犯难,反问范一摇:“你觉得呢?” 范一摇选择困难症犯了,抱着烛息刀纠结良久,一时间很想把孟埙揪出来毒打一顿。 关于阵法明明他才是行家,怎么就在这关键时刻掉链子不见人影,将烫手山芋推给了她。 “唔,我觉得那个君明泽野还是不太靠谱,不然我们还是按照师父你知道的方法来吧。” 孟埙的阵旗和一些布阵用的工具都还在,很快众人便按照凤梧的指挥,弄了个七星阵出来,并且将招魂灯放在阵内。 运红尘有点不敢相信:“这样就可以了嘛?这么简单?” 范一摇心里也没底,走到阵眼处,按照凤梧教的方法催动法阵。 一刻钟过去后,无事发生。 范一摇:“不然……咱们还是试试那个东瀛人的方法?” 君明泽野给的方法与凤梧所知道的布阵方法相差不大,就算调整也不需要费太多功夫。 但是在整个调整的过程中,范一摇还是提心吊胆,生怕中间出现什么变故。 然而直到布阵结束,也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当范一摇再次走向阵眼,甚至紧张得深呼吸了一口气。 “好了一摇,开始吧,和刚才的方法一样。”凤梧在一旁给范一摇鼓劲。 范一摇如法炮制,再次催动法阵。 这一次,她有所感觉,和刚才不一样了,只觉得脚下灵力涌动,全都向着阵法内的招魂灯注入。 装着招魂灯的木箱内一阵流光闪动后,一切便恢复如初,风平山静。 运红尘从始至终眼睛都没离开招魂灯的箱子,见一阵光之后箱子便没有什么反应了,等了片刻,忍不住率先过去将箱子打开,不禁惊讶得叫了一声。 这时其他人也看到箱子内的招魂灯,已然从近乎深棕的黄铜色变成了青铜色,显然是锻造成功的迹象。 运红尘还有点不敢相信,“假的吧……就,就这么简单?” 回想前几样铜器的锻造过程,这招魂灯的锻造未免有点太儿戏了。 然而回答她的,是“扑通”一声。 第100章 文明 运红尘回过头, 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大掌柜已经率先冲到总镖头身边,将人打横抱起来。 凤梧看向晕菜的小徒弟, 回头瞅了瞅运红尘,回答了她刚才的提问:“嗯,一摇晕过去了, 应该不是假的。” 每一样铜器锻造, 都会让范一摇恢复部分上古时期做天狗的记忆。所以很显然, 这次招魂灯的锻造已经成功了。 不过饶是如此, 不仅是运红尘,包括凤梧和江南渡在内,还是觉得这一切顺利得过了头。 他们此时心中也和范一摇有着相同的疑问—— 既然招魂灯锻造成功, 就说明君明泽野没有骗他们, 他是真的想帮助他们锻造九鼎。 但是,他到底图什么? ………… 范一摇在以君明泽野提供的七星阵中,催动阵法一刻,竟忽然从招魂灯上感应到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 与她自己同宗同源。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有种错觉, 就好像那招魂灯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然而还不等她仔细捕捉那股气息, 就两眼一黑, 晕了过去。 再次从记忆中苏醒, 她发现自己正在奔跑, 以原型姿态, 飞驰于九州天际, 越过云海, 越过山川, 似乎想要跑到世界的尽头。 帝俊所创立的九鼎类似于九州界碑,九鼎范围之内,皆为九州所属,而九鼎之外,则属于其他灵界。 范一摇作为守护九鼎的天狗,每天就这样在九州边界巡回,一个鼎查看过去,再去查看另一个鼎,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这样时间久了,难免会无聊。 终于有一天,她一时顽皮,脱离了九鼎圈出的范畴,跑出了九州之外。 看惯了熟悉的景色,不同灵界的异域风情让范一摇兴奋不已。 她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一边拼命将那些不曾见过的新鲜事物尽收眼底,一边又时刻担心主人会发现自己擅离职守,将她抓回去。 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范一摇渐渐意识到,原来在九州之外,还有那么多的灵界,这些灵界有的比九州弱小,有的比九州强大,不过大多数都会比九州弱小。 灵界似乎也像生命一样,有着自己的生命历程,有些一看上去就勃勃生机,似乎刚出生的婴孩,有的则繁荣灿烂,就像拥有活力的青壮年,而有的已经破败凋零,逐渐走向衰落,犹如迟迟暮年的老人。 她甚至还亲眼目睹过一个灵界,就在她的眼前彻底凋敝衰亡。 此时,范一摇在那凋亡的灵界前,看到了一个人。 这人背对着她,半身赤`裸,身材高大肌肉虬结,肤色呈现出一种不同于九州人的暗红色。他蓄着一头黑色长卷发,身边有一匹垂垂老矣的马,还有一只几乎瘦得皮包骨的老狗匍匐在他脚下。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引人瞩目的。 范一摇之所以从很远之外就被这边吸引,是因为她看到了男人身旁盘踞着一条暗红色的巨龙。 只是这龙和那匹马和那条狗一样,看起来了无生气,双眼半阖,近乎失焦。 听见身后传来声音,男人缓缓转过身。 他见到范一摇,似乎也不觉得意外,上下打量片刻,开口道:“你是其他灵界过来的圣兽么?” 范一摇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你是谁?” 男人神色疲惫,伸出大手在巨龙的头上轻轻抚摸,然后轻叹一声,“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们也快要消失了。” 范一摇好奇地歪歪头:“消失?你不是这个灵界的天神么?怎么会消失?” 男人如一位宽容的长者,笑了笑,“怎么不会消失?我的灵界都快要消失了,我又怎么不会消失?” 范一摇更加震惊了,“灵界……也会消失么?可是灵界不是永恒的吗?” 男人没有再看范一摇,而是转过身,继续俯视着云雾之下的土地,以那种缓慢而沧桑的语调道:“小朋友,你知道灵界为什么会存在么?” 这算是触及到了范一摇的知识盲区。 男人似乎也没指望会从她这里得到答案,自说自话道:“因为文明。”说着,男人指了指脚下,“这片土地上,信仰这个文明的人没有了,也就没有了灵界。” 范一摇听得似懂非懂,“那为什么信仰这个文明的人没有了呀?你们不是一直在保护他们么?” “是啊,一直在保护。” 男人目光幽深,眼眸中有种范一摇无法理解的哀伤。 “所以说,是我们……不自量力。” …… 范一摇猛地惊醒,气喘吁吁。 “总镖头!总镖头你没事吧?” 又听见了运红尘熟悉的咋咋呼呼声,将范一摇那种身处梦境中的不真实感驱散了一些,让她知道自己终于是回到了现实。 “我睡了多久了?”她急忙抬头,发现太阳还挂在天上,心中不免一惊。 该不会是在这里睡了一天一夜吧? 运红尘道:“也没有多久啦,不到一刻钟,这是你醒得最快的一次了。” 范一摇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可别耽误了送镖。” 江南渡给范一摇弄来热水,“一摇,这次又想起什么了?” 凤梧更是满怀期待:“可知道你当初推翻九鼎的原因?” 范一摇不禁拧起眉毛,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次看到的是不是我的记忆,总感觉,更像是一场梦。” 可不是梦么,看到的人都那么奇怪。 “对了师父,我当年有跑出过九州之外么?” 凤梧被问得一愣,“九州之外?没听说过呀。” 范一摇更觉得疑惑了。 “那师父你认识一个浑身皮肤暗红的人么?头发是那种卷卷的,身边还跟着一条狗,一匹马,和一条龙。” 凤梧一脸茫然。 范一摇又去看江南渡。 江南渡也摇摇头,“不曾听说。” 范一摇以往看到的人或者事,无一不与九州有关,很明显都是真切发生过的事,可这一次,那造型怪异的男人完全与九州没关系,看上起更像是臆想出来的产物。 运红尘好奇,“总镖头,你到底看到什么了呀?” 范一摇摆了摆手,从地上站起来,“算了,一句半句也解释不清楚,咱们还是先赶路吧,对了,招魂灯锻造成功了吗?” “喏,你看!”运红尘将招魂灯的箱子打开。 范一摇呼出一口气,“真没想到,竟是真的按照那君明泽野的方法成功了。” 凤梧道:“是啊,如此一来,九件铜器中,我们就只剩下最后一样铜器了。” 范一摇心中既是轻松,又有些沉重,轻松的是已知的铜器他们都已经成功找到并完成锻造,沉重的是,第九样铜器到现在也没有头绪。 孟埙耗费这么多年都没有线索,单凭他们,又要何年何月才能有眉目? “不管怎样,咱们先把招魂灯送去给那位宋公子吧,还等着救命呢。” …… 接下来的路程比之前轻松很多,抵达宋励成养病的道观时,太阳还没落山。 看门的小道童听说他们是来给宋励成送做法事用的铜灯,忙不迭跑进去报信。 这宋家给的打醮钱想必是颇为丰厚,整个道观对宋励成的事都很上心,众人很快就被放进去,观主清一道长亲自迎接。 这清一道长留着长长的胡子,和头发一样,已经花白,只是看上去没什么仙风道骨之气,白白胖胖的,像个大元宵,两条小短腿坐在椅子上的时候甚至够不着地面。 “听闻这铜灯运送事宜很是波折,之前折损了不少人,如今诸位能够将此灯顺利运抵,想必也都是非同寻常。”清一道长一上来就是一顿彩虹屁,一边说还一边往凤梧那一头白发上乱瞟,似乎很是艳羡。 凤梧谦虚:“哪里哪里,我们也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 清一道长恭维归恭维,正事倒是没忘,示意地往镖车那边看了一眼,“那个……若是方便的话,我们验验货?” 凤梧连连点头:“嗯嗯,请便,请便。” 清一道长于是命观中的两名小道童上前,将装有铜灯的木箱从镖车上抬下来,再小心翼翼打开箱盖。 “哈哈哈诸位也知道,我受人之托,不过是走个过场,想来这铜灯肯定是不会出什么问……”清一道长正笑眯眯捋着胡子呢,一看到箱子里的铜灯,忽然动作一僵。 凤梧低眉垂眼地摸摸鼻子。 清一道长从座位上滚下来,凑到木箱子旁边瞪大了眼,仔细看了又看,“诶?我怎么记得宋善人跟我在信里说,这灯是黄铜的啊?这,这怎么还变成青绿色的了?” “唔……可能这一路上空气湿,受了点潮……”凤梧张口就开始胡说,草稿都不用打。 清一道长却没那么好糊弄,“不对不对,黄铜受潮的绿哪是这样啊?这,这明明是青铜的……” 凤梧眼见着糊弄不过去,求助地看向大徒弟。 江南渡果然八风不动,面不改色,转而问清一道长:“据我所知,这青铜灯的年头应比古铜灯更为久远,道长若是布阵施法,也应是年头越久的东西越好用,对吧?” “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清一道长正想反驳,抬眼间对上江南渡视线,不禁打了个寒战,竟是觉得浑身毛嗖嗖的,“唔,您说得对。”【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宋公子 范一摇在旁边冷眼观察, 只觉得这位清一道长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能够布置招魂阵这么高端的玩意儿。 “道长,宋先生委托我们过来, 一方面是帮忙运送这盏铜灯,另一方面也是想让我们看看宋公子最近的状况,他可还好?” “啊!好着呢, 好着呢!叫宋大善人放心, 他的公子在我们观里, 那肯定是照顾得妥妥当当的!诸位要是不放心, 可随我来!” 清一道长此时也盘算好了,所谓招魂法事一说,也不过是他顺口一提, 谁知道那宋家的冤大头老爷竟是当了真。他千盼万盼, 就希望这铜灯不要送来,如今倒好,这铜灯送到这里,和宋老爷信里说的不一样, 若到时候真的救不回来那宋公子的小命,他也有了开脱的借口。 这样想着, 清一道长便将铜灯是黄的还是绿的这件事丢开不提了, 热情洋溢地引着众人去了后院客堂。 “诸位请看, 宋公子住的这间客堂是我们这里最大最舒服的, 就连我的袇房也比不过呢!” 可以看出来, 这清一道长很擅长经营, 且不说道行如何, 这观中的小院倒是打理得舒服又惬意, 亭台楼阁, 小桥流水,种了很多绿植,空气清新湿润,几乎闻不到道观里常有的烟火味,是个养病的好地方。 然而当范一摇他们被领进宋公子住的客堂,一推开门,又是另一番天地。 若是让范一摇形容,简直仙境变修罗。 这客堂宽敞倒是宽敞,但因为许久不通风的缘故,里面憋闷潮热,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腻人的甜香。 范一摇狗鼻子太灵,闻出这甜香里隐藏的一股苦森森的味道,一进屋就用手捂紧了鼻子。 清一道长讪笑着解释:“宋公子失了魂魄,吹不得风,又怕受寒,我特意叮嘱了道童们,不让这客堂内吹风,所以里面空气是差了些。” 这间客堂的确很宽敞,是那种老式的屋子,被隔成了三部分,中间是个小门厅,西边是书房,靠近东边的才是卧房,卧房内摆着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还有一张拔步床。 桌子上放着各种瓶瓶罐罐,还有个黑杆铜头的烟枪,椅子上放着一盆水,里面泡着一条白布巾。 此时拔步床的帐幔全都放下来,厚厚的层层叠叠,和这屋子给人的感觉一样憋闷。 屋子里专门伺候的小道童见众人进来,先行了礼,然后便站到床边,轻声唤道:“宋公子?宋公子?您家里来人看您了!” 见无人应声,正想过去将帐幔挂起来,却不想里面突然飞出来一个东西。 随之一声男子的大喝:“滚!都给老子滚!!” 小道童吓了一跳,倒是身法机灵,及时躲闪,没让那东西砸到头。 范一摇顺着看过去,只见那飞出来的东西坠在地上,竟是个景泰蓝的鼻烟壶。 这宋少爷……脾气倒是真大。 小道童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抱歉地冲大家笑了笑,“宋公子怕是刚醒,还有起床气呢!” 凤梧笑了笑,“无妨,是我们来得突然了。” 话音未落,床上又传出一声狂暴的嘶吼声,把众人吓了一跳。 小道童神情一慌,忙冲到床边,一下将垂挂的帐幔掀起来。 这回范一摇总算是看清楚床上的男子。 只见对方穿着一身纯白色的中式丝绸亵衣亵裤,瘦骨嶙峋,几乎能从宽松的衣领下面看到凸起的锁骨。一头短发凌乱不堪,看上去像是寸头很久没打理,又参差不齐地留长了。 然而即便如此狼狈不堪,还是能从他的五官看出原本俊朗英气的模样。 这便是宋振华的独子宋励成了,不过听说他只有二十多岁,如今这胡子拉碴,又形容枯槁的模样,说是四十岁的中年人估计也有人信。 宋励成此时正疯了一样在床上不停扭动挣扎,一边折腾一边从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师父,宋公子怕是又犯病了!”小道童惊慌失措地抬头看清一道长,一边努力扑上去将宋励成压制住。 清一道长怒道:“怎么回事,不是天天在用□□么?怎么又这样了?!是不是你偷懒,没给宋公子伺候好了?” 道童委屈:“不是我呀,是宋公子自己不肯吸的,好几次差点用烟枪把我敲死了!” “真是废物!废物!” 清一道长跳着脚骂了一通,又回头看了凤梧等人一眼,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啊,咱们来的时候不巧,不过没关系,看我的!” 说着,清一道长便在众人目光之下,左右撸起袖子,一步跨到桌边拿起烟枪,十分熟练地填烟,点烟,然后又嗖的一下见缝插针,窜到宋励成身边,将烟嘴递到他嘴边,动作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范一摇看得目瞪口呆,有生以来就没见过如此灵活的胖子。 “宋公子,吸一口,您快吸一口吧!”清一道长活像个在红灯区招揽生意的老鸨,声音婉转温柔地哄劝着。 宋励成却在感知到烟嘴的瞬间,紧紧闭上嘴,挣扎得更厉害。 范一摇看得皱眉,上前一步道:“清一道长,宋公子明显不想抽大烟,您怎么能强行给他喂?” 凤梧看到这里也是脸色一沉,眼中再无温和笑意,“清一道长,宋公子这烟瘾,别不是你们给他染上的吧?你一届出家之人,怎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 清一道长先是被骂得一呆,紧接着流露出比窦娥还要冤枉的表情,“诸位以为是我给他大烟抽?天地良心,怎么可能呀!这东西这么贵,在宋公子来道观之前,我们连见都没见过呐!他来我们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抽上这个了,是宋善人特意交代的,让我们千万别给他断了!” 小道童见自家师父被误解,也忙跟着解释:“是啊,诸位错怪我师父啦!这宋公子就是这样,我们不给他,他就偏要抽,等我们主动将这□□拿给他,他又不要了……哎呦!” 说这话呢,小道童突然痛叫一声,原来是肚子上挨了宋励成一脚。 “罢了罢了,你不抽,我们拿走就是!踢人做什么呐!”清一道长吓得哆哆嗦嗦,又捧着烟枪撤了。 宋励成没了拘束,这时已经从床上站起来,红着眼睛直勾勾盯着众人,看上去像一头发狂的猛兽。 他目光从众人身上依次掠过,视若无物,最后又落回到清一道长手中的烟枪上,猛地冲过去夺过,然后放进嘴里,像是吸命一样大力吸食几口. 最后在一片云雾缭绕中,露出要生要死的迷醉表情。 这并不是范一摇第一次目睹别人犯烟瘾。 奉阳城也有好几家烟馆,小时候她还曾跑到门口偷看,亲眼见过那些没钱买烟膏的烟鬼们打滚抽搐,口水鼻涕眼泪横流的样子。 还记得师父当时来找她,问她:“一摇,看到了么?” 年幼的范一摇点点头,“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这些人好脏,好可怕。” “不,这些已经不是人了。” 范一摇好奇地仰起头,那时候的她个子很矮,还只能看到师父凤梧的下巴。 “师父,不是人是什么呀?” 凤梧沉默片刻,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畜生。” 几口烟下肚,宋励成看上去明显镇定很多,可与他狂暴情绪一起软下去的,还有他的身体。 清一道长和小道童极有眼色,见宋励成脚下要站不稳了,忙一左一右上前,将人扶到床边坐下,一个拿来软垫给宋励成靠着,一个帮忙盖被。 而宋励成此时俨然已经神游天外,双眼半阖着,表情放松又享受。 小道童偷偷瞄了一眼,对清一道长说:“师父,宋公子这是又去做活神仙了嘛?” 清一道长当头给了小道童脑瓜一下,“胡说什么!宋公子这是失魂!是被狐媚子勾了魂!这福`寿膏是给他吊命用的!” 凤梧沉声道:“什么狐媚子勾魂,我看这宋公子不过是被大`烟掏空了身子罢了。” “哎!可不敢胡说!”清一道长大惊小怪地竖起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状,“狐媚子听了是要寻事的!” 凤梧显然不想再和这清一道长纠缠,又不想旁观宋励成抽大`烟,率先出门去了。 其他三人见状,也跟着出去了。 范一摇道:“师父,我看这狐媚子一说完全是无稽之谈嘛,想必是那宋振华害怕家丑外扬,胡编了这样一个理由。” 运红尘也点点头,“不错,我见那清一道长也像个江湖骗子,为了迎合宋老爷,才跟着附和狐媚子勾魂之说。如今咱们东西也给他们送来了,招魂灯也成功锻造了,不如就此撤退,赶紧去找最后一样铜器!” 范一摇心中虽然唏嘘,却也知道如今像宋励成这样吸食鸦片的有钱人不在少数,管是管不过来的。 “也好,一会儿我问问清一道长,这家道观里除了宋励成还住着什么客人,把胭拾姐姐托我运送的木匣子交出去,我们就可以走了。” 凤梧疑惑:“嗯?胭拾姑娘没写明具体的收货人吗?” 范一摇将胭拾的委托单拿出来,摇摇头,“没说,就说是这道观里的客人。” 运红尘插嘴道:“哪有这样委托的,万一这里住着好几个人,谁知道应该把东西交给谁呀?” 范一摇心里其实也很纳闷,“胭拾姐姐说,到时候我就知道该交给谁了。” 运红尘:“那你现在知道么?” 范一摇:“不知道。” 运红尘:“这不就得了!” 这时宋励成的房门被推开,清一道长领着小道童从里面轻手轻脚地出来。 “哎,诸位对不住了,让你们白白等了半天,这宋公子刚刚睡下。今天他脾气格外大,平时也不会闹成这样的……” 第102章 木匣 江南渡一眼看出清一道长在顾虑什么, “道长放心,我们不会再回宋家了。” 言外之意,自然也不会将宋公子的情况转告给宋振华, 所以清一道长也不必诚惶诚恐。 清一道长与江南渡心有灵犀对视一眼,讪讪地笑着不再说话了。 范一摇问:“清一道长,您这里除了宋公子, 还有其他客人么?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 是别人托我送过来, 指明收货人是这里的香客。” 清一道长一愣, “客人?我们这里的客人,就只有宋公子一个人呀?” 范一摇与江南渡对视一眼,又问清一道长:“那最近是不是有其他客人, 碰巧刚刚离开的?” 清一道长摆摆手, “没有的,我们这里近半年的时间,就只有宋公子一人留宿在观中。” 范一摇轻轻摩挲着怀里的木匣,微微皱眉。 这答案似乎已经十分明显, 如果胭拾没有弄错的话,那这木匣子应该就是给宋励成的了。 运红尘伸长脖子往房门那边张望, “宋公子已经睡下了?” 清一道长点头, “是啊, 一般情况, 刚用过福`寿膏的话, 正经要睡好久, 叫都叫不醒呢。” 运红尘看向范一摇, “这可怎么办, 总镖头, 不然你将东西留下来?” 还不等范一摇说话,凤梧先摇头道:“不可,这有违镖局的规矩,咱们受人之托,肯定要当面交给收货人验货,这一趟镖才算完成。” 范一摇:“是啊,胭拾姐姐也特意叮嘱过我,让我务必亲眼看着收货人将这木匣打开。” “哎,真好奇,这木匣里到底有什么啊……”运红尘被勾得抓心挠肝的。 清一道长的确是很有眼力价的人,见状忙道:“不如这样,我看诸位一路劳顿,这宋公子又不知道何时才能醒过来,几位若是不嫌弃,就先留宿在观里,等明天宋公子精神好了,再将东西转交给他。” 眼看着天色不早,这时候去哪里都来不及了,众人一商量,便决定在这道观里住一晚。 晚餐几乎都是素菜,但是不同于寻常寺庙道观里的粗茶淡饭,这里的饭菜居然异常可口,特别是脆爽萝卜和香煎豆腐两道,几乎是被一扫而空。 “这清一道长倒是会享受,难怪养得白白胖胖。”运红尘吃饱喝足后,摸着鼓鼓的肚皮感叹,“如今这世道,能把日子过得这么有滋有味的人很少了。” 凤梧点头道:“是啊,这比寻常的馆子都好吃,也不知道是如何做的。” 江南渡垂眸,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饭菜,微微皱眉。 范一摇立刻察觉到,“怎么,大师兄,你觉得不好吃么?” 江南渡摇头,“只是觉得奇怪,这饭菜的做法,似乎是动用了五行灵力。” 范一摇惊讶:“不是说人类世界里很多道士,其实都是咱们九州的阵法师么?这清一道长该不会也是阵法师吧!” 运红尘撇嘴:“清一道长?怎么可能嘛!他看起来就不像。” 江南渡回答得却很保守:“的确感觉不出他身上有灵气波动。” 范一摇猜测:“难道是做饭的厨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凤梧却道:“还是算了,若这人真的是九州同类,隐居在此便是不想让人知道身份,我们又何必一定要去撞破。” …… 第二天一早,范一摇听小道童说宋公子醒了,便立刻拿了胭拾的木匣子叩门拜访,谁知道却吃了个闭门羹。 “宋公子说了,他谁也不见。”小道童回了话,便准备关门谢客。 范一摇急了,“你没跟他说,是有人托我给他送一样东西么?” 小道童:“说了,可宋公子还是不想见您。” 范一摇索性不理会小道童,高声冲着房内喊道:“宋公子,有人让我给您送一个木匣,还请您当面打开验货!” 回答范一摇的,是掷地有声的一个字—— “滚!” 范一摇:“……” 这一刻,范一摇承认,她的确很想将这面前的破房子拆了。 小道童大概是感应到了范一摇身上的噌噌上窜的怒气值,忙安抚道:“范总镖头,您冷静,或许是早上宋公子有起床气,心情不太好,不然您等中午再来?” 毕竟是在别人家地界,这小道童和清一道长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范一摇忍了,挨到中午再来。 结果这位宋大公子还是十分不给面子,继续给范一摇吃闭门羹。 这回范一摇忍不了了,抬脚就把门踹了,直接杀到了宋励成床边。 宋励成似乎刚抽完烟的样子,人倒是清醒的,就是看上去懒洋洋的,浑身没骨头一样瘫在床上,见范一摇来了,吊着眼看她。 范一摇将木匣拿出来,摆在宋励成面前。 宋励成瞄了一眼,然后抬手一扒拉,就将匣子从床上扒拉下去,摔在地上。 范一摇:“……” “范总镖头!冷静!您冷静!”小道童坐在地上抱住范一摇的大腿,这才没让她冲上去给宋励成两巴掌。 “这是胭拾给你的,你不认识她么?或者是沈大小姐,沈佳宜?”范一摇继续努力尝试沟通。 宋励成却原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一手撑着头,侧卧着乜她,竟是在病容下流露出几分还未被鸦`片消磨的风流气度。 “哦?我管你是腌十个还是腌九个的,告诉你,不管是沈小姐还是白小姐,只要这破玩意儿我不打开,你就拿我没办法!” “你!信不信我砍了你!” 范一摇气得想拔刀,小道童鬼哭狼嚎地在旁边拼死阻拦。 “范总镖头!冷静啊!冷静!” 宋励成窝在床上,好整以暇地哼哼,“小姑娘,你还是太嫩了,老子当年在战场上砍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老娘当年看守九鼎的时候,你还是个细菌呢! 范一摇气红了眼,最后还是被凤梧亲自从宋励成的屋里拉出来的。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啊!胭拾姐姐为什么要给他送东西!放我出去,我要砍死他!” “好了好了,咱们不气了!大不了把东西放下,咱们走就是!”凤梧给暴躁的小徒弟顺毛。 等范一摇终于冷静下来了,仿佛已经透支了大半力气,蔫蔫道:“算了,还是得想办法让他当面把木匣子打开。” 运红尘很是崇拜地看着自家总镖头,“不愧是总镖头,被那宋公子气成这样了,也不忘了咱镖局的信义!” 范一摇却道:“也不完全是因为守信。” 运红尘:“咦?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范一摇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木匣,她怕宋励成那混蛋将东西当柴烧了,出来的时候特地捡起来了。 “你们还记不记得宋振华说过,宋励成以前不是这样,而君明泽野也跟我说,宋励成变成如今这样另有原因。我总觉得,如果我能让他将这木匣打开,收下胭拾姐姐的东西,或许就会找到答案。” 运红尘很是不屑,“那个东瀛人的话又不可信,总镖头,你别太难为自己了。” 傍晚时分,范一摇揣着木匣,又溜达到宋励成所在的院子,让她意外的是,这人居然没在床上歪着,而是难得从房间里出来,正站在鱼池边喂鱼。 见范一摇来了,宋励成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悠悠道:“小姑娘,跟你说了,我不会收你的东西,还是趁早滚蛋吧。” 范一摇忍了又忍,总算是挤出一个笑脸,将特意从道观外面打回来的一瓶烧刀子亮出来。 “我不是来让你收货的,我是听说宋公子酒量惊人,来找你喝酒的。” 一看到酒,宋励成的眼睛果然亮了。 范一摇猜得没错,行伍之人极少有不爱酒的,这宋公子以前是当兵的,十有八`九也是个好酒之人。 “哦?既然如此,那就请吧。”宋公子指了指旁边的石凳,示意范一摇坐,“不过你这么一小瓶烧刀子,够干嘛的?” “我那里还有好几坛子呢,一会儿就让我们镖局的镖师送过来。” 范一摇丝毫不怯场,大有要跟宋励成拼酒到底的架势。 其实她对喝酒没什么兴趣,只是琢磨着趁宋励成酒醉脑子不清醒时,忽悠他将木匣子收下验货,她也好交差走人。 谁知她这算盘还没在心里打完,宋励成便将酒瓶子接过去,晃了晃,然后一扬脖子,喝了个干净。 范一摇:“……” 宋励成抹了抹嘴,将空酒瓶丢还给范一摇,还有些嫌弃地品评道:“这酒品质一般,差点意思。” 院子门外响起轱辘轱辘的车轮声,是运红尘用镖车推着两大坛子酒进来了。 “总镖头,看我弄来的这些酒,这回不把那姓宋的大烟鬼灌倒,我运红尘三个字就倒过来……” 苍鹤同学说了一半,才发现当事人正站在外面,尴尬地闭了嘴。 宋励成瞥了眼酒坛,很是不当回事地笑了笑,对范一摇道:“看来小姑娘你的诚意很大,宋某今日就算领你的情了。” 紧接着,他也没等范一摇开口,便主动走到镖车跟前,单手提起一个酒坛,拍开封泥开始往嘴里灌。 运红尘惊讶得睁大眼睛,有点无措地看向范一摇。 范一摇起先还以为这宋励成只是难得碰到酒,情难自控,可是见他灌得又急又猛,酒汤兜头兜脸几乎要把自己淹死,便渐渐觉得不太对劲,忙上前阻拦。 “喂,宋公子,您慢点喝,我是来和您喝酒的,不是来看饮驴的!” 宋励成却对范一摇的话充耳不闻,很快就将一坛子酒咕咚咕咚喝空,酒坛子一摔,又去拿第二坛。 “宋公子,您抽大`烟本就伤身,现在又没养好,不能这样喝酒的!”运红尘也过来,和范一摇一起阻拦。 然而宋励成就好像突然生出极大的力气,将两人强行推开。 “没事,若是能这样醉死了,倒也好了。”宋励成唇角勾着笑,红着眼。 范一摇心头一跳,只觉得这一刻,宋励成似乎真的心存死志,对这世间生无可恋。 这一坛子酒再猛灌下去,别说让他收货验货了,只怕小命都要呜呼。 “不行,你不能再喝了!” 范一摇直接劈手斩在酒坛上,将那酒坛击碎。 碎裂的瓷片摔了满地,清澈的酒浆从破坛子里哗啦一声浇下。 宋励成手中空拿着个残存的酒坛沿,呆呆地看着地上一片狼藉。 “哎,废物就是废物啊,连坛子酒都喝不成呢!” 他手轻轻一松,将破酒坛丢了,醉醺醺向后踉跄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状如疯癫地仰天大笑,最后笑着笑着,又流下了眼泪。 运红尘吓得不轻,三两步躲到范一摇身后,“总镖头,他这是疯了么?” 范一摇看着地上无声恸哭的宋励成,微微皱眉。 如果可以将绝望的情绪实质化为一张大网,那此时捆缚在宋励成身上的网,只怕已经层层覆盖,密不透风,令人窒息。 “算了,我们先将他弄回房间里。” 因为范一摇是偷偷将酒弄进来的,不想惊动观里的道士们,便和运红尘一起将宋励成从地上架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塞回房间。 第103章 签收 本以为将人丢在床上就可以走了, 谁知偏巧在这时宋励成烟瘾发作,浑身痉挛地佝偻成一团,看上去无比痛苦。 “妈呀, 总镖头,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去叫人?” “昨天不是见过清一道长给他点烟么,你把桌上的烟枪拿来, 我们给他抽两口。” “这能行么!” “先试试!” 运红尘急忙去拿来烟枪, 范一摇按照记忆中看到清一道长装烟的方法, 给宋励成填了烟膏, 放到他嘴边。 宋励成感觉到嘴边的烟枪,正欲张口,身体里却又好像有另一个人, 强行让他别开头。 运红尘看得一愣一愣的, 与范一摇对视,“总镖头,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想抽?” 之前小道童也说过,有的时候这宋励成就会强迫自己不去抽烟。 范一摇想了想, 试探地唤了一声:“宋公子?宋励成?” 宋励成毫无反应,依然在浑身抽搐, 又哭又叫。 “咦?他好像在说什么。”运红尘将耳朵贴近了些, 努力辨认那些含糊不清的音节, “……好像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兄弟们?” 范一摇沉默一瞬, 在宋励成又开始挣扎翻滚的时候, 突然叫了声:“宋军长?” 这一回, 宋励成突然安静下来。 他像是真的失了魂魄的人, 眼睛空洞洞地睁着。 运红尘觉得她家总镖头简直神了, “诶?你怎么知道他以前是军长?” 范一摇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宋振华说过,他儿子以前是在司令手底下做事的。司令下面不就是军长嘛?” 一声“宋军长”让宋励成短暂安静了片刻,很快便又要发作起来。 范一摇忙道:“宋军长,兄弟们说了,不怪你,您先抽口烟缓缓吧!” 果然,这一次宋励成竟是十分配合,没有再闹,乖乖叼了烟嘴。 有了鸦`片的安抚,他情绪很快平复下来,不再抽搐痉挛,流泪流口水的症状也有所减轻。 范一摇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劝人吸食鸦片。 两人都不是伺候人的材料,见宋励成抽了两口烟就昏睡过去,便打算就此离开,谁知还没出门,范一摇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宋励成的声音。 “小姑娘。” 范一摇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床上的人没有起身,依然躺在那里闭着眼,像是在安睡。 “今天谢谢你了,明日一早你来找我,我帮你收货。” 范一摇心头一喜,“真的?” 宋励成笑了笑,“放心吧,虽然宋某如今已经与废物无二,但是也不会跟你一个小姑娘食言。” 回去的路上,范一摇心情很沉重,如这满园的夜色,黑压压的透不过气。 运红尘回想刚才宋励成嘴里的嘀咕,不解道:“总镖头,宋公子说他对不起兄弟们,是什么意思呀?” 范一摇想了想,道:“宋振华说宋励成一直在外从军,突然返家,可能是外面遇到了什么难处。如今看来,他应该是在军中遭遇了不幸的事,这才一蹶不振吧。” 因为怕被大师兄和师父骂,范一摇并没有将今天的行动告诉他们,回去以后便和运红尘钻回了自己的房间,直到第二天早上,吃过饭,又早早跑去宋励成的院子。 凤梧本来还想跟小徒弟说两句话,见她这样匆匆忙忙的,根本找不到机会,便对大徒弟说:“若是今天那位宋公子还不肯配合收货,不如劝劝一摇,我们把东西留给他就走吧。” 江南渡目光追随着少女倔强的背影,却道:“只怕凭一摇的性格,是不会放弃的。再看看吧,也许今天就会有转机。” 宋励成果然说到做到,今天早上没有再让范一摇吃闭门羹。 专门负责照顾宋励成的小道童今天也很高兴,显然这两天受够了夹板气。 “范总镖头,您来啦?快进去吧,宋公子已经等您好久了!” 范一摇推门进屋,只见宋励成坐在正对门的厅堂内,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 他似乎是刚洗过澡,头发身上看起来都十分清爽。 “我听他们都叫你范总镖头,你们是开镖局的?”宋励成开口就是上位者的做派,并不客气。 “当然了呀,不然我何苦天天求着你收货,都是我们镖局的职责所在。” 范一摇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将木匣子拿出来。 宋励成没有直接伸手去接,而是目光一扫,示意范一摇放到桌上。 范一摇心中虽然有点不满,却生怕这大烟鬼又生事端,只好照做。 “这年头,铁路越建越多,镖局的生意可是不太好做了。”宋励成不紧不慢地点评道。 范一摇有一说一,“没错,所以我们也偶尔接一些保安的活。” 宋励成嗤笑一声,“倒是懂得变通。” 范一摇耐心告罄,“你到底验不验货了啊?” 宋励成挑挑眉,不过他昨日既然已经答应,今天就不会故意拿乔,很配合地拿起木匣,一边漫不经心地转动上面的鲁班锁,一边打量范一摇。 “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是军长?” 范一摇这回也学会了,跟宋励成这种人打交道,可不能太实在,于是也有样学样地挑挑眉,“想知道?那你先把这木匣子打开。” 宋励成这回难得连眼睛里也漫上笑意,“你这小丫头,倒是挺有趣。” 范一摇反击:“你这老男人,倒是会磨人。” “我老?”宋励成开木匣的动作一顿,这回倒是显得很惊讶。 范一摇努嘴:“你不照照镜子么。” 宋励成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嗯,的确是很久没有打理了,不过我可不算老,今年才不到三十岁,按年龄算,给你当夫君也很正好。” 范一摇白眼差点翻上天,将带鞘的烛息刀挥了两下,示意宋励成快点干正经事。 宋励成又是一阵呵呵的笑,不再逗她,将木匣子打开。 范一摇多日以来的好奇心总算在这一刻得到满足,但是看到木匣内的东西,却难免有些失望。 只见木匣内什么新奇宝物都没有,只是放着一张折了几折的信纸,外加一对翡翠耳环。 但是与范一摇的失望不同,宋励成在看到那副耳环时,脸上戏谑的笑容却不见了,他先是惊讶,随即目光又变得逐渐沉重。 “你说送这木匣给我的人,是谁?”宋励成缓缓问。 范一摇:“胭拾,这是她在上海做舞女时的花名,她的真名叫沈佳宜,是羊城沈家的大小姐。” 宋励成喃喃:“原来竟是她……她就是胭拾啊……” 范一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也看出宋励成与胭拾是有过故事的。 宋励成将那副耳环拿在手中出了片刻神,又取出里面的信纸,展开阅读。 范一摇自然是不知道信上写的什么内容,却见宋励成在读到这封信后,眼圈逐渐泛红,到最后,竟是闭上眼,用微微发抖的手抵住额头,似乎在努力克制着某种情绪。 “宋军长?您还好吧?” 范一摇有点担心,生怕这大哥一激动,又犯烟瘾。 过了半晌,宋励成才将手放下,抬起头。 范一摇与其瞬对视间,不禁愣住。 她总觉得,这一刻的宋励成,似乎完全变了个人,那薄薄的一张信纸,似乎已在这须臾之间,在他身上做出了某种深入骨髓的改变。 “范总镖头,想必你应该很好奇,我年纪轻轻,放着好好的军长不做,为什么会跑回老家堕落吧?” 范一摇精神立刻振奋起来。 心说这不就来了,困扰多日的谜题终于即将揭晓,也不枉她费这么一番功夫。 宋励成将展开的信纸小心翼翼按照原来的痕迹折好,又重新放回到木匣里,压上那对翡翠耳环,将盖子关合。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几个军阀混战,我的人全都打光了,我的上峰也成了个光杆司令,我跟着他一起郁郁不得志,最后在官场上混不下去,就回来了。” 短短几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其背后却不知道埋骨了多少性命,流淌了多少鲜血。 宋励成轻笑一声,“如今那区区岛国对我华夏大地虎视眈眈,我们的人却还在内讧。当兵的不能拿枪保卫家国,非要和同宗同族的人杀得你死我活,你说,可笑不可笑啊?” 范一摇心中触动,她抬起头看宋励成,见对方说话时虽然是在笑着,但那双深邃沧桑的眼睛里,却并无半分笑意。 她不禁回想起他昨晚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样子,似乎也明白了,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般彻骨的绝望。 “那为什么我们要内斗?明知道可能有外敌来犯,为什么不能团结一心?”范一摇不解。 宋励成久久凝视着范一摇,最后却只是叹息一声,“罢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说了你也不懂,平白给你这小脑袋瓜里塞下许多困惑。” 范一摇非常不满,“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宋励成却已经拿了木匣子出门,径直往院子外面走。 “喂,我最讨厌说话说一半了。”范一摇追出去。 “你们镖局还有些什么人,都在哪里,带我去见见他们。” 这人腿长步子大,范一摇在后面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你要见我师父他们?做什么?” 宋励成步履生风,走得目不斜视,倒是隐约能看出几分军人之姿,“你们不是镖局么?自然是有委托要给你们。” “你要运东西?”范一摇心中犯嘀咕,“恐怕不行,我们后面没有档期了……” 离开这里后,他们还要去找最后一样铜器,谁有功夫给他跑腿? 谁知,宋励成却道:“不运东西。” 范一摇惊讶:“那你要委托我们做什么?” 宋励成:“不是你刚刚说的,你们镖局如今还会兼做保安,我想聘用你们保护我。” 范一摇:“……” 这是拿他们当保镖了? 切,可没人想保护你这么个吸食鸦`片的废物公子哥。 第104章 戒烟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凤梧他们居住的院子门口, 正好看见凤梧从里面出来。 宋励成大方上前,拱手见礼:“您就是山海镖局的老板吧?在下宋励成。” 凤梧见到个如此正常的宋励成,显然十分惊讶, 却还是很有教养地回了礼,“啊,在下凤梧, 您叫我凤老板就好。” “凤老板, 能让我进去坐坐么?” “好啊……请。”凤梧一边将宋励成往院子里让, 一边冲范一摇使眼色, 似乎在问她这是什么情况。 范一摇摊摊手,用口型道:“我怎么知道?” 运红尘见到宋励成,也是一副见鬼的表情。 直到众人落座, 凤梧才试探地问:“不知宋公子今日拜访, 所为何事?我这小徒弟性情顽劣,若是多有得罪,还望您多多包容。” 宋励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凤老板言重了,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您这位高徒。” 凤梧更加不安了, “那您今天来……” 宋励成也不废话, 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 宋某今日前来, 是有一事相求。” 凤梧:“宋公子但说无妨。” 宋励成:“不知诸位会在这道观中逗留多久?” 凤梧瞄了眼宋励成手中的木匣, “唔……看来您已经将这木匣收下了, 那我们此行的任务也算是完成, 大概明天就会离开。” “明天?”宋励成显然没有料到他们会这么快走, “我还想委托诸位做我一个月的保镖。” 凤梧义正言辞:“宋公子怕是误会了, 我们是镖局,怎么能给人当……” 宋励成蘸了蘸杯子里的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数字,言简意赅:“这是我给诸位准备的酬劳,不够可以再加。” 凤梧话说一半变了调,直接笑眯眯改口:“……给人当保镖,也不是不可以的,毕竟现在生意不好做嘛,镖局也不好接单。” 努力忽略小徒弟投来的鄙视目光,凤梧喝了口茶,又问:“只是宋公子一直住在这道观里养病,为什么需要保镖?” 宋励成郑重了神色,认真道:“我需要诸位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守好我的院门,除了送饭菜以外,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当然,也不要让我出去。” 凤梧对这一匪夷所思的要求表示不解,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要花钱坐牢。 这时江南渡忽然出声,“你想戒掉鸦`片?” 宋励成从进屋之后就将屋子里的几人尽收眼底,起初并未在意那个坐在角落里的青年,直到他此时突然出声,循声望过去,才惊觉自己的失策。 很明显,在这个屋子里,真正掌握话语权的,是这个男人。 “是。”宋励成回答得很坦诚,“单靠我自己,恐难实现,这才想拜托诸位。” 江南渡目光向范一摇那边飞快扫了一下,“一个月的时间,对我们来说有点太久了。” 虽然没有直接回绝,但是拒绝的意思也够明显的。 宋励成与江南渡目光相对,神色终于凝重了一些,没有刚进门时那般轻松,他沉吟片刻,站起身,十分诚恳地拱了拱手,“若是诸位能够助我戒掉鸦`片,宋某便是欠下一个大人情,日后若是有需要宋某的地方,一定会竭尽全力相助。” 话已说到这份上,对宋励成这样一个昔日的高级将领来说,也是极限了。 江南渡目光转向范一摇,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范一摇垂着眸子,不知为何,她此时此刻,耳边回响的,居然都是那晚君明泽野说的一句话。 他说:“范总镖头,你们华国人一向喜欢内斗。” 而如今,宋励成寂寞退守到这西南一隅,竟也是因为军阀间的内斗。 不得不说还真是个结结实实的打脸现场,也唯有庆幸那些东瀛人不在这里。 “好,这个委托我们接了。” 宋励成还在等江南渡的回应,没想到却等来一个脆生生的回答,不禁莞尔,回头看范一摇。 “原来你们的镖局,还是要你这个小姑娘来当家?早知道我就不跑这一趟,直接问你不就好了?” 范一摇特别讨厌宋励成这副纨绔公子哥的嘴脸,没好气道:“委托我们已经接了,你还有事么?没事的话就回去歇着吧,戒大`烟可是个体力活呢。” 宋励成又去看凤梧和江南渡,“她说的话算数吧?” 凤梧尴尬地咳嗽一声,无论如何也不肯说有损师父尊严的话。 江南渡更是不会搭理他。 最后还是运红尘好心提醒:“宋公子,委托已经接了,你就快点回去吧,再说下去,可能这委托就不算数啦!” 宋励成笑了笑,又向众人一拱手,脚步轻快地告辞了。与几日前半死不活的样子相比,他整个人似乎一下年轻了十几岁。 凤梧等人走了,才道:“这什么情况?这宋公子是抽了什么风,突然就想着戒鸦`片了?” 范一摇道:“我也不知道,那木匣里有一封胭拾姐姐写的信,他看完就变成这样了。还跟我说了为什么他会回到老家浑浑噩噩度日。” 凤梧好奇心被勾起:“诶?那到底是为什么?” 范一摇言简意赅道:“军阀内斗,他的兵都战死了,没了军权,就混不下去了呗。” 凤梧唏嘘,“如今这世道的确够乱的,各方势力都在争抢地盘,自相残杀的事并不少见。” 运红尘问:“那他突然想戒鸦`片,是准备重振旗鼓了嘛?” 范一摇:“谁知道了,反正我想,咱们目前也不知道最后一样铜器的下落,与其大海捞针的找线索,不如先帮了这个忙,再怎么说,这宋公子应该也算是胭拾姐姐的朋友了,若真的能让他重新做人,也是件功德。” 凤梧点点头,“嗯,说的也是,反正这宋公子给的佣金也不少,咱们不亏。” 运红尘也十分高兴,“还能再在这里吃一个月的饭,我觉得不错!” 只有江南渡并没有对助人为乐表现出太强烈的兴致,反而突然问了范一摇一个问题:“一摇看起来和那位宋公子已经很熟稔了。” 范一摇:“???” 江南渡:“不知道今天一摇有没有空,也陪师兄小酌两杯?” 范一摇:“……” 室内的空气骤然凝结,凤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找借口出去了。 求生欲满满的运红尘也感应到什么,紧跟着凤梧的脚步离开。 最后屋子里就只剩下范一摇和江南渡。 范一摇看着对面难辨喜怒的大师兄,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个问题—— 大师兄该不会是知道她偷运了酒进道观,生气了吧? 毕竟看这些时日道观里提供的都是素食,就算范一摇对道家了解不多,也猜得出这里应该是讲究清规戒律的全真一派,如此冒失行径,确实不妥。 江南渡见范一摇一直不说话,只是眼睛盯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便起身走过来。 范一摇忽然先发制人,炮弹一样扑进江南渡怀里,伸手牢牢抱住他腰。 “大师兄我错了!!” 江南渡身体僵住,整个人仿佛石化了一样,不敢动弹。 “大师兄,我错了!我不该运那么多酒进道观的!” 范一摇这一刻觉得自己很厚脸皮,居然企图用这种方法逃避责难,顺便占大师兄便宜。可是闻着大师兄身上好闻的味道,一时间狗胆包天,竟舍不得放手。 “只是这一点错了么?” 半晌,她才听见大师兄清冷的声音徐徐响起。 除了这个,她还做了什么别的错事? 江南渡垂眸看着毫无自觉的某人,终是忍不住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就你那点酒量,还想和人拼酒么?不自量力。” 范一摇捂住头嘿嘿笑,“反正奏效就好嘛,不然那个烟鬼老男人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愿意验货呢。” 听见范一摇叫宋励成老男人,江南渡怔了一下,心情竟是莫名其妙好了起来,心中那点微不足道的郁气也随之消散。 “以后不要轻易与陌生人饮酒。” “知道了知道了,以后我只和大师兄喝酒还不行嘛!” 江南渡没有应声,依然板着脸,只是嘴角却轻轻扬起来。 …… 第二天一大早,宋励成便张罗着焚香沐浴,换上崭新白绸缎亵衣亵裤,弄得特别有仪式感。知道的是要戒鸦`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要羽化飞仙。 清一道长听说宋励成打算干什么,差点吓得跪了,大呼小叫道:“哎不成不成!听说这福`寿膏只要抽上了就不能断,不然是要送命的!可不敢乱来啊!” 宋励成沉着脸骂:“滚!这烟膏子老子要是戒不了,也不想活了。” “不成!不成啊!宋公子,您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向宋善人交代!!” 清一道长哭得如丧考妣,最后是被江南渡和凤梧强行架走的。 范一摇关门前又向宋励成确认:“当真无论如何也不叫人给你烟抽?” 宋励成很是郑重地点头:“当真,这一次有劳诸位了。” 范一摇得了雇主吩咐,回了个“好”字,便利落地关门落锁。 当天下午,宋大军长的院子里就热闹起来。 先是大叫着让人开门送烟膏,不得响应后又传出砸东西的声音,到晚上黄昏十分,估计是折腾累了,开始哼哼唧唧的呻`吟起来。 运红尘进去送了一趟饭,出来的时候和蹲守在门口的范一摇眼神相对。 范一摇:“饭都吃了?” 运红尘摇头,“不吃,一大碗瘦肉粥,我直接掰开嘴给他强行灌进去的。” 第105章 去北平 范一摇冲运红尘竖了竖大拇指, 表示钦佩。 运红尘唏嘘道:“我总算知道,这宋公子为什么一定要花钱雇人看着他了,鸦`片当真可怕。” “自然是可怕的, 洋人弄进来的玩意儿,毁我国民根骨,销我民族精神, 简直其心可诛。”凤梧站在院门口, 目光沉沉落向院内宋励成所在客堂。 范一摇叹了口气, 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 将食盒从运红尘手中接过来,“你值夜吧,我回去了。” 她不想再留下来听凤梧形容鸦`片, 因为每多听到一个字, 就仿佛有人将千斤重的石头压上她心头。 三天后,宋励成竟开始发高烧了,又吐又泄的,铁骨铮铮的汉子, 眼看没了大半条命。 清一道长率领观内所有道童道士,其实算上他本人, 拢共也就八个人, 摆出一副要与山海镖局同归于尽的架势, 要强行闯进院子给宋公子送福`寿膏续命。 结果被范一摇一个指头摁灭了 “哎呦, 你们这是杀人啊!杀人!”清一道长趴在地上痛心疾首。 范一摇拿了根捆镖物的麻绳, 在清一道长面前晃了两圈, “再叫?再叫就给你捆上!” “一摇, 好了, 别吓唬清一道长了。”凤梧看不下去了, 将清一道长从地上扶起来,宽慰道:“道长,您放心,我那大徒弟略通医术,有他在,宋公子当无性命之忧。” 宋励成的确是靠江南渡吊着一口气,熬过了最难捱的一周,到第二周的时候,他身上的痛苦感知有所减轻,也能自己主动吃些东西了。 清一道长倒是懂得变通,见情势即将逆转,急忙着手布置招魂法阵。等第三周宋励成的精神状态一日更比一日好,便开始大张旗鼓地在院子外面布阵施法。 吹拉弹唱,齐齐上阵,不知道还以为这道观里的道士要娶亲。 运红尘眼底乌青,眼瞅着就要变身食铁兽,要不是范一摇和凤梧拦着,只怕都要冲过去砸场子了。 “总镖头,没这么折磨人的!我是夜班镖师啊!夜班镖师!白天要睡觉的,这都多少天了,有完没完!!” 凤梧:“说到底,这也是人家的道观,咱们也不好不让人摆阵做法啊,不然给你找两团棉花堵上?” 范一摇安慰:“再忍忍,距离一个月之约也没两天了。” 运红尘抱头欲哭,“啊啊啊要不是怕影响到你们,真想晚上去那元宵道长的房门口放鞭炮!” 这场聒噪的招魂法事,终于随着宋励成的闭关结束而宣告终结。 宋励成一个月以来第一次踏出院门,虽看上去清减了很多,但目光熠熠,宛如脱胎换骨。 就好像真的有股精神气灌入,将这副潦倒的身躯重新拔了起来。 凤梧:“不愧是宋军长,身体底子还没有被鸦`片掏空。以前也见过戒食鸦`片的人,大多都要没掉半条命。” 宋励成却并不觉得这是恭维,沉声道:“那是凤老板没见过我以前的样子,况且我吸食鸦`片不久,身子还没被彻底搞坏,戒起来也容易一些。” 说话间,范一摇和江南渡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探头探脑的清一道长。 宋励成目光落在范一摇身上,微微一笑,“说起来,还要多亏了范总镖头,是她及时将胭识的信带来,打醒了我,不然我还不知道要在这摊泥里烂到什么时候。” “看来宋公子已经是大好了!不愧是宋家祖传的铜灯啊,用来布招魂阵简直绝妙!”清一道长抢在其他人之前开口,热情洋溢迎上来。 宋励成淡淡看了清一道长一眼。 范一摇心中不禁感叹,不愧是拿枪的,这眼神就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清一道长在宋励成的死亡凝视下缩起了肩膀,似乎随时准备挨一通骂。 谁料宋励成竟点点头道:“有劳道长了。” 清一道长那白胖馒头脸瞬间明媚起来。 “哎呀说得哪里话,您在我们这道观里养魂,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范一摇到这里有点看不懂了,侧过头看自家大师兄,“这宋公子当真相信招魂一说?” 江南渡想了想,道:“世道艰难,宋公子不愿拆穿罢了,由着清一道长去宋振华面前讨个赏,在外面也能保全他自己的名声,对大家都好。” 这道理江南渡都能看懂,精于世故的清一道长自然也看得明白,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过来抢功劳。从宋励成这里得了准话,这宋家香火钱有了保障,他便不再得寸进尺,安安静静地遁了。 凤梧对宋励成道:“如今宋公子已基本戒掉了鸦`片,还算不负重托,我们也该告辞了。” 若要范一摇来翻译师父这句话,意思就是:“活干完了,您该结钱了。” 宋励成却道:“不急,诸位此次帮了宋某一个大忙,离开青城之前,容我宋家办个送行宴,聊表谢意。” 凤梧看了看两个徒弟,见他们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刚好我们离开青城,也要经过府上,就再叨扰一番。” 宋家听说公子的“病”治好了,很快便派人来接。 抵达宋府时,宋振华亦如当初第一次迎接他们时那般,早早便守在大门口,看到全须全尾回来的儿子,激动得说不出话。 “爹,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宋励成跪在地上给宋振华重重磕了个头,咚的一声,听得在场所有人都心里跟着一沉。 宋振华老眼含泪地将独子扶起来,“恢复了就好,恢复了就好啊!” 对宋振华来说,宋家今天摆的这场宴席,既是儿子的接风宴,也是山海镖局一众镖师的送行宴,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宋励成却又将这场宴席变成了送别宴。 “什么?你说你要去北平?”听到儿子的打算,宋振华瞪大了眼,“这才刚回来,怎么又要走了?再说,你现在不是已经辞去了军中的职务?” 宋励成缓缓道:“我有个朋友在北平,或许会为我谋个差事。” 宋振华有点局促地搓搓手,“哦哦,能有个差事也好,本来我是打算趁你这次回来,让你接手家里的生意……” 宋励成正色道:“爹,您知道我志向不在此。” 宋振华讪讪地闭了嘴,一阵长吁短叹,也只好接受了儿子这个决定。 凤梧听宋励成说要去北平,倒是来了灵感,转向小徒弟,“一摇,不然我们也跟宋公子一道去北平吧?” 范一摇陡然紧张起来,“去,去北平干什么?” 果然,凤梧笑眯眯道:“你哥哥在北平是帮会的老大,不如我们请他帮帮忙,看能不能打探到最后一样铜器的下落?” 范一摇本能地抗拒道:“还是,还是不要了吧……我哥哥他平时挺忙的……” 运红尘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家总镖头在北平有个哥哥,不禁好奇:“诶?怎么从没听你们提起过?我一直以为总镖头是孤儿呢……” 范一摇从小到大也以为自己是孤儿,直到五年前和大师兄走镖去北平,才意外得知自己这辈子的父亲和哥哥在世。 但范一摇很少愿意提及自己这位哥哥,倒不是哥哥不好,实在是因为五年前,年幼无知的自己在北平做过不少荒唐事。 简直不堪回首啊不堪回首。 范一摇的哥哥名叫沈顾,和她一样是异兽天狗。其实不仅沈顾是天狗,他那个号称国内最大帮派的天犬会,成员也都是天狗。 北平并非其他地方,为了维护稳定,防止逗留在人世间的异兽和阵法师作乱,有各种异兽和阵法师的势力坐镇,这天犬会就是其一。 范一摇虽然心里不情愿,但是也知道,相比他们大海捞针,若是真的能动用哥哥的力量,想找到最后一样铜器要容易很多。 江南渡道:“一摇若是实在不愿去北平,我可以用丰安堂的人。” 范一摇纠结了一会儿,总算是看开了:“还是去一趟北平吧,刚好已经很多年没回去看我哥和爹爹了。” 这一趟相当于是从宋家接了两个活,得到的报酬相当可观。 宋振华在验收铜灯的时候倒是提出了一些质疑,怎么好端端的黄铜变成了青铜?却被凤梧以做法事产生了变化的理由糊弄过去。 离开宋家前往青城车站的路上,范一摇趁人不注意,小声问凤梧:“师父,这招魂灯真的能招魂么?你不是一直告诉我,这世上没有魂魄鬼怪之说?” “的确是没有呀,其实这招魂灯虽名为招魂,实际上只是能够聚集能量。”凤梧说到这里,深有深意地看了范一摇一眼,“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还能一样一样找铜器,恢复以前的记忆。” 范一摇对自己的这辈子的情况一直云里雾里,下意识会理解为转世投胎,此时听凤梧话里有话,便问:“难道我能活下来,和这招魂灯有关?” “其实我也是猜的。当年你被处极刑,就差一口气了,烛龙悲愤之下失控,放天火灭世,在最后关头,是帝俊用自己的肉身做祭,以其中一尊青铜鼎束缚住了你的能量,历经这数万年,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契机重新凝实为天狗幼胎降世。” 孟埙? 范一摇听到这里不由心中震动。 他居然……是这么没了肉身的么…… “所以这尊承载了我身上能量的青铜鼎,就是招魂灯?”范一摇问。 凤梧点头:“应该是这样。” 难怪锻造招魂灯的时候,她总觉得那铜灯上有和她一样的气息…… 范一摇低头不说话了,心中却是五味杂陈,鼻子有点酸。 “也不知道孟埙到底去哪里了,会不会是被那些东瀛的阴阳师抓走,又会不会再也不露面了。” “别担心,到了北平,拜托你哥哥打探一下,总归会有消息的。”凤梧虽然嘴上这样安慰,却难掩眼中忧色。 …… 宋励成出手阔绰,大笔一挥将所有人到北平的车票钱全包了,还是很难搞到的卧铺票。 刚刚入冬,他们坐在火车上一路由南向北,范一摇看着窗外植被渐渐萧索,心情也跟着悲凉起来。 这时却听见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 “平安福一个大洋一张,保平安用的,这位善人要不要给自己和家人请几张?” 范一摇循声望去,那元宵一样白白胖胖,穿着一身道士服的不是清一道长还是谁! 如今这世道乱,能花得起钱买火车票的人又都是不太差钱的,清一道长的生意可谓兴隆。 原本还算安静的车厢因为他的到来而热闹起来,有乘客好奇问清一这平安福作用的,也有拿着整钱催找零的,还有让清一道长给算卦的。 运红尘幽灵般从上铺坐起来,探头出包厢,一看到那张元宵脸就崩溃了,“夭寿啦,为什么又碰到他们了!他们不是应该在道观里待着么!!” 范一摇也觉得奇怪,瞄了眼清一道长身后跟着的一溜道袍,“看样子还不是他自己,差不多全员出动了。” 被搅了好梦的苍鹤同学,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估计是行骗败露,遇到狠茬子出来避风头了!” 很快清一道长就来到他们所在车厢,看到他们也是一愣。 “诸位,想不到这么有缘呀!” 凤梧温和道:“清一道长,你们这是……要去北平?” 清一道长眼神躲闪,似乎不愿多说,“嗯嗯,去北平办点事。” 江南渡微微挑眉:“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竟然需要劳动贵观全员。” 清一道长显然不想具体说,打哈哈道:“其实也没什么啦,诸位且歇着,我再去前面的车厢看看。” 运红尘嘀咕:“鬼鬼祟祟,总觉得不像什么好事。” 范一摇回头看江南渡。 江南渡立刻心有灵犀,“想去看看?” 范一摇:“反正闲着也是无聊,外面的风景也不好,越看越沉闷。” 江南渡便起身:“那走吧。” 大徒弟一向惯着小徒弟,凤梧管不了,也懒得管,到隔壁找宋励成下棋去了。 师兄妹二人顺着清一道长他们来的方向,一间间找过去,很快便确认他们的车厢是哪间,因为此时里面的下铺正坐着一人,身穿道袍,戴着一副眼镜,只不过看着脸生,似乎在道观里时从没见过。 第106章 胭拾的信 这人似乎很是敏锐, 范一摇才刚刚往里面瞧了一眼,他便抬起头,好在江南渡及时拉着她继续向前走了。 “这人是个阵法师。”江南渡道。 范一摇惊讶, 然后忽然灵光一现:“我知道了,他是道观里的那个厨子!” 江南渡点头:“看来就是他了。” 范一摇更疑惑了:“连厨子都出来了,清一道长他们这次恐怕真的是倾巢出动, 也不知道去北平到底有什么事啊。” 江南渡微微皱眉。 最近两年北平的确有些传闻, 说是九州通道打开了, 但是他的人多方打探, 却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所以要么这消息是假的,要么有人刻意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江南渡则是更倾向于第一种可能。 毕竟, 以如今华国的情况, 九州通道又怎么可能会打开呢? 因为没有定论,所以江南渡也就没有跟范一摇说这些。 两人回去的路上又与两个小道童碰上,范一摇绕着弯子套话,终究以失败告终。这行人嘴都严得很, 绝口不提去北平所为何事,范一摇最后也只好放弃了。 从青城到北平, 乘火车要三四天, 范一摇白天闲得无聊就会打瞌睡, 几天下来生物钟逐渐紊乱, 变得和运红尘一样昼伏夜出。 这天晚上是火车上的最后一晚, 大概是想到很快就要见到哥哥和亲爹了, 范一摇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在床上不停烙饼的感觉并不好, 她索性悄悄爬起来。 上铺的运红尘自然是不在的, 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本时下流行的, 据说是“鸳鸯蝴蝶派”的小说,这几天晚上都会去昼夜亮灯的餐车看。 范一摇瞄了一眼对面的卧铺,师父凤梧在下铺已经睡熟了,大师兄在上铺也是没有半点动静。 她便披上衣服溜出了车厢,正准备往餐车方向走,未料却在隔壁宋励成的车厢里听见运红尘的说话声。 这夜深人静的,孤男寡女想做什么? 范一摇一时间八卦之魂燃烧,正想偷听一下壁角,心想要真的是郎有情妾有意,她就做主把她家夜班镖师嫁出去。 结果发现隔壁车厢的门根本就没关。 “呀,总镖头,你还没睡呀?”运红尘手里还捧着小说,看到范一摇,神情很是坦荡,还冲她招招手,“快来快来,宋军长刚才给我讲他读军校的事呢,可精彩了!” 宋励成坐在靠窗的小桌子边,面前摊开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似乎正在写什么东西,原本他还算是精神奕奕,听到运红尘的话,却是神情黯淡下来,自嘲道:“不过是些花把势,有什么用呢,对上外敌屁用不顶一个。” 他将本子合上,看了眼时间,对范一摇道:“既然范总镖头也没睡,我跟餐饮部点些小菜吧,我们加顿餐,边吃边聊。” 这几日大家也混得熟了,范一摇没打算客气,不过想到上次找宋励成喝酒惹到大师兄不开心,她还是有点犹豫。 就在这时传来敲门声,竟是江南渡。 “大师兄?你,你也没睡呀?”范一摇莫名心虚。 江南渡坐到范一摇身边,看向宋励成:“这几日让宋军长破费很多,这次就由我来做东吧,已经跟餐车下了单,酒菜稍后送来。” 范一摇顿时心花怒放,这样既可以晚上吃到夜宵,又不用担心大师兄生气,简直完美! 宋励成半眯着眼,似笑非笑的。 他自然是看得出这位江大掌柜对范一摇的独占欲。别说江南渡了,像是这样有趣又于他有过再造之恩的小丫头,他瞧着也喜欢,只是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全无男女之心,这几日便没再故意逗弄打趣。 “好,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江大掌柜的款待了,明日我们一别,就不知道何时还能再见,今夜咱们就一起痛快喝两杯!” 虽然说是痛快地喝,但范一摇酒量渣渣,又有江南渡看着,一共也只是喝了两杯。 借着酒劲儿,她问出多日以来心中的疑问:“宋军长,能跟我们说说胭拾姐姐到底给你写了什么吗,让你能够下定决心戒食鸦`片?” 运红尘也顿时来了精神,目光期盼地看向宋励成。 宋励成沉默。 范一摇:“要是不方便透露的话,就算了,宋军长不必为难。”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宋励成淡淡扯了一下唇角,“我第一次见到胭拾,是在沪城的百乐门歌舞厅,她被一个老头调戏,是我出面帮她解了围,我当时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提到胭拾,宋励成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回忆起了某些难忘的时光。 “初见时只觉得这姑娘很特别,与歌舞场的其他女子不一样,但我在沪城也只能逗留几日,怕那老头后续再找她麻烦,便在亨氏德拍卖行高价拍下一对耳环送她,让整个沪城歌舞场的人都知道,她是我的人,不要动她。” 运红尘忍不住问:“就是那个木匣子里的翡翠耳环么?” 宋励成点头:“正是。” 运红尘咂咂嘴,“在亨氏德买的,那得多少钱呐?” 记得那木匣子就是被她家总镖头一路随便揣着,期间还不慎摔了两次。 宋励成:“具体多少也忘记了,十几万大洋总归是有的吧?” 运红尘:“……” 范一摇听得心中唏嘘。 这宋军长不愧是旧日军`阀,单单为了给一面之缘的舞女抱不平,竟直接豪掷千金拍卖耳环相送,对比今日的落魄无人问津,也难怪会跑去抽大`烟麻痹自我。 “第二次见面,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是在一位老前辈家里。这位前辈是著名学者,很多著述都被革`命人士尊为思想指南,我也是慕名前去拜访。当时老前辈在家中举办了一个讨论会,在场还有很多人,我们甚至都没机会说话。” 范一摇:“难怪你都不知道胭拾姐姐的名字,直到看到那副耳环才知道她是谁。” 宋励成感叹:“是啊,但我至今还记得那日在前辈家,看着她站在阳台上抽烟的样子,也不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与所有人都有着很强的距离感。后来我听朋友提到,说是情报部门看中胭拾的见识和谈吐,而她沪城舞女的身份又可以接触到军政高官,想动员她做信息联络员,被她拒绝了。” 范一摇没听懂信息联络员是什么意思,回头看大师兄。 江南渡解释:“就是编外的情报人员。” 运红尘也恍然道:“难怪会拒绝呢,这工作听起来就很危险,何况人家又只是一个女孩子。” 宋励成点点头,“是啊,这次胭拾的来信,就是告诉我,她即将远赴东洋做情报人员,临走之前想把国内的一切恩怨做个了结,而在我这里,她有欠着的恩情没有偿还。” 说着,宋励成从随身携带的本子里抽出一张信纸,正是胭拾放在木匣里的那封信。 范一摇在宋励成的示意下,接过信纸一目十行地扫过,目光落在最后,只见娟秀的字体写着—— 【昔日受兄庇佑,今日望兄珍重。既有铁骨铮铮,纵使奔赴黄泉,亦该惊天地泣鬼神,何当埋没?待国破山河碎,空悲凉,无处安魂。誓死不做亡国奴。】 范一摇看着这段话,身心巨震。 宋励成见她表情,一口饮尽杯中酒,红着眼缓缓道:“你们说,一届小小女子都能有如此抱负,我一个拿过枪,打过仗的九尺男儿,又怎还有颜面窝在家里,任凭烟膏子日日消磨?” 第二天天还未亮,火车便驶入北平火车站。 待挤挤挨挨的人群拖着行李走出车厢,迎面一股冷风袭来,只听前面最先下车的人阵阵惊呼。 “呀!下雪了!” 范一摇他们都是从东北的奉阳过来的,自然不会觉得下雪有什么稀奇,但是这趟车是从青城始发,车上不少南方人都是第一次看雪,又是第一次来帝都,不免有些激动。 守在车厢门口的检票员戴着厚厚的毡帽,一边提醒大家脚下路滑,一边跺着脚取暖,感叹:“下雪啦!今年北平的第一场雪呐!” 凤梧原本想出站后约着宋励成吃一顿散伙饭,可是宋励成却直接向他们辞别,说是有要紧事要处理。 范一摇看着飘雪中宋励成渐渐隐没入人群中的背影,心想,这一别,恐怕真的是很难再有机会见了。 凤梧有些遗憾:“哎,早知道昨天晚上大家一起吃个饭好了。” 运红尘有点心虚地看看范一摇,范一摇看看江南渡,江南渡面不改色看回凤梧。 三个没良心的,竟是谁都没提昨晚那场只有凤梧一人缺席的加餐。 出了站台,范一摇一眼就看到等在出站口的亲哥沈顾。 除了她亲哥长得实在是丰神俊秀貌美惊人,还有个最大原因,就是那几十号看上去非常不像好人的糙汉或蹲或立堵住出站口,土匪一样扎堆,着实抢眼。 良民们看到这伙人,都会下意识避开走。 “妹妹!妹妹诶!!” 沈顾身穿滚毛缎子面白色长马褂,外披白色毛皮大氅,头戴同为白色的水貂皮帽子,脚踏黑色牛皮长靴,通身气度,就一个字:贵! 鹅毛大雪下,他一身的白,更衬得那美玉般的面容白皙莹透。饶是身边围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汉子,也还是让不少妙龄少女壮着胆子回头偷看。 运红尘一看到沈顾就哭了,不过她的眼泪是从嘴里流出来的。 “我的老天爷啊,总镖头,你可从来没跟我提过,你哥长得这么帅啊!” 第107章 九州通道 范一摇清了清嗓子, 小声提醒:“好看顶什么,中看不中用!” 运红尘瞬间一个机灵,“啥……啥意思?” 莫非……内有隐疾? 范一摇叹气道:“哎, 说来话长,我哥他吧……有病。” 运红尘表情骤然裂开,再看向沈顾的目光中, 就多了几分难言的同情。 殊不知自己这句话引来多少歧义的天狗同志, 面对热情似火向自己大步走来的亲哥, 垂头耷脑地迎了过去。 “哎呦, 长高了!都是大姑娘了!啧啧,真是越来越俊了!”沈顾过来就在范一摇脑袋上揉了一把,拉着她在自己面前转了两圈, 相看骡子马匹一样, 遭到江南渡的目光警告也装作全然没看到。 “这都多少年不来了,也不想哥!走!哥先带你去吃铜锅涮肉,暖暖身子再说!” 天犬会老大拉着自家亲妹子上了一辆小汽车,扬长而去, 留下三人和一堆行李,不管不顾。 天犬会其他成员倒还算靠谱, 当先一名腰圆体胖的大汉客气道:“几位, 随我们上后面的车吧?” 运红尘简直目瞪口呆, 忍不住跟江南渡吐槽:“真是的, 这什么人啊……和我们居然连招呼都不打一个的?” 凤梧见大徒弟盯着沈顾那辆绝尘而去的小汽车面色不善, 便主动给运红尘解释:“沈公子是出了名的宠妹狂魔, 大概是多年未见一摇, 太激动了, 难免有所疏忽吧。” 运红尘被两个大汉一左一右夹着, 虽说人家是来帮她提行李,但她还是被吓得不敢吭声。 听说这天犬会的人都是天狗,天狗是什么,那可都是上古时期的高阶异兽,她一只小小苍鹤可是得罪不起。 车子停在东来顺饭庄的门口,里面早早备好了桌,一张大圆桌的正中摆着咕咕冒气的大铜锅,里面的白汤已经烧滚了,桌上几大盘子羊肉卷和各色蔬菜菌子,要多丰盛有多丰盛。 沈顾拉着范一摇在桌边坐下,先让人拿来水盆毛巾。 “来,哥先给你洗洗手。” 范一摇生无可恋地任凭亲哥给自己洗爪子,无语道:“哥,你这洁癖的毛病还没好啊?” 沈顾嗔道:“哎,瞎说什么,这哪叫洁癖,这是讲卫生,你这一路走过来到处摸到处握的,手上多脏啊。” 站在沈顾身旁的汉子笑道:“小姐,您是不知道,我们沈爷这些年好多了,您瞧,坐下之前都没擦椅子!” 这时江南渡他们也陆续进来,沈顾好歹没再将众人视如空气,起身客气打了招呼。 “我瞧这位小姐眼生,是你们的新镖师?”沈顾一眼注意到运红尘。 范一摇点头:“嗯嗯,我们招的夜班镖师,她是苍鹤。” 沈顾笑了笑,很是谦谦君子风度,“第一次来北平吧,欢迎你来玩。” 运红尘老脸一红,花痴病犯了,顿时将刚才的满肚子牢骚全部抛至九霄云外,只知道傻笑。 沈顾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说起苍鹤,我最近倒是见了一家人,也是苍鹤。” 运红尘一愣,“怎么可能?据我所知,如今在人世间幸存的苍鹤,就只有我们一家,除了我,就只有我爹,我娘,和我妹妹。” 沈顾回忆了一下:“你妹妹……是不是叫运流年?” 运红尘彻底惊呆,“啊?怎么,怎么他们也来北平了啊?” 沈顾笑道:“自然是因为排到他们了,一个月前我们这边派人发了通知,说起来那个地方还真的难找,是个沿海的渔村……” 范一摇听得云里雾里的,追问:“哥,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排到他们了?” “说起来,是哥对不住你。”沈顾看向妹妹的目光满是歉意,“是这样……” 然而沈顾还没来得及开始说,便听见包间门口有人叫范一摇。 “范总镖头?” 虽然来过几次北平,但是能在这里碰上认识自己的人,也算是稀奇事。 范一摇回头,看到一个留着花白短发穿着青色长衫的小老头,一时间竟是有些茫然。 老头见范一摇转过身,神情激动:“哎,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是我老眼昏花,认错了人呢!” “您是……?”范一摇真的脸盲啊。 老头指了指自己:“不记得我啦?燕京大学的魏教授啊!飞天塑像?” “哦哦哦,哦哦哦原来是您啊!”范一摇想起来了。 魏教授显然很高兴范一摇还记得他,嘿嘿笑着,眼角鱼尾纹都加深了。 “沈爷,原来您认识这位范总镖头?”魏教授身后一位青年突然开口。 范一摇看过去,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终于想起来,好像当初在沪城火车站碰到魏教授他们的时候,这个青年跟她说话还脸红来着。 沈顾显然是认识这青年的,佯装生气,“吴运谦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她可是我亲妹子!” 叫吴运谦的青年显然也非常意外,随即红着脸连声道歉。 魏教授这时认出江南渡,不禁惊讶:“您是……钟先生?” 范一摇反应过来,当初大师兄以钟先生的身份高调参加拍卖会,怕是被守在亨氏德门口的魏教授看到过。 知道大师兄不喜钟先生的身份外露,范一摇便道:“其实不是啦,这是我大师兄江南渡,山海镖局的大掌柜,当初我们为了弄来那樽飞天塑像,我大师兄迫不得已才谎称自己是钟先生。” “原来是这样……真是多亏了诸位,让国宝得以留在故土。” 魏教授冲范一摇和江南渡抱了抱拳,然后笑呵呵道:“我之前不知道范总镖头是沈先生的亲妹妹,还乱打妄语,说要等你来北平请你吃铜锅涮肉看皮影戏!如今看来这铜锅涮肉是不用我请了,沈先生与天下第一戏楼的东家也相熟,想必这皮影戏也轮不到我来请,不如……改日就邀诸位去燕园转转吧?” 燕京大学名闻海内外,燕园内的未名湖更是十分有名的景致,可惜范一摇天生不是读书的料,对此兴致缺缺。 倒是凤梧眼睛一亮,“啊,那可真是多谢魏教授了!咱们择日不如撞日,约定明天如何?” 魏教授:“这位是……?” 凤梧挺胸,一手一个揽住大小徒弟:“这是我的大徒弟和小徒弟,我是他们的师父凤梧,也是山海镖局的东家,叫我凤老板即可。” 魏教授笑道:“凤老板,那咱们就约好了,明日一早,我便在燕园东门口等候。” 凤梧:“好,那就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魏教授和吴运谦离开后,沈顾很是不满道:“这人谁?怎么我妹子我还没捂热乎,他就要给我拽走?” 始作俑者凤梧拳头抵住唇边咳了咳,“此事说来话长,也可暂且不提。还是说回原来,沈先生刚刚所言对不住一摇之事,到底为何?” 沈顾总算严肃了神情,郑重道:“是这样,九州通道……开了。” 听了沈顾这句话,反应最大的是凤梧。 “这怎么可能?若想九州通道开启,除非华国气运上升,能重现万国来朝的盛况,可是如今……怎么可能?!” 沈顾笑了笑,“凤老板别急,等咱们吃完这顿涮肉,我带你们去瞧瞧就明白了。” 九州通道所在位置是在一家名为如意楼的皮影戏楼里,据沈顾说,为了不引起动荡,早在几年前通道打开时,北平的几大势力便决定联手封锁消息,开始有计划地秘密组织异兽和阵法师分批撤离。 这也是为什么江南渡派人出去打听,却一无所获的原因。他背后的财力虽然雄厚,却终归难以抗衡上古几大异兽族群的传承。 越是偏远的地方,通知得越晚,所以运红尘的家人才刚刚得到通知。 运红尘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前往如意楼的路上小声对范一摇道:“总镖头,九州通道开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回去了!!” 范一摇却丝毫无法雀跃起来,忧心道:“那就更要快点找到最后一样铜器了啊,不过如果轮到你的家人回九州,你就和他们一起走吧。” 运红尘似乎心动了一瞬,最后还是十分坚决地摇摇头,“那怎么行,我可是山海镖局的夜班镖师啊!你们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东来顺饭庄距离如意楼不远,一行人吃过饭后直接沿街步行过去,沈顾在最前面带路,最后停在一座挂有“天下第一戏楼”牌匾的中式建筑外。 沈顾却没有急着让众人进去,而是在路对面,让他们先认真地看一会儿。 “哥,你到底让我们看什么呀?”范一摇惴惴不安地东张西望,唯恐遇到熟悉的面孔。 这地方她几年前第一次进北平时来过,黑历史也是在这里留下来的,以至于到如今都不想再踏足北平。 江南渡看了片刻,道:“这里来来往往的宾客中,有不少外国人。” 沈顾对身旁的凤梧道:“怎么样,凤老板看懂了么?” 凤梧恍然:“万国来朝……” 沈顾笑道:“不错,我们之前都以为,想要九州通道重新打开,一定要恢复盛唐强汉时期的国运才行,可是没想到在这样一间小小的戏楼里,竟也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万国来朝’。你们看这整条街,几乎都围绕着皮影做产业,连国外都打响了名声。很多外国人初来北平,点名就要来如意楼看场皮影戏。” 凤梧第一次没有跟着大小徒弟来北平,后来听说小徒弟找到亲哥亲爹,中途才过来几次,所以对这家戏楼的霍老板略有了解。 “真没想到,仅仅是一家皮影戏楼,竟能让霍老板经营到如此地步。” 沈顾颇为与有荣焉地说:“是啊,只可惜终归只是一家戏楼,并非真的国运昌盛,所以这通往九州的通道很小很小,小到可以隐藏在皮影戏台的后面,每次容纳通过的人数也有限。” “已经很了不起了。”凤梧感叹。 沈顾又抬手揉了把范一摇的脑袋,“妹妹,别怨怪哥哥瞒着你,事关重大,除了天犬会,也只有穷奇部和阵法师联合会知道这件事,那些已经被转移走的部族,也是在排到顺序的时候才会接到通知。大家严防死守,就怕生出动乱,让其他灵界尤其是东瀛那边听到消息后趁火打劫。” “这有什么好怨怪的,你们有保密义务嘛。不过哥,你别再随便揉我的脑袋好不好!”范一摇不满地伸出手,整理自己被揉乱掉的头发。 凤梧这时回头笑眯眯地看小徒弟,“一摇,来都来了,要不要进去看一场皮影戏?刚好也去和霍老板打个招呼。” 范一摇表情瞬间僵硬,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要了不要了,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人家,霍老板又不会收我们的戏票钱……” 沈顾哈哈一笑:“你还在乎戏票钱嘛!当年不是为了可以免费看皮影戏,跑去茅房脱光衣服变成狗混进去过?” 范一摇:“………………………………” 她就说这个哥哥不要也罢!!专门坑妹! 很显然,在场只有运红尘不知道范一摇这段光辉历史,整只鸟都不好了,“总镖头,你还干过这样的事?” 信仰崩塌。 “哥,你胡说什么!没有的事!!”范一摇脸红得像是要烧起来,气急败坏之下,狠狠用头顶了沈顾肚子一下,扭头跑了。 凤梧在原地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红尘呐,不然你以为,一摇为什么这么不希望别人说她是狗?因为异兽留在人间灵力减退,变回原身也很难真的实现在九州时的体态,所以天狗变成原身就是普通的狗,当初刚找到哥哥和爹爹,她激动之下没少变成小狗撒泼打滚。” 沈顾一脸怀念的表情,沧桑道:“是啊,想当初还跟我一起在泥塘里打滚,在沈府咬家具呢,如今孩子大了,已不愿和哥哥玩了。” 运红尘看着面前光风霁月的沈公子,很难想象如此人间尤物变成狗会是什么样,所有花痴的幻想和憧憬都在这一刻瞬间破灭。 第108章 燕园辩会 晚上回到沈宅, 众人安顿下来。 范一摇和哥哥说了收集九鼎的事,却没想到,沈顾居然对九样铜器有所耳闻。 “几年前遇到过一位姓孟的公子, 也托我打听过这个,一摇,你们为什么要收集这个?” 范一摇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上辈子那些恩怨, 便含糊道:“也是受人委托, 对了哥, 你说的那个姓孟的公子, 是不是叫孟埙?” “好像是,怎么,你认识他?”沈顾突然紧张起来。 印象里那姓孟的长得比姓江的还俊俏, 一双狭长的眼睛会勾人, 这一个两个的臭男人,怎么都往他天仙一样的妹妹身边凑,真烦人! 范一摇自然是不知道亲哥在脑补些什么,认真道:“算是我们的朋友吧, 但是前不久他突然就不见了,如今已有一个多月联系不上, 哥你能不能让帮会里的兄弟们帮忙留意一下?” “找个人倒是好说, 只是你说的关于这最后一样铜器的下落, 可能有点难办, 不过妹子你放心, 既然你求到哥哥这里, 就算是上刀山, 下油锅, 哥也得替你把这事办了!”沈顾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在妹子面前表现自己兄长力的机会。 “倒, 倒也不至于上刀山下油锅……” “无妨,只要你一句话,哥哥命给你都行!”沈顾一边说还一边用眼角余光瞥江南渡,莫名其妙的攀比之心油然而生。 范一摇:“……” ……行叭。 反正她早就知道,她哥有病,脑子不太正常,也是没办法的事。 …… 第二天一早,凤梧便带着大小徒弟去赴魏教授的约,准时抵达燕园东门。 昨天下了一天的雪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他们等了片刻后,穿着长马褂戴着小圆帽的魏教授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小步跑出来,在地上留下一排鞋印。 “哎,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岁数一大,这腿脚也不太中用,没想到这么几步路走了这么久。” 凤梧客气道:“别急,反正这天气不冷,我们也来了没多久。” 魏教授鼻头冻得红红的,精神却很亢奋,“你们也是来得巧了,今天我们燕园内要举行一场有关新旧思想的辩会,来了好多大师级人物,我托人多弄了几张门票,你们要不要随我一起去听听?” 范一摇其实对这些是没什么兴趣的,无奈有个有文化的师父。 凤梧果然眼睛亮了,“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定是不能错过的,还要谢过魏教授了!” 魏教授从怀里拿出一块怀表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钟就开始,咱们这就直接去?” 凤梧:“劳烦魏教授带路!” 师徒三人在魏教授的带领下横穿过刚下过雪的燕园,不愧是最高学府,沿路碰到的学生几乎全都在边走边讨论问题,或是数学原理,或是家国大事,或是文学文法,颇有些争分夺秒的意气风发。 范一摇没念过多少书,也听不懂学生们口中的道理,但看着这样的年轻人,自己竟也忍不住跟着心情轻松,唇角轻扬。 “怎么这么开心?” 江南渡总是会第一时间捕捉到范一摇的心境变化,见她沉闷了许多日,他也难免跟着担心。 “大师兄,你不觉得,看着这样的年轻人,便觉得咱们华夏还有希望嘛?” 江南渡挑挑眉,“为什么突然想到这个?” 范一摇呼出一口白气,长长的睫毛上也挂起薄薄的冰霜。 “我就是突然想到,也许就算没有九鼎,这片土地在这些人的手中,也能被建设得越来越好吧……” 范一摇这样嘀咕着,忽又改口,“当然,九鼎还是要重立的。”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辩会举办的场地,是一座小礼堂,门口早已挤了一堆学生,显然都是慕名而来,早早来排队的。 很多学生都和魏教授打招呼,魏教授交了门票,笑呵呵地领着三人进去。 大概是因为带了学校外的人,魏教授没有去很前面的位置坐,挑了靠后排的座位,此举正中范一摇下怀,她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辩会开场后十分钟内,就会昏昏欲睡。 而事实也的确如范一摇所料想,礼堂的座位坐满后便关了大门,空气开始变得憋闷,她身上穿的又多,台上几位穿着长褂的斯文学者才开始讲话,眼皮就开始打架。 昏昏沉沉,沉沉昏昏,她一耳朵一个“救国”,一耳朵一个“变革”,都不知道到底听了些什么,直到感觉身边有人嚯的一下站起来,因为力气太大,碰撞得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声音。 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大喝—— “你放屁!简直胡言乱语!!” 范一摇小鸡啄米的脑袋猛地抬起,睡意全无,如一只受惊的兔子四下张望,目光落在旁边魏教授身上。 此时小老头正伸手指着讲台某个戴着眼镜的男人,气得嘴唇发抖,磨牙切齿。 范一摇:“……” 什么,什么情况? 台上讲话的不都是魏教授口中的大师级人物么,怎么还指着鼻子骂上了?! 魏教授和台上那名学者你来我往地吵了很久。 不对,学者吵架不叫吵架,应该叫辩论。 两人旁征博引文采斐然,抛开魏教授那第一句的“你放屁”,骂人都不带脏字。 范一摇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台上那名学者主张新文化,废弃窠臼,而他口中的所谓窠臼,包括汉字,觉得华国落后的根源就在汉字,应该和国际接轨,全国上下推行英文和法文。 魏教授快被这个想法给气死了,两方观点各有支持,一时间整个礼堂内掀起思辨的狂潮。 等辩会结束,范一摇从礼堂走出来的时候,还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哎,让各位见笑了。”魏教授脸色不太好看,哆嗦着嘴唇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了两颗小药丸吞进嘴里。 凤梧道:“魏教授放宽心些,文字是我们的根基,也不是想废除就废除的,您还是要保重身体。” 魏教授长长叹了口气,摆摆手,一时间似乎疲累至极,不想再多言。 刚好是午饭时间,魏教授便带他们去燕园食堂,提议道:“下午阳光好,可以在未名湖边转一转,等太阳落了寒气上来,带各位去燕园的图书馆逛逛可好?” 凤梧立刻积极响应,“早就听说燕园的图书馆藏量惊人,这回也可以让我们见识见识。” 于是他们吃完饭在外面遛个弯,便一头扎进图书馆。 范一摇原本对着那些大部头学术类书籍提不起什么兴趣,百无聊赖地在书架间晃悠,却忽然被一本书吸引了注意力。 这书砖头一样厚,看上去很破旧了,书脊上烫金的“消失的古文明”几个字也剥落得七七八八。 范一摇踮踮脚,想要将书拿下来,却因为个子受限,没有够到。 江南渡站在范一摇身后,将书从书架上拿下来递给她,“怎么想看这本书?” “就……随便看看嘛。” 范一摇翻开书,惊喜发现这书里居然是有插图的,插画都是一些国外神话故事里记载的鬼怪和神明,似乎和书名关系不大。 她又将书翻到目录,大概看了一下编章逻辑才明白,这本书讲的主要是一些已经消失的人类古文明,其中涵盖了米诺斯文明,阿纳萨齐文明,哈拉帕文明等一共十九个文明,范一摇基本都没听说过。 因为文明消失,没有再继续传承,现在的人们也只能通过考古,从这些古文明遗迹残留的神话记录来推测当地风俗。所以在这本书里,这些消失古文明的神话故事占据了大半篇章。 范一摇原本也只是想随便翻翻,直到看到其中一页的插图,不禁愣住。 一名拿着权杖的天神,身边一狗一马,还有一条舌尖分叉的巨龙。 范一摇:“……” 这不是她在最近一次记忆里看到的那个卷发男人么? 范一摇立刻又往后翻了一页,看到关于这位神话人物的注解。 原来他是古巴比伦神话中的众神之首马尔杜克,只可惜如今古巴比伦文明早就湮灭,遗留下来的神话传说也很零散,即便是地位如此崇高的神明,相关介绍也不过寥寥数语。 这时魏教授也走过来,发现范一摇正在看这本书,显得很惊奇:“咦?原来范总镖头对这些国外的神话感兴趣?” 范一摇像是什么隐秘被人发现了一样,忙翻了两页,将有关马尔杜克的介绍翻过去。 “魏教授,这个古巴比伦国,是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呀?” 魏教授道:“是啊,四大文明古国,如今就只有我们还在一脉传承,这是怎样辉煌的成就!如今却有宵小主张废除文字,改用他国语言,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范一摇若有所思,“一个曾经灿烂过的文明,为什么会消失呢?” 魏教授道:“原因有很多,天灾,战争,瘟疫……这些都会让一个远古时期的国家轻易覆灭,但我个人认为,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范一摇好奇:“那是什么?” 魏教授推了推眼镜,沧桑的眸子里满怀忧虑,像泥泞的暗夜,总也等不到黎明:“是无人再信仰这个文明,也不愿再为这个文明的传承付出努力。” 范一摇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居然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无人信仰文明就会消亡,就算是那些神话故事里的神明也扭转不了么?” 其实这话问得很孩子气,魏教授平时打交道的多为崇尚现代文明的学生和学者,大家讨论问题都是在无神论的基础上,所以猛地被问了这么个无厘头的问题,一时竟是语塞。 随即他又大笑道:“范总镖头,你没听过一句老话么,自己不想活,就算神仙也救不了。一个文明的传承终究是靠人的,祖祖辈辈,薪火传递。就算真的有天神存在,那么几个神,又能顶什么用呀?况且这些神,还都是文明的产物,有人信才有神,有文字记录,才有故事。连信仰的人都没了,他们还能称之为神么?” 第109章 东瀛叛徒 凤梧与魏教授相谈甚欢, 居然被老头留下来,准备彻夜长谈,尤其是在古董考据方面, 可以互换心得。 江南渡和范一摇先一步离开,不过在回沈府的路上,范一摇总是容易走神。 江南渡拉住她的手。 范一摇后知后觉回过头看他。 江南渡微蹙着眉, 紧紧盯着她双眼:“一摇, 你怎么了?不舒服?” 范一摇沉默一瞬, 忽然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道:“大师兄, 你说我们重聚九鼎,监视人间,到底是对还是错?我们想保护人类, 可人类真的需要我们保护么?如今九州通道重开, 说到底,也和我们这些拥有异能的异兽和阵法师无关,那如意楼的霍老板,不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么?” 江南渡从未见过自家小师妹如此模样, 怔了怔,随即手放在她发顶。 温暖的掌心传来令人安心的热度, 冰天雪地里, 熨帖得范一摇整个人都跟着暖了起来。 “我知道今天你受魏教授的话影响很多, 难免受到触动, 没关系, 我们还有时间, 这些问题你还可以慢慢想, 等我们找到第九样铜器, 说不定你就想清楚了。” 范一摇吐了口浊气出来, 点点头:“也对,等我们找到第九样铜器,我再去想这件事也来得及。” 然而范一摇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的亲哥办事居然可以如此效率! 也许留给她的时间,根本没有想象中那么充裕。 “什么?你说已经有了孟埙的消息?人在哪儿啊?”范一摇一进沈家大门就听到了风声,忙不迭跑到沈顾面前追问。 沈顾得意道:“岂止!我还打听到了一些关于第九样铜器的消息。” 范一摇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哥,你也太厉害了吧!” 沈顾很是受用,“那自然,也不看看是谁托我办的事!好了,妹子你想先听哪一个?” “呃……”范一摇偷偷看了江南渡一眼,声音不自觉小了下去,“孟埙吧,他在哪里?” 沈顾叹口气:“这人我们已经找到了,就在北平。” 范一摇更震惊了,“在北平?那,那人呢?” “你先别着急,我们也是刚刚收到消息,他应该是被东瀛的君明家主抓去了,天犬会的人已经去交涉,不过此事倒是有个蹊跷的地方。” 范一摇:“哪里蹊跷?” 沈顾:“来给我们送信的人,也是君明家的人。” 范一摇脱口而出:“君明泽野?” 这回轮到沈顾惊讶了,“你认识君明家的少主?” 范一摇说得很是含糊:“唔,见过几面。” 沈顾喃喃道:“这就难怪了,若你们是朋友,倒还能理解他来给我们通风报信的动机。” 范一摇急忙纠正:“不,我跟那个东瀛的阴阳师可算不得什么朋友。” 沈顾见妹子似乎不太喜欢那个君明家的少主,点点头:“也没关系,这件事虽然有些复杂,但是问题不大,我们等消息吧。” 这一等就是一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沈顾派去的人总算是回来了,而且居然直接将孟埙也带了回来。 只是他的样子,几乎已经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孟埙是被两个天犬会的成员架进沈府的,人已经是昏迷不醒的状态,脸白如纸,头毫无生气地歪垂在一侧。他衣服上的血迹深浅不一,有的已经变成锈色干涸,有的却还是殷红半湿。 饶是沈顾这样的江湖人,看得都皱了皱眉,示意一个天犬会成员将他衣袖往上掀了掀。 单是这露出的半截小臂上,就没有一块好皮好肉,其中还有一道伤口极深,几乎可以看见骨头的白茬。 就更不用想象,他身上还有多少伤了。 范一摇只觉得心脏都像是被人揪了起来,可是更让她震惊的是,孟埙的伤口居然会流血这件事。 他不是已经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么,外面的皮肉都是术法画皮幻象才对,她明明记得曾经用烛息刀砍伤过他,那时也不见他流过血,甚至看他当时神色,连痛都感觉不到。 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了? “沈爷,你看!”那名上前验伤的天犬会成员忽然惊呼了一声,轻轻拨开孟埙一头黑发,赫然显出头皮上面几个血窟窿。 “这是……被钢钉打穿过?”沈顾瞳孔微缩,骂道:“妈的东瀛杂碎,下手可真够黑的,这样的伤,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范一摇看到孟埙头顶那像是被什么利器打穿后留下的伤疤结痂,只觉得浑身发冷,耳朵嗡鸣,头剧烈疼起来,仿佛亲身经历孟埙所遭受过的酷刑。 “一摇,别看了。” 范一摇屏着呼吸,呆愣不动,直到被江南渡轻轻拍了一下肩膀,才猛地倒抽一口气。 “大师兄,我们,我们应该早点去找他的……”她浑身发起抖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我们不该耽搁这么久的……” “这不是你的错,他这一路总是行事诡谲,与我们同行时间甚少,又怎知这次会栽了这么大的跟头。”江南渡将人拥入怀中,轻轻顺着头发,声音沉沉,“一摇不要自责。” 这时一个天犬会的头目道:“沈爷,那位君明家的少主的确是没有使诈,没有他的暗中相助,我们也没法将人顺利带出来。据我们打探的消息,君明家的人似乎是想从孟先生嘴里撬出什么信息。” “好,我知道了,先把孟先生带下去安顿好,找些自己人来给看看。”沈顾一看自家亲妹子哭,简直如临大敌,一时间什么盘问的心思都没有了。 直到孟埙被人带走,残存在厅堂内的血腥味还未散去。 范一摇像是忽然回了魂,猛地从江南渡怀中挣脱出来,向着孟埙追去。 …… 在北平的另一个角落,满是日式装修风格的深深庭院里,君明泽野被一左一右两个阴阳师挡住了去路。 “少主,家主有请。” 君明泽野今天没有戴那面白狐面具,只是穿了件藏青色的和服,他神情淡漠,眸中透着冷色。 “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吧。” 然而两名阴阳师却没动。 君明泽野微微挑眉。 阴阳师的表情十分严肃,毫无半分恭敬态度:“少主,家主有请!” 少年唇角轻勾,叹息道:“看来,今日父亲大人是不会轻易饶恕我了呢……” 昏暗的榻榻米房内,君明泽野恭敬跪伏于地,席地坐在他上首的,是他的父亲君明咒,也是东瀛最大的阴阳师家族家主。 君明咒与那日刑讯孟埙时不同,没有华服加身,只穿一身黑色阴阳师狩衣,脸色阴沉可怕,唇因紧抿而崩成一条直线,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小儿子。 “泽野,是你放走了那个九州的阵法师?” 两侧跪坐的阴阳师没有一人敢说话,气氛压抑到连呼吸都不能用力,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是的,父亲大人。”君明泽野表情平静,声音甚至没有半分波澜。 君明咒怒意更盛,“为什么?我们还没有问出立九鼎的方法,甚至还不知道最后一件九州铜器的下落,你这次放虎归山,是想让他们顺利将九鼎重新立起来么!” 君明泽野抬起头,却反问:“让他们顺利重立九鼎,不好么?” 此言顿时引起满堂唏嘘。 “混蛋!我看你是痴迷于九州文化,已经忘了自己的立场!” 君明咒勃然大怒,一个眼神示意,便有阴阳师上前扒掉君明泽野的和服,让他上身赤`裸,另有一执鞭的阴阳师,开始一下下狠抽长鞭。 君明泽野的背上隐约可见累累鞭痕,只是看上去已经有了些时日,早已结痂,如今再受鞭刑,更是新伤叠旧伤,很快后背便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知错了么?”君明咒缓缓倾身,威压向小儿子压来。 君明泽野面不改色,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鸦羽般的睫毛轻轻抬起,镇定看向上首的君明咒。 “父亲大人,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东瀛。对我们来说,九州重立九鼎,有益无害。” “胡说八道!再敢继续说,从今以后你就不再是我君明家的人!”君明咒大袖一挥,甩出去几道阴阳符,围绕在君明泽野身侧,瞬间将他所受痛苦提升了千百倍! 君明泽野终于到了承受极限,呕出一口鲜血,向前扑倒在地。 “我再问你,知错了么?!”君明咒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问。 君明泽野唇角的鲜血衬得他脸色更显苍白,但是那双漆黑的眼睛却幽深坚定,像蕴着暗流。 他坚决不肯改口:“父亲大人,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东瀛。对我们来说,九州最大的威胁,并非九鼎,若一意阻挠,反而会铸成东瀛的心腹大患……” 第110章 再画一张皮 范一摇站在孟埙房间的门口徘徊了好几圈, 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沈宅是传统的四合院,院子四周有抄手游廊连接。 江南渡和凤梧站在游廊一头的月亮门里,看着对面的范一摇在孟埙门口探头探脑。 凤梧乜了江南渡一眼:“你不跟过去看看么?” 江南渡负手立在原地未动, 眼眸像漆黑的潭水,“这始终是她的过去,我不愿强加干涉。只有让她自己理清楚了, 才能做个了结。” 凤梧有点意外地挑挑眉, 打趣道:“小江江, 你倒是变了。” 江南渡面无表情, 只是在看到范一摇推门走进孟埙房间时,才微微蹙了下眉,轻声道:“刚才看见一摇见到孟埙受伤时的表情, 我倒希望伤得那般重的人是我。” 凤梧这一刻居然有点同情大徒弟, “你也不要多想,依我看,一摇对帝俊的感情,或许和你想的不同, 你忘了么,在定情锁的作用下, 她可还是选了你的。” “可她毕竟还未恢复全部的记忆, 不知道等九样铜器全部锻造完成后, 她彻彻底底找回了自己, 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在凤梧诧异的目光下, 江南渡竟是难得流露出一丝落寞。 “凤凰, 这辈子一摇是跟着我长大的, 可以说她的一切思想都是我灌输给她的。你说……她对我的那份喜欢, 究竟是不是出于她的本意?” 凤梧莫名其妙, “喜欢便喜欢,不喜欢便不喜欢,什么叫出自本意?” 江南渡自嘲地笑了笑,“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你又可知我对她没有过刻意的引导?” 凤梧愣了愣。 “或许有一天,她终于醒悟,看清自己真正的心,到时候我又该如何?”江南渡自问这一句,又很快自问自答:“可能会发疯。” “烛龙,你未免想太多了……” 江南渡却打断他:“凤凰,看在我叫你这么多年师父的份上,若是真的有一天我无法自控,你便答应我,将我……杀了吧。” …… 尽管沈宅的仆从们已经照顾得很周到了,孟埙的房间内还是能隐约闻到血腥味。 守在床榻边的是个天犬会成员,见范一摇来了,很有眼色地起身:“大小姐,您是不是想单独和孟公子说说话啊?那我回避一下吧!” 说着便要出去。 范一摇赶紧将人按住:“不不不,你别走,你就在这里待着,我就是来看看,和他也没什么非得避开人说的。” 一声轻笑从床幔后传来。 “小狗狗这是怕你那位大师兄生气么,既如此,又何必来看我?” 范一摇一听孟埙这声音,悬着的心就放下一半,知道这人还有力气嘴欠,应该是死不了的。 本来就是嘛,一只白骨精,画皮鬼,又怎么会轻易死掉。 “我大师兄才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呢!你别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呦,不得了,几日未见,小狗狗的文化造诣与日俱增,说话也文绉绉起来了。” 床幔被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轻轻拨开,孟埙长发披散地探出半个身子,他身上的血污早已被清理干净,只是眼底青黑,唇无血色,像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美人。 他冲范一摇眨眨眼,然后便开始惊天动地一阵咳嗽。 “喂,你还好吧?”范一摇忙跑过去倒了杯热水,递给孟埙,难掩担忧之色。 那天犬会的成员在一旁插话道:“大小姐,这公子被我们从那些东瀛人手中救出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正经要养上一段时间呢!” “怎么,咱们小狗狗,是心疼我了么?”孟埙好死不死地说了一句。 “你快少说两句吧,也不怕咳死你。”范一摇气得回怼。 孟埙眼睛笑弯,像是双耳失聪一般忽略掉范一摇的话,继续自说自话:“既心疼了,当日为何不接我的戒指。”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范一摇垂下眼,避重就轻道:“你用定情锁戏弄我,我都没有追究,你倒还好意思提起。” 孟埙又怎会不知道她这话隐含的意思,依然保持着唇角的笑,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戒指?!什么戒指?!”这时房门被人猛地推开,沈顾风尘仆仆地携带着冷风进来,护食般将宝贝妹子从孟埙面前拉走,夹到身后。 谁?!又是哪个臭混球,胆大包天想要拐他家妹子走? 沈顾望向孟埙的目光充满不善。 范一摇好一顿挣扎,才从亲哥的咯吱窝底下挣扎出来,咬人的心思都有了。 “哥!你是不是有病!” 沈顾理直气壮:“对啊,哥不是一直有病么。” 范一摇:“……” 她这么多年不想来北平绝对是有原因的…… “哥,你这急匆匆跑来,到底要干什么啊?” 亲哥每当觉得她有可能要嫁人,都会变得疑神疑鬼,范一摇决定换个话题。 沈顾想起了正事,顿时变得正常不少,“哦,不是和你说了么,打听到了一些关于第九样铜器的消息,今儿刚好有时间,可以带你们去看看。” “去看看?”范一摇大喜过望,“莫非这就直接去看第九样铜器了?” 沈顾却没有多说:“这一句半句也说不清楚,去了就知道了。” 孟埙听到第九样铜器,原本雾气蒙蒙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也不咳嗽了,也不娇弱了,直接从床榻上起身。 “带上我,我和你们一起去。” 范一摇见鬼一样的表情,“你没事了么?” 孟埙转过来,望着她笑,半真半假道:“阵法幻术而已,哄那些愚蠢的东瀛人罢了,你还真的信有人能伤我至此?” 范一摇:“……” 这是在旁敲侧击地骂她蠢么…… 似是怕范一摇不信,孟埙又道:“不然我一副骷髅架子,一没血肉经络,二没五脏六腑,又怎么会流血受伤?” 范一摇想了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心底那点疑虑也彻底打消了。 她莫名有些委屈,接着又恼火起来,觉得刚刚那么担心,完全是错付了。 “下次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啊!戏耍别人很有趣么?!”范一摇毫不客气,当胸给了孟埙一拳。 孟埙闷哼一声,露出痛苦之色。 “还在装!”范一摇嗔道,虽然嘴上这样说着,眼中的阴霾却已散去,声音都轻快起来。 一旁沈顾瞧着孟埙反应,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孟埙果然神色恢复如常,甚至还有闲心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袖,然后冲范一摇眨眨眼:“小狗狗,去给我准备点笔墨可好?” 范一摇:“……” 不是吧不是吧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果然,孟埙开始妖言惑众了,在沈顾和另一名天犬会成员惊愕的表情中,款款说道:“这张皮破了,不能用了,我呢,重新画一张皮子,不就好了?” 沈顾:“……” 天犬会成员:“……” 大概一个钟头后,当孟埙摇着折扇丰神俊秀地从闭关房中走出来,沈府上下的天狗们都看傻眼了。 “这也恢复得……太快了吧?” “是啊,那么重的伤,换了我只怕要在床上趴三个月!” “快别吹牛了,换了你,直接就没了。” 参与营救行动的天犬会成员,都不免私下议论。 孟埙晃悠到范一摇面前,折扇轻轻摇了摇,“怎么,小狗狗看我康复,不高兴么?” 范一摇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一番,见他面若冠玉唇若点红,气色好得像是坐了半年月子,依然有点狐疑道:“你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孟埙展开双臂,“小狗狗不放心的话,过来摸摸?” 范一摇:“……” 江南渡走过来将人隔开,冷冷看了一眼,本是漠然的目光却微微一顿,蹙起了眉。 孟埙在范一摇看不到的角度将食指竖于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笑吟吟地冲江南渡眨了两下眼。 …… 沈顾作为亲哥,在亲妹这里虽然偶尔犯蠢,但是作为天犬会的头目,办起正事来还是很妥当的,在他的安排下,众人很快驾着马车队离开北平城,前往第九样铜器的所在地。 “妹子,那地方在涿州和北平的边境,乡间土路不如北平城内,小汽车跑不起来,也只能委屈你坐马车了。”沈顾总想给妹妹最好的,此时让她受累坐马车颠簸,便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好在距离不算远,一共也只需大半天的行程。” 范一摇却觉得亲哥未免矫情过头,拍拍他道:“哥,我可是镖师,别说坐马车,就算是徒步翻山越岭,也是不在话下的。” 沈顾听得眼圈一热,“要我说,何苦受这个,不如搬来北平和哥哥爹爹同住,做天犬会大小姐不比这什么镖师强?” “不仅仅是镖师,我还是总镖头!”范一摇不满地纠正。 因为沈顾强行要和亲妹子挤在一辆马车上,江南渡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只不过这次他竟是破天荒,主动与孟埙同乘。 沿路听着外面天狗兄妹两人的拌嘴,江南渡首先开口打破沉默。 “你……还好吧?” 孟埙早没有了之前在范一摇面前的精神奕奕,靠在马车座上闭目养神,有些虚弱的样子。 “放心,肯定会活着看到我们小狗狗锻造第九样铜器。” 江南渡不习惯以这样的气氛和孟埙说话,故意嗤笑一声,“想不到堂堂天神帝俊大人,也有被东瀛阴阳师折磨废的一天。” “呵呵,要不是如今九州衰落,我们身上灵力减弱,那些宵小又有何惧……” 孟埙说话很慢,似乎仅仅是说话就已经透支了他全部的力气。 “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如今在北平……也已经猖獗到了如此地步。” 如果说散落在人间的异兽和阵法师势力,哪里最强横,那肯定非帝都莫属。 能在这里对孟埙动手,足以说明如今九州已经被欺负到什么地步。 “烛龙,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江南渡顿了顿,道:“东瀛向来是灵怪先行,人随其后。” “不错,几年前东北那边刚有灵怪大规模作祟,日本的人类军队便炸毁了奉平铁路,趁机向华国政府发难。如今北平也开始了,说明……” 孟埙缓缓睁开眼,总是自带笑意的眼眸此时却如寒冬降临,冰雪凝霜。 “烛龙啊,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哭唧唧,作者阳了,小伙伴你们还好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110-120 第111章 矿山 马车行至入夜, 终于抵达涿州边境,沈顾却没带他们去客栈安顿,而是将马车队停在一片荒郊野岭。 “哥, 这是什么地方啊?”范一摇从马车内探出头,望着一片光秃秃的荒山发懵,“不会就是你说的……第九样铜器所在地吧?” 沈顾点点头, 肯定了范一摇的猜测, “没错, 就是这里了。” 范一摇:“哥, 你不会是跟我们开玩笑吧?” 沈顾叹了口气:“妹子,你先听哥解释。” 待众人全部下了马车,沈顾才指着面前那片荒山, 道:“你们眼前看到的, 以前曾经是华北最大的矿山。” 范一摇听了个开头,心里隐隐开始觉得不妙。 沈顾继续道:“九州上古诸神之事早已随着那场天火而湮灭,想查清楚九鼎所化铜器去向,实属不易。不过我们天犬会的人联系几大北平异兽势力, 通过整理人类古籍,窥到一些端倪。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后羿射九日的传说吧?” 范一摇点头:“这个故事在人类世界广为流传, 难道这和九鼎有关?” 沈顾:“据我们族中老人推测, 这所谓的后羿射日, 形容的应该就是当时九鼎坠落的场景。所以我们着重排查了民间所有关于后羿射九日的记载, 其他八样铜器你们已经找到, 也在记载中找到对应, 仅剩这最后一样, 我们都觉得, 就在这涿州县志里。” 空旷的郊野上, 唯一的光源便是空中高悬的明月。因雪后的天空极为晴朗,此时月光映着满地积雪,让人视物无碍。 只是那清冷的月光雪光衬得孟埙脸色苍白,让他白天的气色红润更像是用丹笔描画上去的。 “这第九样铜器,该不会就是沈公子所指的这片矿山吧?”孟埙静静地问。 沈顾道:“不错,根据县志记载,上古时期天降金乌,形成了这一大片矿山,所以这里也叫金乌山。” 运红尘听得咂舌:“整座山便是第九件铜器……也太夸张了吧。” 这可让她家总镖头如何锻造啊? 沈顾叹口气:“若真的只是这座山,我也就没必要非得把你们带过来了。” 凤梧:“沈公子,有什么话您不妨直说吧。” 只有范一摇的关注点和其他人不同,“这么大的一座矿山,是什么矿啊?” 这要是金矿,那华国政府岂不是发达了!开出金子可以拿出去跟外国人换枪换炮,也不用怕被东洋鬼子欺负。 沈顾回答:“这里主要是铀矿,还是极为稀有的沥青铀矿。” 这个矿名超出了范一摇的认知范围。 “铀矿?那是什么矿啊?” 不知道是不是范一摇的错觉,竟感觉亲哥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凝重和沉痛,只听他缓缓长叹一声,负手而立,颇有些惆怅。 “这东西别说你,就算放眼整个华国,当初也没几个知道的。就因为不懂,所以才任由一家日本商会过来开采,现如今,这里已经被完全采空了,你们眼前这片荒山,也不过空壳子罢了。” 凤梧听出了端倪:“所以是说……这铀矿实际上竟十分珍贵?” 沈顾看了众人一圈,点头道:“是黄金的十倍不止。” 运红尘听得倒吸气,脸上肉疼的表情,好像是她自己损失了十座金矿。 沈顾:“最要命的,我们损失的,可能还不只是钱。” 范一摇听得满肚子疑惑:“除了钱,还有什么能损失的?” 沈顾:“听闻太平洋对面,如今正在用铀矿提炼一种新型物质,用来研究更先进的炮弹。” 气氛变得凝重,虽然在场之人没有一个人类,但毕竟困守于人世间多年,他们的生活几乎已经与很多普通人类重合,自然知道如今华国的处境。 即便别的国家不研制新的武器,华国国力军事实力之疲软,已可任人欺凌,若是在此基础上,强者更强,那以后华国的出路何在? 恐怕成为亡国奴,也是迟早的事吧。 良久的沉默,在这覆雪的旷野里无尽蔓延,仿佛给每个人的心中都压上了沉甸甸的巨石,坠得人喘息困难。 最终还是凤梧率先开口:“若是这里已经被开采一空……” 范一摇瞳孔一缩,也反应过来,不禁啊了一声,“那我们还能去什么地方找这最后一样铜器!总不会是要追去日本吧?” 江南渡沉声道:“最关键的,还不是远渡重洋。” 孟埙声音里带着一丝嘶哑,缓缓接话道:“金属矿藏不同于实物,会经过千百遍提纯,必要的话,还会再度分割,熔炼,用于造物……” 范一摇脑子里瞬间嗡嗡作响:“那,那该不会……要我们将这座矿山的每一块矿石都找回来吧?” 运红尘觉得这简直天方夜谭,“那怎么可能找得到啊!若是矿石被熔炼提取过,都变成灰渣渣了,我们总不可能连那些土灰碎屑都找回来吧?”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只能将你们带来这里。”沈顾说着看向孟埙,“孟公子,你是阵法师,我知道你的本事绝非一般人可比,我们异兽对此已经束手无策,如今便只有看看你这里,或许还有些什么术法,能够从这矿山残迹里找到第九样铜器的线索?” 孟埙眼里映着月色下矿山的剪影,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他眸中的光亮一点点抽干净,逐渐变得空洞失神。 片刻后,他才轻轻咳嗽了一声,扯了扯唇角,“也不是没有办法,容我……回去想想。” …… 从涿州阳县重返北平后,孟埙便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每天进进出出沈府,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但凡范一摇表现出一丝丝的好奇,他便开始不正经。 “怎么,小狗狗片刻见不到我,就想得厉害了?不如丢下你那未婚夫师兄,跟我走吧?” 最后范一摇索性不再理他了。 虽然不再过问,但山海镖局众人大概也能猜得出,孟埙应该是在为了这最后一样比较棘手的铜器奔走想办法,再也没有人比孟埙更了解九鼎的奥秘,他们如今能做的,也只是耐心等待。 然而还没等孟埙那边有什么新的进展,这天一早,一个惊天炸雷般的新闻铺天盖地传遍北平城—— 日本人昨夜炸了升平桥,俨然有要开战进攻华北的企图! 一时间全城惶恐,不少权贵商贾匆忙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南逃,天还没亮,北平火车站就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哥,日本人真的要打进来了?东瀛那些灵怪,会不会也跟着作乱?”范一摇看了早报,忧心忡忡地问。 “不好说,你们今日先在府里好好待着,别出去,一切等我回来了再说。”沈顾披了大氅便急匆匆出门去了。 孟埙一如往常不见踪影,剩下的山海镖局四人,对着满桌早餐毫无胃口。 运红尘强撑着困意不肯去睡,摩拳擦掌道:“这些东洋小鬼子,他们若真的来打北平,我就变出原身跟他们拼了!” 凤梧忙道:“红尘不要胡说,忘了规矩么,我们异兽和阵法师是不能轻易干涉人类生活的,要遵守保密约定。” 范一摇很不服气,“可是那些从东瀛来的灵怪也没少残杀我们的子民,单说一个络新妇,手上岂止十几二十几条人命?怎么不拿保密约定说事儿了?” 凤梧怔了怔,终是不知作何回答,叹了口气。 江南渡道:“保密约定是建立在各大灵界的相互制约上,我们华国有九州,日本有高天原,西欧有奥林匹斯,北欧有九世界……如今华国积贫积弱,九州也同样式微,东瀛灵怪来我们这里作恶,所有人都可以装看不见,可如果我们九州的异兽和阵法师越界对他们日本的普通人类出手,只怕就会受到各大灵界的联合制裁。” 运红尘一拳头砸桌子上,愤愤道:“这也太不公平了!” “弱国无外交。”凤梧轻声道,郁郁低垂的长睫遮住眼底沉痛,“这句话放在灵界,也同样适用。” 范一摇放在桌下面的双手紧握在一起,不自觉用力。 江南渡注意到她神色不对,轻轻将手覆在她手上,才发现她双手冰凉。 掌心温暖的热度传来,让范一摇微微回神,侧头去看江南渡,可以料到他想说的话。 大师兄肯定是想安慰她,让她不要自责。 可是……又怎能做到真的无动于衷呢? 倘若当初她没有推翻九鼎,倘若华夏大地一直处于九州的保护和监控,是不是就不会有如今这般局面了? 天空阴沉,亦如北平城人心惶惑的压抑气氛。 豆大的冰雹突如其来砸下,叮叮当当敲击窗楞,让人们本就焦躁的心神更加不安。 沈府的大门咚咚咚被扣响,管家很快进来传话,说有个老先生要见大小姐。 “见我?”范一摇先是一愣,随即想到自己在北平认识的老先生,似乎也只有那一个人,便急忙去了外堂。 来客果然就是魏教授,他显然是来得匆忙,半路遇上雹子,棉毡帽子上粘得全是雪粒。 “魏教授,您来找我什么事?”值此关头上门,想必是有要紧的事,范一摇没有寒暄。 魏教授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范总镖头,能不能拜托你们山海镖局,帮我们押运一批东西!” 范一摇见魏教授鼻子脸通红,满是焦急忧心的样子,便道:“您先坐下慢慢说。” 随后又叫人去把大师兄和师父请过来。 沈府的仆从上了热茶,很快江南渡和凤梧也过来。 魏教授喝了口热的,总算是驱走些寒气,脱了帽子敲打雪粒,对三人道明来意。 “如今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日本人可能要攻进北平了,今天早上我们几家高校紧急开会,决定为了以防万一,将校内一些珍贵文献和资料转移去西南。但我们都是些老师学生,此去西南山高路远,不知会不会遇到什么变故,便想邀请贵镖局帮忙。当然,我们会付酬劳的!” 似乎唯恐范一摇他们拒绝,魏教授最后特意补充了一句。 范一摇低着头,半晌没吭声。 还是江南渡道:“实不相瞒,魏教授,我们如今在北平还有些要务在身,此去西南路途遥远,来回少则几月多则一年,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啊……这,这样么?”魏教授明显失望,眼尾的皱纹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变得深了些,无妨,无妨,本就是我唐突了。” 凤梧看得有些不忍,可眼下对他们来说,找到第九样铜器更为紧迫,实在是爱莫能助,又问:“魏教授为何不考虑联系政府,借用火车运输这些文物资料?” 魏教授苦笑,“如今升平桥被炸,都说东洋鬼子要打进来了,政府各部门早就乱成一锅粥,需要调用的各种军用生活物资哪样不紧急?相比之下,也就顾不得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书稿了。再者,有过当初奉平铁路那件事,我们也担心他们会使幺蛾子。” 范一摇咬了咬嘴唇。 魏教授担心得没错,当初奉平铁路被炸毁,两位重量级物理学教授殒命,引得东北动乱,若是这些国内最高学府的书籍典藏被盯上,本着得不到就要毁掉的原则,那些日本人只怕也会动用极端手段。 范一摇道:“魏教授,这样吧,你容我们商量商量,明日我们再回复你可好?” 魏教授本已经失望透顶,此时听闻事情还有转机,浑浊的老眼又亮了:“好,好好!你们慢慢商量,不着急,我明日再来登门叨扰!” 第112章 婉拒 凤梧忙道:“路上积雪未化容易滑倒, 您就不要再亲自劳动了,我们有了商量,明日自会去燕园找您。” 魏教授连连说着“不必”, 最后还是被范一摇单方面拍板,叫天犬会的人给送回去了。 师徒三人一直将魏教授送上马车才回来,刚走进正堂院子, 便见到孟埙, 穿着身大红的长衫, 没穿外袄, 斜靠在落了层雪的抄手游廊的围栏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中折扇敲树枝上的冰雹玩。 远远看去,跟幅画一样。 “哎?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范一摇有点意外。 这人几日没见踪影, 蓦地出现, 颇有些大白天见鬼的惊悚感。 “唔,让我想想看……”孟埙将折扇合拢,轻敲两下自己的头,懒洋洋瞥了范一摇一眼, “是从‘您先坐下慢慢说’回来的。” 这句话孟埙故意掐了嗓子,模仿范一摇的嗓音。 范一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不禁气恼。 这人就不会好好说话么!自己当初怎么会认这么个神经病当主人! 江南渡缓缓走上石阶, 到孟埙身边, 难得没有摆出厌恶的态度。 “你都听到了?”他问。 孟埙眼里淡淡的, 语气也淡淡的, “嗯, 听到了, 其实没必要答应, 毕竟眼下我们有更要紧的事。” 江南渡听出孟埙话里有话, 微微挑眉,“你已经知道怎么找最后一样铜器了?” 孟埙却没有直接回答江南渡,而是殷殷望向范一摇,“小狗狗,这里是你的地盘,我想要什么,你都能满足吧?” 范一摇满是期待道:“你有办法了?想要什么,尽管说!” 孟埙微微俯身,笑吟吟地用扇子朝范一摇勾了勾,“小狗狗过来,我只跟你说。” 范一摇看了大师兄一眼,见他似乎并无阻拦的意思,这才走上前。 孟埙倾身凑近,薄唇凑近范一摇耳畔,故意做出暧昧的姿态。 范一摇以为他又要恶作剧气大师兄,正想躲,却听孟埙竟是用十分严肃的语气道:“给我准备一间独立的院子,除我之外,不能有任何人进出。” 同时伸手将一张对折两叠的纸塞进范一摇手里。 “还有这些东西,给我想办法弄来,越快越好。” 范一摇有点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孟埙那双眼睛。 “不要让烛龙和凤凰知道。” 说完这最后一句,孟埙直起身,那股萦绕在范一摇周围的淡淡馨香也随之离去。 范一摇愣了愣,随即皱眉:“你又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要让我瞒着师父和师兄?” 两人刚才耳语,凤梧和江南渡俱是在场,本就多有疑虑,此时听见范一摇这么说,更是齐齐将目光投向孟埙。 孟埙却没有看江南渡和凤梧,而是笑着垂眸,与范一摇对视。 或许是新画出来的皮囊格外养眼,那双黑眼如墨似夜,似有勾魂摄魄的力量。 “小狗狗信我么?” 范一摇很憋气:“既不想让他们知道,还当着他们的面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那是因为了解你啊,背地里欺瞒,总会心里过意不去,还不如当面这样坦坦荡荡。 然而孟埙什么都没说,只半开玩笑地眨眨眼:“信我吧,小狗狗,看在我们上辈子的情分上,就信我这一次吧。” …… 范一摇最终没有将孟埙交给她的那张清单拿给江南渡和凤梧看。 而且她还按照孟埙的要求,在沈府里专门划出一个独立的小院给他。 “你这是要做什么?”范一摇见孟埙进了院子便开始巡查,闲庭信步的样子,像是在赏景。 “小狗狗怎么还有空闲跟着我?清单上的东西都买完了么?”孟埙似是觉得院子东南角一处假山石很不顺眼,掐了个术法,转眼便将其转移到西南角。 范一摇将那长长的清单展开,低头一边看一边嘟囔:“你要的东西这么多,杂七杂八,收集起来很麻烦,我总得知道你要做什么吧?” 孟埙神神秘秘一笑,“小狗狗不是犯愁找不到这最后一样铜器么?你将那清单上的材料给我弄来,我做个能感知到铜器的法器给你。” 范一摇听得一呆,有点不可思议,“还有这样的法器?”随之细想,又觉得不对,“你这清单上的东西准备起来虽然繁琐,却也都是平常之物,没有什么稀奇的,要真有这样的法器,你怎么不早点做?” 孟埙懒洋洋地叹了一声,“要不怎么说,咱们小狗狗最聪明呢,一眼就看出关键。” 他走到范一摇面前,微微俯身,让自己的身高矮下来,这样便可以与她平视。 范一摇被这样的靠近弄得有点不自在,微微退后一步。 孟埙权当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当然了,想要做这样的法器,还需要一件极其稀有珍贵的东西,不过这个不需要小狗狗操心,我来弄就好了。” 范一摇好奇:“那是什么东西呀?” 孟埙歪歪头,笑得眯了眼,像只惬意的狐狸,“你去把清单上这些东西给我准备好,到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 孟埙一头扎进小院里就不再出来了,将范一摇轰出来之前告诉她,只要东西准备得齐全,一天之内便能炼制出法器。 范一摇心中激动,晚上吃饭时对江南渡和凤梧道:“如果我们能在日本人侵占北平之前顺利找到最后一样铜器,成功立起九鼎,事情是不是就会有转机?” 江南渡思索片刻,没有否认:“九鼎重立不仅对九州影响极大,恐怕到时候各大灵界都会被吸引注意力,很大可能也会影响到各国普通人类政府之间的军事政治关系。” 运红尘仔细观察范一摇的神色,“总镖头,你这是已经做出了决定,准备拒绝魏教授的请求了?”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孟埙说他有办法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最后一样铜器,我便想着,若是能尽快将九鼎重立起来,是不是就能彻底解决魏教授的问题了?” 凤梧有些惊讶,“孟埙当真说他有办法?是什么办法?” 范一摇有点责备地看了凤梧一眼,“师父你不是都听见了么,他不让我告诉你们,我也答应了的。” “哎,我的错,我的错。”凤梧立刻乖乖举起双手,以示投降,“不过既然他有办法,怎么早点没拿出来,非得被逼到这种紧要关头,你说是吧,南渡?” 江南渡眸色深沉,看上去像是有心事,甚至在凤梧突然发问时,还有点走神。 “南渡?” 江南渡终于收回放远的视线,淡淡道:“他毕竟是帝俊,九鼎又是他所立,想必真的有什么旁人不知的机窍在里面吧。”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凤梧见江南渡不愿多猜,也便不再追着这个话题继续。 当天晚上沈顾没有回来,不过却差人传了话,说是在和几个其他异兽势力的头目商量加快转移的事,今夜就不回府了。 第二天师徒三人起得很早,准备前往燕园向魏教授当面致歉。 他们没有劳烦天犬会的人,只准备了一辆马车上路。 范一摇掀开车窗,看着冷清的街道,就在前两天,这道路两边的小摊小贩还甚为拥挤,沿街叫卖一声高过一声,街上行人也是摩肩接踵,很是热闹。 可仅仅是一个晚上,这一国之都,竟是冷清得像一座死城,家家闭门上板,静悄悄仿若人去楼空。 三人心情都很沉重,一路无话地到了燕园。 没想到魏教授竟然已经等在校门口。 一见他们从马车上下来,魏教授很是高兴:“诸位果然来了,我本想登门,可是昨天听你们说要过来,唯恐错过,便只好在这里等着了。先随我去办公室喝杯热茶暖暖身吧……” “魏教授,不必劳烦了。” 范一摇看见老头比往日更深的鱼尾纹路,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今天来,就是来回您个信儿,您的委托,我们恐怕是接不下了。” 魏教授脸上笑容一顿,不过又很快恢复,“知道了,不过也没关系,跟我进去喝杯热茶吧。” 凤梧抱歉道:“魏老,我们尽早赶来,也是怕耽误您再去委托其他镖局或者押运公司,既然话已经带到了,这就告辞,不打扰了。” 魏教授叹了叹气,虽已经克制,愁容却还是如皱纹,爬上沧桑面庞。 “哎,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还能找谁呢……无妨,我们,我们自己再想想办法吧。让诸位为难,是魏某人唐突。” “您别这么说……” 范一摇倒宁愿面前的小老头如初见时那般,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一番,这样她心里或许还没那么愧疚。 “值此风雨飘摇时刻,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我理解,理解的……” 见他们实在不愿随他去喝茶,魏教授也只能就此挥别,眼巴巴揣着袖子目送他们上了马车。 等马车开始慢慢行驶,范一摇又掀开车帘回头望去。 只见茫茫皑雪中,魏教授那并不高大伟岸的身影踽踽独行。寒风凛冽,冰雪无情,而他也像是无数为这个国家,为这片土地奋斗不息的人一样,虽看不到出路,却步伐坚定,即使蹒跚又磕绊,依然始终向前。 第113章 换刀 范一摇眼中湿润, 放下车帘。 车外的寒气挡住了,但眼里的热意却无法控制。 “师兄,前面东市你放我下来吧。”范一摇冲前面的江南渡喊道。 凤梧看了她一眼, “要去给孟埙买东西?” 范一摇点头:“嗯,得抓紧时间。” 江南渡在东市的巷子口将马车停下,范一摇背着烛息刀跳下马车, 却见大师兄和师父也跟了下来。 “你们先回去吧。” 江南渡:“不行, 现在这种情况, 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 范一摇拍了拍身后烛息刀的刀柄, “我有它呢。” 见两人还是不肯走,她无奈道:“孟埙特意让我背着你们准备这些东西,我若是带着你们去一样样置办, 不就等同于食言了, 咱们山海镖局的人最讲信义了,不是么?” 凤梧最终妥协,拍了拍江南渡:“走吧,我们在这里僵持着, 她还要在外面冻得更久。” 江南渡见范一摇态度坚决,只好驾着马车同凤梧先一步回沈府。 范一摇拿着手中清单走进东市, 这里平时各类商铺林立, 生活中所需杂货, 多半都能采购到。 只是今日, 这里也同外面的街道一样, 门可罗雀, 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 范一摇不死心, 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又往巷子更深处走,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看到几家开了半扇门的铺面。 非常时期,这些做生意的小老板们手脚也都比平时还要麻利,效率特别高,不到小半天时间,范一摇几乎就将清单上的东西买齐。 最后只差两样:九个驼铃,和一味名为“白及”的中药。 驼铃并不算稀罕东西,只是华北地区几乎不用骆驼运输,驼铃自然难见,范一摇接连找了好几家商铺,可不论是卖五金的,还是贩牲口配件的,都没有。 最后还是一个好心的铁匠道:“你不如去西市看看,听说那边有一家专门卖西域物件的店,就是不知道今天开不开门了。” 东西市相距不远,小跑着也就是一刻钟的时间。 范一摇道了谢,提着一大包东西往西市跑,按照铁匠的指示好不容易找到那家西域用品店,一看门还开着,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里面一个背着包袱的青年出来,正准备锁门上板子。 “哎!” 范一摇急了,几步上前拉住那人。 青年回头,不悦道:“做什么?” 范一摇指了指窗户上的木板:“这怎么,怎么还关门了?不卖东西了?” 青年没好气道:“日本人都要来了,不关门还想如何?趁早卷了铺盖跑吧!” 说着便继续转身锁门。 范一摇心中一急,难免使出蛮力,将人一把按住。 青年脸色大变,“你干什么!” 范一摇急忙收力:“那个,你,你这里有驼铃么?我要买九个,多少钱都行!我有钱!” 却没想到这青年也是个倔脾气,一把将她推开。 “这年头有命赚钱没命花,有钱又怎么了,老子还不稀罕。”说话间目光落在范一摇身后背着的那把钨金刀上,神色微动,突然又话锋一转,“不过要说驼铃……我铺子里的确能给你找出九个。” 范一摇大喜:“那您说,想要什么,只要将这九个驼铃给我,怎么都成!” 青年也不含糊,伸手一指:“我要南去回老家了,这一路也不知道能遇上什么,你将你那把刀换给我吧!” 刀? 范一摇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似是生怕那青年再多看两眼,就要把她这宝贝刀看没了一样。 “怎么?不换么?”青年脸一垮,哼了声,“那就算了,我也没占你便宜,若是平常,我这九个驼铃你拿十把刀来换都没门!” 眼看着青年就要上锁走人了,范一摇心中焦急。 魏教授那无奈又疲惫的身影仿佛又浮现于眼前。 若不能及时凑齐材料供孟埙炼制法器,就不能尽早重立九鼎,那么日本人打进来的可能性就会非常大。 她既然已经拒绝了魏教授,就不能再在九鼎的事上失手。否则一旦那些珍贵的文物资料有损,她可能会一辈子自责。 将烛息刀摘下来放在手中摩挲了又摩挲,范一摇最后一咬牙:“行!换就换!” 提着驼铃从西市出来的时候,范一摇的背上已经空荡荡的。 她的心也同样觉得空荡荡,很难过,却不敢停下来,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鞭策着,找了一家又一家药店,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孤单脚印。 现在孟埙那张清单上的材料就只剩下最后的白及。 白及原也不算什么珍贵的药材,只是因为具有止血功效,如今已经被军部大量采购,一时间北平城内断货。 眼看着天色渐黑,范一摇从自己能找到的最后一家尚未歇业的药铺里出来,却还是一无所获。 遥远天际隐约有隆隆枪炮声传来,硝烟弥漫,将落日的余晖也遮蔽起来。 她心中焦急,可是再也没有药铺开门了,她甚至负气地在一家紧闭门窗的药铺门口敲打一通,最后因为没留神看台阶,脸朝下摔在了雪地里,包裹里的东西也洒了满地。 终于,心中的委屈,憋闷,焦虑,都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她竟是十分没出息地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雪又开始下了,很快就在她身上薄薄积了一层,将她盖成一个雪人。 范一摇有点破罐破摔地想,要不干脆就将她冻死在这里算了,这样就不用再纠结九鼎还是八鼎,也不用操心魏教授说的那批珍贵文献会有怎样的命运。 两眼一闭,屁事不管,尘归尘土归土,这个国家,这片土地,将和她再无关系。 吱嘎吱嘎的踏雪声由远及近,范一摇也没去理会,只当是个不经意路过的,直到被一股大力从地上拽了起来,对上大师兄那双严肃的眼睛,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怎么趴在这里不动,也不怕被寒气侵坏了身子!”江南渡看上去又心疼又生气,轻轻拍打着少女身上沾染的雪。 范一摇脸上湿漉漉一片,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雪化的,她终于回过神来,知道是大师兄来找她了,嘴巴一瘪,又哭了起来。 “呜呜呜大师兄,我,我把烛息刀弄没了……呜呜呜……” 范一摇哭了一半,就看到江南渡手里那把熟悉的钨金刀,一下便哽住了。 “大师兄,烛息,烛息刀怎么在你这里?”她猜到了什么,一下瞪圆了眼睛,“你该不会,该不会……” “放心,我没有杀了那个人,也没偷,也没抢。”江南渡拿出手帕给范一摇擦干净脸,又好气又好笑。 范一摇狐疑,“真的?可是那个店铺老板明明很不好说话的样子,他怎么会把烛息刀给你?” 江南渡道:“如今局势不明,人心惶惶,那人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我跟他说一把刀在枪炮面前什么用都没有,还不如带几个守护符在身上,或可避免灾厄。” 范一摇眨眨眼:“所以你就用几个符箓,和他换回了这把刀?” 江南渡:“嗯。” 真不愧是大师兄,再难缠的人到了他这里,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范一摇一把抱过烛息刀,宝贝似地紧紧拥了拥,然后重新挂到背上,感觉精神跟着振奋了一半。 接着她突然反应过来。 “大师兄,你一直都跟着我呀?” 能知道她的烛息刀给了谁,说明大师兄什么都看见了。 “嗯,你从东市出来以后便跟着了。” 江南渡牵起她的手,拉着她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似是怕她担心,又补充道:“只是远远跟着你,没有看清你买了什么,所以一摇不必担心失信于人。” 范一摇鼻头一酸,低头看着脚下,心中却有种暖意。 “不是说了,让你和师父先回去么。”她声音闷闷的。 “将师父送回去以后我又出来的,你一个人在外,我怎会放心。” 江南渡语气一如往常的温和平静,让范一摇那颗风雨飘摇中无处安放的心,找到了归港。 大师兄永远都是这样,似乎对她好,已经成了天经地义。 范一摇更紧地回握住师兄的手,感受到他掌心里的温度,内心好像一下充满了力量,让她不再害怕迷茫。 “大师兄,孟埙让我准备的东西就差一样白及,可现在已经买不到了,你能让罗铮找找丰安堂的人嘛,看看能不能从北平外调货。” 江南渡没有多问一句,点头道:“回去便联系他,估计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拿到东西。” 范一摇叹了口气,自暴自弃道:“明天晚上就明天晚上吧,反正今天就算杀了我也弄不来了。” 江南渡看她一副蔫蔫的样子,大手轻轻放在她头顶揉了一下,安慰道:“放心,来得及的,再给帝俊多留一点时间也好。” 范一摇没太听懂江南渡后半句话的意思。 不是应该让他多给她留一些时间才对么?大师兄是不是没有留神,把话说反了? 回到家,沈顾也已经回来了,竟还带来了一位客人。 这人范一摇以前来北平时见过,正是如意楼的东家,一炮打响了天下第一戏楼的女掌柜霍颜。 哥哥与霍老板是好友,在这里见到她也不算意外。 “范总镖头,江大掌柜,几年未见,别来无恙啊。”霍掌柜生得明艳动人,梳着传统的中式盘头,额前留着齐齐的刘海,此时荷叶裙外裹着件黑色斗篷,比上一次见时,更多了几分端庄沉稳。 “嗯,霍掌柜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范一摇不会和人寒暄,这句话却是由衷赞美。 第114章 火种 根据范一摇的经验, 亲哥在这位霍老板面前,总是十分温润娴静的,举手投足都不会让人挑出毛病, 而且十次里有九次,还会故意打扮得非常骚包。 只是今天他似乎忘记了孔雀开屏这回事,一天一夜未归家, 身上的衣服有点皱, 下巴上也微微泛起了胡茬, 竟像是一夜未睡。 “妹妹, 霍老板也不是外人了,她今天有件事要拜托我们,咱们先听她说。” “拜托我……们?”范一摇抓住了关键。 “是啊, 你们不是镖局嘛, 你先听她说就明白了。” 范一摇心里咯噔一下,和江南渡对视一眼,心想:该不会那么巧吧? 霍颜徐徐开口道:“我有一位义妹,她的丈夫是燕京大学的英文教授, 姓白。如今北平危在旦夕,白先生与一些教授商量, 想将各大高校的珍贵文献资料转运至西南, 托我找些可靠的人沿路保护, 我便一下想到了两位。” 果然, 世间的机缘就是这么巧, 燕京大学的教授们托来托去, 又将事情推到了他们面前。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只大手, 特意为范一摇设下这道选择的难题。 沈顾等霍颜说完了, 跟着解释:“我昨天和北平内其他势力头目商量过, 都觉得这次日本军队入侵,背后一定会有东瀛的支持,所以我和霍掌柜担心,若只是请一个普通的镖局或者押运公司,难保路上不会碰到东瀛的灵怪和阴阳师使坏,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咱们自己人上了。” 霍颜点头:“不错,但是如今北平内所有异兽和阵法师组织都不敢擅自调动,想尽最大可能维持局面稳定,将剩余人员通过我们如意楼的通道运送回九州,一时间抽不开人手。而对押运之道,也自然没有人能比得上专业的镖师。所以我也只好厚着脸皮,来请贵镖局出山。” 拒绝了魏教授一次,已经够让范一摇难受的了,如今又来第二次,她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沈顾见亲妹子半天没说话,还以为她嫌担子太重,心理压力大,笑道:“不用担心,这次哥哥会陪着你们一起,另外也会带上两个天犬会的兄弟。” 霍掌柜是个心思通透人,眸光微转,似乎已经看出了范一摇的为难,主动给她找了个台阶,“莫非贵镖局的档期已经排满?” 范一摇如蒙大赦,赶紧点头:“是啊,实在不巧,我们眼下正有个要紧的委托。” 霍掌柜很是善解人意,“镖局重信,做事要有个先来后到,在我们之前接下的镖单,自然不能就这么给顶下来,霍某明白。” 沈顾还想说什么,却被霍掌柜抬手压下,“既如此,那就不再打扰了,霍某这就告辞。” “哎,阿颜!”沈顾一急,竟是直接叫了霍掌柜的闺名,“那这事怎么办?不然你别管了,还是让天犬会的人来负责吧。” 霍掌柜摇摇头,“天犬会成员数量甚多,如今正好轮到天犬会撤离,若是大幅度调动,我怕影响通道那边的节奏。我再回去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就由我亲自走一趟吧。” 沈顾不赞成:“这怎么行!如今九州通道就在如意楼里,有你在,如意楼才能撑住,眼下无论我们谁走,你也不能离开北平!” 霍掌柜笑了笑,眼神清正,自有一股浩然之气,“可是沈二爷,眼下对我来说,最要紧的事,莫过于这批文献资料,所以无论让我付出任何代价,我都甘愿。” 范一摇心中微震,看着霍掌柜离去的背影,怔然片刻,突然跳下椅子,追了出去。 “哎,妹子,你这是干什么去?”沈顾想跟过去,却被江南渡拦住。 沈顾疑惑回头看他。 江南渡则看着范一摇追出大门,缓缓道:“让她去吧,或许有些问题,也只有霍掌柜能够解答。” 沈宅大门外,霍掌柜脚步又快又稳,一看就是个利落又不急躁的性子。 范一摇总算赶在她上马车之前将人追上。 “霍掌柜,请留步!我有几句话想问您!” 霍掌柜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马凳,闻言又收了回来,笑道:“范总镖头请问。”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直直看着霍掌柜的眼睛,“据我所知,你虽然是普通人类,却嫁给了异兽穷奇,所以更应该知道,相较于普通人,异兽与阵法师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霍掌柜微笑点头,“不错,自然是知道的。” 范一摇:“而如今九州通道开启,你也应该明白,只要我们顺利返回九州,那么人类世界所发生的一切,便几乎不会再影响到我们。” 霍掌柜继续点头:“是的,我明白。” 范一摇越说语速越快,语气也越笃定,似乎也在用这种方式来说服自己。 “所以其实对我们来说,九州的事情才更重要,人类世界的事,我们没必要太执着,不是吗?您又何必非要在乎那批文献呢。” 她殷殷注视着面前年轻的女人,像个迷茫的学生,迫切等待老师的解惑。 霍掌柜沉默了片刻,那双成熟远超其年龄的眼睛看着她,像个慈祥的长辈,又好像宽容的引路者。 “范总镖头,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当然可以,您问吧。” 霍掌柜:“你觉得,我们眼前这片积贫积弱的土地,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范一摇一愣,如果这个问题让她来回答,那她第一反应就是,因为她推翻了九鼎,人类没有了阵法师和异兽的保护和监控,所以才做了很多错事,又被外族人欺负。 可她直觉,这并不是霍掌柜想要的答案。 霍掌柜也没有立刻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反而是又抛出一个问题:“还有,范总镖头觉得,我们眼前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是单凭阵法师或者异兽的异界力量,就能够轻易拯救的么?难道你能保证,只要你们这些人回到九州,恢复了全部力量,就能力挽狂澜,挽救华国于危难?” 范一摇呆了呆。 在这一刻,她又回想起了上古时期那些可悲的画面。 洪水来袭,凛冬骤至,可怜而脆弱的普通人类跪拜于地,祈求天神们的救赎。 然而疲于奔命救人的阵法师和异兽们终究是有心无力,救了这个部落,便无心管那个部落,将上游的村子转移走,又忽略了下游的村子。 那些侥幸得到帮助的人活了下来,而更多的,却只能换来惨死的结局。 说到底,他们的命,并非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是掌握在他们这些异兽和阵法师的手中。 霍掌柜的目光移向北边,那里是升平桥的方向,前一天晚上的硝烟还未散尽,似在提醒这里的人,那是一个多么耻辱的印记。”一座火山,只有当它以内部的力量向外喷涌,才叫爆发。外部的力量,即便再强,也只浮于表面,无济于事。”霍掌柜声音极轻,可此时听在范一摇耳中,却仿佛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你问我为什么在乎那批文献?” 霍掌柜勾唇而笑,似是看着极远的地方,而那里,有黎明前的曙光。 “因为那些文献里包含文史子集,数理科技,那里面所承载的,既是我们这个文明的过去,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对我来说,那些东西并不仅仅单纯是几车文稿,而是火种,是希望。” 雪后的夜,总是格外寒冷,风吹在脸上,像细细密密的小刀子在刮。 马车踏入夜色中,辘辘滚动的车轮声逐渐远去。 范一摇一动未动伫立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眼睛睁得大大的,眸中映着月光反射在雪地上的凛光。 她从头到脚都是冷的。 只有胸膛里一颗跳动的心,像是有团火在烧。 …… 北平的局势越来越不容乐观。 第二天早报整个版面都是安抚人心的文章,说来说去,不过是寄希望于国际社会的声讨和制约,而对侵略行为本身,却拿不出任何有力的反击。 北平的火车站变得更加拥挤,据说很多车次已经开始停发,甚至有因为抢票而发生的械斗事件。 沈顾一上午又匆匆进出了两次,中午回来后,便开始安排张罗车马行李。 范一摇听见声音出来,没见到沈顾的影子,便找了个天犬会的人问:“这是要做什么?哥哥要出远门?” “听说是如意楼的霍掌柜,有一批东西紧着要运出北平,当家的决定亲自押送。” 范一摇沉默不说话了,一夜的辗转反侧,加之一上午的深思熟虑,让她此刻终于下定决心,做出了一个决定。 “哥哥要是回来了,你让他找我一下,我有个要紧事要与他说!” “好,对了大小姐,那边院子里的孟先生,刚才正找您呢,您要不过去看看?” 范一摇以为是孟埙催促她要材料,但是丰安堂那边还没能把白及运进北平城,一时间竟是有点心里发憷。 惴惴不安来到孟埙居住的院子,却被眼前景象震惊到。 只见铺了白雪的四方小院里,竟是开满了桃花。 “这是……这是什么季节,桃花怎么会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小狗狗不觉得好看么?”大冷的天,孟埙却还拿着那柄折扇轻摇着,坐在回廊内的茶案旁,衣衫单薄,脸色白得不似活人。 “好看倒是好看,是你用阵术弄的?” “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喝杯茶,难得的好景致。”孟埙冲她招招手。 范一摇走过去,远远的闻到熟悉茶香。 “又是顶雾茶?” “你不是喜欢么?”孟埙笑着看她。 范一摇捧起茗烟徐徐的茶杯,微微皱了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喝茶。”说着又瞪他一眼,“你不会就是为了喝茶,搞出这些桃花的吧?” “小狗狗变了,记得当年我们偶遇一片桃花林,还是你主动提出要在桃林中烹茶做饮的,人家现在巴巴给你重现出来,你倒是不稀罕了。”孟埙又摆出那副春闺怨妇的做派,好像范一摇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她懒得再跟他争论,索性老老实实饮下杯中茶,道:“其他材料都准备好了,就差一样白及,能不能再等等?我真的跑遍了北平所有开张药铺,也没买到这味药材。师兄已经安排了丰安堂的人送药,说最迟今天酉时会有消息。” 说着,范一摇又小心翼翼问:“应该还来得及吧?” 少女紧张的表情落入眼眸,孟埙安静而认真看了片刻,才轻笑一声,“来得及啊,怎么会来不及。” 范一摇心中一颗大石总算落地。 孟埙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转身进屋,“既然酉时会有消息,那小狗狗便带着白及酉时再来找我吧。” “喂!”范一摇眼睁睁看着孟埙将屋门关上,忍不住腹诽。 这人怎么这样,就不能多说两句么,从头到尾她都只负责跑腿,连炼制法器的阵法进展到哪一步都不知道。 但她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招惹孟埙,只能愤愤不平地离开了。 一门之隔,孟埙听到外面的脚步渐渐远了,才捂住嘴猛烈咳嗽起来。 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不得喘息,最后再也压抑不住,呕出大口的鲜血。 血的颜色不似正常人那般鲜红,而是近乎一种浅粉。 素白的纸折扇面上溅了几滴,亦如外面开得灿烂的桃花。 第115章 炼器 从孟埙院子里出来, 范一摇正碰上沈顾找来。 “妹子,你找我?” “哥,你要帮忙押运那批文献资料了么?” “是啊, 你们尽管忙你们的,这点事包在哥哥身上。”沈顾以为亲妹子是担心自己,又补充道:“放心, 用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范一摇问。 “时间不等人, 现在东西已经开始装车了, 估计最迟太阳落山前。” 范一摇微微皱眉:“能不能等到酉时以后?” “酉时?那有点晚了啊……你要做什么?” 范一摇支支吾吾:“我, 我想跟你一起去。” 沈顾一愣,随即特别自我感觉良好地笑,“是不是担心哥?想要路上保护哥?不用!你就安生在北平待着吧!我带上几个天犬会的兄弟就够了。” 范一摇真不忍心打破亲哥的自我感觉良好, 决定先回去和师兄师父商量, 没有再继续缠着沈顾不放。 “什么?你要帮忙送镖?” 凤梧听了范一摇的决定,十分诧异。 “昨日不是已经说好了么,要先找最后一样铜器。” 范一摇说了心中计划:“今天酉时,若是丰安堂的人能把药送来, 孟埙就能顺利炼制出法器,可以用来感应铜器所在位置。其实仔细想来, 铜器无非在两个地方, 要么在北平城内, 一旦孟埙把法器弄出来, 我们立刻就能找到最后一样铜器, 也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帮忙押运了。” “至于第二种可能, 最后一样铜器不在北平, 那么我们就要离开北平去寻找, 总之都要离开, 顺路帮他们一下又如何,若是运气好,说不定我们路上刚好能碰到这最后一样铜器呢。” “话虽然是这么说……”凤梧有点动摇,“可就怕时间来不及。” “我们有大师兄,还有孟埙,实在不行,就兵分两路嘛。” 范一摇越想越觉得自己这计划制定得合理,眼睛都是亮亮的。 “昨天晚上我仔细想过,我哥带着人去押运,我总归是不太放心,万一真的遇到阴阳师和东瀛灵怪捣乱,他一只普普通通的天狗,恐怕招架不住。师父你也说过的,如今他们东瀛不守规矩,干预普通人的事很有可能会干,对吧?” 运红尘见两位大佬迟迟不肯点头,忙跟着打边鼓:“如今九州通道快要关闭了,大部分滞留的异兽都开始撤回九州,万一真的东瀛灵怪作乱,我们可没什么人手,还是帮忙盯一下放心!” 凤梧沉吟片刻,正想开口,却被江南渡抢先一步。 “其中每个环节都有变数,暂时无法定论,还是等到今日酉时再看吧。” 范一摇本来有些亢奋的情绪被大师兄一句话压了下来,冷静后点头道:“也对,总归要等孟埙将那法器炼制出来,不然计划得再好也没用。” 江南渡幽幽的眸子看着范一摇,欲言又止,终归什么也没说。 …… 距离酉时还有一刻钟,沈宅门外便来了人,递了个包袱进来,正是范一摇日思夜想的白及。 “特殊时期,只得这一小包了,实在是军部抢得厉害,进不到更多货了。”丰安堂的伙计很是歉疚地解释。 “没关系,这些也够了。” 范一摇忙不迭抱着包袱去找孟埙,推开院门,便看到孟埙在院子里铺了张竹席,正闭目于席上打坐。 风吹积雪落,桃花瓣如雨一般,孟埙穿着一身雪白的复古大袖长衫,衣摆自身后扑了满地,缀上片片落英,乌黑长发披散,依稀间,仿佛重现上古洪荒时期的神祇之姿。 范一摇看得一呆,竟是驻足不前。 孟埙眼睛都没睁开,便轻笑一声:“怎么,小狗狗这是被我迷住了吗?” 范一摇这才收了心神,走过去将包裹递给他,“这是白及,你要的东西,我都给你找齐了,是不是可以开始炼制法器了?” 孟埙抬手接过包裹,终于睁开了眼,笑意盈盈地看向范一摇。 “小狗狗就这么心急啊?” 范一摇直言不讳道:“嗯,确实有点急,所以到底什么时候能炼成呀?” 孟埙长睫微垂,遮住眼底一切情绪,“唔,既然小狗狗心急,那我们这就开始吧。” 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一个小蒲团,示意范一摇:“你就坐在那里,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不要动,切记,切记。” 范一摇下意识接了一句:“那,我要是动了呢?” 孟埙责备地看她一眼,“你若动了,我们就白忙活了,记住,机会只此一次,若是失手,就再也不可能炼制出能够感应到铜器的法器了。”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我在这里坐着。” 虽然嘴上这么说,范一摇还是乖乖坐到了蒲团上,然后就发现自己面前摆着那九个驼铃,以八卦阵型排位。 “自然是需要你来助阵。”孟埙理所当然道,“等一会儿阵法开始催动,你便按照艮,震,乾,坎,中,巽,离,兑,坤的顺序摇铃铛,我面前有九个香炉,每燃起一盏香炉,你便摇响一个铃铛。” 这听起来没什么难度,范一摇便点头应了。 孟埙将那包白及用阵术化为齑粉,分撒到竹席边缘,整整撒了一圈。 他与范一摇面面相对,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范一摇莫名觉得,这一眼竟是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艳,不禁有点晃神。 “小狗狗,集中点精神。”孟埙那红得有些失真的唇轻轻牵动,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我们这就开始了。” 有风浮动,吹得孟埙长发掀起,裙裾张扬,而范一摇却感觉不到一丝风,似乎那风仅仅是环绕于孟埙周围。 很快,第一盏香炉里冒出了白烟,范一摇立刻摇响了位于艮位的驼铃。 接着又是第二盏,第三盏…… 她目不转睛观察着香炉,跟着摇铃铛,从不失手。 可是渐渐的,她感觉出不对劲,空气中似乎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 范一摇这才将目光从驼铃移到孟埙身上,蓦地一惊! 就这么短短一刻功夫,孟埙看起来好像一下消瘦了很多,瘦得几乎脱相,指骨的关节也变得极为明显。 那情形,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将他抽干,最后将他抽成一具皮包骨头…… “你怎么了!”范一摇想站起身,却被孟埙喝住。 “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了?不可动!” 范一摇只好老老实实坐在蒲团上,一分心的功夫,差点错过摇铃。 “小狗狗,专心点。”孟埙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却还是带着调侃,“怎么,看到我这般辛苦,心疼了么?要是让你的好师兄看到,只怕又要发疯……” “你这到底是在炼制什么阵法!你这是在……以人为祭?”范一摇瞳孔微缩,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孟埙想要故作轻松地笑一笑,却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淡粉色的血液从他口中喷出,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紧接着又从眼睛,鼻子,耳朵里缓缓渗出。 范一摇吓坏了,“孟埙!你疯了么,到底在做什么啊!快停下来!” “停下?”孟埙终于将咳嗽压回,喘得厉害,“小狗狗……是不想要最后一件铜器了么?” “你先停下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范一摇急得眼睛都红了。 “摇铃!”孟埙高声提醒,神色严厉。 范一摇条件反射拿起第六个驼铃摇晃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什么,又将驼铃丢了,正欲起身,却听孟埙道—— “你若现在动,我便活不成了。” 一句话便又将范一摇牢牢钉回了原地。 “那如果阵法继续,你,你不会死么?”范一摇问。 孟埙笑弯了眼,“你忘了么,我这身皮囊是我画出来的啊,没心没肝,无血无肉,本就是一副骷髅架子,又哪里会死?” 范一摇将信将疑,待第七盏香炉燃起,她迟疑了一瞬,还是拿起了驼铃摇晃一下。 叮铃铃的驼铃响动,随之在范一摇面前徐徐升起一幅画,上面画的正是孟埙。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帝俊。 是上古洪荒时期,灵力全盛时期的“天神”帝俊。 丰神俊秀,姿容秾丽,雌雄莫辩,悲喜难分。 画幅足有一人多高,横亘在两人之间,将范一摇的视线挡住。 孟埙的声音从画幅另一侧传来,“接下来的画面可能不太好看,小狗狗乖,就不要看了。” 第八盏香炉徐徐升烟,范一摇摇响第八个驼铃。 她看到有大量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淡粉色液体从竹席上流过,最后被那一道白及粉圈出的囹圄困住,慢慢积蓄起来。 范一摇的眼圈红了,声音发颤地问:“孟埙,你……是在以你的身体炼器么?” 孟埙沉默了许久,久到范一摇甚至以为,再也等不到答案了,才听他带了些哑意的声音道:“九鼎为我所创,与我同气连枝,想要炼制一样能够感应九鼎的神器,唯有以我之躯……” 终于,第九盏香炉燃起。 竹席已经被淡粉色的血液浸透,如果不是那浓重的血腥,范一摇甚至不会以为那是血。 她将最后一个驼铃摇响,一束白光自孟埙所在方向射出! 阵法已成。 范一摇再也坐不住了,将悬浮于面前的画像拨开。 入眼所见,是浸血的白袍,而白袍内裹着的人,半具残躯,半副枯骨。 第116章 骨玉 “主人!!!” 范一摇心脏仿佛骤停, 奔到孟埙身边,抓住他尚且完好的一只手腕。 孟埙仅剩的一只眼睛缓缓睁开,看到范一摇后, 流下一行血泪,“不是……不让你乱动么,看到我这么丑的样子……吓坏了吧……” “主人……”范一摇哭了, “你不是说, 你是骷髅架子, 不会死的么!你是不是又骗人了!” “对不起啊……” 孟埙笑, 只是残破的嘴唇再也无法让这笑容颠倒众生。 “对不起啊……” 他又重复了一遍,似是想抬手摸摸范一摇的脸,可是当他看到自己抬起的是一只白骨手时, 又缓缓放下了。 “这次我骗了你, 若是有下一次,我定不会骗你了……” 孟埙肉身的部分正在一点点骨化,范一摇想要阻止,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大师兄, 还有师父!他们,他们一定有办法救你!你再坚持一下, 我去找他们!” 范一摇想跑, 却被孟埙拉住。 “小狗狗, 他们救不了我, 你也别白费力气, 我只想跟你再最后说两句话。” “不会的, 不会的……”范一摇眼泪不要钱似的滚落。 孟埙望向她的眼睛有种回光返照的明亮, “小狗狗, 你告诉我, 你心里……到底……到底……” 他想问她,你心底到底有没有过我,可是终究没有问出口。 范一摇却明白了,咬着嘴唇,沉默片刻才道:“你上辈子是我的主人,这辈子,是我的朋友。” 听见这样的回答,孟埙似乎也没有如何意外,甚至欣慰地笑了笑,“到了这种时候,我们小狗狗也不愿意骗骗我呢……”然后他忽然提高声音,“听见了么,烛龙?小狗狗她对我,从来就没有那个意思……” 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江南渡一脸肃杀之气地走进来。 “大师兄?!”范一摇惊讶,随即又一喜,睁着红红的眼睛道:“你有办法救他,对吧!” 江南渡踏着沉稳的步子走过来,却没有看范一摇,而是居高临下盯着帝俊,手里握着他经常用的那条鞭子。 “帝俊,你可真不是个东西。”他开口,眼底似悲悯,又愠怒。 孟埙低低地笑起来,“呵呵,我这一辈子,眼里只有九州,只有众生,从不曾有过她,也从不曾有过任何一个人……别人心里没我,也属正常……” 终于,他身上最后一块血肉也化为了白森森的骨头,然后用尽最后一切力量,突然攫住范一摇的手腕,带着些急迫。 “小狗狗,上辈子我为了保住你的命,舍了我这身皮囊,你欠我个人情。所以答应我,就算这最后一样铜器被人切割成无数块,千千万万,散落到天涯海角,你……也一定要帮我一块,一块地寻回来……一定要……将九鼎重聚……答,答应我……” “好!我答应!我答应!” 范一摇哭着回答,随即觉得手腕一松,孟埙抓住她的白骨手,就在她眼睁睁的注视下化为了尘埃。 孟埙闭上眼,似是圆满,嗫嚅了一句:“……哎,可惜,没有下一次了……” 范一摇没有听清,“你说什么?说什么?!” 然而,这世上已经再没有孟埙这个人,可以将刚刚那句话重复给她听。 如果有,他一定会耐心而认真,说得完完整整—— 小狗狗,这次我还是骗了你,对不起,若是有下一次,我一定不会再骗你。 只是可惜,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下一次了。 随着孟埙的身体化为尘埃,满园的桃花也瞬间凋零,只余枯枝,恢复了它们严冬本来的模样。 雪地里的竹席被染成了桃色,上面刚刚孟埙所在的位置,留下一块泛着柔光的巴掌大的白玉。 范一摇跪坐在竹席上,呆呆注视着那块玉,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似乎已经被人抽了魂。 江南渡手里还握着鞭子,想抽的人没了,他眼底空寂,数万年的恨意与迁怒,也在这一刻泯灭。 一只手搭上了范一摇的肩膀,她这才身体轻颤,抬起头,“大师兄。” “走吧。” “你……早就知道了?” “他即便不设此阵,也活不久了,这是他的选择。” 范一摇愣了愣,眼中逐渐漫上恨意,“是因为那些东瀛的阴阳师对他用刑么?” 江南渡摇头,似是有一瞬的迟疑,才缓缓道:“他当年为了救你,以邪术献祭自己的血肉,变成枯骨的这数万年里,只能以画皮现于人前,已经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就算没有外力,也难以再继续维系。” 原本在凝聚的恨意瞬间溃散,范一摇只感觉胸中钝痛,无处宣泄。 江南渡看着她,深海一样的眸子里包含万千情绪。 明知道说出这番话,小师妹对那个人的愧疚心会更重,他还是说了。 也明知道那个人想做什么,小师妹可能从此对其刻骨铭心,再难忘怀,他还是纵着这一切发生了。 只因为他曾答应过她,无论如何都会助她聚齐九鼎,弥补缺憾。 只因为他曾答应过她,永远不会骗她。 范一摇低头垂眼,将那块白玉捡起来,“这就是……他炼制的法器么?” “这里太冷了,一摇。” 江南渡轻轻抚了两下她的头,“我们先进屋里去,师父还在等你。” 顿了顿,又道:“我也在等你。” …… 范一摇将孟埙的那张清单拿给凤梧。 凤梧看了上面列的东西,不禁失神片刻,才苦笑道:“难怪这人要背着我们,他可真是个疯子。” 范一摇将那块温凉而有分量的白玉放到桌上,玉石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只觉得心也跟着轻轻颤了一下。 “师父,这就是孟埙炼的法器,可我不知道该怎么用。” 凤梧看了看心情低落的小徒弟,并未出言宽慰什么,只是将白玉接过,温声道:“此物名为骨玉,孟埙已经在这上面印下符文,只要那第九样铜器靠近,骨玉上就会出现一丝血线,距离越近,血线越重……” 然而凤梧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目光怔怔落在骨玉上。 范一摇也注意到了,此时这块骨玉正中,正现出一抹细而浓重的血红色。 她和凤梧几乎同时错愕地抬眼,对视后又看向江南渡。 刚刚心中悲恸,她竟然没注意到,还以为是块白玉。 江南渡道:“血线明显,看来,这最后一样铜器就在北平城内。” 敲门声响,沈顾推门而入,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头上也戴着那日接站时戴的水貂皮帽子,他步子匆忙,卷带进满身寒气。 “妹子,你好了没?酉时都过了,我们再不出发就真的来不及了!” 范一摇这才猛然惊醒,自己还跟哥哥有约,要帮忙护送那批珍贵文献。 只是此时,她心境已有所不同,看着面前由孟埙性命换得的骨玉,竟说不出暂时放下的话。 更何况,依据骨玉指向,这最后一样铜器就在北平城内,她忘不了孟埙临终的托付,这个紧要关头,理应尽心在北平内搜索,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去帮忙押镖? 就在这时,桌上的骨玉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收走。 范一摇有点惊讶地抬起头看凤梧。 凤梧眉眼温和,笑道:“一摇尽管去,北平这边的事,还有师父。我若先一步寻得那物,便追过去找你们。” “师父……”范一摇哽咽。 虽然一路走来,她总是在心里骂师父不靠谱,可是细细想来,若是没有师父凤梧在,只怕她根本不会走到现在。 沈顾看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住地往外面看,又催了一遍:“走么?”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走!” 凤梧起身:“走吧,师父送送你们。” …… 沈顾带了四个天犬会的人,他们驱车前往如意楼,此时镖车队伍早已准备好,就等着沈顾带队启程。 霍颜看到范一摇他们,有点意外,随即又会心一笑:“范总镖头,江大掌柜,你们当真来了。” 魏教授也在,他身边跟着一个有些眼熟的学生,范一摇仔细回想,想起这人曾经在火车站跟她说过话,一笑起来还挺腼腆的。 “范总镖头!你们,你们……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恩不言谢!”魏教授裹得跟个棒槌似的,即便如此,还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范一摇皱眉道:“魏教授,您怎么也跟来了,只是运送文献的话,也没必要劳动您吧?” 魏教授轻轻咳嗽两声,道:“北平局势难料,如今几大高校已经决定迁校,不仅是文献,我们这些老师和学生也会跟着走,我们要到西南建立新的校舍!” 虽然小老头身板不太硬朗,但是说这话时,一双浑浊的老眼却仿佛重新焕发出年轻的活力。 “我身为历史系主任,自然要先人一步,过去帮忙建校事宜啦!” “迁校?”范一摇听得讶异,“全部迁走么?!” 魏教授道:“是啊,你看,我们的家当全都带来了,所以这次更要拜托诸位了!!” 范一摇随着魏教授的示意回过头,这时又有几个车队汇聚而来,长长的队伍几乎占据了整条如意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条队伍里,不仅是满载的文献,还有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头发花白的老师,他们中大部分人此生从未远行,可如今依然坚定地踏上了前方未知的征途。 那一盏盏挂于车头的风灯迎风摇曳着,在夜幕下连成一条游弋的光龙,映亮了那些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虽然性别年纪不同,却有着同样坚毅的神情。 他们眼中的希望,不屈,和憧憬,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仿佛给这片沉闷压抑的土地撕开了一条属于光的裂缝。 范一摇一时间,竟是看得出了神。 第117章 第九样铜器 “总镖头, 你瞧,那边有个乞丐,样子好奇怪啊!” 运红尘悄悄捅了捅范一摇, “咱们是不是得留意一下,别是什么可疑的人混进来了。” 范一摇这时也注意到,就在他们不远处, 有个跟在队伍旁边, 又和队伍保持了一些距离的身影, 躲躲闪闪很是奇怪。 他身上的破棉袄四处窜棉絮, 灰扑扑的,乍一看像是乞丐,可是仔细端详其气质, 又十分斯文有气度, 此时他怀里捧着一个破陶罐,正嘶嘶哈哈地原地跺着脚取暖。 魏教授注意到两人的目光,笑道:“两位不要担心,那位是我们水木大学物理系的赵教授, 他手里的那个罐子里装着他的命呢,非要扮成这样上路, 说是万一遇到什么特殊状况, 可以灵活行事, 混入乞丐里逃脱日本人的搜查和拦截, 我们谁劝都不听!” 运红尘听得一头雾水, “装着他的命?那是什么啊?” “镭样本, 不知道你们听过没?”见两人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魏教授解释:“是一位伟大的女科学家在二十年前发现的稀有金属, 非常珍贵, 听说西方那些强国已经用它在研制新式的武器了,日本人一直在打这块样本的主意呢!” 这时沈顾最后检查过车队情况,带着凤梧和江南渡也过来了。 “凤老板,我们准备出发了,这就跟您辞行了!您还有什么话要跟我妹子说的么?” 凤梧冲沈顾抱了抱拳,然后将范一摇和江南渡带到一旁。 “一摇,不要担心,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坚持心中所想,无需动摇。”凤梧少有的严肃,“此行事关重大,一定护好他们。” 范一摇认真点头,然后吸了吸鼻子,“师父,您也要……尽快找到最后一样铜器,保护好那块骨玉。” “这是自然。”凤梧说着,顺手又将骨玉自怀中摸出,却看到小徒弟瞬间变化的脸色,不由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他心中有不祥预感,立刻垂眼去看手中骨玉,也跟着愣住了。 借着车队风灯的光亮,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此时骨玉中的红色血线,竟是比之前更红,而且呈现出一种蛛网形状,几乎遍布整个玉身。 范一摇猛地抬头,下意识四顾。 骨玉有了这样的变化,只可能是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距离第九样铜器更近了。 难道……这第九样铜器就在这车队中?! 此时三人心中都有了相同的猜测。 范一摇一把将骨玉从凤梧手中夺过,有些焦急地顺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见玉中的血丝消退了几根,便又换了个方向疾步前行。 这回她的方向对了,越向前,血丝数量越多,颜色越浓,到最后,近乎将整块骨玉染成了红色! 范一摇停住脚步,缓缓抬起头,正好看到了面前那位打扮成乞丐的教授。 而他怀中所捧着的,便是那装有镭样本的破陶罐。 范一摇盯着那个陶罐,好像恨不能用目光穿透。 赵教授被她看得怪紧张的,护孩子一样将陶罐往怀里搂了搂。 “小姑娘,你看什么呢?我这里面除了一罐子盐,可什么都没有啊。” 范一摇默默将几乎红透的骨玉揣进怀里,深吸一口气,“我是这次负责护送大家的镖师,姓范,能跟您请教个问题吗?” 赵教授听范一摇自报家门,略微放松了神情,“想问什么,你说便是。” 范一摇:“镭……是用什么提炼出来的啊?” 赵教授有点惊讶,似乎完全没想到范一摇问的竟是这个问题。 “咦?小姑娘你对物理学和化学也感兴趣的吗?” 语气中透着几分雀跃的兴奋。 范一摇不置可否,继续问:“是用铀矿提炼的吗?” “看来你是真的了解一些的。” 赵教授更加高兴了,再也没了刚才的谨小慎微,如同在大学课堂上讲学一样,开始滔滔不绝给范一摇解释起来。 “镭确实是从铀矿中提炼的,更准确一点说,是从沥青铀矿里提炼的,但是这个过程极其复杂……” 范一摇只听了第一句,便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 怎么会这么巧,这最后一样铜器,偏偏是这被当做宝贝疙瘩的实验样本。 “……不过说起这块镭样本,来历也是很传奇,有传说这铀矿的来源就是涿州阳县那片矿山。” 范一摇回过神,“涿州阳县?可我听说那片矿山是被日本人开发的。” “矿山的确是被日本商会开发的,但是中间初筛的过程聘请的是一家美国公司,当时日本商会并不知道这家公司背后的实际控股人其实是一位华人。 这位爱国华人在得知日本商会开采矿山并非通过合法途径后,便授意公司的研发部门,将真正可以提炼出镭的初筛物扣留下来,秘密送给水木大学,在物理系和化学系上下全体师生的共同努力下,也是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提炼出这么一小块样本。” 范一摇又看了眼赵教授手中的破咸菜罐子,不解道:“那为什么一定要把东西装在破罐子里?” 赵教授神情间不无得意,“嘿嘿,日本人一直打这块样本的主意,若是他们真的打进北平,肯定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它找出来抢走的。我扮成乞丐,将东西藏在这罐子里,他们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厉害吧?” “这东西能做什么,只是一小块金属,至于耗费这么大的精力吗?”范一摇问。 “只是一小块金属?你知道这个样本对我们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嘛!未来的核能研究都靠它了,只要有了它,我们也可以像美国人那样研究出原子弹,到时候看看谁还敢欺负我们!” 打扮成乞丐的赵教授样子看着狼狈,但是说到这里时,眼睛里却好像有光,如暗夜里的宝剑寒光,就算刀鞘再破烂不堪,也难掩锋芒。 范一摇垂下眼,沉默了。 这时车队前方响起了摇铃声,是沈顾发来了信号,示意大家准备启程。 范一摇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钉在了地上,寒风中手脚冰凉,直到江南渡走过来,轻轻抚上她的背,带来一点微薄的暖意。 “大师兄。”范一摇冲江南渡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我找到最后一样铜器了。” “嗯,我知道。” “你说要是我们把这东西锻造了,赵教授会不会和我拼命?” 之前的铜器大多数都只是摆件之类的器具,即使锻造也不影响使用,可是赵教授手中的这块镭样本却不同,锻造后材质一定会发生变化,会直接导致实验样本变成废料。 一阵寒风呼啸着卷过,刮得风灯摇曳,人们纷纷裹紧了衣服御寒,却只有衣着单薄的赵教授紧紧搂着他的咸菜罐子。 又是一阵急促的铃铛声,沈顾捂着水貂皮的帽子跑过来催促。 “妹子,怎么还愣着呢,准备准备该启程了。刚刚阿颜派人过来说,如意楼那边的九州通道就要关闭,咱们得抓紧点时间,最好在一个月之内返回,不然这次错过返回九州的机会,可能就再也等不到了!” 凤梧这时已经看出小徒弟的不对劲,过来温声道:“一摇,我们先上路,反正还有时间。” 沈顾很惊讶,“诶?凤老板,你这是要跟我们一起走了?刚刚不是还说北平有事要处理,脱不开身么?” 凤梧掩唇咳嗽两声,“唔……已经处理好了,到底是不放心两个徒弟,就想跟着一起走。” …… 车队缓缓动起来,没多久便出了南城门,在黑暗中行进,披着星辉与风霜,向着黎明与朝阳。 范一摇心里沉甸甸的,跟在队伍旁,时而驻足看着学生和教授们行走而过,向她友善地微笑打招呼,时而又快步走到队伍前去探路。 直到日出东方,他们进入涿州地界,路过那片被开采一空的矿山。 赵教授和几个学生立在山头向下俯瞰,眼中溢满悲怆。 “想我华夏河山,却任凭他国在此行驶开矿权,何其悲哉!”魏教授的那位学生吴运谦愤愤然道。 队伍中更多的学生围拢过来,他们站在一起,与那象征着屈辱的矿坑相对,用年轻的身体组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山峦,久久伫立凝视。 “好了,我们走吧。”赵教授终于开口,更紧地抱了抱怀里的咸菜罐子。 运红尘第一次见这位“乞丐教授”的时候,还觉得他有点滑稽,可此时却不免红了眼睛。 “呜呜呜总镖头,为什么我眼睛好酸,好想哭。” 范一摇闷闷道:“是啊,他们自己不哭,却有让人哭的力量。” 运红尘听得似懂非懂,见队伍重新开始动了,便赶紧追上来,跟在范一摇屁股后头道:“总镖头,你说那罐子里的什么镭样本的,是很稀有的东西吗?我们能不能再想个法子另找一块,跟那位教授换一换?” 这话刚好被凤梧听到,不禁叹了口气,“若是那么容易就另寻到一块,那日本人又何至于紧盯着这块不放?这东西的珍稀程度千金难换,更何况关乎国运。” 听到“国运”二字,范一摇心念微动。 “师父,这一块小小的金属样本,也能关系到国运吗?”她声音极轻地问。 凤梧想了想,肯定道:“自然是有关的,若是真的能通过这块样本提高国内的军事科技水平,使外敌不再来犯,银钱不再外流,万民上下一心,开智明礼,国运又怎么可能不上升呢?” “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何还要重聚九鼎?” 凤梧一愣,似乎被小徒弟这猝不及防的一问给问住了,思虑片刻才道:“重聚九鼎……是为了重建九州秩序,将人世间重新纳入我们的保护中。” 范一摇听了却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一摇,你怎么了?”江南渡注意到范一摇的不对劲,想伸手探她额头,谁料范一摇却直接跑开了。 第118章 最后一镖 接下来行了小半日, 范一摇都拒绝与任何人说话。 到了晚上安营扎寨,学生和老师们经过这一日的奔波,居然没有如想象中累倒, 教师们按照院系分成几堆,竟是就着火堆开始给学生们讲课。 运红尘看得很唏嘘,悄悄问魏教授:“你们在路上还要上课呀?就算时间再紧迫, 也不至于这样争分夺秒啊?” 谁知魏教授却呵呵笑着说, “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甚至会不会有校舍, 会不会有这样安宁的夜晚都不知道,与其挑三拣四,等一个万全的时间和地点恢复讲学, 不如随时随地抓紧时间给学生们上课。毕竟就算我们可以等, 孩子们可以等,但是这个国家已经没时间等了啊。” 运红尘听得眼泪汪汪的,这一刻,似乎理解了她家总镖头说的那句话—— 这些人……他们自己不哭, 却有把人弄哭的本事。 江南渡这边刚和沈顾将马车安顿好,回头在几处火堆前扫视一圈, 却都没有看到范一摇的身影, 不禁心中一沉。 “一摇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江南渡在一处悬崖边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走过去才发现自家小师妹手中竟提着一个酒壶。 “怎么还喝酒了?” 范一摇眼神涣散, 嘴里念念有词, 江南渡靠近了才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这时拿走, 与当初阻人钻木取火……又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啊……” 范一摇的头越垂越低, 整个人向一边歪倒。 江南渡伸手一拉, 将人直接拉进怀中。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 带给范一摇莫大的安全感。 她像是忽然有了底气,捶打着面前人的胸膛吼道:“自大!狂妄!” 天空纷纷扬扬洒下轻薄的雪花,落在两人的头上身上。 江南渡捉住她手腕,“一摇,醒醒,是我。” 范一摇一把抓住江南渡的衣襟,扬起一张因酒醉而晕红的脸,双眸亮得惊人。 “大师兄……我……好像知道当初为什么会推翻九鼎了。” 江南渡微微一怔,“一摇可是想起了什么?” 范一摇眼神迷离,似是透过这飘雪的黑夜看到了数万年前的一幕幕,那些她不曾理解的愤怒、悲悯、无力……等等诸多情绪在此刻借着酒意齐齐涌上心头。 “大师兄,你知道九鼎……是什么吗?” 江南渡猜不到小师妹到底在想什么,便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保护?” “不对,那不过是我们自以为是罢了。九鼎真正的作用……是束缚,是枷锁。” 范一摇远远望向营地,赵教授此时正在和学生们讨论物理公式,兴致起时,甚至从地上捡起小石子,在雪地里进行推演计算。而魏教授也正带领着学生们进行着未完成的书稿修复工作。 或是年轻或是苍老的面庞沐浴在火光中,镀上了金灿灿的颜色。 范一摇又仰起头惯了半壶酒,感受到烈酒入喉,带来一阵灼烧之意。 “大师兄,想想看,若是没有我们的干预,人类早就通过钻木掌握了取火技术,何至于寒冬降临等不到我们的救援而被活活冻死?若是没有我们的所谓保护,那些被困在大洪水中的人早该学会修堤筑坝,何至于在雨中一味祈祷苦等,最后落得被淹死的下场?” 江南渡终于听明白,范一摇这里说的是数万年前那几场大天灾。 即便有阵法师和异兽护佑,在那些天灾之下,九州大地也是生灵涂炭,人类近乎灭绝。 现在想来,九鼎被推翻之前不久,好像就经历过一次极其严重的大洪水。 “所以大师兄,我们重立九鼎,将这里的人重新归于九鼎的保护下,真的是为他们好么?这些人是活生生的人啊,并非傀儡,他们原本就有无限的潜力和生命力,虽然会经历苦难,却在一次次挣扎与抗争中变得比以前更强大……” 此时江南渡已经明白范一摇想说什么,下意识搂紧她,为她阻去寒风与霜雪。 “所以一摇,你已经想好了么,放弃重聚九鼎?” 江南渡神情认真地问,夜色中他的眼睛漆黑如深潭,却拥有包容一切的力量。 范一摇愣了愣,一串眼泪啪嗒嗒地落下来,手中攥着那枚骨玉如染血一样赤红。 “可是……可是如果放弃,孟埙他不就白死了吗……我,我承担不起啊,大师兄……我承担不起……” 她越说哭得越凶,到最后趴在江南渡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范一摇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几乎将大师兄的长衫浸湿,低温下很快结成冷硬的一片,正有些过意不去,发顶却落下沉沉的重量。 是大师兄将手放在她头顶。 “一摇可还记得你我当年是如何相识的?”江南渡缓声问。 范一摇趴在师兄身上,任凭师兄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头,像只安静的小动物。 “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不是你和师父说,我是掉下山崖被你们捡回来的么?” “我是说当年,很久很久之前。” “哦……那就是上古时期了。大师兄你是烛龙,一直居住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山崖下面,我总来找你聊天……” 江南渡轻声笑了笑,“聊天已经是很后面的事了,我们相识,是还要再久之前。” 范一摇愣了愣,“再久之前?我怎么不记得了呀?” “烛龙乃钟山之主,自然之神,睁眼为白昼,闭眼为夜,我恪守着自己的职责,不知在钟山悬崖下待了几千万年,几乎已经没有了属于自己的意识。” 江南渡垂眸,唇微微勾起,让他风雪中显得冷硬的面部线条变得极度温柔。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与钟山融为一体的时候,有只小狗每天都来悬崖边上乱跑,踢下碎石,扰我清净。” 范一摇一呆,终于坐直了身体,抬头眼巴巴看向江南渡,听他讲这段对自己来说完全没有印象的经历。 江南渡回忆道:“每当意识陷入黑暗,就会有碎石滚落,这种感觉令人烦躁,一开始我对这种打扰十分恼怒,拼尽全力想要睁开眼,只为抹除掉骚乱的源头。” 范一摇抖了抖,从没想过自己的小命曾经命悬一线。 江南渡注意到她的表情,唇角笑意更甚。 “可是当我拼命睁开眼,看到这许久不曾认真看过的世界,又对那个用碎石将我惊醒的人心存感激,庆幸自己没有真的将意识融入钟山。” 范一摇试探地问:“所以后来我每当有心事,去悬崖边找你诉说,你都会听得很认真,而且一直对我那么好,是为了……报恩嘛?” 江南渡抬手为范一摇将脸上的泪痕拭去,动作极其自然,“所以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你从来就不欠我什么。” 范一摇很没底气:“可我那时候也没有意识到会将你唤醒嘛,我就是……随便在山上跑跑而已。” “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江南渡正色,“过程是怎样的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江南渡说到这里,站起身,向范一摇伸出手。 “你不需要为孟埙的死感到愧疚,他本已是油尽灯枯之躯,而他炼制骨玉助你寻找第九样铜器,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让这片土地恢复昔日的荣光。既然你心中坚定,放弃重聚九鼎才是真正能让这一目标实现的正确选择,又何惧于被人误解非议?” 范一摇坐在地上,风吹得碎发拂过脸颊。在她身后就是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而在她面前的大师兄则是站在一片温暖的光火之中。 光的来源,是充满师生欢笑的热闹营地。 范一摇将手放在大师兄宽大温暖的手掌中,茫然迷惑的前路似乎在对方坚毅平静的眼眸里变得清晰。 “一摇,坚持你的选择,接下来只需要将一切交给时间。”江南渡将小师妹拉起来,带着她向营地走去。 “大师兄,我会不会……再次成为九州的罪人……”范一摇低头看着自己被火光拖长的影子,眼圈微微发热。 江南渡头也未回,声音平静似水,“不是已经做过一次了,就算再做一次,又有何妨?有师兄陪着你。” 范一摇忍不住笑了,吸了吸鼻子,用力回握住大师兄的手。 “好!那我们就好好将这最后一趟镖运好,然后回九州去!” 两人正在往营地走,江南渡却突然变色,猛地闪身,再抬起手,双指间竟然夹着一张阴阳符。 “范总镖头竟然如此辱没使命,放任自己数万年前铸下的大错而不肯弥补,真是让我有些失望啊……” 少年干净轻缓的声音回荡于天际,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范一摇心中一沉。 是君明泽野! 这种时候遇到阴阳师,可不是什么好事。 空气中一股异香弥漫开,营地里的教授和学生全都晕倒了,只有凤梧和沈顾等天犬会成员还保持着清醒。 “一摇,屏吸!” 江南渡提醒,同时马鞭挥出凌空一抽,卷起地上的落雪,随着簌簌雪屑飘下,阴阳符围起来的虚幻之象被破,阴暗中无数穿着狩衣的影子显现出来。 歪戴着白狐面具的君明泽野此时正立在一处树梢枯枝上,就好像身体只是一片极其轻盈的羽毛。 “君明泽野,你又来做什么!” 范一摇的第一反应,是君明泽野他们想帮助日本人抢夺那块镭样本。 少年脸上依然带着温柔的笑,“范总镖头,我说过,我是你的朋友,来这里自然是帮你的。” “朋友?”范一摇冷哼一声,“我可不觉得朋友会这样出现。”说话间烛息刀已经出鞘,从地上高高跃起劈砍向君明泽野。 君明泽野也不躲避,安安静静立于树梢,然而就在刀刃即将触碰到他身体时,他的身形却忽然变做透明光影,随后消失不见了。 范一摇扑了个空,落在地上气急败坏地骂:“可恶,不要再装神弄鬼,有本事正面迎战!” “这叫天光云影阵,本是你们九州的阵法,可惜,如今你们连能认出这个阵法的人都没有了。” 君明泽野的声音再次回荡于空中,缥缈空灵,如梦似幻,最后他的身影又重新出现于另一个树梢。 范一摇不知道这次他到底是实还是虚,没敢轻易冲上去。 这时便听见大师兄江南渡冷声道:“东瀛竟然已经猖狂到如此了么,当我和凤凰是死的?” 君明泽野微微颔首,态度依然礼貌而恭敬,“烛龙大人,您和凤凰大人在此,我们自然是不敢轻视的……” 说到这里,君明微微停顿,四周的阴阳师渐渐靠近包围,一层接着一层,冷白月光下打眼一看,数量居然惊人! 这怕是有两三百人了啊…… 就连常年待在北平的沈顾都暗暗心惊,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阴阳师一起出动的情景。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会就是为抢夺这一车队的文献资料吧? “……所以我们这次有备而来,”君明泽野脸上继续维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也是做了必死的打算。” 话音方落,所有阴阳师同时发难,阴阳符漫天飞下,如刀如刃飞向那些押送车队的老师和学生。 江南渡面色一沉,只见一阵狂风呼啸,巨大的黑龙破空而出,盘旋于车队上空,用布满坚硬龙鳞的身躯生生挡下那些阴阳符。 沈顾直接看傻了眼,“我的老天,这,这江大掌柜不是阴阳师么?他怎么还能变身?什么品种啊?” 第119章 知己 如今困守于普通人世界的异兽灵力退化, 几乎无法变出原身,就算强行变,也只能变成与本体相类似的小动物, 比如天狗一族变身后就是普通的狗,穷奇一族会变成猫。 沈顾迄今为止,还从没见过可以变出真身的异兽。 “哥!你少看热闹, 注意保护车队!” 范一摇视力极好, 此时已经看到远处有大量的日本军队靠近。 “老大, 他们东瀛不讲究, 不是说不能在普通人类面前暴露灵界的存在么,他们那些人类军队是什么意思?怎么还跟着一起过来了?” 沈顾总算回过神,目光扫过那些暗影里如毒蛇般缓慢靠近的日本军人, 冷哼一声。 “区区倭人, 什么时候遵守过承诺?” 他将水貂皮的帽子和黑色貂皮大氅脱了,活动了活动脖子和手脚,远远向范一摇道了声:“妹子别怕,有哥哥在呢。” 然后竟是和其他天犬会成员同时变化身体, 变成体型庞大的西伯利亚雪橇犬,龇着牙窜向那些日本兵。 “大哥, 我们这样直接对人类动手不太好吧, 不是说会被制裁?”一名天犬会的人还不太放心地问。 “去他奶奶的制裁, 今天给老子往死里咬!” 一时间枪声乱响, 风雪大作, 天上有江南渡凤梧与阴阳师缠斗, 地上有天犬会与日本军人厮杀。 范一摇和运红尘则是一头一尾, 牢牢护住车队以及营地里的师生。 诚如君明泽野所言, 他们做了充分的准备, 双方僵持不下,从天黑打到天亮,眼看天边既白日出东方,那些原本疯狂向烛龙和凤凰丢阴阳符的阴阳师突然变换了阵型,从怀中拿出八卦镜来。 镜面反射了初升的阳光,一道道向阵中的凤凰和烛龙打去。 凤凰的羽毛竟是被光束点燃,很快自焚为一个硕大的火球。而烛龙的动作也明显变得僵硬滞涩,显然是被那光束影响到了。 “你们这些混蛋,对我大师兄做了什么?!” 范一摇一脚踹开两个阴阳师,再一脚挑起了车队里用来盛水的大水缸,踢飞到空中将凤凰化作的火球罩住,坠落地上。 她随即又捡起地上的马鞭,想去相助江南渡,谁料才低下头,便感觉头顶重重压力,压得她抬不起头! “范总镖头,你猜猜我们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动手?” 君明泽野的声音从上方飘来,范一摇用尽全身力气死命地梗起脖子,仰头看。 日出的光芒中,穿着白色和服的少年高高在上,垂眸看着他,脸上带着悲悯而又怜惜的神情。 “别硬撑了,今天是时冲丙午之日,东西南北通煞,不利九州,身上的九州灵气越盛,也就越容易被反噬。” 轰然一声巨响,烛龙庞大的身躯自半空坠落,狠狠砸于地面。 范一摇只觉得脑子翁的一声,头顶巨大压力,强行转过头去,对上烛龙一双赤红色的眼。 “而今对烛龙大人来说,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像当年那样,一把自然之神的天火放出来,无差别将天地一切焚为灰烬,范总镖头,你猜他会不会还像当年那般,选择这条路?” “你这个东瀛小白脸,王八蛋,果然不是好东西!信不信我一会儿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君明泽野面对范一摇的谩骂,非但不恼怒,反而是轻笑一声,“范总镖头,但凡你们还有一位有些本事的阵法师尚在,也不至于连这一点都无法看破。九州已经衰落至此,如今唯一改变命运的方法就在你面前,为何不肯采用?” 范一摇这时终于回过味来了,“你今天来……不是为了抢夺最后一样铜器?” 君明泽野温柔道:“我说过,我从来不是你的敌人,我是来帮你的。” 说着,和服少年双手结印,以他和范一摇为中心的四面天空,竟是如海市蜃楼般映出华夏大地的山川河流,壮阔如巨幅的水墨山河图。 “你看,这是天光云影阵,又是地处矿山遗迹,最适合锻造那块身为第九样铜器的金属样本,我带人来为你助阵,只需要你亲自执阵眼炼化锻造,便可以成就九鼎重立的大业……” 君明泽野轻轻一抬手,一名阴阳师便捧着赵教授那一路宝贝疙瘩般护着的咸菜罐子,送到范一摇面前。 范一摇此时就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到不下跪,不弯腰,不低头。 哪怕此时,她几乎已经能听见筋骨碎裂的声音,口里一片腥甜,血丝顺着嘴角流淌。 但她站得笔直,如身体里有一副看不见的钢筋铁骨。 那是她真正的魂,来自她脚下所站立的这片土地。 君明泽野将她的辛苦支撑看在眼中,不忍道:“范总镖头,你不是原本就打算重立九鼎么,我如今来帮你,你为什么还要这般抵抗?” 范一摇呵呵冷笑,“你们东瀛对九州一向狼子野心,越是你想让我做的,我就越不会做,我气死你!” 君明泽野沉默了,直到范一摇突然听到一声脆响,左腿小腿似乎骨折了,让她再也没法支撑,单膝砰然跪地。 被阴阳符钉在地面的烛龙忽然暴躁起来,赤红的眼似乎要燃出火光,整个身体也一点点变得滚烫高温,渐渐从黑色的龙鳞下烧出火山岩浆般的颜色。 “天狗大人。” 君明泽野突然改了称呼,漆黑的眼睛像是漫上了一层雾气,声音也极轻极柔。 “重立九鼎,你才能彻底恢复以前的记忆,才能找到当年推翻九鼎的原因,难道你想这样永远背负着罪孽活下去么?” 范一摇牙齿咬得嘴唇流血,却不让人看出一丝痛苦的神情,她甚至还十分嘲讽地对君明泽野翻了个白眼。”我已经知道我当年推翻九鼎的原因了,用不着你在这里假好心卖人情。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让这片土地上再重立起九鼎,就像当年我推翻九鼎那样,我不会让这里的人被任何枷锁捆缚!“ 君明泽野久久地看着范一摇,终于轻笑一声,眼中有悲哀,竟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原来如此……你果然还是你啊。” 范一摇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你要杀便杀,别在这里故弄玄虚。反正我死了,九鼎再也没法重新立起来,也是一件有利千秋万代的大好事!你们今日在别人家院子里耀武扬威,总有一日全都会被打回去,到时候不要滚得太难看!” 君明泽野的表情很奇怪,面对范一摇的挑衅,他非但没有恼怒,看她的眼神,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崇拜和濡慕的情愫。 “果然还是你啊……”他又莫名其妙地重复了这样一句。 范一摇拧起眉,此时已经觉得胸口闷疼,知道自己一定是在这看不见的巨大压力下受了内伤,可输人不能输阵,她绝对不会在这些可恶的东瀛人面前露怯,所以竭力压抑住痛苦神色。 君明泽野却笑了,越笑越大声,眼角竟是流下泪。 “不愧是你,当年可以先于所有人看穿真相,如今即便记忆丧失,还能做出同样的选择……” 君明泽野目光放空,轻声道:“对于一个文明来说,最宝贵的力量,便是由内而外的蓬勃生命力。这必须是自发的,是有活力的,是自由的,神明的监控并非保护,而是毁灭。这一点当年只有监管天下红尘的你看懂了,而我……” 说到这里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范一摇,殷切又炙热。 “我是唯一懂你的人。” 范一摇听到这里,不由怔然,随即反应过来,“所以你才不停撺掇我们重立九鼎,就想让华夏大地重归一片死气沉沉,像那些因为灵界过度干预而导致消亡的文明一样,也慢慢失去生命力?” 君明泽野没有否定,只是长长叹息一声,“可惜我难以说服父亲,还有那些愚蠢的世家家主……若是早一点按照我的想法行动,只怕现在九鼎早已经重立,何至于到这步田地?” 范一摇闭上眼,头痛欲裂,几乎已经无法支撑,她想要放弃,想任凭压力将她碾进泥土里。 可是心里有一个不甘的声音,让她继续坚持。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十分耳熟的声音传来—— “哎呀呀,这是什么情况?鲁班门前耍大斧,抢人饭碗么!” 范一摇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压得脑壳碎掉了,不然怎么会在这个紧要关头,听见那元宵道长的声音? “哼,学生终究还是学生,什么狗屁天光云影阵,让我们大师兄告诉你,这东西到底是怎么用的!” 不是幻觉! 范一摇猛地睁开眼,只见一个拿着拂尘的道士竟是飞入阴阳师的结阵之中,几道黄符飞出,便让掣肘在地的烛龙脱困。 而那白白胖胖的清一道长,则是倒腾着小碎步,带领着其他道士和道童,在四周一根一根插着阵旗。 很快那些阴阳师便惨叫一片,捂住自己的眼睛,像是被强光闪瞎了。 紧接着天空中又飞来大批赤红色鸟类,向着那些人类日军疯狂攻击。 战局瞬间扭转。 君明泽野脸色苍白,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时候会有人来协助。 从他们收集到的情报看,如今位于北平如意楼的九州通道即将关闭,最后滞留在这里的九州异兽和阵法师也都集中在北平城内等着撤退,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范一摇突然感觉到那周身千斤重的压力陡然一泻,毫不迟疑,拔出烛息刀刺向君明泽野。 也许是觉得胜券在握,又或许是别的原因,这一次君明泽野在范一摇面前展露的居然是本体,并没有用天光云影阵。 黑色钨金刀直接刺入少年胸膛,又稳又准地贯穿了心脏,在他白色和服上种下一朵层层绽开的血色红花。 那些阴阳师见到君明泽野遇刺,大叫着“少主”,蜂拥而来,却被君明泽野抬手制止。 他漆黑的眼里映出面前少女灼灼星眸,因战斗而变得凌乱的头发,沾染了血迹的殷红唇瓣。 他笑了,笑得很释然。 “一,一摇……我大概是你此生……唯一的知己吧……” 他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有种小心翼翼的生涩。 “……这么久,这么多人,只有我真正懂你……若我们来世不生在两个阵营……你,你可否愿意……” 然而他这句话终究是没有说完。 范一摇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到底想问她愿意什么,只是面无表情收回手,利落地拔出烛息刀。 和服少年眼含笑意地软倒下去,白色和服与地上的白雪融为了一体。 其实他是有机会躲过这一刀的。 但是这次行动是他背水一战,一旦任务失败,回去也将面临被处死的命运。 既然总归都是要死…… 那还不如……死在她的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圣诞节快乐!【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正文完 第120章 山为骨,海为魂 范一摇刺君明泽野这一刀, 几乎是动用了全部力气,她方才本就在阵法重压下受了极重的内伤,又竭力一击, 此刻只觉胸口剧痛,浑身脱力,呕出一大口血, 直直仰面朝后倒了下去。 “总镖头!!” 运红尘在混乱中冲过来, 将范一摇一把从地上拉起, 借着灵活的身法, 背着她躲避周围阴阳师的报复性反击。 一群山猫模样的动物这时也奔涌过来,将二人重重围住,护着她们冲出东瀛人的包围圈。 终于来到稍微安全些的地方, 运红尘将范一摇放在一块平整的地面, 看到她嘴里不停地一口口往外呕血,直接给吓哭了。 “总镖头,你别,别吓我啊……” 范一摇睁眼看着天, 只觉得冷意从手脚一点点流向全身,她眼前发黑, 却不敢闭眼, 只怕这次昏迷就再也醒不过来。 天空又开始飘落清雪, 轻盈的雪花落在她脸上, 身上, 挂在睫毛上。 恍惚间, 她仿佛又看到了孟埙, 穿着一身白衣跪坐于桃花林间。 “主人, 对不起啊……可是我做了我认为对的事……” 范一摇睫毛轻颤, 觉得很累,眼皮也变得很沉,想就这样睡过去。 运红尘就在她旁边哭喊,似乎也有其他人围过来,将各种东西灌进她嘴里,可她却好像完全听不见他们的声音,灵魂升空,身体已不属于自己。 就在她即将闭上眼时,一道凄厉的龙吟蓦然闯入耳中,震得耳膜生疼,心脏剧颤。 大师兄! 范一摇陡然惊醒,眼睛回光返照般重新睁大,怔怔盯着那自空中俯冲直下的黑色巨龙。 只不过此时巨龙身上的黑色鳞片已隐有灼烧之势,所经之处暗火流动,携带起来的气流形成旋风,吹得周围一切人和物难以抵挡,溃退避散。 然而,处于漩涡正中的少女,甚至连头发丝都没有被惊扰到,安静地躺在那里,似是处于一种被保护的磁场中。 巨龙盘旋而下,越接近地面,俯冲的速度越慢,到最后近乎以一种温柔的姿态,将范一摇层层盘绕于中心,笼于自己身体筑成的铜墙铁壁之间。 “大师兄……” 范一摇看到黑龙那双赤红的眼,知道这是他濒临失控的征兆。她想要摸摸他以示安抚,然而手却只堪堪抬起了一半,便脱力坠了回去。 “大师兄……帮我……押完这趟镖……好不好……” 黑龙的身体轻颤,似是想要将她缠绕得紧一些,这样就会阻止她的离去,可是又不敢真的太用力,怕弄伤了她,就在这极致的隐忍与压抑中,自龙尾开始,寸寸火焰燃烧。 范一摇用仅剩的力气说完这句话,便闭上了眼,头轻轻歪到一旁。 世界仿佛有一瞬的凝滞,除了漫天飞舞的雪花,再无时间流动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黑龙紧张屏住龙息,小心翼翼以头轻轻蹭了下少女。 没有反应。 又试探地蹭了一下。 还是没有反应…… 这时凤梧已经从那只扣住他的水缸中脱身,恢复了人形,他远远看到这一幕,忽然心头一跳,喃喃道:“不好,江南渡他怕是要失控了……” 伴随着又一声悠长的龙吟,熊熊大火自烛龙身上暴起,将那些企图潜行靠近的阴阳师瞬间烧成了飞灰。 然而还不等九州这边的人松口气,那刚刚将敌人烧成灰烬的烛龙之火,竟有继续扩大蔓延的趋势,差点将那离得最近的清一道长的胡子点燃。 “喂!你这大黑龙要做什么,别烧到我妹子啊!”沈顾从兽身变回了人身,一边骂一边往这边跑。 可是在场之人没有谁比凤梧更了解烛龙之力的危险,眼见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终究还是发生了,不禁想起不久前江南渡拜托他的那句话—— “凤凰,看在我叫你这么多年师父的份上,若是真的有一天我无法自控,你便答应我,将我……杀了吧。” 难道……真的要走到这一步了么…… 刚刚损失一名老友,如今又面临两个徒弟的消亡,凤梧心头漫上沧桑无力之感。 然而他是凤凰,必须肩负起守护这片土地的职责,因而捏紧了拳,步步上前,已经做好准备,一旦烛龙放灭世天火,便以原身冲上去和他同归于尽。 清一道长与他那位高深莫测的师兄对视一眼,神色凝重,也开始布阵施法,准备等到万不得已之时,以身殉道。 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地盯着那位上古自然之神,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从未有哪一刻,江南渡如此绝望,哪怕是数万年前,他亲眼看她被千刀万剐,也没有像此时这般心神搓磨。 因为他当年愤怒之下可以放出天火焚世报复,可是如今他却没办法再以同样的方法宣泄,只因她最后的请求——她要他帮他,押好这最后一趟镖。 这不仅仅是她最后的心愿,更是关乎这片土地的命运,而他身为九州自然之神,又怎能再次渎职,重蹈覆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包裹在黑龙周身的滔天火焰却由大至小,逐渐熄灭。 庞大的龙身重新恢复成人形,江南渡跪坐于雪地,怀中抱着少女渐冷的身体,一动不动,雪花落在他们身上,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仿佛将二人冰冻成雕塑。 沈顾这时也跑到近前,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什么,呆呆地盯着少女苍白的脸,不见往日鲜活。 “一摇,一摇啊,你看看哥哥,是哥哥啊……” 凤梧见江南渡恢复平静,身体像卸了力般瘫软,整个人的精神也彻底垮掉,可是他却不敢再往前走,难以接受小徒弟就这么离开了。 沉闷悲伤的气氛弥漫四周,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 “或许……范总镖头还有救。” 众人循着声音讶异回头,只见说话的竟是那清一道长的厨子师兄。 …… 范一摇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马车上,长得像元宵一样的清一道长正在马车外面和一个白胡子老头争辩着什么。 她觉得那白胡子老头看起来怪眼熟的,艰难回想,才瞪大眼睛。 这不是毕方村的老族长么?? 难道她真的已经小命呜呼,临死前走马灯回放,将所有见到过的人都拉出来隆重谢幕一遍? “呜呜呜总镖头,你终于醒啦?我差点就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呜呜呜……” 运红尘哭得很大声,比以往任何一次范一摇昏迷苏醒后都激动,很快把一群人招了过来,像围观稀有动物一样围观范一摇。 范一摇想从马车的位置上坐起来,胳膊一撑,痛得差点泪奔。 “哎呀,范总镖头,你现在可不好乱动呐!”清一道长大惊小怪道,“我大师兄才刚刚给你下了固本生骨的猛药,你这一身碎掉的骨头还没长好呢!” 白胡子的毕方老族长这时也瓮声瓮气道:“我就说你们阵法师的法子太慢了,还是用我们异兽的法子,吃什么补什么,给她弄一百斤大骨啃了,比什么破药都有用!” 范一摇茫然地看向运红尘,用眼神询问: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运红尘十分有默契地冲范一摇眨眨眼:“总镖头,没想到吧?清一道长他们还真的是阵法师呢!不过他们中最厉害的,果然就是那个做饭的厨子!这次就是多亏了他,你才从阎王殿转一圈又回来了!” 范一摇顺着运红尘的指示看过去,看到之前火车上的那个神秘道人。 道人就像是背后长眼一样,在范一摇看过来时,忽然回头,遥遥冲她颔首。 在他身边并排走的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头带铜簪的青年,长得白白净净,和之前亨氏德拍卖行里的毕方鸟刘力很像,正是刘力的双胞胎哥哥。 而另一个青年,竟然是罗铮。 运红尘继续解释:“清一道长和毕方族原本是赶来北平,准备排队通过如意楼的通道回九州的,厨子大叔算出我们有难,便赶来支援,刚好罗铮他们也接到了返回九州的通知,领着狰族南下,从如意楼的霍掌柜那里知道我们出来押镖,也跟着过来帮忙了。” 范一摇目光立刻扫向旁边的车队,此时那些教授和学生都平安无恙,尤其是那个赵教授,怀里的咸菜罐子还抱得好好的。 “一摇,放心吧,大家都是来帮我们的,这次一定会平平安安将教授和学生们送到安全地带。”凤梧笑眯眯地说。 范一摇看到凤梧的脸,显得非常吃惊,“师父,你这次居然没有被烧成灰么?” 凤梧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唔,还要多亏你那个水缸,及时把我身上的火扑灭了。” 此时又是新的一天,晨曦初露,一点点将广袤土地上的阴影驱散,随着他们缓缓前行,山河也从沉睡中苏醒,逐渐沐浴在一片光明之中。 范一摇唇角不自觉扬起,看着前方人影攒动,对昨天危险境遇全然不知情的教授和学生们,心里也像落下一块沉沉的,被太阳烤过的石头,踏实又温暖。 这是她最后一趟镖,一定要好好走完。 “大师兄呢?”范一摇后知后觉发现,围在她身边的人里,竟没有最应该在场的那位。 所有人神色都变得有些微妙。 范一摇想歪了,语气急促起来,“我大师兄呢!他出什么事了!”因为情绪起伏太过,竟是剧烈咳嗽起来,震得浑身骨头剧痛。 “总镖头你别急啊,大掌柜他好好的呢,没事!没事的哈!”运红尘忙给她拍背顺气。 范一摇却不信:“那为什么他不来找我?” 众人担心范一摇,本不想在她伤好之前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但是见她情绪激动,便只好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从江南渡为她险些失控,讲到清一道长的师兄发现有办法救她。 清一道长感慨道:“我师兄说了,若是没有你身上那块烛龙逆鳞保护,就算是大罗神仙在世,也没办法救你,只是也正因为你的命是被这片龙鳞锁住的,想要救你,也要烛龙之血为你换遍全身血液。江大掌柜他自然是毫不迟疑,只是毕竟损失了身上近大半的血,如今依然昏迷。” 凤梧见小徒弟脸上几乎没了血色,赶紧补充:“不过一摇不用担心,你师兄他毕竟是烛龙,虽然这次元气大伤,性命还是无虞的。” 范一摇不顾反对,一定要下马车去找江南渡,坚持要守在他神边,众人无奈,便只好将两人移到同一辆马车上养伤。 “大师兄……” 队伍再次行进起来,只有两人的马车车厢内,范一摇看着安静躺在那里的江南渡,轻轻拉起他的手,俯身轻吻上他的唇。 昏迷中的男子眼睫微颤,似是感应到什么,猛地回握住她的手。 范一摇动作微顿,却没有离开,与之十指相扣,更深地吻了上去,任性妄为表白着自己的心意。 毕竟,她已经让他等了太久…… 死过两次的人,自然更加懂得什么叫珍惜当下。 江南渡恢复得比所有人预想都快,精神焕发得一度让人怀疑是回光返照。 他日日夜夜不离开那心肝小师妹,事必躬亲,就连沈顾这个亲哥都没法插手。 大概两个月之后,这长长的走镖队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魏教授和赵教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激,得知范一摇对上古异兽传说很感兴趣,又因为他们的镖局名字,便将燕园图书馆珍藏的一本《山海经》送给了她。 范一摇他们有心想要帮忙兴建新校,奈何时间紧迫,必须立刻赶在九州通道关闭之前返回北平,因而只能和师生们作别。 回程的路上,江南渡看着低头翻书的范一摇,忽然问:“一摇,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镖局以前其实不叫山海镖局。” 范一摇不知道大师兄怎么突然提起这个,“记得呀,我们以前不是叫同兴镖局么,师父说要随大流,不能太扎眼。” “嗯,那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后来又改名字了么?” 这范一摇倒是从来没想过,“因为山海经?我们都是山海经里提到的异兽?” “也对,也不对。” “那是因为什么呀?” 江南渡目光前所未有的温和宽容,漆黑眸中映着她的样子,似也盛放着这片土地的山川与海河,盛放着他身为自然之神,钟山之主,本该心系的芸芸众生。 “因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山为骨,海为魂,一草一木一石一水,皆为信仰。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感谢大家一路支持,接下来会有多多的番外~【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 【番外合集】 第121章 番外:烛龙前尘1 他真的活够了。 甚至经历了这漫长无垠岁月, 时间之于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活着没有意义,死了似乎也同样没有意义。 人们称他为钟山之主, 自然之神,憧憬他,崇拜他, 畏惧他。 可是他以冷漠的情绪感知着蝼蚁般的众生, 只觉得有些可笑。 这些卑微的生命似乎并不知道, 他这个睁眼为昼闭眼为夜的造化之主, 对他们的死活毫不在意。 他的呼与吸,只是为了冬夏循环,岁月交替。 所以他不知道恶臭与芳香究竟有何区别, 也不会像那些被他所庇佑的异兽般, 为清晨雨后山间的第一缕香甜空气而欣喜。 他没有自我,也没有悲喜。 更没有所谓的慈悲之心。 就这样日日夜夜的熬下去,他的感知变弱,盘踞于钟山深渊中的龙躯也开始慢慢与山石融为一体。 就这样吧, 也挺好的。 这场伊始于创世之初,无边又无聊的煎熬, 似乎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即将沉沉睡去, 抑或彻底归于虚无。 可就在他以为将要彻底摆脱这样的无聊时, 突然被一阵阵山石滑落的声音烦扰。 他懒得睁眼, 以为只是山上生活的异兽无意中经过, 踩落了悬崖边的碎石。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虽然异兽碍于他的存在, 天生不敢靠近悬崖, 也偶尔会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毛崽子误闯进来。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 这样的声音开始每天出现,而且时间很固定,听起来,像是一只四脚兽在绕着崖边疯跑。 究竟是何种生灵,如此胆大包天。 在这声音出现的第一千一百三十四日,他听见了奶里奶气的哭声。 “呜呜呜今天被主人骂了……不就是没有按时巡视九鼎嘛,就跑出去玩了那么一会会,主人真讨厌,主人好凶呜呜呜,好难过呀……” “……” 他沉默着,听了这哭包嘤嘤嘤呜呜呜了小半天,哭得他心浮气躁,想一尾巴将她抽飞。 而就从这一天开始,小哭包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再满足于绕着悬崖边疯跑,开始将这处悬崖当做她的树洞,隔几天便要跑过来絮絮叨叨几句才肯罢休。 “……今天有个人类无意中引了天雷生火,他好像是第一次发现火能驱赶野兽诶,只可惜一个阵法师小姐姐发现了他,怕他被火伤到,使用了唤水术,化了场雨将火扑灭了……” “……东边发洪水了,又有好多天见不到主人了,好想主人,希望他不要累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跟主人一起出门,守鼎好无聊呀……” “……主人今天送给我一朵小花花,好开心呀,还会变成会发光的糖,好甜的……” 他沉默地,被迫接受着这些没用的信息,倾听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少女心声,从最开始的想打人,到最后开始每天盼着她的到来。 今天不知道她又遇到了什么事,在监视人间的九鼎上又看到了什么稀奇见闻,又不知道她今天是开心还是伤感。 洪荒岁月中,他第一次开始对一件事有所期盼,也第一次动了心思,想要睁开属于他本体的眼睛,看看这凡尘。 这让她烦忧,又让她欢喜的大千世界。 少女穿着白衣,赤着双足坐于悬崖边,悠哉悠哉晃着两条腿,时不时将碎石树枝踢入崖下深渊,明媚的眼眸映着树叶间的碎阳,如山间迸溅的泉水珠,耀眼而清冽。 那一刻,他于深渊望着她,不再是只为了昼夜轮回而法眼开合的神祇。 他真正开始为了自己,去看这个世界。 好像突然……就没那么想死了。 …… 听说钟山有异,连着几日山体摇动,惊得鸟兽飞散。 狰族世代生活于钟山地界,狰族族长唯恐是底下的徒子徒孙闯了祸事,惹得钟山之主烛龙动怒,连夜筹备祭祀仪式,以求平息烛龙之怒。 祭祀宴席摆了七天七夜,盛大空前,大家都说,狰族这回算是下了血本,只怕掏了至少百年家底。 一摇听了这消息,心里却十分疑惑。 钟山那地方她隔三差五就要去溜一圈,也不见有什么异样,怎么好端端突然出现了脾气暴躁的山主人? 刚好连着几日没去“秘密基地”,她又天生爱凑热闹,便寻了个主人外出的间隙,偷偷溜了过去。 钟山亦如往常安宁寂静,林叶葱茏,一摇山里山外转了几圈,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状,于是便从祭祀宴席上顺了些样式新奇的糕点,来到“秘密基地”,坐在崖边,一边吹山风听鸟鸣,一边享用美味。 只是吃着吃着,她便有种背后生寒的不适感,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她看。 “谁?谁在那里?”她疑神疑鬼,“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本也只是想要随便诈一诈,哪成想身后林木响动,还真的走出来一个人。 那是个颀长挺拔的男子,通体黑袍,凌乱的长发垂落及脚踝,面容清俊白皙,竟与她那位迷倒万千女子的主人不相上下。 只是男子看着稍显冷清,不如主人亲切温和,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一摇有种偷吃被抓包的慌乱,忙将手里的点心藏到身后,想了想,又觉得这样未免有些不坦荡,便又将点心重新拿了出来。 “我看那么多吃的用来当做贡品,想来那位钟山之主也吃不了这么多,就随便取了几样,免得浪费。” 虽这样辩解,但一摇到底还是有些心虚,主人曾教导她,不问自取是为偷,不管她想出什么样的借口,终究还是个偷人家贡品的小贼。 见对方一直沉默盯着她,也不说话,没甚反应,她也说不下去了,索性将心一横,道:“好吧,我认错,等我这个月的俸禄发下来,再买了东西还回去,可不可以嘛?” 这次男子终于开口,只是他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的人,言少,咬字也好像有些吃力。 “无妨,若喜欢,可拿去。” 一摇倒是生出好奇,“咦?你是狰族的?” 男子摇头。 范一摇想了想,又问:“那你是异兽还是阵法师呀?” 男子垂眸思索片刻,才回一句:“吾非人。” 那就是异兽咯…… 只不过这人说话的方式当真别扭,异兽就说是异兽嘛,还非人…… 一摇转念想,只怕这异兽刚化出人形不久,还不太懂如何像人一样打交道,如此一来,自己也算是前辈,相逢即是缘分,理当照拂他一二。 于是主动自我介绍;“我也是异兽,是只天狗,目前在给帝俊大人看守九鼎,你呢?” 男子生着一双极深邃的眼,在一摇说话时,便认真而专注地看着,听她问起自己,顿了顿,目光移向二人面前深渊。 “吾与此地共生。” 生于钟山,又不是狰族,那八成就是钟山上什么小部族的异兽吧,一摇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厉害死了,连这样语法不通的话都给她听懂了。 “那你在钟山可有什么差事?” “吾乃钟山主……之仆。”男子垂下眼,缓声道。 一摇听了不觉瞪大眼,“还真有钟山之主啊!” 她顿时来了兴趣,屁股立刻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半块崖边岩石,示意男子过来共坐,还主动分了糕点。 “给我讲讲呗,钟山之主到底什么样呀?” 男子愣了愣,看着热情向自己招手的少女,才默默走过去,接过少女手中的点心,迟疑着低头咬了一口。 “……” 少女笑的眼睛弯弯,“怎么样,是不是挺好吃的?” 这大概……是千万年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吃到自己的贡品。 一摇并没有注意到男子神情的异样,还在自顾自点评:“甜而不腻,还有股桂花香,一定是用了桂花花瓣,真想知道到底是谁做的,我好去跟他学了来,回去做给我主人尝尝。” 原来,这就是甜…… 他仔细体味唇齿间回荡的味道,在心中默默记下了。 “对了,我叫一摇,该怎么称呼你?” “……” 见男子微微蹙了眉,竟是不知如何作答的样子,一摇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了,你是刚刚化形,还没有取名吧?没关系,那就等你有了名字再告诉我,只要我以后来钟山能再找到你就好。” “你来,吾……我就在这里,等你。” 一摇此时自然还不知道,这句话蕴含了多少分量,背后又何止是千百个日日夜夜的守候。 她见时间差不多了,唯恐主人回来发现她旷工偷懒,便将剩下的点心匆匆用衣摆包了,对男子道:“那我下次再来,你帮我跟你主人好好说说,就说我不是偷了他的贡品,只是借,下次拿了我主人那边的好吃的再还回来,叫他老人家一定不要生气哈!” 少女就这样风风火火地跑了,只留下黑衣男子在悬崖边,孑然一身,与深渊为伴。 第122章 番外:烛龙前尘2 一摇这次来钟山, 背了个大大的包裹,几乎要和她一样高。 他站在悬崖边,看到她远远跑过来, 面上是没有表情的,可是他知道,有一种陌生的雀跃情绪, 此刻在轻轻拨弄他心弦。 “我不知道钟山主人喜欢吃什么, 就多拿了几样。” 少女卸下包裹, 拆开来从里面拿出一样样精美的点心吃食。这么多东西, 也不知她背着跑了多远的路,竟是连喘息都没有乱上分毫,依旧元气满满。 “你先看看哪些好, 挑上几样自己留下, 剩下的我再送去祭台那边。”一摇很有前辈照拂后辈的自觉,还热心地做起了推荐,“这个紫玉饼我很喜欢吃,口感松软, 清甜不腻,还有这个雪莲酥, 据说是用昆仑雪山上的雪莲花瓣做的, 吃起来冰冰凉凉, 天气热的时候最解暑了……唔, 还有这个星银果……” 然还不等一摇介绍完, 他便将包裹一兜, 重新打好了结。 一摇茫然抬头, 望向他, 似是不解。 他垂眸片刻, 才想出个说辞:“这些……主人都不喜。” 一摇呆愣一瞬,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怎么会都不喜欢呢……一样都没有么?这么多好吃的呢!!” 他虽不忍看到她失望的神色,却还是坚定地摇头:“嗯,都不喜。”顿了顿,又补充道:“我,都喜。” 一摇瞬间打起了精神,“那也好,这些你就全都收着,下次我再来,给钟山主人带些别的点心,我们那里各种吃食多的是,总归会找到合他口味的。” 此时他耳朵里只听见“下次我再来”几字,僵直冷硬的唇线微扬了弧度,竟对她说要再给“钟山主人”寻贡品一事没那么吃味,似乎已然忘了,这位“钟山主”恰恰是他本尊。 “对了,你取名字了嘛?”少女忽然问起,看表情,似乎这是件顶顶要紧的事。 他摇头,“尚未。” 一摇捧着下巴很苦恼,“那我总不能一直没法称呼你呀,你要不这几天仔细想想,取个什么名字好。” 自有记忆以来,他便是钟山之主,自然之神,被人敬称为烛龙大人。 可那些似乎都不是真正意义的名字。 他从没有,也不需要,因为即便有了名,也无人敢唤。 可是如今却有人甚为在意这件事,那名字于他,便有了意义。 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 一连十几日,一摇竟都没再来钟山。 烛龙变为人身在崖边日日夜夜等待,若在旁人看来,这行为近乎自虐,可对他来说,等待,是他最习惯也最擅长做的事。 他曾以烛龙之躯守在这钟山之中,与天地同寿,数万年光阴,于他也不过是弹指须臾。 可不知为何,仅仅是这十几日的时间,却比以往数千万年更加煎熬。 他甚至动了想去寻她的念头,只是从有意识之初,他便从未离开过钟山,更不知她身在九州何处,而自己贸然去寻,会不会惊扰到她。毕竟她那位主人,他也算略有耳闻——阵法师之首,被人类尊崇为天神的帝俊,领地自然不是那么好冒犯的。 因为期待,所以才失望,也因为失望,萌生出气恼。只是当时诸多情绪,他还未有意识,只在身后林木晃动一瞬,以为是她来了,回眸却发现空欢喜一场,心中不快达到峰值,怒而化为龙躯沉入崖底。 又隔几日,少女姗姗来迟。 这次她背了两个大包,但他不知是何原因,竟没有像往日见到她那般,第一时间现身,只是隐秘地盘踞在漆黑山崖下,默默注视着崖边的她。 一摇前段时间旷工次数太多,被主人逮了个正着,只好老老实实认真上岗一段日子,今天好不容易挨到休沐,才寻机会来钟山。 只是她前几次来的时候,那位新认识的朋友都会在崖边,如今人不在,她就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了,只能无聊地坐下来等。 这钟山灵气浓郁,风和日丽,暖融融的阳光烘烤在身上,没多久便令人泛起困意。 一摇就这样在崖边睡了过去,她睡得不老实,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趴过去,也不知梦见什么,偶尔还会蹬蹬腿,好不忙碌。 可这毕竟是悬崖峭壁,稍有不慎便会滚落深渊。眼看着她越睡越接近崖边,一条巨大的龙尾从崖底探出,将岌岌可危的少女扒拉回安全地界,再默默收回去。 也不知少女是不是冥冥中知道自己有倚仗,竟是睡得有恃无恐,没用多大功夫,又将自己睡到了生死一线。 黑色的龙尾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探出来将她拨回正位,最后大概是忍无可忍了,年轻男子终于现身,没脾气地守在她身边。 一摇似有所感,蹭过来,一脑袋枕上他腿,这下总算舒服了,也老实了。 他身体僵硬,竟是丝毫不敢动,垂眸看着熟睡中的少女,见阳光从她耳垂慢慢移动到面颊,再到鼻尖,眼睫,第一次如此分明感受到时间的流淌,缓缓如溪。 与以往任何时候的漫长等待都不同,不是那种死寂的,麻木的流逝,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怦然跳动,世间仿佛一卷款款画轴,每一笔每一画都静谧而又美好。 天色擦黑,金红的晚霞鱼鳞般排布在天空,整片山林都沐浴在夕阳中,一摇终于睡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睁开眼,结果就对上了一双漆黑宁静的黑眸。 她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哎呀,你来了,怎么没叫醒我呢?” 他视线移开,“忘记了。” 一摇也没追究,忙着回头去找自己带来的包裹,“喏,这一袋是专门给你的,这袋是还给钟山主人的贡品。” 他欣然接过第一个包裹,看着第二个包裹时,眼中竟是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以后不必给钟山主带。” 一摇很是疑惑,“怎么,这些你家主人也不喜欢么?没关系啊,如果不喜欢我下次来再换其他的,肯定能换到他老人家满意为止。” 听到“老人家”几个字,他微微抿了下唇,知道她重诺,说好要还回贡品,就一定会还,于是随便想了个说辞:“主人他说,不必相还。” 一摇更惊讶了,“是你跟他提到我了吗?他真的说不用我还了?” 他未敢直视她眼,仿佛这般便可掩藏谎言,点了下头。 一摇倒是松了口气模样,“这样看来,你家主人脾气还算好呀,怎么狰族总是诚惶诚恐的。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跟我说说呗?” 他顿了顿,给出的答案却让一摇意想不到:“很无聊。” 一摇自己想了想,又觉得也不奇怪,毕竟钟山主人那样神明般的存在,肯定年岁很大很大了,一般上了年纪的人不都是很无聊嘛,和年轻后辈也玩不到一起去。 “对了,你真身到底是什么呀,还没告诉过我,害我帮你想名字都不好想。” 真身自然是不能透露的,他又以沉默相对。 好在一摇是个狗性子,很容易被其他事吸引注意力,比如恰在她问出这问题后,一只蓝色发光蝴蝶不知从何处扑闪着飞出,引得她追逐。 钟山地界,万物遵从钟山之主差遣。 一只蝴蝶而已,于他而言却是助他度过了天大的危机。 一摇追得累了,发现时候已经不早,该回去了。 “既然你主人说不用我还贡品了,那这些就都留给你自己吃吧,觉得哪样点心好吃你记下来,回头我再带给你。” 他抱住她丢过来的第二个包裹,望向她:“不需要还贡品,你以后还会来?” 一摇眼睛睁大,似是奇怪他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当然还会来啊,这里不是还有你嘛!” 他竭力克制着想要扬起的唇角,垂下眼道:“若你许久不来,我便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这落寞神情颇让一摇觉得内疚,感觉是自己冷落了朋友,于是道:“我需要看守九鼎,经常走不开,前段时间就是被主人抓包偷懒,这才许多天没来。不过我来不了,你若是空闲可以来找我呀!刚好也可以给你看看九鼎长什么样呢!” 他倏然抬眼,“可以吗?” 一摇点头:“当然啦!九鼎能看遍人间百态,很容易打发时间的,我也可以同你讲讲以前看过的人间故事。这样,我给你画个图。” 少女行动力极强,当即便拿起小石子在地上刻画起来,歪歪扭扭很快弄出了一张方位图。 “喏,这里是钟山,这里就是我平时住的地方,不过我一般不会在住处久待,都是轮流巡视九鼎的。这里就是九鼎的方位,你只要一个一个找,总归会在其中一个鼎下面找到我的。” 身为钟山之主,自然之神,自九州伊始便有意识的烛龙,又怎会不知九州堪舆。不过她讲的时候,他还是听得认真仔细, 甚至在她离开后,将她留下的方位图原封不动复刻到一枚龙鳞上,收藏保存。 这次一摇离开,又是连续七八日没了音信,他决定去找她,难得现真身于祭台。 他不喜与人交流,特意选在深夜,谁知却还是碰到了不放心来守夜的狰族族长。 “烛烛烛龙大人?!”狰族族长一双老眼险些瞪了出来,说话都结巴了。 他冷淡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依稀记得一摇说喜欢吃紫玉饼,便问:“有没有和紫玉饼吃起来差不多的,最好是比紫玉饼更好吃的点心。” 狰族族长傻愣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妈耶,可不得了!这老祖宗竟然当真来祭台吃贡品了!! 【作者有话要说】 2023年的最后一天,提前祝大家元旦快乐吖~ 第123章 番外:烛龙前尘3 狰族族长从没见过钟山之主真容, 只是凭他们历任族长手中传下来的画像,依稀认出烛龙化人的样子。 此时听这位传说中的自然之神向自己盘问点心贡品,还有些如梦似幻的恍惚感。 “紫玉饼……紫玉饼……哦哦, 您要不试试这盘冰芋糕?据说吃起来很像阵法师中流行的紫玉饼呢。”狰族族长毕恭毕敬将一盘点心呈上来。 他捡一块尝了,似乎比紫玉饼的口感要松软些,想起她偏爱口感软糯的点心, 便觉得还算满意, 又接连报了数十种小吃名字, 让狰族族长逐一推荐替代品。 狰族族长听得额头冒汗, 更是绞尽脑汁地做着推荐,等烛龙大人将一大包点心打包带走,离开祭台, 他只感觉半条老命都快没了, 不禁纳闷,怎么这尊祖宗点的吃食都不是钟山地界的,莫非是对他们进献的本地贡品不够满意? 一股寒意瞬间爬满脊背,狰族族长正准备连夜将族中大小长老从被窝里薅出来, 研究补充新的贡品,却见烛龙去而复返。 “主人还有别的吩咐?” 初次拜访只带见面礼怕是还不够, 他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破旧的黑袍, 道:“我要沐浴更衣。” 夜半时分, 整座钟山却是一派灯火通明, 空置了不知多少年的烛龙神殿内, 年轻美貌的狰族少女们手捧托盘, 将各种盥洗器具送进来,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 准备服侍她们共同的主人沐浴。 他却只叫人放下东西全部离开。 少女们面面相觑, 惊鸿一瞥间看到男子冷俊的侧脸,一个个脸红心跳。 可是主人有命,又岂敢违背,纵使觉得遗憾也只能乖顺退出。 等他沐浴之后,又有人送来各色衣服饰品,只不过这次无需他吩咐,便将东西放下后悄声离开,无敢近身。 他目光掠过那些颜色各异的锦绣华服,最终只选了件玄色暗纹的,没有佩戴任何饰品,离开了钟山。 …… 带着手信找到一摇时,她正仰着脸与立在身边的俊美男子说话,目光中是他所未见的崇拜濡慕。 即使从没见过,他也知道,那就是帝俊,是她所心心念念的主人,如云如月,为她所仰慕。 手中的包裹忽然变得犹如千斤重。 似是受到自然之神心境的影响,原本晴朗湛蓝的九州天空渐渐有了乌云聚拢之势。 帝俊微微皱了眉,一眼望过来,双眸与他对视。 一摇这时也发现了他,开心地招手:“你当真来啦!快来快来,介绍我主人给你认识。” 她向帝俊介绍他们如何相识,帝俊看着他似笑非笑:“钟山的人,可不常来,小狗狗要好好招待贵客。” 一摇自是没察觉出什么异状,只是他知道,帝俊早已在第一眼识出他身份。 身为阵法师之首,认不出他真身才是奇怪。 两人彼此心知肚明,却谁都没有戳破,只有少女一人蒙在鼓里。 这时一声悠长鸣啼自长空回荡,如同浴火的神鸟翱翔而过,赤红凤尾于九州穹顶拖过长长光痕,落于三人面前,化作穿红袍的男子。 “哎呀,帝俊今天有客?”男子率先向他看来,有些讶异地挑眉。 帝俊笑着否认:“与我无关,是我们小狗狗的客呢。” 一摇看到红袍男子明显很兴奋,“凤凰大叔,我听别人说,你那团火化成人啦!真的假的啊?” 凤凰有些尴尬地掩唇轻咳,“一点小事,怎么闹得天下尽知。” 一摇眼睛亮亮的,好奇道:“凤凰的火化形,算是您的孩子吗?是男还是女呀?” 凤凰忙摆手,“哎,你这小狗狗可别乱说,凤凰火只是我的涅槃之火,化形后已认我为主。她又不是凤凰,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 帝俊问:“凤凰今天来这里是有什么事?” 凤凰正了神色:“的确有事。最近天气转热,昆仑雪山融化,又连逢大雨,范江北岸恐遭洪涝之害,怕是要派人去看看了。” 帝俊惯带在唇边的笑容略收敛,自袖中摸出三枚龟甲测算六爻,看了结果,表情更为凝重,“恐是大灾,我须亲自走一趟。” 阵法师之首的卜卦,凤凰自然不敢轻视,道:“我与你同去。” 一摇听了,虽知道被应允的希望十分渺茫,还是道:“主人,我也去帮忙,好不好?” 谁料,这次帝俊竟是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口拒绝。 “好。”又满是深意看向一旁烛龙,“你朋友若愿意,也可一同。” “真的吗?”一摇很高兴,跑过来拉起他的手,“你要跟我一起去帮忙赈灾救人吗?” 他虽为自然之神,却毫无神明悲悯之心,并不关心那些如蝼蚁般的普通人类是死是活,可他想跟在她身边,继续感知胸中那颗陌生心脏的陌生悸动。 垂眸看着他被她轻轻拉住的手,微点了下头:“好,与你同去。” …… 范江北岸暴雨不歇,几天之后,洪涝情况甚至比帝俊预想中的还要严重。成百村庄城郭湮没于水中,波及到的居民足有数万户。 阵法师和异兽们纷纷前往支援,奈何洪水滔天,受灾人数又多,根本不可能及时营救所有人。 一摇不眠不食地在水里泡了几天,原本白皙红润的脸被水浸得苍白憔悴,此刻她将一对祖孙从北岸渡到南岸高地后,便打算再次跳进水中往北岸游。 只是这次才刚扎进水里,就被人拉住。 “你体力几乎耗尽,不可再去了。”他警告道。 一摇急切挣脱他手,“那怎么行,对岸还有那么多人没有转移过来,我们不管他们,他们会死的。” 他也同样狼狈,浑身湿透,水珠顺着漠然的脸滑落。这些天他一直跟着她,学着她的样子救人,却没法和她一样,为那些遭难的人悲伤难过。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不过是多活几年少活几年罢了,又有何区别。” “怎么能这样想呢!相比于我们,人类寿命短暂,又无异能,却也懂悲欢知喜乐,亡一人便可能亡一家,灭一族。我们享他们供奉,理应庇佑保护他们,免受天灾人祸。” 她说得认真,并无气恼之意,当真像一个异兽前辈,在向刚刚化形成人的后辈讲授人情冷暖。 他还是不懂,但他不愿看她伤神,更不想她因那些不相干的死人流泪。 于是,当一名有孕的妇人被大水冲走而无人能救时,他终是化出烛龙真身。 身长百丈的黑色巨龙呼啸而过,以人类所不能企及的力量,不仅将那孕妇从水中捞出,还一并将范江北岸所有滞留人类携起,渡往南岸安全高地。 自然之神化龙渡人,天地因之色变,正在施救的阵法师和异兽们纷纷仰头看,带着吃惊表情。 一摇更是看得惊呆了,巍峨龙影映在她漆黑眼瞳深处,带着敬畏与惊艳。 有烛龙的加成,所有受灾人类都被顺利转移到范江以南,伤亡人数之小,为近些年所罕见。 他重新化回人形,落回地面,身上烛龙之息残留,让周围的阵法师和异兽不自觉退避。 “你,你是……钟山之主?”一摇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位伙伴,表情像是在做梦。 “没能以诚相待,见谅。”他心中不安,唯恐身份摊开,她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只以陌生又敬畏的目光看他。 “你竟然是烛龙大神啊!真厉害!这次救了那么多人!”然她眼中并无分毫疏远,甚至带着与有荣焉的钦佩。 只有依旧视他为友,才会是这般反应。 他紧绷的唇线变得舒缓柔和,僵硬的身体也放松下来,甚至有些无法招架少女那炙热赤城的目光,微微移转开视线。 我救他们,是为你。 他心中如是所想,却并未宣之于口。 救援行动逐步进入收尾,阵法师和异兽们陆陆续续撤离,一摇却吞吞吐吐,似是有话要同他讲,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有事?”他主动问出来。 一摇摆出一副横下心的表情,“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我想让你用烛龙真身,带着我在天上飞几圈。”一摇是闭着眼以极快语速说完这句话的,显然也觉得这要求有些冒昧。 他听了,倒是不以为意,见她如此有心理压力,还有点忍不住想笑。 “可。” “真的!?”一摇不可置信,兴奋地拍手跳起来,“太好了!你真好!!” 风起云布,遮天蔽日的龙影拂过山川大河,九州生灵见状无不顶礼膜拜。 谁也不敢直视那与日月同辉的烛龙真身,自然也就看不到骑在龙背上的白衣少女。 在这极致的遨游驰骋中,一摇不禁兴奋地高呼出声:“我若是你,我每天都要这样飞几圈,仔细看看这九州山海!” 有那么好看么? 山为土,海为水,不过是构建天地万物的五行元素罢了,从诞生到湮灭,他看过千千万万,早已麻木。 不过他虽无法理解,却能感受到她的喜悦,便也微眯了眼,觉得这提议不错。每天都像这般飞上几圈,当然,要带上她。 “烛龙现身,大江南渡,救数万生灵于水火,日后恐怕又是一段佳话了。”一摇不禁发出感慨,突然想到什么,道:“我倒是给你想出了个名字,江南渡,你觉得怎么样?” 这天地间怕是只有她一人在乎他的名,那自然是她喜欢什么,便叫什么。 “好,从今往后,我便以此为名。” “哎?就这样决定了嘛?我也只是给你个提议……不然再多想几个吧,毕竟是你这位烛龙大神的名字呢!” “不必,此名甚好。” 黑色巨龙自九霄俯冲而下,少女不得不将身体贴近龙躯,双臂紧紧环抱在他身,她的发髻被风吹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随风飞扬,焕发出勃勃生机。 他载着她,须臾之间遨遍九州。 九座高耸入云的铜鼎如界碑一样参天而立,上面演绎着人间悲欢。 他没有将一摇送回出发地,而是寻了个最偏僻的铜鼎,估量无论如何帝俊也不会出现,这才续续降落,化回人形。 一摇抬头望了望面前的铜鼎,问:“怎么来了这里?” 他面不改色道:“不是说任意一个铜鼎都可以。” “倒是没错,反正这边我已经很久没来过了,刚好看看。” 他见她开始仔细查看铜鼎上的人间万象,沉默片刻,终于问出一直以来心中的疑问:“为什么叫一摇?” 一摇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哦,因为我是天狗嘛,小的时候原型尾巴总是一摇一摇的,主人就随口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他微微皱眉,十分不满,“未免太过儿戏,换一个。” 一摇却不在意道:“都已经叫了这么多年了,我都习惯了嘛,再说了,大家也叫得顺口了。” 他见她无意改名,又是一阵沉默,才道:“名不可改,可选一个姓。” 一摇眼睛一亮,“有道理呀,你叫江南渡,有名又有姓,那我也取个姓好啦!可是应该姓什么呢?总不能随了主人,姓姬吧……” “不如姓范。”他凝视着她眼,郑重道。 “范?”一摇先是疑惑,立刻又反应过来,“范江?” 他点头,“嗯,范江的范,范江的江,以此为纪念,可好?” 一摇心中默默将这三字念了一遍,似觉得顺口好听,当即弯了眼,笑道:“好,那以后我就叫范一摇了!你叫江南渡!” 第124章 番外:烛龙前尘4 一摇说她要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他本想陪她,却被前来朝见的钟山族众绊住了脚,好不容易脱身, 她早已不知所踪。 他寻遍九州,却找不到她踪迹,心中隐约生出不安想法—— 远一点的地方, 莫非是九州之外? 九州生灵几乎从不踏足九州之外, 连他也对九州之外的世界不甚了解, 他担心她安危, 一路问询见过她的人,知她是西出九州,于是向西追了过去, 未料恰在界碑处看到她一脸倦色地回来。 “咦, 你怎么来了啊……”她见了他,强扯起来的唇角未及荡成笑容,便晕了过去。 他及时将人揽住,这才发现她好像在发热, 额头烫得吓人,脸上也显出不正常的潮红。 一摇这一病就是三天未醒, 他将她带到钟山照顾, 让狰族族长请了最好的大夫, 可是大夫看过后却道:“这位姑娘的病, 恐在心, 不在身。” 心病? 明明上次见时还好端端的, 才几日未见, 何至于此? 一摇是在被带回钟山后的第四天傍晚醒来的, 她并没有对自己出现在钟山感到意外, 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好像对周遭一切都不甚在意,醒来后便一直呆呆地盯着床幔,双眼失神。 他跟她说了几次话,她都没有反应,他便坐下来,只安静在旁陪着她。 “江南渡,你说九州灵界会有消失不见的一天么?”她突然开口问。 他想了想,道:“由生到死,由盛及衰,万物难逃,九州灵界想必也不会例外。” 这个答案似乎也是她心中所想,只听她轻叹一声,又问:“那……我们这些被人类尊为神明的阵法师和异兽,也会消失不见么?” 既然九州灵界会消失,那么他们这些生活在九州的灵物,又怎么可能脱离于九州而独活。 他从九州诞生之初便有了记忆,活得太久,以至于开始期盼死亡的到来。所以他从不担心九州会消失,更不在乎自己会消亡。 可是如今,这一切对他来说,好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有她存在的九州灵界,他由衷希望能够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一摇额头突然挨了他一下,不禁吃痛叫出声,带几分嗔怒瞪他。 “小小年纪,杞人忧天。”他摆出长者姿态,触碰到她的手却微微发热,缓慢自身后握紧成拳。 一摇捂着脑门,不满道:“这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经过这样一闹,她倒是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气,似乎也不再纠结于九州存亡的大悲大欢。 他怕一摇憋在屋子里闷得慌,将她重新带到悬崖边,用烛龙之火给她烤包子吃。 一摇许多天没吃过正经东西,显然也是饿了,吸了吸鼻子,裹紧身上毯子,“你看,我们九州阵法师和异兽想要用火,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可是对那些普通人来说,却难如登天。” 他对人类的事向来是漠不关心的,但对她所说的事却几乎过耳不忘。 “九州的人不是会定期播撒火种?” “是啊,但毕竟数量有限,而且火种多被供奉在各部族祭司处,普通人很少有机会接触。”跳动的火焰映在少女漆黑明亮的眼眸中,好像那双眼中也有两团火在燃烧。 “大部分普通人类,遇到寒潮得不到我们的及时救助,就会死于严寒。可是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在九鼎上看到过一个普通人类,他自己居然用树枝钻枯树干,生出了火呢!” 一串包子烤好了,外皮金黄酥脆,内里的肉馅也透过面皮散发出诱人香味。 他将包子递给她,总算被勾起了兴趣,“钻木能取火?” 她见他感兴趣,也来了兴致,变得眉飞色舞起来。 “神奇吧!这些年我看守九鼎,尝尝观察普通人类的生活,发现其实他们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厉害。就比如这火种,我们也只能通过术法生出来,可他们没有异能,又不通法术,却同样能生出火来。只可惜,那人才刚要成功,就被一个阵法师姐姐发现,及时制止了。” 他不解,“为何要制止?” “还能为什么,怕人类引火烧身呗,要保护他们呀。” 一摇拿着肉包子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向后仰靠在大树上,她嘴上虽然说那个阵法师的行为是为了保护人类,可看神情,却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他在一旁看着她,安静片刻,问:“你觉得那个阵法师做错了吗?” 一摇颇有些烦恼地蹙起了眉,“我也不知道,自古以来普通人都是这样被我们保护着的,如果是错的,那什么才是对的?难道应该放任他们不管么?如果那样的话,人类恐怕早就灭绝好几次了吧……” 冬日午后,阳光正好,大树下篝火融融。少女心中困惑却无人知晓。 哪怕是他,这一刻,也无法看懂她眼中那一丝淡淡的忧虑,究竟从何而来。 …… 一摇留在钟山养病,这一待就是十几天。她从未旷工如此之久,却似乎因着什么心结,刻意拖延回去的时日。 他自然愿意她留下来,她不提要走,他更不会主动开口提醒。 直到这日,狰族族长屁股尿流地进来通报:“主主主人,帝俊大人来了,看起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这可怎么办?” 他冷冷瞥了眼,“说我不在山中,让他回。” 还不等狰族族长说话,便有一道清冷声音自山门外遥遥传来—— “本也不是来拜访烛龙大人的,我来接人,找到人就走,不敢叨扰。” 话音方落,一身白衣飘飘的阵法师之首已然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溜模样狼狈脸上挂彩的狰族守卫,全都瑟瑟发抖地不敢抬头。 “她在哪里?”帝俊毫不客气,脸上不再有使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给人以冷肃的凌厉气场。 他抬眼,两道目光冷冷对上,提醒道:“这里是钟山地界,并非你所管辖。” 帝俊看出他的不配合,索性不与他分说,就地用了传音的术法:“一摇,还不随我回去?” “主人……我在这里。” 一摇早在听到帝俊亲临的风声时便跑了出来,她也知道自己这次旷工久了,很是心虚。特别是当主人直呼她名,更是不安。 帝俊见了她,也不说话,转身即走。 她默默回头看了他一眼,摇头示意无碍,然后快步跟着帝俊离开。 他见帝俊来势汹汹,不太放心,便跟着一道。 帝俊对此不置可否,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面沉似水。 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他们行进的方向并不是帝俊领地,亦不是任何一处九鼎所在,一摇显然早就察觉,只是抬头看了看帝俊,复又垂下脑袋,不敢多言。 “这是去哪里?”他问。 “到了便知。”帝俊却无意多言。 三人御风而行,越走周围温度越低,地表逐渐被白色冰雪覆盖。 一摇终于认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狄山?怎么会这样冷?” 狄山纵使不是四季如春,这个时节按理说也不该有这等冰天雪地景象。 帝俊声音平静:“寒潮突袭,三日前狄山全境暴雪,大雪封山,阵法师及异兽收到消息前去支援时,十余部落居民已尽数冻死,无人生还。” 一摇听得打了个激灵,猛然抬头,正对上帝俊看过来的视线。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比周遭冰雪还要冷寒。 “一摇可知,为何此次支援延误?” 一摇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 “狄山偏远,附近并无阵法师大族和异兽驻扎,唯有通过九鼎之中的艮位鼎监管人间情况。可惜,大雪封山时,九鼎守卫缺位,暴雪三日,无人预警。” 帝俊声音依旧平和,语速也是不疾不徐的,像是在陈述一个稀松平常的故事。 可一摇却已如芒刺在背,冷汗岑岑。 十余人间部落,只怕足有数千之众,竟无人生还…… “主人,我……我知错了。” 她立在皑皑白雪的山顶,脚下就是数千无辜亡魂,而这场原本有可能避免的悲剧,却因为她的擅离职守变得无法挽回。 帝俊面无表情看着她,手中幻化出一根漆黑长鞭。 他将她护在身后,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帝俊却只是看向一摇,“因你之责铸此大祸,当受百鞭之刑,你可甘愿受领?” 一摇双腿发软地跪倒,眼泪滚落,砸在雪地里,却涤不净心中浓浓负罪感。 “我甘愿。”她闭上眼,脸上已血色全无。 帝俊挥鞭,却被他挡下。 “她病了,才没能准时到岗。”他替她辩解。 帝俊眸光清冷,眼中融不进半粒沙尘。 “病了又如何?我等身为九州庇护者,但凡还剩最后一口气在,便要恪尽职守,看护好那些仰赖我们为生的普通族众。看守九鼎是她的职责,是她存在的意义。今日因她一人之失,连累万人惨死,不该罚么?” “看守九鼎是她职责,但是她的存在意义,并非由你定义。” 九州天下生灵,对他来说都没有她一人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又怎可能眼看着她受到伤害,因此不退反进,掌中化出烛龙之火,已经做好了硬拦的准备。 “江南渡。”身后却传来她一声轻唤,“我甘愿受罚。” 他不动。 她又道:“让主人行刑吧,不然我……于心难安。” 他还是未动。 “求你了……” 第125章 番外:烛龙前尘5 他何曾听她这般低声下气地求过人, 那轻轻的一句恳求,像是狠狠在他心中揪了一把,让他憋闷, 无处发泄。 掌心的火焰无声熄灭,晴空却聚集起阴云。 他默默让开。 帝俊手中长鞭挥出,随着一声脆响, 在她背上留下一道皮开肉绽的伤痕。 “这一鞭, 算是告慰因你失职而无辜殒命的亡魂。” 一摇险些被抽得一个趔趄向前栽倒, 他想上前扶她, 却看到她拒绝的眼神。 她重新跪好,咬牙继续受刑。 “这一鞭,提醒你谨记九鼎看守之责, 不可一日懈怠。” “这一鞭, 愿你铭记苍生之痛,时刻心系众生之苦……” 一连十几鞭抽下,白色衣袍被血染红。 天边闷雷滚滚,黑云蚕食, 一点点将狄山全域笼入阴影。 他隐忍得艰难,最终却还是遵从了她的心意, 任凭刑罚继续, 转过身不再看她。但是, 那一声一声的鞭响却如有实质, 抽在他心上, 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阴沉的天空开始飘落鹅毛大雪, 新雪覆盖旧雪, 很快在三人身上落下薄薄一层。 殷红血液被掩埋, 又随着新增的伤口流淌下来, 重新将白雪染红。 一百下鞭刑终于结束,帝俊执鞭的手掩在宽大的袍袖之下,微不可查地颤抖,最后竟是没能抓住鞭柄,被血浸透的长鞭落于雪地。 “今日养伤,明日就回去看守九鼎,不可再耽搁。” 帝俊留下这句话便决绝离去,没再多看一眼,从头到尾竟似完全不顾及主仆情面。 他想杀了这人的心从没如此强烈过,但是相比于报复,他更在意的是倒在雪地里的少女。 一百鞭刑,还是由阵法师之首亲自行刑,若非天狗一族体魄强大,恐怕早就殒命。 他过去将少女抱起来,想用体温温暖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他消失,使你不再受制于人。” 一摇愣了一下,立刻摇头,紧紧回握住他手,“江南渡,你不懂,我主人没错,这次错的是我。” 他的确不懂,也不愿去懂。 “你与他朝夕相处多年,他却如此凉薄待你,为何还要为其效命。” 一摇躺在他怀里,仰面看着飘雪的天空,眼睛睁得大大的,相比于往日的无忧无虑,那双澄澈的黑眸此时却多了一分凝重。 半晌,才听她轻声道:“在其位谋其职,主人并非凉薄,而是心有大爱。大爱无情,我们身负异能,被尊为神明,理应如此。” 理应如此么? 他不觉得。 万物皆有自身命数,存亡有常,根本不需要一个救世主。纵使他手握力量,也只想对自己在意的人好。 “倘若你认主的人是我……”他压抑着情绪,却也只说出半句。 倘若你认主的是我,一定不会这般待你。 他手中若有长鞭,永远不会挥向她。 他会将一切最好的都给她,让她永远无忧喜乐。 可是怀中少女已经闭上眼,昏睡了过去,自然也就听不到他的诉说衷肠。 他抱起她离开了狄山,雪山在他身后崩塌,掩盖了一切人类生活过的痕迹,他没有回头看哪怕是一眼,不在乎,也不动容。仿佛整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就只剩怀中被他小心呵护着的少女。 …… 从这件事以后,一摇来钟山的次数明显少了,即使偶尔来看望他,也只是坐小半个时辰就走。 当年那个喜欢在悬崖边跑来跑去的小天狗已不复存在,她变得很安静,常常撑着下巴坐在悬崖边出神,眉眼寥落,像是有什么心事。 他从不怕守候,有的时候她发呆,他就安静在一旁陪着,或是以人形,或是以真身。不打扰她,也不离开她。 钟山后的悬崖逐渐成了禁地,狰族上下几乎都已经默认,那里除了主人,就只有那只负责看守九鼎的天狗可以去。 十数年如一日的陪伴,于凡人来说是长久的光阴,可是对于他们这些寿命漫长的九州灵物来说,也只是弹指一瞬。 少女日渐变得亭亭玉立,褪去了稚嫩的娃娃脸,出落成唇红齿白的秀丽模样。她和帝俊一样喜穿白袍,双丫髻拆下来,改用了发簪,更添出尘风姿。 他不懂什么是美貌,只是每次她再来钟山找他时,发现那些年轻的狰族后生们总是看直了眼。 他莫名气恼,开辟了单独的山路,从山门直通悬崖边,设置了机关,唯有她一人能走通。 这天她来,他发现她手中多了三枚龟甲。 “这是什么?”他这段时间常看她手里把玩此物。 “主人送我的成年生辰礼。”她垂眸将三枚龟甲轻轻抛开,任其散落于地,似在以此占卜吉凶。 果然,只有是那人相赠,才会如此珍重。 他眸色晦暗,满心想的都是寻个机会,将那三枚碍眼的龟壳毁了。 谁知这时却听她自言自语:“主人难道就是对的吗?” 他微微错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是十余年间,破天荒第一次听见她表达对那人的质疑。 他不禁卑劣地想,果然还是日久见人心,她终究醒悟那人并非伪装那般完美。 可是这样的窃喜并没有持续,因为她又是很久没再来找他了。 他心中担忧,便去寻她,却远远看见她坐在一个九鼎下发呆。 她正看着九鼎上的人间万象,专注出神,甚至都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他也不打扰,只要看见她安然无恙,他也就放心,安静地守候在她身边,从白天到黑夜,就这样持续了十余日。 终于,这日东方既白,晨光微露之时,好似化为一尊石像的少女忽然动了,她高高抛起手中三枚龟甲,以她从未有过的虔诚姿态闭目祷告。 那日看过她以龟甲占卜,他已略通其中关窍,远远看着那龟甲情状,知道她这是卜出了一个大凶的结果。 她盯着那三枚龟甲片刻,似是想通了什么,忽然长叹出一口气,这才转身,乍然看见他,吓了一跳。 “江南渡,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怎么没唤我?” “才来不久。”他面不改色答,“因何事占卜?” “一件小事,行动之前想随意占卜一下罢了。”她故作轻松状耸了耸肩,捡拾起龟甲,用袖子仔仔细细擦拭干净,犹豫片刻,才道:“不过我们可能会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了,不如由你暂时帮我保管这三枚龟甲?” 她自然知道他与帝俊那厮不和,问这话时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可他永远无法拒绝她的请求,无论那是什么。 “为何会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他将龟甲接过来,妥善收好,关注的重点却在前半句。 “也说不定很快又能见面,谁知道了。”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冲他做了个鬼脸。 正是她这样轻松的态度,让他本来生出的疑虑又消解下去,以为她只是又像往常那样,寻了个有趣的去处,想要胡玩几日。 自那次承受鞭刑,他已经很久没见她生出这样的玩心了,于是也就没有提出要与她同去,只温声叮嘱:“也别离开太久,回头被那人发现,又要挨罚。” “知道了。”她难得显露出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又抬眼望向他,“江南渡。” “嗯?” “没什么,哎,就是想,时间对我们来说过得可真快,一晃我们都相识十几年了。” 数万年后,在失去她的那无数个日夜中,他都无比懊悔,当初的自己尚不通人情世故,没能理解这一刻她唇角一闪而逝的苦涩笑容。 那是一种即将赴死的恐慌,是一种与挚友诀别的隐忍的不舍。 如果可能,时间重新来过,他一定会牢牢抓住她的手,告诉她:你想做什么,我替你去,不会问你目的为何,只要你安好。 可是时间没法重新来过,哪怕是身为自然之神的他,哪怕是作为阵法师之首的帝俊,也做不到。 …… 她将三枚龟甲留给他之后的第三天早上,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传遍九州—— 负责看守九鼎的天狗,居然倾覆了九鼎,亲手毁掉其主帝俊费尽心血为九州设下的保护阵法! 这是何等大逆不道惨绝人寰的祸事?!一旦没有了九鼎监察人间事,从此九州灵界便再难掌控尘世动态,普通人类遭遇天灾人祸,灵界的异兽和阵法师便无法第一时间赶到救援。 换言之,九鼎倾覆,等同于人间从此生灵涂炭,变成一片被“神祇”遗弃的炼狱。 而一旦他们这些“神祇”让那些普通人类失望,从此不再信仰供奉,九州灵界也终究会消亡。 消息传到他这里时,又是一日过去,据说她已经被押到了祭台,被判处了凌迟之刑。 他几乎疯了一样赶到地方,发现一抹红色的人影正从高高的祭台上跌落,而祭台下方人头攒动,挤着密密麻麻的阵法师和异兽,他们群情激愤,高声唾骂。 “闯下大祸,活该受此酷刑!” “千刀万剐,也无法赎清她推翻九鼎的罪孽!” “毁我九州基业,杀了她!我们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叫嚣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那祭台上被千刀万剐的是什么恶鬼狂妖。 他们说,这次对她的审判是由各族投票决定,其中一百零八个异兽族群竟是举族投票,要求以极刑将她处死。 而这些族群,几乎全部受过她恩惠。 她天生古道热肠,在他看来,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可是也曾默默在心底许愿,她的善意可以换来更多的善果。 可是看啊,这些卑劣的东西,就是如此报恩的。 第126章 番外:烛龙前尘6 自半空接住下坠的少女, 经受过凌迟之刑的身体惨不忍睹,几乎只剩下一把血肉模糊的骨头。 他将她揽在怀里,手上, 身上,沾染的全是她的血。 她生息全无,体温冰冷, 那双灵动漆黑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 再也无法睁开。 他浑身颤抖, 眼前仿佛也被一片血雾蒙上, 看天看地看这世界,都只剩血的颜色。 他小心翼翼将她拥抱在怀,这是他第一次抱她, 却再也感受不到生机勃勃的心跳, 和柔软鲜活的体温。 “一摇……” 他一点点收紧双臂,眼里滴下血泪,周身燃起火焰。 人们口口声声说她毁了九州,所以毁了她。 那么, 就让他来替她完成这枉死背负的罪…… 祭台下面围观行刑的阵法师和异兽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背后生出,待他们反应过来, 天空已经被一片黑色阴影笼罩。 狂风大作, 化为万丈黑龙的自然之神如山峦轰然压下, 携带着烈烈火焰。 阵法师们甚至来不及布阵施法, 异兽们甚至来不及用出保命本领, 便都在眨眼间被烈火燃作齑粉。 “快逃!烛龙灭世了!!” 惨叫声, 咒骂声, 鬼哭狼嚎声, 皆湮没于山崩地裂的轰响。少部分人逃了出来, 可是,逃,又能逃去哪里呢? 放眼所见,皆被龙影笼罩,九州已沦为无边火海,被活焚也只是或早或晚的事。 失去理智的黑龙紧紧拥抱着少女狼狈的尸身,不忍她这般模样现于人世。两人被火焰吞没了身影,俨然是他打定了主意,要与她一起在火海中化为飞灰。 “烛龙!停下来!!” 化出凤凰真身的凤梧向火海中央俯冲下去,企图唤醒发疯的钟山之主。 可他此时却什么都听不见了,绝望而愤怒的瞳眸被滔天火光填满。 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 世间不再有她,于他而言,一切也就不再有存续的意义。 “烛龙,冷静!再这样下去,整个九州都会被你焚为灰烬!” 凤凰也同样将真身放大,与黑龙缠斗到一处,企图以凤凰的涅槃之火压抑住他的灭世之火。 可是两种火虽不同源,到底是同种五行之力,无法相克,遏制的作用微乎其微。 帝俊自半空展开阵法结界,为幸存者撑起一方庇护天地,苍白的脸上满是怒容。 “烛龙,你身为自然之神,不担负起护佑苍生的职责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还要亲手灭世吗!你怎配飨食人间烟火,又怎当得起九州神明?!” 这声音被术法放大无数倍,回荡于九重天上,浩荡肃穆,如来自天道的责问。 可江南渡从不曾将这九州万物放在眼中,他对这世间唯一的留恋消失了,自然也就不再关心其他。 凤梧一次又一次被烛龙的灭世之火烧成灰,再在灰烬中涅槃重生,每次涅槃后的真身都会比前一次更为幼小,显然是在这个过程中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灵力损失。 勉励支撑的阵法正飞速消耗着体内的灵力,帝俊看得明白,如今已经没什么能阻止烛龙,如果说这九州天地还有一线生机,那也仅仅寄托在一人身上。 帝俊抽出意识在天地间搜寻,很快捕捉到那尚未消散的一抹微末能量,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以己肉身做引,布下禁制法阵。 法阵化作无形的网,将那即将消散的能量层层包裹,投于九州大地。 “帝俊!!”凤梧意识到帝俊做了什么,头皮发麻,震惊到失声。 帝俊支撑法阵的手迅速褪为白骨,俊美的面容刹那间凹陷干瘪,整个人被禁咒吸成了一具骷髅。 “凤凰,接下来只能交给你了,阻止烛龙,护好九州……” 失去了全身灵力,这位被称为九州诞生以来最强悍的阵法师,张开双臂,仰面自空中坠入尘间,宽大的白色衣袍兜住那身残破骨架,如一张下坠的纸鸢。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须臾,凤梧甚至没有精力再多看一眼,帝俊的牺牲仿佛无形的锁,层层捆缚住他曾经闲云野鹤的心,沉甸甸压得喘不过气。 “江南渡!你毁掉九州,是不想让她再回来了吗?!” 疲累绝望到极致,凤梧没有信心再成功阻止下一波烛龙之火,只能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 滚滚浓烟有了一瞬的凝滞,黑龙赤红的双眼睁开,盯住了凤梧。 “回来?她还会再回来?” 他声音嘶哑刺耳,如猛兽尖锐的指甲刮过皲裂地面,有濒临崩坏的危险之意。 凤梧闭了闭眼,颤声道:“如今帝俊已死,那些投票要处死她的异兽也被你族灭,该报的仇你已经报了……” “我问你,她如何还会再回来?”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关心最关键的那句。 凤凰乃九州第一祥瑞之鸟,代表光明圣洁,不善谎言。其实凤梧也不知道帝俊到底是如何操作的,心中只隐隐有个猜测,说不定那只负责看守九鼎的小狗没有彻底死去。 他心中没底,无法承诺,但是这一刻,在烛龙的注视下,凤梧生平第一次许下违心的誓言。 “我也不知道她如何会回来,我只知道,她没有死,她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只是可能需要我们等很久,很久…… …… 经过那一场浩劫,九州元气大伤,没有九鼎的监视,灵界的异兽和阵法师们无法第一时间洞察尘世情况,人间着实陷入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混乱。 战火,瘟疫,天灾,在这片土地上接连发生,然而渺小普通的人类,生命力似乎比预想中要更加坚韧,他们在那一场又一场的苦难中非但没有灭绝,反而变得越来越强大,甚至从零星的部族,逐渐发展出大一统的王朝。 江南渡为了更方便寻找,化身为普通人混入尘世。 他随意地变幻着容貌,改变着身份,曾做过王侯门客,也曾为一方商贾,甚至也伪装成阵法师,混迹于术士的队伍中,为当朝帝皇筹谋长生不老之法。 他积累下不计其数的钱财,网罗天下至宝,只为在找到她之后,将一切最好的都给她。他想让她重获新生后,坐拥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随心所欲,喜乐无忧。 可岁岁年年已过,春夏秋冬轮换,他所苦苦寻找的人又在哪里? 这一夜,上元佳节,长安城内灯火通明,入眼所见,入耳所闻,皆是一片盛世繁华的欢声笑语。 贵族的官僚小姐们穿着华服,通身珠光宝气,猜着灯谜,逛着灯会,与俊雅的高门公子们暗送秋波。平民百姓家的女儿们也都成群结队地吃着小食点心,趁着这难得没有宵禁的夜晚与心上人私会。 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幸福,唯有他目光阴沉地独自在酒楼顶层厢房内独饮。 没有了九鼎,九州凡界之人依然过得如此滋润,这更让当年的处罚看上去像一场天大的笑话。 这么多少女都能活得明媚娇艳,却只有他的女孩,背负着那样的罪名,死得那般凄惨。 这何等不公。 或许是喝了太多的酒,也或许是漫长的等待已经将他折磨得几乎发疯,不知不觉,他站起了身,丢了手中酒杯,阴郁地盯着那一张张笑脸,周身泛起浓浓的黑气。 她享受不到的,凭什么其他人可以享受…… “江南渡,你这是干什么?” 肩膀突然被人从身后重重按下,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来的人是谁。 凤梧看了眼散落满地的画像,捡起其中一张,只见上面所画正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童,衣着服饰俨然是本朝贵族小姐的样子。 画中女童拿着一根糖葫芦,葡萄一样的圆圆眼睛像极了当年那只小天狗。 凤梧又拿起另一张画,上面是一位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在荡秋千,身上的披帛和散落的发丝飞舞在半空,翩跹灵动。 相比于稚童,豆蔻年华的少女显然就是当年九鼎看守的模样,只是不知是否因为那笔触夹杂了画者太多私人情感,画中人要比真人更多了几分妩媚温柔,仿佛眉眼间也流动着缱绻之意。 像是这样的画像房间里铺了满地,身处不同年龄,身着不同朝代服饰,看纸张质地可知作画年份不同,其背后是千百年的思念成疾。 这是……入了魔么…… 凤梧手中的画被人骤然夺去,还不等说话,衣襟就被抓起来。 “凤凰,你是不是骗我?说,你是不是骗我!”江南渡低声嘶吼着,通红的眼也不知是哭的还是醉的。 “烛龙,你先冷静一点……” 凤梧哪敢招惹这尊煞神,好言哄劝着,生怕他再疯起来。可是江南渡显然已经到了情绪崩溃的临界点,身上黑气越来越重,窗外一道闪电当空划过,原本晴朗的夜空竟是隐隐有了风雨欲来之势。 “你当初只是怕我彻底毁掉九州,所以才编了那样的一个谎言,用作缓兵之计,是不是?” 凤梧见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冷声道:“如果我说是,你要怎样?” 即将爆发的火山突然哑了火,江南渡愣愣地站在原地,身上的黑气也瞬间消散。 是啊,如果真的是凤凰骗了他,他要怎样? 不再找了吗?不再等了吗? 那恐怕比现在这样还要受折磨,简直生不如死。 可若选择去死,又怕她真的回来,世间再无人护佑。 凤梧见面前之人就这样直勾勾盯着自己,浑身汗毛直竖,感觉那目光中仿佛有无数锋刃,嗖嗖嗖向自己飞来,恨不能千刀万剐。 “滚。” 最终他却只轻轻吐出这一个字。 凤梧这次很识相,麻溜地滚了。 高处不胜寒的包厢内又只剩一人,不会再有人打扰,因为这整座酒楼都是他的私产,这间厢房更是唯他专属,除了凤凰那个老不死的,根本不会有人胆敢入内。 江南渡提起酒壶痛饮,几乎自虐地浇了一头一脸,然后软倒下去,仰面躺在那满是她的一幅幅画像中。 他一点点将散落周身的画作收拢于怀,紧紧抱住。 空洞的眼向上望着,仿佛穿透承尘,看向无尽虚空,绝望而死寂。 没有她的天地,生命只剩下一分一秒的枯熬,亦如与她相识之前的模样。 (番外:烛龙前尘完) 第127章 番外:养娃记1 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天空却还是一片灰蒙蒙,像是憋着雨。 穿着一身暗红色长衫的男子步履匆匆,穿梭于窄巷之间。 宫里的皇帝跑了, 如今天下早已不是男子留辫的时代,大多续了短发。可是这人一头乌发披肩,乍一看如女子般, 又是顶着那样俊美绝伦的面容, 一路上引来不少目光。 若不是男子此时嘴唇紧抿一脸愠怒的模样, 说不定还会有人上前搭讪寒暄几句。 凤梧一路风驰电掣赶回家, 一推院门便看到让自己犯心脏病的一幕。 只见一个两三岁的小女童正骑在一名仆人脖子上,一手拿着糖葫芦,另一手则是一下一下掌掴对面另一名仆役的脸。 那名挨打的仆人老老实实跪着, 任由女童打, 每打一下还要笑着赞一句——小姐打得好。 “范一摇,干什么呢,给我下来!!”凤梧吼了一嗓子,却完全好像放屁, 不仅小女童没反应,连那两名仆从都未动一下, 继续“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孩子……已经给惯得不成样子了…… 凤梧知道症结在哪里, 怒气冲冲奔向正堂, 对着里面正在饮茶的黑衣青年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难。 “江南渡, 你到底想干什么, 再这么纵下去, 怕是要宠出个小魔王了!” “哦?那又如何?”江南渡眼皮掀了掀, 已算是给足凤梧面子, 他将手中茶杯放于茶案, 反问:“做魔王有什么不好的?” 凤梧深吸两口气,极力平复情绪,正要再说,外面的仆从却进来回话。 “公子,小姐玩累了,问怎么还不下雪,正在院子里闹呢。” 江南渡冰冷冷的目光落在仆从身上,仆从后脊一凉,意识到这位冷面阎王的主子是不高兴了。 可是他做错什么了?刚刚进门时不还好好的?? “闹?你说谁闹?”江南渡问。 仆从顿时意识到是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补救:“不不不,小人的意思是,小姐她不开心呢,看着咱们心里着急,怕她憋坏了身子。” 凤梧在旁边听得又是一阵窒息。 是啊是啊,他的宝贝心尖尖,旁人自是说不得一个字的。 江南渡不再理会仆从,径直起身出了门,凤梧跟出去,就看到那院子里的小祖宗正四仰八叉在地上躺着,听见有人来,四爪乱晃地嗷嗷叫:“怎么还不下雪,怎么还不下雪,我要看下雪看下雪!” 那个之前被掌掴的仆人跪在旁边都要哭了,急得连连磕头,“小姐,地上凉,您快起来吧!求您了!” 凤梧:“……” 此刻想要毒打熊孩子的冲动已经飙到极致。 “一摇只是想要下雪而已,又有何难?”江南渡走过去,将地上的熊孩子抱起来,替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土,高大的身形将小小的影子彻底笼罩,仿佛鹰隼将雏鸟佑于羽翼之下。 小屁孩圆溜溜的眼睛睁大,映出江南渡含笑的脸,“真的?那我现在就要看!” 凤梧听得眉头直跳。 想看下雪就要下雪,听江南渡这语气,竟好像是为了哄孩子,要亲自降一场雪! 如今华夏国运衰退,九州通道关闭,他们困于尘世,早就没有了当年呼风唤雨的磅礴灵力,如果强行掏空内里催动力量,恐怕要大伤元气。 “江南渡,你别疯。”见江南渡抱着孩子就要往外走,凤梧忙过去阻拦,“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么?” 江南渡却只是漠然瞥他一眼,“多事。” 小汽车早已等在府门口,凤梧脑子里全都是烛龙当众化形的恐怖场景,如操碎心的老母鸡般跟上去。 知道自己马上就能看到雪了,范一摇坐在江南渡的腿上,兴奋地前后摇晃,头上两个圆圆的小发鬏炸着碎毛。 凤梧不由想起当年和江南渡刚找到她的情景。 那时候八国联军侵华,京城被闹了个人仰马翻,他与江南渡在京郊一处悬崖下看到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崽,几乎立刻捕捉到它身上属于上古异兽的气息。 凤梧永远忘不掉那一刻江南渡的表情,行尸走肉般的人仿佛突然有了灵魂,说是死灰复燃、朽木逢春也不为过。 他们将她带回沪城,因为江南渡混迹于凡尘数千载,早已积累下富可敌国的财力,在沪城更是有一个只手遮天的巨贾身份。 长久的隐忍和等待早已让这位昔日的自然之神疯魔,泼天的宠爱如山洪宣泄,他对她几乎是没有原则的溺爱和纵容。 凤梧曾问过范一摇,还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坠下悬崖,之前又是在什么地方生活,她努力回想,却记不起以前的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怕她被这一世的家人找到,江南渡总是有意无意地将她的信息保护起来,也很少再涉足北方。 凤梧看得出来,他经不起再失去她一次的打击了。 可是就因为她的一句“想看雪”,他们还是连夜搬家到这座北城。 只因为这里,是会下雪的地方。 车子出了城,渐渐行驶到一片山坳里,凤梧不知道江南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听见身边的小狗崽惊呼一声:“哇!好大!” 凤梧愣了愣,心道什么好大,待循着范一摇目光看过去,发现一个庞然巨物正摆在山坳一处平地,周围不少工人,其中一个竟还是金发碧眼的洋工。 “江南渡……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这是我找人设计的一种制雪的机器。”江南渡回答得不耐烦,明显是嫌弃凤梧大惊小怪,牵着范一摇的手下了车。 “制……制什么?” 虽然在沪城住了段时间,凤梧也见识了不少现代工业产物,但是这种稀奇玩意儿还真是没见过。 围在制雪机旁的工人们没注意到东家的到来,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那洋人也能说上些简单的华国语言,用蹩脚的音调磕磕绊绊地给众人做着科普。 “这是可以制造雪的机器,其实严格意义来说制造出来的也不是雪,只是很细小的冰屑,这机器是由我全程参与设计和制造的,不得不说,你们的老板真的非常富有,因为它太昂贵了。” “谁说不是呢,要说在南方搞个这样的机器也就罢了,毕竟没有雪嘛,可是咱们这里本来就能下雪呀,真搞不懂老板他为什么要花这份冤枉钱。” "就是就是,说不好听的,这不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嘛……费两遍事儿!" 这时一名工人注意到江南渡他们,立刻大声咳嗽给工友做提醒。 那名说江南渡脱裤子放屁的工人回过头,吓得脸都白了。 好在自从江南渡找到范一摇,脾气变得好了不少,当然,前提是不能牵扯到他这位宝贝。 所以江南渡虽然听见了工人的话,也没有追究,只是对那位被他从国外聘请过来的洋工程师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运转机器了。 工程师立刻变得兴奋,将手放进嘴里吹了个口哨,然后冲身后招了招手。 凤梧这时才注意到,这机器后面的山体中居然有个山洞,随着工程师的口哨声,一辆辆矿车模样的四轮板车被推了出来,上面运载的竟是一块一块半人高的冰! 凤梧看得瞠目结舌,眼看着冰块被填入机器入口,随着隆隆声响,冰块被机器绞成粉末,又从另一端炮筒样的出口喷射出来。 漫天的冰晶从天空飘落,如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 “哇!” 想要看雪的小姑娘眼睛都亮起来了,松开江南渡的手,跑到“雪花”下面去接,不多时,头发上,衣服上,眼睫毛上都落下晶莹的冰屑。 “江南渡,我真的看到雪啦!”她笑得欢乐,冲江南渡挥挥手,又转而蹲下身,尝试将堆积在地上的“雪”聚拢起来,似是想要堆成一个雪人。 “其实那并不是真正的雪花,先生,您知道的哈。”科学态度严谨的工程师站在江南渡身边,比比划划地解释,“雪花,是六瓣的。” “没关系。”江南渡望着那穿红披风的小小身影,唇角轻勾,“她开心了就好。” 第128章 番外:养娃记2 金发碧眼的工程师听得十分唏嘘, 感叹道:“先生,不得不说,您真的非常宠爱您的女儿。” 江南渡唇角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凤梧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哼笑出声。 “他不是我的女儿。”江南渡语气沉, 表情更沉。 可惜单纯的金发工程师丝毫没有察觉。 “哦?那她是您的妹妹?”工程师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这位富有的先生看起来真的非常年轻,是那小女孩的哥哥也说得过去, “对不起, 我没想到会有人如此宠爱自己的妹妹。” 这回江南渡没再反驳, 只是整个人周身气压明显降低。 凤梧唯恐这金毛再说出什么作死言论, 随便问了几个跟机器设计有关的问题,果然将后者的注意力转移,不再纠结于江南渡和范一摇的关系。 懵懂年幼的天狗并不知道, 为了准备这整整一个山洞的存冰, 要耗费多少财力物力,她心中只明确一个事实——这个叫江南渡的,就是可以满足她一切愿望的神。 “喂,江南渡, 你过来。” 她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而他也从来不去纠正, 每次听到她唤他的名, 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旁。 江南渡表情柔和下来, 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任凭她将一小捧冰屑放在他头上。 “送你的, 帽子。” 范一摇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 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眼睛很亮, 像是盛满碎光。 “谢谢。”江南渡尽量保持不动, 想让那顶“帽子”停留得更久。 纷纷扬扬的冰屑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很快披上银霜般的白,像幅画。 一名工人远远看着这样的两人,完全不忍惊扰,可是他又有件要紧的事不得不回禀——存冰快用完了。 很明显,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小姐并没有玩得尽兴。这要是“雪”突然停了,还不得捅了马蜂窝? 在江南渡手底下办事的人都知道,得罪江先生问题不大,但要是得罪他身边这个小不点,那才是真的要命了。 无奈之下,工人只好去找一旁的凤梧说明情况。 凤梧听完微皱了眉,“慌什么?用完就用完了,准备得再多也总有用完的时候,总之已经看到过下雪了。” 工人还是惴惴,不时拿眼睛偷瞟范一摇。 凤梧知道工人在怕什么,叹了口气,对他摆摆手,“放心吧,到时候真闹起来,我来解决。” 即便有了这句话,工人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看范一摇的眼光像在看定时炸`弹, 凤梧顿感头疼,心道自己的担心恐怕有些多余,因为范一摇俨然已经成了个小魔王。 范一摇给江南渡做好了雪帽,正准备再接再厉,给自己做一双雪鞋,谁知那“雪”竟是停了。 她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呆了片刻,抬起头望向那机器的炮筒,见里面不再往外喷雪了,嘴巴一撅,大哭起来。 “呜呜呜雪花花没有了,雪花花没有了……” 听起来超级委屈。 江南渡自怀中抽出手帕,一边给小姑娘擦眼泪一边冷冷扫视众人,“怎么回事?” “先生,冰块没有了。” 江南渡:“不是说市面上的存冰有多少要多少?” “是啊,已经是将所有能买到的冰都买回来了,如今好多酒楼饭店都在抱怨,说今年买不到冰呢。” 凤梧注意到,那小狗崽此时已经不哭了,正竖着耳朵听得认真,见江南渡望过来,又立刻恢复痛哭惨状,看得他手心痒痒,很想把人薅过来打屁股。 江南渡沉默片刻,道:“市面上收不到冰,就去个人家里高价收,另外,再去附近几个市看看,还有没有存冰,同时准备采购库房,今年我们自己采冰,留着明年……” “够了!”凤梧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发飙,“江南渡,没有你这么惯孩子的!” 这一嗓子喊得很大声,吓得周围工人噤若寒蝉,金发工程师更是不知发生什么情况,碧蓝的大眼睛无辜地眨巴着。 江先生身边这位凤先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发这么大火。 就连一直装哭的某位小魔王都给镇住了。 凤梧向众人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们先回避,众人本就害怕遭受池鱼之灾,巴不得赶紧远离地震现场,一个个脚底抹油有多远跑多远。 等现场只剩三人,江南渡才冷声道:“凤凰,你又发什么疯。” 凤梧正色:“江南渡,你这样纵下去,将她宠的无法无天,就不怕她以后会闯下大祸么?” 江南渡不屑地笑,“她就算把天捅个窟窿,也有我给她托底。” 凤梧:“……” 凤凰总算是看明白了,这哪里是一个熊孩子,分明是一大一小两个熊孩子,都得教育! 他开始苦口婆心劝说:“烛龙啊,树大招风,你仔细想想,自从找到了她,你做了多少出格的事,你要知道,如今九州通道关闭,困在这凡尘人世的异兽和阵法师,可不只是我们,你就不怕给她宠出无所顾忌的性子,以后暴露身份被人盯上么?” 这时憋闷了许久的阴沉天空终于不堪重负,将漫天雪花洒落人间。 冰冰凉凉的触感落在鼻尖,一摇抬起头望了望,顿时顾不上其他,欢快地跑去继续玩雪去了。 凤梧和江南渡两人并肩而立,一起看着那在雪中玩耍的小身影,脸上的表情都是复杂的。 “江南渡,就算不考虑其他,我们两个大男人,就这样带着一个小女孩,名不正言不顺。她现在年纪小,还不经事,但是等她日日长大,你要以何身份与她相处?莫非你们真想做一对亲兄妹?” 这话对江南渡来说简直就是杀手锏,刚刚被那洋人工程师误会,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挑战了。 可是正如凤梧所言,他不做她的哥哥,又该以何种身份抚养她? 总不能是童养媳……这种事他还做不出来。 凤梧见江南渡有所动摇,继续添火:“她毕竟是天狗,随着年纪增长,身上的异能也会逐渐显现,你不可能分分秒秒永远守护在她身边,她需要历练成长,这样在乱世才有能力自保。” 江南渡这次没再说什么,天空的落雪越来越大,相比于人造的冰屑,这货真价实的雪显然要更松软漂亮。 山坳里很快被白色覆盖,范一摇玩的兴起,竟然直接脸朝下扎进雪地里。 凤梧担心熊孩子受凉,过去将人拔出来,却猝不及防被这捣蛋鬼弄了一头一脸的雪。 范一摇看着凤梧狼狈的样子,咯咯地乐,笑声回荡于山谷。 凤梧气不打一处来,蘸着雪去捏她鼻子,范一摇非但没哭,反而非常勇武地埋头抱起了雪球,向着凤梧招呼过去,两人就这样在雪地里打闹起来。 江南渡目光渐渐从两人身上离开,放眼看向被雪覆盖的群山,不知为何,竟仿佛又回到了数千年前。 彼时,贪玩的九鼎看守四处闲逛旷工成性,最终因玩忽职守延误了人间救援,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当年那个男人就是在这样的大雪中,对她施以鞭刑,皑皑白雪沾染上她的血迹,红得刺目。 江南渡忽然深吸一口气,当年的自己曾发誓,若自己执鞭,永远也不会伤害她,可是此时此刻,受凤梧那番话的影响,他的关注点却发生了变化。 记得相识之初,她每日也是如现在这样欢快跳脱,贪玩起来常常在钟山逗留数日。 那时他刚睁眼看世界,不通世故,如今细想,那个男人只怕也曾对她多有纵容吧,不然又怎会养出那样的性情? 这场雪一直下到深夜,江南渡和凤梧也就陪着玩到天黑,直到范一摇累得睡着,才将人抱回车里,返回城区。 凤梧观察江南渡神色,见他话少,似乎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规劝,也就没再多言。 不过真正让江南渡下定决心改变的,还是几日后发生的一件事。 这天城内有庙会,范一摇听说了,早早闹着让江南渡带她去。 庙会人多眼杂,江南渡本是不想去的,可是耐不过她的央求,便和凤梧带了十几号人同去。 这还是范一摇第一次逛庙会,被摊位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晃花了眼,看什么都喜欢。她脑子里几乎没有金钱的概念,因此也就不问价格,看到感兴趣的直接就拿了,玩一会儿失去了兴趣,便丢给身边跟着的仆从。 仆从们又要跟在她屁股后面给钱,又要帮忙拿东西,又要紧紧跟上这位大小姐的脚步,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手忙脚乱。 范一摇逛遍了摊位,又将探索的目光瞄向两边的商铺,一眼看中一家古董店里摆放的裂纹花瓶。 她一头钻进店里,攀着博古架就要去够那花瓶,被店小二及时阻止。 “哎哎哎,哪来的小孩,这东西可不是你能玩的,快走快走。” 范一摇自有记忆以来就没受过人脸色,叛逆心起来,人家越是不让她动,她偏要动。整个博古架被她晃动,上面价值连城的古董摇摇欲坠。 店小二见状,急得冷汗都出来了,索性拦腰将小屁孩抱起来。 范一摇手脚并用,极力挣扎,气愤之余一口咬上店小二的胳膊。店小二也是个半大孩子,蓦地被咬疼了,气得在范一摇身上掐了一把。 这下可不得了,为了更好地报复回去,范一摇竟是当众化出了天狗真身。 店小二被吓坏了,脱手将大变活狗的毛团子丢出去,一边大喊“狗妖吃人啦”一边往门口跑。 范一摇哪里能放过他,执着地追了半条街,终于一口咬在店小二屁股上。 第129章 番外:养娃记3 凤梧和江南渡万万没想到, 就是一错眼珠的功夫,熊孩子竟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等他们追上范一摇时,整条街已经被“狗妖吃人”的恐怖氛围笼罩。 凤梧看到那只吊在店小二屁股上的狗, 头皮都要炸了,冲上去掰开狗嘴,撩起长衫下摆一兜, 将毛团子囫囵个地罩起来。 “对不住, 对不住, 家里养的小狗受了惊, 乱咬人。”凤梧陪着笑脸,一边向路人解释一边携狗跑路。 江南渡过去检查了一下店小二的伤势,好在奶狗的犬牙还未长成, 倒是不严重。 “去找个好点的医生看看。”他随手给店小二塞了根金条, 想了想,又低声嘱咐:“我们是捉妖师,这狗妖我们收走了,你别声张, 免得惊扰百姓,惹祸上身。” 店小二先是被那金灿灿的小黄鱼镇住, 听到江南渡后面的话, 更是三缄其口, 不敢再吭声。 江南渡没有多做停留, 很快带着人撤走。 回到府邸, 推开大门, 正看到凤梧戳着范一摇的头教训。 “什么都咬啊!啊?你也不嫌别人的屁股脏!” “是他先掐我的嘛!”小姑娘还很不服气, 昂首掐腰, 两个发鬏上支棱起来的碎毛一晃一晃, 简直通身反骨。 “人家为什么要掐你?还不是你在人家的店里捣乱,知道那一架子古董多少钱么,随便哪件打碎了都要惹上大麻烦的。” 凤梧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竟是不由对那店小二生出几分感激之情。 范一摇却很不以为意,“江南渡说过,我想把整个华国买下来都行,他有的是钱!” 凤梧感觉自己血压有点高,听见江南渡进来,将眼前的狗崽子往他那边推了推,“你管吧,你管吧,我是管不了她了。” 范一摇看到江南渡进门,顿时眼睛一亮,腰板挺得更直了,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挤出泪来。 “江南渡,呜呜呜我被欺负了……” 换做以前,只要看到范一摇哭,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江南渡也要摘下来的,可是今天江南渡却只是站在门口,神情严肃地盯着她。 范一摇狗鼻子灵得很,顿时察觉出不对劲,哭的声音小了几个分贝,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探究地观察江南渡。 “一摇过来。”江南渡走到正堂红木椅边坐下,冲范一摇招了招手。 范一摇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拿出手帕或者糖果哄她,又抽抽搭搭起来,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江南渡等小不点走到跟前,直接一把将人捞过来,面朝下放在大腿上。 啪!啪!啪! 凤梧:“……” 凤凰完全惊呆了。 江南渡在做什么?!他居然……在打他那心肝宝贝的屁股?! 范一摇显然也懵逼了,一开始甚至没有反应,直到十几下铁掌烧肉下去,才后知后觉嗷一嗓子大哭出声。 凤梧霍地站起身,“江南渡你干什么,怎么能打孩子呢!” “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么?” 说是那么说……真要看到小家伙挨揍,他第一个心疼。 “好了好了,意思意思就算了。”凤梧在旁边说好话。 江南渡一只手控制住乱蹬乱动的小屁孩,另一只手还是不留情地一下一下打下去,丝毫不为所动。 凤梧知道烛龙的脾气,只好蹲下身对范一摇道:“一摇啊,知错没有?” 谁知范一摇的嘴比屁股硬,一边嗷嗷哭一边反驳:“我没有错!不就是咬了个人嘛?让江南渡多给他些金灿灿的小鱼不就好嘛!” 凤梧一口气郁结在胸,看了看江南渡,抬手示意:您老继续打,往死里打。 江南渡反而不打了,将范一摇放下来,看着抽得快要背过气的小姑娘,问:“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 范一摇还是那句:“不就是咬了人嘛!” 谁知江南渡却摇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范一摇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因为我想要那个花瓶?” 江南渡还是摇头:“也不是。” 范一摇困惑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为什么打她呀! 江南渡见小姑娘哭得可怜兮兮的,拿出丝帕给她擦鼻涕眼泪,直到将人收拾干净,才缓缓道:“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可当众变出天狗原型。” 范一摇彻底呆住,一时竟忘了抽搭。 她还真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可是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无论她闯了什么祸,做了多出格的事,江南渡总能给她摆平的。 她既这样想了,也就这样说了,“那又怎么样嘛,你都能解决的呀……” 凤梧听得以手扶额,只觉得脑瓜仁嗡嗡疼。 江南渡看着面前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一种无力感袭来,对自己的教育方式产生了怀疑。 他没再说什么,将自己关进房间,直到晚饭时也没出来。 凤梧知道这人估计是彻底抑郁了,却不知道怎么劝,毕竟这也算是他自食苦果。 范一摇却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以为是自己答应的事没做到,所以江南渡才会生气,于是特意在饭桌上留下自己最爱的一盘肉包子,迈着小短腿端去江南渡房门口。 天色已黑,房间内一豆烛火映出窗外的人影,顶着一对发鬏的脑袋晃来晃去。 江南渡终究是心软,走过去打开房门,板着脸垂眸看她。 “江南渡,别生我的气啦,呐,给你留的包子,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哦。” 火光映得小孩眼睛亮亮的,白皙的小脸也被染成淡淡的金色,满满一盘的肉包子对她来说端着有些吃力,一路过来颤颤巍巍,因此更增添了小心和珍重。 小树苗长歪了,又怎么能怪小树苗呢,该死的是不知好歹的栽树人。 江南渡叹口气,将盘子从那双小手里接过,“进来吧。” 见江南渡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范一摇顿时高兴起来,迈过门槛时透着雀跃。 江南渡的屋子布置很简单,相比于范一摇那金雕玉琢软玉温香的闺房,倒是显得有些寒酸了。他走到角落的水盆处洗了手,然后从盘子里捡起一只包子。 见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紧盯着自己手中的包子,甚至还吞咽了一下口水,江南渡那张板着的脸终于绷不住,唇角勾起一丝弧度。 “晚上没吃包子吗?” 范一摇摇了摇头,还是眼巴巴瞅着。 肉包子是她的最爱,为了哄他开心竟是忍着没动,单单是这份心就让江南渡心里萌生出欣喜,差点就忍不住想要继续纵容的冲动。 “来,吃吧。” 江南渡将包子递过去,范一摇接过,一口在上面咬了个小小月牙,幸福得眉眼弯起。 “一摇,跟你说件事。”江南渡语气郑重,并非往日哄孩子的态度。 “嗯嗯。”范一摇埋头认真啃包子,回应得相当敷衍。 江南渡不急不缓:“我……破产了。” 范一摇动作微顿,抬起头望向江南渡,眼里是一片茫然,显然,她并不理解“破产”是个什么东西。 江南渡也不急,耐心解释:“就是没有钱了,变穷了。” 范一摇还是茫然,虽然在江南渡的豪放式养育下,她明白钱是个好东西,却对变穷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认识。 “哦,那我还能吃包子吗。” 江南渡漠然道:“怕是以后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了。” 啪嗒,吃剩了一半的包子掉在地上,范一摇张大了嘴巴,眼中满是惊恐。 连肉包子都不能随便吃的日子,那可怎么过呐! 凤梧得知江南渡做了什么,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你也真下得去这个狠心。” 江南渡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一摇如今明显是被他养歪了,胆子太大,毫无敬畏之心。 只是损耗些钱财倒也罢了,当众变身这样的事再来上几回,就算他有手眼通天的本事,恐怕也很难隐藏好她的真实身份。 如今九州衰落,华夏大地不乏各国灵界的人活动,若是一摇继续如此无法无天,到时候再招惹上其他灵界的关注,那就更麻烦了。 “明日我们便离开这里。”江南渡道。 凤梧点点头,赞成道:“的确,虽然狗妖的事闹出来,咱们的人已经打点妥当,风声暂时是压下去了,但是到底弄出了太大的动静,难以保证不被人盯上,早点离开也是好的。” 江南渡道:“以后不可再以富商身份行走,你有没有什么提议?” 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小黑龙竟也知道和人商量了。 凤梧摸了摸下巴,“既然你决定带一摇离开富贵堆,那就要舍弃以前那些积累,总归是要有门营生的。一摇是天狗,天性好动,常年把她拘在一个地方也不现实,不如……我们开一家镖局吧!” “镖局?”江南渡有点意外,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选项。 “是啊是啊,你想嘛,一来你我身上有些功夫,行走江湖完全够用了,二来嘛,也可以借着走镖的名义遛娃,而且干这行既饿不死,又有捞财的机会,可以培养一摇吃苦奋斗的精神。” 凤梧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出得妙极了。 江南渡也被说动,“那我们三人如何对外宣称身份?” 重点来了! 凤梧搓搓手,竟有了几分老谋深算的狐狸做派。 “镖局嘛,一般都是讲究师承的,你和一摇可以做师兄妹嘛。” 江南渡眉梢微动,目光凌厉地看向凤梧,“那你呢?” 凤梧:“有徒弟当然就要有师父啦,我不介意收你们为徒的。” 第130章 番外:养娃记4 这只老鸟, 居然想占他便宜…… 江南渡微眯起眼,周身弥漫出危险的气息。 凤梧立刻道:“难不成,你想做师傅?然后你和一摇做师徒?” 凤凰心道, 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这不是平白给自己在人伦上设置障碍。 江南渡果然被堵得无法反驳,正想再说第二种可能, 却被凤梧无情打断。 “我们三人都称师兄妹也不现实, 一家镖局没有师父, 只有三个小辈, 怎么取信于人?” 江南渡:“……” 不得不说,这一波他着实是被狠狠拿捏了,辨无可辨, 最终也只能以沉默接受了凤梧的提议。 凤梧心花怒放, 第二天天一亮,便将睡眼惺忪的一摇从床上抓了起来,为此还被起床气严重的小屁孩挠了一爪子。 “一摇啊,既然如今已经家道中落, 我也就不瞒你了。”凤梧负手而立,背对着人仰头长叹, 摆出一副隐世高人的姿态。 范一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目光呆滞。 一旁的江南渡沉着脸, 额角青筋微跳, 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 “其实, 我是一个镖师。” 凤梧终于抖出包袱, 身后却还是一片安静, 毫无反馈。他只好转过身, 看向昏昏欲睡的小屁孩, 重复了一遍。 “一摇,我是个镖师。” “哦,你是只彪狮。”一摇这次终于给了回应,“也是一种异兽嘛?有没有狮虎兽厉害?” 凤梧:“……” 江南渡唇角愉悦地勾起来,向范一摇投以赞许的目光。 凤梧决定不与无知稚童一般见识,单方面将被打断的话题继续下去。 “我其实是一个镖师,我会收你和江南渡为徒,我们可以开一家镖局,以后你就是小师妹,江南渡就是大师兄。以我和你大师兄的本事,我们一定能将镖局发扬光大,即便不能大富大贵,也可衣食无忧。所以一摇,不要怕,即使现在我们家道中落,也要对光明的前途报以最大的期望!” 范一摇困得双眼半阖,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显然对凤梧描绘的未来蓝图毫无兴趣。 “来,一摇,叫声师父听听!”凤梧突然提高音量。 范一摇吓得一个机灵,顿时脱口而出:“狮虎!” 凤梧:“……” 为了让范一摇明白“师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凤梧还是下了好大功夫的。 新鲜出炉的师徒三人组很快离开了这座热闹繁华的北方城市,没带多少行李,更是遣散了那些仆从下属,江南渡和凤梧做镖师打扮,带着娃一路向北,不畏天寒地冻,一直到走到接近华国边陲的奉阳城。 “我看我们就在这里落脚吧。”凤梧趁着熊孩子睡觉的时候早早出去踩点,回到客栈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徒弟已经在大堂里吃起了早饭。 这时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奉阳城本地人都穿着大棉袄厚棉裤,行动起来很不方便。 范一摇昨天才套上新买的棉裤,感觉膝盖都要不会打弯了,很是不适应,听凤梧说居然要在这里定居下来,立刻表示反对:“不要,我不要在这里住。” “一摇,这里有雪哦,每年冬天都会下好多好多的雪呢。”凤梧循循善诱道。 范一摇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那也不要,我们之前住的地方就能看到雪呀,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么冷的地方。” “这里的雪可是会下三四个月呢,据说雪大的时候能积到你大师兄膝盖。” 范一摇下意识看了眼身旁江南渡的膝盖,惊讶地瞪圆了眼,“那么高啊!” “是啊!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定居好不好?” 范一摇:“不好。” 凤梧:“……” 其实凤梧选奉阳城落脚还有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这里距离山区很近,当地流传着不少山中精怪的传说。若是有一天他们异兽的身份真的暴露了,也好找理由掩饰过去。 可是眼前这个小家伙有点难搞,凤梧心中清楚的很,若是一摇不同意,估计江南渡也不会站他这边。 他忽然想到什么,对两人道:“你们等我一下。” 说完凤梧就风风火火跑出了客栈,不一会儿回来,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放到饭桌上打开,顿时一股飘香散出,里面包着的居然是几个白白胖胖的肉包子。 范一摇看见那肉包子眼睛就移不开了,自从江南渡宣告破产,她都多久没吃过这个了! 凤梧拿起一个掰成两半,顿时汤汁四溅,露出里面大肉丸一样的肉馅。 “这是包子刘家的肉包子,据说是当地一绝,一摇尝尝看?” 就像那无数被坏人引诱的无知小孩一样,范一摇毫无防备地接过包子吃起来。 这真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包子了,馅料鲜香可口,外皮松软却不失弹性,香得恨不能把舌头都一起吃掉。 “好吃嘛?”凤梧撑着下巴,笑眯眯地问。 范一摇疯狂点头。 凤梧:“那就留下来吧,这包子只有奉阳城能吃到哦。” 范一摇:“……” 小孩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别的地方,买不到嘛?” 凤梧一副奸计得逞的嘴脸,笑得更欢,“只此一家,别无二号。” 最终在下雪和包子的双重诱惑下,范一摇妥协了,师徒三人就这样在奉阳定居下来。 凤梧用先前预留好的银钱买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昆仑街的人听说最近搬来了一户新的人家,爱凑热闹的都过来围观。 心肠好的妇人们见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奶娃娃,从旁帮衬了不少,几天下来,一个家也就逐渐变得像模像样起来。 为了低调行事,思前想后,凤梧决定取一个中规中矩的镖局名字。 “同兴镖局?”江南渡看见凤梧亲手写的牌匾,目光嫌弃,“烂大街的名字,咱们这一路走来,遇到带这两个字的镖局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家了。” 凤梧却对这个名字非常满意,“所谓大隐隐于市,大俗即大雅,同兴同兴,师徒同心,生意兴隆,这寓意多好呐!” 之所以选在昆仑街,一是这里算是奉阳城的中心地段,二是距离包子刘家的摊位很近。 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对面刚好也有一家镖局。 这家镖局名叫“龙威镖局”,老板姓罗,大概四十岁年纪。 都说同行相见,分外眼红,同兴镖局的牌匾才挂上一天,第二天天不亮就有人来敲门。 凤梧虽然不像小徒弟那样有起床气,但任凭谁被吵醒心情都不会好,所以态度就不怎么客气。 “罗老板,你有什么急事,非得一大早过来?” 罗老板头戴瓜皮小帽,身穿长马褂,看着凤梧皮笑肉不笑,“你们这些外来户不懂规矩得很啊,我今天是要来教你们规矩的,怎么能不趁早呢?” 听这语气,是来找麻烦的? 凤梧立刻清醒了,警惕心起,看罗老板的目光也防备起来,“敢问罗老板,我们哪里不懂规矩了?” 罗老板可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站了一排五大三粗的镖师,因此举手投足便更有气势。 他抬手,指了指同兴镖局的牌匾,拖着长腔道:“咱们镖局这一行,有句不成文的共识,叫做三人成行,也就是说一家镖局至少要有三位镖师,才能独立对外挂牌接单,你们这才两个人,就敢把这牌子挂上去了?” 凤梧还真是闻所未闻,一个愣神的功夫,那罗老板已经招呼身后的人,架起云梯,准备摘掉同兴镖局的匾额。 “来啊,帮凤老板将这牌子摘了,什么时候贵镖局有了第三位镖师,什么时候再将匾额完璧奉还。” 凤梧本就不是强势的性格,也考虑到如今他们初来乍到,强龙不压地头蛇,所以看着罗老板将匾额摘走,也没去阻拦。 他想得简单,不就是凑够三个镖师嘛,大不了他再去招募一个就是了。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镖师还不好找么? 当天他便将招募的告示贴了出去,为了能尽快招到人,还特意打听了一下奉阳城镖师的待遇,故意在平均水平上略作提高。 谁知道这告示一挂就是半个月,竟然连个上门询问的都没有。 “凤老板,没用的,别说在奉阳城,就是在临近这几个县市,您都别想顺利招募到镖师。”因为经常去包子刘家买包子,老板好心提醒凤梧。 “哦?这是为什么?”凤梧还很单纯地问。 包子刘向着龙威镖局的方向努了努嘴,“喏,人家本就是诚心不想让你们开张的,罗老板在我们当地经营镖局多年,很有些势力,如今放话出去,还有哪个镖师敢来你们这里?” 凤梧恍然大悟,提着包子回家跟两个徒弟说起这事,不禁感叹世道艰难,人心险恶。 “所以师父你就看着人家,把我们的牌子摘走了嘛?”范一摇问。 凤梧竟是被小徒弟看得有些心虚,“是,是啊。”想了想,又为自己找补一句,“我本来也只是想着,和气生财嘛。” 江南渡在尘世间混了数千年,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规矩是人定的,跟他们说那么多做什么,直接踢馆上门,将匾额拿回来。别家镖局几个人不管,我们这里有两个镖师就够了。” 这天底下再也没有人比凤梧更了解这尊大神的实力,让他踢馆上门,怕到时候闹出人命。 “别别别,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江南渡也不坚持,反正他和凤梧早就说好,镖局内外由凤梧全权负责,他只管走镖和养娃。 毕竟,一声师父也不能是白叫的。 凤梧勤勤恳恳跑前跑后,先是去警署打点,又带着礼品堆起笑脸去找罗老板商量,最后换回来一个“不然你们师徒二人以镖师身份加入龙威镖局,何必自立门户”这样的提议。 凤梧还真的认真考虑了这种可能,但思前想后,觉得这样太冒险,毕竟他们三个都不是普通人类,常年与正常的人类镖师混迹子一起,难保不会暴露。 眼看着存款见底,而这边还没有开张迹象,凤梧愁得头发一把一把掉。 范一摇捧着脸观察了几日,终于将来龙去脉听明白,然后语出惊人:“不就是三个镖师嘛,我也可以做镖师呀!” 第131章 番外:养娃记5 凤梧听到范一摇说这话, 刚开始愣了一下,随后心中慰藉,觉得这孩子如今终于学会给大人分忧了。 但他只是将这当成童言童语, 并没放在心上。 谁知小孩脑回路一打开,却不依不饶了,还真闹起来要当镖师。 凤梧苦口婆心;“一摇啊, 你想当镖师, 也不是不行, 但是总要等你长大。” 范一摇:“那多大算是长大?” 凤梧一时语塞:“总要等你十五六岁……吧?” 范一摇不服气:“我看包子刘家的小五和我一样大呀, 都能卖包子了,我为什么不行?” “卖包子和走镖那能一样嘛!你知道当镖师都要做什么?” 范一摇当然不知道,但这并不影响她想成为镖师。凤梧不同意, 她就闹, 撒泼打滚全都用上,反正身为资深熊孩子,她做这些已经驾轻就熟。 凤梧见管不了她了,就去找江南渡。 谁知江南渡却道:“她想当镖师就当吧。” 还是大师兄好! 范一摇眼泪一抹, 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狗腿地跑到江南渡身边, 藏在他身后, 狐假虎威地对凤梧做鬼脸。 凤梧气结, “你怎么还陪着她一起胡闹, 以为当镖师就是个称呼?我打听过了, 人家是有要求的。” 江南渡揉着范一摇的脑袋, 给她顺毛, “哦?什么要求?” “比武!至少要胜过一个挂牌镖师!你知道那些挂牌镖师都长什么样么, 人均比我高出半个头!” 江南渡倒很沉得住气, “我当有多难,原来就这样。” “就这样?”凤梧太阳穴突突地跳,觉得心累,“一摇她才多大啊,你看这小胳膊小腿,要跟一个成年的练家子壮汉比武,怎么可能赢得过?” “可一摇并非普通人。”江南渡淡淡道。 天狗一族,生来具备强悍的体魄。 凤梧:“虽然她体质特殊,可毕竟没有缘法,难不成你想让她和人比试的时候继续上嘴咬?” “都说了我不会再咬人啦!”范一摇表示抗议。 江南渡蹲下身,让小孩面向自己。 “一摇,做镖师会很辛苦,你怕不怕?” 他与她对视,语气郑重。 范一摇挺起胸脯,表态:“不怕!” “好,那从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学武,一个月后若是你可以战胜一个挂牌镖师,同兴镖局开业,你就可以成为镖师。” 在这个家里,终究还是江南渡的话有分量,有一锤定音的效果。 凤梧心里很酸。 江南渡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将范一摇从温暖的被窝里提溜出来,带她去后院的演武场。 凤梧被小孩起床气的哭闹声吵醒,急忙披上衣服出来查看情况,只见晨光微透的演武场上,身姿挺拔的黑衣青年,胳膊下正夹着一个乱踢乱蹬的小屁孩。 “呜呜呜,我好困,再让我睡一会儿,太冷了嘛……” 江南渡将范一摇放在兵器架前,指着上面一排各式兵器,“选一个。” 范一摇一脸茫然。 “还是说,你想练这个?”江南渡手一挥,将兵器架旁边的一个大木箱子掀开,露出里面黑压压一片。 凤梧定睛一瞧,险些背过气去,只见木箱里装的竟然是十几把型号不同的手`枪,以及相匹配的弹`药。 这是要干什么?啊?这是要干什么! “江南渡,你哪里搞来的这些,怎么能当着小孩的面拿出来?” 江南渡回答得平静,“如今人世科技发展,现代武器比传统兵器威力更胜,与其让利刃掌握于他人之手,倒不如自己学来。” 范一摇没见过枪支弹药,一时间被勾起了好奇,“这是什么呀?” 江南渡随手拿起一把枪,动作娴熟地装子弹上膛,对着天空开了一枪。 凤梧:“……” 要死啊,这要是把警署的人招来,可怎么解释家里藏着如此多的枪`支?毕竟他们现在并非富商巨贾,只是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 凤梧悬着心,一边提防外面的动静,一边暗暗祈祷一摇可千万别对这东西感兴趣,否则他们这镖局恐怕不用开了,得直接上山当土匪。 这边江南渡向范一摇讲解枪的使用方法。 范一摇认真看了片刻,却摇摇头,“如果没有子弹了,那这个东西不就没有用了吗?” “子`弹没了可以再买……” 江南渡正要解释,凤梧却抢话道:“是啊是啊,一摇说的没错,弹药并非寻常物,又贵又难买,而且小江江啊我们不是破产了嘛,哪有那么多钱花在这上面!” 说着疯狂冲江南渡眨眼睛。 这时范一摇目光移向旁边的兵器架,“我要用那个。” 两人顺着一摇所指方向,见竟是一把刀。 旁边放着不少适合女孩子的兵器,有峨眉刺,短剑,匕首,还有长鞭……怎么偏偏选了一把刀。 凤梧心中犯嘀咕,正琢磨要不要引导一摇选个别的,却听见一旁江南渡道:“好,就练刀。” 范一摇很是兴奋,冲过去取那把几乎比她还要高的大刀。 刀身用料实诚,很重,她费了好大力气,还险些被刀砸到。 凤梧看得心惊肉跳,瞥了眼一脸淡定的江南渡,道:“你如今怎么这样狠得下心了。”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乱世之下,最紧要的事就是让她学会自保,刚好如今她有个当镖师的念想,是个好契机。” 凤梧不信,“我看你能坚持多久,回头只要她一哭闹,你八成又要心软。” 然而这次江南渡还真是让凤梧刮目相看,即使下着鹅毛大雪,他也会准时准点将范一摇从床上薅起来。 “一摇,你记住一点,再花哨的招式,在绝对的力量和速度面前都没有意义,你时间不多,这一个月中,只需练习挥刀这一个动作,将你身为天狗的力量发挥出来,出刀要狠,要快。” 每天练习挥刀,还是那么重的长刀,范一摇才练习了三天,手心就磨出了水泡,疼得眼泪汪汪,耍赖不肯再练。 江南渡没有硬逼着她练习,反而很好商量地说:“既然不想练,那就带你出去逛逛吧。” 范一摇立刻欢呼雀跃起来,脑子里瞬间罗列出几十种美味小吃。 昆仑街上的人如今都已经相熟,见江南渡领着小姑娘出门,都忍不住打趣道:“哎呦,一摇啊,听说你想当镖师啊。” “哈哈,活这么久,还头一次见奶娃娃要做镖师的。” “小丫头你要当镖师?听说还要跟正经的挂牌镖师比武?” “啧啧,这细皮嫩肉的小瓷娃娃,可别再让自己的刀把自己个弄伤了!” 这些调侃的话语也只是街坊们毫无恶意的逗弄,可是听到范一摇耳朵里,却有些不中听。 “我有在认真练习刀法!真的!”她非常认真地向人解释。 没想到却换来众人更大的笑声。 “喏,这把刀送你,拿去玩。”小摊上专门卖小孩玩具的摊主见一摇可爱,拿了一把尺来长的小木刀,递给一摇。 这对一个准镖师来说,无异于一种羞辱。 范一摇憋得脸涨红,对街上那些美食顿时失去了兴趣,一跺脚跑了。 “哈哈哈这奶团子可真好玩!” “就是就是,才多大点的小人儿哦,居然还知道不好意思了呢!” 江南渡将玩具摊主送给一摇的小木刀接过,递过去几个铜板。 摊主连连摆手,“送给孩子的,不用钱。” “心意领了,做生意不容易,收下吧。” 玩具摊主这才接过钱,脸上一片喜气洋洋。 在人间生活上千年,江南渡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通人情世故的钟山之主,只要他想,可以十分轻易地获得别人的好感。 既然决定要在这里定居,那么为一摇提供一个和睦友好的邻里环境,就十分必要。 回到家,江南渡发现一摇不在房间,于是直接去后院演武场,果然看到她。 小孩此时正一下一下认真地练习挥刀,沉浸其中,完全将周围的人和事当空气。 凤梧在旁边看得惊奇,见江南渡来了,悄声道:“今天早上不是还哭闹着不肯练刀嘛,你把她怎么了?” 江南渡走过去,将那把小木刀插在兵器架上,从范一摇的角度,刚好是正前方。 范一摇:“……” 顿时挥刀的力道更大了,速度也更快了,简直拿出了拼命三娘的架势。 凤梧:“???” 江南渡在旁边指点了几句,纠正了一下一摇的错误姿势,然后才不紧不慢回答凤梧的疑问。 “没做什么,只是将一摇即将与挂牌镖师比武的消息放了出去,今天带她闲逛,被街坊邻居们打趣了一番。” 凤梧:“……” 不愧是春秋时期名震一时的客卿,这杀人诛心的手段当真了得! 凤梧不禁向小徒弟投去同情的目光。 不过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孩子的自尊心如此强? 接下来一个月,范一摇憋着股劲,日夜练习,风雨无阻。 凤梧的老母亲心泛滥,看得非常心疼,这天一边在厨房里炒菜一边对江南渡道:“这么高的强度,该不会把她累坏吧?” 江南渡却盯着凤梧锅里那一坨黏黏糊糊的东西皱眉,“与其在这里操些没用的心,不如把你的厨艺提升一下,给她做点好的补充体力。” 凤梧不干了,锅铲一扔,“你行你来。” 江南渡片刻犹豫都没有,直接将凤梧从厨房请了出去。 凤梧解围裙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一迈出厨房大门立刻换了副嘴脸,闲适地哼起了小曲,结果一回头,就看到小徒弟拄着一把大刀立在身后。 “哎呦喂!”凤梧吓了一跳,“一摇啊,你怎么站在这里?” “师父,你该不会是为了逃避做饭,才故意将饭菜做得那么难吃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练刀的原因,凤梧觉得小徒弟的气场越来越像她大师兄,自带肃杀之气,都没有以前软糯可爱了。 “怎么,怎么可能呢?师父是那种人么?!” 不过从这一天开始,师徒三人中厨子的重任就落到了江南渡的头上。 真不是凤梧偷懒,不愿承担投喂的责任,实在是……江南渡的厨艺太好了!!! 自从做饭的人从师父换成了大师兄,范一摇练刀的力道都比以前强了不少,每顿至少多吃两碗饭。 “大师兄,你既然做饭这么好吃,为什么之前还要让师父做……”范一摇有点小小的怨念,想想自己以前吃的,那都是什么啊。 江南渡将范一摇挑食不吃的菜叶子默默夹进自己碗里,平静道:“之前不会做。” 范一摇震惊,“大师兄你是才学的做饭?” 江南渡点了点头。 范一摇顿时一脸崇拜,“哇,大师兄你是天才吗!” 江南渡愉悦地勾了勾唇,礼尚往来道:“一摇也是练刀奇才。” 一大一小两个徒弟都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只有师父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一个月的约定期限到了,师徒三人敲响了对面龙威镖局的门,还像模像样递上挑战贴。 “什么,你们没开玩笑吧?”罗老板自然早就听说对面的外来户想要培养小徒弟当镖师,只是从没当回事。 毕竟脑子有病才会让一个走路都走不利索的小女娃娃来挑战挂牌镖师。 而事实证明,这家人的确脑子有病。 “凤老板,容我丑话说在前头,既然递了挑战贴,我们家的镖师可不会放水故意让着的。” 还不等凤梧说话,范一摇先将手中长刀往地上一墩,不满道:“谁用你们让!来!” 半个小时后。 范一摇扛着自己那把威风凛凛的大刀,骑在江南渡脖子上,身后跟着怀里抱牌匾的凤梧,师徒三人扬眉吐气回了家。 “挂牌镖师也没有很厉害嘛!”范一摇吃着包子刘家的肉包子,看着师父凤梧踩着云梯挂牌匾,一双小短腿一晃一晃,“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对对对,咱们一摇最厉害了!” 凤梧想到刚刚那几个被一摇一刀振飞出去的镖师,心里别提多解气了。 “不过,刚刚出门前那个罗老板悄悄给我说,假如我愿意去他们龙威镖局,他可以让我做总镖头,统领所有镖师呢!” 凤梧和江南渡两人同时表情一变,心中警铃大作。 “这个,一摇啊,你年纪还小呢,要一步一个脚印,先从……”凤梧正准备搬出说教,却被江南渡打断。 “一摇想做总镖头?”江南渡问。 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想!” 江南渡:“好,那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镖局的总镖头。” 范一摇一呆,似乎有点犹豫,不知道自家的总镖头和对面的总镖头到底哪个更厉害一点。 “可是对面有好多镖师哦……” 江南渡却及时打断了小朋友的逻辑思考:“一摇做师兄的总镖头,不好么?” 也对哦,人数多又有什么用呢,都没有她厉害,留在家里可是能给大师兄做总镖头的! “好,那从今以后,我就是咱们同兴镖局的总镖头啦!” (番外:养娃记完) 第132章 番外:九州日常1 自从那日走完了最后一趟镖, 通过天下第一戏楼的入口回到九州,日子过得飞快。 有了九州灵气的滋养,困守在尘世多年的阵法师和异兽们一点点恢复了原本的力量, 萎缩的寿命重新延长,时间于他们来说,也变得仿佛弹指一瞬。 罗铮当初护送有功, 即便只有一半的异兽血统, 也获得了大家的认可, 如今已经彻底接替了母亲, 成为狰族的族长。 这两天钟山为了准备主人烛龙的婚礼,变得分外热闹,罗铮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范一摇这个准新娘对婚礼细节没什么要求, 这才保下了罗铮的小命,没让他累断气。 范一摇从回到九州后就一直住在钟山,但是因为和江南渡的婚期将至,按照规矩, 过门前半月之内两人不能见面,所以她就搬去了凤凰居住的榣山。 钟山与榣山之间相隔千里, 江南渡为了接亲, 安排鸾鸟在中间搭出一架天桥, 其间彩云铺路, 点缀自九州各地收集而来的璀璨宝石, 远远看去, 仙雾缭绕, 缥缈似梦。 这还只是一条迎亲之路, 至于喜宴, 以及举办典礼的场地,更是极尽奢靡华丽,若是此时有人从远处望去,会发现从钟山到榣山竟是被笼罩在热烈似火的大红喜色中。 因为江南渡的大手笔,整个九州都被惊动,大部分人都对这场盛大的婚礼满怀期待,毕竟九州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而且还可以蹭吃蹭喝,当然也有小部分人对这位曾经的九鼎看守颇有微词。 特别是得知她明明有机会重塑九鼎,却最终选择放弃,更是有不少人心生不满。 一些极端的,甚至扬言说要在她和烛龙的大婚之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你这么高调,就不怕让一摇惹来更多的非议?”凤梧问江南渡。 江南渡正在给一摇准备典礼所需凤冠,一颗颗明珠由他亲手镶嵌,听凤梧这样说,淡淡道:“我就是要让那些人知道,她值得最好的。” 凤梧亲眼见证过江南渡艰辛的寻妻过程,如今两人终于修得正果,十分不易,他也就不忍再说丧气的话,没有告诉江南渡,最近一摇总是夜夜惊梦。 范一摇自回到九州以来时常半夜被噩梦惊醒,梦见因为她的选择,华夏彻底凋敝,她所熟识的那一张张面孔,终究化为枯骨,怀着不甘与绝望。而本就奄奄一息的国家,最后也被列强分食殆尽,千年文明沦为尘烟。 “一摇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昨天晚上又做噩梦了?”凤梧来给小徒弟送为她准备的嫁妆,没想到却见她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发呆。 “师父,九州通道还是封闭的吗?” 自从他们最后一批从凡间撤回九州,那个在天下第一戏楼短暂开启的小小通道就彻底关闭了,转眼十几年过去,依然没有开启的迹象。 凤梧愣了愣,道:“应该还是封闭的,一旦哪里有通道开启,我们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对这个答案,范一摇丝毫不意外,轻轻叹了口气。 凤梧猜到小徒弟心事,安慰道:“一摇不要太担心,既然当初做出了选择,就要坚信自己的判断,外面有魏教授和赵教授那样的人,还有那些参与押运的学生,他们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范一摇点点头,“是呀,就算我对自己没有信心,也该对他们有信心。” 不过虽然是这样说,范一摇心底终究还是有些不安的,毕竟在他们返回九州之前,看到的是那样一个残破不堪的江河,百姓大多食不果腹,强敌环伺,山雨飘摇。 那支从北方向西南的走镖队伍,如星星之火,狂风暴雨中如此脆弱,也不知最后等待他们的结局究竟如何。 “好了,别想了,来看看师父给你准备的嫁妆。”凤梧故意转移话题,将手中精致的木匣递给一摇。 “谢谢师父。”一摇将木匣接过来,轻轻打开,顿时一阵金光四溢。 “呃……师父,这是你的羽毛吗?” 凤梧纠正:“是凤凰翎羽!” 范一摇用哀怨的目光看向凤梧,“好歹也是师徒一场诶,师父你就这么抠的么,连嫁妆都要从自己身上薅羽毛。” 凤梧炸毛,再次纠正:“这是凤凰翎羽!凤凰翎羽!不是什么羽毛!” 范一摇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心翼翼将木匣合上。 她怎会不知道这礼物的珍贵,只是开了个玩笑,想要打破刚刚略显沉闷的气氛。 凤凰翎羽,携带在身上,关键时刻可抵致命一击,相当于是给自己多续了一条命。凤凰身上并非所有羽毛都能称之为翎羽,那是如龙之逆鳞般的存在。 “多谢师父。”范一摇起身,手捧木匣,向凤梧十分郑重地行了一礼。“我会好好珍惜的。” 凤梧这才意识到是被小徒弟恶作剧了,好气又好笑,然而看着面前向自己盈盈施礼的少女,他一时间又有些恍惚。 当年那个梳着两个发鬏的小团子,不知何时竟已经出落成这般清丽模样,经历了这些年,她已彻底脱去稚气,眉眼间日益成熟稳重,再也不是那个斜挎着大刀,走街串巷寻找美食的小姑娘了。 仔细想想,她已经多久没有像刚刚那样,和自己拌嘴打趣了? 凤梧一时间心生感慨,想到她不日即将嫁为人妇,竟有种老父亲的不舍,莫名在心里对那条黑龙生出敌意来。 “一摇啊,别对自己太苛责了。”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是说了这样一句,拍了拍她的头。 有风吹过,惊得梧桐树叶一阵沙沙的响,几片翠色树叶飞落,其中一片轻轻落于范一摇发顶,似乎也如凤梧一般,给予她长者的叮嘱和祝福。 婚期终至,运红尘一大早就带着运流年过来。 范一摇很是惊喜,“你不是说最近要调作息,早睡早起嘛?” 对于苍鹤来说,优秀的作息当然就是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哦!我怎么可能在家睡大觉嘛!”运红尘看着十分亢奋,“我还要给你当伴娘呢!” 范一摇道:“我们这是中式婚礼,又没有伴娘……” 运红尘摆摆手,“那没关系,不过就是称呼嘛,没有伴娘,我和流年就给你当送嫁丫鬟!” 范一摇:“……” 给范一摇化妆的是一只讹兽,名叫顾槐花。讹兽本就精通化妆之道,而这位顾大师据说是他们族中排名第一的化妆高手。 “范小姐,你的皮肤真的好好哦!上底妆效果一定特别好的!”顾槐花也是从人间回到九州的,在沪城定居多年,专门负责给达官显贵的夫人小姐搞妆造,嘴特别甜,服务意识极强。 “我跟你讲哦,不要听那些外面的风言风语,那些没去过人间的土包子懂什么啦,你的做法没错的,我支持你!” 范一摇听得有趣,问:“为什么我没错呀!” 顾槐花一边手法利落地用小刀刷刷削着眉笔,一边道:“哎呦,外面都是什么世道了,那些人哪里懂的了!大炮洋枪飞机炸`弹,威力可不比阵法师的阵术差的,分分钟可以将一个城市夷为平地!说什么重聚九鼎,依我看呐,不如你帮着那些老师学生们将学术资料运走呢!以后我们也造飞机大炮,不怕被人欺负!” 范一摇忍不住勾起唇角,这还是回到九州以来,她第一次听见来自亲朋之外的肯定。 “你居然也知道我们那次帮忙押运的是学术资料嘛?” “那当然咯,你的事迹如今早就传遍九州,谁不知道啦!范小姐,我真的好佩服你,听说要给你化新娘妆,我连着好多天睡不着觉,感觉可以吹一辈子了!” 顾槐花这番话的确让范一摇心情好了不少,待妆容化好,大红的喜服穿上,衬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明媚娇艳。 “啧啧啧,总镖头,你今天可真好看呀!”运红尘看得眼睛都直了,甚至有点不舍得将这样一张脸用红盖头盖住。 榣山山门口响起了鞭炮声,嘈杂渐起,是接亲的队伍到了。 范一摇蒙着盖头,被运红尘和运流年扶上喜轿,只能从盖头下的余光里看到一排白色兽腿,她知道这些是异兽駮,而当先那只駮上面坐着的,是她的大师兄。 今天终于就要成为师兄的新娘了呢。 对大师兄的感情,已并非单纯的男女之情,他曾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如兄如父的亲人,是她并肩而战的伙伴。 她活了两辈子,而他等了他上千年。 “一摇,哥哥来了!别害怕!” 沈顾带着不少天狗族的人来给范一摇送亲,他早听说了有人对他这宝贝妹妹不怀好意,生怕今天会有人趁乱生事,特意带人来撑场子。 “就是的,今天我们大小姐出嫁,我倒是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找不痛快!” “大小姐的大日子,就是我们的大日子!” “敢造次者怎么办?” “杀!杀!杀!” 范一摇上轿子的动作僵硬了一下,只想弄一大锅肉包子把这些家伙的嘴堵上。 这些跟在沈顾身边的天狗身上还带着天犬会的江湖做派,个个穿着一身黑,走到哪里都是杀气腾腾,看着不像好人。 本来好好围观看热闹的阵法师和异兽们齐齐向后退散开,心道天狗不愧是凶兽,看着不太好惹的样子。 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沈顾这样带着人闹过一场,当真没什么人出来捣乱。 范一摇坐进轿子,接亲队伍顺利行进,等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她才偷偷掀开盖头,拨开轿帘。 此时他们已经走上鸾鸟天桥,云雾缭绕间,九州尽收眼底,从这里望去,这片土地依然山清水秀,丝毫看不出伤痕累累的模样。 駮的行进速度很快,他们白身黑尾,头上长角,异能是能够抵御兵器锐物的伤害。据说千年前那场针对处罚范一摇的投票中,駮一族是全员投反对票的。 “是范大人嘛?” 范一摇忽然听见一个好听的女声在轿外响起,她微微探出头,发现不知何时轿子边上多了一只駮。 见一摇望过来,駮水汪汪的大眼睛温柔眨了两下,幻化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范一摇向少女点点头示意,笑道:“如今我也没什么官职,叫我一摇就好。” “那我还是叫你范总镖头吧!”少女漂亮温顺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范总镖头,今天我是特意向您来表示感谢的。” 范一摇惊讶:“诶?我们认识么?” 少女自我介绍:“当年我流落到人间,被荣丰一对人类夫妻收养。” 范一摇一听“荣丰”两字,瞬间明白了什么。 少女继续道:“范总镖头想起来了吧,正是因为你当初敲响惊天鼓,废除了当地祭龙王的陋习,我后来才能过安生日子,还能读书上学了。回到九州后我将这件事禀告给族长,我们駮族都替我感念您的恩情,所以听说您要与烛龙大人喜结连理,我族自告奋勇要来这接亲的任务,务必顺利护送您前往钟山。” 范一摇受宠若惊,急忙道:“哎,原本也只是无意中让你受益,不必这样客气。” 少女却向范一摇深深行了一礼,“范总镖头不必妄自菲薄,您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义,是为了九州灵界与凡尘的千秋万代,今天我们来这里,就是想让您知道,还有很多支持爱戴您的人,不必为那些不同的声音而介怀。” 范一摇听得眼睛发热,也向少女点头回礼,“多谢你们。” 少女说完这些话,便又重新化为駮的兽体形态,归于队伍之中。 范一摇之前原本以为駮愿意帮忙送亲,或是碍于师兄的面子,或是被重金聘请,却唯独没想到,它们此来,竟是为了自己。 心中萌生出暖意,范一摇下意识挺直了脊梁。 就在这时,她又听见送亲队伍中一片唏嘘喧哗之声。 “哎呀,那是什么呀!”当先喊出声的是天犬会的成员,他们全都提高了戒备,甚至纷纷亮出了刀枪棍棒。 “哦哦哦,好像是毕方鸟!” “原来是毕方呀,那没事了,自己人自己人。” 警备解除,范一摇再次撩开车帘,随着一阵振翅声自天际传来,她看见一片青色的鸟群正向天桥的方向飞来,随着它们飞得越来越近,渐渐能看清楚当先一只领头的鸟不同于其他同伴,是通身的赤红,单腿长羽,唯有鸟喙一点白色。 范一摇立刻开心地冲那只鸟挥起手来,“刘浮!!” 赤色毕方鸟落于轿旁,化身为一位俊秀的少年,身穿红纹青衣,单手抚胸,向范一摇鞠躬行礼。 “范总镖头,我们毕方一族恭贺您大喜,今日特来相送。” 范一摇回礼,“多谢,劳烦大家了。” 公事公办的礼仪结束后,刘浮变得跳脱起来,竟是跑到喜轿旁,好兄弟般用拳头捶了下范一摇的肩。 “都是朋友嘛,客气什么!要是没有范总镖头,我们毕方一族恐怕早就自焚在沙漠中,哪还等得到九州通道开启呀!” 刘浮突然感觉到背后一道冷嗖嗖的视线,回头正与新郎官那双双冰冰的眼对视,吓得一个激灵,赶紧退后。 “好了好了,范总镖头今天是新娘,你且大胆往前走,有我们毕方一族在旁边护送,肯定没人敢来捣乱。” 给范一摇加油鼓劲完毕,刘浮便重新化身为毕方本体,带着族群队伍缓缓飞至天桥上方,一路相随,仿佛一顶为接亲队伍遮风挡雨的华盖。 接下来,在毕方之后,越来越多与范一摇有过交情的异兽族群出现,前来为她保驾护航。 范一摇欣慰之余,也有遗憾,在诸多异兽族群之中,并没有任何一个阵法师群体。因为阵法师一直以来以帝俊为尊,范一摇没有遵循帝俊遗愿,未能重聚九鼎,始终未曾获得阵法师们的原谅。 接亲队伍即将抵达钟山地界时,忽然自远方传来一声巨响,如闷雷,亦如山崩。 所有人都是一惊。 “那是什么?”凤梧循着声音望去,心中惊疑不定,回头对江南渡道:“该不是那些阵法师又起什么幺蛾子了吧。” 江南渡眸光微凛,“不管他们,继续前行。” 随着接亲队伍中最后一辆马车进入钟山,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喜庆的奏乐之声很快冲淡了疑虑的烟云,大家也就将那声不明来由的巨响遗忘到脑后。 凤凰亲自担任婚礼的司仪,在一片道贺声中,正欲宣布典礼开始,罗铮却行色匆匆地进来,说是如今的阵法师之首叔均已抵达钟山门口,带来一个人,务必要与范总镖头见上一面。 千年前那场灭世之劫后,阵法师集团不忍看到首领帝俊无后,便从他的宗族里过继了一人,而如今这位名为叔均的阵法师,正是帝俊名义上的后人,算辈分,要称帝俊一声祖父。 “这人来肯定没什么好事,先不要理他。”凤梧准备打发罗铮去回话。 范一摇的重点却在罗铮最后一句话:“他们带来了一个人与我相见?是谁?” 罗铮摇头,“我也没见到,只说那人是总镖头的一位故人。” 第133章 番外:九州日常2 “师父, 师兄,我想见见这人。” 范一摇心脏忽然跳得厉害,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的, 是拿着折扇的男子身影。 尽管已经亲眼见证了那人的消亡,可范一摇在这一刻还是萌生出微末的希冀。 他毕竟是那样厉害的人物,说不定又使用了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 重新回到九州了呢? 毕竟曾经大家也都以为他身死, 可他还是活下来了, 并且想法设法引领着她寻找九样铜器, 重聚九鼎。 说不定,说不定…… 江南渡是最了解范一摇的人,自然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他知道这或许是她的一个心结, 倘若今日求见当真是那个人, 又怎能拦着她不让相见。 “让他们进来。”他神情平静地吩咐。 凤梧劝道:“小江江慎重啊,放那些疯子进来,就不怕他们将你和一摇的婚礼搅合了?” “无妨。”江南渡回答得笃定,“这里是钟山地界, 量他们也不敢造次。” 罗铮领了命令退出去,原本喜气洋洋的礼堂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不多时, 一行人进来, 为首一名白衣翩跹的英俊男子, 正是当今的阵法师之首叔均。 或许是多少沾上点血缘关系, 叔均眉眼间隐约可见当年帝俊的影子, 只是从气质上看, 没有那样出尘飘逸, 看起来更为稳重踏实。 范一摇将盖头掀开, 目光略显急切地在这行人中扫过, 最后落在一个带着幂篱的人身上。 她心中微微一跳,可是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人骨骼纤细玲珑,一看就不是男子。 难不成那人转世投胎,此生变成了一个女人? 范一摇心里犯着嘀咕,依然没有放弃希望,毕竟,当初第一次重逢,他就是以风月场老鸨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的。 “范总镖头,我给您带来一个朋友,请您见一面。”叔均开门见山,语气淡淡,不辨喜怒,他身后一众阵法师也同他一样,全都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和来意。 此时礼堂中所有人都盯着那位头戴幂篱的不速之客,叔均话音方落,便见此人缓缓上前,抬起手掀开幂篱。 范一摇看到那张脸,不由惊讶得瞪大眼睛,脱口而出:“胭拾?!” 在场众人,也唯有凤梧,江南渡和运红尘认识胭拾,这位曾经流落沪城风月场的沈家大小姐,在他们成功淬炼了定情锁之后,只身前往日本,并且为了引诱一名日本军官套取情报,从范一摇这里借走了定情锁。 “范总镖头,没想到我们有生之年还能再相见。”胭拾笑了笑,走上前给了范一摇一个拥抱,“今天真的好漂亮呢。” 相比于当初分别时,胭拾的面容增添了些许风霜,却依然有种勾人的风情。毕竟对于一个普通人类而言,十余年已经是人生中相当长久的岁月了。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范一摇惊得都结巴了。 一旁的江南渡眸光微动,在确认胭拾的身份没问题之后,立刻想到了什么。 而率先点破的,还是凤梧:“九州的通道……重新开启了?!” 所以他们刚刚在鸾鸟天桥上听到的那一声巨响,其实是九州通道重新开启的声音? 胭拾笑着点头,“是啊,重新开启了,而且不同于当年在天下第一戏楼的通道,这次是全面的开启,从今以后你们想回去,可以随时回去看看了,只不过通道口还是有些小,可能需要你们这边做一个限流的管理,我这次来,就是对接这件事的。” 范一摇愣愣地看着胭拾,大脑好像一瞬间宕机。 “还有,也是为了物归原主。”说着,胭拾从怀中拿出一把铜锁,正是当初那把定情锁,九鼎所化的九样铜器之一。 “这把锁……你用不到了吗?”范一摇问。 “嗯,用不到了。”胭拾脸上绽开明艳的笑容,“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了。” 范一摇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胭拾,在她的记忆中,胭拾身上永远笼罩着一层薄雾般的沉郁,就像一缕光影中徐徐漂浮的烟,难掩晦暗底色。 可是这一刻站在她面前的胭拾,就像拂净了灰尘的宝石,清透耀眼,好像由内而外地发着光。 “你的任务完成了,是不是意味着……”范一摇几乎有点不敢继续往下问,生怕得到令人失望的回复。 胭拾却给予肯定地点点头,“嗯,都被赶出去了,日本人,欧美人,都离开了,我们胜利了!你以为九州通道为什么会在今天开启?” 说到这里,胭拾握住了范一摇的手,眼中隐现泪光,“那是因为,今天是我们的建国之日啊!我们有了一个崭新的国家!不用再看任何人的眼色,是完全独立,自主的!” 从未离开过九州的人可能无法理解胭拾所言意味着什么,但是,所有曾经在尘世生活过,见证过那段不堪回首岁月的异兽和阵法师,此时全都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恍然,激动,震惊,到最后,无一不是热泪盈眶…… “娘亲,你好厉害呀,你一直说我们会有个新的国家!果然有了诶!” 这时一个稚嫩的女声打断了满堂沉默,人们纷纷循着声音看过去,见说话之人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她身边站着一位身穿秀禾服的美妇人。 在场之人都认识这位,她是九州非常特别的存在,既非异兽,亦非阵法师,正是天下第一戏楼的老板霍颜,也是如今穷奇一族的的族长夫人。 “是啊,我们不仅会有新的国家,还会有一个非常强大的国家。”霍老板目光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 “说得对,我们以后一定会有个强大的国家!”胭拾附和,然后对范一摇道:“祝福我已经带到了,东西也奉还了,我也该去忙我的事了。” “胭拾姐姐,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新婚礼物。”范一摇有些哽咽。 胭拾温柔拍拍一摇的手,“你和江大掌柜,记得常回来看看。咱们后会有期!” 阵法师们又重新将胭拾送出了钟山,但是叔均却留了下来。 他显然也是在胭拾见到范一摇以后才得知她的来意,因而怔忪许久。 “范总镖头,或许你是对的。”待礼堂内所有流程重新回归正轨,叔均上前,冲范一摇拱了拱手,“但是新国初立,华夏之地命运究竟能走向何处尚未可知,咱们来日方长。” 说完,又从怀中拿出一只木匣,放于礼单桌上,然后告辞离开了。 “这人什么意思啊?”运红尘看得懵逼。 运流年却撇撇嘴,做了个鬼脸,“不好意思了呗,他们天天对我们总镖头喊打喊杀的,如今发现她选择的路可能才是正确的,打脸了,可不得自己找个台阶下!” 范一摇手中捧着那把定情锁,直到胭拾和叔均相继离开,还有些回不过神。 一双温暖的手覆上她的手,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片冰凉。 “大师兄。”她抬眼看向身着喜服的青年,波澜起伏的情绪之海似找到了定海神针,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一摇,礼还未成。”江南渡目光柔和,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范一摇这才意识到,礼堂内所有人此时目光都落于她身上。她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想要自己将掀开的盖头重新蒙上。 “我来。”江南渡先她一步,重新将盖头蒙好,凑与她耳边低声道:“有什么话,我们晚上说。” 如今解决了一桩长久压在她身上的心事,范一摇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今天过后,她和师兄之间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特别是刚刚师兄那一句“我们晚上说”,更是让她双颊瞬间滚热。 好在此时盖头已经蒙住,没人能看清她那张红透了的脸。 凤梧继续主持接下来的婚礼流程,范一摇全程脑子都是不转的,只跟着他的口令,先是一拜天地,然后二拜高堂。 范一摇这辈子的亲爹,也就是天狗一族上代的老族长,在回到九州后不久便病逝了,江南渡更是无父无母,所以对两人来说,还能称得上高堂的,也只剩下凤梧一人。 “哎,一摇行礼就好,烛龙你就算啦。”两人毕竟是同辈,都是九州创世时就存在的开山怪,凤梧占了这许多年的便宜,很有自知之明。 然而江南渡却还是跟着范一摇,向凤梧行了大礼。 “哎呀,这我可受不得呀!” “既然称了这么多年的师父,这礼自然是受得的。”江南渡认真看着凤梧,“若无当日规劝,只怕我早已做下让自己追悔莫及之事,大恩不言谢。” 说完,江南渡又是跟着范一摇一拜。 凤梧憋了半天,终究是没憋住,不禁老泪纵横,为了不让亲朋故旧看笑话,他急急忙忙催促两人夫妻对拜,然后送入洞房。 “等我。”按照典礼程序,新郎还要在酒席上应酬,所以两人只能在此分别。 范一摇习惯了粘在大师兄身边,这一刻却巴不得赶紧遁逃,因而并没有回应江南渡。 偏偏运红尘和运流年看出她害羞,故意打趣:“哎呀,总镖头,怎么不理大掌柜呀?” “就是就是,第一次见到范总镖头这样安静呢!” “喂,你们两个,我的烛息刀可还在这里呢!”范一摇咬牙切齿,感觉整张脸热得像被烧熟了一样。 第134章 番外:九州日常3 新娘被送入洞房后, 天犬会的人终于彻底解禁,在沈顾的带领下,一帮天狗气势汹汹把江南渡围了起来。 “江大掌柜, 以后可得对我妹妹好点,不然天狗一族,绝对不会轻饶了你。”沈顾端来一杯酒, 半是威胁半是玩笑道。 江南渡从罗铮手中接过酒杯酒壶, 倒了一杯酒回敬, “一摇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想必沈族长最清楚不过,无需多虑。” 沈顾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江南渡的肩膀,竟也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在他之后, 接下来一个又一个的天犬会成员开始上来敬酒, 好不容易几十号人全都轮了一遍,还以为这就算完事了,没想到又开始新的一轮,找的借口也是五花八门。 “江大掌柜, 祝愿您和我们家大小姐生的孩子长得像大小姐!” “江大掌柜,愿您以后和我们大小姐天天吃上好吃的肉包子!” “我们大小姐喜欢刀, 江大掌柜以后一定要多多送我们大小姐宝刀啊!” 眼看着敬酒的理由越来越不靠谱, 凤梧实在看不下去, 想出来帮江南渡挡一挡。 江南渡却拦住凤梧, 似笑非笑道:“江某看出来了, 诸位是想探探我的酒量, 若是如此, 何必费心找理由, 咱们来点痛快的。” 见江南渡说破, 天狗们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亮开架式,沈顾更是拍拍手,让人抬上来一百坛酒。 “我说沈二爷,您今天要是把新郎官灌趴下了,您妹妹不得跟您生气呀?” “就是就是,还怎么洞房花烛嘛!” 周围有人起哄,却被沈顾一个凶狠的眼神吓退。 不提洞房花烛还好,只要一想到他天上有地上无的宝贝妹妹被条黑龙给霸占了,他心里就堵得慌。 “江大掌柜是爽快人,不知道咱们要怎么喝?”沈顾问。 江南渡理了理喜服下摆,稳稳坐下,道:“你们任凭是谁,每喝一杯,我跟一杯,沈族长以为如何?” 沈顾冷哼一声,“江大掌柜未免有些托大了吧?” 江南渡却只是抬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异兽相比于阵法师,本就更加遵循天性,全都看热闹不嫌事大,最开始还有几个脑子冷静的劝说,可是一看江南渡那样笃定的样子,也就不再下场了,瓜子花生抓起来,清酒小菜吃起来,等着看一龙单挑群犬的好戏。 天狗一族今天来了四十多人,车轮战和江南渡拼酒,十几轮过去,一些酒量不好的天狗舌头发僵,脚底发软,被人抬下去。 又是十几轮,剩余的天狗斗士们只剩下不到十人。 而反观江南渡,竟是面不改色,毫无醉意,反而一双眼睛越发亮,透出凌人的压迫感。 “怎么样,沈族长还要继续么?”一个时辰后,站着的天狗算上沈顾在内,也只剩三人。 “继,继续!我,我还能……喝!”沈顾强装镇定,难得保持着一族之长的风仪,没有像小弟们那样东倒西歪。 “好,那我再敬一杯。”江南渡举杯又饮,未等放下酒杯,便听见一声钝响,竟是沈顾仰面栽倒在地了。 宾客们赶紧上前,扶的扶,搀的搀。 偏偏沈顾还不甘心,挣扎着道:“放开我,我,我没醉!我还能再喝三千杯!” “哎呦,可别喝了,还三千杯呐,再喝一杯您只怕就得让人抬出钟山了!” 众人连拖带拽将沈顾和剩下的两个迷迷糊糊的天狗拖走,见江南渡喝了这么多酒,一方面是不想再为难他,一方面是对他深不见底的酒量有些打怵,随便寒暄几番,就给他打发回去,让他好好回去陪新娘子。 运红尘和运流年一直在新房内陪着范一摇说话,此时听到外面脚步声,不禁惊讶。 “是大掌柜么?怎么这么快?” “是啊,酒席不是才开了一个多时辰。”运流年上个月才参加过一场婚礼,酒席闹到了半夜,新郎也全程作陪。 “不会是哪个熊孩子摸过来了吧?我们去看看。” 运红尘和运流年出去查看情况,谁知这一去却没了声音,范一摇蒙着盖头等了半天,总算听见推门声再次响起。 “怎么样,到底是谁在外面呀?” 无人应答,只有稳稳的脚步声靠近,带来熟悉的气息,夹杂酒气。 一摇呼吸微滞,手无意识攥紧袖摆,清楚听见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大师兄?是你吗?”试探着问出口时,一摇被自己微颤的声音吓了一跳。 江南渡站在喜床旁,望着那顶着红盖头的身影,一时间竟有种近乡情怯的复杂情愫,拿着喜杖的手迟迟不敢去触碰,生怕眼前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稍有不慎就化为虚无。 这是千年前将他从沉睡中唤醒的恩人,是钟山崖边日夜相伴的挚友,是他寻了等了千年的人,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小师妹。 而如今,她即将成为他的妻。 “师兄?”范一摇又唤了一声,语气中透出不安。 江南渡回神,应道:“嗯,是我。” 范一摇不说话了,堆叠在腿上的宽大喜服袖摆被她抓得更紧。 江南渡走上前将盖头挑开,看着那张娇艳明媚的脸,半晌未动,眸色深幽。 范一摇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却强装不在意道:“看什么呢,不认识我啦?” “嗯。”江南渡应了一声,深深凝望眼前人,“不认识了。” 范一摇脸又烫起来,撇开目光,故意不去看江南渡,“干嘛装作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刚刚在礼堂上,明明已经掀开过盖头了呀。” 江南渡却道:“那不一样。” 范一摇问:“哦?怎么不一样?” 江南渡:“地点不一样。” 之前是在礼堂,光天化日之下,而今是在洞房,花烛软榻之侧。 范一摇自然听出了江南渡的言外之意,分明是紧张害怕的,心底却又有一种甜蜜欣喜泛出,混为一种酸胀的恼意,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偏偏江南渡说完这句,又不再言语,空余一室烛火摇曳,让两人的影子绰然交叠。 范一摇决定打破沉默,故作轻松道:“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我看别人成婚的酒席都要摆上很久。” “怕你等得久了,会无聊。” 江南渡在范一摇身侧坐下,两人的喜服堆在一起,喜服之下的身体透出淡淡的体温,彼此触碰依靠。 这时范一摇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有多重,讶异道:“师兄你是不是喝了很多酒啊?” 还不等江南渡回答,室外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哭嚎—— “妹妹诶,我的妹妹!哥哥对不住你啊!!” 范一摇一惊,霍然起身,“是我哥!他出什么事了?” 她正想出去看看发生什么,手却被一张温暖的大手抓住。 “无妨,他只是醉了。”江南渡怕范一摇担心,便将天犬会和他拼酒的事说了。 一摇听了哭笑不得,“我哥他胡闹,师兄你怎么也跟着胡闹啊。不过……能将四十几个天犬会的人喝趴下,你到底喝了多少啊,居然都没什么事么?” 范一摇实在是担心又好奇,抬手去摸江南渡的额头。 江南渡低头垂眸,正对上范一摇扬起的脸,两人距离一下拉得极近,彼此呼吸纠缠,气氛变得暧昧,范一摇覆盖在他额上的手也变得不知所措,想要收回,却已经先一步被江南渡捉去。 “一摇……会不会觉得不适?”江南渡眼睫微垂,掩住眸中情绪,有意不去看范一摇。 一摇现在已经紧张得要出现眩晕感了,甚至都不知道江南渡在问什么,“嗯?” 江南渡声音低沉,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听得一摇耳朵酥麻。 “一摇此生是由我看着长大,亦视我如兄如父,而今……而今……”江南渡终究是没能将那句“而今将要与我行周公之礼”说出口,面上显出一层薄红,睫羽微震,“不会觉得别扭吗?” 之所以同意与天犬会的人拼酒,不仅是想早点结束酒宴,不忍她久等,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点醉意,冲淡这种背德感。 范一摇明白江南渡在说什么,睫毛也跟着颤抖起来。 “说说说什么呢,我只拿你当过兄长,什么,什么时候当做父辈,师兄你,你你你别乱说……” 范一摇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但是其中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再清楚不过。 “别忘了,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 江南渡倏然抬眼,目光不再躲闪回避,如鹰隼盯住猎物,但他还是隐忍克制,深吸一口气,“一摇如果真的不想,我还可以等。” 范一摇头都要埋到胸前,“你都等了那么多年,怎么那么喜欢等啊……” 声音到最后,小得微若蚊蝇。 但江南渡却听清了,听得清清楚楚,眸色愈发幽深晦暗下去。 “好。” 红烛似火,房中暖香融融,大红的喜字贴了满屋。 “那就不等了。” 帷幔垂落,范一摇感觉两片温热覆来,带着酒意的香,顿时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师,师兄,我酒量不好,你这样,我可能,可能会醉的……” “那就醉吧。”江南渡低笑出声,“醉了,应该就感觉不到疼了。” 虽然以前两个人也亲吻过,但都是浅尝辄止,这一次范一摇却明显感觉到师兄的不同,更具攻击性和占有欲。 范一摇眼睛被吻得沁出水光,忽觉胸前一凉,藏在喜服下的小衣不知何时被解开。 她微微颤栗,若盈水而振的莲。 “你还带着这个?”江南渡嗓音有些哑,盯着一摇白皙脖颈上的一根红线。 这是当初他送给她用来护身的龙鳞。 范一摇低头看了眼,点点头道:“这是师兄你送的呀,我从不离身。” 江南渡勾着那根红绳,将吊着的龙鳞从衣服里面拉出。 一摇不解,“师兄,为什么要给我摘下来?” 江南渡俯身,轻轻在她耳侧厮磨:“一会儿碍事,可能会弄伤了你。” 一摇想不明白这吊坠怎么会弄伤自己,怔愣间,只见师兄将那块龙鳞握于掌中,再与她十指交握,将鳞片扣合于两人之间。 “今日有我在,不需要它了……” 尽管江南渡非常温柔,范一摇后面还是疼哭了,更要命的是,她被折腾了几次,隐约记得合眼时外面天色已亮。 她也总算知道,为什么江南渡会说那吊坠挂在她脖子上,会碍事了。 原来可以有那么多……花样。 运红尘和运流年看到江南渡来时就遛了。 两人非常想听壁脚,和她们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也不少,奈何烛龙威压摆在那里,谁敢偷窥?因此整个洞房花烛夜,都没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去闹洞房。 钟山给来客安排了住宿,运家姐妹毕竟是苍鹤,熬了一天,和范一摇分别后就去客房补眠了,再醒来时已是凌晨。 “姐,有件事我想不明白。”运流年忽然道。 “啥事呀?”运红尘懒洋洋打着哈欠。 “你说我们都那么害怕江大掌柜的威压,为什么只有范总镖头不怕呢,她明明也是异兽啊。” “可能从小到大待在身边,免疫了吧。”运红尘不当回事地说,“而且天狗一族本来也很强嘛。” 运流年却故作高深地摇了摇手指,“我看不止于此。” 运红尘给自己倒了杯茶:“那不然呢?” 运流年:“大概是龙精入体,吸收了龙息的缘故。” 运红尘一口茶喷出来,惊恐地看自家妹妹,“你那是什么虎狼之词!” 运流年一脸“姐你真是老古董”表情,“而且我还听说了,龙族那方面,可是很猛的。” “你你你,小小的年纪,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看我不告诉爹娘!”运红尘追着妹妹打。 “哎呀,不信我们赌一把嘛,就赌明天早上范总镖头起不起得来,怎么样?” (番外:九州日常完) 第135章 番外:故地,故人 范一摇早上是被一声巨响震醒的, 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晃动。 “地动了吗?”她几乎是从床上弹坐起来,随即后知后觉地想到,这里是九州, 哪里来的地动。 而现实中的地动也只有那么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 江南渡披衣起身,不忘安抚地摸摸一摇的头, “我出去看看, 你继续睡, 有事的话我来叫你。” 范一摇刚被惊醒, 整个人还是懵的,被江南渡顺完了毛,又躺下睡过去了。 这一觉再睡, 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等她餍足地伸完懒腰,才想起早上那回事。 “醒了?”江南渡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早饭。 “大师兄,早上那会儿到底发生什么了?”范一摇坐在床上,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 “没事,又有新的九州通道打开了而已。” 范一摇惊讶, 自从大婚当天, 这么多年还没有新的九州通道开启过。 而九州通道的数量与大小, 与国运息息相关。 “怎么突然又开了新的通道呀?”范一摇跳下床, 兴奋得眼睛都亮了, “是不是人间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嗯, 算是大事。”江南渡展开报纸在餐桌边看, 故意说一半留一半。 范一摇等了半天没等到后文, 急得摇江南渡的胳膊, “什么大事啊?师兄你快说!” 江南渡似乎觉得范一摇急迫的样子很可爱,故意逗她不答话。 范一摇这时注意到江南渡手中的报纸,自从九州通道打开,每天都会有人将人间的报纸送进来,江南渡也养成了每日看报的习惯。 她一把将报纸夺来,只见上面头版头条醒目的红色大字写着: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真的,真的成功了……”范一摇看得久久怔神。 核能开发一直以来都属于最高国家机密,直到这天之前,即便范一摇有意关注打听,也未曾得知半点消息。 报纸上还配有一张蘑菇云升空的黑白照片,范一摇盯着那照片看了半天,才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江南渡。 “师兄,你说这个原子弹的成功研发,跟我们当初护送的那块镭样本,有关系吗?应该……应该也有的吧,哪怕只有一点点点。”范一摇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个手势。 江南渡看得好笑,点头道:“嗯,可能有的。” 虽然距离那场护送,已经过去几十年,但作为这次研发主导的邓先生,正是从西南联大毕业的,甚至研发核心成员中就有当年参与护送的学生,又怎么能说毫无关系呢。 范一摇心满意足地弯起眼睛笑,那是发自内心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感。 “是吧,我也觉得诶,总归会有一点点帮助的。” “不如……我们回去看看?”江南渡提议。 范一摇惊讶得睁大眼,“可以嘛?” 九州这些年也经历了几番改革,原来占山为王等级尊卑严格的制度已不复存在,受到人间现代化影响,九州灵界也逐渐出现诸如立法会行政司之类的机构。 而江南渡和范一摇都在其中身担要职,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虽然一直很想回人间看一看,却抽不出时间。 江南渡查看了一下两人的日程表,“嗯,请两天假,应该还是可以的。” “那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走呀!”范一摇迫不及待,拉起江南渡就要往外跑。 跑到一半范一摇想到什么,忽然“哎呀”一声,苦下脸来。 “怎么了?” “师兄,现在从九州去人间需要办理通行证的,据说还要提前三天预约。”范一摇很懊恼,倒不是等不了这几天,实在是很想看看这则喜讯公布后人间举国欢庆的样子。 要是错过了,有点可惜。 “早就办好了。”江南渡摇了摇夹在指尖的两张通行证,“去那边的衣服也都准备好了。” 范一摇一脸崇拜地看着江南渡。 大师兄是会变魔术嘛!这么厉害! 江南渡被这眼神看得极为受用,捏了捏一摇的脸,“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范一摇拿到江南渡给的衣服换好,发现竟是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她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觉得十分稀奇。 回到九州这么多年,已经许久不穿凡尘衣服,原来现在流行的趋势已经变成这样了吗?可这不是当兵的才能穿的衣服?她在报纸上看到过,如今华国的陆战军队就是这样的服装。 换好衣服出来找大师兄,发现对方竟然也和她一样,换了绿色军装,江南渡身上本来杀气就比较重,如今换了这身形头,不像个上古神明,更像领兵作战的军官了。 “大师兄,现在外面的人都这样穿么?”范一摇问。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穿。”江南渡回答,“只是这种风格目前最受欢迎。” 两人很快就来到离他们最近的一个九州通道,此时关口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 “居然有这么多人要在今天去人间么?”范一摇不禁感叹。 城门官两条腿细细长长的,看起来应该是一只鹤类的异兽,他认出范一摇,笑道:“这位是范大人吧?哈哈其实每天前往人间界的都很多呢,只是今天格外多罢了,毕竟出了大喜事,那边热闹得很!” 这些排队等待入关的异兽和阵法师,也都换了人间装扮,有像他们两人一样穿绿色军装的,也有穿花衣布裤的,显然对那边的流行服饰更为在行。 两人出示了通行证,进了关口。 范一摇心中难掩激动,毕竟这还是她回九州后第一次再出来,也不知道人间故地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就好像穿过一片冰凉的水域,原本排队入关的嘈杂人声不见了,短暂的静谧之后,忽然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天地间被一种激动狂喜的情绪盈满。 范一摇和江南渡是从一个很不起眼的胡同里走出来的,迎面长街上人山人海,有和他们一样穿着军装的人在奏乐敲鼓,周围簇拥舞红绸的队伍,喜庆的旋律伴随着欢呼声,瞬间将所有人的情绪拉到最高。 “哇……” 范一摇一走出胡同,差点被人流冲倒,还是被江南渡一把揪住衣领给提了回来。 “大师兄,这是……当年的北平城嘛?” 范一摇手搭凉棚遮住灿烂的阳光,望向不远处的天`安门城楼。 “是啊,不过如今已经是新的一国之都了。”江南渡将范一摇护在身前,推着她跟随人流往前走。“感觉如何?” “唔……” 这种感觉,很奇妙,怎么说呢,街道上不再有黄包车,也甚少看见小汽车,偶尔有大巴从宽阔的道路上穿行而过,里面挤得满满登登的人,快进站时售票员半个身子从窗口探出来,一边报站名一边维持秩序。 街道上更多的是靠步行走路的行人,范一摇这才发现,其实穿绿军装的人只是很少数,大多数人穿着暗色系的布衣布裤,也有上面打补丁的,但是相比于当年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人们的精神面貌要好很多,不再萎靡麻木。 两旁几乎看不到旧时的斗拱飞檐,换成了现代四方建筑,虽不高大雄伟,却透出一种淳朴的规整感。 “不一样了,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一路走过去,要不是几个主要城门楼还在,范一摇都要认不得了。 街上有人派发报纸,宣传着原子弹成功爆炸的新闻,大家争相传阅,不时能从街道各处听见激动的欢呼声,随之而来就是更为庞大的庆祝队伍。 “从今往后,我们的历史就被分为两截,一截是有原子弹之前,一截是有原子弹之后!” 有学生打扮的人在振臂高呼,周围人不少跟着鼓掌附和,群情激昂。 范一摇跟在这样的队伍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傻笑什么,总之就是被周围人的情绪感染,直到手跟着拍麻了,嗓子也喊哑了,才被江南渡从队伍里拖出来。 “累了吧,找个地方歇一歇。” 两人走进一家饭店,依然是朴实的装潢,范一摇打量了一圈,不禁小声对江南渡道:“大师兄,这饭店在核心地段,看着规模也不小,装得这样简单,真的能吸引到客人来这里吃饭么?” “这是国营饭店,如今物资紧俏,饭店本就不多,也不需要在这些地方花费心思。”江南渡带着范一摇找了个位置坐下。 服务生看着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时不时还向窗外张望,看上去似乎也十分想去街头走一走,加入欢呼的队伍。 “两位同志要吃什么呀,这是菜单。” 范一摇对“同志”这个称呼感到十分新奇,这时见江南渡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面额很小的纸币,除此之外,还有几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纸票。 服务员收了相应的钱,又拿了几张纸票,这才离开。 范一摇忙拿过剩下的纸票研究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壹市斤”的字样。 “师兄,这些是什么?” “是粮票,现在全国物资都是统筹按计划分配,交易商品除了需要用钱,还需要相应的粮票,肉票,菜票,布票等等票证,每人每年只有固定份额。” “既然是按人头分配,你从哪里搞到这些粮票的呀?” 江南渡道:“我们两界的交接部门可以兑换到。” 范一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时菜上来了,看着没有当年大酒楼里的菜式精致豪华,但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江南渡见范一摇只将点好的菜吃完就不再吃了,便道:“一摇还想吃什么,师兄今天带了足够多的粮票肉票,若这家店不合口味,咱们再换一家。” 谁知一向贪恋人间美食的小师妹却摆摆手,“不用不用,师兄,我吃好了。” 江南渡察觉出反常:“怎么了?不舒服?” “也没有啦……”范一摇拉着江南渡离开了饭店,闷声道:“既然是按人头分配的,那我们多吃一点,就相当于分了别人一点,我们又没做什么贡献……” 说到这里,范一摇眼睛突然一亮。 既然这边物资匮乏,那为什么不从九州运点过来呢? 江南渡一眼看破她心思,唇角微微勾起,“一摇想插手凡间事?” 范一摇如被一盆冷水泼下,当即清醒过来。 是啊,要是真的那样做了,又与当年设九鼎监视人间,将普通人类的生死置于九州灵界掌控有何区别? 他们,终究要靠自己的。 “是我想岔了,师兄。”范一摇乖乖做自我反省,“这片土地上的子民,能靠自己走到如今一步,相信以后他们会越来越好的!等这里的物资不再匮乏,等人们买东西不再需要各种票据的时候,你再带我来好不好?到时候我可要从街头吃到街尾!” 两人结婚已经多年,也算是老夫老妻,可是在江南渡眼中,一摇永远都是他的小师妹,是需要像小孩子一般疼宠的。 “好,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他看着她,笑得温柔,“到时候我们再来。” 两人又去逛了几个景点,天色渐黑时,便准备回去。 可就在这时,范一摇看到街对面一个人,不禁愣怔在原地。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江南渡顺着她目光,也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男子,穿着一身藏青色中山装,此时正背对着他们,认真看着街边的一张告示牌上的文字。 范一摇声音微颤:“师兄……是么?” 无需范一摇将话说完全,江南渡便明白她的意思。 她在问:是他么,是那个人,回来了么? “这里离得太远,我们过去看看。”他牵起她的手,带着她穿过马路。 范一摇自始至终目光都没从那人身上移开,直到两人走到他身后,她甚至也不敢轻易去触碰答案。 “不好意思,同志。”江南渡学着如今人们说话的方式,上前打了个招呼。 那人转过身。 范一摇看到他的脸,眼中的期许,不安,激动,小心翼翼等诸多情绪全都在瞬间落空。 “叔均?怎么是你?!” 相似的眉眼和身材,却是不同的人。 “范大人,江大人,你们怎么也出来了……”叔均显然和他们一样吃惊,尤其对范一摇的反应很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他? 好像……很失望很嫌弃的样子…… “我们听说了原子弹爆炸的消息,所以才出来的。”不论如何,如今他们是同僚,最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的,范一摇近乎有气无力地解释。 “巧了,我也是听说了消息,才想出来看看的。”叔均有些不自在地说,似乎被两人发现在这里感到有些窘迫。 “两位这是准备回去了吗?” 范一摇点点头,“是啊,已经逛了一天了,本想再待一天,但是又不想浪费这里的物资,就准备回去了。” “浪费物资?这是何意?” 范一摇便将刚才与江南渡说的话又跟叔均解释了一遍。 叔均神色微变,居然向范一摇拱了拱手,“范大人心思长远,悲悯众生,着实让人佩服。” 范一摇懒得客套,正想随便告个别打发了他,却听叔均道:“既如此,在下也不做久留,这便跟两位大人一道回去吧。” 范一摇:“……” 怎么回事,难道这人看不出她不想跟他相处嘛? 但是人家要回九州,他们总不能不让,于是三人一起抵达通道口。 范一摇心说,过了关口总可以分道扬镳了吧,结果又听叔均道:“方才本想在人间请范大人和江大人吃个便饭,听闻范大人一席话,叔某十分受教,如今回到九州,不知两位大人能否赏脸,让在下做一回东?” 这人怎么还阴魂不散啊…… 江南渡看出范一摇不想和叔均一起吃饭,便道:“今日时间稍晚,不如改天?” 本是客套的话,寻常人听到这里,也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谁知叔均却当真了,忙道:“那明天怎样?或者后日,大后天也可!” 范一摇:“……” 都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再推辞下去未免太不给对方面子。 “好吧,那就明日。”范一摇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回家后她就跟江南渡吐槽:“好端端的,为什么一定要请我们吃饭呀?” 江南渡面露嘲讽,“自然是赔罪了。” “赔罪?” 范一摇眼珠转了转,起先还有些不解,不过很快就想通了。 如今原子弹成功爆炸,九州又开启新的通道,华国国运正在上升,越来越表明当初她所做的选择并没有错。 这些年以叔均为首的阵法师集团总是对她没有遵循帝俊遗愿各种指摘,如今打了脸,只怕还要找机会给自己台阶下。 范一摇长叹一口气,捂了捂脸。 “一摇若是不想去,我便寻个理由回绝了他。”江南渡向来是不忍心看她委屈自己的。 “算啦,都已经答应人家了,再说……”她想到方才远远看见叔均背影时的情绪波动,眸色稍暗,“刚好,我也有话问他。” 江南渡立刻就猜到她想问叔均什么,他知道,这是埋藏在她心底的一根刺,他自然不会拦着她。 第二天叔均在九州最有名的酒楼里定了个包厢,范一摇和江南渡到场后才发现,并不只是叔均一个人,另有很多阵法师高官同席。 “范大人,一直以来,也没有机会好好和您郑重表达歉意,今日我与同僚特意将您邀约至此,希望您对我们往日的误解多多包含,切勿放在心上。” “大家都是同僚嘛,遇到分歧在所难免,本也是为了九州,目标都是相同的。”范一摇浸淫官场多年,早就不是当初的小小镖师,场面话说得漂亮。 叔均等人明显是松了口气,神色也没有两人刚进门时那般紧张了。 “范大人,您放心,如今我们早就已经责令各地教材整改,将天狗一族是凶兽的说法废除。”说话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这人是专门负责修史修书的官员,显然在向范一摇主动示好。 范一摇如今已不将这回事放在心上,更何况,有她亲哥带领,她也不觉得天狗被评为凶兽有什么好冤枉的。 不过她还是表示了感谢:“多谢大人费心了。” 双方互来互往,气氛轻松愉悦,酒过三巡,一位身材魁梧的阵法师红着眼说道:“你们知道,人间的原子弹爆炸成功,究竟意味着什么嘛?” 这位是军部的高官,平日里也会和人间的军方有所交涉。 “意味着以后……我们再也不怕被几个国家围着打了,再也不怕……被某一个国家,欺辱到无力还手……” 男人揉了揉眼,痛饮杯中酒。 “如今就连那些国家的灵界,也不敢对我们九州造次,活了这么久,头一次知道,原来人间,也可以反过来保护我们灵界……” 这话听得在场诸人均是心中震荡。 “范大人,我再敬您一杯,没有你当初的坚持,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九州。”男人向范一摇举杯,这一次要比酒席开头的场面话听起来更为真诚。 范一摇立刻回敬道:“九州能有今日,多亏了灵界与凡间每一个人的努力,不敢居功。” “范大人谦虚了。” 众人又是一番恭维,范一摇见时机差不多了,才道:“若是诸位大人对我已经有所改观,不知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叔均立刻道:“范大人尽管说,只要是我们能做的,一定尽量满足。” “我想去祭奠一下帝俊大人的衣冠冢。”范一摇苦笑,“阵法师的万灵冢至今对我保留着禁令,一直没法进去。” 叔均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即现出赧然之色。 “惭愧,范大人,是我等狭隘不周,我这就让人解除禁令,以后万灵冢随时对您开放,您若是需要在下陪同,也可随时吩咐。” “多谢。”范一摇拱了拱手,“但是陪同就不必了,我也只想找个清净的时候去看看他罢了。” 夜里范一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摇在想什么?”江南渡同样未睡,静夜里,声音极轻地问。 “师兄,明天能不能陪我去万灵冢?”范一摇索性重新燃起了灯烛,从床上坐起来,认真看向江南渡。 江南渡勾了勾唇,“我以为一摇想一个人去。” 范一摇:“师兄为什么会这样想?” 江南渡:“我以为……你有些话想单独与他说。” 范一摇眼睫微垂,静默半晌,才微叹口气,道:“我一个人的话,可能反倒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了。” 对那个人的情感太过复杂,有愧疚,有思念,有敬畏,也有心疼……诸多种种罗织起来,太过沉重,压在人身上喘不过气,范一摇竟有点不敢面对。 江南渡握住一摇的手腕,将她拉入怀中,“别担心,明日陪你去,我们将今日的好消息告知与他。” “嗯。”范一摇嗓音发哑地应一声,片刻后,忽然情绪崩溃,趴在江南渡身上哭起来。 “师兄,我今天,真的以为,真的以为是他回来了……” 温热的泪水打湿了江南渡的衣襟,他一下下拍抚着她的背,无声地陪伴。 “为什么啊,为什么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却唯有他,看不见,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了呢……” 他当初走得那样决绝,形销神灭,让范一摇都没办法用一句“在天有灵”骗自己。 范一摇是哭着睡着的,以至于第二天早上一双眼睛肿得像两颗桃。 江南渡见她状态不好,提议道:“不如改天再去?” 范一摇却坚持道:“索性今天已经请过假了,就今天去吧。” 万灵冢是所有阵法师死后埋葬的地方,然而作为阵法师之首,曾被凡尘尊为天神的帝俊,在这里却只有一个衣冠冢。 范一摇来到万灵冢大门时,果然没再遇到任何阻碍,十分顺利地进入。 “这么多年没来看你,不是我不想来的哦,都怪你们阵法师中那些老顽固。”范一摇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如老朋友般抱怨, 她折了一根桃花枝,买了一把折纸扇,轻轻放于墓前。然后又从怀中拿出昨日那份人间的报纸。 “虽然没有按照你的吩咐重立九鼎,但是你看嘛,我好像也没有做得太失败,所以,你也不要太生气。” 万灵冢中设有阵法,每一座墓碑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但范一摇还是用自己的衣袖,认认真真将帝俊的墓碑擦了一遍。 做完这些,她起身静默了一会儿,对江南渡道:“好了,师兄,我们走吧。” “不再多聊聊么?”江南渡有些诧异于她的匆忙。 “衣冠冢而已,也不一定能听得到,说那么多做什么呀。” 范一摇耸了耸肩,转身便走,竟是没有等江南渡。 行至万灵冢大门时,她驻足回望,仿佛闻到一阵桃花香。 失神片刻,才意识到,那只是桃花枝弥留在自己指间的味道。 九州岁月漫漫,眨眼间又是几十年过去,江南渡和范一摇卸任了身上的职务,正式“退休”。 这一天,据说人间举办了一场空前盛大的体育赛事,是全世界范围的盛典,这次的举办地恰恰在华国。 如今九州与凡间的通道空前畅通,也有不少九州的异兽和阵法师常年定居在凡间,只是为了维持社会稳定,人间政府和九州签署了严格的保密协议,需要所有阵法师和异兽向普通人类隐藏九州灵界的存在。 约上几年前早一步退休的凤梧,还有请了年假的运红尘,山海镖局四人组齐聚开幕式现场。 “老板,您这也太老掉牙了,怎么还在用按键的手机啊!现在都要换智能机了!”运红尘看见凤梧拿着自己的老古董机卖力拍摄,忍不住吐槽。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习惯延用当年的称呼。 “你懂什么,我这个待机时间长!”凤梧前段时间才涅槃过一次,脸蛋比范一摇看着都要嫩,又黑又亮的长发被他扎成低马尾,宽肩窄腰,穿着一件红色T恤,惊人的美貌吸引了不少目光。 “喂喂喂,我说凤大人,你手机往下面点啊,挡住我了!” “就是就是,你那个破手机像素那么差,就别费劲了,回头我拍好了发你。” 四人听见声音回头,发现后面两三排竟然齐刷刷坐着不少熟悉面孔,都是刚刚退休的阵法师和异兽。 “哎,总镖头,你带充电宝了嘛,罗铮加班来不了,让我给他全程录像呢,我怕电量不够……” 在一群唧唧喳喳的声音中,全场熄灯,随着激动欢呼声,环绕整座体育场上空的礼炮次第轰响。 而这一刻,听见声音的人不再像当年般尖叫着奔逃,以为遇到了空袭或是炮击。 入耳所闻,入眼所见,皆是一片欢乐笑颜。 一行泪早已不知不觉从面上滑落,范一摇随众人一起卖力挥舞着手中的国旗,听见自己轻声道:“主人,若是可以,再画一张皮回来好不好,我想带你看看如今的华夏大地。” (番外:故人,故地完) 第136章 番外:天神的自白 帝俊从没觉得自己是神。 相比于那些在九州灵界诞生之初就存在的开山异兽们, 他也只是个天赋上佳的阵法师罢了。 但随着他的阵法造诣愈发高深,力量愈发强大,身后的追随者越来越多, 阵法师渐渐开始以他为首,尊他为神,听到风声的凡尘普通人更是不远万里汇聚而来, 登“神山”, 献贡品, 对他顶礼膜拜。 无数双渴盼的眼望着他, 将一切身家性命寄托于他,信仰的力量不断滋养着他,让他变得更强, 甚至很多人都在传, 说他的实力可与常年沉眠的自然之神烛龙一较高下。 他从未见过烛龙,也不关心两人的实力到底孰强孰弱,他只知道,在信徒们日复一日的参拜中, 在阵法师多年群龙无首之后的推崇下,他就算不是神, 也变成了“神”。 神是不能有私欲的, 所以他需秉公, 克己, 神是要全知全能的, 所以面对任何灾祸, 他都要游刃有余。 他的父亲病危, 而人间洪水滔天, 他不能丢下那些向他祈求的子民。他的母亲下葬, 而人间瘟疫横行,他不能放任不管。 他疲于奔走,日夜操劳,寿命随着力量绵延。为他修建的宫殿越来越大,为他搭建的祭台越来越高,随着身边的亲朋相继离去,他身上的活人气也渐渐淡了。 高处不胜寒,最终,他真的成了天神。 他拥有无与匹敌的地位,权势,财富。 可是一个被称为神的存在,这些东西于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为了更好地履行身为神的职责,更好地保护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他亲手铸造了九座铜鼎,如界碑伫立于九州八方,时刻监视人间动向。 可是既设了九鼎,就需要有人专门负责看守,时刻关注人间,稍有风吹草动,便可第一时间示警。 听说他要找九鼎看守,自荐者甚多,可他全都没有看中,只因他明白,这份差事辛苦,而且常年浸淫红尘,心境十分容易动摇,需要找个心思至纯的人才能胜任。 那日大雪,他在凡尘赈灾归来,无意间瞥见她。 是一只天狗幼崽,他一眼看出她天资卓绝,周身萦绕灵气是他从未见过的纯粹清明。 天地间一片雪白,积满落雪的枯树枝丫下她睡得酣畅,丝毫不知即将有何等重大的使命即将落于她身。 听见他的声音,她被惊醒,看见他,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睁大,歪歪脑袋。 “我道是谁,原来是一只小天狗啊。”他轻笑着打趣。 天狗幼崽两只毛茸茸的前爪踩在他的脚印上,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有羞赧之意。 “无事可做么?让我想想……九鼎立成后需人看管,你可愿来助我?” 小天狗的尾巴摇得欢,似乎很开心。这竟让他心中萌生出一丝愧意。 幼犬懵懂,不知九鼎看守为何物,他却再清楚不过。 他知道,将她带走,自此,她的命运将被彻底捆缚上沉重的枷锁。 可是相比于九州,相比于众生,一只天狗的幸福与否,又能有多少分量呢? “那就跟我走吧,不过既然要为人间看守九鼎,这样可不行……” 他衣袖轻拂,提前将尚未化为人形的天狗幼崽变为女童模样,带她登高山,见信众。 “小狗狗,看好了,这些都是由我们庇佑的子民。我们的使命就是看顾好他们,不受天灾荼毒,不受人祸困扰,要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无忧喜乐,繁衍生息。不可抛弃他们,背叛他们,直到我们咽下最后一口气。” “可是,为什么呀?为什么要保护他们?”她明显不解。 他却只是温和一笑,道:“因为,我们是他们的神明。” 对于这位九鼎看守的培养,他可以说是亲力亲为。天狗族长得知此事,鼎力支持,让她奉他为主,并以此为全族的荣耀。 这世上似乎从未有一个人能像她这般,让他灌注如此多的心思。 他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占卜之术,教她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神明。 她日日长大,虽每天“主人主人”的叫,却从未有身为仆从的恭敬,喜欢调皮捣蛋,偶尔旷工偷懒。他也从来不曾拘束她,除了职责之外,予她最大限度的自由。 直到某日,他听说沉睡多年的烛龙苏醒,而她似乎也越来越多地喜欢往钟山跑,常常几日不见踪影。 他心中微恼,可是很快他就察觉,这种恼意,似乎并不仅仅源自于她的擅离职守。这里面夹杂着更为复杂的情感,可他却有意不去探知。 昆仑雪山融化,连日大雨,人间爆发洪水。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见到烛龙本尊,一眼便看出烛龙对她的特殊。 刻意忽略心中浅浅的一瞬波动,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救灾上。 她央求一起去救灾,而从未对人间事上心的烛龙也提出同去。 自然之神出手,定然事半功倍,不知有多少无辜性命会因此得救,所以纵使心中不快,他也毫不犹豫答允下来。 如他所料,有烛龙加持,这次救灾空前顺利,而她也欢喜地跑过来告诉他,她自此有了姓,以后就叫范一摇了。 一摇是他随口为她取的名,只因觉得她小时候尾巴一摇一摇的很有趣。 可是他却从未想过,要为她赐姓。 “为何要姓范?”他不解。 她笑答:“是范江的范!” 范江,是他们此次治理的洪灾河道。 还不等他说话,她又道:“我朋友以前没有名字,这次也取了一个,叫江南渡!” 范江的范,范江的江,两人以此得名得姓,想必每逢唤起对方,都会想到此次联手治水吧。 心脏一角仿佛被轻轻扯动,带起一丝酸胀的痛。 然而他也只能点点头,一如既往地淡然笑道:“甚好。” 她又是消失了多日,这次却惹下大祸,牵连无数性命。 他对她施以鞭刑。 鲜血从她背后渗出,落在雪中,红得刺目。 他丢了鞭子,做出愤然离去的姿态,这样才能不让她注意到他颤抖的手。 他必须是威严的,铁面无私的神,又怎能像烛龙那般,将她从雪地里抱起,为她疗伤。 从那以后她不再轻易离开岗位,每日勤勤恳恳巡视九鼎。可他却感觉出来,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他开始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曾有意示好,想要主动拉进两人关系,却都收效甚微。 或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一直这样下去,看着她变成第二个他,逐渐成长为一位合格的天神。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做出倾覆九鼎这样的事。 九鼎被毁,人间失序,她被千夫所指,犯了众怒,最后投票获得凌迟而死的结果,就连他也没办法保下她。 烛龙为她的死而发狂,放灭世之火,无可阻拦。 他知道唯一能让烛龙停下来的方法,就是让她活下来。 所以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他动用了邪术,以自己的肉身为祭,将她身上尚未消散的能量束缚住,投于人间。 血肉被生生剥离的痛,让他永世难忘。 可也是在那一刻他才明白,他此举,或许不只是为了苍生。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超脱了寿数限制,成了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他暗无天日地行走于世,见证了朝代更替,山河变迁。 他看到烛龙终于找到了她,与凤凰三人生活在一起,快意随性。 这一次,他选择不再打扰,他本就欠她无忧无虑的一生,这次就当是还了她。 原本以为他会这样一直麻木厮混,直到彻底消亡的那一天,却没想到曾经的天朝上国,竟会沦落到濒临亡国灭种的地步。 各国灵界也违背盟约,开始干预人间事。 强敌环伺,肆意鱼肉践踏他的子民。 他们当真觉得,九州无神明了么…… 终究,他还是开始筹谋,将她重新拖入了重聚九鼎的宿命中。甚至不惜以自己的朽木残烛之身,作为寻找最后一样铜器的引,在她面前,消逝得惨烈。 他知道这样的方式会让她难过。 明知如此,却故意为之。 只为以此作为绑架,逼迫她,去锻造最后一样铜器。 让她除此一条他为她规划的路,再无别的路可走。 他是如此卑劣。 可是利刃悬于颈上,国运将死,他还有其他选择么? 他亏欠了她。 若有来世,他只希望不再被加诸于神的命运,不用再担负一方兴衰。 他只想轻轻牵住她的手,于桃花树下,为她编发髻,簪花枝。 但他知道,他已不可能再有来世。 他的骨与血,灵与肉,已全部奉献于这里,融于这片承载了数千年文明的土地。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将这个故事完整地写完了~桃子泪奔三尺原地转圈! 写这篇故事的初衷,完全是因为文中提及的人物原型,清华大学物理系的赵忠尧教授,大家可以百度他的咸菜罐子运送镭样本事迹!但是近代史如今创作多有受限,以桃子的功力又不足以写出那个时代真正的沉痛,所以只能借山海经传说的壳子,将这个故事内核套进去,呈现给大家一个相对来说没那么沉痛的奇幻世界。同时也想通过男女主的成长,影射当年那一辈革命先驱对国家未来之路的探索。可惜桃子水平实在有限,可能想表达得东西太多,中间有些故事线有点乱。但是这真的是迄今为止对我来说创作难度最高,也最用心的作品,感谢一路相伴的小天使们,没有你们我很难坚持下去。接下来桃子会将这篇文全文修改删减一遍,预计替换完会余处一些v章字数,到时候会用番外填上,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再回来看看,就不用再额外付钱啦~ 再次感谢,鞠躬!另外接下来桃子会开一个奇幻言情文→顶级香客,仙侠版顶级站姐追星的故事~求预收哦!后会有期! ps.因为憋这个大结局,居然忘了给大家拜年,祝大家兔年大吉哦,新的一年顺顺利利和和美美!【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