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美男计
江南渡口中所谓“空置的院子”, 是一座主体建筑足有四层的小型庄园。隐藏在领馆路旁的租界里,这么些年来,一直是低调又神秘的存在。
住在附近的富商权贵们一直对这座庄园的主人身份无比好奇, 只可惜无论多早搬到这里的住户,都没能探听到哪怕一星半点的线索。
所以这天当庄园的大门打开,两辆租车行的车子缓缓驶入庄园, 消息传开, 着实在租界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大掌柜……您管这叫勉强住住?”运红尘扒在车窗上, 看着恢弘气派的花园, 一下就傻眼了。
这里无论是规模还是精致度,可比白敬亨在沪城的豪宅还要强上一百倍了!光是小楼前那个汉白玉的西洋喷泉,看上去就很烧钱, 更别提院子里那些一看就十分名贵的树木了。
然而江南渡却只是淡淡道:“早些年置下的产业, 若是不来这里,大概已经忘记了。”
运红尘:“……”
真是论起逼格和排场来,她们家大掌柜就从来没输过。
相比于运红尘的激动,范一摇更多的却是好奇, “大师兄,既然知道定情锁是在沈宅, 那我们偷偷上门找就是了, 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里?孟埙不会又想搞事吧。”
这次江南渡倒是罕见地替孟埙说了句话。
“羊城作为国内最先开放的口岸之一, 当地有很多常驻外侨, 特别是这些能住在租界里的人, 不知道背后拥有什么样的势力, 小心行事, 倒也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车子开到楼门口, 众人便下了车, 一位穿着深棕色半袖旗袍,看上去年近半百的妇人走过来,鹰隼般的目光在众人身上依次扫过,最后落到江南渡身上,显出一丝讶异。
“主人,欢迎您回家,这么多年了,您的样子还是一点都没变。”
江南渡神情淡然,没有回应这句话中隐藏的疑问,“您也一样,这些年辛苦了,蓉姨。”
毕竟是江南渡精心挑选的人,这位被称为蓉姨的管家没有再多半句嘴,十分恭敬地将众人引入大厅,有条不紊吩咐府中仆人搬运行李,奉上果盘,并打发了租车行的人,又自去忙别的了。
凤梧看得很是感慨,“我们来得突然,这里居然还是被管得井井有条,那位蓉姨不简单啊。”
江南渡道:“她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当年都是我的管家,的确很擅长打理这些。”
范一摇问:“大师兄,那个蓉姨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嘛?”
江南渡摇头:“不知道,不过心中肯定有所疑惑。”
毕竟,就算是父子面容相似,几代家主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也足够引人怀疑了。
不过因为江南渡曾救过蓉姨一家祖上,所以他们甘心世代为仆,早就对江南渡的身份讳莫如深。
等一切安顿好,众人将府中仆从全部屏退,孟埙才开始同步他收集来的信息。
“这定情锁的下落我也是追查了很久,说它在沈府,也只是一种推测。相传定情锁可以让被使用的对象深深痴迷于使用者,而这沈宅的主人,据说年轻的时候风流多情,第一任夫人甚至因此被气到自杀。可自从遇到了现任的这位沈太太,沈先生就好像浪子回头,专情到全城闻名,被羊城的上流圈子调侃为‘模范好丈夫’。”
“所以你是认为这定情锁在沈太太的手中?只凭这一点,未免有点牵强呀。”运红尘还记着孟埙的仇呢,立刻提出质疑。
范一摇心中很是认同,“对呀,说不定沈先生对现在的这位夫人是真爱呢,所以才改邪归正,收了心。”
孟埙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似笑非笑,“小狗狗还是不了解男人,再深的爱,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慢慢淡化的。若是你们亲眼见到那位沈先生对沈太太是怎么个好法,便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了。”
江南渡开口:“所以你让我们住在这里,是想和沈家套关系?”
孟埙:“不错,那沈太太一向不喜欢社交,而沈先生对沈太太专宠,除非必要,也很少出席社交场合,外人很难接近。”
江南渡:“若是这样,即便我们住在这里,恐怕也很难和他们打上交道了。”
孟埙却讳莫如深地一笑,“以前恐怕是这样,现在么,情况有变。”
凤梧叹息一声,道:“帝俊,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计划,还是直接跟我们说吧。”
孟埙倒也不再绕弯子,满是笑意的目光落在江南渡身上:“这位沈夫人孕有一女一子,长女今年十九岁,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江南渡眸光骤然一冷,“所以呢?”
孟埙悠然道:“身为人母,就算再不喜欢社交,为了女儿的婚姻大事,也不得不做出妥协。还有什么比一个帅气多金的单身汉,更能提起一位急于嫁女的母亲的兴趣呢?”
江南渡立刻明白孟埙在打什么主意了,皮笑肉不笑道:“很好,如此看来,这个艰巨的任务便只能辛苦天神大人了。”
孟埙眼中笑意更盛,故作唏嘘地叹口气,“本来嘛,为了重立九鼎的大业,我也是想要牺牲一下自己的,所以打算租一栋宅子,可惜,如今我们住在了这里,而刚刚那两个租车行的司机明明白白听见了管家叫你主人,此时恐怕整个羊城都要知道这座庄园的主人是谁了,就算我想上赶子引诱人家,恐怕人家也是看不上的。”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江南渡浑身冷气四射。
偏偏这时范一摇还补了一刀:“所以你是想让大师兄使用美男计嘛?”
江南渡:“……”
孟埙单手撑着下巴回望过来,笑如春风般和煦:“小狗狗,想想看,以准姑爷的身份接近沈家,还有什么秘密是探听不来的?”
范一摇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颇为认同地点点头,“也是哦。”
“一摇。”江南渡语气中暗含责备。
范一摇回头望了大师兄一眼,当真是气质如松,矜贵不凡,即便这么凶巴巴看人的样子也好好看,心中更加认同了孟埙的提议。
不过——
她随即又回头看了看孟埙,不得不说,与大师兄相比,这祸害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材,都完全不输,尤其是那双狭长的眼,风流多情似含着钩子,怎么看怎么比大师兄更适合美男计。
“唔……”于是范一摇思量着开口,“都说青菜萝卜各有所爱,若是那位沈小姐不喜欢大师兄这样的类型,该怎么办?那我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江南渡眼中寒霜褪去,唇角勾起欣慰的弧度。
小师妹毕竟还是舍不得他的。
“所以不如这样,孟埙,你和大师兄还有师父一起上吧!这样三重保险,谁得手了都算成功!”
孟埙:“……”
江南渡:“……”
凤梧:“???”
这是怎么把他扯进去的??
范一摇在报纸连载上没少看各种豪门恩怨小说,于是手到擒来,很快就给每个人安排好了角色——
大师兄江南渡是从海外归来的华侨富商,背景神秘,孟埙和凤梧都是他生意上往来的朋友,也是世交好友,出身皆是不凡,运红尘是凤梧的亲妹妹,至于自己,则是江南渡的亲妹妹。
一行人这次来羊城,主要是为了度假过冬。
剧本既定,接下来就是置办道具了。
蓉姨不愧是最优秀的管家,几乎不用江南渡吩咐,当天晚上就为每个人采购了日用品和服装行头。
给范一摇安排的房间是个带有大阳台的屋子,镶着蕾丝边床帐的大床上铺着柔软的蚕丝被,玫瑰金色的丝绸床单绣着小朵的暗纹玫瑰。床边的梳妆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很多包装看着眼熟,似乎在沪城的百货大楼外墙广告上见到过。
范一摇刚走进这间房子,差点以为这不是给她一个人住的,毕竟这可比她在奉阳城的房间大多了,也气派多了,就算是摩登饭店的豪华套房也没得比。
不过最让范一摇感到窒息的是,那一面墙的衣柜里装的各式各样的衣服,鞋子,帽子,包包……她随便挑了两件衣服看了看,都是她的尺码。
这些玩意儿,都是给她穿的??
只怕早中晚各换一套,每天穿的不重样,穿一辈子都要穿不完吧!
江南渡才在自己的房间里换了套衣服,便听见敲门声,隔着门传来范一摇刻意压低的声音。
“大师兄大师兄,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江南渡心中一惊,立刻过去打开房门。
只见范一摇怀里抱着几件衣服,手上拎着几双鞋子,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大师兄,我发现这些衣服根本不是给人穿的,这裙子的前襟都没缝上呢,还有这个鞋子,你看看,跟这么高,穿上之后路都不会走了!你快跟蓉姨说说,给我把原来的衣服拿回来!”
江南渡看了眼范一摇手中的衣服,忍不住想笑,“一摇,你如今的身份是归国华侨小姐,自然是要穿洋装洋鞋了,再不济也是要穿旗袍的,之前的那些衣服只怕是不能穿了。”
范一摇瞳孔地震,“这,这可怎么办……不然,不然我换个剧本吧,我不做你妹妹了,给你当丫鬟!我看府里那些仆从的工作服比这些好多了,总归像件衣服。”
她在亨氏德拍卖行当保安那几天,穿的工作服也是差不多的,倒还能适应。
江南渡垂眸看她,回忆着她之前信誓旦旦跟他们说过的话,故意重复道:“想要从沈家套出更多的信息,女眷是少不了的,这不是一摇自己说的?”
范一摇嘴巴张了张,只好认怂。
这话的确是她说的。
“劈山填海都不怕,还怕穿洋装么?这些鞋子你先试试,若实在不合脚,再去找人重新订做就是了。”
“可是……可是我不会穿啊,这个带子该怎么绑?”
江南渡被自家小师妹的表情逗笑,从她手中接过了一双跟稍矮的法式小皮鞋,然后俯下身,低声道:“来,师兄帮你。”
这个年代,脚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算是比较敏感的身体部位,若是换了别人,只怕一定会难为情。
可范一摇是被师父和师兄带大的,更准确一点说,其实是被江南渡带大的。她三岁来到山海镖局,像是穿衣服穿鞋这种事,小时候江南渡也没少帮她做过,早就习以为常。
所以她就这么心安理得地看着江南渡将她的脚放在膝盖上,为她穿上皮鞋,绑好鞋带。
两只脚的小皮鞋都穿好了,范一摇在地上踩了踩,别说,倒是比她想象中舒服很多。
“那这些衣服呢?这样式实在奇怪,我连正反面都分不清。”
范一摇一边抱怨,一边将手中的衣服往椅子上一放,竟是准备直接当着江南渡的面解衣扣。
江南渡呼吸一滞,忙按住了她的手。
范一摇疑惑地抬起头,“怎么了,大师兄?”
江南渡目光落在范一摇领口那粒已被解开的盘扣,微微皱眉,“一摇……这样,不妥。”
范一摇莫名其妙,“有什么不妥的呀?”
她里面还有小衣,又没光着。
不过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看这些衣服的奇怪样式,里面似乎是塞不进去小衣的。
她低头看看自己,突然也脸热起来。
处于发育期的少女,身体每天都在变化,范一摇算是长得比较慢的,十六七岁好像根小豆芽。可是这一年多来天南海北的折腾,大概是频繁换水土的原因,她原本线条单薄的身体也逐渐开始显露出玲珑的变化。
“少爷,是我照顾不周,应该找两个人来帮小姐换衣服的。”
恰好这时,蓉姨从走廊那边过来,似是看出江南渡的窘境,主动解围。她早已知道众人这次身份的排演,所以从现在开始就更换了称呼。
江南渡深吸一口气,理了理刚才蹲下弄皱的衣服,抬眼看向蓉姨时,眼中幽色已经平复。
“那就多谢蓉姨了。”
第82章 沈夫人
经过一个星期的准备, 在范一摇和运红尘终于学明白了那些西式餐叉该如何使用后,他们正式向租界区的邻里们递了请帖,邀请他们前来府邸赴宴。
这一个星期的时间里, 其实早就有来自各方的试探,大家都对这座庄园里住着的人充满好奇,所以各家刚刚接到邀请, 就兴奋地讨论起来。
而有关江南渡的传言也是越来越邪乎。
有说他是远洋巨子, 家里掌握着全球几十条航线, 也有说他是金融巨擘, 就连大洋彼岸的华尔街动向都会受他影响,更有说他是某个东亚国家的神秘王储……
不过这所有传说的最后,都会不约而同落到同样的重点, 那就是——这位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青年俊秀, 他还是单身!
沈夫人知道这个消息,还是在逛百货商场时,听见柜员闲聊中提起的。可是她很确定,沈宅近日并没有收到什么请帖。
莫非是因为那户人家早就听说了她的出身, 所以不待见她?这才故意遗漏了他们?
想到这里,沈夫人捏着手帕的长长指甲都要陷进手心里。
沈荣国晚上回到家, 一眼就看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夫人, 眼神中满是爱恋与痴迷。
他提着路上特意买回来的点心, 准备向夫人献宝, 却瞥见夫人脸上的点点泪痕, 不禁大惊失色。
“夫人, 你这是怎么了?又是谁惹了你不高兴?”
沈夫人如受惊的小兔, 忙用手帕携了眼泪, 故意道:“没什么, 我没什么。”
“说谎,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在沈荣国温柔体贴的盘问哄慰下,沈夫人终于说出伤心原因:“都怪我,因为我出身低微,所以才处处被人瞧不起,连累了一双儿女……”
“这是怎么说的?”
“不然,为什么新来的那户人家给所有人都递了请帖,却唯独遗漏了我们?”说到这里,沈夫人又是泫然欲泣。
沈荣国听得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夫人,你看,这就是你多心了,人家怎么就遗漏我们了,今天一早我就收到了请帖。”
沈夫人的哭泣戛然而止,“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以为你不喜欢这些社交,所以才没跟你说,正打算回绝了人家。”
“不能回绝!”沈夫人忙道,然后微微叹了口气,“因为我不喜欢那些夫人眼高于顶,这些年才习惯了避而不出。可是,我得为咱们的敏敏考虑啊,她如今已经大了,再不多参加些社交,又如何能找到好的人家?”
沈荣国笑:“夫人真是贤妻良母,我还想你怎么突然对这些事感兴趣了。无妨,既是你想去,那我们就去,也带上敏敏!我这就写回帖让人给送去!”
望着沈荣国匆匆走向书房的背影,沈夫人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笑,那张相貌平平的脸上,显露出贪婪的野心。
……
宴会当天,宾客们如约来到庄园,一眼就被里面的俊男美女惊艳到。
且不说庄园的主人江先生本人是如何的俊雅清贵,单是那两个借住在他家的朋友,也是一个比一个的贵气逼人,气质不凡。
这可把前来赴宴的夫人小姐们激动坏了。
原以为狼多肉少,只有江先生一个人被当做猎物盯住,想不到竟然还有两位单身才俊住在这里。就算运气不佳,无法让女儿得到江先生的青眼,能和另外两人结交,那也是不错的。
毕竟,能和江先生这样有钱的人成为世交,家世背景肯定也错不了。
在夫人小姐们暗自打算盘时,各家的男主人也没有闲着。
他们远没有女人们好糊弄,不会被表象迷惑。毕竟是要接纳一位空降的陌生人进入他们的社交圈,总归要探明白虚实。
然而几个回合下来,众人便不敢再对这位江先生的身份抱有怀疑。无论是矿业,海运,药业,百货,棉纺,食品……这些关系大宗贸易的生意,他似乎都有所涉猎,而且绝对不只是像大多数富家公子那般,只了解个皮毛。
最后经过各行业大佬的集体鉴定,大家得出一个不容置疑的结论——
江先生绝对是个难能可见的商业奇才,年轻有为,一表人才,而且家中祖上从商从政者众多,遍布海外,背景势力深不可测。若是能与他这样的人家结为姻亲,就等于给整个家族上了个保险。
于是宴会尚未过半,带着家眷前来引荐的人越来越多,江南渡全都礼数周到的接待了,却对那些打扮得天姿国色的妙龄小姐们视而不见。
倒是一直以妹妹身份站在江南渡身边的范一摇,这一晚上应接不暇,眼球都快要被美色麻木了。
“江先生,我是沈荣国,巨星纺织厂的老板,这位是我的夫人,还有女儿敏敏。”
范一摇打着哈欠,双脚站得又酸又痛,正偷偷将身体重量轮流在两只脚之间来回倒腾,突然听到来人自报姓名,立刻精神了,目光刷的一下落在了沈夫人身上,带着几分审视。
唔,这位沈夫人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嗯,普通。
是的,极其极其普通,无论是身材,皮肤,容貌,气质,都是那种掉进人堆里找不到的路人甲水平。
可是再看沈荣国,虽然如今已经上了年纪,却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度翩翩。
而就在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范一摇便能感觉到这位沈先生对夫人的深情。他的目光似乎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眼中总是漾着热恋般的甜蜜,如少年注视着追求不得的女孩。
确实,看起来很不正常。
沈夫人因为出身不好,对别人的目光便尤为敏感。范一摇看她时毫不避讳,又面无表情若有所思,落在她眼中,便成了一种不尊重的轻视。
她暗咬银牙,却努力挤出充满亲和力的笑容。
“江小姐?江小姐?”
一连叫了几声,范一摇都没有反应,沈夫人脸色更加难看,最后还是江南渡轻轻拍了一下范一摇的肩,她才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猛然改变姓氏,没有适应这个全新的称呼。
“不好意思,沈夫人,舍妹旅途劳累,还有些精神不济。”江南渡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算是给了沈夫人台阶。
沈夫人面对江南渡时,笑容明显热情了几分,“了解的,江先生不必介怀,我看江小姐的年纪和我女儿差不多,应该还在上学吧?”
提起学历这块,范一摇心底就发虚。
她走镖在外,自然早就听说一些有钱人家的小姐是会去读大学的,可她从小到大几乎没上过几天学,不过是凤梧和江南渡有空的时候,教她认字算数罢了。
然而还不等她开口,便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江南渡轻轻揽住。
“舍妹自幼身体虚弱,一直由家庭教师在家中教导,不曾上学。”
第83章 宠妻狂魔
江南渡替范一摇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种保护的姿态十分明显,显然不想让她再被外人继续探究。
沈夫人却并不识趣,还想继续问, 沈国荣一心扑在她身上,自然是没有任何劝阻之意,只有沈敏敏感觉到来自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脸颊忽地涨红, 强拉着母亲离开。
“哎呀, 你拽我干什么呀!难得有机会在那位江先生面前多说几句话!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我是为了谁呀!”沈夫人柳眉倒竖,隐约可见几分市井中的刁蛮泼辣。
沈敏敏从小到大都看不起自己这位亲生母亲,更无法理解父亲到底为什么会爱母亲到这种程度。她只知道, 就因为摊上了这样一对父母, 明明她一位千金小姐,在上流圈子里却混得不如那些私生子女。
“你自己没有意识么?你刚刚真的很失礼!”沈敏敏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和母亲大吵,只能压抑着濒临暴走的脾气,低声警告。
“我失礼?明明是那个小丫头看不起人, 一直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我哪里失礼了?”沈夫人说着就要歇斯底里,更引得不少夫人小姐窃窃私语。
沈敏敏承受不起这份羞耻, 愤而甩开母亲抓过来的手, 从大厅离开, 跑去外面的花园。
“夫人怎么哭了, 若是不开心, 我们就回去。”沈荣国一看到夫人哭了, 立刻心疼得像是被人剜掉肉一般, 又是拿手帕给她擦眼泪, 又是柔声哄劝, 全然不顾其他人看笑话一般的眼光。
沈夫人又往江南渡那边看了一眼,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一次攀附的机会,便摇摇头,十分“善解人意”地对沈荣国道:“还是算了,这样一走了之,以后人家怎么看我们呢?陪我去外面喘口气吧,听说一会儿先生们要去楼上开桥牌局,别忘了,我们事先商量过的,你还要邀请江先生来我们家赴宴呢。”
沈国荣对心肝一样的夫人自然是千依百顺的,“好,夫人放心,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基本所有宾客都在江南渡面前混个脸熟之后,独属于男人们的桥牌局便开始了。
向牌厅走的时候,凤梧和孟埙与江南渡汇合,短暂交流了一下情报。
孟埙今天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满身的纨绔气质压都压不住。
“和几个与沈荣国关系不错的人聊了聊,他们之所以还没有抛弃这人,愿意继续走动,据说是因为只要沈夫人不在身边,沈荣国就还像个正常人。”
当然,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说沈荣国在沈夫人身边时,总像是得了什么大病一样,像头恋爱脑的蠢驴,让人费解。
凤梧也道:“沈家的纺织生意做得很大,基本可以做到垄断华南市场,这也要多亏了那位沈夫人对做生意不感兴趣,所以外面对沈荣国无脑宠妻这件事,虽然不乏议论,却也不会真的与沈家交恶。”
江南渡站在楼梯转角处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正瞧见沈荣国与人说笑着上来。
不得不说,当沈夫人不在他身边,他的眼神都清明了不少。
“如此看来,这人的确像被定情锁控制了。”
男人们很快聚集到棋牌厅,今天的主角就是江南渡,大家自然都想和他组局。
眼看着江南渡这一桌就只剩下最后一个位置,被一群人虎视眈眈。
凤梧却充满亲和力地招呼道:“沈先生,南渡那边还有个空位,不如您去那边坐吧。”
沈荣国正不知该如何找机会与江南渡拉近关系,闻言立刻面上一喜,很快便坐到江南渡旁边。
孟埙则是不着痕迹地将其他人带向另一桌牌局。
不得不说,沈荣国能纵横生意场,还是有些本事的,他刚好坐在江南渡上家,几局下来,什么时候该拦牌,什么时候该喂牌,几乎是滴水不漏,让江南渡赢得舒服又体面,旁人又挑不出错处。
眼看着火候差不多,沈荣国瞅准时机道:“因为内子不爱交际,这些年我总是厚着脸皮来各家赴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若是江先生不嫌弃,不如改日我做东,我们在我府上再聚一次,到时候再玩个尽兴,大家意下如何?”
沈荣国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暗自观察江南渡的神色。
这一个晚上下来,大家都对这位年轻的新贵颇为忌惮,就算是最善于洞察人心的老狐狸,也摸不清他心中所想。
所以对于沈荣国这一大胆的邀约之举,大家都是抱着观望态度。
江南渡双肘撑在桌上,掌中松松扣着牌,眼眸垂着,就在大家以为沈荣国这是讨了个没趣时,他却缓缓开口:“好啊,既是沈先生做东,在下自然是荣幸至极。”
有了这一答复,整个牌厅的宾客们顿时热闹开,大家纷纷拍着沈荣国肩膀,如熟稔老友般打趣。
“好嘛,看来还是江先生有面子,能让你这个吝啬鬼出血啊!”
“我说老沈,你家好不容易开一场宴,可得将你那些偷藏的好酒献出来!”
“你完了老沈,就这样私自下了请帖,当心回去被弟妹骂啊!”
言谈间,竟是都打算去沈家捧场。
毕竟,他们谁都不想错过一次与江先生交往的机会。
在这一片调侃声中,江南渡忽然亮出手中底牌。
众人凑过去,好家伙,又是赢了个通杀!
“既是已经有了下次的约,那么今天就先失陪了,各位还请继续。”江南渡丢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开,匆匆下楼去了。
凤梧甚至都没怎么反应过来,对旁边孟埙道:“这就走了?他着急干什么去啊?”
孟埙嗤笑一声,“还能干什么,不放心那个小的呗。”
其实在今天这场宴会中,范一摇的受欢迎程度丝毫不弱于江南渡。
毕竟不是谁家都有女儿可以用来联姻的,那些只有儿子的家庭,很快便将主意打到了范一摇头上,还有一些想要走迂回路线的夫人小姐们,更是将范一摇簇拥了起来,不遗余力地示好。
“哎呀我说江小姐啊,您和令兄初来乍到,对我们这边还不太了解,劝您还是少与沈家人打交道,尤其是那位沈夫人!”
范一摇一双杏眼又黑又亮,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问那说话的夫人:“嗯?为什么呀?我看那位沈夫人好像很热情的。”
一众夫人小姐彼此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哎,按说我们不该背后这样说别人,但是江小姐您涉世未深,有些事若是不讲给你听,倒是我们不够朋友了。”
运红尘平时本就性子爽利,最烦这样欲言又止,不禁催促道:“那位沈夫人到底怎么了,你们快说呀!”
“啊,凤小姐,能不能先和您打听个事,您那位兄长……有没有婚配对象?”一个女儿容貌稍微逊色的夫人自知江南渡那边希望不大,便一直将目标瞄准了凤梧。
而运红尘作为凤梧的“妹妹”,自然也是被无数小姐夫人拉拢的对象了。
“哎呀,没有啦,他就是个万年老光棍。”运红尘急着继续往下听沈夫人的事,不耐烦地挥挥手。
虽然早就听说过,但是从亲妹妹口中确认,夫人小姐们自然更加放心,于是一阵嬉笑调侃后,又回归正题。
“那位沈夫人也算是我们这里的传奇人物了,她出身戏楼,没成想被沈家大少爷看中,竟是直接一飞冲天。”
范一摇听得十分惊讶:“沈夫人以前是唱戏的?”
那些小姐们纷纷低下头,笑得含蓄,似乎接下来的话,即便是听上一耳朵,也有辱斯文。
夫人们将声音压得更低。
“哎,若真的是什么名伶,也还算说得通呢。”
“是啊,那些富贵少爷们,有几个没在戏楼里捧过角儿的?”
“沈夫人啊,她在戏楼里就是个粗使的丫鬟!”
“听说是专门给那些名角打洗脚水的!”
范一摇:“……”
运红尘也是瞠目结舌。
这回倒是能够理解,为什么这些贵妇和千金们,对沈夫人是那种态度了。
“当年啊,堂堂纺织帝国的少东家看上了戏楼洗脚婢,可是在羊城闹出了不少的风波。”
“是啊,这女人毒啊,娶进门做妾都不干,非要逼着沈荣国与原配离婚,明媒正娶将她抬进沈家大门。当时不少人都觉得她这是疯了,可是谁也没想到,那沈荣国比她更疯!居然真的登报离婚了!”
“哎,可怜了那位原来的沈夫人,不堪受辱,当晚就吊死了。沈老夫人和沈老先生也被气死,那位真真正正的沈家大小姐离家出走,到如今还没有消息,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结局……”
“还能什么结局?一个小女儿家,身无分文的,这么多年杳无音讯,肯定是凶多吉少了啊!”
“啧啧,可怜了这对母女……”
沈敏敏好不容易在花园里控制住眼泪,回到客厅便听见那些人在议论自己的家事,气得双眼通红。
但是她知道,冲过去争辩,只能是更加自取其辱,可是若让她再次回到花园,又会被亲生母亲继续念叨。
她一气之下,索性跑上楼梯,想让父亲送她回家,谁知跑的急了,一头撞上个人。
“对不起……实在抱歉……”
“沈小姐?”
听到这道低沉磁性的声音,沈敏敏浑身一僵,默默抬头,这才发现被自己撞到的人,竟然是江先生。
“小心看路。”
江南渡余光里扫到大厅角落的范一摇,看到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人正殷勤地为她端饮料拿点心,眼睛微微一眯,侧过身,绕过沈敏敏,快速下了楼梯。
而沈敏敏却还是呆呆站在原地,忍不住回头看江南渡的背影。
她早已习惯了身边人看向她的那种轻蔑又嘲讽的眼神,就好像在一遍遍提醒她,她是一个洗脚婢的女儿,是个笑话。
可是刚才与那两道深沉的目光相对,沈敏敏却是头一次没有感觉到被看不起。
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在她身上只停留了短短一刻,她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瞬而逝的怜悯和同情。
这就像长久处于阴湿环境,即将枯萎的花朵,终于照射到了一点阳光,温暖,干燥,让人忍不住贪恋,想要拼尽全力去追逐。
……
范一摇正打算从一个富家公子的手中接过一盘点心,却被人在半道截了胡,抬起头,对上自家大师兄的眼睛。
“啊,江先生!”那位富家公子一瞬间被面前的男人气场震慑,竟是紧张得缩回了拿着点心盘子的手,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江南渡又将盘子从自己手中递到范一摇手中,垂眸看她时,眼中的清冷尽数退散。
“一摇今晚开心吗?”他问。
围在范一摇身边的夫人小姐们不自觉坐直了身体,此时她们已经看出来,这位江先生对自己的亲妹妹不是一般的疼宠,这短短一瞬,她们纷纷回忆了刚才与这位金贵小姐的互动,确认没有任何得罪的地方。
“嗯,这里的夫人和小姐们对我都很热情,我还听到了很多故事。”范一摇冲江南渡眨眨眼,暗示自己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情报。
“那就好,点心不要贪吃,太晚了难消化。”江南渡满眼温柔,像足了一个宠溺妹妹的哥哥。
“嗯,知道了。”范一摇乖乖点头。
所谓太晚了吃多不消化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她堂堂天狗身上,只不过既然她的人设是江南渡“身体虚弱”的妹妹,便要做戏做全套。
一场晚宴结束,宾主尽欢,租界中的商贾官宦们也都对这对神秘的兄妹有了大概的印象——
哥哥性格内敛,城府深沉,打起交道来很费脑力,而妹妹看得出从小被保护得很好,体弱单纯,很容易相处。
于是两相对比,傻子也知道,想要和江家人结交,肯定是要从妹妹身上找突破口更容易。
第84章 巴结
沈夫人识人能力有限, 却并不是真的蠢笨,自然懂得跟风随大流的道理,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打发了女儿沈敏敏前去拜访。
“敏敏, 昨天是妈妈不对,不应该那么唐突地过问人家江小姐的私事,你今天带上礼品去探望一下, 替妈妈表达些歉意。”
沈敏敏看到沈夫人准备的礼品, 脸一黑, “我不去, 谁要带上这些去做客,太丢人了!”
沈夫人准备的礼品是两个食盒,里面分别装了各式的羊城特色点心, 从咸口的蟹粉包, 水晶虾饺,叉烧包,到甜口的黄金糕,奶黄流沙包, 蛋挞……花样各式,都是刚刚出锅的, 还冒着热气。
沈夫人眼睛一瞪:“怎么了嘛?这有什么丢人的, 都是我请的最好的师傅现做的!外面想吃还买不到咧!”
沈敏敏目光阴郁, 她心中只觉得母亲拿的这些东西上不得台面, 可是又不能明明白白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 便只能低着头不吭声。
沈夫人在女儿的头上狠狠戳了一下, “你这不争气的!懂什么?要是想送高级货, 以那对兄妹的身家, 我们得送什么才能让人家看得上?人家看得上的, 我们又能送得起么?!”
沈敏敏微微皱眉,撇开头不去看母亲面目可憎的嘴脸。
即便送不起贵重的东西,一个扇坠,一个鼻烟壶,再不济一本书一幅画也是好的,最起码是雅致体面的,这种大包小包送吃的上门的,可不是上流社会的规矩。
沈夫人见女儿倔脾气上来,滚刀肉一般,心中很是不屑。
她明知道女儿心中瞧不起自己。
可是那又如何?
她是她亲娘,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若是没有她,也没有她如今千金小姐的身份。
“敏敏,你还是太年轻了呀,昨天你没在宴会上仔细观察那位江小姐么?她对旁的都没兴趣,却独爱美食,哎呦,娘可是一直在旁偷偷看着,若不是后来江先生出面制止,她只怕要吃上十几盘点心的!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你拿着这些去拜访,她肯定欢喜!”
沈夫人软硬兼施,沈敏敏最终妥协了。
虽然她并不认可沈夫人的观点,但是只要想到这样能有机会再见一见那位江先生,便带上两个大食盒,硬着头皮出门了。
……
江南渡一早就将昨晚上沈荣国邀请晚宴的事告诉了其他人,所有人对这个结果都极为满意。
这说明鱼儿已经上钩,计划进行得比想象中更顺利。
凤梧道:“种种迹象表明,那定情锁的确就在沈夫人手中,否则沈先生的爱妻之举实在是令常人无法理解。”
“那我们现在就等着沈家发请帖呗?”范一摇揉了揉眼睛,还没太睡醒,看着餐桌上的早点,有点没胃口。
考虑到昨晚宴会上的营养过剩,蓉姨这次特地安排了清淡的早餐。
对于见识过羊城美食的范一摇来说,未免就有些寡淡了。
孟埙笑得很不安好心,“放心吧,不会让我们等太久的,你没见昨晚上那位沈夫人看烛龙大人的眼神么,那真的是快要流下口水了。就是不知道,那到底是看女婿的口水,还是看男人的口水了……”
砰一声。
孟埙端在手中,正准备喝茶的瓷碗炸裂开。
江南渡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
孟埙倒也不恼火,看着仆人训练有素地将杯子碎片收走,又换上新的。
凤梧如今已经麻木,甚至连和事老都懒得当了,顺着范一摇刚才的话道:“就是不知道我们这次进入沈宅,能不能立刻找到定情锁。我们的身份毕竟是造假的,时间久了还是有可能穿帮,还是尽早完事离开的好。”
“唔,应该不太容易吧。”范一摇猜测,“不然孟埙也不会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
孟埙很是欣慰道:“没错,小狗狗说得对。想找到定情锁,最好的办法,肯定还是要沈夫人主动交出来。”
范一摇:“可是这怎么可能呀?如果我是那位沈夫人,肯定要将定情锁好好藏起来。”
孟埙唇角轻勾,“所以嘛,想要她交出定情锁最好的办法,还是逼她使用。”
“使用?”范一摇听不明白了,“可是她不都已经对沈先生使用过了嘛?沈先生在定情锁的作用下,肯定是一辈子对她百依百顺的,她为什么还要再次使用?”
“这个很好猜,要么,是沈夫人心疼爱女,想要爱女享受与她同样被男人无脑宠爱的人生。要么……”说到这里,孟埙故意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瞥了江南渡一眼,“就是她欲壑难填,想要踹了沈先生,再征服一个更强大,更厉害的男人。”
范一摇终于明白孟埙的暗示,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不会吧,不会这么丧心病狂吧……
那个沈夫人虽然保养得还算不错,但总不能年近半百,还想给自己再找个新欢吧?
江南渡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目光幽幽转向孟埙,似是琢磨该从哪里下手,将他这身皮子扒下来。
就在这时,有人进来通报,说是沈家小姐登门拜访。
“唔?倒是来得比想象中快呀!”范一摇立刻来了精神。
沈敏敏提着两个大大的食盒走进客厅,脸上还挂着难为情的红晕,甚至不敢抬起头看人。
“哇,沈小姐你这是带什么来了,好香!”
听到这声询问,沈敏敏才终于敢抬眼,正对上少女一双清澈善意的明眸。
“啊,听说江小姐您喜欢羊城点心,这是我母亲特意请了师傅做的,还热着,若是您不嫌弃……”
一句吞吞吐吐的回答还没说完,手中的食盒已经被先一步接过去了。
“哎,你们真是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范一摇这句赞叹倒是由衷的,她本来就嘴馋,正对蓉姨准备的早餐万分嫌弃,还盘算着一会儿去外面买点东西给自己开小灶,谁知正好瞌睡来了递枕头,这回不用她自己跑一趟了。
夹起一个水晶虾饺,面皮劲道弹牙,虾肉鲜美多汁,里面包裹的肉馅调的味道也是恰到好处,裹着两颗玉米粒,自齿间轻轻咬破,迸出香浓的甜汁。
范一摇幸福得眯起眼,三两下将那一笼里的三只虾饺一扫而光。
“大……哥哥,这比你上次给我买的还要好吃呢!”
范一摇险些叫错,好在及时改口。
江南渡在范一摇叫哥哥的时候,眉宇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随即对一旁的蓉姨道:“小姐喜欢吃虾饺,以后早餐都准备一些吧。”
蓉姨点头:“是,少爷。”
范一摇吃完了虾饺又去吃别的,不得不说,这沈夫人虽不像那些上流人士般附庸风雅,送礼倒是很能送到人心坎,范一摇觉得每一样点心都很好吃。
沈敏敏看着范一摇无所顾忌,尽情享受美食的样子,有点发怔,万没想到母亲送的东西倒真的让人看上眼了。
待听到江南渡吩咐,以后江家早餐都要为小姐备上一份虾饺,不禁眼神闪烁两下,心中满满都是羡慕。
这样的宠溺她自然是见过的,从小到大,她都是这般看着父亲宠爱母亲。虽然江先生对江小姐的这份宠,是源于兄妹之情,但沈敏敏却控制不住心底泛起的酸意。
多想……多想也有一个这样的男人,能对自己这样。
范一摇饱餐一顿,却不知道嘴边沾了个糕点渣。
沈敏敏目光落在那点心渣上,虽一直温柔浅笑着与范一摇寒暄交谈,可眼中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涌现出一种隐秘的阴暗情绪。
她从小看不起母亲,自然是觉得母亲配不上父亲的深情。如今她对这位江小姐,也从最开始觉得遥不可及,慢慢变得不屑挑剔起来。
待沈敏敏觉得时间差不多,准备起身告辞时,江南渡与范一摇并肩相送。
江南渡很是自然地拂去范一摇唇角的点心渣,眼中有淡淡的笑意。
沈敏敏目光追随江南渡纤细修长的手指,不禁攥紧了手。
心中只叫嚣着一句话:不配!她们都不配!
这些她看不起,又或是不如她的人,凭什么得到这样无条件的善待与纵容?!
她们根本不配!
……
沈家的宴会请帖很快就送到租界中各家各户的手里。
其实如果可以,沈夫人满心希望只请江南渡一家人即可,只可惜交情有限,单独下帖肯定是请不来这尊大神,便只能捏着鼻子给其他人也送请帖。
而那些租界里有头有脸的人家,也是打心底里不想与这样一个洗脚婢为伍,同样也是为了江南渡,才只能纡尊降贵,虚假地对沈家的宴会邀请表示感谢。
各方心怀鬼胎,凑到一处时,却还是一片歌舞升平。
看得出来,沈夫人今天特意精致打扮了一番,通身珠光宝气,站在人群中,竟也能不像个隐形人了。
“江先生,江小姐,还有其他几位贵客,你们能来实在是我们沈家的莫大荣幸……”沈夫人一看到江南渡他们下车,便从大门口迎出来,眼睛亮得像黄鼠狼见了鸡,又忙招呼女儿,“敏敏,还不快带江小姐进去一道说话?”
瞄准范一摇的又岂止是沈敏敏一个人,很多宾客一看到江南渡他们,便如鲨鱼闻到血腥般围过来。特别是那些年轻未婚配的单身公子哥,晚宴才开始没多久,便围在范一摇身边各种献殷勤。
沈敏敏平时在这个圈子里一向是被边缘化的,如今沾了范一摇的光,总算是体验了一把大小姐被人捧的感觉,激动得双颊潮红,竟然也不再像平日那般畏首畏尾,话也多了起来。
“敏敏,听说最近你总偷偷跑去找江小姐玩,怎么也不告诉我?”
“就是呢,敏敏,大家都是同学,下次叫我们一起呀!”
自那次送早点之后,沈敏敏又去送了几回吃食,都没有被拒绝,不仅被热情接待了,还收到了江家的回礼。这落在其他人眼中,虽有些看不起,但说不嫉妒却是假的。
沈敏敏下意识挺直了腰背,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却又暗自嘲讽。她自然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多见江先生一眼罢了,可是又放不下身段,羡慕她,嫉妒她,强颜欢笑巴结她。
这种暗暗得意又隐秘爽快的感觉,让她特别受用,脸上难得露出笑容。
“江小姐初来羊城,刚好我家有几位厨师手艺还不错,我每次也不过就是去送个饭菜,充当跑腿的罢了,倒是怎么好意思劳烦大家?”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想要趁机攀交情的几位小姐脸色不太好看,奈何此时身处于人家的地盘,便也只有受着的份。
而再看沈夫人那边,此时也是一片红光满面,她有沈荣国的陪伴和抬举,那些与沈荣国有生意往来的人家自然不会拂了面子,于是在一众男人的赞美中,沈夫人也算是多年来头一次的扬眉吐气。
这一晚,绝对是沈家这对母女的高光时刻!
然而美梦却总是破碎得猝不及防。
宴会过半,沈先生敲了敲酒杯,正准备讲几句话,将今天的晚宴烘托至高`潮,宴会厅的大门,却忽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沈先生目光落到门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
“哎呦,家里这么热闹,怎么能少了我呢?”
第85章 大小姐
一道慵懒的女子声悠悠响起, 嗓音清冷,却又好像带着钩子,满是风情。
所有人都回过头, 便看见站在大门口的女子,她身材瘦高,穿着半袖月白色旗袍, 戴着同色的白色长手套, 一手拎着行李箱, 一手扶着头上宽大的帽檐。旗袍下摆长至脚踝, 细细的高跟勾勒出的迷人小腿曲线,裙摆的开叉中若隐若现。
范一摇看清来人,不禁大吃一惊。
这不是……胭拾姐姐??!
宴会厅里的客人们面面相觑, 谁都不认识这突然出现的女子是谁, 只有一些年纪稍微大些的人,表情异样,似乎心中生出某种猜测。
穿梭于大厅内服侍的佣人们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向那名年轻女子望过去, 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突然激动地叫出声, 带着哭腔:“大小姐!您回来了!”
这一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沈家的佣人里至少有半数, 都跟着那老妇人迎向大门。
“大小姐, 您回来了!”
“大小姐, 欢迎回家!”
“大小姐, 总算是给您盼回来了啊!您这些年, 到底去哪里了!”老妇人情难自控, 一双老手牢牢抓住胭拾的胳膊, 哭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张妈,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胭拾轻声安抚,目光难得的温和。
这下众人总算是明白过来了,原来眼前这位不速之客,竟是那位传说中的沈家大小姐!
就是那个多年前在亲生母亲上吊自杀后离家出走,从此生死未卜音讯全无的,沈家真正的大小姐!
沈荣国总算是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略微定了定神,走上前,“佳宜,你,你回来了啊!”
胭拾歪歪头,“嗯?您是在叫我吗?”
沈荣国脸色立刻变得难看。
胭拾朱唇轻勾,笑起来,“不好意思,太多年没有人叫这个名字了,都不知道您是在叫我。”
沈荣国极力克制着情绪,低声道:“既然回来了,就让张妈带你先回房间休息吧,家里今天清了好些贵客,父亲暂时没时间陪你。”
胭拾像是没听见一样,看着沈荣国,笑得很讽刺。
沈荣国额角青筋阴现,提高声量,“张妈!”
然而张妈却只是低眉顺眼地站在胭拾身后,动都没动。
胭拾眼珠微转,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沈夫人身上。
“哎,这么多年了,您居然还没有对那个洗脚婢看腻啊,父亲。”
这话一出,顿时引来大厅内一片窃窃私语。
沈夫人一声倒吸气,手帕捂住嘴巴,泫然欲泣。
沈敏敏对这位大姐的印象不深,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竟是没什么多余表情。
沈荣国爱妻遭人羞辱,立刻就像被触到了逆鳞的喷火巨龙一般,哪怕这个羞辱的人是他的亲生女儿,也不能饶恕!
“你,你这个不孝女,这么多年不知道跑去哪里鬼混,既然活着,竟也不知会家里一声,你还有脸回来?如今回来了,可倒好,没进家门就开始发疯,你到底想干什么?”
被沈荣国这番劈头盖脸一顿骂,胭拾也不恼,扶了扶头上的宽沿礼帽,很是怡然自得。
“我想干什么?我当然是回家啊。毕竟,这栋房子还是我母亲当年的陪嫁。”
往事已矣,再多的隐秘也随着时间抹平,在场之人只有极少一部分人知道,沈荣国能够发家,完全是靠着原配娘家的提携。只是原来的沈夫人身为独生女,在嫁入沈家后父母相继病逝,也就没什么能够倚仗的人了。
不然也不会在后来落得那样的凄惨结局。
沈荣国被胭拾怼得当场下不来台,终于彻底失控,“来人,将这个……将这个不孝女,给我轰出去!我沈荣国,没有这样的女儿!”
然而佣人中近半数的人,竟是站到了胭拾身前,居然不畏与这位沈家的一家之主对峙。
沈荣国进退两难,到最后还是那边的沈夫人忽然晕倒,这才护送着上了楼,总算是摆脱了这样尴尬的局面。
沈家夫妇离开后,大厅内终于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声,范一摇听到身后的两位夫人小声八卦。
“哎呦喂,这沈家大小姐可了不得啊,都离开家这么多年了,居然在家中还有这么高的威望嘛?”
“什么呀,你是不知道内情。这沈宅当年是沈老爷原配的嫁妆,沈宅里的下人,卖身契可都是攥在娘家手里呢。刚刚那些拥护沈大小姐的,只怕都是府中的老人。”
“啧啧,原来如此,那今后沈家可就热闹了诶……”
面对在场宾客探寻的目光,胭拾表现得十分从容淡定。她不紧不慢将手中的行李箱交给仆人,然后在张妈的引领下,缓缓走上旋转楼梯,待所处位置高度足以俯视整个大厅,才施施然转过身来。
“各位贵宾,对不起打扰了大家的雅兴,身为沈家长女,我在此表示歉意。还请各位自便,改日定当另设宴席,以作赔罪。”
说完微微颔首,进退有度,不卑不亢,然后便转身离去。
也只有范一摇看到,在胭拾转身之际,忽然看向她这边,有些恶作剧地冲她眨眨眼。
主人不在了,这场宴会自然也就进行不下去了,前来赴宴的宾客们很快散了,各自打道回府。
原本以为今天可以和沈家母女进一步接触,却因为这场意外而被迫中断,山海镖局一行人都有点失望。
回去的路上,凤梧突然问:“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位沈大小姐,看起来有些眼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江南渡道:“她是那群来自沪城的舞女之一。”
凤梧恍然,“哦哦对!我说的么!”
孟埙看向范一摇:“你是不是和她很熟?”
范一摇:“毕竟是我救了她,还算是能说得上几句话。”
江南渡却微微皱眉,似乎在思考什么。
孟埙察觉到,便问:“怎么,你也开始担心了?”
江南渡没有搭理他。
范一摇却忍不住好奇问:“大师兄,你担心什么?”
江南渡道:“我总觉得,未免有些巧合了。”
范一摇立刻明白了江南渡的话,“你是觉得我们在惊天鼓附近遇见她,如今在定情锁出现的地方又碰见她,所以才觉得巧合?”
江南渡点头。
孟埙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不论如何,不能让她扰乱我们寻找定情锁的计划,小狗狗,你既然和她能说上话,便想办法探听一下她这次回来的目的吧。”
……
沈宅今夜注定不会安宁。
胭拾一回来,便要住进南向的主屋,这是她以前的房间,而如今已经成为沈家独子沈辉的卧房。
沈辉如今在全日制贵族学校学习,只有寒暑假才会回来,所以这间房子暂时是空置的,按理说,长姐归家,将房子重新让出来无可厚非。
可是沈夫人心疼独子,万万不能让这个心肝宝贝受委屈,她不敢和胭拾直接对上,便去沈荣国面前抹眼泪。
沈荣国自然是来势汹汹,沈夫人则是半拉半扯,以规劝之名,行看热闹之实。
推开卧室门,沈荣国就看见大女儿倚在椅子扶手上,手上夹着一根西式香烟,正吞云吐雾。
他立刻血压飙升。
“你,你这是成什么样子!给我滚去楼下的客房!”
沈夫人假惺惺在旁边轻拍沈荣国的背,“老爷,别动气,孩子刚刚回来,你跟她好好说。”
薄烟缭绕,遮掩了胭拾的表情,她透过薄薄雾气,朱唇轻启,却是念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诗。
“金玉锁同心,魂归入异梦。可叹,可叹。”
沈荣国没听懂胭拾在说些什么,可是一旁的沈夫人却脸色骤变,灰白如纸色。
胭拾狭长的眼半眯,又不紧不慢吐出一缕薄烟,冲沈夫人嫣然一笑,“继母大人,这间屋子我喜欢,便一定会在这里住下。你若是不想让我父亲那么生气,不如再替我好好劝劝他老人家吧?”
……
没过几日,羊城晚报便以极大的版面,登载了一篇通告,沈荣国正式宣布大女儿沈佳宜的回归,并且字里行间都在暗示,会将沈佳宜培养为未来巨星棉纺厂的接班人。
运红尘看到这篇报道,第一时间朗读给所有人听。
凤梧不禁感叹道:“这么说,那位胭拾小姐是已经在沈家站住脚了啊。”
运红尘却百思不得其解,“可是那沈老爷明明独宠沈夫人,而沈夫人和那位沈大小姐又势不两立,沈老爷怎么会又是登报又是培养继承人的,好像父女情深的样子。”
孟埙道:“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她背后有人支持,至于第二种……就是她有沈家夫妇,或者更有可能,是那个沈夫人的把柄。”
至于沈夫人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被人拿捏住,再也没有谁能比范一摇他们更清楚了——
沈家大小姐,很有可能是知道定情锁的存在!
那么她这次强势归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要抢夺定情锁么?
“若是没了定情锁,那个沈夫人什么也不是,弄不好,可能还会被沈先生扫地出门,我要是沈家大小姐,我也想夺锁!”运红尘这几天越是了解到沈家的一些旧事,越是能对胭拾共情。
半天没说话的范一摇,这时终于开口:“看来,是时候去见见那位沈家大小姐了。”
“那我们又要准备晚宴了嘛?”运红尘兴奋道,这段时间她可算是把上流社会的生活过得明明白白了,看以后谁还敢说她是土包子!
范一摇扭头去看江南渡,“大师兄,我们连着举办晚宴是不是有点太招摇了?”
还不等江南渡回答,蓉姨拿着一封请帖从外面走进来。
“少爷,沈家大小姐隔日要举办舞会,也向我们府上下了请帖。”
孟埙笑了笑,“呦,这还真是来得及时呢。”
范一摇却有点打怵,“舞会?是在沪城看到过的,那些男男女女抱在一起跳的舞嘛?可是我不会呀!这可怎么办?”
江南渡道:“无妨,我可以教你。”
范一摇大吃一惊,“大师兄,你连那种舞都会跳?”
江南渡很是谦虚,“也只是会一点点。”说完突然想到什么,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强调:“没和其他人跳过。”
孟埙却噗嗤一声,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这种舞不和人一起跳,又怎么能学的会?没关系,小狗狗,你哥哥不会跳,我可以教你啊。”
毕竟范一摇和运红尘如今都是顶着海归名媛的头衔,就算实操不行,装备总要不落于人后。蓉姨事先并没有来得及给他们准备舞会要穿的礼服,下午司机便带着两人去百货商场采购去了。
房子里顿时冷清下来,孟埙极力避免与江南渡共处一室,溜溜达达准备回自己房间,却在走廊里被江南渡堵住了。
“呦,烛龙大人今天这是什么好兴致,想与我聊天么?正好,我那里好像还有一盒好茶……”
“你知道定情锁的使用方法么?”江南渡丝毫不废话,单刀直入地问。
孟埙挑眉,“咦?我怎么会知道?”
江南渡也不追问,幽深的眼睛看向孟埙,透着寒意,他靠得距离孟埙更近,声音也更低了几分,“那你知道,这定情锁,要如何锻造么?”
孟埙眨巴眨巴眼,显得很是无辜,“这……我怎么会知道?”
第86章 定情锁
江南渡冷哼一声。
“你会不知道?换做之前的铜器, 你都是早早布局,可是如今轮到这定情锁,倒是很淡定。”
孟埙回答得理直气壮:“定情锁不同于其他几样铜器, 千百年来流落民间,往往辗转于痴男怨女之间,很是私密,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追查到这里的。连见都没见过的东西, 又怎么会知道该如何锻造?”
江南渡退后两步, 冰冷的目光却依然停留在孟埙身上, “帝俊,你为了九鼎,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一摇和你不一样。我再警告你一次, 若是你敢打她的主意,我一定会让你多年筹谋的心血付之一炬。”
孟埙这时也收敛了笑意,“烛龙,我不是早就给你说了, 在聚齐九鼎之前,她的命比我的命还要重要, 就算我自己死, 我也不会让她出事的。”
说着, 他反而向江南渡走近一步, 将刚才失去的气势压回来, 眼中满是嘲讽, “你明知道我不会做伤害她的事, 却还在这里警告, 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江南渡并未回应, 只是冷冷盯了孟埙片刻,便转身离开。
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之前每次锻造铜器,虽然各有各的凶险,但从没有哪一次能让江南渡像现在这样不安。
或许是他看到沈荣国被定情锁控制后的样子,让他产生了深深忌惮。
他很怕,怕有一天会在她的脸上,也看到为别人痴迷的神情。
……
沈敏敏觉得这几天活得非常魔幻,这还是她从有记忆以来,第一看到母亲吃瘪的样子。
在她的印象里,她这位相貌平平,平庸无能,又从里到外透着小市民刻薄相的母亲,总是被父亲宝贝疙瘩一样捧在手心里,就算是想要天上的月亮,父亲也会想办法给她摘下来。
可是如今,随着大姐的回家,步步紧逼,一向所向披靡的母亲竟然败下阵来,不仅步步退让,甚至连看做命根子一样的棉纺厂继承权都让出去了。
如果不是她那天亲耳听到母亲恳求父亲,登报宣布要培养大姐做继承人,她都要以为那篇报道是大姐背着父亲母亲,偷偷走了报社的关系擅自发的。
要知道,即便是她,作为母亲的亲生女儿,但凡流露出想要抢弟弟东西的想法,都会被母亲破口大骂的。
“你这次回来,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不是已经把你想要的都给你了么!你还想怎样!”
沈敏敏低头穿过走廊,正兀自想着心事,突然听见旁边的房间里传来母亲刻意压低了的声音。
她微微一愣,四周看了一眼。
这里是沈宅的西边二层,平日里很少有人来,只偶尔接待一些留宿的客人,或是远房亲戚,从小到大,每当父母毫无节制在她面前秀恩爱,她都会被恶心得躲到这里来。
母亲怎么会来这里?她又在跟谁说话?大姐么?
果然,她很快又从房间内听见了胭拾的声音。
“我想要的?”胭拾轻笑,“那都是我本该得到的,别忘了,我才是沈宅真正的主人呢,你只是把我的东西还给了我,却还没有付出额外的代价。”
“我,我没有什么欠你的!当年是你父亲主动追求的我!我,我只是个身份低微的丫鬟,我不敢拒绝的……你要是报复,你就去找你父亲!不要来找我!”
沈夫人情绪是越来越激动,说到最后竟是声音尖锐,仿佛正与她对话的不是胭拾,而是恶鬼。
“哦?是么?”胭拾声音很轻,近乎耳语,“既然是这样,那么你在怕什么呢?”
凌乱的脚步声自屋内响起,高跟鞋底敲击着实木的地板,越发靠近门口。
沈敏敏一惊,却已经来不及躲避,身侧房门骤开,撞上自家母亲惊慌失措的双眼。
“敏敏?你怎么在这里!”
沈敏敏吓得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只觉得此时的母亲看上去竟是无比狰狞可怖,她泛红的双眼紧紧盯着自己,像是凶案现场的犯罪人盯着目击者。
“我,我刚刚碰巧路过……”
“你听见什么了?”沈夫人的声音又粗又重,竟是透出几分凶狠来。
沈敏敏心脏扑通扑通跳,“什么,什么都没听见啊,我刚路过,您就出来了……”她为了表明清白,还故意伸长了脖子,往房间里探了探,“母亲您在和谁说话么?”
沈夫人略微冷静了一下,抬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没好气道:“还能是谁,当然是沈家真正的大小姐了!”说着,又压低声音警告道:“你离她远一点,听见没?她已经疯了,少听她胡言乱语!”
沈敏敏忙低头,摆出柔顺的表情,“知道了,母亲。”
沈夫人也不再理她,脚步匆匆径自离开了。
沈敏敏回头,只觉得母亲似是一直用手反复摸着前胸,嘴里还念念叨叨,看着很是古怪。
这时门又打开,胭拾从里面出来。
沈敏敏对这位陌生的大姐还是有些怕的,但是更多的,却是好奇。
听说大姐离开家的时候,比她现在的年纪还要小,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也不知道都经历过什么,只觉得那双漂亮得有些勾魂的眼睛,看人时尽是凉薄与漠然。
“刚刚,真的什么也没有听见么?”胭拾似有穿透力的目光扫过女孩的脸,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沈敏敏立刻用力摇头。
胭拾笑,低头打火,点燃一根烟,然后在沈敏敏的肩膀上拍了拍,在她耳边道:“其实听见了也没什么,记住你母亲的样子,以后……别重蹈她的覆辙。”
……
当夜,沈夫人躺在床上,却不能安然入睡。
她穿着丝质的睡衣,双手放在前胸上,死死抓着一样东西。
那是从她脖子上坠下来的一个吊坠模样的东西,用金链子挂在脖子上,底下的坠子却没有露在外面,而是用红色的布条缠包起来。
因为平时她都是将这坠子放在内衣里,所以这些年,除了沈荣国之外,从没有人见过。
而当沈荣国好奇问起来时,她也只是说这时从庙里求回来的护身符,保平安用的。沈荣国听了,也就不再追问,更不会要求她将红布条拆开,看看里面到底包裹的是什么。
沈夫人一直都很小心,十年如一日贴身佩戴着,只当它真的是个平安符,也不会如现在这般神经质死死抓着不放。
可是自从沈佳宜回来,自从她跟自己说了那句话,她就再也不能心安,时时刻刻都像坐在砧板上,就好像床底藏着一个贼,随时准备在她熟睡时将东西偷走。
终于,当沈荣国的鼾声响起,沈夫人也半梦半醒地陷入梦魇。
然后她好像又听见了沈佳宜当日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如最恶毒的怨咒一般——
“你以为,上了锁,锁就不会打开么?”
沈夫人猛然惊醒,自黑暗中大大地圆睁双眼,大口喘着气,如一条离了水,死不瞑目的鱼。
她双手依然死死抓着胸前吊坠,浑身冷汗浸湿。
沈荣国在旁边睡得很沉,沈夫人缓了缓,慢慢坐起身,看了眼身边同床共枕二十年的人,心中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惧感。
她害怕,害怕定情锁的作用消失后,这个人会怎样对待自己。
浑浑噩噩这么多年,大梦初醒,他是否会觉得自己被欺骗,被算计?虚假的情爱消散后,是否会迎来她根本无法承受的冷酷报复?
不,不行!
她必须在沈佳宜那个臭丫头有所行动前,先一步为自己谋划退路!
沈夫人捏了捏挂在脖子上的小吊锁,终于下定决心,轻手轻脚地起身,向亲生女儿沈敏敏的房间走去。
沈敏敏这一晚躺在床上很久都不能入眠,后天大姐要在家中举办舞会,到时候那位江先生也会来,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忍不住想象与江先生共舞的情景。
她从知道大姐要举行舞会那一刻开始,就在筹谋舞会当天的服装和妆造,她的长相遗传了母亲,在一众名媛千金中并不算出众,要如何才能吸引到那位江先生的目光,着实是需要费一番心思的。
所以她一直辗转反侧,当卧房门外有响动时,第一时间就察觉了。
“谁?”
“敏敏,是妈妈。”
第87章 锁定目标
沈夫人穿着睡衣走进来。
沈敏敏坐起身, 眉头不悦地蹙起,“母亲,您这么晚了不睡, 来我这里做什么?”
女儿对自己态度一直如此,沈夫人早该习惯了,只是今晚或许心境不同, 她竟是觉得女儿那嫌弃的目光格外刺眼。
“敏敏, 妈妈有些话想跟你说……”
“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 我想睡觉了, 您也知道的,女孩子熬夜对皮肤不好,明天还有舞会呢。”沈敏敏下逐客令的态度明显。
沈夫人沉默一瞬, 还是努力和女儿沟通, “敏敏,你就不好奇,为什么这么多年,爸爸对妈妈一直这么好么?”
沈敏敏一愣, 往头上蒙被子的动作顿住。
沈夫人深深看了女儿一眼,话锋一转, 继续道:“可是, 再深的感情也是会变淡的, 特别是现在你大姐回来了, 你父亲因为愧对她的生母, 以后这家业只怕也是要全都给她的, 敏敏就没想过以后该怎么办么?”
“父亲不是一直都对母亲言听计从么, 怎么大姐回来, 突然一切就变了?”沈敏敏终于忍不住问出这些天憋在心中的疑问。
沈夫人垂下眼, 她怎么可能如实告知,沈荣国迄今为止所有的决策都是由她背后默默推动,不过就是因为受制于沈佳宜的挟制,生怕她揭破自己多年不可告人的秘密罢了。
所以她只是幽幽叹了口气,摆出柔弱可怜的模样,“当年的确是妈妈的原因,你爸爸负了她的母亲,如今补偿也是应该的。妈妈现在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求你能找到个好归宿,这样我们母女以后也算是有个倚仗……”
沈敏敏听出母亲的言外之意,惊讶得瞪大双眼:“母亲难道以后想与我去夫家养老么?”
这回轮到沈夫人愣住了,“不然呢?”
沈敏敏皱起眉,“您是沈家的夫人,父亲还身体康健,怎么就谈起这个了!”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色衰而爱驰,你父亲总归不会一直待我这样好的,再说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难道你以后还想把我抛开么?!”沈夫人越说脸上戾气越重。
沈敏敏却开始烦了,“母亲,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父亲与您相爱这么多年,怎么会突然就待您不好了呢?再说了,您不是还有弟弟么,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女儿给您养老?我要睡了,您也快点去睡吧!”
沈夫人却怒从心中起,强行将女儿从床上拉起来,双眉倒竖,声音也变得尖利,“敏敏,你老实说,以后是不是准备嫁人了就不再管妈妈了!你说啊!”
沈敏敏也恼了,撇开千金的教养,冲沈夫人吼道:“您别无理取闹好么!看看您现在这副嘴脸,我要是父亲我也会厌烦!您当了这么多年正头夫人,就不能学学别人家的夫人是怎么行为处事的么,怎么还是一副姨娘做派,上不得台面!”
沈夫人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亲生女儿,如同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你,你就是这么看你亲娘的?!”
沈敏敏也知道自己今天的话说重了,却不肯认错,倒头蒙了被子,准备放任亲娘自己发疯。
可是预想中的撒泼打滚却没有到来,等沈敏敏掀开被子,发现沈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沈夫人离开沈敏敏的房间时,从头到脚都是冷的,眼睛也又酸又涩,可是很快她就将眼泪逼回去。当她关上女儿房门时,脸上的悲伤已然被一种冷酷替代。
果然,还是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这个女儿她是指望不上的,那她又何必摊开底牌,用身上这件宝贝为这个没心肝的东西筹谋?
沈夫人死死捏住挂在脖子上的吊坠,眼中流露出一丝精芒。
既然已经选定好目标,那么与其用在那个白眼狼身上,不如继续为自己所用。
不管金山银山,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金白银!
……
范一摇简直恨死了高跟鞋,觉得这东西被研究出来纯属是折磨人用的,在家里练习两天,也只能保证勉强走路不摔跟头。
“总镖头,你这样走路都不稳,一会儿还怎么跳舞呀?”运红尘小声问。
“那就不跳了呗,反正我也不太会。”
“咦?大掌柜不是教你了嘛?昨天老板只带了我两个多钟头,我就学会了。”与范一摇相比,运红尘的一双高跟鞋踩得确实要顺畅许多。
回想了一下昨晚大师兄教自己跳舞的情景,范一摇忍不住捂脸。
大师兄的确是教她跳舞了,只是不同于以前教她刀法时的严格认真,这次他对她可以说是放任又纵容的。
她喊累了,大师兄则立刻由她歇着,她喊脚疼,大师兄就让她脱了鞋子去吃他买来的点心,一整晚下来总共也没练多久。
可想而知,有这样“溺爱”学生的老师,最后出来的教学成果得有多么稀烂。
当然,范一摇倒是觉得无所谓,相比于和那些不认识的贵公子们跳舞,她对宴会上的美食更加感兴趣。
车子停在沈宅大门口,站在外面迎接的正是胭拾。
她本就气质出众,今天穿了身月白色的收腰旗袍,烫了大波纹的卷发盘得一丝不乱,白玉般的皓腕上戴着水头极透亮的冰种玉镯,身上看不出半分风尘气,举手投足都是千金小姐的气度。
“一摇,你来了。”
自下车后,江南渡就一直在范一摇身侧形影不离,可是胭拾除了一开始礼貌性地冲江南渡点了下头,所有注意力就只放在了范一摇身上,这让很多前来赴宴的夫人小姐们觉得意外。
原以为,这位沈大小姐兴师动众举办这场舞会,目标和她那位后妈沈夫人一样,是如今这位炙手可热的江先生。可是如今看她的态度,似乎对江先生完全没有兴趣。
这不禁让在场宾客们心中犯嘀咕——
到底是这位沈大小姐故作矜持,准备以退为进,还是说,今晚的宴会主角其实还另有其人?
不过对比沈大小姐,沈夫人对江南渡的热情可谓是有增无减,甚至在那些教养良好的夫人小姐看来,有些太过上赶子了。
“哎呀,那个女人真的是越发的不顾廉耻了,你没看刚才她的手总是想往江先生的胳膊上搭呢!”
“是啊,真是老不羞!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丝毫没有长辈的庄重!”
“就算再想给自己的女儿招乘龙快婿,也不能这般不顾矜持呀!啧啧啧,我都没眼看了。”
沈敏敏今天穿的是一条黑白相间的西式螺纹裙,头戴网纱小礼帽,半张脸遮于阴影中,这让她能够有机会借助于网纱的遮掩偷偷凝视心仪的人。
那些夫人小姐的窃窃私语钻入她耳朵,让她又羞又恼,悄悄拉扯母亲的胳膊,却都被无视。
“江先生,真是抱歉的很啊,上回宴会进行到一半就被迫散席,扫了您的兴致,今天可要在我们府里好好的玩!”
江南渡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触碰了一下,余光里一瞥,见沈夫人正匆匆将什么东西藏在贴身的帕子中,不禁眸色微暗,向旁边避让了一下。
“沈夫人客气了,我对跳舞不感兴趣,这次接到沈大小姐邀请函的人是舍妹,我也只是随行罢了。”
面对江南渡的冷脸,沈夫人却更加笑靥如花,又热络地奉承了几句,这才告辞,说要去招呼别的客人。
见母亲总算远离了江南渡,沈敏敏暗中松了口气,大概是实在受不了那些夫人小姐的目光,她也故意避开江南渡,准备去找母亲。
范一摇目光一直追随着沈夫人,看到她匆匆往楼上走,小声对江南渡道:“大师兄,我刚刚好像看见那个沈夫人从你身上捡了根头发,然后宝贝一样包进手绢里……她要做什么呀?我们要不要追上去看看?”
江南渡眸光清冷,唇角勾起一丝冷淡的弧度,“不用,我们在这里等着就好了。”
范一摇纳闷,正想问要等什么,这时大门口又是一阵骚动,似乎有位重量级嘉宾到场了。
作为这场舞会的东道主,胭拾终于表现出了她对宾客应有的热情。
舞厅内所有人的目光也追随着胭拾一路到门口,却在看清楚来人时,露出微妙的表情。
这人……竟然是个日本人?
来者是个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整体还算是儒雅的长相,只是眼睛略小,不苟言笑。他并未穿和服,而是穿着一身笔挺的米色西装,但是很奇怪,单看神情和动作,很容易判断出他的国籍。
“鹰藤先生,欢迎您大驾光临。”胭拾举着酒杯迎上前,清冷的面容带着真诚的微笑,不卑不亢恰到好处,使人如沐春风。
鹰藤看到胭拾,终于挤出一丝吝啬的笑容,“啊,胭拾小姐……啊,不,或许现在我应该称呼您为……沈大小姐?”
范一摇听到鹰藤这句话,和江南渡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已经明了一件事——这个鹰藤,是胭拾在沪城做舞女的时候认识的。
“胭拾”这个名字意味着身为舞女的过去,被鹰藤在大庭广众下提及,却没能让胭拾变色。她巧笑嫣然,微微歪着的头让她看上去多了分妩媚。
“对鹰藤先生来说,我只是我,称呼的区分只是相对于外人,又怎好与老友分辨?”
这话显然让鹰藤觉得被恭维到了,他笑得开朗,“哈哈,不错,能被沈大小姐确认为朋友,是我的荣幸。”
胭拾很快便将鹰藤引荐给在场的其他宾客,原来他是个日本商人,来华多年,有一位一母同胞的哥哥在军中担任要职,所以借助于兄长提供的便利,在华生意做得很大。
他平时主要在沪城活动,只是偶尔来羊城出差,近期有回国的打算。
日本商人借助国力优势,总是扰乱市场规矩,横行霸道惯了,华国商人大多不喜欢与他们往来,更何况如今国际形势日渐紧张,国人对日本人更是没什么好印象。所以在这场舞会上,大多数宾客也只是给沈家大小姐面子,才不得已和这个鹰藤寒暄。
范一摇一看到鹰藤,脑中便警铃大作,问江南渡:“大师兄,这人是阴阳师么?”
江南渡摇头,“感觉不到他身上有灵力波动,应该只是个普通人。”
范一摇稍稍放心,但总觉得有点奇怪。
虽然她与胭拾接触不多,但从仅有的相处时间看,胭拾绝对不像是会讨好人的性格,更何况是个日本人。
难道……是她判断有误?
一众商贾中,总有愿意与日本商人打交道的,很快便有两个船商主动与鹰藤攀谈。
胭拾虽然一路陪同在鹰藤身边,目光却一直落在沈夫人身上。
沈夫人在与江南渡他们分开后,本想上楼,却被沈荣国缠上。看情形,沈荣国似乎很想随时与夫人腻歪在一起,可是沈夫人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急于摆脱他。
就在鹰藤到访,被胭拾引荐给其他宾客这段时间,沈夫人一直被沈荣国绊住脚,这会儿终于脱身,又继续急匆匆往楼上跑。
“鹰藤先生,我先失陪一下,稍后再陪您一起跳舞。”胭拾笑容完美地跟鹰藤打了个招呼,看不出异样。
“好的沈小姐,别让我等得太久。”鹰藤几杯酒下肚,态度变得更加轻浮。
胭拾不动声色离开大厅,在沈夫人之后走上旋转楼梯。
第88章 开锁
沈夫人连哄带骗, 好不容易摆脱了沈荣国,她还从没觉得这个男人这么烦过。
走到楼上厅廊里,她四处看了看, 确认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才脚步匆匆跑进了书房,将房门反锁。
来到书桌边, 沈夫人将一直紧紧捏在手心里的白色丝帕展开, 看到里面一根黑色的短发, 不禁勾动鲜红的嘴唇, 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先是将手帕轻轻放在书桌上,大气都不敢喘,似是生怕一不留神将手帕上的头发吹走了, 然后抬起双手, 勾着脖子上的挂绳,将下面用红色绸布包裹着的吊坠从旗袍里拽出来,一层层将绸布打开,逐渐露出里面一把古铜色的同心锁。
这小锁头看着上了年份, 暗黄发黑,只有一根大拇指的大小。
书房内安静得吓人, 只听得到墙上挂钟钟摆摇动的声音。沈夫人心脏砰砰跳, 为了缓解紧张, 深深吸了口气, 这才将插在同心锁内的锁插拔出。
细细的锁插出来的瞬间, 带出锁孔内的一根发丝。
……
书房外的走廊里, 沈敏敏从另一边的楼梯上楼, 看到母亲走进书房, 正准备追上去说几句提醒的话, 却被父亲沈荣国拦了下来。
“敏敏,看到妈妈了嘛?”沈荣国手中端着一个装有黑森林蛋糕的小碟子,笑意满满,“我看到有妈妈喜欢的点心,想让她尝尝呢……”
沈敏敏很不希望在这种场合让父母继续秀恩爱,那样就会让他们一家人一次又一次沦为上流圈的笑柄。她打算撒个谎,说不知道母亲在哪里,可这时却见父亲神色忽变。
他就像是一个梦游的人,刚刚被人从梦中惊醒,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和迷茫,整个人也像是被点了定身穴一样,浑身僵直地立在原地不动了。
“父亲,父亲?您怎么了?”沈敏敏被父亲那逐渐变得陌生的眼神吓到了,有点害怕。
沈荣国出了片刻的神,似是头疼不适,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父亲,您不舒服么?”
沈荣国忽然有点粗暴地挥开沈敏敏凑过来的手,“走开,别碰我!”
沈敏敏彻底呆住了,虽然从小到大,她一直都像是父母爱情的附属品,看起来很多余,可因为父亲极度宠爱母亲,对她这个女儿也一向是极好的,像是这样冰冷粗暴的态度,还从未有过。
“父亲……”
沈荣国深深吸了口气,将手从太阳穴放下来时,看上去似乎恢复了正常。
“嗯,我没事,可能这里空气不太好,有点头晕。”沈荣国将手中的碟子塞给沈敏敏,然后便径自下楼去了,只是相比于刚才的满面笑容,脸色阴沉得可怕。
沈敏敏有点懵,看着父亲下楼的背影,冥冥中她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要在这一晚发生颠覆性的改变。
她正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书房将父亲的反常告诉母亲,却发现这时又有一个人顺着楼梯走上来,竟是大姐!
沈敏敏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慌乱地躲了起来,然后她就看到大姐竟然从头上拔下一根发卡,将书房的门锁给捅开了。
……
沈夫人看着从锁孔里滑脱的那根发丝,片刻的出神。
这头发看上去已经脱离发根有些年头了,刚从锁孔内带出来就断成了三截,轻轻飘落在地上。
沈夫人很明白,从这一刻开始,她将彻底失去一个男人对她近乎疯魔的深情。
说不难过是假的,毕竟与这人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年,他将她捧在手心里,像眼珠一样疼宠着。这样的日子,换了别的女人,哪怕能过上一年可能都要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没关系,没了他,自然还有更好的在前面等着她……
沈夫人很快便平复了情绪,唇边浮起一丝近乎病态的,得意的笑。
她小心翼翼将手帕中那根头发丝拈起来,再小心翼翼对准了同心锁的锁孔,正准备将发丝插进去,这时书房的门却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沈夫人一惊,她明明记得自己是锁了门的。
她下意识将头发和同心锁一起攥进手心,然后双手背后转过身,看到站在门口的胭拾。
“藏了这么多年,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么?”胭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犀利得像是能将人皮划开,一眼看到内心。
“你怎么会进来!出去,这是你父亲的书房,除了我以外,不许任何人进来!”沈夫人歇斯底里地喊道。
此时楼下的舞会已经开始,欢快的旋律透过木质地板隐隐传上来,将沈夫人的声音彻底吞没,除了这个书房里的人,恐怕再也没有谁能听见她的喊叫。
胭拾将门从身后关上,一步步向沈夫人走过来。
“我怎么会进来?当然是要从你这里取走一样东西。这么多年,你凭借这东西,该享受的也都享受了,不该你得到的,你也都得到了,是时候让一切结束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沈夫人想冲向房门跑出去,才动了几步就被胭拾抓住了胳膊,拽了回来。
“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胭拾冷笑一声,狭长的眼睛里却半分笑意都没有,“那就把你手里的东西交给我啊。”
胭拾想要抢沈夫人手中的定情锁,沈夫人却死死攥着拳头,两个女人扭打起来。
很明显,沈夫人根本不是胭拾的对手,她像泼妇一样又打又踹毫无章法,而胭拾竟像是身上有功夫的练家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人制住。
沈夫人精致的头发被胭拾一把揪住,疼得眼睛都红了,却还是不肯放开定情锁。
胭拾皱眉:“松手。”
沈夫人咬牙切齿,死死盯着胭拾:“你做梦!我死也不会把宝贝给你!”
胭拾无语,“这么多年,你靠这把定情锁迷惑父亲的心智,让他对你死心塌地,这种虚情假意你觉得有意思么?”
沈夫人嘲笑回来:“要是没意思,你抢什么?呵呵,不也是想要拿去拴住男人的心么!”
胭拾不想跟她废话,捏住沈夫人手腕的手微微用力,想逼迫她松手。
直到听见轻微的一声脆响,咔——
胭拾心头一惊,忙收了力。
沈夫人的手腕竟是被她捏骨折了,可她牢牢攥住定情锁的拳头却没有松开。
胭拾:“……”
这到底是多大的执念。
就在胭拾愣神的一瞬,沈夫人拼着忍受骨折的疼痛,飞快将手心里的那根头发塞进同心锁,然后将锁插一捅,咔哒一声,扣上了锁。
她像是一位夺取了堡垒的战士,嘴巴咧开,露出胜利的笑容,然后狠狠用头冲胭拾肚子上一撞,抓着定情锁夺门而出。
一直躲在书房门口偷听的沈敏敏毫无防备,被亲妈迎头撞了个跟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沈夫人却连停留都没有,径直从沈敏敏身旁越过,脚下踩着高跟鞋也丝毫没能影响她发足狂奔下楼的速度。
最后还是追出来的胭拾停下来,问了一句:“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沈敏敏面色苍白如纸,抬起头看着这位与她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大姐,呆呆地摇头。
胭拾见人没有什么事,便也不再管沈敏敏,追着沈夫人下楼去了。
沈敏敏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还在回想着刚才断断续续听来的信息。
定情锁……死心塌地……拴住男人……
她先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天方夜谭,不可思议,可是很快脑内就被这二十年来所看到的一幕幕画面充斥——
父亲看向母亲的双眼,总是那样脉脉含情,他对母亲的宠爱和骄纵完全没有理智可言。而母亲却从不会因父亲的深情而抱有感激,恰恰相反,她对待父亲,更像是主人逗弄小狗。
沈敏敏记得,在她上小学的时候,还撞见过母亲让父亲跪在面前舔她的鞋底。
对母亲的厌恶……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连带着她也不喜欢父亲。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父亲这样一个要外貌有外貌,要家世有家世的富贵公子,怎么独独对母亲这样一个平庸恶俗的女人情深似海。
如今,她全都明白了。
定情锁……这世间,竟然真的会有这样的存在?
沈敏敏缓缓站起身,眸色晦暗,很快也顺着楼梯来到一楼。
……
此时的一楼舞厅,已陷入一片混乱。
混乱的焦点正是沈夫人。
范一摇刚开始见到沈夫人,沈敏敏,还有胭拾,一个接一个地偷偷跑上楼,本来也想跟上去,却被江南渡拦下来,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待在舞厅里,遵从大师兄的指示等待——尽管她也不知道他在让她等什么。
直到看见沈夫人披头散发地从楼上跑下来,径直向他们冲过来。
“江先生,带我离开这里!离开羊城!我要跟你去海外!”
沈夫人冲到江南渡面前,直接理直气壮地说道。
范一摇一脸震惊。
“???”
这个沈夫人……怕不是脑子突然发了什么大病?
此时在场所有人,不仅是范一摇觉得沈夫人有病,其他人更是一副看疯子的表情看她。
可反观沈夫人,她双眼紧紧盯着江南渡,神采奕奕。
面前这个男人,将是她新的奴隶,新的供奉者!他比那个沈荣国更加年轻帅气,也更有钱有势。只要想到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也要匍匐在她的脚下,任她予取予求,她就忍不住想要大笑。
“大……哥哥,沈夫人她……这是在做什么?!”范一摇问江南渡。
江南渡深不见底的目光与沈夫人对视。
就在沈夫人以为他将顺从地低下头,温柔地牵住她的手,成为她的裙下之臣时,却听见江南渡轻嗤一声。
“我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第89章 锁青丝
沈夫人一愣。
随即一种令她心悸的恐慌感瞬间席遍全身!
怎么回事?!怎么会不管用呢!她明明已经将这人的头发插进了定情锁, 为什么他还没有对自己情根深种??
难道这定情锁是有使用次数限制的?
不,这不可能……
这一刻沈夫人是真的怕了,她开始感觉到周围人灼热的目光, 而在这无数道目光中,夹杂着两道冰冷刺骨的视线,毒蛇一般盯着她, 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沈夫人猛地回头, 正对上沈荣国一双平静得瘆人的眼睛。只不过这一次, 那双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睛里, 不再饱含深情,也不再满眼都是她,那里面满满的愤怒, 厌恶, 仇恨,嫌弃……几乎要溢出来。
“荣……荣国……”
还不等她挪动脚步,向沈荣国求助,这时就听嗷呜一声, 一道黑影从外面破窗而入,吓得宾客们一阵阵惊呼。
待众人定睛一看, 只见一只黑猫,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跑进来的, 竟是发疯一般扑向了沈夫人, 三两下窜上她的头, 然后用两只前爪抱住她的脸, 开始疯狂舔舐。
沈夫人吓得惊声尖叫, 拼命想要将黑猫从头上抓开。可是她越想摆脱, 黑猫便越是抗拒, 四爪乱蹬,不想从她身上下来。
很快沈夫人的脸便被猫爪抓出一道道血痕,有的地方伤口颇深,皮肉翻开,鲜血横流,简直触目惊心。
“啊啊啊荣国!救我!快救我!”
慌乱中,沈夫人手中的定情锁早已掉落在地,又被她不慎踢到人群中。那把被她珍藏了将近二十年的宝贝,落在不明真相的人群里,却丝毫不起眼,转眼间就被四五个人不小心踢开,如遭人嫌弃的皮球,很快不见踪迹。
范一摇看到黑猫窜进来时,已经意识到什么,回头看江南渡,小声道:“大师兄!沈夫人刚刚从你身上捡的那根头发……其实是猫毛?!”
江南渡算是默认,目光一直锁定沈夫人紧握的拳头,直到看见金光一闪,拉着范一摇的手向舞厅另一边快步走。
“你是早就知道定情锁控制人是需要用头发,所以才故意留了根猫毛在身上?难怪头一次见你主动抱街上的流浪猫……”范一摇自言自语,不禁感叹大师兄的老谋深算,“哎呀——”
她脚上穿高跟鞋,跟着江南渡在人群中穿行,没走几步就扭了一下。
江南渡立刻停下来,“怎么样,伤到了么?”
范一摇直接将高跟鞋蹬了,“没事,这破玩意儿太难受了,我光脚好了。”
江南渡再回过头,不禁微微皱眉,竟是找不到定情锁飞出去的方向了。
沈夫人此时头顶黑猫,在大厅内横冲直撞,拨弄得人群跑来跑去,很快有人摔倒,造成更大的混乱,完全找不到定情锁的踪迹。
与他们两人一样求锁不得的,还有胭拾。
“沈大小姐,这里太乱了,我先护送你离开吧。”鹰藤将胭拾揽入怀中,很是绅士地用手护住她的头,摆出保护的姿态。
胭拾表情有所挣扎,对她来说,当务之急显然是拿到定情锁,可她又不好拂了鹰藤的面子,便只能暂时在他的保护下,退到大厅一角。
沈夫人这时总算是抓住了黑猫的脖子,她双手用力一掐,黑猫因为窒息暂时松开了爪子,被她从头上揭了下去,然后狠狠丢飞出去。
只听砰的一声钝响,整只猫撞在了墙上,软了身体坠落在地,不再动弹了。
“荣国!荣国救我啊!”
沈夫人向沈荣国走了几步,还想努力挤出一个温婉柔弱的笑容,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这样比哭还难看,血肉模糊的脸如恶鬼般狰狞。
沈荣国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恶心人的东西,他冷冰冰地吩咐:“来人,她疯了,把她带出去。”
沈宅的仆人们面面相觑,根本没有人敢动。
沈荣国脸色更加难看,提高了声音:“你们都聋了?没听见我说什么?”
一个仆从试探道:“老爷,是把夫人带回房间,然后找个医生来么?”
这么多年,沈家的仆人可是亲眼见证过老爷是如何宠爱夫人的,所以一时间都觉得是他们会错了意。
沈荣国却不耐烦地挥了一下手,看都不想再看一眼,“拖下去,关进马棚!谁敢自作主张给她请医生,就给我从这座宅子里滚出去!”
沈夫人打了一个哆嗦,怯怯地一步步后退,“荣国,你,你不能这样对我啊,是我啊……你看看,是我啊……”
仆人们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沈家的主人终究还是沈荣国,况且他们大多数都是胭拾母亲的旧仆,一贯看不顺眼这个所谓的“夫人”,平时也没少被她刁难,此刻动起手来也就毫不留情。
“夫人,得罪了。”
“不要!别碰我!你们别碰我!!荣国!你怎么忍心啊!怎么忍心!我为你生儿育女,我跟你夫妻将近二十年啊……”
沈夫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很快就随着被几个健壮家仆拖拽出舞厅而渐渐消失。
而周围目睹这一切的宾客,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沈荣国。
这……什么情况?
一向对洗脚婢老婆疼宠如心肝的沈荣国,怎么突然转性了?
……
在舞厅最混乱的时候,沈敏敏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挣扎出来,匆匆跑上楼梯。
在她之后还有不少人跑上来,脱离混乱,大家全都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而沈敏敏却丝毫没有作为沈宅主人的自觉,上前安抚宾客,而是一转身,跑进了未及点灯的走廊,向着并未对宾客开放的住宅区域快步逃离。
渐渐的,她远离了喧嚣的大厅,周边也安静下来,从只能听见自己的高跟鞋敲击地面声,到最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她停在一个昏暗的拐角处,欧式的玻璃窗外隐约可见月色,将她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映照得更加惨白。
沈敏敏后知后觉感觉到手心的一阵钝痛,这才缓缓松开攥得发白的五指,摊开的掌心正中,躺着一枚小小的铜锁。
刚刚混乱中,这枚铜锁竟是被踢到她的脚边。
或许这一切都是天意吧?偏偏是在她遇到江先生的时候,偏偏是她少女春心萌动的时候……老天爷让她得到了这把定情锁,并让她知道了这把锁的神奇之处。
沈敏敏紧张得心如擂鼓,痴痴地垂眸看着掌中铜锁,脑内纷杂,一会儿想象着那位高不可攀的江先生对自己深情凝视的模样,一会儿脑子里又闪过母亲被黑猫抓得鲜血淋漓的脸,惊惧与诱惑交加,让她神思恍惚。
“沈二小姐,你确定要将这把锁留下么?”
就在这时,安静的廊道里,传来慵懒低沉的男子声音。
沈敏敏吓了一跳,忙转过身,看到窗边一道修长人影,她略往前走了半步,借着月光看清来人,正是那位江先生的朋友之一。
如今租界里的人都知道,神秘的江先生一共带来两位朋友,一位凤先生,一头白色长发很是吸引人目光,温和易亲近,完全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而另一位姓孟,就是眼前这位,几乎从没见过他与人主动攀谈,他总是如局外人一般站在角落里观察着每一个人。
一开始夫人小姐们还会因为他绝美的外表被吸引,努力想要和他搭话,可是渐渐地发现这人像个怪胎,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冷漠疏离,也就不再热脸贴冷屁股了。
沈敏敏心中顿生警惕,将握着铜锁的手背到身后。
“孟先生,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孟埙却没有看沈敏敏,他似乎一直在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片刻后,忽然抬手打开了窗。
“沈二小姐,容我提醒,若是您执意将这把锁留下来,后果可能会和您的母亲一样,您真的不再斟酌一下么?”
沈敏敏一开始还不明白孟埙在说什么,直到听见一声声熟悉的惨叫,从窗外传上来。她面色骤变,跑到窗边往下看。
这扇窗下正对着沈家的后院,因为院子里设置了路灯,可以清楚地看见院子里的马棚。
而此时,昔日的沈宅女主人,正被人吊起来用鞭子狠抽,每一鞭子下去,半空中衣衫破烂的女人就会抽搐一下,发出牲畜般的哀嚎。
沈敏敏不禁打了个寒战,阴森的冷意瞬间爬遍全身。
她看得很清楚,那个施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沈荣国。
孟埙见沈敏敏脸色难看,浑身都在哆嗦,很是“体贴”地将窗子重新关上,凄厉的惨叫和鞭声也被隔音良好的窗户隔绝在外,不仔细听几乎听不见了。
“沈二小姐,如您所见,定情锁的确可以让一个男人对你痴情,但是同样的,当定情锁解开,他的报复也会如当初的爱恋般摧枯拉朽,您确定……自己可以承受得起吗?”
沈敏敏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睁大的双眼中满是惊恐。
孟埙修长白皙不似活人的手摊开,月影中,他冲沈敏敏露出一个堪称风华绝代的笑。
“或者我有个更好的提议,你将这把铜锁交给我,可好?”
“……”
当沈敏敏慌乱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孟埙将掌中的小铜锁轻轻托于眼前,魅惑的眼睛笑得弯起来。
然后他轻轻从袖口里摘出一根细细软软的长发,放进了同心锁的锁孔里,将锁插插好。
咔哒一声,上锁。
定情锁,锁青丝,至此情丝难断,长梦不醒。
其实锻造它的方法,再简单不过。
第90章 一次机会
江南渡在舞厅里找不到孟埙的身影, 便生出一种不好的直觉。
“大师兄,你确定那把定情锁是被沈二小姐捡到了么?”
江南渡回头,看到范一摇还光着脚, 便直接将人抱起来放到一旁桌子上。
“我去找沈二小姐,你先在这里等着。”
范一摇不满,“可是铜器需要我亲手锻造, 你去追定情锁, 我怎么能不在场。”
江南渡无奈, 看了一眼舞厅地面, 因为刚才沈夫人闹过一场,此时地面上一片狼藉,尽管已经有人清扫过一遍, 还是难免有碎玻璃碎瓷片残留。
“好, 那你别乱动。”
范一摇一时没有明白大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就被师兄单手托着抱了起来,她不禁“哎呀”一声,为了寻求身体平衡, 一把搂住江南渡的脖子。
这感觉就像小时候的元宵节集市上,她为了能越过人群看到前面的舞狮表演, 被大师兄抱起来举高。
锣鼓喧天中, 金色的舞狮在灯火间不停翻跟头, 逗得她哈哈大笑, 而那双在下面轻轻托举着她的手, 很温暖, 很有力, 无论她怎么摇来晃去, 都无须担心会跌落。
“大师兄, 你快放我下来。”范一摇有点难为情地低下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不是小孩子,就不能这样抱了么?”江南渡抱着人离开舞厅上了二层,突然鬼使神差这样接了一句。
范一摇眨巴眨巴眼,“啊?”
江南渡不知道怎么了,心里没来由的烦乱和不安。灯光昏暗的廊道内,他停下脚步,却并没有急着将臂弯里的人放下,而是下意识将手臂收得更紧。
“一摇。”他抬起头,就着这般亲密的姿势深深望向她,幽黑的眼像是两汪深潭,似乎能让人在这凝望中跌进去。
就算范一摇再迟钝,此刻也感觉到气氛的异常,她心跳突然变得快起来,轻轻应了一声:“嗯?”
“一摇……喜欢师兄么?”江南渡声音干涩,几乎是赌上他全部,在这样一个不算合适的时机,不管不顾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心中总有种预感,好像此刻不问出来,就再也没机会了。
范一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师兄抱她抱得太紧,只觉眼前竟是一阵阵发黑,连眼前的人也变得五官模糊,分辨不清。
她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听到有个人问她:喜不喜欢师兄。
喜欢师兄么?
当然喜欢师兄了啊……
她头晕晕的,又想起了在水下师兄以唇为她渡气。那一刻的紧张,欣喜,甜蜜,仿佛重现。
喜欢啊……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大师兄,不是师兄妹的那种喜欢……
范一摇很想这样回答那个人,只不过,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突然陷入一片混沌中,闭上眼,晕了过去。
这种感觉和每次锻造铜器后找回记忆时一样,只是这次范一摇觉得很疑惑。
她明明,还没有锻造定情锁呀。
……
江南渡看到小师妹在他怀中昏睡那一刻,心中那根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断了。
走廊另一头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江南渡抬起头,对上孟埙那双笑意如春的眼睛。
他目光从孟埙身上,转移到悬浮于他掌心的同心锁,那把铜锁此时已经从暗沉的黄铜色,转变为青铜色。
“锻造定情锁的方法,是对她本人使用。”江南渡这句话并非问句,而是陈述。
孟埙并未否认,而是手一挥,便让定情锁隐匿不见。
江南渡面无表情抱着范一摇走到角落,将人扶着靠墙而坐,然后缓缓起身,漆黑的眸中山雨欲来。
孟埙迅速闪身后退,躲过了迎面甩来的一鞭。
江南渡一招未能得手,紧接着第二招第三招,出鞭速度也越来越快。
孟埙自知无法与身为烛龙的江南渡肉身相抗,便不停以阵法化解。
两道人影无声无息在空旷的走廊内来往交手,如两道鬼魅暗影。
"把定情锁交出来。“江南渡终于抓准了孟埙的一个漏洞,趁机以鞭子绕过他脖子将人制住,眸色阴沉。
“交出来又如何?”孟埙完全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根本没有普通人被扼住呼吸的不适,“你要对她使用定情锁么?”
“把定情锁,交出来。”江南渡眼底隐现血色,鞭子收得越来越紧,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蹦出这句话。
而这时孟埙脚下阵法已成,一阵白光后,整个人便消失在空气中。
江南渡手中的鞭子顿时一松,看着面前空荡荡的走廊,几欲发狂。
然而余光里瞥见歪倒在墙角的小师妹,他又强压下心中暴虐,过去将人打横抱起。
他在所有宾客惊异的目光中,带着范一摇离开了沈宅。
运红尘看到江南渡的脸色,只觉得心里一突突,跑去问凤梧:“老板,大掌柜,大掌柜他这是怎么了啊?还有总镖头怎么昏过去了?”
凤梧刚才感觉到阵法的五行波动,心中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对运红尘道:“你先回去看着大掌柜,我去把孟埙找回来!”
……
疼。
很疼很疼很疼,疼到恨不能立刻死掉!
范一摇这次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在高高的祭台上,周身法阵白色灵光波动,看似如云如雾,华美炫丽,可是那飘若无形的云丝每每从她身上拂过,便如尖刀利刃,破皮割肉!
她想挣扎,却发现动也不能动,惊恐地看着自己身上一块块皮肉被云丝剥落,血肉模糊,深可露骨。
范一摇被这一幕刺激得头皮发麻,想尖叫,喉咙却在发声的前一秒被云丝割开,大口大口鲜血从喉间和嘴里涌出。
神情恍惚中,她听见下面山呼海啸般的咒骂声——
“闯下大祸,活该受此酷刑!”
“千刀万剐,也无法赎清她推翻九鼎的罪孽!”
“拜她所赐,九州要完了,她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毁我九州基业,杀了她!我们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范一摇疼到最后已经麻木,呼吸渐渐微弱,透过阵光看到站在对面高台上的人。
她眼中很酸,大颗大颗泪珠溢出眼眶,化为血泪。
自第一眼看到这个人,她便觉得他生得极其好看,感叹天底下怎么会有人这么会生,眉眼鼻唇都像是用笔墨画出来的一样。
他是高高在上的阵法师之首,被人类尊为天神的帝俊,担负着整个九州的命运前途。
那年在雪地里遇见他,他对她说:“无事可做么?让我想想……九鼎立成后需人看管,你可愿来助我?”
于是她就成了专门负责看守九鼎的异兽,而他也成了她的主人。
主人的眼睛很美,总是看着极远的地方,却从来不会低头看看她。主人的心事很重,眉头也常常蹙着,本着慈悲之心救济天下苍生,却不会因为她的受伤而片刻停留。
她从来不懂主人,只能默默追随,主人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开始质疑,开始寻求改变。
而主人他从未察觉,也漠不关心。
范一摇似乎在以一种旁观者的身份看着这场惨绝人寰的酷刑,身上的剧痛无比真实,心中那种难过的感觉也让她喘不上气。
一刀一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凌迟之痛让人生不如死。
而眼前的人影,也逐渐被血雾吞没……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那些将她囚禁的阵光消失,她从高台上坠落,如一具残破的人偶。雪白的衣服早已染成鲜红色,包裹着一把几乎不剩血肉的骨头。
天边突然燃起火焰。
遮天蔽日的黑影仿佛吞噬了天地,带来灭世般的滚滚浓烟。
她在坠落中听见惨叫声此起彼伏。但她已经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因为双眼早已在刑罚中被割破,她看不见了。
体内的温度飞速流逝,范一摇突然觉得有人抓住她的手,想将她从万丈深渊中拉出来。
“你这小狗,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让我怎么护你!”
弥留之际,她听见主人焦急沉痛的声音,忍不住扬起唇角。
主人……终究还是在意她的啊……
……
范一摇猛地睁开眼,那种被千刀万剐的疼痛感似乎还未散去,令她忍不住蜷成一团,在床上抱着身体抽搐哆嗦。
“一摇!”江南渡一直守在床边,被范一摇这个反应吓到了,忙掀开被子,将人揽入怀中。
“大师兄,好疼!我好疼啊……”
江南渡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找回了当年遭受凌迟之刑的回忆!
“一摇不怕,那都是几万年以前的事了,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了。”他紧紧抱着人,像给受惊小动物顺毛,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有师兄在,没人再能伤害到你。”
范一摇从梦魇中彻底醒过来,看清楚室内的西式家具,终于意识到这里是现实中的羊城,是民国,而不是几万年前的蒙昧洪荒时期。
“总镖头,你,你要喝点水嘛?还是想吃肉包子?我都给你买好了!”运红尘在旁边小心翼翼地问,她被吓坏了,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范一摇,像在看一个脆弱易碎的瓷娃娃。
范一摇大口喘了会儿气,平静下来后摇摇头,将抱住她的江南渡轻轻推开,又重新躺了回去,看起来蔫蔫的。
江南渡微皱眉,伸出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发现她竟然在发高烧。
他在范一摇三岁那年将人找到,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她生病发烧。
“大掌柜,我要不要去找个大夫啊!”运红尘惊慌地问。
江南渡脸色阴沉得可怕,摇头道:“不用了,让她再休息一下。”
天快亮的时候,运红尘实在熬不住,去睡觉了,便只有江南渡在旁边守着,每隔半个钟头就要给范一摇换一次毛巾冷敷在额头。
中午江南渡将范一摇推醒,强行喂了半碗粥,见她吃完又是倒头就睡,正想趁这个间隙去换盆冷水,不料却被人轻轻拉住了衣袖。
江南渡回头,对上小师妹那双因为高烧而变得雾蒙蒙的黑眼睛。
“怎么了,一摇?”他声音温柔。
然而范一摇却只是呆呆地看了他片刻,便松开了手。
“哦,是大师兄啊……”
范一摇闭上眼,又很快睡了过去。
江南渡端着水盆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听见门外传来脚步。
凤梧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直奔范一摇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
而在他身后,竟是跟着孟埙。
江南渡一见到孟埙脸色就变了。
凤梧却不等他出手便将人拦住,“南渡,你先冷静一下!现在一摇已经被定情锁控制,只要锁不开,你就算杀了他也没用!”
江南渡不理会凤梧,一把掐住孟埙的脖子,眼看着下一秒就要将其扭断。
凤梧提醒:“南渡,难道你想让一摇继续这样病着么!相思成疾,她会死的!”
相思成疾……
这四个字就像钉子,一下一下,全部凿在逆鳞上。
江南渡与孟埙对视,恨不能将之粉身碎骨,“定情锁,交出来。”
孟埙却回以十分挑衅的微笑,“烛龙,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只是为了微不足道的儿女情长,才亲自对她使用定情锁?”
江南渡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孟埙神情越发轻蔑,“这定情锁,只有我对她使用,才算是成功锻造,我本人,便是锻造定情锁的阵法。”
江南渡不愿相信孟埙的鬼话,可是他也清楚,这个人从来不会拿九鼎开玩笑。他几乎被逼至绝路,濒临失控,扼住对方脖子的手不肯放松。
这时范一摇又开始因为高烧而呓语,睡得非常不安稳的样子。
凤梧强行将两人拉开,规劝道:“南渡,无论如何,先让一摇缓过来再说。”
江南渡不动。
床上又传来范一摇痛苦的哼声。
孟埙表情微妙地看向他,“烛龙,你到底在愤怒什么?是真的恼火我对她用了定情锁,还是害怕我对她用了定情锁,会让她回忆起我们的曾经?”
江南渡沉默半晌,终究是垂下双手,似被人抽净了一身龙骨,如行尸走肉般被凤梧拉得退后。
孟埙坐到范一摇床边,略施阵术,便令趋近于常温的水重新变冷,然后将毛巾浸湿,将范一摇额头上已经变得温热的毛巾换下来。
骤然的凉爽感让范一摇舒服得哼了哼,睁开眼。
孟埙垂眼,唇角面对江南渡时戏谑的笑容收敛不见,深深凝视着病中少女的黑眸。
似有种暧昧的情愫在这四目相交中流淌。
良久,孟埙才轻叹一声:“小狗狗,当年没有保下你,可怨恨我?”
范一摇没说话,目光一直在孟埙的脸上弥留,眼圈却渐渐红了。
江南渡在一旁看着,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刻小师妹看向孟埙的眼神,与平时看向自己是不一样的。
少女因发烧而脸颊微红,叫人分不清到底是病的,还是在真正的心上人面前展露出的娇羞。
或许他不该自欺欺人,小师妹对他的感情,从来就不是男女之情。数万年前,她也只是将他当做倾听的对象,而重逢后从小相伴的情分,更近于亲情,并非情爱。
孟埙将范一摇扶起来,问她要不要吃东西。
范一摇还是痴痴地看着他,然后有些腼腆地点点头。
江南渡再也看不下去,虽然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那是定情锁的作用,并非一摇本意,却还是转身离开了房间。
凤梧见状,忙追上来。
“南渡,你你你不看着他么!就这么走了,不怕那家伙对你小师妹占便宜……”
一句话未说尽,凤梧窥见江南渡神色,后头的话全都噎回去了。
此时江南渡眼中的万念俱灰,让人看得心悸,相识多年,凤梧记得上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九州异兽族灭了一百零八种,阵法师也几乎被屠戮殆尽。
“师父。”江南渡突然出声。
凤梧差点觉得老腰闪了。
“哎可别这么客气……”
“叫你一声师父,看在师徒之情,你去帮我看着吧,别让帝俊做出格的事,多谢。”
“哦哦……好,好……”凤梧战战兢兢地应下。
然后便听到江南渡继续道:“我怕我再看下去,会忍不住。”
凤梧看着江南渡走远,根本不用问他忍不住的是什么,忙擦擦额头上的汗回屋去了,像个大型探照灯一样,蹲守在小徒弟床边。
范一摇又被孟埙哄着喝了半碗粥,凤梧进来时已经躺下,睡得安稳许多。
孟埙收拾了碗筷,瞥了凤梧一眼,扬扬眉,“怎么,替烛龙来当看门狗?”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凤梧没好气道,“我说帝俊,你这么戏弄我家小徒弟,很有趣?”
孟埙闻言,却一愣,“戏弄?你怎么看出来我是在戏弄?”
凤梧一脸难道不是嘛的表情。
孟埙收起了玩世不恭态度,脸上再无半分笑意,“怎么,我就不能为自己争取一次机会么?”
凤梧愣了愣,彻底无言。
“帝俊,你正常点行不行……你可是帝俊啊。而且刚刚你也说过了,你这样做只是为了锻造定情锁……”
孟埙目光重新落到范一摇身上,神色肃然:“凤凰,如今小狗狗她不喜欢我,也只是因为忘记了我们的曾经。可她当年倾心爱慕的人,明明是我。难道我就不能,假公济私一回么?”【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