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矿山
马车行至入夜, 终于抵达涿州边境,沈顾却没带他们去客栈安顿,而是将马车队停在一片荒郊野岭。
“哥, 这是什么地方啊?”范一摇从马车内探出头,望着一片光秃秃的荒山发懵,“不会就是你说的……第九样铜器所在地吧?”
沈顾点点头, 肯定了范一摇的猜测, “没错, 就是这里了。”
范一摇:“哥, 你不会是跟我们开玩笑吧?”
沈顾叹了口气:“妹子,你先听哥解释。”
待众人全部下了马车,沈顾才指着面前那片荒山, 道:“你们眼前看到的, 以前曾经是华北最大的矿山。”
范一摇听了个开头,心里隐隐开始觉得不妙。
沈顾继续道:“九州上古诸神之事早已随着那场天火而湮灭,想查清楚九鼎所化铜器去向,实属不易。不过我们天犬会的人联系几大北平异兽势力, 通过整理人类古籍,窥到一些端倪。你们应该都听说过后羿射九日的传说吧?”
范一摇点头:“这个故事在人类世界广为流传, 难道这和九鼎有关?”
沈顾:“据我们族中老人推测, 这所谓的后羿射日, 形容的应该就是当时九鼎坠落的场景。所以我们着重排查了民间所有关于后羿射九日的记载, 其他八样铜器你们已经找到, 也在记载中找到对应, 仅剩这最后一样, 我们都觉得, 就在这涿州县志里。”
空旷的郊野上, 唯一的光源便是空中高悬的明月。因雪后的天空极为晴朗,此时月光映着满地积雪,让人视物无碍。
只是那清冷的月光雪光衬得孟埙脸色苍白,让他白天的气色红润更像是用丹笔描画上去的。
“这第九样铜器,该不会就是沈公子所指的这片矿山吧?”孟埙静静地问。
沈顾道:“不错,根据县志记载,上古时期天降金乌,形成了这一大片矿山,所以这里也叫金乌山。”
运红尘听得咂舌:“整座山便是第九件铜器……也太夸张了吧。”
这可让她家总镖头如何锻造啊?
沈顾叹口气:“若真的只是这座山,我也就没必要非得把你们带过来了。”
凤梧:“沈公子,有什么话您不妨直说吧。”
只有范一摇的关注点和其他人不同,“这么大的一座矿山,是什么矿啊?”
这要是金矿,那华国政府岂不是发达了!开出金子可以拿出去跟外国人换枪换炮,也不用怕被东洋鬼子欺负。
沈顾回答:“这里主要是铀矿,还是极为稀有的沥青铀矿。”
这个矿名超出了范一摇的认知范围。
“铀矿?那是什么矿啊?”
不知道是不是范一摇的错觉,竟感觉亲哥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凝重和沉痛,只听他缓缓长叹一声,负手而立,颇有些惆怅。
“这东西别说你,就算放眼整个华国,当初也没几个知道的。就因为不懂,所以才任由一家日本商会过来开采,现如今,这里已经被完全采空了,你们眼前这片荒山,也不过空壳子罢了。”
凤梧听出了端倪:“所以是说……这铀矿实际上竟十分珍贵?”
沈顾看了众人一圈,点头道:“是黄金的十倍不止。”
运红尘听得倒吸气,脸上肉疼的表情,好像是她自己损失了十座金矿。
沈顾:“最要命的,我们损失的,可能还不只是钱。”
范一摇听得满肚子疑惑:“除了钱,还有什么能损失的?”
沈顾:“听闻太平洋对面,如今正在用铀矿提炼一种新型物质,用来研究更先进的炮弹。”
气氛变得凝重,虽然在场之人没有一个人类,但毕竟困守于人世间多年,他们的生活几乎已经与很多普通人类重合,自然知道如今华国的处境。
即便别的国家不研制新的武器,华国国力军事实力之疲软,已可任人欺凌,若是在此基础上,强者更强,那以后华国的出路何在?
恐怕成为亡国奴,也是迟早的事吧。
良久的沉默,在这覆雪的旷野里无尽蔓延,仿佛给每个人的心中都压上了沉甸甸的巨石,坠得人喘息困难。
最终还是凤梧率先开口:“若是这里已经被开采一空……”
范一摇瞳孔一缩,也反应过来,不禁啊了一声,“那我们还能去什么地方找这最后一样铜器!总不会是要追去日本吧?”
江南渡沉声道:“最关键的,还不是远渡重洋。”
孟埙声音里带着一丝嘶哑,缓缓接话道:“金属矿藏不同于实物,会经过千百遍提纯,必要的话,还会再度分割,熔炼,用于造物……”
范一摇脑子里瞬间嗡嗡作响:“那,那该不会……要我们将这座矿山的每一块矿石都找回来吧?”
运红尘觉得这简直天方夜谭,“那怎么可能找得到啊!若是矿石被熔炼提取过,都变成灰渣渣了,我们总不可能连那些土灰碎屑都找回来吧?”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只能将你们带来这里。”沈顾说着看向孟埙,“孟公子,你是阵法师,我知道你的本事绝非一般人可比,我们异兽对此已经束手无策,如今便只有看看你这里,或许还有些什么术法,能够从这矿山残迹里找到第九样铜器的线索?”
孟埙眼里映着月色下矿山的剪影,像是有什么东西,将他眸中的光亮一点点抽干净,逐渐变得空洞失神。
片刻后,他才轻轻咳嗽了一声,扯了扯唇角,“也不是没有办法,容我……回去想想。”
……
从涿州阳县重返北平后,孟埙便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每天进进出出沈府,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但凡范一摇表现出一丝丝的好奇,他便开始不正经。
“怎么,小狗狗片刻见不到我,就想得厉害了?不如丢下你那未婚夫师兄,跟我走吧?”
最后范一摇索性不再理他了。
虽然不再过问,但山海镖局众人大概也能猜得出,孟埙应该是在为了这最后一样比较棘手的铜器奔走想办法,再也没有人比孟埙更了解九鼎的奥秘,他们如今能做的,也只是耐心等待。
然而还没等孟埙那边有什么新的进展,这天一早,一个惊天炸雷般的新闻铺天盖地传遍北平城——
日本人昨夜炸了升平桥,俨然有要开战进攻华北的企图!
一时间全城惶恐,不少权贵商贾匆忙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南逃,天还没亮,北平火车站就已经挤得水泄不通。
“哥,日本人真的要打进来了?东瀛那些灵怪,会不会也跟着作乱?”范一摇看了早报,忧心忡忡地问。
“不好说,你们今日先在府里好好待着,别出去,一切等我回来了再说。”沈顾披了大氅便急匆匆出门去了。
孟埙一如往常不见踪影,剩下的山海镖局四人,对着满桌早餐毫无胃口。
运红尘强撑着困意不肯去睡,摩拳擦掌道:“这些东洋小鬼子,他们若真的来打北平,我就变出原身跟他们拼了!”
凤梧忙道:“红尘不要胡说,忘了规矩么,我们异兽和阵法师是不能轻易干涉人类生活的,要遵守保密约定。”
范一摇很不服气,“可是那些从东瀛来的灵怪也没少残杀我们的子民,单说一个络新妇,手上岂止十几二十几条人命?怎么不拿保密约定说事儿了?”
凤梧怔了怔,终是不知作何回答,叹了口气。
江南渡道:“保密约定是建立在各大灵界的相互制约上,我们华国有九州,日本有高天原,西欧有奥林匹斯,北欧有九世界……如今华国积贫积弱,九州也同样式微,东瀛灵怪来我们这里作恶,所有人都可以装看不见,可如果我们九州的异兽和阵法师越界对他们日本的普通人类出手,只怕就会受到各大灵界的联合制裁。”
运红尘一拳头砸桌子上,愤愤道:“这也太不公平了!”
“弱国无外交。”凤梧轻声道,郁郁低垂的长睫遮住眼底沉痛,“这句话放在灵界,也同样适用。”
范一摇放在桌下面的双手紧握在一起,不自觉用力。
江南渡注意到她神色不对,轻轻将手覆在她手上,才发现她双手冰凉。
掌心温暖的热度传来,让范一摇微微回神,侧头去看江南渡,可以料到他想说的话。
大师兄肯定是想安慰她,让她不要自责。
可是……又怎能做到真的无动于衷呢?
倘若当初她没有推翻九鼎,倘若华夏大地一直处于九州的保护和监控,是不是就不会有如今这般局面了?
天空阴沉,亦如北平城人心惶惑的压抑气氛。
豆大的冰雹突如其来砸下,叮叮当当敲击窗楞,让人们本就焦躁的心神更加不安。
沈府的大门咚咚咚被扣响,管家很快进来传话,说有个老先生要见大小姐。
“见我?”范一摇先是一愣,随即想到自己在北平认识的老先生,似乎也只有那一个人,便急忙去了外堂。
来客果然就是魏教授,他显然是来得匆忙,半路遇上雹子,棉毡帽子上粘得全是雪粒。
“魏教授,您来找我什么事?”值此关头上门,想必是有要紧的事,范一摇没有寒暄。
魏教授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范总镖头,能不能拜托你们山海镖局,帮我们押运一批东西!”
范一摇见魏教授鼻子脸通红,满是焦急忧心的样子,便道:“您先坐下慢慢说。”
随后又叫人去把大师兄和师父请过来。
沈府的仆从上了热茶,很快江南渡和凤梧也过来。
魏教授喝了口热的,总算是驱走些寒气,脱了帽子敲打雪粒,对三人道明来意。
“如今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日本人可能要攻进北平了,今天早上我们几家高校紧急开会,决定为了以防万一,将校内一些珍贵文献和资料转移去西南。但我们都是些老师学生,此去西南山高路远,不知会不会遇到什么变故,便想邀请贵镖局帮忙。当然,我们会付酬劳的!”
似乎唯恐范一摇他们拒绝,魏教授最后特意补充了一句。
范一摇低着头,半晌没吭声。
还是江南渡道:“实不相瞒,魏教授,我们如今在北平还有些要务在身,此去西南路途遥远,来回少则几月多则一年,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啊……这,这样么?”魏教授明显失望,眼尾的皱纹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变得深了些,无妨,无妨,本就是我唐突了。”
凤梧看得有些不忍,可眼下对他们来说,找到第九样铜器更为紧迫,实在是爱莫能助,又问:“魏教授为何不考虑联系政府,借用火车运输这些文物资料?”
魏教授苦笑,“如今升平桥被炸,都说东洋鬼子要打进来了,政府各部门早就乱成一锅粥,需要调用的各种军用生活物资哪样不紧急?相比之下,也就顾不得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书稿了。再者,有过当初奉平铁路那件事,我们也担心他们会使幺蛾子。”
范一摇咬了咬嘴唇。
魏教授担心得没错,当初奉平铁路被炸毁,两位重量级物理学教授殒命,引得东北动乱,若是这些国内最高学府的书籍典藏被盯上,本着得不到就要毁掉的原则,那些日本人只怕也会动用极端手段。
范一摇道:“魏教授,这样吧,你容我们商量商量,明日我们再回复你可好?”
魏教授本已经失望透顶,此时听闻事情还有转机,浑浊的老眼又亮了:“好,好好!你们慢慢商量,不着急,我明日再来登门叨扰!”
第112章 婉拒
凤梧忙道:“路上积雪未化容易滑倒, 您就不要再亲自劳动了,我们有了商量,明日自会去燕园找您。”
魏教授连连说着“不必”, 最后还是被范一摇单方面拍板,叫天犬会的人给送回去了。
师徒三人一直将魏教授送上马车才回来,刚走进正堂院子, 便见到孟埙, 穿着身大红的长衫, 没穿外袄, 斜靠在落了层雪的抄手游廊的围栏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中折扇敲树枝上的冰雹玩。
远远看去,跟幅画一样。
“哎?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范一摇有点意外。
这人几日没见踪影, 蓦地出现, 颇有些大白天见鬼的惊悚感。
“唔,让我想想看……”孟埙将折扇合拢,轻敲两下自己的头,懒洋洋瞥了范一摇一眼, “是从‘您先坐下慢慢说’回来的。”
这句话孟埙故意掐了嗓子,模仿范一摇的嗓音。
范一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不禁气恼。
这人就不会好好说话么!自己当初怎么会认这么个神经病当主人!
江南渡缓缓走上石阶, 到孟埙身边, 难得没有摆出厌恶的态度。
“你都听到了?”他问。
孟埙眼里淡淡的, 语气也淡淡的, “嗯, 听到了, 其实没必要答应, 毕竟眼下我们有更要紧的事。”
江南渡听出孟埙话里有话, 微微挑眉,“你已经知道怎么找最后一样铜器了?”
孟埙却没有直接回答江南渡,而是殷殷望向范一摇,“小狗狗,这里是你的地盘,我想要什么,你都能满足吧?”
范一摇满是期待道:“你有办法了?想要什么,尽管说!”
孟埙微微俯身,笑吟吟地用扇子朝范一摇勾了勾,“小狗狗过来,我只跟你说。”
范一摇看了大师兄一眼,见他似乎并无阻拦的意思,这才走上前。
孟埙倾身凑近,薄唇凑近范一摇耳畔,故意做出暧昧的姿态。
范一摇以为他又要恶作剧气大师兄,正想躲,却听孟埙竟是用十分严肃的语气道:“给我准备一间独立的院子,除我之外,不能有任何人进出。”
同时伸手将一张对折两叠的纸塞进范一摇手里。
“还有这些东西,给我想办法弄来,越快越好。”
范一摇有点诧异地抬起头,正对上孟埙那双眼睛。
“不要让烛龙和凤凰知道。”
说完这最后一句,孟埙直起身,那股萦绕在范一摇周围的淡淡馨香也随之离去。
范一摇愣了愣,随即皱眉:“你又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要让我瞒着师父和师兄?”
两人刚才耳语,凤梧和江南渡俱是在场,本就多有疑虑,此时听见范一摇这么说,更是齐齐将目光投向孟埙。
孟埙却没有看江南渡和凤梧,而是笑着垂眸,与范一摇对视。
或许是新画出来的皮囊格外养眼,那双黑眼如墨似夜,似有勾魂摄魄的力量。
“小狗狗信我么?”
范一摇很憋气:“既不想让他们知道,还当着他们的面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那是因为了解你啊,背地里欺瞒,总会心里过意不去,还不如当面这样坦坦荡荡。
然而孟埙什么都没说,只半开玩笑地眨眨眼:“信我吧,小狗狗,看在我们上辈子的情分上,就信我这一次吧。”
……
范一摇最终没有将孟埙交给她的那张清单拿给江南渡和凤梧看。
而且她还按照孟埙的要求,在沈府里专门划出一个独立的小院给他。
“你这是要做什么?”范一摇见孟埙进了院子便开始巡查,闲庭信步的样子,像是在赏景。
“小狗狗怎么还有空闲跟着我?清单上的东西都买完了么?”孟埙似是觉得院子东南角一处假山石很不顺眼,掐了个术法,转眼便将其转移到西南角。
范一摇将那长长的清单展开,低头一边看一边嘟囔:“你要的东西这么多,杂七杂八,收集起来很麻烦,我总得知道你要做什么吧?”
孟埙神神秘秘一笑,“小狗狗不是犯愁找不到这最后一样铜器么?你将那清单上的材料给我弄来,我做个能感知到铜器的法器给你。”
范一摇听得一呆,有点不可思议,“还有这样的法器?”随之细想,又觉得不对,“你这清单上的东西准备起来虽然繁琐,却也都是平常之物,没有什么稀奇的,要真有这样的法器,你怎么不早点做?”
孟埙懒洋洋地叹了一声,“要不怎么说,咱们小狗狗最聪明呢,一眼就看出关键。”
他走到范一摇面前,微微俯身,让自己的身高矮下来,这样便可以与她平视。
范一摇被这样的靠近弄得有点不自在,微微退后一步。
孟埙权当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当然了,想要做这样的法器,还需要一件极其稀有珍贵的东西,不过这个不需要小狗狗操心,我来弄就好了。”
范一摇好奇:“那是什么东西呀?”
孟埙歪歪头,笑得眯了眼,像只惬意的狐狸,“你去把清单上这些东西给我准备好,到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
孟埙一头扎进小院里就不再出来了,将范一摇轰出来之前告诉她,只要东西准备得齐全,一天之内便能炼制出法器。
范一摇心中激动,晚上吃饭时对江南渡和凤梧道:“如果我们能在日本人侵占北平之前顺利找到最后一样铜器,成功立起九鼎,事情是不是就会有转机?”
江南渡思索片刻,没有否认:“九鼎重立不仅对九州影响极大,恐怕到时候各大灵界都会被吸引注意力,很大可能也会影响到各国普通人类政府之间的军事政治关系。”
运红尘仔细观察范一摇的神色,“总镖头,你这是已经做出了决定,准备拒绝魏教授的请求了?”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孟埙说他有办法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最后一样铜器,我便想着,若是能尽快将九鼎重立起来,是不是就能彻底解决魏教授的问题了?”
凤梧有些惊讶,“孟埙当真说他有办法?是什么办法?”
范一摇有点责备地看了凤梧一眼,“师父你不是都听见了么,他不让我告诉你们,我也答应了的。”
“哎,我的错,我的错。”凤梧立刻乖乖举起双手,以示投降,“不过既然他有办法,怎么早点没拿出来,非得被逼到这种紧要关头,你说是吧,南渡?”
江南渡眸色深沉,看上去像是有心事,甚至在凤梧突然发问时,还有点走神。
“南渡?”
江南渡终于收回放远的视线,淡淡道:“他毕竟是帝俊,九鼎又是他所立,想必真的有什么旁人不知的机窍在里面吧。”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凤梧见江南渡不愿多猜,也便不再追着这个话题继续。
当天晚上沈顾没有回来,不过却差人传了话,说是在和几个其他异兽势力的头目商量加快转移的事,今夜就不回府了。
第二天师徒三人起得很早,准备前往燕园向魏教授当面致歉。
他们没有劳烦天犬会的人,只准备了一辆马车上路。
范一摇掀开车窗,看着冷清的街道,就在前两天,这道路两边的小摊小贩还甚为拥挤,沿街叫卖一声高过一声,街上行人也是摩肩接踵,很是热闹。
可仅仅是一个晚上,这一国之都,竟是冷清得像一座死城,家家闭门上板,静悄悄仿若人去楼空。
三人心情都很沉重,一路无话地到了燕园。
没想到魏教授竟然已经等在校门口。
一见他们从马车上下来,魏教授很是高兴:“诸位果然来了,我本想登门,可是昨天听你们说要过来,唯恐错过,便只好在这里等着了。先随我去办公室喝杯热茶暖暖身吧……”
“魏教授,不必劳烦了。”
范一摇看见老头比往日更深的鱼尾纹路,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们今天来,就是来回您个信儿,您的委托,我们恐怕是接不下了。”
魏教授脸上笑容一顿,不过又很快恢复,“知道了,不过也没关系,跟我进去喝杯热茶吧。”
凤梧抱歉道:“魏老,我们尽早赶来,也是怕耽误您再去委托其他镖局或者押运公司,既然话已经带到了,这就告辞,不打扰了。”
魏教授叹了叹气,虽已经克制,愁容却还是如皱纹,爬上沧桑面庞。
“哎,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还能找谁呢……无妨,我们,我们自己再想想办法吧。让诸位为难,是魏某人唐突。”
“您别这么说……”
范一摇倒宁愿面前的小老头如初见时那般,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一番,这样她心里或许还没那么愧疚。
“值此风雨飘摇时刻,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我理解,理解的……”
见他们实在不愿随他去喝茶,魏教授也只能就此挥别,眼巴巴揣着袖子目送他们上了马车。
等马车开始慢慢行驶,范一摇又掀开车帘回头望去。
只见茫茫皑雪中,魏教授那并不高大伟岸的身影踽踽独行。寒风凛冽,冰雪无情,而他也像是无数为这个国家,为这片土地奋斗不息的人一样,虽看不到出路,却步伐坚定,即使蹒跚又磕绊,依然始终向前。
第113章 换刀
范一摇眼中湿润, 放下车帘。
车外的寒气挡住了,但眼里的热意却无法控制。
“师兄,前面东市你放我下来吧。”范一摇冲前面的江南渡喊道。
凤梧看了她一眼, “要去给孟埙买东西?”
范一摇点头:“嗯,得抓紧时间。”
江南渡在东市的巷子口将马车停下,范一摇背着烛息刀跳下马车, 却见大师兄和师父也跟了下来。
“你们先回去吧。”
江南渡:“不行, 现在这种情况, 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
范一摇拍了拍身后烛息刀的刀柄, “我有它呢。”
见两人还是不肯走,她无奈道:“孟埙特意让我背着你们准备这些东西,我若是带着你们去一样样置办, 不就等同于食言了, 咱们山海镖局的人最讲信义了,不是么?”
凤梧最终妥协,拍了拍江南渡:“走吧,我们在这里僵持着, 她还要在外面冻得更久。”
江南渡见范一摇态度坚决,只好驾着马车同凤梧先一步回沈府。
范一摇拿着手中清单走进东市, 这里平时各类商铺林立, 生活中所需杂货, 多半都能采购到。
只是今日, 这里也同外面的街道一样, 门可罗雀, 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
范一摇不死心, 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又往巷子更深处走,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看到几家开了半扇门的铺面。
非常时期,这些做生意的小老板们手脚也都比平时还要麻利,效率特别高,不到小半天时间,范一摇几乎就将清单上的东西买齐。
最后只差两样:九个驼铃,和一味名为“白及”的中药。
驼铃并不算稀罕东西,只是华北地区几乎不用骆驼运输,驼铃自然难见,范一摇接连找了好几家商铺,可不论是卖五金的,还是贩牲口配件的,都没有。
最后还是一个好心的铁匠道:“你不如去西市看看,听说那边有一家专门卖西域物件的店,就是不知道今天开不开门了。”
东西市相距不远,小跑着也就是一刻钟的时间。
范一摇道了谢,提着一大包东西往西市跑,按照铁匠的指示好不容易找到那家西域用品店,一看门还开着,还没来得及高兴,就看到里面一个背着包袱的青年出来,正准备锁门上板子。
“哎!”
范一摇急了,几步上前拉住那人。
青年回头,不悦道:“做什么?”
范一摇指了指窗户上的木板:“这怎么,怎么还关门了?不卖东西了?”
青年没好气道:“日本人都要来了,不关门还想如何?趁早卷了铺盖跑吧!”
说着便继续转身锁门。
范一摇心中一急,难免使出蛮力,将人一把按住。
青年脸色大变,“你干什么!”
范一摇急忙收力:“那个,你,你这里有驼铃么?我要买九个,多少钱都行!我有钱!”
却没想到这青年也是个倔脾气,一把将她推开。
“这年头有命赚钱没命花,有钱又怎么了,老子还不稀罕。”说话间目光落在范一摇身后背着的那把钨金刀上,神色微动,突然又话锋一转,“不过要说驼铃……我铺子里的确能给你找出九个。”
范一摇大喜:“那您说,想要什么,只要将这九个驼铃给我,怎么都成!”
青年也不含糊,伸手一指:“我要南去回老家了,这一路也不知道能遇上什么,你将你那把刀换给我吧!”
刀?
范一摇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似是生怕那青年再多看两眼,就要把她这宝贝刀看没了一样。
“怎么?不换么?”青年脸一垮,哼了声,“那就算了,我也没占你便宜,若是平常,我这九个驼铃你拿十把刀来换都没门!”
眼看着青年就要上锁走人了,范一摇心中焦急。
魏教授那无奈又疲惫的身影仿佛又浮现于眼前。
若不能及时凑齐材料供孟埙炼制法器,就不能尽早重立九鼎,那么日本人打进来的可能性就会非常大。
她既然已经拒绝了魏教授,就不能再在九鼎的事上失手。否则一旦那些珍贵的文物资料有损,她可能会一辈子自责。
将烛息刀摘下来放在手中摩挲了又摩挲,范一摇最后一咬牙:“行!换就换!”
提着驼铃从西市出来的时候,范一摇的背上已经空荡荡的。
她的心也同样觉得空荡荡,很难过,却不敢停下来,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鞭策着,找了一家又一家药店,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孤单脚印。
现在孟埙那张清单上的材料就只剩下最后的白及。
白及原也不算什么珍贵的药材,只是因为具有止血功效,如今已经被军部大量采购,一时间北平城内断货。
眼看着天色渐黑,范一摇从自己能找到的最后一家尚未歇业的药铺里出来,却还是一无所获。
遥远天际隐约有隆隆枪炮声传来,硝烟弥漫,将落日的余晖也遮蔽起来。
她心中焦急,可是再也没有药铺开门了,她甚至负气地在一家紧闭门窗的药铺门口敲打一通,最后因为没留神看台阶,脸朝下摔在了雪地里,包裹里的东西也洒了满地。
终于,心中的委屈,憋闷,焦虑,都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她竟是十分没出息地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雪又开始下了,很快就在她身上薄薄积了一层,将她盖成一个雪人。
范一摇有点破罐破摔地想,要不干脆就将她冻死在这里算了,这样就不用再纠结九鼎还是八鼎,也不用操心魏教授说的那批珍贵文献会有怎样的命运。
两眼一闭,屁事不管,尘归尘土归土,这个国家,这片土地,将和她再无关系。
吱嘎吱嘎的踏雪声由远及近,范一摇也没去理会,只当是个不经意路过的,直到被一股大力从地上拽了起来,对上大师兄那双严肃的眼睛,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怎么趴在这里不动,也不怕被寒气侵坏了身子!”江南渡看上去又心疼又生气,轻轻拍打着少女身上沾染的雪。
范一摇脸上湿漉漉一片,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雪化的,她终于回过神来,知道是大师兄来找她了,嘴巴一瘪,又哭了起来。
“呜呜呜大师兄,我,我把烛息刀弄没了……呜呜呜……”
范一摇哭了一半,就看到江南渡手里那把熟悉的钨金刀,一下便哽住了。
“大师兄,烛息,烛息刀怎么在你这里?”她猜到了什么,一下瞪圆了眼睛,“你该不会,该不会……”
“放心,我没有杀了那个人,也没偷,也没抢。”江南渡拿出手帕给范一摇擦干净脸,又好气又好笑。
范一摇狐疑,“真的?可是那个店铺老板明明很不好说话的样子,他怎么会把烛息刀给你?”
江南渡道:“如今局势不明,人心惶惶,那人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我跟他说一把刀在枪炮面前什么用都没有,还不如带几个守护符在身上,或可避免灾厄。”
范一摇眨眨眼:“所以你就用几个符箓,和他换回了这把刀?”
江南渡:“嗯。”
真不愧是大师兄,再难缠的人到了他这里,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范一摇一把抱过烛息刀,宝贝似地紧紧拥了拥,然后重新挂到背上,感觉精神跟着振奋了一半。
接着她突然反应过来。
“大师兄,你一直都跟着我呀?”
能知道她的烛息刀给了谁,说明大师兄什么都看见了。
“嗯,你从东市出来以后便跟着了。”
江南渡牵起她的手,拉着她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似是怕她担心,又补充道:“只是远远跟着你,没有看清你买了什么,所以一摇不必担心失信于人。”
范一摇鼻头一酸,低头看着脚下,心中却有种暖意。
“不是说了,让你和师父先回去么。”她声音闷闷的。
“将师父送回去以后我又出来的,你一个人在外,我怎会放心。”
江南渡语气一如往常的温和平静,让范一摇那颗风雨飘摇中无处安放的心,找到了归港。
大师兄永远都是这样,似乎对她好,已经成了天经地义。
范一摇更紧地回握住师兄的手,感受到他掌心里的温度,内心好像一下充满了力量,让她不再害怕迷茫。
“大师兄,孟埙让我准备的东西就差一样白及,可现在已经买不到了,你能让罗铮找找丰安堂的人嘛,看看能不能从北平外调货。”
江南渡没有多问一句,点头道:“回去便联系他,估计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拿到东西。”
范一摇叹了口气,自暴自弃道:“明天晚上就明天晚上吧,反正今天就算杀了我也弄不来了。”
江南渡看她一副蔫蔫的样子,大手轻轻放在她头顶揉了一下,安慰道:“放心,来得及的,再给帝俊多留一点时间也好。”
范一摇没太听懂江南渡后半句话的意思。
不是应该让他多给她留一些时间才对么?大师兄是不是没有留神,把话说反了?
回到家,沈顾也已经回来了,竟还带来了一位客人。
这人范一摇以前来北平时见过,正是如意楼的东家,一炮打响了天下第一戏楼的女掌柜霍颜。
哥哥与霍老板是好友,在这里见到她也不算意外。
“范总镖头,江大掌柜,几年未见,别来无恙啊。”霍掌柜生得明艳动人,梳着传统的中式盘头,额前留着齐齐的刘海,此时荷叶裙外裹着件黑色斗篷,比上一次见时,更多了几分端庄沉稳。
“嗯,霍掌柜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范一摇不会和人寒暄,这句话却是由衷赞美。
第114章 火种
根据范一摇的经验, 亲哥在这位霍老板面前,总是十分温润娴静的,举手投足都不会让人挑出毛病, 而且十次里有九次,还会故意打扮得非常骚包。
只是今天他似乎忘记了孔雀开屏这回事,一天一夜未归家, 身上的衣服有点皱, 下巴上也微微泛起了胡茬, 竟像是一夜未睡。
“妹妹, 霍老板也不是外人了,她今天有件事要拜托我们,咱们先听她说。”
“拜托我……们?”范一摇抓住了关键。
“是啊, 你们不是镖局嘛, 你先听她说就明白了。”
范一摇心里咯噔一下,和江南渡对视一眼,心想:该不会那么巧吧?
霍颜徐徐开口道:“我有一位义妹,她的丈夫是燕京大学的英文教授, 姓白。如今北平危在旦夕,白先生与一些教授商量, 想将各大高校的珍贵文献资料转运至西南, 托我找些可靠的人沿路保护, 我便一下想到了两位。”
果然, 世间的机缘就是这么巧, 燕京大学的教授们托来托去, 又将事情推到了他们面前。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只大手, 特意为范一摇设下这道选择的难题。
沈顾等霍颜说完了, 跟着解释:“我昨天和北平内其他势力头目商量过, 都觉得这次日本军队入侵,背后一定会有东瀛的支持,所以我和霍掌柜担心,若只是请一个普通的镖局或者押运公司,难保路上不会碰到东瀛的灵怪和阴阳师使坏,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咱们自己人上了。”
霍颜点头:“不错,但是如今北平内所有异兽和阵法师组织都不敢擅自调动,想尽最大可能维持局面稳定,将剩余人员通过我们如意楼的通道运送回九州,一时间抽不开人手。而对押运之道,也自然没有人能比得上专业的镖师。所以我也只好厚着脸皮,来请贵镖局出山。”
拒绝了魏教授一次,已经够让范一摇难受的了,如今又来第二次,她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沈顾见亲妹子半天没说话,还以为她嫌担子太重,心理压力大,笑道:“不用担心,这次哥哥会陪着你们一起,另外也会带上两个天犬会的兄弟。”
霍掌柜是个心思通透人,眸光微转,似乎已经看出了范一摇的为难,主动给她找了个台阶,“莫非贵镖局的档期已经排满?”
范一摇如蒙大赦,赶紧点头:“是啊,实在不巧,我们眼下正有个要紧的委托。”
霍掌柜很是善解人意,“镖局重信,做事要有个先来后到,在我们之前接下的镖单,自然不能就这么给顶下来,霍某明白。”
沈顾还想说什么,却被霍掌柜抬手压下,“既如此,那就不再打扰了,霍某这就告辞。”
“哎,阿颜!”沈顾一急,竟是直接叫了霍掌柜的闺名,“那这事怎么办?不然你别管了,还是让天犬会的人来负责吧。”
霍掌柜摇摇头,“天犬会成员数量甚多,如今正好轮到天犬会撤离,若是大幅度调动,我怕影响通道那边的节奏。我再回去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就由我亲自走一趟吧。”
沈顾不赞成:“这怎么行!如今九州通道就在如意楼里,有你在,如意楼才能撑住,眼下无论我们谁走,你也不能离开北平!”
霍掌柜笑了笑,眼神清正,自有一股浩然之气,“可是沈二爷,眼下对我来说,最要紧的事,莫过于这批文献资料,所以无论让我付出任何代价,我都甘愿。”
范一摇心中微震,看着霍掌柜离去的背影,怔然片刻,突然跳下椅子,追了出去。
“哎,妹子,你这是干什么去?”沈顾想跟过去,却被江南渡拦住。
沈顾疑惑回头看他。
江南渡则看着范一摇追出大门,缓缓道:“让她去吧,或许有些问题,也只有霍掌柜能够解答。”
沈宅大门外,霍掌柜脚步又快又稳,一看就是个利落又不急躁的性子。
范一摇总算赶在她上马车之前将人追上。
“霍掌柜,请留步!我有几句话想问您!”
霍掌柜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马凳,闻言又收了回来,笑道:“范总镖头请问。”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直直看着霍掌柜的眼睛,“据我所知,你虽然是普通人类,却嫁给了异兽穷奇,所以更应该知道,相较于普通人,异兽与阵法师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霍掌柜微笑点头,“不错,自然是知道的。”
范一摇:“而如今九州通道开启,你也应该明白,只要我们顺利返回九州,那么人类世界所发生的一切,便几乎不会再影响到我们。”
霍掌柜继续点头:“是的,我明白。”
范一摇越说语速越快,语气也越笃定,似乎也在用这种方式来说服自己。
“所以其实对我们来说,九州的事情才更重要,人类世界的事,我们没必要太执着,不是吗?您又何必非要在乎那批文献呢。”
她殷殷注视着面前年轻的女人,像个迷茫的学生,迫切等待老师的解惑。
霍掌柜沉默了片刻,那双成熟远超其年龄的眼睛看着她,像个慈祥的长辈,又好像宽容的引路者。
“范总镖头,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当然可以,您问吧。”
霍掌柜:“你觉得,我们眼前这片积贫积弱的土地,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范一摇一愣,如果这个问题让她来回答,那她第一反应就是,因为她推翻了九鼎,人类没有了阵法师和异兽的保护和监控,所以才做了很多错事,又被外族人欺负。
可她直觉,这并不是霍掌柜想要的答案。
霍掌柜也没有立刻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反而是又抛出一个问题:“还有,范总镖头觉得,我们眼前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是单凭阵法师或者异兽的异界力量,就能够轻易拯救的么?难道你能保证,只要你们这些人回到九州,恢复了全部力量,就能力挽狂澜,挽救华国于危难?”
范一摇呆了呆。
在这一刻,她又回想起了上古时期那些可悲的画面。
洪水来袭,凛冬骤至,可怜而脆弱的普通人类跪拜于地,祈求天神们的救赎。
然而疲于奔命救人的阵法师和异兽们终究是有心无力,救了这个部落,便无心管那个部落,将上游的村子转移走,又忽略了下游的村子。
那些侥幸得到帮助的人活了下来,而更多的,却只能换来惨死的结局。
说到底,他们的命,并非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是掌握在他们这些异兽和阵法师的手中。
霍掌柜的目光移向北边,那里是升平桥的方向,前一天晚上的硝烟还未散尽,似在提醒这里的人,那是一个多么耻辱的印记。”一座火山,只有当它以内部的力量向外喷涌,才叫爆发。外部的力量,即便再强,也只浮于表面,无济于事。”霍掌柜声音极轻,可此时听在范一摇耳中,却仿佛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你问我为什么在乎那批文献?”
霍掌柜勾唇而笑,似是看着极远的地方,而那里,有黎明前的曙光。
“因为那些文献里包含文史子集,数理科技,那里面所承载的,既是我们这个文明的过去,也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对我来说,那些东西并不仅仅单纯是几车文稿,而是火种,是希望。”
雪后的夜,总是格外寒冷,风吹在脸上,像细细密密的小刀子在刮。
马车踏入夜色中,辘辘滚动的车轮声逐渐远去。
范一摇一动未动伫立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眼睛睁得大大的,眸中映着月光反射在雪地上的凛光。
她从头到脚都是冷的。
只有胸膛里一颗跳动的心,像是有团火在烧。
……
北平的局势越来越不容乐观。
第二天早报整个版面都是安抚人心的文章,说来说去,不过是寄希望于国际社会的声讨和制约,而对侵略行为本身,却拿不出任何有力的反击。
北平的火车站变得更加拥挤,据说很多车次已经开始停发,甚至有因为抢票而发生的械斗事件。
沈顾一上午又匆匆进出了两次,中午回来后,便开始安排张罗车马行李。
范一摇听见声音出来,没见到沈顾的影子,便找了个天犬会的人问:“这是要做什么?哥哥要出远门?”
“听说是如意楼的霍掌柜,有一批东西紧着要运出北平,当家的决定亲自押送。”
范一摇沉默不说话了,一夜的辗转反侧,加之一上午的深思熟虑,让她此刻终于下定决心,做出了一个决定。
“哥哥要是回来了,你让他找我一下,我有个要紧事要与他说!”
“好,对了大小姐,那边院子里的孟先生,刚才正找您呢,您要不过去看看?”
范一摇以为是孟埙催促她要材料,但是丰安堂那边还没能把白及运进北平城,一时间竟是有点心里发憷。
惴惴不安来到孟埙居住的院子,却被眼前景象震惊到。
只见铺了白雪的四方小院里,竟是开满了桃花。
“这是……这是什么季节,桃花怎么会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小狗狗不觉得好看么?”大冷的天,孟埙却还拿着那柄折扇轻摇着,坐在回廊内的茶案旁,衣衫单薄,脸色白得不似活人。
“好看倒是好看,是你用阵术弄的?”
“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喝杯茶,难得的好景致。”孟埙冲她招招手。
范一摇走过去,远远的闻到熟悉茶香。
“又是顶雾茶?”
“你不是喜欢么?”孟埙笑着看她。
范一摇捧起茗烟徐徐的茶杯,微微皱了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喝茶。”说着又瞪他一眼,“你不会就是为了喝茶,搞出这些桃花的吧?”
“小狗狗变了,记得当年我们偶遇一片桃花林,还是你主动提出要在桃林中烹茶做饮的,人家现在巴巴给你重现出来,你倒是不稀罕了。”孟埙又摆出那副春闺怨妇的做派,好像范一摇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她懒得再跟他争论,索性老老实实饮下杯中茶,道:“其他材料都准备好了,就差一样白及,能不能再等等?我真的跑遍了北平所有开张药铺,也没买到这味药材。师兄已经安排了丰安堂的人送药,说最迟今天酉时会有消息。”
说着,范一摇又小心翼翼问:“应该还来得及吧?”
少女紧张的表情落入眼眸,孟埙安静而认真看了片刻,才轻笑一声,“来得及啊,怎么会来不及。”
范一摇心中一颗大石总算落地。
孟埙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转身进屋,“既然酉时会有消息,那小狗狗便带着白及酉时再来找我吧。”
“喂!”范一摇眼睁睁看着孟埙将屋门关上,忍不住腹诽。
这人怎么这样,就不能多说两句么,从头到尾她都只负责跑腿,连炼制法器的阵法进展到哪一步都不知道。
但她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招惹孟埙,只能愤愤不平地离开了。
一门之隔,孟埙听到外面的脚步渐渐远了,才捂住嘴猛烈咳嗽起来。
咳嗽一声接着一声不得喘息,最后再也压抑不住,呕出大口的鲜血。
血的颜色不似正常人那般鲜红,而是近乎一种浅粉。
素白的纸折扇面上溅了几滴,亦如外面开得灿烂的桃花。
第115章 炼器
从孟埙院子里出来, 范一摇正碰上沈顾找来。
“妹子,你找我?”
“哥,你要帮忙押运那批文献资料了么?”
“是啊, 你们尽管忙你们的,这点事包在哥哥身上。”沈顾以为亲妹子是担心自己,又补充道:“放心, 用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出发?”范一摇问。
“时间不等人, 现在东西已经开始装车了, 估计最迟太阳落山前。”
范一摇微微皱眉:“能不能等到酉时以后?”
“酉时?那有点晚了啊……你要做什么?”
范一摇支支吾吾:“我, 我想跟你一起去。”
沈顾一愣,随即特别自我感觉良好地笑,“是不是担心哥?想要路上保护哥?不用!你就安生在北平待着吧!我带上几个天犬会的兄弟就够了。”
范一摇真不忍心打破亲哥的自我感觉良好, 决定先回去和师兄师父商量, 没有再继续缠着沈顾不放。
“什么?你要帮忙送镖?”
凤梧听了范一摇的决定,十分诧异。
“昨日不是已经说好了么,要先找最后一样铜器。”
范一摇说了心中计划:“今天酉时,若是丰安堂的人能把药送来, 孟埙就能顺利炼制出法器,可以用来感应铜器所在位置。其实仔细想来, 铜器无非在两个地方, 要么在北平城内, 一旦孟埙把法器弄出来, 我们立刻就能找到最后一样铜器, 也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帮忙押运了。”
“至于第二种可能, 最后一样铜器不在北平, 那么我们就要离开北平去寻找, 总之都要离开, 顺路帮他们一下又如何,若是运气好,说不定我们路上刚好能碰到这最后一样铜器呢。”
“话虽然是这么说……”凤梧有点动摇,“可就怕时间来不及。”
“我们有大师兄,还有孟埙,实在不行,就兵分两路嘛。”
范一摇越想越觉得自己这计划制定得合理,眼睛都是亮亮的。
“昨天晚上我仔细想过,我哥带着人去押运,我总归是不太放心,万一真的遇到阴阳师和东瀛灵怪捣乱,他一只普普通通的天狗,恐怕招架不住。师父你也说过的,如今他们东瀛不守规矩,干预普通人的事很有可能会干,对吧?”
运红尘见两位大佬迟迟不肯点头,忙跟着打边鼓:“如今九州通道快要关闭了,大部分滞留的异兽都开始撤回九州,万一真的东瀛灵怪作乱,我们可没什么人手,还是帮忙盯一下放心!”
凤梧沉吟片刻,正想开口,却被江南渡抢先一步。
“其中每个环节都有变数,暂时无法定论,还是等到今日酉时再看吧。”
范一摇本来有些亢奋的情绪被大师兄一句话压了下来,冷静后点头道:“也对,总归要等孟埙将那法器炼制出来,不然计划得再好也没用。”
江南渡幽幽的眸子看着范一摇,欲言又止,终归什么也没说。
……
距离酉时还有一刻钟,沈宅门外便来了人,递了个包袱进来,正是范一摇日思夜想的白及。
“特殊时期,只得这一小包了,实在是军部抢得厉害,进不到更多货了。”丰安堂的伙计很是歉疚地解释。
“没关系,这些也够了。”
范一摇忙不迭抱着包袱去找孟埙,推开院门,便看到孟埙在院子里铺了张竹席,正闭目于席上打坐。
风吹积雪落,桃花瓣如雨一般,孟埙穿着一身雪白的复古大袖长衫,衣摆自身后扑了满地,缀上片片落英,乌黑长发披散,依稀间,仿佛重现上古洪荒时期的神祇之姿。
范一摇看得一呆,竟是驻足不前。
孟埙眼睛都没睁开,便轻笑一声:“怎么,小狗狗这是被我迷住了吗?”
范一摇这才收了心神,走过去将包裹递给他,“这是白及,你要的东西,我都给你找齐了,是不是可以开始炼制法器了?”
孟埙抬手接过包裹,终于睁开了眼,笑意盈盈地看向范一摇。
“小狗狗就这么心急啊?”
范一摇直言不讳道:“嗯,确实有点急,所以到底什么时候能炼成呀?”
孟埙长睫微垂,遮住眼底一切情绪,“唔,既然小狗狗心急,那我们这就开始吧。”
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一个小蒲团,示意范一摇:“你就坐在那里,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不要动,切记,切记。”
范一摇下意识接了一句:“那,我要是动了呢?”
孟埙责备地看她一眼,“你若动了,我们就白忙活了,记住,机会只此一次,若是失手,就再也不可能炼制出能够感应到铜器的法器了。”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我在这里坐着。”
虽然嘴上这么说,范一摇还是乖乖坐到了蒲团上,然后就发现自己面前摆着那九个驼铃,以八卦阵型排位。
“自然是需要你来助阵。”孟埙理所当然道,“等一会儿阵法开始催动,你便按照艮,震,乾,坎,中,巽,离,兑,坤的顺序摇铃铛,我面前有九个香炉,每燃起一盏香炉,你便摇响一个铃铛。”
这听起来没什么难度,范一摇便点头应了。
孟埙将那包白及用阵术化为齑粉,分撒到竹席边缘,整整撒了一圈。
他与范一摇面面相对,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范一摇莫名觉得,这一眼竟是有种惊心动魄的美艳,不禁有点晃神。
“小狗狗,集中点精神。”孟埙那红得有些失真的唇轻轻牵动,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我们这就开始了。”
有风浮动,吹得孟埙长发掀起,裙裾张扬,而范一摇却感觉不到一丝风,似乎那风仅仅是环绕于孟埙周围。
很快,第一盏香炉里冒出了白烟,范一摇立刻摇响了位于艮位的驼铃。
接着又是第二盏,第三盏……
她目不转睛观察着香炉,跟着摇铃铛,从不失手。
可是渐渐的,她感觉出不对劲,空气中似乎有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
范一摇这才将目光从驼铃移到孟埙身上,蓦地一惊!
就这么短短一刻功夫,孟埙看起来好像一下消瘦了很多,瘦得几乎脱相,指骨的关节也变得极为明显。
那情形,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将他抽干,最后将他抽成一具皮包骨头……
“你怎么了!”范一摇想站起身,却被孟埙喝住。
“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了?不可动!”
范一摇只好老老实实坐在蒲团上,一分心的功夫,差点错过摇铃。
“小狗狗,专心点。”孟埙的声音听起来虚弱,却还是带着调侃,“怎么,看到我这般辛苦,心疼了么?要是让你的好师兄看到,只怕又要发疯……”
“你这到底是在炼制什么阵法!你这是在……以人为祭?”范一摇瞳孔微缩,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孟埙想要故作轻松地笑一笑,却忍不住又剧烈咳嗽起来,淡粉色的血液从他口中喷出,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紧接着又从眼睛,鼻子,耳朵里缓缓渗出。
范一摇吓坏了,“孟埙!你疯了么,到底在做什么啊!快停下来!”
“停下?”孟埙终于将咳嗽压回,喘得厉害,“小狗狗……是不想要最后一件铜器了么?”
“你先停下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范一摇急得眼睛都红了。
“摇铃!”孟埙高声提醒,神色严厉。
范一摇条件反射拿起第六个驼铃摇晃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什么,又将驼铃丢了,正欲起身,却听孟埙道——
“你若现在动,我便活不成了。”
一句话便又将范一摇牢牢钉回了原地。
“那如果阵法继续,你,你不会死么?”范一摇问。
孟埙笑弯了眼,“你忘了么,我这身皮囊是我画出来的啊,没心没肝,无血无肉,本就是一副骷髅架子,又哪里会死?”
范一摇将信将疑,待第七盏香炉燃起,她迟疑了一瞬,还是拿起了驼铃摇晃一下。
叮铃铃的驼铃响动,随之在范一摇面前徐徐升起一幅画,上面画的正是孟埙。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帝俊。
是上古洪荒时期,灵力全盛时期的“天神”帝俊。
丰神俊秀,姿容秾丽,雌雄莫辩,悲喜难分。
画幅足有一人多高,横亘在两人之间,将范一摇的视线挡住。
孟埙的声音从画幅另一侧传来,“接下来的画面可能不太好看,小狗狗乖,就不要看了。”
第八盏香炉徐徐升烟,范一摇摇响第八个驼铃。
她看到有大量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淡粉色液体从竹席上流过,最后被那一道白及粉圈出的囹圄困住,慢慢积蓄起来。
范一摇的眼圈红了,声音发颤地问:“孟埙,你……是在以你的身体炼器么?”
孟埙沉默了许久,久到范一摇甚至以为,再也等不到答案了,才听他带了些哑意的声音道:“九鼎为我所创,与我同气连枝,想要炼制一样能够感应九鼎的神器,唯有以我之躯……”
终于,第九盏香炉燃起。
竹席已经被淡粉色的血液浸透,如果不是那浓重的血腥,范一摇甚至不会以为那是血。
她将最后一个驼铃摇响,一束白光自孟埙所在方向射出!
阵法已成。
范一摇再也坐不住了,将悬浮于面前的画像拨开。
入眼所见,是浸血的白袍,而白袍内裹着的人,半具残躯,半副枯骨。
第116章 骨玉
“主人!!!”
范一摇心脏仿佛骤停, 奔到孟埙身边,抓住他尚且完好的一只手腕。
孟埙仅剩的一只眼睛缓缓睁开,看到范一摇后, 流下一行血泪,“不是……不让你乱动么,看到我这么丑的样子……吓坏了吧……”
“主人……”范一摇哭了, “你不是说, 你是骷髅架子, 不会死的么!你是不是又骗人了!”
“对不起啊……”
孟埙笑, 只是残破的嘴唇再也无法让这笑容颠倒众生。
“对不起啊……”
他又重复了一遍,似是想抬手摸摸范一摇的脸,可是当他看到自己抬起的是一只白骨手时, 又缓缓放下了。
“这次我骗了你, 若是有下一次,我定不会骗你了……”
孟埙肉身的部分正在一点点骨化,范一摇想要阻止,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大师兄, 还有师父!他们,他们一定有办法救你!你再坚持一下, 我去找他们!”
范一摇想跑, 却被孟埙拉住。
“小狗狗, 他们救不了我, 你也别白费力气, 我只想跟你再最后说两句话。”
“不会的, 不会的……”范一摇眼泪不要钱似的滚落。
孟埙望向她的眼睛有种回光返照的明亮, “小狗狗, 你告诉我, 你心里……到底……到底……”
他想问她,你心底到底有没有过我,可是终究没有问出口。
范一摇却明白了,咬着嘴唇,沉默片刻才道:“你上辈子是我的主人,这辈子,是我的朋友。”
听见这样的回答,孟埙似乎也没有如何意外,甚至欣慰地笑了笑,“到了这种时候,我们小狗狗也不愿意骗骗我呢……”然后他忽然提高声音,“听见了么,烛龙?小狗狗她对我,从来就没有那个意思……”
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江南渡一脸肃杀之气地走进来。
“大师兄?!”范一摇惊讶,随即又一喜,睁着红红的眼睛道:“你有办法救他,对吧!”
江南渡踏着沉稳的步子走过来,却没有看范一摇,而是居高临下盯着帝俊,手里握着他经常用的那条鞭子。
“帝俊,你可真不是个东西。”他开口,眼底似悲悯,又愠怒。
孟埙低低地笑起来,“呵呵,我这一辈子,眼里只有九州,只有众生,从不曾有过她,也从不曾有过任何一个人……别人心里没我,也属正常……”
终于,他身上最后一块血肉也化为了白森森的骨头,然后用尽最后一切力量,突然攫住范一摇的手腕,带着些急迫。
“小狗狗,上辈子我为了保住你的命,舍了我这身皮囊,你欠我个人情。所以答应我,就算这最后一样铜器被人切割成无数块,千千万万,散落到天涯海角,你……也一定要帮我一块,一块地寻回来……一定要……将九鼎重聚……答,答应我……”
“好!我答应!我答应!”
范一摇哭着回答,随即觉得手腕一松,孟埙抓住她的白骨手,就在她眼睁睁的注视下化为了尘埃。
孟埙闭上眼,似是圆满,嗫嚅了一句:“……哎,可惜,没有下一次了……”
范一摇没有听清,“你说什么?说什么?!”
然而,这世上已经再没有孟埙这个人,可以将刚刚那句话重复给她听。
如果有,他一定会耐心而认真,说得完完整整——
小狗狗,这次我还是骗了你,对不起,若是有下一次,我一定不会再骗你。
只是可惜,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下一次了。
随着孟埙的身体化为尘埃,满园的桃花也瞬间凋零,只余枯枝,恢复了它们严冬本来的模样。
雪地里的竹席被染成了桃色,上面刚刚孟埙所在的位置,留下一块泛着柔光的巴掌大的白玉。
范一摇跪坐在竹席上,呆呆注视着那块玉,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似乎已经被人抽了魂。
江南渡手里还握着鞭子,想抽的人没了,他眼底空寂,数万年的恨意与迁怒,也在这一刻泯灭。
一只手搭上了范一摇的肩膀,她这才身体轻颤,抬起头,“大师兄。”
“走吧。”
“你……早就知道了?”
“他即便不设此阵,也活不久了,这是他的选择。”
范一摇愣了愣,眼中逐渐漫上恨意,“是因为那些东瀛的阴阳师对他用刑么?”
江南渡摇头,似是有一瞬的迟疑,才缓缓道:“他当年为了救你,以邪术献祭自己的血肉,变成枯骨的这数万年里,只能以画皮现于人前,已经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就算没有外力,也难以再继续维系。”
原本在凝聚的恨意瞬间溃散,范一摇只感觉胸中钝痛,无处宣泄。
江南渡看着她,深海一样的眸子里包含万千情绪。
明知道说出这番话,小师妹对那个人的愧疚心会更重,他还是说了。
也明知道那个人想做什么,小师妹可能从此对其刻骨铭心,再难忘怀,他还是纵着这一切发生了。
只因为他曾答应过她,无论如何都会助她聚齐九鼎,弥补缺憾。
只因为他曾答应过她,永远不会骗她。
范一摇低头垂眼,将那块白玉捡起来,“这就是……他炼制的法器么?”
“这里太冷了,一摇。”
江南渡轻轻抚了两下她的头,“我们先进屋里去,师父还在等你。”
顿了顿,又道:“我也在等你。”
……
范一摇将孟埙的那张清单拿给凤梧。
凤梧看了上面列的东西,不禁失神片刻,才苦笑道:“难怪这人要背着我们,他可真是个疯子。”
范一摇将那块温凉而有分量的白玉放到桌上,玉石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只觉得心也跟着轻轻颤了一下。
“师父,这就是孟埙炼的法器,可我不知道该怎么用。”
凤梧看了看心情低落的小徒弟,并未出言宽慰什么,只是将白玉接过,温声道:“此物名为骨玉,孟埙已经在这上面印下符文,只要那第九样铜器靠近,骨玉上就会出现一丝血线,距离越近,血线越重……”
然而凤梧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目光怔怔落在骨玉上。
范一摇也注意到了,此时这块骨玉正中,正现出一抹细而浓重的血红色。
她和凤梧几乎同时错愕地抬眼,对视后又看向江南渡。
刚刚心中悲恸,她竟然没注意到,还以为是块白玉。
江南渡道:“血线明显,看来,这最后一样铜器就在北平城内。”
敲门声响,沈顾推门而入,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头上也戴着那日接站时戴的水貂皮帽子,他步子匆忙,卷带进满身寒气。
“妹子,你好了没?酉时都过了,我们再不出发就真的来不及了!”
范一摇这才猛然惊醒,自己还跟哥哥有约,要帮忙护送那批珍贵文献。
只是此时,她心境已有所不同,看着面前由孟埙性命换得的骨玉,竟说不出暂时放下的话。
更何况,依据骨玉指向,这最后一样铜器就在北平城内,她忘不了孟埙临终的托付,这个紧要关头,理应尽心在北平内搜索,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去帮忙押镖?
就在这时,桌上的骨玉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收走。
范一摇有点惊讶地抬起头看凤梧。
凤梧眉眼温和,笑道:“一摇尽管去,北平这边的事,还有师父。我若先一步寻得那物,便追过去找你们。”
“师父……”范一摇哽咽。
虽然一路走来,她总是在心里骂师父不靠谱,可是细细想来,若是没有师父凤梧在,只怕她根本不会走到现在。
沈顾看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住地往外面看,又催了一遍:“走么?”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走!”
凤梧起身:“走吧,师父送送你们。”
……
沈顾带了四个天犬会的人,他们驱车前往如意楼,此时镖车队伍早已准备好,就等着沈顾带队启程。
霍颜看到范一摇他们,有点意外,随即又会心一笑:“范总镖头,江大掌柜,你们当真来了。”
魏教授也在,他身边跟着一个有些眼熟的学生,范一摇仔细回想,想起这人曾经在火车站跟她说过话,一笑起来还挺腼腆的。
“范总镖头!你们,你们……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恩不言谢!”魏教授裹得跟个棒槌似的,即便如此,还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范一摇皱眉道:“魏教授,您怎么也跟来了,只是运送文献的话,也没必要劳动您吧?”
魏教授轻轻咳嗽两声,道:“北平局势难料,如今几大高校已经决定迁校,不仅是文献,我们这些老师和学生也会跟着走,我们要到西南建立新的校舍!”
虽然小老头身板不太硬朗,但是说这话时,一双浑浊的老眼却仿佛重新焕发出年轻的活力。
“我身为历史系主任,自然要先人一步,过去帮忙建校事宜啦!”
“迁校?”范一摇听得讶异,“全部迁走么?!”
魏教授道:“是啊,你看,我们的家当全都带来了,所以这次更要拜托诸位了!!”
范一摇随着魏教授的示意回过头,这时又有几个车队汇聚而来,长长的队伍几乎占据了整条如意街,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条队伍里,不仅是满载的文献,还有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头发花白的老师,他们中大部分人此生从未远行,可如今依然坚定地踏上了前方未知的征途。
那一盏盏挂于车头的风灯迎风摇曳着,在夜幕下连成一条游弋的光龙,映亮了那些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虽然性别年纪不同,却有着同样坚毅的神情。
他们眼中的希望,不屈,和憧憬,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仿佛给这片沉闷压抑的土地撕开了一条属于光的裂缝。
范一摇一时间,竟是看得出了神。
第117章 第九样铜器
“总镖头, 你瞧,那边有个乞丐,样子好奇怪啊!”
运红尘悄悄捅了捅范一摇, “咱们是不是得留意一下,别是什么可疑的人混进来了。”
范一摇这时也注意到,就在他们不远处, 有个跟在队伍旁边, 又和队伍保持了一些距离的身影, 躲躲闪闪很是奇怪。
他身上的破棉袄四处窜棉絮, 灰扑扑的,乍一看像是乞丐,可是仔细端详其气质, 又十分斯文有气度, 此时他怀里捧着一个破陶罐,正嘶嘶哈哈地原地跺着脚取暖。
魏教授注意到两人的目光,笑道:“两位不要担心,那位是我们水木大学物理系的赵教授, 他手里的那个罐子里装着他的命呢,非要扮成这样上路, 说是万一遇到什么特殊状况, 可以灵活行事, 混入乞丐里逃脱日本人的搜查和拦截, 我们谁劝都不听!”
运红尘听得一头雾水, “装着他的命?那是什么啊?”
“镭样本, 不知道你们听过没?”见两人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魏教授解释:“是一位伟大的女科学家在二十年前发现的稀有金属, 非常珍贵, 听说西方那些强国已经用它在研制新式的武器了,日本人一直在打这块样本的主意呢!”
这时沈顾最后检查过车队情况,带着凤梧和江南渡也过来了。
“凤老板,我们准备出发了,这就跟您辞行了!您还有什么话要跟我妹子说的么?”
凤梧冲沈顾抱了抱拳,然后将范一摇和江南渡带到一旁。
“一摇,不要担心,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坚持心中所想,无需动摇。”凤梧少有的严肃,“此行事关重大,一定护好他们。”
范一摇认真点头,然后吸了吸鼻子,“师父,您也要……尽快找到最后一样铜器,保护好那块骨玉。”
“这是自然。”凤梧说着,顺手又将骨玉自怀中摸出,却看到小徒弟瞬间变化的脸色,不由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他心中有不祥预感,立刻垂眼去看手中骨玉,也跟着愣住了。
借着车队风灯的光亮,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此时骨玉中的红色血线,竟是比之前更红,而且呈现出一种蛛网形状,几乎遍布整个玉身。
范一摇猛地抬头,下意识四顾。
骨玉有了这样的变化,只可能是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距离第九样铜器更近了。
难道……这第九样铜器就在这车队中?!
此时三人心中都有了相同的猜测。
范一摇一把将骨玉从凤梧手中夺过,有些焦急地顺着一个方向走了几步,见玉中的血丝消退了几根,便又换了个方向疾步前行。
这回她的方向对了,越向前,血丝数量越多,颜色越浓,到最后,近乎将整块骨玉染成了红色!
范一摇停住脚步,缓缓抬起头,正好看到了面前那位打扮成乞丐的教授。
而他怀中所捧着的,便是那装有镭样本的破陶罐。
范一摇盯着那个陶罐,好像恨不能用目光穿透。
赵教授被她看得怪紧张的,护孩子一样将陶罐往怀里搂了搂。
“小姑娘,你看什么呢?我这里面除了一罐子盐,可什么都没有啊。”
范一摇默默将几乎红透的骨玉揣进怀里,深吸一口气,“我是这次负责护送大家的镖师,姓范,能跟您请教个问题吗?”
赵教授听范一摇自报家门,略微放松了神情,“想问什么,你说便是。”
范一摇:“镭……是用什么提炼出来的啊?”
赵教授有点惊讶,似乎完全没想到范一摇问的竟是这个问题。
“咦?小姑娘你对物理学和化学也感兴趣的吗?”
语气中透着几分雀跃的兴奋。
范一摇不置可否,继续问:“是用铀矿提炼的吗?”
“看来你是真的了解一些的。”
赵教授更加高兴了,再也没了刚才的谨小慎微,如同在大学课堂上讲学一样,开始滔滔不绝给范一摇解释起来。
“镭确实是从铀矿中提炼的,更准确一点说,是从沥青铀矿里提炼的,但是这个过程极其复杂……”
范一摇只听了第一句,便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
怎么会这么巧,这最后一样铜器,偏偏是这被当做宝贝疙瘩的实验样本。
“……不过说起这块镭样本,来历也是很传奇,有传说这铀矿的来源就是涿州阳县那片矿山。”
范一摇回过神,“涿州阳县?可我听说那片矿山是被日本人开发的。”
“矿山的确是被日本商会开发的,但是中间初筛的过程聘请的是一家美国公司,当时日本商会并不知道这家公司背后的实际控股人其实是一位华人。
这位爱国华人在得知日本商会开采矿山并非通过合法途径后,便授意公司的研发部门,将真正可以提炼出镭的初筛物扣留下来,秘密送给水木大学,在物理系和化学系上下全体师生的共同努力下,也是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提炼出这么一小块样本。”
范一摇又看了眼赵教授手中的破咸菜罐子,不解道:“那为什么一定要把东西装在破罐子里?”
赵教授神情间不无得意,“嘿嘿,日本人一直打这块样本的主意,若是他们真的打进北平,肯定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它找出来抢走的。我扮成乞丐,将东西藏在这罐子里,他们就算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厉害吧?”
“这东西能做什么,只是一小块金属,至于耗费这么大的精力吗?”范一摇问。
“只是一小块金属?你知道这个样本对我们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嘛!未来的核能研究都靠它了,只要有了它,我们也可以像美国人那样研究出原子弹,到时候看看谁还敢欺负我们!”
打扮成乞丐的赵教授样子看着狼狈,但是说到这里时,眼睛里却好像有光,如暗夜里的宝剑寒光,就算刀鞘再破烂不堪,也难掩锋芒。
范一摇垂下眼,沉默了。
这时车队前方响起了摇铃声,是沈顾发来了信号,示意大家准备启程。
范一摇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钉在了地上,寒风中手脚冰凉,直到江南渡走过来,轻轻抚上她的背,带来一点微薄的暖意。
“大师兄。”范一摇冲江南渡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我找到最后一样铜器了。”
“嗯,我知道。”
“你说要是我们把这东西锻造了,赵教授会不会和我拼命?”
之前的铜器大多数都只是摆件之类的器具,即使锻造也不影响使用,可是赵教授手中的这块镭样本却不同,锻造后材质一定会发生变化,会直接导致实验样本变成废料。
一阵寒风呼啸着卷过,刮得风灯摇曳,人们纷纷裹紧了衣服御寒,却只有衣着单薄的赵教授紧紧搂着他的咸菜罐子。
又是一阵急促的铃铛声,沈顾捂着水貂皮的帽子跑过来催促。
“妹子,怎么还愣着呢,准备准备该启程了。刚刚阿颜派人过来说,如意楼那边的九州通道就要关闭,咱们得抓紧点时间,最好在一个月之内返回,不然这次错过返回九州的机会,可能就再也等不到了!”
凤梧这时已经看出小徒弟的不对劲,过来温声道:“一摇,我们先上路,反正还有时间。”
沈顾很惊讶,“诶?凤老板,你这是要跟我们一起走了?刚刚不是还说北平有事要处理,脱不开身么?”
凤梧掩唇咳嗽两声,“唔……已经处理好了,到底是不放心两个徒弟,就想跟着一起走。”
……
车队缓缓动起来,没多久便出了南城门,在黑暗中行进,披着星辉与风霜,向着黎明与朝阳。
范一摇心里沉甸甸的,跟在队伍旁,时而驻足看着学生和教授们行走而过,向她友善地微笑打招呼,时而又快步走到队伍前去探路。
直到日出东方,他们进入涿州地界,路过那片被开采一空的矿山。
赵教授和几个学生立在山头向下俯瞰,眼中溢满悲怆。
“想我华夏河山,却任凭他国在此行驶开矿权,何其悲哉!”魏教授的那位学生吴运谦愤愤然道。
队伍中更多的学生围拢过来,他们站在一起,与那象征着屈辱的矿坑相对,用年轻的身体组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山峦,久久伫立凝视。
“好了,我们走吧。”赵教授终于开口,更紧地抱了抱怀里的咸菜罐子。
运红尘第一次见这位“乞丐教授”的时候,还觉得他有点滑稽,可此时却不免红了眼睛。
“呜呜呜总镖头,为什么我眼睛好酸,好想哭。”
范一摇闷闷道:“是啊,他们自己不哭,却有让人哭的力量。”
运红尘听得似懂非懂,见队伍重新开始动了,便赶紧追上来,跟在范一摇屁股后头道:“总镖头,你说那罐子里的什么镭样本的,是很稀有的东西吗?我们能不能再想个法子另找一块,跟那位教授换一换?”
这话刚好被凤梧听到,不禁叹了口气,“若是那么容易就另寻到一块,那日本人又何至于紧盯着这块不放?这东西的珍稀程度千金难换,更何况关乎国运。”
听到“国运”二字,范一摇心念微动。
“师父,这一块小小的金属样本,也能关系到国运吗?”她声音极轻地问。
凤梧想了想,肯定道:“自然是有关的,若是真的能通过这块样本提高国内的军事科技水平,使外敌不再来犯,银钱不再外流,万民上下一心,开智明礼,国运又怎么可能不上升呢?”
“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何还要重聚九鼎?”
凤梧一愣,似乎被小徒弟这猝不及防的一问给问住了,思虑片刻才道:“重聚九鼎……是为了重建九州秩序,将人世间重新纳入我们的保护中。”
范一摇听了却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一摇,你怎么了?”江南渡注意到范一摇的不对劲,想伸手探她额头,谁料范一摇却直接跑开了。
第118章 最后一镖
接下来行了小半日, 范一摇都拒绝与任何人说话。
到了晚上安营扎寨,学生和老师们经过这一日的奔波,居然没有如想象中累倒, 教师们按照院系分成几堆,竟是就着火堆开始给学生们讲课。
运红尘看得很唏嘘,悄悄问魏教授:“你们在路上还要上课呀?就算时间再紧迫, 也不至于这样争分夺秒啊?”
谁知魏教授却呵呵笑着说, “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甚至会不会有校舍, 会不会有这样安宁的夜晚都不知道,与其挑三拣四,等一个万全的时间和地点恢复讲学, 不如随时随地抓紧时间给学生们上课。毕竟就算我们可以等, 孩子们可以等,但是这个国家已经没时间等了啊。”
运红尘听得眼泪汪汪的,这一刻,似乎理解了她家总镖头说的那句话——
这些人……他们自己不哭, 却有把人弄哭的本事。
江南渡这边刚和沈顾将马车安顿好,回头在几处火堆前扫视一圈, 却都没有看到范一摇的身影, 不禁心中一沉。
“一摇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江南渡在一处悬崖边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走过去才发现自家小师妹手中竟提着一个酒壶。
“怎么还喝酒了?”
范一摇眼神涣散, 嘴里念念有词, 江南渡靠近了才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这时拿走, 与当初阻人钻木取火……又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区别啊……”
范一摇的头越垂越低, 整个人向一边歪倒。
江南渡伸手一拉, 将人直接拉进怀中。
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 带给范一摇莫大的安全感。
她像是忽然有了底气,捶打着面前人的胸膛吼道:“自大!狂妄!”
天空纷纷扬扬洒下轻薄的雪花,落在两人的头上身上。
江南渡捉住她手腕,“一摇,醒醒,是我。”
范一摇一把抓住江南渡的衣襟,扬起一张因酒醉而晕红的脸,双眸亮得惊人。
“大师兄……我……好像知道当初为什么会推翻九鼎了。”
江南渡微微一怔,“一摇可是想起了什么?”
范一摇眼神迷离,似是透过这飘雪的黑夜看到了数万年前的一幕幕,那些她不曾理解的愤怒、悲悯、无力……等等诸多情绪在此刻借着酒意齐齐涌上心头。
“大师兄,你知道九鼎……是什么吗?”
江南渡猜不到小师妹到底在想什么,便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是保护?”
“不对,那不过是我们自以为是罢了。九鼎真正的作用……是束缚,是枷锁。”
范一摇远远望向营地,赵教授此时正在和学生们讨论物理公式,兴致起时,甚至从地上捡起小石子,在雪地里进行推演计算。而魏教授也正带领着学生们进行着未完成的书稿修复工作。
或是年轻或是苍老的面庞沐浴在火光中,镀上了金灿灿的颜色。
范一摇又仰起头惯了半壶酒,感受到烈酒入喉,带来一阵灼烧之意。
“大师兄,想想看,若是没有我们的干预,人类早就通过钻木掌握了取火技术,何至于寒冬降临等不到我们的救援而被活活冻死?若是没有我们的所谓保护,那些被困在大洪水中的人早该学会修堤筑坝,何至于在雨中一味祈祷苦等,最后落得被淹死的下场?”
江南渡终于听明白,范一摇这里说的是数万年前那几场大天灾。
即便有阵法师和异兽护佑,在那些天灾之下,九州大地也是生灵涂炭,人类近乎灭绝。
现在想来,九鼎被推翻之前不久,好像就经历过一次极其严重的大洪水。
“所以大师兄,我们重立九鼎,将这里的人重新归于九鼎的保护下,真的是为他们好么?这些人是活生生的人啊,并非傀儡,他们原本就有无限的潜力和生命力,虽然会经历苦难,却在一次次挣扎与抗争中变得比以前更强大……”
此时江南渡已经明白范一摇想说什么,下意识搂紧她,为她阻去寒风与霜雪。
“所以一摇,你已经想好了么,放弃重聚九鼎?”
江南渡神情认真地问,夜色中他的眼睛漆黑如深潭,却拥有包容一切的力量。
范一摇愣了愣,一串眼泪啪嗒嗒地落下来,手中攥着那枚骨玉如染血一样赤红。
“可是……可是如果放弃,孟埙他不就白死了吗……我,我承担不起啊,大师兄……我承担不起……”
她越说哭得越凶,到最后趴在江南渡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范一摇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几乎将大师兄的长衫浸湿,低温下很快结成冷硬的一片,正有些过意不去,发顶却落下沉沉的重量。
是大师兄将手放在她头顶。
“一摇可还记得你我当年是如何相识的?”江南渡缓声问。
范一摇趴在师兄身上,任凭师兄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头,像只安静的小动物。
“我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不是你和师父说,我是掉下山崖被你们捡回来的么?”
“我是说当年,很久很久之前。”
“哦……那就是上古时期了。大师兄你是烛龙,一直居住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山崖下面,我总来找你聊天……”
江南渡轻声笑了笑,“聊天已经是很后面的事了,我们相识,是还要再久之前。”
范一摇愣了愣,“再久之前?我怎么不记得了呀?”
“烛龙乃钟山之主,自然之神,睁眼为白昼,闭眼为夜,我恪守着自己的职责,不知在钟山悬崖下待了几千万年,几乎已经没有了属于自己的意识。”
江南渡垂眸,唇微微勾起,让他风雪中显得冷硬的面部线条变得极度温柔。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与钟山融为一体的时候,有只小狗每天都来悬崖边上乱跑,踢下碎石,扰我清净。”
范一摇一呆,终于坐直了身体,抬头眼巴巴看向江南渡,听他讲这段对自己来说完全没有印象的经历。
江南渡回忆道:“每当意识陷入黑暗,就会有碎石滚落,这种感觉令人烦躁,一开始我对这种打扰十分恼怒,拼尽全力想要睁开眼,只为抹除掉骚乱的源头。”
范一摇抖了抖,从没想过自己的小命曾经命悬一线。
江南渡注意到她的表情,唇角笑意更甚。
“可是当我拼命睁开眼,看到这许久不曾认真看过的世界,又对那个用碎石将我惊醒的人心存感激,庆幸自己没有真的将意识融入钟山。”
范一摇试探地问:“所以后来我每当有心事,去悬崖边找你诉说,你都会听得很认真,而且一直对我那么好,是为了……报恩嘛?”
江南渡抬手为范一摇将脸上的泪痕拭去,动作极其自然,“所以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你从来就不欠我什么。”
范一摇很没底气:“可我那时候也没有意识到会将你唤醒嘛,我就是……随便在山上跑跑而已。”
“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江南渡正色,“过程是怎样的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江南渡说到这里,站起身,向范一摇伸出手。
“你不需要为孟埙的死感到愧疚,他本已是油尽灯枯之躯,而他炼制骨玉助你寻找第九样铜器,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让这片土地恢复昔日的荣光。既然你心中坚定,放弃重聚九鼎才是真正能让这一目标实现的正确选择,又何惧于被人误解非议?”
范一摇坐在地上,风吹得碎发拂过脸颊。在她身后就是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而在她面前的大师兄则是站在一片温暖的光火之中。
光的来源,是充满师生欢笑的热闹营地。
范一摇将手放在大师兄宽大温暖的手掌中,茫然迷惑的前路似乎在对方坚毅平静的眼眸里变得清晰。
“一摇,坚持你的选择,接下来只需要将一切交给时间。”江南渡将小师妹拉起来,带着她向营地走去。
“大师兄,我会不会……再次成为九州的罪人……”范一摇低头看着自己被火光拖长的影子,眼圈微微发热。
江南渡头也未回,声音平静似水,“不是已经做过一次了,就算再做一次,又有何妨?有师兄陪着你。”
范一摇忍不住笑了,吸了吸鼻子,用力回握住大师兄的手。
“好!那我们就好好将这最后一趟镖运好,然后回九州去!”
两人正在往营地走,江南渡却突然变色,猛地闪身,再抬起手,双指间竟然夹着一张阴阳符。
“范总镖头竟然如此辱没使命,放任自己数万年前铸下的大错而不肯弥补,真是让我有些失望啊……”
少年干净轻缓的声音回荡于天际,似是从四面八方传来。
范一摇心中一沉。
是君明泽野!
这种时候遇到阴阳师,可不是什么好事。
空气中一股异香弥漫开,营地里的教授和学生全都晕倒了,只有凤梧和沈顾等天犬会成员还保持着清醒。
“一摇,屏吸!”
江南渡提醒,同时马鞭挥出凌空一抽,卷起地上的落雪,随着簌簌雪屑飘下,阴阳符围起来的虚幻之象被破,阴暗中无数穿着狩衣的影子显现出来。
歪戴着白狐面具的君明泽野此时正立在一处树梢枯枝上,就好像身体只是一片极其轻盈的羽毛。
“君明泽野,你又来做什么!”
范一摇的第一反应,是君明泽野他们想帮助日本人抢夺那块镭样本。
少年脸上依然带着温柔的笑,“范总镖头,我说过,我是你的朋友,来这里自然是帮你的。”
“朋友?”范一摇冷哼一声,“我可不觉得朋友会这样出现。”说话间烛息刀已经出鞘,从地上高高跃起劈砍向君明泽野。
君明泽野也不躲避,安安静静立于树梢,然而就在刀刃即将触碰到他身体时,他的身形却忽然变做透明光影,随后消失不见了。
范一摇扑了个空,落在地上气急败坏地骂:“可恶,不要再装神弄鬼,有本事正面迎战!”
“这叫天光云影阵,本是你们九州的阵法,可惜,如今你们连能认出这个阵法的人都没有了。”
君明泽野的声音再次回荡于空中,缥缈空灵,如梦似幻,最后他的身影又重新出现于另一个树梢。
范一摇不知道这次他到底是实还是虚,没敢轻易冲上去。
这时便听见大师兄江南渡冷声道:“东瀛竟然已经猖狂到如此了么,当我和凤凰是死的?”
君明泽野微微颔首,态度依然礼貌而恭敬,“烛龙大人,您和凤凰大人在此,我们自然是不敢轻视的……”
说到这里,君明微微停顿,四周的阴阳师渐渐靠近包围,一层接着一层,冷白月光下打眼一看,数量居然惊人!
这怕是有两三百人了啊……
就连常年待在北平的沈顾都暗暗心惊,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阴阳师一起出动的情景。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会就是为抢夺这一车队的文献资料吧?
“……所以我们这次有备而来,”君明泽野脸上继续维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也是做了必死的打算。”
话音方落,所有阴阳师同时发难,阴阳符漫天飞下,如刀如刃飞向那些押送车队的老师和学生。
江南渡面色一沉,只见一阵狂风呼啸,巨大的黑龙破空而出,盘旋于车队上空,用布满坚硬龙鳞的身躯生生挡下那些阴阳符。
沈顾直接看傻了眼,“我的老天,这,这江大掌柜不是阴阳师么?他怎么还能变身?什么品种啊?”
第119章 知己
如今困守于普通人世界的异兽灵力退化, 几乎无法变出原身,就算强行变,也只能变成与本体相类似的小动物, 比如天狗一族变身后就是普通的狗,穷奇一族会变成猫。
沈顾迄今为止,还从没见过可以变出真身的异兽。
“哥!你少看热闹, 注意保护车队!”
范一摇视力极好, 此时已经看到远处有大量的日本军队靠近。
“老大, 他们东瀛不讲究, 不是说不能在普通人类面前暴露灵界的存在么,他们那些人类军队是什么意思?怎么还跟着一起过来了?”
沈顾总算回过神,目光扫过那些暗影里如毒蛇般缓慢靠近的日本军人, 冷哼一声。
“区区倭人, 什么时候遵守过承诺?”
他将水貂皮的帽子和黑色貂皮大氅脱了,活动了活动脖子和手脚,远远向范一摇道了声:“妹子别怕,有哥哥在呢。”
然后竟是和其他天犬会成员同时变化身体, 变成体型庞大的西伯利亚雪橇犬,龇着牙窜向那些日本兵。
“大哥, 我们这样直接对人类动手不太好吧, 不是说会被制裁?”一名天犬会的人还不太放心地问。
“去他奶奶的制裁, 今天给老子往死里咬!”
一时间枪声乱响, 风雪大作, 天上有江南渡凤梧与阴阳师缠斗, 地上有天犬会与日本军人厮杀。
范一摇和运红尘则是一头一尾, 牢牢护住车队以及营地里的师生。
诚如君明泽野所言, 他们做了充分的准备, 双方僵持不下,从天黑打到天亮,眼看天边既白日出东方,那些原本疯狂向烛龙和凤凰丢阴阳符的阴阳师突然变换了阵型,从怀中拿出八卦镜来。
镜面反射了初升的阳光,一道道向阵中的凤凰和烛龙打去。
凤凰的羽毛竟是被光束点燃,很快自焚为一个硕大的火球。而烛龙的动作也明显变得僵硬滞涩,显然是被那光束影响到了。
“你们这些混蛋,对我大师兄做了什么?!”
范一摇一脚踹开两个阴阳师,再一脚挑起了车队里用来盛水的大水缸,踢飞到空中将凤凰化作的火球罩住,坠落地上。
她随即又捡起地上的马鞭,想去相助江南渡,谁料才低下头,便感觉头顶重重压力,压得她抬不起头!
“范总镖头,你猜猜我们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动手?”
君明泽野的声音从上方飘来,范一摇用尽全身力气死命地梗起脖子,仰头看。
日出的光芒中,穿着白色和服的少年高高在上,垂眸看着他,脸上带着悲悯而又怜惜的神情。
“别硬撑了,今天是时冲丙午之日,东西南北通煞,不利九州,身上的九州灵气越盛,也就越容易被反噬。”
轰然一声巨响,烛龙庞大的身躯自半空坠落,狠狠砸于地面。
范一摇只觉得脑子翁的一声,头顶巨大压力,强行转过头去,对上烛龙一双赤红色的眼。
“而今对烛龙大人来说,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像当年那样,一把自然之神的天火放出来,无差别将天地一切焚为灰烬,范总镖头,你猜他会不会还像当年那般,选择这条路?”
“你这个东瀛小白脸,王八蛋,果然不是好东西!信不信我一会儿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君明泽野面对范一摇的谩骂,非但不恼怒,反而是轻笑一声,“范总镖头,但凡你们还有一位有些本事的阵法师尚在,也不至于连这一点都无法看破。九州已经衰落至此,如今唯一改变命运的方法就在你面前,为何不肯采用?”
范一摇这时终于回过味来了,“你今天来……不是为了抢夺最后一样铜器?”
君明泽野温柔道:“我说过,我从来不是你的敌人,我是来帮你的。”
说着,和服少年双手结印,以他和范一摇为中心的四面天空,竟是如海市蜃楼般映出华夏大地的山川河流,壮阔如巨幅的水墨山河图。
“你看,这是天光云影阵,又是地处矿山遗迹,最适合锻造那块身为第九样铜器的金属样本,我带人来为你助阵,只需要你亲自执阵眼炼化锻造,便可以成就九鼎重立的大业……”
君明泽野轻轻一抬手,一名阴阳师便捧着赵教授那一路宝贝疙瘩般护着的咸菜罐子,送到范一摇面前。
范一摇此时就像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到不下跪,不弯腰,不低头。
哪怕此时,她几乎已经能听见筋骨碎裂的声音,口里一片腥甜,血丝顺着嘴角流淌。
但她站得笔直,如身体里有一副看不见的钢筋铁骨。
那是她真正的魂,来自她脚下所站立的这片土地。
君明泽野将她的辛苦支撑看在眼中,不忍道:“范总镖头,你不是原本就打算重立九鼎么,我如今来帮你,你为什么还要这般抵抗?”
范一摇呵呵冷笑,“你们东瀛对九州一向狼子野心,越是你想让我做的,我就越不会做,我气死你!”
君明泽野沉默了,直到范一摇突然听到一声脆响,左腿小腿似乎骨折了,让她再也没法支撑,单膝砰然跪地。
被阴阳符钉在地面的烛龙忽然暴躁起来,赤红的眼似乎要燃出火光,整个身体也一点点变得滚烫高温,渐渐从黑色的龙鳞下烧出火山岩浆般的颜色。
“天狗大人。”
君明泽野突然改了称呼,漆黑的眼睛像是漫上了一层雾气,声音也极轻极柔。
“重立九鼎,你才能彻底恢复以前的记忆,才能找到当年推翻九鼎的原因,难道你想这样永远背负着罪孽活下去么?”
范一摇牙齿咬得嘴唇流血,却不让人看出一丝痛苦的神情,她甚至还十分嘲讽地对君明泽野翻了个白眼。”我已经知道我当年推翻九鼎的原因了,用不着你在这里假好心卖人情。告诉你,只要我活着一日,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不会让这片土地上再重立起九鼎,就像当年我推翻九鼎那样,我不会让这里的人被任何枷锁捆缚!“
君明泽野久久地看着范一摇,终于轻笑一声,眼中有悲哀,竟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原来如此……你果然还是你啊。”
范一摇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你要杀便杀,别在这里故弄玄虚。反正我死了,九鼎再也没法重新立起来,也是一件有利千秋万代的大好事!你们今日在别人家院子里耀武扬威,总有一日全都会被打回去,到时候不要滚得太难看!”
君明泽野的表情很奇怪,面对范一摇的挑衅,他非但没有恼怒,看她的眼神,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崇拜和濡慕的情愫。
“果然还是你啊……”他又莫名其妙地重复了这样一句。
范一摇拧起眉,此时已经觉得胸口闷疼,知道自己一定是在这看不见的巨大压力下受了内伤,可输人不能输阵,她绝对不会在这些可恶的东瀛人面前露怯,所以竭力压抑住痛苦神色。
君明泽野却笑了,越笑越大声,眼角竟是流下泪。
“不愧是你,当年可以先于所有人看穿真相,如今即便记忆丧失,还能做出同样的选择……”
君明泽野目光放空,轻声道:“对于一个文明来说,最宝贵的力量,便是由内而外的蓬勃生命力。这必须是自发的,是有活力的,是自由的,神明的监控并非保护,而是毁灭。这一点当年只有监管天下红尘的你看懂了,而我……”
说到这里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范一摇,殷切又炙热。
“我是唯一懂你的人。”
范一摇听到这里,不由怔然,随即反应过来,“所以你才不停撺掇我们重立九鼎,就想让华夏大地重归一片死气沉沉,像那些因为灵界过度干预而导致消亡的文明一样,也慢慢失去生命力?”
君明泽野没有否定,只是长长叹息一声,“可惜我难以说服父亲,还有那些愚蠢的世家家主……若是早一点按照我的想法行动,只怕现在九鼎早已经重立,何至于到这步田地?”
范一摇闭上眼,头痛欲裂,几乎已经无法支撑,她想要放弃,想任凭压力将她碾进泥土里。
可是心里有一个不甘的声音,让她继续坚持。
就在这时,她听到一个十分耳熟的声音传来——
“哎呀呀,这是什么情况?鲁班门前耍大斧,抢人饭碗么!”
范一摇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压得脑壳碎掉了,不然怎么会在这个紧要关头,听见那元宵道长的声音?
“哼,学生终究还是学生,什么狗屁天光云影阵,让我们大师兄告诉你,这东西到底是怎么用的!”
不是幻觉!
范一摇猛地睁开眼,只见一个拿着拂尘的道士竟是飞入阴阳师的结阵之中,几道黄符飞出,便让掣肘在地的烛龙脱困。
而那白白胖胖的清一道长,则是倒腾着小碎步,带领着其他道士和道童,在四周一根一根插着阵旗。
很快那些阴阳师便惨叫一片,捂住自己的眼睛,像是被强光闪瞎了。
紧接着天空中又飞来大批赤红色鸟类,向着那些人类日军疯狂攻击。
战局瞬间扭转。
君明泽野脸色苍白,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时候会有人来协助。
从他们收集到的情报看,如今位于北平如意楼的九州通道即将关闭,最后滞留在这里的九州异兽和阵法师也都集中在北平城内等着撤退,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范一摇突然感觉到那周身千斤重的压力陡然一泻,毫不迟疑,拔出烛息刀刺向君明泽野。
也许是觉得胜券在握,又或许是别的原因,这一次君明泽野在范一摇面前展露的居然是本体,并没有用天光云影阵。
黑色钨金刀直接刺入少年胸膛,又稳又准地贯穿了心脏,在他白色和服上种下一朵层层绽开的血色红花。
那些阴阳师见到君明泽野遇刺,大叫着“少主”,蜂拥而来,却被君明泽野抬手制止。
他漆黑的眼里映出面前少女灼灼星眸,因战斗而变得凌乱的头发,沾染了血迹的殷红唇瓣。
他笑了,笑得很释然。
“一,一摇……我大概是你此生……唯一的知己吧……”
他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有种小心翼翼的生涩。
“……这么久,这么多人,只有我真正懂你……若我们来世不生在两个阵营……你,你可否愿意……”
然而他这句话终究是没有说完。
范一摇永远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到底想问她愿意什么,只是面无表情收回手,利落地拔出烛息刀。
和服少年眼含笑意地软倒下去,白色和服与地上的白雪融为了一体。
其实他是有机会躲过这一刀的。
但是这次行动是他背水一战,一旦任务失败,回去也将面临被处死的命运。
既然总归都是要死……
那还不如……死在她的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圣诞节快乐!【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