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半醒
自沈宅那场舞会之后, 租界里消停了很多,并且大家很默契地达成一个认知——沈宅绝对是个是非之地,八百年不开一次宴, 一开宴连着两次都闹出狗血大戏,以后还是有多远躲多远吧。
当然,大家不想沾染沈家, 对新贵江家还是很热络的, 听说那晚江小姐受惊病倒, 不少夫人名媛争着来探望, 却一概吃了闭门羹。
江家关门谢客,一视同仁,这消息传开, 很快便也让名流们释怀了。
不管怎样, 人家总归没有区别对待,大概真的是想要清净养病。
范一摇在孟埙来照顾的当晚便退烧了,第二天就能下床活蹦乱跳。
一切似乎恢复如初,运红尘起初还挺高兴, 不过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次总镖头醒来以后,似乎与姓孟的那家伙走得很近, 光是两人私下出门就被运红尘撞到了好几次。
运红尘并不知道定情锁的内情, 因而越看越心惊, 还偷偷跑去暗示自家大掌柜——有人惦记你媳妇。
却没想到, 并未从大掌柜那里获得什么有效回应。
“老板, 我怎么觉得总镖头有点不对劲儿啊, 她看孟埙的那个眼神, 总让我想到沈荣国看沈夫人的样子, 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凤梧如今也是破罐破摔, 眼巴巴看着日历数日子。
他私下里与孟埙达成了一个协议,给孟埙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孟埙同意为范一摇解开定情锁,若是到时候前世记忆加上这一个月的相处,当真能让小徒弟对他心意所属,那凤梧就去做个恶人,劝江南渡退出,以后就好好把范一摇当小师妹。
但若是打开定情锁后,小徒弟还是不想接受孟埙的心意,那就老老实实的放弃,以后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
所以凤梧这些天总是想尽办法,让江南渡尽量与那二人避开。
运红尘见自家老板恹恹的不回答,心中的怀疑更重了,“老板……该不会……该不会那个姓孟的对我们总镖头用了定情锁吧!”
话说那次宴会结束后,好像确实没再看到过定情锁。而奇怪的是,无论是总镖头,大掌柜,老板,还是孟埙,似乎都整齐划一地将这件事给忘了。
凤梧双眼望天,答非所问,“红尘呐,距离一摇从昏睡中醒过来,多少天啦?”
运红尘:“啊?差不多半个多月了吧,老板你问这个做什么?”
“唔……半个多月了,那快了,快了……”凤梧兀自念叨。
苍鹤同学一头雾水,只能继续替自家大掌柜捏一把汗。
再这样下去,媳妇就要没了啊!
江南渡怎么会看不出凤梧心里的那点猫腻,他与孟埙之间具体达成了什么共识他没兴趣知道,只是在一种自暴自弃的心境中,也想给一摇一个机会。
他喜欢她,想要得到她,却不该以蒙蔽了她的记忆为前提。
终有一天,她会想起全部的事,也会想起她与帝俊相伴的点点滴滴。
与其强行将人留在身边,日后在她脸上看到懊悔的表情,不如就让定情锁来验证一下。
一个月的时限很快就到了,羊城租界里各家府邸,一大早都收到了来自江家的邀请,据说是江小姐久病初愈,一方面为了庆祝,一方面为了答谢邻里们的关心,决定大宴宾客。
反正上流圈子里宴会众多,随便想个名目就要聚众折腾一场,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
晚上小庄园内众宾客云集,大家很快就发现了重大八卦。
才一个月不见,江先生的那位妹妹,似乎出落得更加水灵了,而且相比于之前的可爱清纯,如今竟是多了几分怀春少女的娇媚温婉。
最重要的是,与之前总是跟在哥哥身后不同,这一次,她似乎与江先生那位姓孟的朋友举止亲密。
嗅觉灵敏的人立刻就抓住了重点,隐约猜到今天这场晚宴,似乎没那么简单。
“哎,所以说嘛,他们那样的人家啊,肯定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江先生的妹妹终归是要与家世背景相当的人相配的,只是可怜那些追在江小姐屁股后头献殷勤的公子哥们了。”
“可不是么!不过跟你们说啊,之前我还觉得江先生和他那个亲妹妹不太对劲呢,哪有亲兄妹那么黏糊的!”
“你也觉得吧!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呢!好在如今看来是我们想多了,人家江小姐的意中人是孟先生,不然可真是不得了!”
“哎,不过江小姐和那位孟先生这么看还真是登对啊……”
几位爱八卦的贵妇正躲在舞厅角落的茶桌旁,一边看着舞池里的范一摇和孟埙跳舞,一边说笑闲聊,以为这里是个隐秘角落,不会被人听见,殊不知一帘之后,竟是有个月牙露台,露台上坐着吹夜风的两人,其中之一正是她们这场话题的核心人物。
江南渡今晚躲在这个小露台上,又摆了几样风水摆件,让人很难发现,倒也免去了那些想要攀附之人的骚扰。此刻听到贵妇们的议论,他眸光阴郁,整个人透着低气压。
凤梧整整一晚上都陪在这尊煞神的身边,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要凉了。
“咳咳,南渡啊,你也不用听这些人浑说,他们知道什么呢?也只是看表象罢了,别往心里去哈。”
江南渡没接话,双手搭在座椅扶手上,十指交叉撑着下巴,沉默地透过纱帘看着舞厅某处。
凤梧闹了个没趣,顺着他目光,一眼在舞厅里寻找到小徒弟的身影。
范一摇正由孟埙牵着手教跳舞,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望向孟埙的眼睛总是盛满欢乐的笑意。
凤梧知道此时身边的江南渡也在注视着这一幕,有点不忍心去看她的表情。只祈祷今天这一晚能够平平安安过去,然后他就可以去找孟埙,要求他解开定情锁。
舞会逐渐进行到高潮,范一摇由孟埙带到舞池正中,忽然全场主灯熄灭,只留一圈壁灯发出柔光,把所有宾客都吓了一跳。
万众瞩目下,穿着银色西装的贵公子突然牵起女孩的手,单膝跪地,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首饰盒,当众打开,露出里面鸽子蛋般的钻戒。
阵阵惊呼声过后,宾客们终于意识到这是遭遇求婚现场。
羊城西化得极早,有些方面甚至比沪城还要开放,所以这样的场面,倒也不至于惊世骇俗。
大家很快就从震惊转变为起哄。
而凤梧看到孟埙在范一摇面前单膝跪地那瞬间,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看起来比江南渡还要激动。
帝俊这厮真是厚颜无耻!如今一月之约未满,定情锁未开,他竟然鸡贼地直接搞了这么一出!
这是干什么!
这是想要干什么?!
这不是诱骗是什么!
凤梧出离愤怒了,他茶杯一摔,就准备冲上去,不料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竟是江南渡。
“怎么回事,这你也能继续忍?!”
不管以前如何,这一世他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小徒弟,可不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能让人骗走的!
“再等等。”江南渡目不转睛盯着舞池里的两人,幽深的眸子多日来第一次有了些神采。
等什么呢?
凤梧揪心,顺着江南渡的目光看过去,也愣住了。
只见舞池中央,在一对对男女的簇拥下,孟埙正仰头等着范一摇的答复。
两人一个穿三件套西装,一个穿白色西式舞裙,大厅内壁灯的柔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有种朦胧又梦幻的浪漫。
然而范一摇垂眸看着那枚鸽子蛋钻戒,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僵持随着时间的拖长而磨灭了一切罗曼蒂克,气氛开始变得尴尬。
月牙露台上的江南渡慢慢从椅子上站起身,拨开挡在面前的纱帘。
“一摇,你愿意嫁给我,永远和我在一起么?”孟埙依然保持着绅士又得体的笑容,只是眼里的光随着少女的沉默而慢慢熄灭下去。
范一摇还是没吭声,她似乎很纠结,又像是在艰难思考着什么,秀气的眉毛微微蹙着,鼻尖上挂着细细的汗珠。
“一摇,答应我吧……”孟埙直视着她的眼睛,温柔又蛊惑地劝诱。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整个大厅变得安静无比,所有人都紧张起来,目光落在被求婚的少女身上,等待她一个答案。
终于,范一摇做出了选择。
她退后一步,坚定而明确地摇摇头。
孟埙神思恍惚了一瞬,看着她,近乎喃喃自语地问:“不愿意么?”
即便这样了,还是不愿意么?
范一摇似乎认真思考了片刻,然后再次摇头,这一次更加明确了。
很明显,这场大型现场求婚以失败告终,为了缓解尴尬,一些宾客带头鼓掌,开起玩笑,大意都是在说女孩子容易害羞,让孟埙再接再厉之类让他能够下台阶的话。
毕竟都算是有涵养的上流阶层,起码的体面还是愿意彼此成全的。
可是孟埙却丝毫不肯领情,不仅没有顺坡就驴,脸色还变得越来越难看。
他伸手摸进西装裤兜,在外人看来,这位孟公子只是从口袋里取了样东西,而事实是,孟埙只是以此掩人耳目,在手伸进裤兜时施展阵术,将藏匿于法阵中的定情锁取出来。
青铜色的小小同心锁托于手中,依然锁得好好的,里面锁着属于她的发丝。
定情锁未开,他依然是她情根深种之人。
面对他的求婚,她何以拒绝?
孟埙看着定情锁出神,这一刻,他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人抽走了。
凤梧看到小徒弟拒绝孟埙求婚,第一反应也是定情锁打开了,然而当孟埙将定情锁拿出来,他也同样错愕。
这是……什么情况?
这不是锁得好好的么。
难道是定情锁失效了?
而此时在舞会大厅,与凤梧同样注意到定情锁的,还有两人,一个是胭拾,另一个就是沈敏敏。
沈敏敏看到原本应该是黄铜的同心锁如今变成了青铜,不禁有些意外。她并不完全了解定情锁,但是只看孟埙今晚的表现,心中竟是有些同情。
原本那天晚上迫于孟埙的威慑,她不得不将定情锁交出,还有点不甘,可是如今看到这人自食其果,为情所困,又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庆幸。
母亲一介底层奴婢,以定情锁迷惑父亲,一有风吹草动便战战兢兢,心境也在终日的虚假情爱中变得扭曲,等曲终人散,落得那样的下场。而以孟公子这般风姿绰约的人物,竟也被定情锁迷惑,这样看来,定情锁又哪里是什么宝物,分明是迷惑人心的邪物。
至此,沈敏敏终于彻底看开,甚至觉得尚未明朗的前路,也散开了不少阴霾。
而胭拾看到定情锁之后的反应却和沈敏敏截然不同,她默默盯着定情锁,想要得到这把锁的态度十分明确,但是与沈夫人和沈敏敏不同,她对定情锁的渴望毫无狂热之意,甚至透着理智和冷酷。
她似乎并不是为了得到某人的心才想要那把锁。
她只是……单纯想要那把锁而已。
……
范一摇这些天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一个男人。
她看不清这人的脸,也不知道他是谁,虽然她好像知道他的名字,但那对她来说只是个符号,是个代称。
她只知道,他在自己的身边,总是陪着她。而在两人相处的过程中,每分每秒,都是甜蜜又忐忑的。
每天睁开眼,她就想见他,无时无刻不想和他聊天,他若是回应得慢了,她便会患得患失,生怕是对方不想理会自己,对自己失去了兴趣。而当他回应,她就会很开心,嘴角总是忍不住高高扬起,有点难为情,却又无法自控。
但凡遇到好吃的好玩的,她都第一时间想要和对方分享。
他接近他时,她心跳会加快,周身的血流都在加速,胸前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恨不能将自己化为灰烬。
那种义无反顾的热烈,浓情蜜意的期待,是她有记忆以来从未体会过的。
哪怕是对方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指尖,都会让她浑身燥热。她时时凝望着对方的唇,如沙漠中濒临渴死的人,渴求甘冽的清泉般想要靠近。
她浑浑噩噩,神魂颠倒,仿佛全世界都一片漆黑,只有那一人在发光。
就这样,她像是踩在云朵中,沐浴在充满气泡的美梦里,直到——眼前出现了一枚晶莹剔透的戒指。
那人对她说:“嫁给我。”
她心中第一反应是喜悦的,可是她想要答应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唔……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枚圆圆的鸽子蛋一样的钻戒,好像不太符合心目中属于“他”的气质。
范一摇退后一步,摇了摇头,告诉自己:不对,这不对。
手捧钻戒的男人向她靠近,可是她本能的抗拒却越来越剧烈。
不对,身上的气味不对。
不对,声音不对。
不对,全都不对……
她有点茫然了,迷惑地望向四周,一片漆黑混沌中,似乎看到了一簇光亮,离她很远很远,远到几乎遥不可及。
范一摇有点想哭,心中委屈极了,拼尽全力想要向着那处光亮奔跑,可是脚下却仿佛有千斤重。
她很懊恼,又很焦急,胸前那团灼热的火焰,似乎燃烧得更加热烈……
……
孟埙将定情锁随意往口袋里一揣,甚至都没再用阵术隐匿。
“一摇,别怕,可能……我确实有点心急,是不是跳舞跳得口渴了?我先带你下去喝杯饮料……”孟埙将戒指收起来,就想要去拉范一摇的手。
可是这一次,范一摇却没有像之前那样,任凭他摆布.
她将手缩回去了。
孟埙动作微僵,只见范一摇像个走失的,无助的孩子,不停地环顾四周,眼巴巴的,最后锁定一个方向不动了。
他顺着她转身的方向看过去,恰好撞见江南渡挑开纱帘从月牙露台上走出。
然而江南渡根本没有看他,满场的香衣鬓影珠光宝气,却独独只有一个人能落入他眼中。
江南渡看着范一摇,目光温柔,唇角扬起笑容。
范一摇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雾蒙蒙的眼睛似乎一点点变得清澈。
江南渡缓缓抬手,笑着展开双臂。
仿佛受到了某种鼓舞,范一摇终于一点点挪动脚步,走出中央舞池。
在场所有宾客都好奇地看着她,为她让出一条通路。
范一摇步子越来越快,最后竟是完全跑了起来,像只回归森林的小鹿,到最后几步快要到江南渡面前时,竟是直接跳起来飞扑上去!
江南渡稳稳将人接住,甚至都没有因为这冲击力而退后半步。他紧紧将人抱在怀中,低头深吸她发间熟悉的清香,感受着两具身体透过衣服布料紧紧的贴合,像是丢了三魂七魄的人终于形神归位。
范一摇像只树袋熊一样吊在男人身上,手脚并用,将脸深深埋进男人的肩窝里。
“一摇。”
男人轻声唤她。
就像溺水之人终于得以呼吸,范一摇连日来那种踩棉花的感觉终于消失不见,变得实实在在。
“唔……”
这回声音对了。
气味也对了。
感觉也是对的……
她终于找到了,那个能让她灰暗世界里璀璨发光的东西。
第92章 逆鳞
江家“兄妹”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的一抱, 让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了。所有宾客都以一种错愕又古怪的表情注视着他们。
“不好意思诸位,舍妹身体不适,先失陪了。”
江南渡留下这句话, 便抱着范一摇堂而皇之地离开了。
直到二人彻底走出宴会厅,落针可闻的人群才如沸水般炸开。
“哎呦什么情况这是,江小姐就这么扑到江先生的身上了?”
“啧啧, 成何体统, 就算是亲兄妹, 也应该避讳才是, 怎么能用那么亲密的姿势抱在一处。”
“我怎么瞧着,这两人根本不像兄妹啊,江先生看江小姐的眼神不太对……”
最初的一波骚动过后, 人们便自然而然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孟埙身上。此时他尚且站在舞池正中, 手里还握着那个装了钻戒的盒子。
不过相比于众人脸上的同情,他则是要平静很多,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的。
凤梧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怎么样, 这回死心了么?”
孟埙目光终于从宴会厅大门处收回,鸦羽般的眼睫垂下, 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 将一件东西丢给凤梧, “没意思。”
凤梧下意识接住, 定睛一看发现竟是定情锁, 再抬眼时, 发现孟埙竟然已经走了。
“你这人……还真是……”
……
江南渡将范一摇抱回她的房间, 想把人放下来, 却发现根本没法做到, 因为她此时几乎整个人缠在他身上,如一株藤蔓,细细软软的枝条绕得人心猿意马。
“一摇,乖,放手。”
江南渡轻声哄劝。
范一摇却不肯,依然紧紧搂着江南渡的脖子吊在他身上,极近的距离下她扬起脑袋,眸光晶亮地看着他。
江南渡垂下眼,眸光愈发晦暗,视线落在少女那两片粉润娇嫩的唇上。
“一摇……我是谁?”他嗓子发紧地问。
“唔……大师兄……你是大师兄……”
少女灼热的鼻息靠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软香,极具诱惑。
江南渡如被蛊惑,缓缓靠近过去,却在最后一刻,微微偏过头,扣住一摇的后脑勺,将人用力按进了怀里。
他闭了闭眼,稳住心神,任凭怀里的人用灼热的呼吸穿透衣料,令他心神震荡。
虽早已苦恋成痴,可此时定情锁尚未打开,她的一切行为恐怕并非出自本意,他若是这样接受,无异于趁人之危。
这时,房门开了。
凤梧进来看到两人这般,立刻来了个原地后转,“哎,我是不是来得不太巧啊,我先回避……”
“定情锁拿到了?”江南渡凉凉的声音响起。
凤梧脚步一顿,一只手蒙住眼睛转过身,从指缝间偷看到小徒弟正像小狗一样,将头往大徒弟的脖侧边拱,弄得大徒弟耳垂微红。
“嗯,拿倒是拿到了……”
江南渡声音中已满是隐忍克制:“那还不快点打开?”
为了避免亲眼目睹师门□□的“惨剧”,凤梧忙将定情锁从口袋里拿出,用钥匙开了锁,抽出锁孔内的一根细软发丝。
范一摇顿时不再乱动了,漆黑的大眼睛里有短暂的茫然。
江南渡总算是松了口气,将人从身上揭下来,放到一旁椅子上坐好,在旁耐心等着,直到看见范一摇双眼重新聚焦,才在她眼前挥了挥。
范一摇打了个机灵,如梦方醒。
“这回终于醒了?”江南渡声音还算冷静自持,仿佛刚才一切旖旎暧昧都不曾发生。
“哦,醒了。”范一摇与江南渡视线相对一瞬,便匆匆撇开目光,脸也像是生病发烧一般红。
凤梧冷眼旁观,以小徒弟的性格,若是知道自己被暗算用了定情锁,醒来以后第一件事不是应该提刀去砍孟埙那厮?
这么安安静静的样子,还真是不像她的风格。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江南渡伸手过来,想要摸摸范一摇的额头。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范一摇躲过了。
江南渡愣了一下。
范一摇脸更红了,起身将凤梧和江南渡一起往门外推,“我很好,我没事!我就是累了想要睡一觉,师父师兄你们先走吧!再见!”
砰的一声,门关上。
江南渡站在门外许久未动,直到被凤梧扯了扯袖子,才回过神。
“南渡,你没事吧?”
凤梧本以为又会遭遇大徒弟一个冷脸,未料到这一回却听他问:“凤凰,你说当初一摇倾慕的人……是帝俊吧?”
凤梧一时语塞,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打趣,最后只能道:“一摇她如今已经想起以前的事了,你不如亲自问问她?”
江南渡却只是无奈一笑,“罢了,其实只要她开心就好。想当初你我找到她,不也只是希望她这辈子康乐无忧?只要她好,我便好。”
凤梧看着大徒弟落寞离开的背影,很想追上去大声道:“数万年前你不敢争取,莫非如今也要重蹈覆辙?”
然而最后想了想,也只是感叹一声,径自离开。
满头银丝落在长衫肩头,如染了霜雪。
他这样一个懦夫,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
范一摇锁了房门便跳上床,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像只躲进洞里的兔子。
她的脸烫得厉害,这些天她虽然过得浑浑噩噩,却并非没有记忆。尤其是刚才,吊在大师兄身上时每一秒所发生的每一处细节,此时都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在脑内不停回放。
大师兄身上那种好闻的味道,大师兄透过胸腔传过来的有力心跳声,还有大师兄与她贴近时传导过来的灼热体温……都让她不可自拔地沉迷,想索取更多。
范一摇在被子里闷得脸热心跳,不停告诉自己,那都是定情锁的作用,做不得数的。
那些不可描述的臆想,并非出自她本意。
不过说起定情锁,范一摇觉得很奇怪。
其实在定情锁打开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意识到,对自己使用定情锁的人是孟埙。
在定情锁的作用下,她一开始的确是对孟埙心生疯魔般的痴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地,她便开始从心底生出抗拒,甚至会不自觉地模糊化孟埙的脸,只专注于那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直到今晚,孟埙向她求婚,她忽然觉得胸前有火在燃烧一样,一丝清醒的意识恢复过来,令她表达出拒绝的态度。
可是她为什么会摆脱定情锁的控制?难道因为她是负责看守九鼎的天狗,体质太强悍了?
这样想着,范一摇下意识摸了摸胸口,然后就摸到了一样东西。
她一愣,从衣服里面翻出来一个护身符。
这还是当初决定运送前尘镜时大师兄给她的。
范一摇仔细看了看这枚护身符,心想,莫非是因为这个才让她没有被定情锁彻底控制?
到底是什么宝贝……居然连九鼎化身的铜器都能克制?
范一摇忍不住心中好奇,拆开了包裹在护身符外面的黑色绸缎。
然后她就看到了……
一片黑色的龙鳞。
……
这是他们来羊城以后的第一场雨。
范一摇和运红尘坐在壁炉边烤着火,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本该是十分惬意的享受,可范一摇却总是出神。
“总镖头,你知道从咱们的行李中翻出这本书有多难么,你怎么又不看了呀?”运红尘抱怨道。
她知道自从那姓孟的混蛋对自家总镖头使用了定情锁,总镖头就总是这样神情恍惚,所以故作生气,为的就是想引她多说说话。
“哦,我看完了。”范一摇轻轻将摊开在膝盖上的那本《九州上古事迹考》合上。
书页关合之前,她又不受控制瞥了上面某句话——
【烛龙之逆鳞,御凶辟邪之用,取之,痛如杀之。】
当初随意翻看时,她的目光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停留,甚至如今回想,印象都很模糊,直到逼运红尘将这本书重新翻出,她才翻开来再次确认。
只不过这短短不足二十字的一句话,再看时,如字字泣血。
“总镖头……你这是,怎么了?”运红尘小心翼翼窥着范一摇神情。
“没什么,大师兄去哪儿了?”范一摇注意到一整天都没看到江南渡了。
“如今定情锁已经锻造成功,我们接下来该去蜀州找第八件铜器,大掌柜和老板今天出去采买,为接下来西去蜀州做准备。”
范一摇低下头,眼圈有点酸酸的。
一直以来,大师兄总是在为她奔波操劳,明明当初那么反对锻造九鼎,却也因为她的坚持,而倾尽一切陪伴左右。从小到大,她都是活在大师兄的保护中,可反观她,却好像从没为大师兄做过什么。
“那么急做什么呢?羊城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怎么不多留几天。”
运红尘拍手笑道:“大掌柜果然神通广大,他就知道你不舍得这边的好吃的好玩的,一早就派人去街市上买了你喜欢的小吃零食,等后面路上给你留着慢慢吃呢。”
范一摇不吭声了。
运红尘却还在兴致勃勃地历数:“听说买了总镖头你最喜欢的虾皇饺,还有菠萝包,马蹄糕……”
范一摇没有再认真听运红尘后面列举的小吃,此时她听着窗外雨声,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她好像,都不知道大师兄喜欢吃什么。
“小姐,沈大小姐前来拜访。”就在范一摇愣神的时候,蓉姨走过来说。
范一摇愣了愣。
沈大小姐?胭拾?
她来做什么?
几日不见,胭拾依然风采照人,丝毫没有被最近沈家的风言风语影响到。
自从那日沈夫人被黑猫抓伤,沈荣国性情大变之后,沈家的八卦简直成了羊城上流圈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夫人从沈宅消失,据说有人曾看见她在江边乞讨,而一向对夫人情深似海的沈荣国如今也成了流连花丛的常客,不得不让人唏嘘。
“胭拾姐姐,你来找我做什么?”
胭拾笑了笑,“既然你还愿意叫我一声胭拾姐姐,就说明还拿我当做自己人,对吧?”
范一摇略微提高了警惕,一般说出这种话,就意味着对方有事相求,十有八`九还不是什么简单易允的事。
见范一摇不答话,胭拾也不急,目光在蓉姨和运红尘身上扫了一圈,道:“方便单独说句话么?”
运红尘立刻不乐意了,“怎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还要藏着掖着的。”
范一摇想了想,对运红尘道:“算了,我单独和她去小客厅吧,你们就在这里等我。”
第93章 借用
两人一起来到隔壁的小客厅, 这里相比于大客厅布置得更为雅致,全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法式家具,似乎专门是为了给女孩子喝下午茶用的。
茶几上, 蓉姨已经十分贴心地安排人放了茶点。
“胭拾姐姐,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范一摇示意胭拾坐下说话。
胭拾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我是来问你借定情锁的。”
范一摇正准备拿点心的动作顿住, 显得很惊讶。
“你知道定情锁的事, 我倒是不意外, 但是却意外于你直接提出来。”
胭拾大方地一笑, “这有什么好绕圈子的。”
“那你能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定情锁么?”
“这应该是个有点长的故事。”胭拾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根女士烟,歪了歪头, “介意我抽根烟么?”
范一摇表示请便。
胭拾将烟叼在嘴里, 侧头点火。火光将她那张冷清的脸晃得忽明忽暗,散碎卷曲的额发垂落,将一只眼睛遮在后面,看上去神秘而风情。
范一摇看得有点入神, 只觉得这样的胭拾才是真正的她。与之相比,宴会上八面玲珑端庄淑女的沈家大小姐, 真的很不适合她。
“相信之前的故事你都有所耳闻了, 我那个好父亲一夜之间痴迷于戏院女婢, 说什么都要和我母亲离婚将她明媒正娶进门, 我祖父祖父母被活活气死, 母亲也不堪受辱上吊自杀, 而我也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胭拾将这一段说得很是云淡风轻, 就像是漫不经心地谈论着别人的故事。可若是真的带入她的经历, 难以想象该是何等苦痛狼狈。
“当时我才十岁。”胭拾说到这里, 忽然轻笑一声,“十岁的女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社会险恶,一张火车票就把自己送去沪城,投奔了一个远房舅舅,结果第二天就被卖到窑子里。”
范一摇没有出声,十分称职地扮演起一个倾听者,因为此时此刻,对胭拾来说,任何安慰的语言都会显得苍白又多余。
胭拾继续道:“在那种地方,该学的,不该学的,我都学会了。后来在老鸨逼我接客的前一天我跑了,流落街头快要饿死的时候被一个好心的先生收留,他教给我很多东西,得知我家里的遭遇,便跟我说了定情锁的事。”
范一摇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那你为什么没有立刻回羊城揭发那个沈夫人?怎么又成了舞女?”
胭拾轻轻吐了一口烟,在如梦似幻的烟雾中,似乎也陷入了回忆。
“那个时候,沈家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了,我已经找到了最在乎的人。”
范一摇试探道:“是那位先生?”
胭拾没有否认,“但是他只拿我当一个小姑娘,像照拂晚辈一样照顾我。他有更高的追求,有他的理想和信仰。可当时的我并不理解,便直接赌气嫁了人。”
范一摇震惊了,“你还嫁过人?!”
胭拾:“后来我流产了,再不能生育,就被那家人抛弃了。”
范一摇:“……”
这信息量有点大,她得好好消化消化。
胭拾:“有一段时间,我过得十分消沉,甚至跳了黄浦江,还是他将我救起来,悉心照顾我,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我当时的眼中只有男女情爱,恨不能天天跟他在一起,而随着世道越来越乱,他也越来越忙,好像总有很多事要做,最后我跟他大吵一架,就去做了舞女,再不跟他联系了。”
“那你又是怎么突然想通了,要回到羊城呢?”范一摇好奇。
胭拾乌黑的眼珠微微转动,认真看向范一摇,“还记得我和你在船上说过的话么,范总镖头,我回来,是因为你。”
范一摇茫然:“我?为什么是我呀?”
胭拾笑得弯起了眼,这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不那么冷了。
“也不能说完全是因为你吧,人生近三十载,我从豪门沦入娼门,见识过最卑劣的面孔,也见识过真正的人性光辉,对那些最底层的贫苦百姓能够感同身受,也可以自如穿梭在道貌岸然的高官商贾之间,说没有感慨是不可能的,但我从来没有下定决心,迈出那最后一步。直到那天,看到你以鼓声激励那些被海啸卷入水中的人,看到你逐渐将一盘散沙汇聚成塔,我好像终于理解了他。”
“‘他’就是那个先生么?”范一摇问。
胭拾点点头,唇角也勾起温柔的弧度。
那位先生想必在她心中分量非常,每当提起,胭拾那双死水般的眼眸深处便如燃起火焰,热烈而灿烂。
范一摇微微叹息一声,小声道:“胭拾姐姐,你向我借定情锁,不会是想对那个先生使用吧,你也看到那个沈夫人的结局了……”
胭拾严肃起来:“当然不是,如果我只是和那个女人一样肤浅,又怎配仰慕他?”
范一摇皱眉:“那你借用定情锁是想做什么?”
胭拾没有立刻解释,而是神色一变,收回了所有温柔情绪,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放到茶几上,推给范一摇。
范一摇看向照片,只见这是一张双人合照,照片里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她认出来,正是被胭拾奉为座上宾的那个日本商人鹰藤,而另一个男人看上去比鹰藤年长几岁,穿着日式军装,双手交叠于身前,拄着一把日本军刀。
“这个鹰藤你认识的,旁边那个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也是目前日本最激进的主战派军官之一。我向你借用定情锁,是想给鹰藤使用,我要成为鹰藤的太太,成为让他沉迷的女人。”
范一摇听得心头一跳,“胭拾姐姐,你这又是何必呢?就算那个鹰藤的亲哥哥是主战派,你嫁过去又有什么意义?总不会因为你,人家就改变想法了吧?”
胭拾道:“这些年东洋鬼子的狼子野心几乎昭然若揭,开战只是迟早的事,我从没奢望过能够扭转局势,只希望当我们这片土地遭人践踏时,可以用一些微末的情报,换得华国军队更小的损失。”
范一摇怔然,“可是……可是你明知道那定情锁的作用只是暂时的,一旦被人拆穿,你想过你的后果么?”
胭拾无所畏惧地笑了笑,“那个女人能欺骗我父亲近二十年,我只需要几年就可以。”
见范一摇迟迟不肯应允,胭拾起身,向她深深鞠了一躬,“范总镖头,请将定情锁借给我吧。”
范一摇急忙将胭拾扶起来,心情复杂,“可是胭拾姐姐,你这就相当于是完全葬送了自己的后半生啊,值得么?”
胭拾却很是坦然地冲她笑了笑,“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辈华夏儿女,适逢民族危亡之际,理应奋不顾身寻求自救之法。这是他当年给我说的,也是我现在想对你说的。”
……
晚上运红尘忽然大叫着冲进范一摇的房间。
“不好了总镖头!我怎么找不到定情锁了!!我翻了好多地方,明明记得今天早上还收到这个木匣子里的!”
范一摇却很淡定地说:“哦,我借人了。”
运红尘翻找的动作一僵,还以为自己听错,“啥?你说啥?!”
范一摇重复一遍:“唔,我借给胭拾姐姐了。”
运红尘一脸“你莫不是疯了”的表情。
范一摇唉声叹气地抓了抓头:“哎,没事,我自己会去跟师兄和师父解释的。”
运红尘见范一摇如此纠结的模样,也不忍责怪,反而安慰道:“大掌柜倒还好啦,要是让老板知道你将一件铜器这么白白借人,只怕要疼到心肝抽抽了。”
范一摇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个狭长的小木匣,努力给自己找补道:“也不算白借人,这不是么,还换回来一样东西。”
运红尘凑近了看,啧啧两声,“木匣的做工倒还算不错,但是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呀?”
她正欲伸爪子去开锁,却被范一摇拍了回去。
“哎,这不能随便开的,是胭拾委托我们运送的东西。”
运红尘:“委托?给了多少镖利?”
范一摇:“……没给。”
运红尘听得瞠目结舌,“总镖头,我没听错吧,你不仅将定情锁白借给她,还要白白帮她走镖?!”
总镖头该不会是中了一次定情锁,把脑子都搞傻了吧?!
“哎,反正定情锁已经锻造过的嘛,又不会影响九鼎重立,按照孟埙之前的说法,等最后一样铜器锻造完成后,九件铜器会自动归位的。再说了,我们现在又不缺那几个镖利钱。”
运红尘哑口无言:“行吧。”
范一摇也知道自己这一单是做了亏本买卖,老脸有点挂不住,便将人赶出去:“好了你去值班吧,我要睡觉了!”
然而这一晚,范一摇却是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本来她都打算好了,先不急着去找招魂灯,而是好好陪大师兄在羊城玩一段时间,或者去别的地方,只要是大师兄喜欢就好。
可如今与胭拾交谈一场,她又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格去游山玩水了。
说到底,九州大地如今惨遭外族欺凌,还是与她推翻九鼎有关,若是能尽早恢复九鼎,重建九州秩序,是不是也就无需胭拾这样的人去放弃自己的幸福以身犯险了?
虽然夜里没睡好,但是范一摇第二天早上还是起了个大早,特意梳洗打扮了一下,换上一条蕾丝花边的小洋装,到江南渡的门口徘徊。
江南渡一早就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来来回回的。
他很快梳洗整理好,推开门便看到自家小师妹,正站在走廊逆光处,听见房门打开,抬头望过来。
江南渡一愣,“一摇?”
“大师兄!”范一摇跑过来,小皮鞋敲击在实木地板上,发出欢快的踢踏声。
江南渡唇角不自觉扬起,“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范一摇有点难为情地低下头,“大师兄……你今天有空么?”
江南渡:“一摇有什么事?”
范一摇:“我……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好像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你过生日呢……”
江南渡愣了愣,随即好笑道:“一摇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
第94章 过生日
范一摇轻轻咬住嘴唇, 却不肯抬眼与他对视。
江南渡宽容地笑了笑,“烛龙天生地养,本就不知道生辰为何时, 哪里需要过生日。”
见范一摇还是一副别别扭扭的样子,江南渡眼中笑意更深,忍不住打趣道:“怎么跟小时候一样。”
这回轮到范一摇愣住了, “小时候?我小时候怎么了?”
江南渡好整以暇靠在门口, 垂眸看着小师妹。
“你三岁被我和师父捡回来, 本来我们九州就不太流行庆祝生辰, 我们也就忽略了这些。可是你六岁那年碰巧看到别人家小孩过生日,便又哭又闹也要过,后来没办法, 师父就随便抽签抽了一天当做你的生日。等你有了生日, 又开始哭,说大师兄也没有生日,说什么都要师父也抽一天当做我的生日。”
说起这些童年趣事,江南渡脸上情不自禁洋溢着笑。
可是范一摇鼻子却酸酸的。
“那我现在还不如六岁的我, 都不知道帮师兄要生日过。”
江南渡看范一摇那委屈巴巴的表情,忍不住抬手刮了一下鼻子, “我过不到生日, 你委屈什么?”
范一摇却不管, 双手抱住江南渡的胳膊, “那择日不如撞日, 以后年年的今天, 都是师兄的生日好不好?”
江南渡疑惑:“一摇,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范一摇却执拗地继续问:“好不好!”
江南渡无奈:“好, 以后年年今日, 一摇都为我庆生。”
范一摇点头如捣蒜,揉了揉泛红的眼睛,抓着江南渡就往外跑,“太好了,那我们今天出去逛街,我来给师兄过生日!”
江南渡也不知道范一摇今天怎么说风就是雨的,任凭她拉着出门。
他们先是去了羊城最有名的一家百货商场。
范一摇吵着要给江南渡买衣服,西式的,中式的,从衣帽鞋袜,到领带袖扣配饰,她就像个女版土大款,领着新鲜出炉的小白脸去商场扫货。
偏偏无论什么样的衣服或者饰品,到了江南渡身上,那效果都是一流的,别人都是人靠衣装,到了江南渡这里反而成了人抬衣服,看得范一摇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好,到最后买的东西太多,不得不召唤蓉姐,送两个苦力来给他们专门拎东西。
那些柜台服务小姐们全都乐开了花,商场的总经理甚至还想要江南渡跟他们签约广告代言合同。
然而这短暂的一天如此宝贵,范一摇又哪里舍得耽误,面对天价代言邀约,一向财迷的她竟然不为所动,拉着江南渡就离开了百货商场,又去街上吃馆子。
“大师兄,我这里准备了十几家馆子,你是想吃西餐还是中餐?要是吃中餐的话,是想吃本地粤菜,还是想吃川菜,杭帮菜,或者西北菜?”
江南渡心情显然很不错,撑着下巴听范一摇在耳边念叨,给出的答案却永远的如出一辙,“一摇喜欢吃什么,师兄就喜欢吃什么。”
若是换做以前,范一摇肯定就会选一家自己想吃的,然后开开心心领着江南渡进去。
可此时此刻,她心中却说不出的难过愧疚。
这么多年了,仔细想想,她竟不知道大师兄喜欢吃什么。
他是爱好偏甜的口味,还是喜欢偏辣的?
印象中,似乎永远都是她在提出要求,而大师兄也永远会满足她。
“不,今天是你的生日!以你为主!”
见范一摇如此认真,认真到近乎执拗,恐怕再不做选择,就要急得哭出来,江南渡故作回忆地问:“嗯……杭帮菜,西北菜……还有什么?”
范一摇又将准备的菜馆一一列数了一遍。
江南渡思考片刻,正要开口做出选择,却忽然被范一摇捂住了嘴。
“不可以故意选我爱吃的哦!”少女黑眼睛明亮清澈,带着几分嗔怪。
江南渡感受到唇上属于对方掌心的柔软触感,呼吸微滞。
“听见没有!”范一摇故意凶巴巴地威胁。
江南渡眼中顿时溢满笑意,轻轻眨两下眼,示意谨遵指令。
范一摇这才松开了手。
“那就选杭帮菜吧,我更喜欢偏甜的口味。”江南渡道。
范一摇默默在心里记下,便领着江南渡进了一家杭帮菜馆。
她出手阔绰地订了最上等的包间,点了满满一桌的菜,还亲自给江南渡布菜。
“大师兄,尝尝这个蟹粉豆腐!”
“大师兄,他家的红烧肉是招牌菜,你尝尝。”
“大师兄,原来你喜欢喝酒酿圆子羹啊,我以前居然都不知道的,那我再给你盛一碗……”
江南渡虽然对范一摇突如其来的殷勤表示不解,却还是全盘接受,直到撑得实在吃不下,才握住那只努力想往他碗里夹菜的手。
“好了一摇,你再这样喂下去,恐怕接下来我们就要去医馆,找大夫开健胃消食的方子了。”
范一摇这才讪讪地收了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啊大师兄,我,我只是希望你今天能够特别开心。”
江南渡:“嗯,我特别开心。”
似是怕她不信,又认真看着她的眼睛重复一遍:“今天有一摇给我过生日,特别开心。”
范一摇想了想,却摇头:“哎,还不行,还没结束呢,你还得差一点,才能特别开心。”
“还有别的安排?”江南渡扶额轻笑,“一摇,你今天到底想做什么?”
从饭馆出来,江南渡发现司机竟是开车直接载他们回到了宅邸。
“嗯?不是说后面还有安排么?”江南渡微微挑眉。
范一摇神秘兮兮地将人往里推:“是呀,你进去就知道了嘛!”
江南渡心中已有了大致猜测,不过在看到迎门的喷射彩条,以及那个放在推车上的四层大蛋糕时,还是十分有礼貌地表现出惊喜之色。
“主人生辰快乐!”
宅邸内所有仆人列成两排,向江南渡和范一摇齐齐鞠躬,分别站在末位的凤梧和运红尘表情抽搐,显然对此浮夸的阵仗满心鄙夷。
“大师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范一摇满怀期待地问,“这是你第一次吃生日蛋糕吧?”
江南渡点点头,很诚恳道:“嗯,很惊喜,很意外。”
这场小型庆生宴并无外人,只有他们镖局四人组以及蓉姨和一众仆从,却是来到羊城以后,让江南渡觉得最舒适的一场宴会。
他心情显然不错,甚至关注起孟埙来。
“嗯?那个人呢?”
凤梧无语:“他又不是受虐狂,还留在这里干嘛?”
江南渡不无遗憾道:“已经走了么,那真的可惜了,这么大的蛋糕,应分他一份的。”
凤梧心中默默吐槽:大徒弟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记仇加腹黑啊。
范一摇挖空心思,将所有以前行走江湖时在酒桌上看到的行酒游戏搬出来,组织大家玩了一遍,嘴里嚷嚷着“不醉不归”。
她有心想要大师兄放纵一次,任性一把,可是没想到最后倒是先把自己灌醉了。
江南渡见其他人也都喝得东倒西歪,便遣散了大家,自己抱着范一摇,准备给她送回房间。
可是回房的路上,醉酒的小师妹却不老实起来,忽然呜呜地哭了。
哭着入睡伤身,江南渡见状,便调转方向,带着范一摇去了花园,打算让她吹吹风醒了酒再回房间。
今天天气极好,晚上也不觉得冷,小花园内幽香阵阵,几盏维多利亚风格的黑色掐丝柱灯,将这片小天地笼进一片温婉柔光中。
江南渡将范一摇放在长椅上,看着她啪嗒啪嗒掉眼泪,又心疼,又好笑,拿出西装口袋里塞的手绢,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问:“一摇告诉大师兄,为什么哭了?这是谁给我们委屈受了?”
“呜呜呜我从来没给大师兄庆祝过生日,都,都不知道蛋糕上的蜡烛应该插几根……呜呜呜……”
江南渡差点噗嗤笑出声,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不禁在心中发出感叹。
他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师妹……
“师兄活了很久很久了,如果一摇想插蜡烛,可能插满蛋糕都不够,所以像今天这样,只插一根就很好了。”
本以为这样哄哄就能把人安抚好,可是没想到范一摇哭得越发伤心。
江南渡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将人揽进怀里,轻轻拍抚着,然后就听见少女哽咽的声音在他耳畔道:“大师兄,我以后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以后,以后都会像今天这样,对你特别特别好……”
江南渡一愣,温柔的灯光映得他眉眼也同样温柔。
“一摇不用对师兄特别好,只要对我有一点点好就可以了。”
范一摇却摇头,“不行,不够的,那不够的。”
江南渡承认这一刻,他是有些贪心了,微微侧过头,与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对视,带着些诱哄道:“一摇每天对师兄一点点好,就这样长长久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也可以积攒……”
然而话说到一半,江南渡骤然浑身僵硬。
因为他感觉到一只温暖绵密的手,正顺着他的后衣领深入,触碰到后脊某处。
在那里,有一块深可入骨的浅浅凹陷,包裹在光滑无瑕的皮肤下,平时不仔细看甚至不会注意。
“疼不疼啊……”
这带着颤音的一声让江南渡回神,他恍惚地低头看过来,有一瞬间,心中慌乱,甚至想要将怀中的人推开。
可是范一摇却紧紧抱着他,手依然在那块凹痕上轻轻摩挲,嘴里不停念叨。
“疼不疼啊……大师兄,你疼不疼啊……”
这一刻,江南渡终于明白,今天范一摇为何会如此。
心中隐隐泛起难言的酸涩,但是感受到脊背上那珍而重之的触碰,又尝出一丝甜蜜。
“……龙之逆鳞……取之如杀之,大师兄你对我这样好,我,我可怎么还得起……”
范一摇最后完全是崩溃得大哭起来。
江南渡任凭她的眼泪将衣襟濡湿,下意识收紧手臂,用力抱紧,似是要将两人融为一体。
“怎么会还不起?”
他眼眸低垂,轻声呢喃,似乎怀中抱着的并不是一位酒醉的少女,而是他的命。
“还不起的人,明明是我才对……”
第95章 空白镖单
凤梧听小徒弟说已经将定情锁借人, 竟然没有如预料中肉痛发疯。
“一摇觉得可以借,那就借吧,又不是不还回来了。”
范一摇见凤梧如此云淡风轻, 忍不住好奇:“那如果我把如意爵也借人了呢?”
凤梧:“……”
眼看着师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火山爆发的前一秒,范一摇道:“我就是问问而已, 师父您别多想。”
凤梧险些没有搂住火, 感觉自己被愚弄了, 一整天都没再搭理小徒弟。
晚上吃饭时, 运红尘看着总镖头和大掌柜互相夹菜,只觉得饭没吃就被喂饱了。
“总镖头,孟埙如今人不见了, 咱们该去哪里找招魂灯呢?”
范一摇将一碗酒酿圆子羹推到江南渡面前, 淡定地说:“放心吧,我知道去哪里找。”
运红尘意外,“诶?总镖头你知道?孟埙提前告诉你了?”
“那倒是没有。”提到孟埙,范一摇有点心虚地朝大师兄的方向瞄了一眼, 见对方神色如常,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 拍在桌上, “他留下了这个。”
江南渡抬眼扫了一下, 微微挑眉, “委托镖单?”
范一摇道:“是啊, 这个镖单是蜀州青城的, 我想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给我们留这么一样东西, 肯定是和招魂灯有关。”
运红尘捻起镖单仔细查看, 发现这张镖单是以山海镖局的名义接下来的, 委托人那一栏写的名字却不是孟埙,而是一个陌生的人名——宋振华。镖单上填了委托人的地址,却没有写明委托物和运送地址。
“这是要押运什么呀?不会是又给我们挖坑吧?”运红尘现在对孟埙的人品十分质疑,下意识就觉得这个刁民想要害人。
“不管怎样,咱们先按照这个地址找过去再说。刚好胭拾委托给我的那个木匣,也是要送去青城的。”
这么巧?
江南渡微微皱眉,“胭拾让你送的木匣子里是什么?”
范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木匣是锁上的,胭拾说不需要为里面的东西作保,送到目的地后再打开就可以。”
这种暗镖也不是没有过,委托人想要高保密性,便直接封箱送押,只不过这样一来,镖局只需要保证将封箱运送到地方,至于里面的东西如何,不必再担保。
……
因为风头太盛,山海镖局众人不想再引人注意,第二天是趁着天色蒙蒙亮时离开羊城租界区的。
蓉姨很是不舍,但依然保持隐忍克制的情绪,“请家主务必保重自己。”
“蓉姨也保重,等以后有机会还会回来看你。”江南渡道。
蓉姨笑了笑,心中清楚,虽然家主这样说,实际上这次分别后此生再难相见了。
一直等他们上车驶出庄园大门,这位已隐隐现出老态的妇人还站在门口,冲着他们挥手告别。
江南渡回头看了一眼。
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目睹这样的画面,可几乎每一代服侍过他的仆从,不管多么亲厚,他都只能看着他们这样老去,死亡。
一切都是在岁月中流逝,而他却是岁月本身。
从这方面来看,这与他当年做钟山之主,于深渊中万年独守,似乎并没有什么区别。
“大师兄,你怎么了?”
一个软软的声音打断了江南渡的思绪,让他回过神。
“嗯,没什么,只是觉得蓉姨年纪大了,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
“等我们把九鼎的事情解决,以后可以随时回来看她。”范一摇倒是想得很开。
“嗯,说的也是。”江南渡笑了笑,目光落在她身上。
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而这不一样的源头,都是身边这个人。
时至今日,尤为忘记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那是一束光,将他几乎陨灭于岁月中的意识唤回。
让他知道,他还是活着的。
……
从羊城到青城着实需要费一番波折,得先坐火车,再转马车,甚至进入蜀州地界后,有些地方道路险阻,只能徒步。
好在不管怎么折腾都是陆路,范一摇心中倒是不怵。
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一次还能在火车站碰到一个熟人。
“沈小姐?”
沈敏敏听见声音回过头,看到范一摇他们,显得有些局促。
这还是范一摇第一次见到沈敏敏穿得这么朴素,她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行李箱,及膝的米色长大衣外围了一条暗色格子毛呢披巾,虽然仔细看质地都是好东西,不过因为颜色太素,融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俨然已看不出她租界区上流名媛的身份。
“江小姐?”
范一摇笑了笑,这个时候他们也没必要再隐瞒身份了。
“哎,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江小姐,我们的真实身份是镖师,我姓范,是镖局里的总镖头,我们这次来羊城不过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
沈敏敏看起来并不惊讶,“我早就猜到你们不是普通人,所以你们是……大姐聘请的人?”
还不等范一摇回答,沈敏敏又自说自话道:“罢了,反正现在追究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我们倒不是受聘于沈大小姐,但我之前和她有过一面之缘,这次也不过是碰巧遇到了。”范一摇解释,这时才注意到沈敏敏头上簪的一朵白花。
沈敏敏察觉到她目光,淡淡道:“我母亲已经去世了,三天前被人发现病死在街头。”
范一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江南渡开口道:“沈小姐节哀。”
沈敏敏见江南渡跟自己讲话,本以为会像之前那样心跳加速,紧张不安,却没想到她竟是无比平静,并不会再生出那种少女心悸的感觉。
她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经历了这段时间的风云变化,儿女情长于她来说,似乎完全不重要了。
“我母亲的结局都是她咎由自取,我不会怪大姐和父亲,更不会迁怒于诸位。”沈敏敏说到这里,眼睫低垂下去,显出几分黯然,“我甚至应该感谢大姐,是她让我解脱了。”
范一摇和江南渡交换了一个眼神,总觉得几日不见,这位沈二小姐似乎变化很大。
“沈小姐这是去什么地方?是打算出去旅行么?”运红尘问。
沈敏敏摇头,“我准备离开这里了。”
“离开?”范一摇有点意外,“你一个人?那你父亲不会担心么?”
沈敏敏苦笑一声,“如今我在这个家里,才会让所有人都不舒服。”
家逢巨变,人生际遇从此天翻地覆,范一摇不禁在心底对沈敏敏产生同情。
而沈敏敏却好像猜出范一摇在想什么一样,忽然洒脱一笑。
“范总镖头不需要同情我。”
范一摇愣了愣,抬头与沈敏敏对视。
客观地说,沈敏敏并非美貌的女孩子,范一摇第一次见她时,甚至完全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她似乎总是畏缩怯懦的,如同空气一样隐藏在别人注意不到的角落,即使与人目光交接,也会迅速回避。
可此时此刻,范一摇竟是从沈敏敏坚定的目光中看出一抹神采来,这股精神气不同于以往的她,让她整个人增色不少。
“其实我以前的生活在别人看来十分优渥,但我从没有一天觉得幸福过。当然,如今在沈家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但是大姐的出现,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这时车站上响起火车悠长的鸣笛声,沈敏敏回头看了一眼,显然那即将启程离站的正是她要搭乘的车次。
“……那就是如果对现状心存不满,与其隐忍沉沦,自怨自艾,不如寻求改变,自谋出路。”
沈敏敏微微勾起唇角,冲范一摇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走了,诸位,后会无期。”
范一摇等人一直目送沈敏敏登上火车。
运红尘忍不住感叹:“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她自己出去闯荡,真的可以嘛?”
凤梧道:“沈大小姐应该会为她打点一些吧,毕竟是有着相同血缘的妹妹。”
范一摇却是叹了口气:“她也应该是没有其他选择了吧,沈荣国对待沈夫人是那种态度,对她想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与其待在家里受气,还不如出去换一种生活。你说是吧,师父?”
凤梧瞥了范一摇一眼,似乎总算是消气了,“好了,别管人家的闲事了,我们也上车吧。”
坐到火车车厢里的时候,范一摇看着窗外渐渐移动起来的景色,有点出神。
江南渡问:“怎么了,还在想沈敏敏的事情?”
范一摇之前已经将胭拾借用定情锁的理由告诉江南渡了,便道:“我在想沈家这对姐妹,大师兄,她们明明只是很普通的人类啊,可是你有没有觉得,她们似乎比我们这些九州的异兽和阵法师还要强大?”
江南渡:“为什么这样说?”
范一摇:“异兽和阵法师们天赋异禀,在普通人看来简直可以说是神通广大,上古时期人类更是将我们奉若神明。而我们也总是愿意去保护他们,庇佑他们。可我总觉得,我们对他们,似乎有点过于轻视了呢。”
江南渡听到范一摇的话,也不禁陷入沉思。
同样的话,在数万年前,她也曾对他说过。
只是当时他只将这些当做一只小狗的胡思乱想,并未放在心上。
而对于那个时候的他来说,就算是想回应,也无法做到。
“一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一次,江南渡很耐心地问,不再只是做一个倾听者,他更想了解她内心的想法。
然而范一摇却撑着下巴,目光一直看着窗外极远的地方,眼神迷惑,“唔……具体我也说不好,等我仔细想想,再告诉你。”
……
一进入蜀州就感觉到空气中的闷热和潮湿,本地人酷爱麻辣,街头巷尾的空气都是麻辣的味道。
“哇,总镖头,听说那边有一条青城很有名的小吃街,我们要不要先过去看看呀?”运红尘兴致勃勃,都快被一路走来看到的各色小吃馋哭了。
范一摇看了江南渡一眼,道:“唔……还是算了,锻造招魂灯要紧,我们还是快点去找宋振国吧。”
运红尘瞬间就蔫了,眼巴巴望着小吃街的方向,一步三回头。
江南渡却道:“还是过去看看吧,走了这么多天,也没好好吃顿饭。”
运红尘感动得热泪盈眶。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什么时候见过大掌柜和总镖头唱反调?
难得,太难得了!
“可是大师兄你……”范一摇正想说什么,却被江南渡拉住手,径自往小吃街的方向走。
“一摇不是一直很想吃牛油火锅么?”
小吃街上人流攒动,摩肩接踵中,范一摇被江南渡护在身后。
她仰起头看着前面牵着她手的男人,小声嘀咕:“我倒是很喜欢,可是大师兄你不是不喜欢吃辣么……”
说起来就惭愧,大师兄不喜欢吃辣这件事,还是那天给他“过生日”的时候范一摇才真正发现的。
江南渡忽然停下脚步,害得范一摇一头撞在他身上。
大师兄身上的衣料冰冰凉凉的,带着他特有的香味,范一摇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一摇。”
范一摇抬起头,发现大师兄已经转过来,正低头看她。
第96章 丢魂
江南渡有片刻的安静, “一摇是因为知道大师兄不喜欢吃辣,所以才不愿意去小吃街么?”
范一摇有点不自在地点头,“是啊, 以前我们吃川菜的时候,师兄你都吃很少的,我从没在意过, 我……”
江南渡却将她打断:“可是师兄也希望能看到一摇吃自己喜欢的东西。”
范一摇有点可怜巴巴地说:“可是我已经答应过师兄, 要对你很好很好的。”
“但是大师兄不希望你因此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 也不想让你改变自己来迁就师兄。一摇, 你明白么?”
范一摇看着大师兄那双漆黑的眼,只觉得那里面极深极深,似包容着万般情绪。
她若有所思, 微叹口气。
江南渡被她的表情逗笑, 拉起她的手,“走吧,师兄带一摇去吃牛油火锅。”
……
酒足饭饱之后,他们总算是按照地址找到了宋家。
这宋家一看就不简单, 远远看去屋舍连片,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几进的院子。
“诸位是山海镖局的人?稍等片刻, 我这就去通报。”
门房一看他们手中的镖单, 表现得极为客气, 立刻就去禀告家主了。
不多时, 一位身穿马褂的中年男人迎了出来。
“幸会幸会, 在下正是这笔镖单的委托人, 宋振华。”
凤梧端详来人片刻, 见对方只是个普通人, 便问:“宋先生, 恕我冒昧,我看青城也有不少镖局,我们山海镖局在奉阳,距离青城可谓相隔十万八千里,不知道您为何舍近求远,要特意委托我们来运送您的镖物呢?”
宋振华叹息一声,“此事说来话长,还请诸位先入内小坐,再听我详细道来。”
众人很快便被引入宋府正堂内入座,梳着长辫子穿着荷叶裙的小丫鬟们进进出出,垂首在旁伺候,这让刚从羊城出来不久的范一摇很是不适应。
青城地处内陆,不要说与现代化进程非常高的羊城相比,就算是和奉阳城相比,还要保守传统许多。
这不禁会让人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荒诞感,一时间进入新时代,一时间又回到旧世界。
“宋先生,您现在可以说了吧?”范一摇不太喜欢这座宅子的沉闷氛围,忍不住催促。
宋振华摆摆手,那些婢女便纷纷屈膝行礼告退,最后一个离开的还十分贴心地将大堂房门关上。
范一摇和运红尘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禁偷偷撇嘴。
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要是接下来宋振华不能说出点什么惊世骇俗的故事,恐怕说不过去。
“诸位有所不知,之所以辗转求人,将这镖单委托给贵镖局,实在是因为事情太过诡异,我们已经不敢再委托别人了。”
江南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请宋先生不要再卖关子了。”
宋振华也不恼怒,连连称是:“是这样,鄙人有一子,名为励成,原本也是十分成器的,早早送他留洋,回来后又读了军校,当初跟在大帅身边很受器重,可是不知道为何,上个月回来以后,他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浑浑噩噩,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而且只要一醒来,就要烟抽。”
抽烟?!
范一摇听得心中一惊。
该不会是她想的那种烟吧……
她早就听说如今一些有钱人喜欢吸食鸦片,师父跟他说过,这就是洋鬼子搞进来专门害人的玩意儿,抽上一口就上瘾,从此便做不得人,只能做行尸走肉的畜生。
宋振华继续道:“原本我和内子只是以为这孩子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难处,回家散几天心的,可是没想到这么一待就是一个月,内子不放心,便找神婆来看,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山海镖局一行人只有运红尘比较给力,充当起一个合格的捧哏,“怎么着?”
宋振华将声音神秘兮兮地压低:“神婆说,原来我儿子是被那山里的狐媚子勾去了魂魄!”
大堂内短暂的凝滞,宋振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明显,在场听众的反应完全没有达到他心中的预期。
见气氛实在是太尴尬,凤梧咳嗽了一声,“那个……宋先生,那您儿子都有什么症状?”
“症状?”宋振华一愣,“刚刚不是说了,就是浑浑噩噩,醒了就抽烟,抽完了就睡啊。”
范一摇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不就是抽鸦片抽的么,关人家狐媚子什么事啊。
宋振华见众人表情,似是猜出他们的怀疑,便道:“我知道,此事听起来太过奇诡,诸位肯定是不信的。一开始我也不信,可是架不住内子哭闹,只好将励成送去了城外的道观里,心想道观能够辟邪,若真的是有什么邪祟,好歹还有道长们的保护……”
江南渡耐心告罄,直接问:“宋先生,您委托我们运送的,到底是何物?”
“您先别急,听我说到后面就知道了。”
宋振华却不肯跳过他啰嗦的讲故事环节,继续有条不紊地往下讲。
“本来我们送励成去道观,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那道观里的道长见了励成,竟是说出了和神婆几乎一样的话,说我们家励成身上少了一魂一魄!诸位说说,这,这我们还能不信么?一个神婆胡说八道也就算了,就连德高望重的一观之主也这么说,叫我们如何不信!”
凤梧:“这个嘛,也不好说,毕竟如今江湖骗……”
江南渡咳嗽了一声。
凤梧立刻转变口风:“不过宋先生您说的这种情况,的确是不容忽视啊,毕竟事关魂魄!”
范一摇看了大师兄一眼,明白他为什么要打断师父。
既然是失了魂魄,势必就要“招魂”,只怕他们马上就能得到与招魂灯有关的消息了。这种关键时刻,必须要引着宋振华往下说,真的惹恼人家,到时候把他们都开了,可就傻眼了。
果然,只见宋振华就要变黑的脸色总算是缓和,“就说是嘛!不敢不信的!在这之后,我们就听了那位道长的建议,准备在山上给励成做一个法事招魂,道长说需要准备铜灯作为法器,也是赶巧了,刚好我们家就有一盏祖传的铜灯!”
范一摇一听,眼睛都要亮了:“宋先生是想委托我们运送这盏铜灯?”
宋振华点头:“正是啊!”
这不是做贼的遇见截路的——赶巧了。
范一摇几乎要心花怒放,暗道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江南渡却问:“听宋先生的意思,那道观距离青城并不远,是吧?”
宋振华道:“不远不远,从这里过去也就是半日路程,马儿跑得快的话也就是两个时辰的事!”
江南渡很敏锐地看出了问题,“如此短的距离,应是个很轻松的活,为何宋先生说不敢委托别的镖局负责押运?”
其实如果换做范一摇,她更想问,这么短的距离,有必要雇镖局运送么?
宋振华支支吾吾,面色难看:“因为,因为之前负责运送的人……全都出事了啊!”
……
晚上范一摇等人被留在宋府住宿,宋家自然是以上宾的礼仪相待,什么都是安排的最好的。
足足能睡下四五人的千工拔步床上,铺着真丝的床褥,暖炉里燃着安神香,香味清甜不刺鼻,即便对闻不惯香的范一摇来说,也没有任何不适。
连日舟车劳顿,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么舒坦的地方,范一摇只想蒙头大睡一场,偏偏旁边来了个捣乱的,让她不得安宁。
“总镖头,要不……要不这镖咱还是别接了吧。”运红尘越想越觉得害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范一摇瞥她一眼,“为什么呀?你居然还会怕?”
运红尘索性从床上坐起来,“哎呀,这和我那次可完全不一样嘛!我当初只是偷偷从运输目的地跑回去,可你没听那宋振华说得多吓人多邪乎!他们每次运送的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太危险了!”
范一摇打了哈欠,换了个姿势躺着,很是不以为然:“当初给孟埙运送前尘镜的时候,不是也没少出事嘛,不要害怕,我们可是山海镖局。”
山海镖局如今在外的名头是什么?
敢接别人不敢接的镖!
据宋振华说,他之前派人将家里的铜灯送去儿子所在的道观,没想到这么短的路途上都能出事。
第一次派出去的人都是宋家自己养的家丁,结果半路上忽然自相残杀,人全都死了,就留了一个人将铜灯带回来。
第二次派出去的人是当地的一队镖师,同样是半路出了事,这回倒是没死人,只是这些镖师好像全都疯傻了,怎么拉着铜灯出去,又怎么回来,而且一问三不知,见了人也只知道傻笑。
第三次派出去的人是另一家镖局的镖师,更绝,出城不到百米,突然集体卧倒睡死过去,要不是鼾声太响亮惊动了路人,可能都不会被宋家的人发现。
运红尘见这样说不动范一摇,便打算换个迂回的路线。
“可是总镖头,你不觉得一切都太巧合了嘛?刚好我们想要找招魂灯,刚好就来了个狐媚子勾那个宋公子的魂魄,刚好就要运送招魂灯,刚好要委托我们来运送……这看上去就好像画了个局,故意引着我们往里跳。”
范一摇被运红尘纠缠得不行,只好翻了个身转过来,提点道:“你不觉得,这手法听起来很似曾相识?很像一个人的风格?”
运红尘一愣,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谁,谁啊?”
范一摇叹气:“还能是谁,想想这镖单是谁给我们留下的啊。”
运红尘恍然,“你是说……宋公子失魂,运送招魂灯失败,都是孟埙做的??”
范一摇:“你觉得呢?”
运红尘:“好像十成有九成的可能……”
为了顺利让总镖头锻造铜器,姓孟的家伙的确是什么事都敢做。
运红尘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还暗自懊恼怎么真的被那宋振华的鬼故事绕进去了。
本来她晚上都要跑出去玩的,今天是为了给范一摇吹枕边风才赖着不走,既然心头忧虑已经解决,她便不再缠着范一摇,欢快地夜游去了。
没了她的骚扰,范一摇很快昏昏欲睡,谁料就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忽然又听见运红尘去而复返,惊魂未定地将她晃起来。
“总镖头总镖头!不好了,这里,这里好像真的有狐媚子!!”
第97章 狐媚子
范一摇揉揉眼, 好不容易才将起床气压住,耐着脾气问:“什么狐媚子嘛,你倒是慢慢说。”
运红尘冷静了一下, 才蔫蔫道:“我,我刚刚不是想出去溜达溜达么,都说青城内有一片天然湖, 晚上湖边会有萤火虫, 我就想去看看, 可谁知还没走到湖边, 就看到一个白影飘过,艾玛吓死我了!”
范一摇无语:“就这样?”
运红尘眨巴眨巴眼,“对啊。”
范一摇重新倒回床上, 用被子捂住头, “肯定是你看错了,或者只是一只白色的鸟飞过去了……”
运红尘却不肯善罢甘休,扑过去继续摇晃范一摇:“真的真的,总镖头, 那肯定不是鸟!你别忘了我是谁,我可是苍鹤啊!越到晚上眼神越好, 怎么可能看错!那玩意儿绝对不是人也不是动物, 就是个半透明的白影儿!!”
“那也可能是鬼啦……跟狐媚子有什么关系……”
“呜呜呜总镖头你不要吓唬我嘛, 你和老板明明说过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啦……”
范一摇被摇得脑浆都要出来了, 最后听见运红尘说:“总镖头, 你记不记得宋振华跟我们说过的, 宋励成刚回来那几天, 晚上总喜欢去湖边发呆, 然后就是有一次从湖边回来后, 开始萎靡不振,万一……万一他真的是着了什么道呢?”
一方面是被弄得没了睡意,另一方面也确实被运红尘的话勾起了心中疑惑,范一摇终于将被子掀开,坐了起来。
运红尘喜极而泣:“总镖头愿意跟我去看看了?”
范一摇披上衣服趿上鞋,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打哈欠,“不然呢,等着被你摇成麻辣脑花么?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去看看呗。”
“那,我们要不要把老板和大掌柜叫醒啊?”运红尘犹豫。
范一摇往窗外看了看,她睡在西厢房,江南渡和凤梧都住在对面的东厢房。
“算了,还是不要了,大师兄这几天都没睡好,难得能有个安稳的晚上,我们先去探探情况再说。”
于是两人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有运红尘带路,他们很快便绕到宋家后门,溜了出去。
运红尘将范一摇带到一片湖边,只见湖面波光粼粼,散碎的月光如碎银,湖对岸是一片树林,在藏青色的天幕间映出波涛般的浅影。虽是夜里,但因为有成群结队的萤火虫在岸边飞舞,这里并不昏暗。
抛开运红尘传达的有关狐媚子的惊悚信息,这片湖景可以说美如梦境。
“也难怪那个宋少爷喜欢晚上来这里散心了。”范一摇不禁感叹道。
运红尘可没有心情欣赏美景,团在范一摇身边,像只发抖的鹌鹑,“总镖头,就是那边,我看到那白影就往对面那树林去了。”
“那我们分头在湖边找一找吧,如果有情况的话,你就给我发个信号。”范一摇随手从包里翻出个信号弹塞给运红尘。
“分,分头?”运红尘震惊了,“总镖头,我们不一起么?”
范一摇语重心长:“运红尘,你可是个镖师诶,你是要给流年做榜样的!”
运红尘:“呜呜呜……”
范一摇:“而且你是一只苍鹤,实在遇到危险的话,你还可以变出原身飞走嘛。”
运红尘最后哭唧唧地妥协了,接过信号弹,围着湖边,和范一摇分别往相反的方向走。
这片湖面积不算特别大,目测也就是十几亩的样子。
范一摇沿着湖边走了很久也没发现什么异常,直犯困意,正琢磨着要不要打道回府,可就在转身之际,她突然发现身边的草丛里有一处光亮。
她走过去,俯身仔细查看,待看清楚那发光处的东西,不禁微微一愣。
拨开草丛,莹莹如萤火虫的发光点上,放着一颗糖。
范一摇将那块糖捡起来,发光的地方就消失了,很显然,那光点是用一种阵术弄出来的。
她回头,又向前方看过去,果然在草丛里星星点点,还散落着同样的光点,一直绵延进与湖连接的树林里。
范一摇呼吸微滞,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光点,弯下腰,又捡起一块糖。
她垂眸看着手中两块糖,似陷入什么回忆,神情复杂。
“总镖头!”
范一摇是被运红尘的声音唤回神的,见她哆哆嗦嗦向自己跑过来。
“我那边都看了,什么都没有,你……咦?这是什么?”
运红尘先是注意到范一摇手里拿的两块糖,然后又很快被草丛里那些光点吸引,吓得张大嘴巴。
“总总总总镖头!看看看你身后!妈呀,闹鬼了!”
运红尘吓得魂都要飞了。
范一摇却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说的狐媚子是什么了。”
运红尘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眼睛还盯着那如漫天落星般的光点:“啊?是,是什么?”
“是孟埙。”范一摇说着回头看了眼树林方向,“他似乎想要引我过去。”
这结论来得有点突然,运红尘心脏有点承受不住。
“可是,可是总镖头你怎么知道是他……”
范一摇坦然道:“嗯,他以前也做过这样的事,会用发光的糖逗我,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不会有第三个人。”
运红尘这回不吭声了。
虽然大家从来没有摆在明面说过,但她知道孟埙对总镖头用了定情锁,也从老板和大掌柜的只言片语中猜到,总镖头和孟埙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渊源。
这种私密的过往,作为外人的她,的确没什么立场发表意见。
范一摇垂眸思索片刻,似乎下定某种决心,“你先回去吧,既然他想私下见我,那我就去见见他,有些事的确是应该好好说清楚的。”
自从定情锁解开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可是这并不代表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运红尘还是有点不放心:“那,那你先去,我在这里等你……”
“他费了这么大周折引我来,应该是不想有其他人在,不用等我。”
见范一摇态度坚定,运红尘只好转身离开,心说这个孟埙也真是的,不就是想见见总镖头跟她说两句话么,有必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在她抬头对上某人视线时推翻了。
“大大大掌柜?你,你怎么来了啊?”运红尘这一整晚都如惊弓之鸟,可即便是看到“狐媚子”的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
江南渡神色极为平静,淡淡应了一声,“嗯,听到你和一摇出门,不放心,出来看看。”
“哦哦,总镖头她……她……”运红尘在江南渡面前永远都会受到血脉的压制,别说撒谎了,就是让她对江南渡有所隐瞒,都很难做到。
可是如果真的让大掌柜知道,他的心尖尖小师妹夜会其他男人,一定会非常生气的吧!
到时候烛龙雷霆之怒,她是不是就要噶了?
简直池鱼之灾!
然而还没等运红尘在这边脑补完自己的死亡惨状,便听见江南渡道:“我听见你们刚才说的话了,就让一摇去跟他谈一谈吧。”
运红尘悄悄窥探江南渡神色,没看出他生气,于是小心翼翼道:“大掌柜,您,您不在意么?”
江南渡向远方树林看了一眼,声音清清冷冷,如这月色下的湖波。
“既然她选择见他,便一定有要见的理由。”
……
范一摇顺着那一处处光点向着湖边森林走去,却没有再继续捡拾光点上面的糖果。
她虽然不愿刻意回想,可是那些过往的一幕幕,却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出现在眼前。
记得那次是因为他消失了很久,外界都在传闻他已经遭遇不测,陨落身死。
她很急,每天寝食难安,时不时就去他洞府外面蹲守。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终于回来了,却连一句交代都没有,甚至都没来看过她。
她当时非常生气,决心撂挑子不干了,什么狗屁九鼎,她才不守。
然后当时的他就摆出了这样一条由发光糖果组成的道路,将她引到他面前。
“小狗狗是找不到主人,所以才生气么?不如这样,以后只要看到这样发光的糖,就过来好不好,我会在道路的尽头等你。”
范一摇这时已经走到树林边,她不禁又叹了口气。
其实当年,他真的只当她是一条狗吧。
他是阵法师之首,是被奉为天神的领袖。
而她也心甘情愿,跟随着主人的意志,一往无前。
树林腹地,散落着最后一颗光点,范一摇走到那枚光点旁,将糖拾起来,这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
范一摇转身,转身之际,空气中飘散来一股熟悉的香味。
而她也在看到来人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月光下来人,穿着白色暗纹的和服,头上歪戴着一张白狐面具。
“怎么会是你?!”范一摇下意识退后一步,同时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
她这一声音量太大,惊起了树上过夜的鸟儿,飞鸟扑棱棱飞起来,踩落几片树叶。
君明泽野微微扬起头,抬手去接,而落叶却只是从他指间滑落,打着卷,簌簌飘落在地上。
“不要担心,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少年温和地笑了笑,“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送一样东西。”
说着,他从宽大的和服袖子里拿出一张对折的纸,向范一摇递过来。
第98章 糖引路
范一摇盯着君明泽野, 手握烛息刀刀柄,没有动。
君明泽野伸出的手却没有收回,依然面带微笑。
“范总镖头, 平心而论,咱们之间的几次照面,我是否做过伤害您的事?如此提防, 倒是让人有点伤心呢。”
范一摇面无表情道:“以你的身份立场, 越是这样才越让人害怕好吧?你倒不如每次都出来捣点乱。”
君明泽野轻笑一声, 似是被范一摇的直白逗乐, 却还是十分执着地将那张纸递在她面前。
“范总镖头真的不看看么,还是说你们九州异兽对东瀛阴阳师的忌惮已经到了如此程度,竟是连一张递过来的纸张都不敢接了?”
虽然知道这是激将法, 但事关尊严, 范一摇哼了一声,还是将那张纸接过来,展开一看,却愣住了。
如果没猜错的话, 这纸上画的应该是阵法图,不过范一摇以她有限的阵法基础来判断, 这阵法应该是一种九州五行阵法, 并非东瀛的阴阳阵法。
君明泽野解释道:“据我所知, 接下来的铜器你们应该需要用七星阵来锻造, 但是九州所掌握的七星阵布阵方法乃是数万年前上古时期的旧方法。而如今九州式微, 残存在普通人类世界的五行灵力又与上古时期区别很大, 像是七星阵这样的上古阵法不能再遵循旧式, 需要做一些改动革新。这张纸上所记载的, 正是改进的方……”
然而君明泽野的话还没说完, 便忽然觉得一股凌厉劲风迎面袭来!
烛息刀出鞘,范一摇毫不客气地对着君明泽野面门劈过来。
君明泽野微微侧身,轻飘飘躲过,看上去极为轻松随性。
“范总镖头,我好心来提供帮助,您怎么以刀剑作为回报?”
“哼,真可笑,我们九州的法阵,还需要你们东瀛的阴阳师来教我们改进么?”范一摇挥刀不止,刀锋如涟漪在空气中荡开,将无数落叶斩下,簌簌飘飞如雪。
君明泽野身法轻盈地躲避着范一摇的进攻,也不反击,笑吟吟的眼睛与范一摇对视,轻声道:“是啊,昔日的老师反被学生超越,的确让人唏嘘。”
范一摇速度已经极快,一连出了几百招,却都堪堪擦着君明泽野的衣服角掠过,她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论敏捷度她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君明泽野的。
因此她改变了刀路,不再追求速度,而是将烛息刀大开大合地挥开,每一次都灌注全力,刀身即便碰不到君明泽野,击打在地面上,也发出铿然之音,震得人脚底发麻,眼前发黑。
果然君明泽野面对这种蛮干路数无法再应对自如,范一摇终于瞅准机会,将烛息刀横在他脖子上。
君明泽野显得有点无辜,“范总镖头,不知在下哪里得罪了您?我明明只是一番好意,为何要遭到如此对待?”
范一摇黑着脸问:“你是如何得知以点光阵术布置糖果,可以引我过来的?”
君明泽野歪歪头,即使喉间横着利刃,稍有差池就会成为刀下亡魂,语气也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范总镖头觉得呢?”
“是孟埙告诉你的?你们勾结在一起,弄出了宋家这些事?”
范一摇手腕转了转,将烛息刀压得更深,她此时怒火中烧,却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这东瀛人对九州的轻蔑让她生气,还是因为孟埙将如此私密的旧事告知旁人而感到失望。
“范总镖头,您这样说可就是冤枉人了,宋家少爷的事情与我无关,您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他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不过我承认,使铜灯无法顺利运送进道观,的确是我暗中授意,为的就是让宋家人请你们过来。”
竟是巧妙避开了有关孟埙的问题。
“你们东瀛人脸皮还真是厚,害死了那么多人,居然就这么轻松认下了。”
君明泽野笑道:“宋家那些死去的家丁可不干我的事,他们是自己见财起意,想要私吞家主的铜灯,最后分赃意见不统一,自相残杀而死。”
似是为了让自己这番话更加可信,君明泽野又补充道:“范总镖头,贵国之人一向喜欢内斗,想必您比我更加了解。”
范一摇半晌没吭声,盯着君明泽野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皱眉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刚刚不是已经给范总镖头说过了?就是来给你们送这张阵法图的。”君明泽野的回答依然彬彬有礼。
“你屡次与我们同行,名为阻拦我们寻找铜器,实际上却一直在暗中帮忙,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你可是东瀛的阴阳师,理当为东瀛牟利。”
君明泽野不答反问:“范总镖头当年是负责守护九鼎的异兽天狗,不也是推翻了九鼎?”
范一摇一愣,竟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君明泽野笑了笑,月光倾泻在他月白色的和服上,更衬得他笑容干净而纯粹。
“我们都有自己的原因,范总镖头如今只要知道,我与你的目标一致,我们便可以做朋友。”
范一摇冷哼一声,“难道你不想抢夺我们的铜器?你们东瀛人不是不想看到我们重聚九鼎么?”
然而君明泽野却只是冲她神秘地眨眨眼,抬手将歪戴在头上的白狐面具重新移回到脸上。
“抱歉,范总镖头。”少年的身体微微发光,竟是变得有些透明,就像那天晚上在密闭的船舱里,他来给她送香囊时那般,“对此,我恐怕无可奉告了。”
“喂,你先别走!”
范一摇情急之下,又向君明泽野挥出一刀。
然而君明泽野的身形越来越淡,最后竟是随着范一摇那斩落的一刀,化为点点光屑,消失在空气中不见了。
范一摇四处找了找,确定没有君明泽野的踪影,这才收了刀,将那张所谓七星阵改进图纸折好揣进怀里。
不管君明泽野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总归是走一步瞧一步。
那些被阵术弄出来的光点,随着君明泽野的消失而消失,最后只遗留下满地糖果。
范一摇望着那些糖果出神,这时她感觉到远远有一个人影,似乎正等在前方。
她转身看过去,待辨认出来对方是谁,不禁惊讶:“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江南渡看到范一摇独自出来,也显得有些意外,“一摇,只有你自己么?”
“是啊……本来还以为等在树林里的是孟埙,没想到居然是那个君明泽野!”
范一摇没察觉到她提孟埙时江南渡表情的变化,只是将刚才在树林里发生的事说了,还把那张图纸拿出来。
“大师兄你看,这就是君明泽野给我的那张阵法图,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江南渡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道:“这图看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至于改进的方向对不对,还要等看到招魂灯再判断。”
范一摇好奇:“所以锻造招魂灯真的要用七星阵?”
江南渡:“最了解铜器的还是孟埙,我猜他离开之前,一定给师父留了话,我们回去一问便知。”
范一摇点点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遗落满地的糖果。
江南渡一直在旁看她,漆黑的眸随着她望过去,“这些东西是什么,有什么问题?”
范一摇没有回答,心中却隐隐感觉到不安,“大师兄,你说……孟埙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他真的会将点光阵送糖引路的事,告诉给东瀛人么?
……
暗无天日的船舱里倒挂着数十根足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的锁链,锁链之上又贴了密密麻麻白底黑字的阴阳符箓,而这些锁链彼此交叉纠缠,最后汇聚到同一个人身上。
四下安静得落针可闻,而那被层层锁链束缚的男子,也如没有生命的人偶般,闭着眼,毫无声息。
船舱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舱门开了,透进一丝天光。
男子的眼睛蓦然睁开,有一瞬而逝的精光,待看清对面那些阴阳师打扮的人,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帝俊大人,事到如今,您依然不肯坦诚相告么?”说话的男人四十岁上下年纪,续着一字胡,腰间佩着一把武士刀,身上的狩衣较身后那些阴阳师更为华丽繁复。
孟埙如见到老朋友般笑了笑,“想不到君明家主亲临,孟某真是不胜荣幸。”
“帝俊大人太客气了,能与您当面对话,是我的荣幸才是。”君明家主说话的语气是非常有礼的,但那双眼睛牢牢盯着孟埙,阴沉冰冷如毒蛇。
孟埙似乎对这种虚假的恭维非常厌烦,疲懒地合上眼,拒绝沟通的态度非常明确。
那君明家主也不恼火,继续带着几分谦卑地问:“帝俊大人,您是九州史上最伟大的阵法师,即便是东瀛上下,也对您十分尊崇,我们并不想对您不敬,只要您肯将立九鼎的方法告诉给我们,我们自然会放您离开。”
孟埙还是闭口不言,仿佛对面只有空气。
君明家主眯了眯眼,对着身旁几个阴阳师使了眼色,几人立刻上前,牵动着锁链将人压制在地,其中一人拿出一排钢钉钳子锤子板斧等工具,整整齐齐摆放在孟埙面前。
孟埙嗤笑一声,似是觉得这些人想要对他用刑的行为十分可笑。
“传闻,天神帝俊当年施展禁术祭炼了自己的肉身,只剩一把枯骨,五感尽失。寻常刑讯只怕对您毫无作用,于是我们遍查古籍,特别为大人准备了今日的礼物……”
随着君明家主有条不紊的陈述,那名似是有强迫症的阴阳师,在将所有工具摆放完毕后,又一枚一枚拾起所有钢钉,最后提起锤子,走到孟埙面前。
他将一枚钢钉对准他颅顶,抡起锤子狠狠一下砸了下去!
孟埙瞳孔骤缩,一瞬间面部所有青筋暴起,想要挣扎,可是身上被重重锁链和阴阳符束缚,如千金压顶。
而那面无表情的阴阳师却不为所动,又拾起另一枚钢钉,如法炮制,生生钉进孟埙头颅。
一共七枚钢钉,当它们全部没入孟埙发顶,汩汩鲜血顺着天灵流淌,蜿蜒而下,将那张完美到如同假面的英俊面容割裂开,仿佛碎瓷。
第99章 招魂灯
“……怎么样, 感觉到疼痛了么?这数万年来,终于又得尝痛的滋味,是不是十分怀念啊?”
君明家主语气中透着兴奋, 身体不由微微前倾,紧盯着孟埙的表情。
孟埙紧咬着牙,汗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 让他看起来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一双黑眸亮得惊人, 抓在地上的手血肉模糊, 却从始至终未吭一声。
“古籍上说得果然没错,以禁术祭炼肉身之后只剩枯骨,可谓刀枪不入, 岁月不侵, 可若是以刻下符咒的钢钉凿入头盖骨,便会损伤本元,虽无血肉,亦可流血。”
君明家主像是欣赏什么珍稀的实验品, 围绕着孟埙缓缓踱步观察,然后状似不经意地踩上他的手。
“啊, 真是抱歉, 帝俊大人, 踩到您尊贵的九州上神的手了。”
他用夸张的语气致歉, 引发一众阴阳师的低声哄笑。
孟埙冷冷掀起眼皮, 昏暗的船舱内, 他看不清那些阴阳师的脸, 只觉得一片鬼影幢幢, 散发着贪婪的恶臭。
“那么, 既然帝俊大人已经收到了我们东瀛的这份礼物,不准备说点什么作为回礼吗?”
孟埙慢慢收紧了拳,嗫嚅了一句。
君明家主没有听清,不由凑近:“帝俊大人刚刚说了什么?我向您承诺,只要您愿意告诉我们立九鼎的方法,我们会立刻将您奉若上宾。”
孟埙闭了闭眼,似乎有所动摇。
君明家主见状赶紧凑得更近些,附耳过去,只听孟埙用沙哑的声音,极缓慢地一字一句道——
“藩属弹丸之地……怎配……宗主国器……”
君明家主勃然大怒,冷笑道:“好啊,既然不肯说,那帝俊大人就在这里好好享受吧。”
他愤而离去,只留下几名阴阳师行刑手,继续对孟埙进行着非人的折磨。然而任凭他们使出何种手段,孟埙就仿佛从没找回过痛感一样,不发一言,不吭一声,甚至等到那些阴阳师使出浑身解数累到筋疲力尽时,他还能嘲讽地狂笑出声。
一伙阴阳师脸色难看,但是他们毕竟和这位昔日的九州天神不一样,不吃不喝行刑一天一夜已是极限,再不出去休息只怕先撑不住的是他们,因而暂时撤出,准备酒足饭饱休息过后再回来继续。
船舱内又恢复了死寂,已经如血葫芦的孟埙重新被锁链吊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小的光点突然凭空出现,随后慢慢扩大,现出君明泽野的虚化身形。
孟埙似有所感,微微睁眼。
“你说的方法的确有用,她真的来了。”君明泽野将孟埙的惨状看在眼中,却面色平静,无波无澜。
“东西也交给她了?”孟埙问。
君明泽野点点头,“交给她了,但是他们会不会用,就不知道了。”
“你给他们的东西,定不会率先尝试,必然是旧法无效后再死马当活马医。不过,也的确够她头疼抱怨一阵的了。”孟埙也不知是想到什么情景,竟是微微勾唇笑了下。
“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些了,听父亲说即将启程前往北平,你们九州在那边的势力集中一些,到时候再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将你放走吧。”
君明泽野淡然地说完这些,虚化的身形开始变淡。
孟埙看着头戴白狐面具的少年,忽然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你到底为什么会帮我们?不惜背叛自己的国家和灵界?”
然而少年的回答亦如面对范一摇时那样,只轻轻一笑,说了四个字:“无可奉告。”
……
第二天一大早,宋振华便张罗了一桌好饭,看似热情,实际上满是催促之意。
“诸位诸位,好好吃一顿,吃完了好上路!”
运红尘本来正在喝粥,听宋振华这样说,差点一口喷出来。
“宋先生,瞧您这话说的,知道的是在送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要去送命呢。”
宋振华摆摆手,“不会的,不会的,之前负责押运铜灯的三波人,只有第一波死了,其他两次人不是都好好的么!”
运红尘:“……”
这还真是很好的安慰呢。
范一摇其实心里比宋振华还急,她迫切想知道那个君明泽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破天荒没有表现出对食物的热情,而是问:“宋先生,你要运的铜灯准备好了么?”
宋振华的回答无比积极,“准备好了!都装上车了!就等着诸位了!”
在宋振华目光灼灼的注视下,众人很快就吃完饭,来到院子里。正如宋振华所言,他早已经为他们装好了镖车,车上一个棺材大小的红木箱子,里面装的想必就是铜灯。
凤梧走过去在箱子上拍了拍,“宋先生,方便我们验验货么?”
宋振华之前和本地镖局打过两次交道,自然是知道规矩的,爽快道:“请便。”
凤梧开箱,范一摇特意凑过去看了看,只见箱子里安放着一盏暗黄的铜灯,估量能有半人多高,灯托呈树叶形,总共有七片。
难道就因为这个,所以锻造它才要用七星阵么?
范一摇正胡思乱想着,凤梧已经将木箱子重新关上了,冲江南渡点点头,示意没有什么问题。
宋振华交付定金,同时填写了一张完整的镖单,其中填写事项就包括道观的地址。
范一摇无心一扫,却在看到那地址的时候愣了愣,然后从兜里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当初胭拾委托她运送木匣的镖单,只见上面的运送地址,竟是和道观地址一模一样。
范一摇一度以为自己是看走眼了,又将胭拾给的地址仔细确认两遍,果然看门牌标识,和宋振华要他们送招魂灯的道观是同一个地方。
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怎么了?这道观有什么问题?”江南渡注意到范一摇惊讶的表情。
范一摇将胭拾的镖单拿给江南渡看。
江南渡果然皱眉,“一摇,你确定那位沈大小姐和东瀛阵法师没有关系?”
范一摇明白大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胭拾嘴上说是为了去日本做卧底才借定情锁,实际上可能是另有所图,也许转身就会将定情锁交给阴阳师。
“不会,我相信她。”范一摇思考片刻,坚定地摇摇头,“胭拾姐姐是不会骗我的。”
到现在范一摇还能回想起,胭拾向她借用定情锁时的眼神,那么决绝,坚定,热烈,不掺杂任何私欲。
而她所说的话,每一个字也都刻印在范一摇心里——
“覆巢之下无完卵,我辈华夏儿女,适逢民族危亡之际,理应奋不顾身寻求自救之法。”
她不相信能说出这样话的胭拾,会是东瀛阴阳师的同伙。
“好,既然如此,也就没必要再多想,具体什么情况,等我们去了道观也就知道了。”江南渡安抚道。
这时凤梧和运红尘已经准备就绪,他便转身去帮忙。
范一摇看着大师兄坚实挺拔的背影,心怀感激。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只要是她的决定,大师兄便没有不支持的,哪怕她走错了路,他也愿意在后面托住她,不让她摔得太惨。
可正是因为如此,范一摇也觉得,她所面临的选择,一次比一次更加艰难。
很快一行人便启程,根据宋振华的说法,去道观不过是几个小时的路程,可是因为有之前几次变故,他们从出发开始便分外小心。
“师父,孟埙是不是跟你说过,锻造这招魂灯需要七星阵?”
“唔……他的确是提到过,这阵法我大致了解,还想说咱们刚好趁着这次押运,在路上找个合适的时机布阵锻造。”
“师父你会布七星阵?”
凤梧摸了摸下巴,“差不多吧,这是一种上古阵法,我大概有点印象。”
范一摇忙将怀里揣的图纸拿出来,“那师父你看,君明泽野给我们的这个阵法图,改进的方向正确么?”
凤梧接过图纸仔细端详片刻,给出的答案却让范一摇很是失望。
“这个……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可这新旧两种方法,到底应该用哪个去锻造招魂灯,我也摸不太准。”
运红尘却很看得开:“哎,这有什么好发愁的,咱们先用老方法锻造一下试试,若是不行,再用那东瀛人给的新方法呗。”
前往道观的路上密林遍布,山路崎岖,范一摇看着两边山崖,语气沉重,“怕就怕在,我们没有机会尝试第二次。”
这话的确是提醒了大家,想到宋振华所说的前三批押运人的下场,接下来他们走得极其小心,可眼看着行程过半,却什么也没发生。
日上三竿的时候,他们刚好行至一处一线天的位置,两边山崖合围,只在头上方留下近乎一线的空隙。
凤梧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师父?”
范一摇立刻将手握在刀柄上,紧张地四下查看。
凤梧有点尴尬地咳嗽一声,“没事没事,我只看这里的地形位置,似乎非常适合布置七星阵。”
运红尘兴奋得搓手,“老板,那咱们这就要开始布阵了嘛?”
凤梧看看江南渡,又看看范一摇:“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不在这里布阵?”
范一摇:“那咱们用哪个方法?”
凤梧犯难,反问范一摇:“你觉得呢?”
范一摇选择困难症犯了,抱着烛息刀纠结良久,一时间很想把孟埙揪出来毒打一顿。
关于阵法明明他才是行家,怎么就在这关键时刻掉链子不见人影,将烫手山芋推给了她。
“唔,我觉得那个君明泽野还是不太靠谱,不然我们还是按照师父你知道的方法来吧。”
孟埙的阵旗和一些布阵用的工具都还在,很快众人便按照凤梧的指挥,弄了个七星阵出来,并且将招魂灯放在阵内。
运红尘有点不敢相信:“这样就可以了嘛?这么简单?”
范一摇心里也没底,走到阵眼处,按照凤梧教的方法催动法阵。
一刻钟过去后,无事发生。
范一摇:“不然……咱们还是试试那个东瀛人的方法?”
君明泽野给的方法与凤梧所知道的布阵方法相差不大,就算调整也不需要费太多功夫。
但是在整个调整的过程中,范一摇还是提心吊胆,生怕中间出现什么变故。
然而直到布阵结束,也没有什么意外发生,当范一摇再次走向阵眼,甚至紧张得深呼吸了一口气。
“好了一摇,开始吧,和刚才的方法一样。”凤梧在一旁给范一摇鼓劲。
范一摇如法炮制,再次催动法阵。
这一次,她有所感觉,和刚才不一样了,只觉得脚下灵力涌动,全都向着阵法内的招魂灯注入。
装着招魂灯的木箱内一阵流光闪动后,一切便恢复如初,风平山静。
运红尘从始至终眼睛都没离开招魂灯的箱子,见一阵光之后箱子便没有什么反应了,等了片刻,忍不住率先过去将箱子打开,不禁惊讶得叫了一声。
这时其他人也看到箱子内的招魂灯,已然从近乎深棕的黄铜色变成了青铜色,显然是锻造成功的迹象。
运红尘还有点不敢相信,“假的吧……就,就这么简单?”
回想前几样铜器的锻造过程,这招魂灯的锻造未免有点太儿戏了。
然而回答她的,是“扑通”一声。
第100章 文明
运红尘回过头, 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大掌柜已经率先冲到总镖头身边,将人打横抱起来。
凤梧看向晕菜的小徒弟, 回头瞅了瞅运红尘,回答了她刚才的提问:“嗯,一摇晕过去了, 应该不是假的。”
每一样铜器锻造, 都会让范一摇恢复部分上古时期做天狗的记忆。所以很显然, 这次招魂灯的锻造已经成功了。
不过饶是如此, 不仅是运红尘,包括凤梧和江南渡在内,还是觉得这一切顺利得过了头。
他们此时心中也和范一摇有着相同的疑问——
既然招魂灯锻造成功, 就说明君明泽野没有骗他们, 他是真的想帮助他们锻造九鼎。
但是,他到底图什么?
…………
范一摇在以君明泽野提供的七星阵中,催动阵法一刻,竟忽然从招魂灯上感应到一股极其熟悉的气息, 与她自己同宗同源。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有种错觉, 就好像那招魂灯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然而还不等她仔细捕捉那股气息, 就两眼一黑, 晕了过去。
再次从记忆中苏醒, 她发现自己正在奔跑, 以原型姿态, 飞驰于九州天际, 越过云海, 越过山川, 似乎想要跑到世界的尽头。
帝俊所创立的九鼎类似于九州界碑,九鼎范围之内,皆为九州所属,而九鼎之外,则属于其他灵界。
范一摇作为守护九鼎的天狗,每天就这样在九州边界巡回,一个鼎查看过去,再去查看另一个鼎,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这样时间久了,难免会无聊。
终于有一天,她一时顽皮,脱离了九鼎圈出的范畴,跑出了九州之外。
看惯了熟悉的景色,不同灵界的异域风情让范一摇兴奋不已。
她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一边拼命将那些不曾见过的新鲜事物尽收眼底,一边又时刻担心主人会发现自己擅离职守,将她抓回去。
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范一摇渐渐意识到,原来在九州之外,还有那么多的灵界,这些灵界有的比九州弱小,有的比九州强大,不过大多数都会比九州弱小。
灵界似乎也像生命一样,有着自己的生命历程,有些一看上去就勃勃生机,似乎刚出生的婴孩,有的则繁荣灿烂,就像拥有活力的青壮年,而有的已经破败凋零,逐渐走向衰落,犹如迟迟暮年的老人。
她甚至还亲眼目睹过一个灵界,就在她的眼前彻底凋敝衰亡。
此时,范一摇在那凋亡的灵界前,看到了一个人。
这人背对着她,半身赤`裸,身材高大肌肉虬结,肤色呈现出一种不同于九州人的暗红色。他蓄着一头黑色长卷发,身边有一匹垂垂老矣的马,还有一只几乎瘦得皮包骨的老狗匍匐在他脚下。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引人瞩目的。
范一摇之所以从很远之外就被这边吸引,是因为她看到了男人身旁盘踞着一条暗红色的巨龙。
只是这龙和那匹马和那条狗一样,看起来了无生气,双眼半阖,近乎失焦。
听见身后传来声音,男人缓缓转过身。
他见到范一摇,似乎也不觉得意外,上下打量片刻,开口道:“你是其他灵界过来的圣兽么?”
范一摇听见自己的声音问:“你是谁?”
男人神色疲惫,伸出大手在巨龙的头上轻轻抚摸,然后轻叹一声,“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们也快要消失了。”
范一摇好奇地歪歪头:“消失?你不是这个灵界的天神么?怎么会消失?”
男人如一位宽容的长者,笑了笑,“怎么不会消失?我的灵界都快要消失了,我又怎么不会消失?”
范一摇更加震惊了,“灵界……也会消失么?可是灵界不是永恒的吗?”
男人没有再看范一摇,而是转过身,继续俯视着云雾之下的土地,以那种缓慢而沧桑的语调道:“小朋友,你知道灵界为什么会存在么?”
这算是触及到了范一摇的知识盲区。
男人似乎也没指望会从她这里得到答案,自说自话道:“因为文明。”说着,男人指了指脚下,“这片土地上,信仰这个文明的人没有了,也就没有了灵界。”
范一摇听得似懂非懂,“那为什么信仰这个文明的人没有了呀?你们不是一直在保护他们么?”
“是啊,一直在保护。”
男人目光幽深,眼眸中有种范一摇无法理解的哀伤。
“所以说,是我们……不自量力。”
……
范一摇猛地惊醒,气喘吁吁。
“总镖头!总镖头你没事吧?”
又听见了运红尘熟悉的咋咋呼呼声,将范一摇那种身处梦境中的不真实感驱散了一些,让她知道自己终于是回到了现实。
“我睡了多久了?”她急忙抬头,发现太阳还挂在天上,心中不免一惊。
该不会是在这里睡了一天一夜吧?
运红尘道:“也没有多久啦,不到一刻钟,这是你醒得最快的一次了。”
范一摇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可别耽误了送镖。”
江南渡给范一摇弄来热水,“一摇,这次又想起什么了?”
凤梧更是满怀期待:“可知道你当初推翻九鼎的原因?”
范一摇不禁拧起眉毛,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这次看到的是不是我的记忆,总感觉,更像是一场梦。”
可不是梦么,看到的人都那么奇怪。
“对了师父,我当年有跑出过九州之外么?”
凤梧被问得一愣,“九州之外?没听说过呀。”
范一摇更觉得疑惑了。
“那师父你认识一个浑身皮肤暗红的人么?头发是那种卷卷的,身边还跟着一条狗,一匹马,和一条龙。”
凤梧一脸茫然。
范一摇又去看江南渡。
江南渡也摇摇头,“不曾听说。”
范一摇以往看到的人或者事,无一不与九州有关,很明显都是真切发生过的事,可这一次,那造型怪异的男人完全与九州没关系,看上起更像是臆想出来的产物。
运红尘好奇,“总镖头,你到底看到什么了呀?”
范一摇摆了摆手,从地上站起来,“算了,一句半句也解释不清楚,咱们还是先赶路吧,对了,招魂灯锻造成功了吗?”
“喏,你看!”运红尘将招魂灯的箱子打开。
范一摇呼出一口气,“真没想到,竟是真的按照那君明泽野的方法成功了。”
凤梧道:“是啊,如此一来,九件铜器中,我们就只剩下最后一样铜器了。”
范一摇心中既是轻松,又有些沉重,轻松的是已知的铜器他们都已经成功找到并完成锻造,沉重的是,第九样铜器到现在也没有头绪。
孟埙耗费这么多年都没有线索,单凭他们,又要何年何月才能有眉目?
“不管怎样,咱们先把招魂灯送去给那位宋公子吧,还等着救命呢。”
……
接下来的路程比之前轻松很多,抵达宋励成养病的道观时,太阳还没落山。
看门的小道童听说他们是来给宋励成送做法事用的铜灯,忙不迭跑进去报信。
这宋家给的打醮钱想必是颇为丰厚,整个道观对宋励成的事都很上心,众人很快就被放进去,观主清一道长亲自迎接。
这清一道长留着长长的胡子,和头发一样,已经花白,只是看上去没什么仙风道骨之气,白白胖胖的,像个大元宵,两条小短腿坐在椅子上的时候甚至够不着地面。
“听闻这铜灯运送事宜很是波折,之前折损了不少人,如今诸位能够将此灯顺利运抵,想必也都是非同寻常。”清一道长一上来就是一顿彩虹屁,一边说还一边往凤梧那一头白发上乱瞟,似乎很是艳羡。
凤梧谦虚:“哪里哪里,我们也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
清一道长恭维归恭维,正事倒是没忘,示意地往镖车那边看了一眼,“那个……若是方便的话,我们验验货?”
凤梧连连点头:“嗯嗯,请便,请便。”
清一道长于是命观中的两名小道童上前,将装有铜灯的木箱从镖车上抬下来,再小心翼翼打开箱盖。
“哈哈哈诸位也知道,我受人之托,不过是走个过场,想来这铜灯肯定是不会出什么问……”清一道长正笑眯眯捋着胡子呢,一看到箱子里的铜灯,忽然动作一僵。
凤梧低眉垂眼地摸摸鼻子。
清一道长从座位上滚下来,凑到木箱子旁边瞪大了眼,仔细看了又看,“诶?我怎么记得宋善人跟我在信里说,这灯是黄铜的啊?这,这怎么还变成青绿色的了?”
“唔……可能这一路上空气湿,受了点潮……”凤梧张口就开始胡说,草稿都不用打。
清一道长却没那么好糊弄,“不对不对,黄铜受潮的绿哪是这样啊?这,这明明是青铜的……”
凤梧眼见着糊弄不过去,求助地看向大徒弟。
江南渡果然八风不动,面不改色,转而问清一道长:“据我所知,这青铜灯的年头应比古铜灯更为久远,道长若是布阵施法,也应是年头越久的东西越好用,对吧?”
“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清一道长正想反驳,抬眼间对上江南渡视线,不禁打了个寒战,竟是觉得浑身毛嗖嗖的,“唔,您说得对。”【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