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雨女
范一摇又问:“你是从外地嫁过来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怎么也没有亲戚过来看看你?”
云嫂哽咽地摇摇头,“我,我从小便是孤儿, 被卖到了一个官宦人家当丫鬟,后来改朝换代了,那家人逃荒去南方, 我被留下来, 流浪到隔壁的村子, 被一个婆婆收留。后来婆婆走了, 她的亲戚过来收了房子,我没有住处,一个媒人来说亲, 我就嫁给了李云。”
范一摇不禁唏嘘, 心说这人还真是命途多舛,感觉一直被赶来赶去的,也难怪会将丈夫当做救命稻草。
江南渡问:“你家中有你丈夫的照片么?画像也行。”
云嫂想了想,一瘸一拐地起身, 将土炕上摆的一个床柜抽屉拉开,小心翼翼从里面取出一个叠好的手绢, 层层打开, 里面果然有一张两寸见方的黑白照片。
范一摇接过来一看, 发现这竟是一张合照, 其中一人正是云嫂, 旁边和她坐在一起的青年浓眉大眼, 笑容灿烂, 想必就是她丈夫李云了。
云嫂目光温柔地看着照片上的男子, 总算不再哭了, “这是我们结婚那天,他带我去县城里拍的,当时村里好多女人羡慕,因为她们谁都没有拍过照片。”
范一摇疑惑:“你们不是生活很拮据么,居然舍得花钱去拍照么?”
云嫂似是回忆起什么美好的事,唇角不自禁勾了勾,“李云说了,他太穷,给不起厚重的聘礼,但是他想送我一件村里其他女人都没有的东西,证明我,我不比任何女人差!”
听完这些,范一摇心中已经有数,对云嫂道:“你愿不愿意将这张照片借给我们?”
云嫂突然紧张起来,“你们,你们要他照片干什么?”
范一摇解释道:“李云对你那么好,怎么会说变心就变心呢?也许是遇到了什么变故呢。我大师兄他是阵法师,粗通命理占卜,拿着李云照片去县里打听打听,说不定能找到他。”
“当,当真?!你们,你们都觉得,他不是故意抛下我的?”
范一摇:“这个你怎么能问我们,你得问你自己呀!”
“可是,可是他们都说……”
运红尘忍不住在旁边翻了个白眼,“他们都说,他们都说!一个愿意拿出不多的积蓄带你去拍结婚照的男人,又对你百般好,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别人啊!我要是说我看见你男人变成母猪上天了,你也信?!”
云嫂默默垂下头,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好,那便将照片给你们吧。”
范一摇将照片收好,便准备告辞。
云嫂还不放心地嘱咐:“别,别弄丢了啊……”
范一摇觉得有点好笑,安抚道:“放心吧,我们可是镖师,最擅长的就是保管别人的东西了。倒是你,事情查清楚之前,可别再哭了,也许李云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脚,等我们找到他,就把人给你带回来了呢!”
回县城的路上,多日未见的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透出来,一扫笼罩方圆数百里长达两个月的阴霾。
运红尘好奇:“总镖头,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了,那个李云根本不像传说中那样对媳妇百般嫌弃?”
范一摇点点头,“是啊。”
运红尘来了兴致,“咦?怎么看出来的?”
范一摇看了她一眼:“要是一个与你朝夕相处的人,每天都嫌弃你,对你不好,让你紧张到窒息,如果哪天这个人突然消失了,你会如何?”
运红尘一拍大腿:“那肯定乐死了啊!”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哦哦哦,我明白了!”
范一摇继续道:“云嫂看着性情软弱,随便说两句就要掉眼泪,倘若那个李云真的对她不好,只怕比普通人精神状态还要差。云嫂和你不一样,就算李云对她不好,也是她的依靠,突然这人没了,她说不定也会伤心,但绝对不会这样伤心欲绝,哭了两个月都不停。”
运红尘撑着下巴想不通,“唔……可是奇怪,既然李云对她很好,那为什么西湖村的人都在说李云嫌弃她,还说他和女人跑了?”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罗夫人冷笑一声,说了句:“嫉妒。”
范一摇颇为认可地点点头,“没猜错的话,只怕这两口子平时没少在村里人面前秀恩爱,尤其是在村里的女人面前。”
运红尘眨眨眼,容量不多的鸟脑袋似乎无法消化如此包含着复杂人性的逻辑。
罗夫人见她不明白,就拿话点她:“一个跛脚的女人,又相貌平平,嫁了个容貌英俊且百般体贴的丈夫,看在其他女人眼里,会作何感受?倘若自身的生活不甚如意,再看到云嫂被丈夫疼爱呵护的样子,又会作何感受?”
运红尘悟了,“不是吧不是吧,人心不会如此阴暗吧?人家过得好,跟她们过得不好又没什么必然联系。”
罗夫人冷笑一声,“世人多见不得别人好,我在你们山海镖局门口跪了一天,不过是和主上多说两句话,奉阳城那些人又是如何编排我的?不过就是那些人看我们家老罗处处宠我,心里不平衡罢了,所以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不吝于以最大恶意揣度。”
运红尘这回算是涨了大见识,不禁感叹,“如此看来,这场水患,也算是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共同造就的了。”
罗夫人`拳头捏得咔咔响,咬牙切齿道:“可气的是,明明作孽的是西湖村的人,偏偏西湖村地势高,受水患连累最少,遭殃的反而是东面的几个村子!”
范一摇看着罗夫人的愤恨表情,十分有理由怀疑,若不是大师兄在这里镇场子,只怕她此刻知道真相后,一定会率领狰一族,把整个西湖村都屠了。
鬼使神差的,她居然开始为罗夫人未来的儿媳妇担忧。
“大师兄,既然李云不是主动抛弃糟糠之妻离家出走,那这么久不回去,只怕是出了事,你看咱们应该从哪里入手调查呀?”
江南渡沉吟片刻,却没有直接回答范一摇,而是问罗夫人:“近来永沛县里有没有东瀛人出现?”
罗夫人好奇,“日本人?主上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永沛县附近矿山多,时常有日本商会的人过来开采,都是过了官方的,所以县城里的日本人还挺常见的。”
范一摇想到昨晚开山的时候,大师兄也说那些法阵禁制看上去像是阴阳师的手笔,便问:“大师兄是觉得李云的失踪,和那些东瀛过来的家伙相关?”
江南渡点头,“事情不会这么巧,偏偏是长右失去了丈夫,又偏偏在我们需要开山泄洪时遇到来自阴阳师的阻碍。”
运红尘骂道:“这帮东瀛狗,就知道他们不安好心……”
范一摇抗议:“骂人别带狗!狗招你惹你了!”
再次回到程府时,已经是下午了。
刚刚进门,程老大便跑出来通知范一摇:“范总镖头,永昌票号的人差人来通知您,说是有一张汇票需要您亲自签署!”
汇票?
范一摇愣了愣,她不记得最近有什么汇款给她呀!
她一脸懵地去了永昌票号,看到那笔等待她签署的巨额钱款,足足六万大洋,心脏都颤抖了!
险些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她看到了汇款人名字——孟埙。
她这一口气差点就没提上来。
想不到孟埙竟真的信守承诺,将孟画慈的“遗产”分成给她汇了过来。
范一摇很无语。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自己的钱,左手倒右手,然后还要分她一杯羹。
不过孟埙怎么知道她现在在永沛?
范一摇回程府的时候,感觉脚底都在发飘。
江南渡见她神思恍惚,便问:“是什么人给你汇款?”
范一摇老实道:“孟埙,他之前假装自己是死了的孟画慈,说帮他找到侄子孟埙就把遗产分给我一部分,如今显然他已经回了沪城,以孟埙身份继承了孟画慈名下的产业,所以履行诺言。”
江南渡眸光一闪,“他给了你多少钱?”
范一摇用手指比划了一个六。
江南渡挑挑眉,“六千?”
范一摇眼睛里充满了大洋的光辉:“六万!!大师兄!是六万大洋!我,我现在好有钱!”
江南渡哼了一声,“永沛的事了结后,你随我重新去一趟沪城。”
范一摇一愣:“诶?去沪城干什么?”
江南渡:“我将钟先生名下的全部财产都过到你名下。”
范一摇:“……”
“当然了,仅是钟先生名下的财产,倒也没有多少——”
范一摇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大师兄……”
“——大概也就三四百万大洋吧。”
范一摇:“……大师兄,我们明天就去订火车票呀?反正那个李云已经失踪快三个月了,再失踪一个月也没什么区别嘛。”
江南渡唇角微微勾起,仿佛打赢了一场无形的战争。
范一摇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呀,大师兄!什么叫仅是钟先生名下的财产?难道你还有别的身份??”
江南渡慢条斯理道:“你忘了么,我可是白敬亨爷爷的东家。”
范一摇恍然,“大师兄,你到底有多少隐藏身份呀!”
江南渡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一摇,为了寻你,我可是活了很久很久的。”
范一摇:“…………”
怎么办,突然就不想努力了呢!
江南渡让程府找来一个相机,对着李云的照片拍,再将照片全部洗出来,命人拿着分头去永沛县的各大集市打听,果然很快就有了结果。
程家老二道:“三个月前李云确实来了县城赶集,他去的是东市,应该有不少人见过他,我们按照时间前后排了一下顺序,有个卖羊肉的老头,应该是最后一个见过李云的人。主上,要不要我们将人带过来?”
江南渡道:“不必了,寻常百姓,胆子都很小,贸然将人领过来会紧张,说的话也就不可信了,我们过去一趟就是。”
范一摇一听说要逛集市,自然很积极,运红尘在睡觉,罗夫人也有很多族内事务要处理,于是就只有她和江南渡两人去了东市。
“大师兄,你看那个羊肉摊,他们说的老头就是他吧?”范一摇给江南渡指了一下。
只见集市最热闹的地方,有个人气很旺的羊肉摊,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留着山羊胡,看着年纪不小,中气却十足,正在高声吆喝叫卖。
“爷爷!”范一摇嘴甜,上去就是一声。
那老头“哎呦”一下,瞪圆了眼睛看面前的少女,“我这是啥时候多了个这么可爱的小孙女啊!”
范一摇嘿嘿笑,将手中李云的照片拿给老头看,“您见过这个人?”
老头有点诧异,“哎,这人到底是谁啊?今天可是有好几个人问我见没见过他了。”
范一摇也是张口就开始鬼扯:“我有个表姐,是西湖村的,这是她男人,三个月前失踪了,我便托县城里的朋友们帮我打听打听。”
“啊?失踪了啊?啧啧,那还是不用找了。”老头连连摆手。
范一摇:“为什么不用找了?”
老头道:“人家去享艳福去了,还找什么?”
范一摇看了江南渡一眼:“这是怎么说的?”
那老头笑道:“我看到过这个青年,他当时是跟着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走的。”
范一摇皱皱眉,她原以为和女人跑了的说辞是西湖村的人胡乱编的,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全是瞎话。
“那不应该吧,我这表姐夫和我表姐的感情可好了,早上出门的时候还说晚上要回家吃饭呢!”
老头愣了愣,“嗯?不会吧,我看这后生跟那漂亮女人很熟呢,两个人共撑一把伞走的,还有说有笑的。”
范一摇听得更加疑惑了,甚至对李云的判断发生了动摇。
该不会云嫂她真的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幻觉里,那李云其实在外面早就有人了?
江南渡这时开口道:“老先生,您还记得那个漂亮女人长什么样么?她穿什么,身上带了什么,可还有印象?”
老头点点头:“哦哦哦对,你这么一问我才想起来,那女人啊,她好像不是咱们华国人。”
范一摇心中一跳。
江南渡也微微变色,“不是华国人,是日本人?”
老头摸下巴回忆道:“唔……好像是吧,看她身上穿的,好像是日本女人穿的那种和服,脚上踩得也是木屐……”
江南渡突然抓住了老头的手腕。
老头吓了一跳,“喂喂喂,干什么?”
江南渡追问:“你刚才说这青年是跟这女人撑着一把伞走的?”
老头:“是,是啊。”
江南渡微微眯起眼,眼中隐约现出厉色:“那伞是谁的?”
老头被江南渡莫名变得凌厉的气场震慑住了,老老实实道:“是李云的!”
江南渡:“没记错?”
老头:“这个错不了!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集市出到一半,突然下起了雨,寻常没带伞的人都开始在街上跑起来,唯独那个日本女人,奇怪得很,也不跑,也不躲,就那么站在李云的摊位前。李云见了就问,‘雨这么大,你怎么不找地方避避啊?’那女人也不说话,就看着李云笑,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李云就撑起自己的伞,丢下摊子,和那女人走了,我还以为他们是认识的呢!”
老头说完这些,江南渡便放开了他,道谢之后,领着范一摇离开。
范一摇问:“大师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江南渡沉声道:“我知道那个日本女人是谁,或者更准确点说,我知道她是什么了。”
范一摇:“是东瀛来的异兽么?”
江南渡长长舒了口气,道:“她是雨女。”
“雨女?”范一摇对东瀛的事知之甚少,“雨女是什么?”
江南渡解释道:“雨女也不能算是异兽,但的确是东瀛过来的东西。她原本是一种阴阳师创造出来的恶灵,不死不灭,但是因为没什么本事,倒也惹不出麻烦。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是机缘巧合习得了御水之术,每每盯准了猎物,便故意制造降雨,然后在雨中对她看上的男子微笑。如果那男子也回以微笑,就会情不自禁将自己的伞借给雨女,从此以后便再也无法摆脱雨女。”
范一摇道:“这么说,李云现在应该还是在雨女手里?那我们只要找到雨女,是不是就能找到李云了?”
江南渡摇头,“不好说,被雨女缠上,男子就会觉得自己一直置身于水雾中,最后会因为耐不住潮湿而死。要是身体强壮,还能坚持的久一点,但若是身体本就孱弱,可能用不了多久就死了。”
范一摇低头看了看李云的照片,毕竟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他身上几乎没什么肉,实在是和强壮不沾边。
“说起来,大师兄,我想起来一件事!咱们第一天来永沛县的时候,马车轮陷在泥里我们下来推车,我好像在路边看到过一个撑伞的女人!不过等我想仔细看时,她却不见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该不会那就是雨女吧!”
江南渡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一摇,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在哪里么?”
“咱们顺着回奉阳的路找,我应该能记得的!”
第52章 斗志
两人立刻回程府驾了马车, 出县城往奉阳方向走。江南渡驾车,范一摇掀开车窗观察两边地形。
大概行了一个多小时,范一摇突然道:“大师兄!停, 就是这里!”
江南渡一收马缰,将车停下来。
“你在哪里看到她的?”
范一摇指了指路边的树丛深处:“就在那里!”
两人下了官道,顺着范一摇指的方向在树丛间穿梭。
因为连续下了两个多月的雨, 即使今天已经是大晴天, 这丛林还是湿气极重, 地上的土软泥一样, 每踩上去,都要陷入半只脚。
范一摇刚才听说雨女会让人潮湿至死,还有点不能理解。不过就是湿气重一点, 又怎么能把人搞死?此时身处于这片湿度极大的林子, 她总算是明白了。
这潮湿的滋味,可真是折磨人!
“大师兄你看!那里好像有个土包包!”
终于来到那日看到撑伞女人的位置,范一摇一眼注意到地上的隆起,心中生出不祥预感。
江南渡面色一沉, “退后。”
范一摇将刀递给江南渡,“大师兄, 用这个吧。”
江南渡却没有接, 只是翻出包里的沉香屑布置阵法, 很快便将小土包破开。
范一摇瞥见土里有一只草鞋, 叫道:“里面有个人!”
江南渡干脆直接上前用手扒土, 范一摇也来帮忙, 两人很快便将一个人从里面扒拉出来。
“呕……”
这人早就死了, 而且已经开始腐烂, 发出难闻的气味, 脸上更是面目全非,爬满蛆虫,范一摇跑到一边大吐特吐。
“大师兄,这尸体毁成这样,也看不出来是不是李云啊……”
江南渡却道:“不,他就是李云。”
范一摇大着胆子回来瞄了一眼,“唔,怎么看出来的啊?”
江南渡指了指李云的照片:“你看,他脖子上挂了什么东西,这吊绳的样子和这人脖子上的吊绳一模一样。”
范一摇仔细看了一下尸体脖子上的挂绳。
只见那是一条手编的红色麻线绳,看得出来编绳的人手很巧,花样不算常见,若单纯是巧合重样,概率极小。
“哎。”范一摇长叹一口气,“这下完了,要是让那只返祖长右知道,只怕永沛县要彻底变成泽国。”
江南渡脸色不好看,往李云的尸体上贴了两张符纸,便轻轻松松将人提起来。
“不论如何,我们先将他带回去吧。”
两人一起将李云放上马车,范一摇不想和尸体同车厢,便去前面和江南渡并排坐了。
瞥了一眼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想到李云的惨状,她忍不住在心里愤恨地骂了一句——
这帮东瀛狗!
运红尘一觉醒来便看到江南渡和范一摇带着一具尸体回来,吓得不轻。
“我的天,这人是死了多久,也太惨了吧?”
范一摇三两句将雨女的事给她讲了,运红尘听完气炸。
“我们九州的异兽都不敢轻易干预普通人的生活,他们倒是好,来到我们的地界,还敢大肆屠戮!”
程老大叹气道:“这有什么办法,国运衰败,九州式微。想当年东瀛的那些异兽和阴阳师还要来九州拜师学艺呢!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范一摇听到这里,心中很不是滋味。
江南渡似是察觉到她异样,轻轻将手搭在她肩膀上。
范一摇感觉到暖暖的温度自肩头传来,回头看了一眼江南渡,“大师兄,等解决了长右的事,我想尽快去寻找剩下的几样铜器。”
“好。”江南渡声音温和,“师兄陪你。”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范一摇还是辗转反侧,一会儿梦到自己用一双狗爪子推翻了青铜鼎,一会儿又梦见云嫂哭着问她为什么不救她的丈夫,一会儿又梦见那络新妇洞穴里吊着的干尸突然睁开眼,恶狠狠瞪着她说:都怪你!我们被如此糟蹋都是因为你推翻九鼎!
最后她竟是直接被吓醒了,浑身都是冷汗。
第二天程家人寻来一个二皮匠,稍微修补了一下李云的尸体,让他看上去没那么具有视觉冲击力,也能让云嫂看到时好过一点。
运红尘担忧道:“哎,真不知道云嫂看到他丈夫死了会是什么反应,只怕是要把天都哭出一个窟窿来。”
罗夫人冷哼一声,“要我说,干脆就不要告诉她真相,只告诉她丈夫去了外省,若是能引得她离开永沛县就更好了。”
范一摇打了个哈欠,蔫蔫道:“罗夫人不用担心,如果她真的失控,我和大师兄就搞一条船,把她弄到海上去,等她冷静了再送回来。”
罗夫人盯着范一摇愣了两秒,“范总镖头,你的眼睛怎么了?”
范一摇揉了揉眼底的青黑,没精打采道:“唔,失眠,多梦。”
“要不要我让丰安堂给您弄点安神的药……”
“不必了,不必了。”范一摇心虚地拒绝,她其实很担心,以罗夫人爱护族人的性格,要是知道今天这一切乱象都是因她而起,会不会直接熬一碗汤药把她送走。
因为马车空间有限,还要拉一具尸体,这次只有师兄妹两人前往西湖村。
云嫂知道他们要来,一早就眼巴巴地等在了村口,一见他们的马车出现,便一瘸一拐地迎上来。
“怎么样,诸位有我丈夫的消息了么?”
江南渡点点头,“嗯,我们已经找到你丈夫了,他现在就在马车上。”
“真的?!”云嫂先是一喜,但是看到两人的脸色,又惴惴不安起来,“怎么,他,他受伤了?”
怯懦的女人在这一刻因为担心丈夫而不再有所顾忌,冲过来一把掀开马车帘子,扑在了男人身边。
“阿云!”云嫂的手触碰到男人冰冷僵硬的身体,终于意识到什么,第二次呼唤男人的名字时,声音已经变了调,“阿……阿云?”
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云嫂的反应,范一摇还是心中难过,“对不住,我们找到李云时,他已经死了……”
仿佛有人给这可怜的女人按了静止键,只见她大大地睁着空洞的双眼,一把枯瘦如柴的身躯保持着佝偻的样子,一动不动俯在丈夫身旁,像被人抽了魂。
就连一向对旁人死活漠不关心的江南渡,见到云嫂这样,也不禁微微动容,“我们已经查清楚害你丈夫的是什么东西。”
云嫂像是一瞬间活过来,呆愣愣地转过头,看向江南渡。
江南渡:“是雨女,一种来自东瀛的恶灵,专门祸害青壮年男子。”
“雨……雨女?”云嫂像是毫无意识般重复这两个字。
范一摇给她解释了一下雨女害人的手段和过程,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多少。
直到不再有人说话,云嫂才深深吸了口气,“多谢两位……劳烦,劳烦帮忙,将我丈夫抬进屋里去吧,我想单独跟他说说话……”
这个请求不算过分,毕竟以当地习俗,人走的时候要在家中,这样才不会变成孤魂野鬼。
江南渡又在李云身上贴了一张符箓,很容易便将人弄进屋。
云嫂谢过他们,便将自家草房大门紧闭。
范一摇微微舒了口气,对江南渡道:“云嫂的反应比我想象中好多了,我还以为她见到丈夫的尸体就会哭嚎不止。”
江南渡却摇摇头,“恐怕没那么乐观。”
果然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惊天巨响,滚滚黑云霎时间吞吃掉碧色天空,一道闪电落下,将天地晃得变色。
范一摇抬头望天,闭了嘴。
下一秒,瓢泼大雨骤然而至。
江南渡展开早已准备好的雨披,罩在范一摇头上,“先上马车。”
两人进了马车躲雨,外面却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似乎随时都能将马车搅碎。
范一摇轻轻将车窗掀了条缝,只见雨落如柱,犹若瀑布。
“我的天,大师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
江南渡从怀中拿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沙漏,倒放在窗楞上。
这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若是云嫂失控,便将人带走,肯定不能放任她制造大洪水连累无辜。
江南渡道:“这雨势比预想中要大,恐怕沙漏过半,我们就要行动。”
范一摇微微叹了口气,心中闷堵,趴在马车车窗边看着外面的大雨出神。
有冰凉的雨滴飞溅到她微微卷曲的睫毛上,像是氤氲的泪花。
一只大手轻轻覆在她头顶,范一摇呆了呆,回头看江南渡。
“又在想九鼎的事?”
范一摇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其实也不完全是,我刚才假设了一下,如果云嫂的丈夫是被一个普通的歹人谋害,又或者是被作乱的九州异兽或阵法师杀死,我虽然心中也会愤怒,却不会像现在这样,憋得慌。”
江南渡闻言,淡淡道:“不论被谁害死,不都是死了,有什么不同?”
“不一样的。我以前听师父给我说过,华夏自古以来便是世界之中,天朝上国,万邦来朝。九州在所有灵界中也是最强盛的,东瀛灵界不知从我们这里学了多少东西。可是如今,昔日上国,却沦落到任人欺凌。堂堂华夏子民,也可以被外族肆意屠杀……我……我……”
范一摇说到这里,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浸出滚落,仿佛那长右痛哭下所引发的大雨,也落进了她的躯壳里。
“大师兄,你说我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做出那种葬送华夏气运的事……是我给整个民族带来了衰运,是我……让这片土地上的子民被冠上‘病夫’的称号……我……我若是从没存在于世上就好了……”
江南渡听出范一摇声音不对,一把将人拉过来,捧起她白皙稚嫩的脸,轻喝一声:“一摇!”
范一摇涣散的瞳孔终于重新聚焦,可是她眼底的绝望像无穷尽的黑色海洋,将她原本明亮透彻的眸光吞噬。
“一摇,你看着我。”江南渡轻轻晃了她两下,“看着师兄。”
范一摇也不只是因为什么,只感觉方才那一瞬间,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愧疚而绝望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直到被江南渡强迫着与他对视,才终于回神,茫然懵懂地看着那双深邃幽黑的眼。
“一摇,你推翻九鼎已经是数万年前的事了,你所说的的天朝上国,万邦来朝,强汉,盛唐,那可都是你推翻九鼎后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怎么能说是你给这片土地带来了衰运?”
范一摇愣住,“可是,可是师父和孟埙他们都说……”
“你听他们的做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你当初推翻九鼎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我相信你,你做出那样的决定,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你是看守九鼎的圣兽,也是护佑这片土地的祥瑞,你所作所为,必定不会和罪孽两字扯上关系,就算天底下所有人都诋毁你,辱骂你,误会你,我也始终相信你。”
范一摇看着大师兄的眼睛,依稀中,好像看到数万年前那条盘亘于深渊中的巨龙。
深沉如海,安稳如山,几十万年如一日地守候。
即便沧海桑田,月转星移,他也永远默默如初。
“大师兄,你为什么相信我啊?”终于,范一摇问出这个心中一直不解的疑问。
江南渡笑了笑,“因为是你。”
倒放的沙漏过半,江南渡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回头向范一摇伸出手,“一摇,时限已经到了,我们该去找云嫂了。”
范一摇看着那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将自己的手放上去。
江南渡唇角微勾,手一微微用力,将范一摇从马车上拉下来。
接下来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范一摇跃下马车的那一瞬,暴雨竟是突然停了。
黑云褪去,云开雾散,飒飒清风吹拂于面,带来凛冽又清爽的感觉。
与此同时,云嫂的草屋房门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女人宛如脱胎换骨。
只见她眸光熠熠,周身竟是爆发出一种惊人的气势。
“范总镖头,江大掌柜,我想……我应该知道那雨女的下落,若是两位愿意助我诛杀雨女,替夫报仇,就算这辈子鞍前马后,为奴为婢,也在所不惜!!”
说完,云嫂便直接双膝跪地,冲两人深深一拜。
“你看,一摇,很多时候,事情的走向,其实与你想象中大相径庭。”江南渡回头冲范一摇微微一笑,“又怎能妄论福祸?”
范一摇微微睁大双眼,眼中的黑雾仿佛也随着狂雨退散。
她感觉胸腔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火!从未像此刻,斗志昂扬。
简陋的草房里燃着小炭炉,烘干了连日降水的潮气。
壶内的水滚沸,云嫂给范一摇和江南渡冲泡了一点茶叶,这才开始讲述他们长右一族与雨女的渊源。
“这些事也是小时候从我奶奶那里听来的。”
云嫂双手捧着一个陶土杯,垂眸看着里面热茶散出缕缕白气。
“那东瀛的雨女本是一缕挥之不去的怨灵,没什么本事,当初流落到九州时,能量几乎耗尽,是我的先祖看她可怜,将一滴泪送给了她,这才让她习得御水术。”
范一摇听到这里,不禁与江南渡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出惊讶。
江南渡道:“一直以来人们便十分好奇东瀛雨女是如何习得御水之术的,想不到居然师出长右一族。”
云嫂倏地抬眸,眼中满是愤恨,“先祖心善,传她御水术,本来是想让她借助于水中灵气维持生命,哪想到她居然用这本事去祸害别人!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是先祖知道他的后人惨遭雨女加害,不知道会不会懊悔!”
范一摇见云嫂眼眶一点点变红,唯恐她情绪激动再次飙泪,赶紧转移话题:“你刚才是不是说,你知道那雨女在什么地方?”
云嫂果然长舒一口气,及时调整了情绪,缓缓道:“我倒是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但是她的御水之术与我们长右一族相通,我倒是有办法可以找到她。”
范一摇听了一喜,“那太好了,能尽早找到她,也许就能阻止她继续谋害别人!”
云嫂将桌上一个黑色小陶瓷瓶收进怀中,起身草草裹了件破旧的麻色斗篷,“那就劳烦两位带路,带我去雨女现身过的地方吧。”
范一摇迟疑,看了一眼李云的尸体,此时他身上盖了张被子,经过二皮匠的修补,这俊朗的乡下青年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云嫂,你要不要先安葬了你的丈夫?”
云嫂神情总算恢复了一丝先前的温柔,摇摇头,“不必了,让他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将那害人的东西除掉,才是对亡夫最好的告慰。”
范一摇和江南渡带云嫂前往李云的尸身埋葬处。
他们之前挖得急切,剖开的土包没来得及回填,还呈现出躺下一个人的浅坑。
见云嫂看着那土坑出神,范一摇安慰道:“云嫂,人死不能复生,要是李云大哥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如此痛苦。”
云嫂总算是收回了视线,“范总镖头,您放心,我不会再哭了,我是困守在人间的最后一只长右,这妖物本就因我族而生,除掉她也是我族的本分,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在这个时候软弱。”
接着云嫂又转向江南渡,微微行了一礼,“辛苦江大掌柜,能不能为我生一堆火?”
第53章 中山狼
江南渡没有多问, 捡了几根枯枝,摸出一张符箓生了火。
云嫂将先前从家里带出来的黑色小瓷瓶拿出来,拔了瓶塞, 悬在火上烧,不多时,瓶内便冒出淡淡白气。
见范一摇看得认真, 云嫂解释道:“这瓶子里是我的眼泪, 只要在雨女出现过的地方将我的泪水煮沸, 便能顺着水灵力扩散的方向找到她。”
江南渡不知又弄了一张什么品种的符箓, 打出去之后,那由云嫂眼泪蒸腾出的水汽变得更加凝实可见。只见那一缕水汽如一尾小银鱼,在空中打了个转, 便游弋着向永沛县城的方向飞去。
“上马车, 追。”江南渡翻身上马。
范一摇紧随其后,提着云嫂跃上马车。
小银鱼的速度很快,若是没有马车,恐怕追起来不那么容易。
不多时, 他们便驶入了永沛城内。
这会儿正是午后,街市最热闹的时候, 一入城便能听见各种叫卖声。
范一摇心中有点犯嘀咕, 掀开马车帘对江南渡道:“大师兄,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呢!”
江南渡看过来:“哪里不对劲?”
范一摇:“我们昨天在这城内打听了很久, 近来莫名失踪的男子就只有一个李云, 再无他人。如果说雨女是随机害人, 怎么那么巧, 偏偏就选中了长右的丈夫?而且这么多天, 都没有其他被害人出现?”
云嫂声音颤抖起来:“范总镖头的意思……正因为阿云是我的丈夫, 所以才被雨女盯上?”
范一摇皱眉道:“我也不确定,但如果她是故意的,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引你造水患,那么我动用开山斧劈山泄洪,她便肯定是知道这里有阵法师或者九州的异兽介入。可是看那小银鱼的走向,这雨女分明还藏匿于城中,她难道不怕被我们找到?既然目的达成,为何不早点脱身呢?”
云嫂听到范一摇说最后一句,惨惨一笑,“范总镖头,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如今东瀛那些灵怪们就是如此猖狂,明知道在我华国境内,却也敢明目张胆作恶,越往边陲越是严重,不然您以为,我为什么成了最后一只长右?”
范一摇瞳孔微缩,回头看云嫂。
云嫂凄然道:“我三岁那年,一伙来自东瀛的灵怪冲进我们长右的村庄烧杀掳掠,村中男女老少,他们统统不肯放过,我母亲为了救我,将我压在三个哥哥的尸体下面,这才躲过了一劫。”
范一摇久久没能说出话来,等反应过来,发现攥在手中的马车帘已经被她扯下来一半。
“到了,下车吧。”江南渡道。
马车停在一家日式茶楼外。
茶楼门口悬着五六把色彩鲜艳的油纸伞当做装饰,此时里面有徐徐弦乐声传出。
而那条由云嫂眼泪化成的小银鱼已经一头扎进了茶楼,再不见踪影。
“范总镖头,那雨女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云嫂目光扫到其中一把油纸伞,骤然变得目眦欲裂,“那是……那是我家的伞!是阿云出门前,我亲自给他装上的!”
“云嫂,你在外面等……”
然而还不等范一摇把话说完,云嫂便道:“范总镖头,我和你们一起,我要亲眼看看这条中山狼!”
见云嫂态度坚决,范一摇点头:“好,那你小心,进去后一定跟在我和师兄身边。”
三人全神戒备地走进茶楼,迎面便有两位妙龄少女迎过来,都穿着和服木屐,好在脸上并未描画太浓的妆容,看着倒也温柔清纯。
“客人们想喝什么?我们会将最传统的日本茶道奉上。”
两名少女引着三人入座,茶楼布置皆仿照传统日式风,矮桌榻榻米,需要脱鞋席地而坐。
为了不打草惊蛇,三人随便点了几道茶点。
很快便有身穿和服的女服务生将一道道点心端上来,全程跪地服务,倒是让范一摇颇为不自在,端起茶杯看了看,并未打算入口。
这时便听身边的女服务生笑吟吟道:“这位小姐,我们日本的茶,您不能这样直接喝的。”
范一摇眉头一挑,“怎么,我喝个茶,还得你教我怎么喝嘛?”
服务生笑容甜美热情,态度却很坚定,“不好意思,日本的茶道是种礼仪,并非华国的喝水解渴。”
范一摇面色一变,正欲发作,却被江南渡轻轻按住肩膀。
他看了眼那服务生,不冷不热道:“那就让我们见识一下贵国茶道吧。”
服务生微微鞠躬,从同伴手中额外端来一杯茶,显然是习惯了向华国茶客们指点教学。
她双手捧茶杯,先是顺时针将茶碗旋转三下,分三口饮下茶汤,再逆时针旋转茶碗三下,这才将茶碗放下。
范一摇皱了皱眉,回头问江南渡:“大师兄,这样喝茶,茶会更好喝么?”
江南渡摇头:“应该不会。”
服务生眼中现出毫不掩饰的嘲讽之色,显然在她心中,范一摇已经是个不懂茶道的土狗了。
江南渡却瞥了眼自己面前的茶,道:“你们用的应该是茶粉吧。”
服务生眼前一亮,“正是。”
江南渡:“以茶刷搅打?”
服务生继续点头:“正是。”
江南渡“哦”了一声,不紧不慢道:“这在宋代名为点茶,不过如今在华国已经不太流行,还要多亏贵国传承学习,让我们有幸看到数百年前风土人情重现。”
这简简单单三两句话,便点名了谁是爷爷谁是孙,服务生不是傻子,听得笑容微僵,神情尴尬,匆匆行礼告退。
云嫂代入自己,愤恨道:“学了我们的,回头还要踩我们一脚,真是厚颜无耻!”
这时,只听一声女人的柔媚轻笑——
“哦?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难道不是贵国的古话?是谁规定学了别人,就要不如别人的?”
范一摇立刻警觉,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穿着黑色烫金底纹和服的女人款款走来,每走一步都是脚尖先点地,脚步轻盈得仿佛身体没有重量。
她通身皮肤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吹弹可破,媚眼如丝,弯弯的眉毛好似弦月,嘴唇的颜色极淡,却比那种艳丽的红唇更加性感,看着水润轻薄,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瓣,随时等待采摘。
“三位客人对我们的茶点分毫未动,是不满意口味么?”女人轻轻跪坐于桌边,和服的宽袖下摆自然铺开满地。
也是奇怪,她明明是正襟危坐,却给人一种慵懒轻浮的无骨感。
云嫂紧盯着女人,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你……你是雨女!”
女人见被点破身份,也丝毫不紧张,朱唇轻勾,竟是笑起来,眉眼如荡开层层涟漪。
“哎呀,我还好奇你们怎么这样快就找到我,原来是你这只长右在捣鬼。”
“你,是你害死了阿云!我跟你拼了!”云嫂隔着桌子就想扑向雨女。
可是,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云嫂这一扑,动作突然变得迟缓,甚至连她飞扬起来的碎发也悬停在半空,看上去像是进入了一道注满水的结界。
雨女一动未动,笑得越发妩媚温柔。
范一摇起身去拉云嫂,可是在她的手触碰到云嫂手腕的一瞬,立刻有种湿嗒嗒的黏腻感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向她身上蔓延。
她顿觉不妙,想要松手,却发现云嫂的身体像是有某种强大的吸附力,竟是将她的手牢牢黏住。
云嫂的脸色发紫,如窒息一般,似乎在那道看不见的结界里,根本无法呼吸。
范一摇另一只空闲的手握住烛息刀,狠狠向雨女劈砍过去。可是在烛息刀越过某道界限后,也变得迟缓起来,如陷入沼泽,劈不下去,拔不出来。
江南渡见状,沉着脸挥出马鞭,携带着强横的力道,朝着他们与雨女之间的虚空挥出。
马鞭似乎抽打到了什么,只见原本无形的空气寸寸碎裂,如一张裂开的巨大玻璃。
雨女终于显出惊讶之色,轻盈起身向后跳跃,与此同时,横亘于他们中间的那片奇异空间也彻底坍塌,化作水流四溅。
云嫂行动终于恢复,深深倒抽一口气,连着大口喘了好几下才缓过来,兜头兜脸全是水,咳嗽着后退。
“你就是……这么杀死的阿云?”云嫂红着眼睛问。
雨女抬手带起宽大的和服衣袖,掩住嘴咯咯轻笑,“让你体会丈夫临死前经历过的事,不是应该感谢我才对,干什么一副吃人的表情?这可不像是九州的风度。”
这话听得范一摇气血上涌。
“那就让你看看什么是九州风度!”
她手腕接连翻转,烛息刀一路狂砍,带起来的刀风将周边几张茶桌断开,茶杯托盘稀里哗啦碎了满地。
雨女大概也是没见过这么生猛的攻势,一时间有些招架不住,被逼得在茶室内接连躲闪,最后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范一摇的出刀空隙,将水汽结界重新支撑起来,这才有了喘息之机。
“我今天可不想和你们动手,还请诸位离开吧。”雨女柔声细语,完全听不出正处于对战状态。
范一摇气笑,“嚯!好不容易找到你,你觉得我们会放任你继续害人么?”
雨女却给范一摇抛了个媚眼,“我建议你回头看看窗外呢。”
“想骗我分神?才不上你的当。”
这时云嫂拽了拽范一摇的袖子,声音带着颤,“范总镖头,这雨女正在用她刚才对付我的法子,对付外面的百姓!有个小孩快要憋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乐鸭~桃子祝大家团团圆圆,幸福安康~
第54章 孽缘
范一摇眉头皱起, 喊道:“大师兄,你先去外面救人,这里有我!”
江南渡看了一眼窗外, 那是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女童,此时整张小脸已经憋成了紫色,白白胖胖的小手里还拿着新买的面人, 她妈妈在身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伸手想要拍她的背, 可是很快也同那女童一样, 动弹不得,脸色憋红。
“师兄!”范一摇催促。
江南渡眸色晦暗,若此时他直接对雨女动手, 或许费不了多少功夫就能除掉她, 可是那个孩子的命也就没了。
终究,那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
他还是听了小师妹的,夺门而出,一鞭子飞出去击碎了雨女营造在那对母女周身的水汽结界。
雨女不屑地笑了笑, “有什么用呢,只要你们不离开, 我可以随便选中街上百姓困住, 一个人你们能救下来, 若是两个人, 三个人, 十个人, 百个人呢?”
范一摇心思微动, “你似乎很想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是在等什么人嘛?很怕我们撞见?”
雨女闻言脸色立刻变得阴沉。
范一摇扬唇而笑, “看来猜对了哦。”
“你这小丫头,真是找死啊。”雨女大袖翻飞,想要将水汽结界扩大。
范一摇吃过一次亏,哪里还能让她得逞,提起烛息刀以快到近乎虚影的速度砍过去,让雨女无法顺利催动术法。
趁两人缠斗时,云嫂却望向窗外,正如雨女所言,在江南渡救了那对母女后,陆续又有其他行人中了雨女的水汽结界,窒息濒临死亡,江南渡救了一个又一个,渐渐分身乏术。
看到那一张张因窒息而逐渐变成绛紫色的脸,云嫂的眼睛蓦然瞪大,某些久远而痛苦的回忆被勾起。
“是你!当年来我们长右村屠村的东瀛灵怪里,就有你!!”云嫂声音尖利,几乎破音。
雨女这时刚好将范一摇逼退,两人同时喘息调整,闻言微愣一瞬。
“屠村?唔……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吧,毕竟屠了太多的村子,不太记得了呢。”
云嫂摇摇欲坠地站起身,伸手指着雨女:“是你,我母亲用我三个哥哥的尸体将我压住,然后你就来了,是你杀死了我母亲!我亲眼看到,就是你!”
“三个哥哥的尸体?”雨女白皙如削葱的手指在太阳穴上轻敲,“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印象,你们家墙上是不是挂着一个年画娃娃来着?啊,丑死了,直至今日,还让人记忆犹新……”
轰隆隆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黑云压城,空气中的湿度明显提升。
云嫂双目赤红,声音凄厉,“我母亲死于你手,还不够让你印象深刻,倒是因为一张年画娃娃让你记忆犹新……”
雨女无辜道:“是啊,杀了那么多只长右,长得大同小异,我哪记得谁是谁嘛……”
“你这身御水的本事是长右教给你的,就算你不能做到知恩图报,也不至于对我们赶尽杀绝吧……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今天我就将你这身神通收回来!”
云嫂双手结了个古怪的手印,猛地推向雨女,可是在触碰到她那道水汽结界后,便立刻被弹飞出去。
“云嫂!”这一切发生太快,范一摇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云嫂被撞到墙壁上滑落,口吐鲜血。
雨女轻蔑地笑,“想要收回我的神通?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
云嫂躺在地上,一颗颗眼泪从眼角滴落。
倾盆大雨骤降,天空昏暗如夜。
范一摇急于查看云嫂情况,拼尽全力想用烛息刀斩碎雨女制造的结界,可终究比不上大师兄的烛龙之力,原本能做到和雨女相互抗衡,保证湿气不沾染到自己身上。
可是在下雨之后,空气中湿度上升,那雨女的力量似乎也有所增长,让她渐渐招架不住了,明显能感觉到那股冰凉黏腻的潮湿感,在顺着烛息刀向她的手臂一点点侵蚀。
“狼心狗肺的东西……如果没有我们长右,你,你早就不复存在……”云嫂目眦欲裂瞪着雨女,字字泣血。
雨女深重而缓慢地吸了一口长长的气,似乎在从潮湿的空气中汲取能量,一扫之前的狼狈,变得愈发神采奕奕。
“你是不是觉得,你们长右有多么了不起?”雨女一步步从逼仄的角落里走出,反而迫得范一摇一点点后退。
“你们是高高在上的九州上族,而我是从东瀛偷渡来的卑微残灵,你们恩赐术法于我,让我活了下来,看似宽厚仁慈,其实比谁都伪善!”
范一摇感受到雨女身上暴发出的越来越强大的能量,对云嫂道:“云嫂,控制你的情绪,你越哭,空气中的湿度越大,她的能量越强,我会撑不住的!”
可是这会儿雨女已经不再理会范一摇,她一步步走到云嫂面前,用穿着雪白两指袜的脚尖勾起云嫂的下巴。
“看看你们,现在不是也跟丧家之犬一样了?什么九州上族,呵,要是你那个不可一世的老祖宗知道他的后辈混得如此不堪,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毕竟,他当初对我这个下等残灵,是很不屑一顾的呢!”
范一摇从见到这雨女第一面开始,她就一直保持着端庄柔媚的姿态,可此时此刻,她却好像完全变了个人,眼中戾气横生,尤其是在提到云嫂那个老祖宗的时候,更是银牙暗咬,双颊晕红。
于是,范一摇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切,你说人家对你不屑一顾,只怕是你自我感觉良好,将那位长右先辈的好心当成了倾慕,自作多情,纠缠不得,所以才爱而无望,因爱生恨吧?”
范一摇故意措辞犀利,果然把雨女的心态搞崩了。
“你胡说八道!”雨女柳眉倒竖,看范一摇的眼神似是想要吃人,“分明是他始乱终弃!就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长右族长,所以嫌弃我出身卑贱,配不上他!”
云嫂直接就被这猝不及防的大瓜给砸蒙了,一时间忘了哭,呆呆地看着雨女。
范一摇也很震撼。
《奉阳日报》上追的那些狗血言情小说总算是没有白追,还真让她猜着了。原以为是什么反社会型人格,或是极端民族主义者,到头来,却是一场情债。
雨女似乎终于找到了情绪宣泄口,根本没意识到外面的雨停了,她不停地来回踱步,对负心之人的控诉如开闸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我生平最讨厌伪君子,他看不起我,大可以坦坦荡荡说出来,为什么要用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借口敷衍我!从一开始,不如就让我死了,为什么要救我?”
不知道是不是范一摇看错了,雨女眼中竟隐现晶莹的泪光。
“我本就是最卑微的残灵,身无长技,哪怕在东瀛也是最微末的一族,习惯了被别人践踏到尘埃里,可是他却告诉我,我不比任何人差,只要努力,我也可以变得越来越好……他把他的一滴泪给了我,我日日夜夜不停歇地修习御水术,也变得越来越美了,可是无论我再怎么追逐,也永远追不上他的脚步!与其把人从泥潭里拉出来再重重踩回去,还不如从来不让我见到光!”
雨女说到最后,几乎是有些神经质,原本姣好的面容也变得扭曲。
“我恨他!恨他的族人!恨整个九州!恨不得杀尽长右一族,屠灭整个九州灵族!我要让他知道,你们也不是永远高高在上,也有被我踩在脚下的一天!”
范一摇:“……”
此时此刻,她很想对长右那位老祖宗说一句:您老是有多倒霉,救了这么个蛇精病!
雨女完成了自己的激情演说,似乎觉得这时应该杀个人助助兴,于是抬手又在云嫂身上做了个水汽结界。
范一摇挥刀阻拦,雨女却媚笑着瞥她一眼,柔弱无骨的手朝她轻轻一点,范一摇顿时觉得一股凝滞感包裹了拿刀的手,手中烛息刀似乎变得千斤重。
很显然,与刚刚相比,雨女变强大很多。
范一摇额头渐渐渗出汗珠,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咋咋呼呼的声音自窗外传来——
“你们这帮东瀛狗,给老娘站住!把开山斧还回来!”
是运红尘!
所以咱就是说,骂人能不能不带狗字……
几乎同一时间,一道道身影自门外冲进来,看穿着,并非华国人打扮,也有别于普通的日本人穿衣风格,范一摇听凤梧给他描述过,认出这些人就是东瀛的阴阳师。
这几个阴阳师进来以后看到范一摇和云嫂,明显愣了一下。然而不及他们搞清楚状况,一道红色身影便紧随而至。
“总镖头!你怎么也在这里?”运红尘见了范一摇大喜过望。
范一摇问:“刚刚听你提到开山斧,开山斧怎么了?”
“让这帮家伙偷了!”运红尘指控道。
本来以她的怂货本质,是不敢这么大咧咧追过来的,但是只要一想到大掌柜得知开山斧在她手中遗失后会露出什么表情,她就又支棱起来了。
“你这个疯女人,我们这里没有你们的开山斧。”一名阴阳师操着蹩脚的东瀛口音反驳,“开山斧已经在半路被人劫走,你追着我们做什么!”
若不是因为他们丢失了开山斧,急于回来向雨女复命,没有精力在路上与这只苍鹤纠缠,他们也不会就这样让她一路追到这里。
雨女与其中领头的阴阳师交换了一个眼神,确认他们说的是实情,勃然大怒:“真是一群废物!”
阴阳师头领似乎对雨女的辱骂很不满,却也只能隐忍不发,毕竟按照事先分工,雨女在这里牵制山海镖局最难对付的两人,由他们去偷开山斧,没想到却被人半路截胡。
范一摇看得出来,雨女虽然竭力表现得镇定,但她对遗失开山斧这件事非常惊慌恐惧。
对她来说,追踪开山斧的下落显然比和他们继续缠斗更为重要。
雨女已有抽身离开之意,可范一摇又怎能放走这个祸害,烛息刀立刻挥砍过去,拦住她去路。
“真的是找死!”雨女气急,眼中迸射出浓烈杀意,柔软的和服宽袖霎时变得僵硬板直,道道雨丝自室内棚顶飘落,如细小的锋刃,淬着冰寒银光。
范一摇看得心下一沉,护着运红尘和云嫂退至角落,同时用烛息刀飞快格挡,击掉那如钢针一样的索命雨丝。
雨女这个杀招可谓是敌我不分,那几名阴阳师也险些着了道,骂骂咧咧一边以咒术抵御一边退出茶楼。
这下雨女更是毫无顾忌,眼睛睁大,嘴角咧得极开,露出狰狞又疯魔的笑容。
“雨女,不可胡来!”
雨女听到这个声音,有一瞬的呆滞,笑容凝固,流露出做梦般的恍惚神情。
她一点点将头慢慢转向门口,如僵化的木偶,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可笑。
“师,师父?”
范一摇也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茶楼大门口缓缓步入一名中年男子,穿着杏色长衫,皮肤白皙,眉眼狭长温润,看起来十分有书卷气。
他似是常笑,眼角隐约可见淡淡笑纹。
雨女叫这个人师父,难道说,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长右先祖?
只是他并非如凤凰那般可以涅槃重生,又没有烛龙那般身为自然之神的强大力量,怎么可能还活着?
“雨女,够了,收手吧。”男子轻叹一声,看向雨女的眼神满是怜惜。
“师父……真的,真的是你?”
雨女狂喜,也顾不上操控术法,慌忙用手摸了摸头发,似在确认自己妆容是否整洁,一双眼睛一扫之前的死气,变得鲜活明亮,“你既然还在世,为什么一直躲着不见我?”
语气中竟有种小女孩的委屈。
男子悲哀道:“见你?让我见你做什么?亲眼看着你杀害我的族人么?”
雨女慌了,急切地解释道:“师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杀的那些人,几乎已经和你没有什么血脉传承了呀,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着,雨女故作娇柔地扑倒在男子脚下,仰头楚楚可怜道:“师父,现在长右一族已经没什么人了,当初认识我们的人也已经死了,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你愿意跟我走么?”
第55章 一滴泪
男子垂眸, 任凭雨女抱着他的腿,顺着她轻声说道:“跟你走?去哪里?”
“我们去东瀛呀,现在东瀛灵界已经不再是数万年前那般贫瘠了, 东瀛的灵怪与阴阳师们把它建设得极好,比现在的九州强多了!”雨女说得兴致勃勃,语气中满是骄傲。
“东瀛么?那是异邦啊……”男子喃喃自语。
雨女唇角微扬:“当初我来九州, 不也是只身来到异邦么, 不过师父你放心, 只要有我在, 我会护着你的,我当初受到的委屈,一定半点都不让你体会……”
“你当初受了很大委屈么?”男子声音依旧温和, 甚至伸出双手, 俯身轻柔地扶住了雨女。
雨女眼中戾气横生,“当初他们不让你与我在一起!我当然受了委屈!”
男子轻笑一声,“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雨女一愣, “嗯?什么?”
男子抓住雨女胳膊的手一点点收紧了力道,笑容未变, “即便没有其他人的阻拦, 我也根本不想与你在一起。”
雨女呆呆地与男子对视, 眼里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这一瞬破碎。
男子收回手时, 已经在雨女的胳膊上留下两道黄色符箓, 符箓紧紧贴在雨女身上, 如灼烧她的皮肉, 发出阵阵青烟。
可雨女还是执迷不悟, 丝毫不顾及身体的损伤, 跪着爬向男子,“师父……你是因为我杀了太多九州人而恼我,是不是?徒儿知错,徒儿认罚,但是你不要故意说那种话,好不好?”
男子轻盈后退,身法翩跹潇洒,唇边带着浅笑。
范一摇盯着那男子笑容,总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明艳,温柔,充满神性,却透着骨子里的漠然。
她好像突然就猜到这是谁了。
“小长右,那么喜欢哭,怎么这会儿不哭了啊?”男子温和出声。
云嫂突然被点名,很是迷茫。
范一摇却反应过来,催促:“云嫂,听他的!你试着哭出来!”
雨女见男子以如此温柔语气和其他女人说话,登时醋意大发。
“是因为你在挑拨,所以师父才会这样对我!”
她向云嫂投以怨毒的目光,展开双臂,宽大的和服衣袖无风自动,茶楼内外悬挂的油纸伞一瞬间全都被她吸引过来,悬停在半空。
“小长右,你要再不快点,我们可就死在这里了。”男子笑吟吟地催促,却丝毫没看出来心急。
云嫂越是着急,越是哭不出来。
范一摇已经看出雨女的不对劲,这一波她身上所散发的杀机比之前都要重,急切喊道:“云嫂,想想你死去的族人,再想想你丈夫李云是如何惨死在这女人手中的!你丈夫走了,以后再也没有人陪你去照相馆拍照片了……”
云嫂听到范一摇提到照片,眼泪果然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往外掉。
窗外乌云重聚。
雨女双臂轻挥,衣袖翻飞间,高速旋转的油纸伞如同绞肉刀,分别向着范一摇,运红尘,和云嫂的方向袭来。
却唯独避开了对她来说威胁性最大的杏衣男子。
烛息刀出,钨金刀刃与飞速旋转的油纸伞相击,发出铿然之声。伞骨终究是木制,很快便被削成碎屑。
“是你们!都是你们!几万年前你们不同意我和师父在一起,如今还要出来捣乱!都去死!都去死!”
雨女手臂上还附着那两道符箓,华美的和服布料被腐坏穿透,蚀入皮肉,鲜红的血滴滴答答落下来,洇湿了衣袍。
可她眼里的仇恨却始终只对着范一摇他们,一道道水汽从身体中散发出来,黏稠又阴冷,迅速将他们缠绕。
湿气凝结出的藤蔓缠上三人的手脚,又渐渐伸向他们的口鼻,范一摇觉得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微薄的氧气似乎被潮湿的水雾挤榨干净。
男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折扇,以扇为笔,自半空虚化阵法符文,击向雨女胸口。
雨女吐了一口血,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男子。
“师父?”
男子神色未变,继续以扇快速虚空画阵法图纹,一笔而成,击向雨女,这次的攻击力比之前还要狠。
雨女大口大口呕血,却还是怔怔盯着男子,没有回击,也没有格挡。
“师……师父……”
男子无悲无喜地垂着眸,再次以扇画阵,一击又一击,如冷酷的执法天神,鞭笞着罪徒。
雨女最后已经被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嘴唇翕动,似乎还在无声唤着“师父”二字。
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晶莹剔透,如珠如玉。
云嫂看着那滴从雨女身上剥离出的泪滴,吃惊地瞪大眼:“那是……我们先祖的气息!”
是上古长右族长的眼泪。
数万年前,就因这一滴泪的悲悯,将濒死的东瀛灵怪救回,赋予其强大的御水之术,却没想到,铸成一场冤孽。
整个日式茶楼内此刻几乎要被黏腻的水汽注满,触角般的水汽缠在人身上,骨头缝因为阴寒的湿气而隐隐作痛,木质的墙壁上迅速生出黑色的霉斑,地板角落甚至长出了暗绿色的苔藓。
绵绵密密的湿潮感几乎将人逼疯,倒不如直接淹死的痛快。
云嫂能量最弱,抵挡湿潮的力量最小,很快便又像之前那样,变得窒息无法行动,却依然尽忠职守地努力痛哭。
室外大雨肆虐,室内潮气入骨,一阴一阳,将水的两面展现得淋漓尽致。
“就是现在,斩!”
杏衣男子祭出一物,向范一摇这边掷来,竟是开山斧!
范一摇咬牙穷尽浑身力气,将右手艰难从那水汽藤蔓中拉拔出来,一把抓住开山斧的手柄。
她高高跃起,像是浸在水底的慢动作,双手持刀,将无物不破的开山斧举过头顶,向着雨女所在方向用力劈斩下去。
这一刻,雨女眼中的恍惚迷离恢复清明,瞪着眼看男子,“不对,你,你不是师父!!你是什么人!”
可惜她醒悟得太晚,纵使双目泣血,也是错付于人。
开山斧劈至半空时,那滴属于长右先祖的眼泪被一阵金光推过来,融入到暗黄色的古铜斧身。
时间仿佛停滞,范一摇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她知道,这是开山斧被成功锻造的迹象。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她又会看到什么。
……
“凤凰大叔,那些人是谁呀?”
范一摇站在山巅,俯视着山下潮水般的人流。
她身边的男人温声道:“他们是九州之外的灵族。”
范一摇好奇:“九州之外?九州之外也有灵族么?”
男人道:“那当然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滋生相应的灵力,也会哺育出对应的灵族。比如华夏土地滋养了九州,倭国土地上滋养出东瀛,希腊土地上滋养出奥林匹斯……”
范一摇:“那他们为什么不在自己的灵界好好待着,来我们九州做什么?”
“九州境内树立九鼎,子民繁衍昌盛,是目前东方最强大的灵界,自然会吸引周围弱小的灵族过来了。”
“他们过来做什么?”
“学习我们,依附我们,朝拜我们。”
“咦,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们就不怕这样对他们毫无保留,会被超越,被反噬么?”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们足够强大。”
范一摇听了男人的话,沉默良久,忽然问:“那我们,能一直这样强大下去么?”
……
范一摇猛地睁开眼。
停滞的时间恢复,开山斧自高空重重劈下,一层层击穿了雨女缔造的水雾结界,直逼她面门。
雨女那双惊恐的眼瞳中,倒映出开山斧的青绿色倒影。
“这是……这是锻造开山斧的阴阳水法阵!”雨女倏然转向不远处的杏衣男子,目眦欲裂,“你!是你!你竟敢欺骗君名大人,君名大人不会放过你的!!!”
范一摇听得皱眉,然而她已经没有机会搞清楚雨女这番话的意思了,开山斧为九鼎所化,天地万物,没有它劈不开的东西。
雨女在它的威压下瞬间化为了水雾,范一摇本以为会听见她的惨叫,然而在雨女雾化的一瞬,却听到一声释然的笑——
“真好,不是师父……杀我的,不是师父……”
范一摇有片刻的怔然,随即“哗”一声,被兜头浇了一脸的水。
随着雨女的陨落,空气中的水汽瞬间凝结成水,如瀑布般骤然坠落,将室内三人全都淋湿。
绵密阴潮闷得人窒息的空气瞬间肃清,范一摇深深吸了口气,总算是摆脱了那种困得人发狂的憋闷感。
“一摇,你没事吧?”
雨女死了,对外面的凡人攻击自然也就停歇,江南渡第一时间赶回茶楼,将落汤鸡般的范一摇揽入怀中。
“大师兄,我没事。”范一摇抹了把脸,回头去寻那杏衣男子,可室内哪还有人影。
“总镖头,你去哪里呀!”运红尘见范一摇忽然挣脱大掌柜的怀抱,飞一样地跑出茶楼,不由大喊。
可她实在是筋疲力尽,已经没力气追了,只能眼巴巴看着大掌柜脸色难看地独自追出去。
因为雨女刚才制造出的混乱,此时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范一摇很快看到了那道杏色的背影。
“孟埙!”
男人脚步停了下来,似是迟疑片刻,才转过身,打开折扇轻摇,虽顶着一张陌生的脸,笑容却还是熟悉的样子。
“我的小狗狗真聪明,终究还是认出了我啊。”
第56章 索命
范一摇一步一步走上前, 本就圆圆的杏眼睁大,映出男子的身影。
她浑身湿透,头发一缕缕贴在额上, 衣袖衣摆还在滴水,看起来十分狼狈。
但她的眼眸却极亮。
“这雨女,是你故意引来的?”
范一摇觉得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东西, 费了好大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孟埙唇边笑容微敛, 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这一刻, 世界似乎也变得极为安静, 仿佛只有相望的两人,以及那轻轻的摇扇声。
范一摇心中祈祷听见否定的答案。
然而最终,孟埙却道:“没错, 是我引来的。”
范一摇睫毛微颤, 抖掉上面一颗水珠,“那……让雨女杀掉云嫂的丈夫,引她痛哭酿成水患,也是你指使的?”
孟埙这回脸上彻底没有了笑容, 漆黑的眼看着范一摇,只简短答了一个字:“是。”
一场大水, 害得多少门户一夜倾覆, 千亩良田变成水泽。而那云嫂更是葬送一生的幸福, 从此枕边无人应答。
而这一切, 居然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
“为什么?”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 感觉如果不这样做, 就会窒息。
孟埙淡淡道:“若无水患, 烛龙不会被你逼迫交出开山斧。而锻造开山斧以阴阳水法阵为最佳, 需上古长右神力作引。雨女那里有数万年前长右族长之泪, 东瀛人想夺取开山斧,我便顺水推舟,将雨女引来,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真是好一个一举两得。
范一摇手中烛息刀越握越紧,终于没法克制心中滔天怒火,向着孟埙劈砍过去。
可是让范一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完全没有格挡,让这一刀结结实实地从左肩横贯前胸。
杏色锦缎被割开,下面皮开肉绽,深可见骨,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范一摇心中震动,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人早已是一具枯骨。
苍白冰冷的手握上她持刀的手腕,却没有将烛息刀从身体里拔出,而是将她拉得更近了一些。
范一摇不得不仰起头,才能与之对视。
“永沛县水患,固然死了不少人。可是相比于在这混乱世道下横死的性命,又算的什么?那雨女痴恋师尊成狂,单是这一个疯子,为了她一己私怨,就可以让我华夏土地数百村庄惨遭荼毒,千万子民变成孤魂野鬼。与其在这里谴责我连累无辜,倒不如快点想办法淬炼剩下的铜器。”
孟埙声音冷漠,可是说出的每一个字却犹如千斤之重。
这让范一摇想到锻造开山斧时看到的回忆。
那我们,能一直这样强大下去么?
她这样问。
回忆里,她没有等到凤凰的答案。
而在现实的当下,她以一种残忍的代价,等到了答案。
孟埙轻轻推开她,带着烛息刀一并归还,转身离开。
“为了淬炼剩下的铜器,你还要伤及多少人?一人之性命都不知珍重,又何来护佑这片土地生灵?”范一摇看着那道离去的背影,大声质问。
远古的天神如今只剩残破的躯壳,他站在夕阳染血的街道上,却
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透着疲惫与无奈。
“小狗狗,你什么时候能明白,我重立九鼎是为国运。而国运,是要血与肉来换的。”
范一摇呆呆看着孟埙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直到一阵风吹过,带起湿衣的寒凉,才让她猛地一个机灵,回过神来。
一件带着暖意的外袍自身后将她兜头裹住。
熟悉的气息让范一摇混乱的内心平静下来。
“大师兄……”她闭上眼,轻唤一声。
“嗯。”江南渡回应,用衣服给范一摇擦着湿发,顺便在她头上揉了揉。
“一摇,这注定是一条艰难险阻之路,既然决定走下去,就坚定向前,不必受他人干扰。”
湿透的少女像只可怜的流浪小狗,扬起脸看他,“可是师兄,我很迷茫,不知道该听谁的,该如何走下面的路。”
江南渡目光温和,温暖有力的手掌按在她肩头,道:“那就以你自己的方式去走,走着走着,也就知道该如何了。”
范一摇抽了抽鼻子,任由师兄牵着手,向他们停在茶楼附近的马车走。
行至半路,江南渡突然问:“一摇,你为什么如此在意他?”
范一摇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啊?谁?”
江南渡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漫不经心,“就是那个人,你似乎很难接受他的恶行。”
“哦……你说孟埙啊……”范一摇垂着头,闷声好久,才慢吞吞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原本他在我心中,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吧,所以不愿看到皎月蒙尘。”
江南渡的手无意识攥紧。
范一摇一声吃痛,抬头看他:“大师兄,你怎么啦?”
江南渡及时掩去眼中郁色,“没什么。”
看来,在小师妹心中,他并非皎月。
所以即便知道他曾恶贯满盈,也不会成为心结,令她惦念如斯。
……
江南渡架马车,先将云嫂送回家。
马车行驶到西湖村时,云嫂终于从昏迷中苏醒。
范一摇将那把属于李云的油纸伞递给她,道:“云嫂,这次多亏了你我们才能这么快找到雨女,最后也是因为你,才能成功设阵将雨女解决掉,多谢了。”
如今尘埃落定,支撑着云嫂的那股精气神也散了,她接过油纸伞,轻轻抱在怀里,对范一摇道:“是我应该谢谢你们,多谢你们,我才能为夫报仇。”
运红尘同情道:“云嫂子,等操办好李云大哥的后事,你就看开些吧,可别再哭了,毕竟咱们是长右呐。”
云嫂点头,“几位放心,我如今已经没什么遗憾,就准备在这里好好守着阿云。若是能守到九州通道重新打开,我便带着李云回到九州,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了。”
范一摇张了张口,很想说等她帮助孟埙重立九鼎,那一天或许就会到来。
可最后她却什么都没说,只道:“嗯,放心,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
与云嫂作别后,范一摇一直坐在马车上发呆。
脑子里总是不由回荡起孟埙最后说的那句话——
国运,是要血与肉来换的。
天色快暗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回到了奉阳城。可是相比于往日的万家灯火,如今的奉阳城却显得有些死气沉沉,不仅沿街叫卖的小贩不见了,许多商铺也都早早打烊,一排排门板关得严实。
马车停到山海镖局门口,竟也是关了门,运红尘率先从马车上跳下来,上前扣门:“老板!我们回来啦!”
等了半天无人应答,反倒把隔壁的罗铮给敲了出来。
“红尘姑娘,凤老板他不在。”
运红尘奇了,“诶?老板不在家,怎么不锁门?”
“凤老板走得匆忙,来不及上锁,只拜托我看着呢。”罗铮全程说话声音都压得极低,神情也颇有些鬼祟,像是生怕什么人听见,“哎,这几天城里发生了怪事,咱们进去说。”
范一摇和江南渡跟上来,被罗铮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于是三人在罗铮的气氛感染下,以一种近乎夸张的姿态,蹑手蹑脚进了镖局,连同拉车的马儿都放轻了蹄子。
“罗铮,到底发生什么怪事了呀?”运红尘好奇心重,一进院子便迫不及待追问。
罗铮小心翼翼将门关好,才道:“哎,诸位有所不知,最近咱们奉阳城里,死了好多人。”
三人均是面色微变,等着罗铮继续说下去。
“大概就是从你们动身前往永沛县的时候开始吧,城里陆续有人死掉,起初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家也没太上心,只当是天气凉了,那些老人没能挨过去。可是接下来就轮到小孩子,这年月小儿夭折率高,死一个两个还不稀奇,但短短十天内接连死了三十多个孩子,这就有古怪了。”
“那些孩子是怎么死的?是被人害死了?”范一摇问。
罗铮:“所以才说是怪事嘛,这些小孩死因各不相同,有些是病死的,有些是喝奶喝水呛死的,吃饭噎死的,还有自己玩不小心跌井里的……总之,死因五花八门,看不出是有人蓄意谋害。”
运红尘唏嘘道:“这可真的吓人,感觉像中了诅咒一样……”
罗铮忙点头:“就是说呢!如今人们都在传,城里来了不干净的冤鬼,找活人索命来了,所以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
范一摇垂下眼半晌没吭声,再开口时,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可在城内见到过孟埙?”
江南渡看了范一摇一眼,又默默移开视线。
罗铮则是一愣:“孟公子?没有啊,咱们从毕方村离开以后,不就再也没见过他了。总镖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
范一摇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人搞出心理阴影,遇到类似的事就会第一时间将他当做罪魁祸首。
运红尘这时担心起来:“哎呀,老板突然这样不声不响地离开,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话音未落,山海镖局大门被人推开,凤梧走了进来。
见到他们回来,凤梧明显愣了一下,“啊,你们回来了啊……”
范一摇注意到师父的神情明显和平日不同,便道:“师父你怎么了?刚刚因为什么事急匆匆出门呀?”
凤梧不太自然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临时有事出去了一下。”随即又立刻转移话题,“永沛水患的事解决完了?”
范一摇点头:“嗯,已经解决了,是一只返祖长右啼哭不止引来了水患。”
“长右啊……解决了就好,解决了就好。”凤梧极度敷衍地附和了这几句,便径自回了内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运红尘在范一摇耳边悄声道:“总镖头,你有没有觉得老板看起来有点怪怪的?”
的确是怪,按照师父往常的性子,肯定是要八卦地多问几句的,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
正在这时,山海镖局大门再度被人扣开,这次来的却是面容憔悴的黄探长。
“哎,你们可算是回来了。”黄探长一见到江南渡等人,立刻如蒙大赦。他见罗铮也在这里,便道:“小罗,城里最近发生的事你都跟他们说了吧?”
罗铮点头:“嗯,已经说过了。”
黄探长:“那正好,不用我再多重复一遍。”
江南渡比较警觉,“黄探长此次登门,为的是最近城内的怪事?”
“正是呢,警署这两天将所有出事的人家都盘问了一遍,才知道这些人家有个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范一摇和运红尘异口同声道。
黄探长:“他们都见过一位陌生的男子或者女子出现在家门附近,而且两人均生得极其貌美。”
范一摇越听越觉得这事八成和异兽或者阵法师有点关系,便道:“这一男一女的衣着打扮可有什么特征?”
黄探长从兜里摸出两张画像,“喏,这是警署根据目击人的描述拟画的,两人都穿白色上装,紫色下装。警署这几天一直在搜查这两人,却毫无结果,因此警署便想让你们山海镖局帮忙,放心,咱们肯定是有酬劳的!”
第57章 凤凰火
黄探长向来了解山海镖局的尿性, 所以特意强调了酬劳的事。
只是这一次他未免有些失算,因为就算没有酬劳,这次山海镖局也注定了不会坐视不理。
送走黄探长以后, 范一摇对江南渡道:“大师兄,你觉不觉得……这件事可能和师父有关?”
江南渡神情凝重,自看到黄探长拿出来的画像后, 他便如此。
运红尘看出端倪, “大掌柜, 您不会是知道那对被通缉的男女是什么人了吧?”
江南渡没有立刻回答, 只道:“一路劳顿,先吃些东西,稍晚再与师父谈吧, 这种事让他亲自开口比较合适。”
晚上吃饭时, 范一摇去凤梧房间叫人,谁知手指还没碰上房门,便忽然听见院墙外一声悠长凄厉的女子哭嚎,将她吓了一跳。
凤梧的房门猛地从里面推开。
范一摇惊呆了, 她从没见过脸色如此难看的师父。
此刻,山海镖局这位一向不着调的主人, 面如白纸, 冷肃如霜, 漆黑的眼底燃着怒意。
他没有看小徒弟, 直接拿着他那支白色玉笛冲出了镖局后门。
那声女子的凄嚎声, 正是从后门临街传来。
范一摇也顾不上吃饭了, 紧跟着追出去。
因为城内发生的古怪死亡事件, 街道上早已一片冷清, 因此当街那名妇人, 怀里抱着头破血流的孩子坐在地上,便显得尤为扎眼。
此时已有不少街坊邻居听见声音,开了门窗出来探查。
“哎,这不是茶馆的老板娘徐氏么?她家孩子出事了?”
“好像是被楼上掉下来的窗板砸到头了!”
“还活着么?”
“头都开了瓢了,还怎么活啊?”
范一摇一路穿过窃窃私语的街坊,来到茶馆老板娘身边,果然看到母子俩身旁有块一人多高的木板,尖角染着血迹。
凤梧在那孩子面前蹲下,伸出手探他脉搏,不忍地闭了闭眼,“徐夫人,节哀。”
这时住在楼上的那户人家也下来了,仓皇无措地喃喃:“怎么会呢?好好的窗板,怎么会突然掉下来呢……”
“肯定是冤鬼索命啊!!这还用说!”
“这是死的第几个孩子了……”
“徐夫人,你今天有没有在家附近看到什么奇怪的人啊?”
“是啊,穿着白色衣服,紫色下裙的……”
徐夫人俨然已经听不进其他人说什么,只知道抱着孩子的尸体哭到昏厥。
有人报了警,黄探长风尘仆仆地带着两名警员赶来,拍了照,做了笔录,便让人将晕倒的妇人抬走,又找来徐家人安顿好孩子的尸体。
“凤老板,范总镖头。”黄探长看到两人,一脸痛心,“你们也看到了,现在这事闹的,满城人心惶惶,还望山海镖局从旁协助警署,尽早逮捕这背后的嫌疑人!”
“黄探长,我们也愿意自发组织,捉拿这背后的始作俑者!”
这时一名青年站出来,他家里人口众多,光是弟弟妹妹就有七八个,谁能保证下一个被害的不是自家孩子呢?
“是啊,我们家也愿意出人,帮忙追捕那两个嫌疑犯!”
“我们也愿意出人!”
“我们也愿意!”
很显然,如今对失去亲人的恐惧已经胜过对未知鬼怪的恐惧,人们都不想下一桩命案轮到自家,纷纷鼓起勇气主动出击。
黄探长很受激励,“好!既然大家都有这份决心,那咱们就组织起三支自卫小队,其中两支负责城内巡逻,第三支队伍跟着我们警署出城搜查,就不信抓不到那对鬼祟的男女!”
“就是的,咱们倒要看看,他们是何方妖物!也敢跑到奉阳城撒野!”
等街上众人陆续散去,凤梧让范一摇先独自回镖局,说他还有事要处理。
范一摇本来不放心,可是转眼间就不见了师父的踪影,便只能先回到镖局,将街上发生的事说给江南渡和运红尘。
运红尘听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乖乖,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乱啊,竟然能操纵人的死亡!也没听说咱九州有这种本事的异兽或者阵法师呀?”
范一摇被运红尘提醒,问江南渡:“师兄,这不会又是从东瀛那边过来的吧?”
可是看黄探长拿来的通缉画像,那两人的穿着分明是传统华夏服饰,并非日式。
江南渡微微垂眸,“此事有关师父隐秘,旁人不好置喙。”
越是这样半遮半掩,范一摇和运红尘便越是好奇。
范一摇决定今晚不管使出什么方法,也得从师父口中问出点什么,于是吃完了饭硬扛着不睡,就蹲在师父房门口等。
她等着等着就有点打瞌睡,半梦半醒中,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眼前出现一道模糊身影,身姿修长,衣袍飘逸。
范一摇下意识伸手抓住对方衣摆,透过檐下雨帘仰头看,哑着声音问:“是不是你?这次,是不是又是你?”
“一摇在说什么?”江南渡拿披风的手微僵,他半边身子站在屋檐外,后背衣衫被雨水打湿。
“哦,原来是大师兄啊。”范一摇总算彻底醒过来,默默松了手。
这是第二次,她将他认作旁人。
江南渡将带来的披风给小师妹披上,夜雨寒凉,仿佛也将寒气染在他微垂的睫上。
“早点回房吧,下雨了湿气重,当心受冷。”
“唔,我担心师父,想等他回来。”
江南渡沉默一瞬,撩起长衫下摆,与范一摇并排坐在石阶上。
“好,师兄陪你。”
然而不一会儿江南渡就感到肩膀上一沉,是小师妹睡着了,歪歪靠在他身上。
他顺势将人轻轻揽入怀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想刚刚她抬头看他的眼神。
那一刻,她的伤心,难过,忐忑,全都写在脸上。
好像生怕她眼里的那个“他”,会对她的质问给出肯定的答案。
纵使百般不愿承认,江南渡到此刻也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
她心里在乎那个人,非常非常在乎。
所以这十几年在人世间的陪伴,终究还是抵不过那些浸在回忆里的羁绊吗?
江南渡微微侧过头,冰凉的唇轻轻贴在她的额,心中有种宣泄不出的憋闷。
恰逢此时,闷雷炸响,一道闪电凌空劈落下来,照亮大半个夜空。
凤梧浑身湿透地回来,脸色苍白,长发一绺绺滴着水,像只孤魂野鬼。
“人找到了?”江南渡问。
凤梧听见声音才发现等在门前的大小徒弟,他怔了一下,苦笑:“哪里那么容易就找到。”
随即反应过来:“你们怎么在这里?”
江南渡平静道:“一摇怀疑你认识通缉令上的人,想等你回来仔细盘问。”
“往事不堪回首。”凤梧一脸疲惫地摆摆手,“回吧。”
江南渡没再说什么,只是将睡熟了的小师妹打横抱起,送回房间。
自卫队很快组织起来,因为人多势众,人们也就不那么害怕。
不过为了这些普通民众的安全,山海镖局众人还是兵分三路,负责随队保护,运红尘和江南渡跟夜间巡逻的城内小队,凤梧负责保护白天城内小队,范一摇则是跟随出城小队。
这样连续三天,城内再没发生过类似的离奇命案,人们士气大增,都觉得是元凶怕了,不敢再露头作祟。
范一摇跟着黄探长在城外巡查,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她甚至从师父凤梧日益忧虑的神情中,看出事态的严峻。只可惜这三天他们早出晚归,一直没找机会和师父说上话。
“范总镖头,过来歇一会儿吧,吃些东西!”
城外小队巡逻到城郊小树林附近,正是晌午,警署的人准备午休吃饭,黄探长招呼范一摇。
范一摇闻着饭香味也觉得饿了,正准备过去,余光一扫,发现不远处的大树后有道紫色的影子闪过。
她几乎是在看到那人影的瞬间提刀冲了出去,可是转到大树后面却发现空无一物。
紧接着又是一声树枝被踩到的清脆声响,她循着声音继续往前追。
警署的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追不上她,只能彷徨无措地提着警棍四散戒备。
范一摇追得极快,在普通人眼中,甚至看不清她穿梭在林间的身影。她能明显感觉出来,对方似乎是有意在引她追击,总是在她丢掉目标时,弄出些新的响动或者踪迹。
于是她停了下来,出声道:“你出来吧,不然我就走了,不追了。”
她就这样静立片刻,将身体五感调动到极致,可是除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再也捕捉不到任何声音。
空气中除了树林里泥土的味道,没有陌生人的气息。
范一摇终于失去耐心,转头想要朝来时的方向返回,没想到身后正静静站着一人!
“……”
什么鬼东西,没有声音也就罢了,连个气味都没有!
范一摇瞪着那白衣紫裙的年轻男子,身体快过脑子,拔刀便砍。
男子轻轻侧身躲避,身法敏捷程度居然不输孟埙,他抬手,提起一盏燃着紫色火焰的宫灯。
紫焰明灭跳动,晃得他那清俊昳丽的面容如同鬼魅。
“范总镖头,范一摇?是你在这尘世间的名字么?”男子声音温柔,唇畔噙笑,像是面对情人的呓语,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范一摇正准备开口回答,这时忽然听见凤梧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一摇!不可应答!!”
她如被人当头棒喝,那种飘飘乎的眩晕感瞬时消散,呼之欲出的应和也及时收回。
范一摇额头冷汗直冒,心有余悸看了眼男子手中提着的宫灯,猜测若是刚刚自己回答了,恐怕也会和那些意外横死的老人孩子一样,被这人收了性命。
男子看到凤梧,非但没有转身逃遁,反而笑意吟吟,继续蛊惑:“范一摇,是你的名字?”
“凤凰火,不许伤她性命!”
这时凤梧终于赶到近前,对男子呵斥。
男子抬起头,似是才发现凤凰,微微眯起好看的眼睛,毕恭毕敬弯下身,“既然是主人的吩咐,当然是要从命的了。”
范一摇一脸错愕,看看男子,再看看师父。
凤凰火?主人?
第58章 忘忧梳
“凤凰火, 九州界内,勿害人性命。”
凤凰冷肃着脸,字字铿锵, 如发聩之音。
提着紫焰宫灯的男子浅笑不变,眉眼低垂,“遵命。”
不知为何, 这被称为“凤凰火”的男子狡如魔魅, 但这一刻范一摇很笃定, 他一定会遵守自己的承诺, 不再作乱害人。
“一摇先回去,告诉黄探长,事情已经解决, 自卫队也可自行解散。”
凤凰说完, 也不等范一摇反应,径自抓起凤凰火的胳膊,将人拖走:“你跟我来。”
凤凰火低头看着凤凰抓住自己的手,神色间似乎闪过一瞬的惊奇, 就这样乖乖跟着,两人一前一后, 身形很快消失在树林深处。
范一摇完全看呆, 立在原处愣了许久, 直到警署的人找来, 才按照师父吩咐的交代下去, 然后飞快跑回城内。
江南渡昨晚带着自卫队在城内巡逻一夜, 在镖局小憩一会儿, 因不放心范一摇, 正准备出城寻她, 却在大门口被撞了个满怀。
“大师兄!”范一摇气喘吁吁。
“怎么急成这样,出了什么事?”江南渡心提起了一半,待看到小师妹眼神里并无慌张之色,才放了心。
“大师兄,师父和那个凤凰火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江南渡:“凤凰火已经现身了?”
范一摇点头,“是啊,他提着一盏紫色火焰的宫灯,在树林里问我的名字,幸好师父及时出现,没让我回应。”
江南渡面色陡沉,“凤凰火现在在哪里?”
“跟着师父走了,不知道去什么地方。”范一摇没察觉大师兄神色不对,继续追问:“大师兄,凤凰火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叫凤凰火,是和师父有关么?我听他叫师父主人。”
“凤凰火是上古时期凤凰涅槃的火焰所化,原本在九州时有师父镇着,凭他的本事也翻不出天,可是后来被他逃去了东瀛,听说走通了那边的冥界,从此便能左右人的生死,如今也算是东瀛名头很大的妖怪了。”
范一摇好奇:“这么说,凤凰火从属于师父?”
江南渡:“不错,凡凤凰之令,皆不可违抗。”
范一摇更觉得奇怪了:“那他在东瀛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还要故意找上师父?就不怕失去自由吗?”
江南渡迟疑片刻,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范一摇,但是见她已经生疑,就算自己不说,恐怕她也会去找些东瀛典籍查阅,总归要知道。
“凤凰被称为不死鸟,是因为死后便可涅槃,可少有人知道,这世上只有一种方法能彻底杀死凤凰,就是以凤凰火焚烧。”
范一摇大惊:“那师父跟那个火在一起,岂不是很危险?他这次来不会就是冲着来烧死师父的吧?”
“凤凰火出自凤凰涅槃之火,他们之间自然存在主仆契约,凤凰火受制于凤凰,须绝对服从于凤凰,想要噬主也没那么容易。可若是以某种方法将这契约解除,就另当别论了。”
“什么方法?”
江南渡:“让凤凰火彻底忘记凤凰。”
范一摇顿时脑洞大开,“如此说,那不是只要将凤凰火的脑子拍一顿,给他拍到失忆,师父在这世间就有了天敌?”
江南渡失笑,“凤凰火乃凤凰之火,本就不是□□凡躯,怎么可能拍一顿就失忆。”
不过范一摇的话也算是提醒了江南渡,凤凰火大老远冒着重新被凤凰控制的风险回到这里,绝对别有所图。
有什么是值得他拿自由来冒险的?
或许……也唯有永远的自由。
“我看通缉令上说是有两个人,那个男的是凤凰火,另一个女人呢?”
“他们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范一摇听得迷糊了。
“凤凰火本无性别之分,化男身还是女身随心意而定。应该是有人见过他的男身,有人见过他的女身,所以才会误会为两个人。”
范一摇还从未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不过想到凤凰火可以变女身,再联系今日见到她与师父的互动,竟是品出几分暧昧来。
江南渡转而往厨房走,准备做早饭。既然凤凰火已经被凤凰收了,他也就没必要再出去了。
范一摇跟在身后,还在问个不停,“大师兄,凤凰火和师父之间真的只是主仆的关系么?就没有别的?”
“你想有什么?”
“就是那个……男女之情啊什么的。”
江南渡幽幽黑眸望过来,“之前不是说了,事关师父隐秘,不便非议。”
范一摇做了个鬼脸,觉得大师兄既然这样说,也算是间接承认师父与凤凰火之间是有猫腻的。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等着师父回来,缠着他好好问一问。
然而随着凤梧日日不归,范一摇那份八卦的心情也就渐渐淡了,逐渐开始担心起来。
她也试着去那天的城郊树林找过,自然是无功而返。
这日她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无意间发现自己竟是走到了风月楼门前。
白天的红灯区一片冷清,她立了片刻,正准备离开,却听见吱呀一声,风月楼大门被人推开。
“是范总镖头吧?”一位姑娘问道,“我们主人有请。”
范一摇一愣,“主人?你们主人是……”
姑娘笑得含羞带怯,“是我们孟公子了,原来孟妈妈的亲侄儿,继承了这风月楼呢。”
孟妈妈……
范一摇心想,若是这位姑娘知道她口中的孟公子和以前那位“孟妈妈”是同一个人,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开青楼啊!!
范一摇心中莫名生起一股火来,走进风月楼的脚步也变得杀气腾腾。
“我们公子是重感情的人,孟妈妈当初留下来的摆件陈设他几乎没动,全都原样保存下来,换了旁人,怕是早就将姑姑的遗物丢出去换新了。”这位风月楼的姑娘很显然对新主人非常推崇,一路夸个不停。
范一摇听得想翻白眼,还没走到孟埙的房间,又闻到熟悉的茶香。
“公子,范总镖头给您带进来了。”
“进。”
那位姑娘将范一摇领进门后,又在孟埙眼神示意下恋恋不舍地走了。
“你要准备继续经营风月楼么?”范一摇脱口而问,自己也有些弄不明白,为何对这件事会如此在意。
孟埙正在泡茶的手微顿,笑着抬眼,“不然呢?这乱世之下,你又让这些女子往何处去?”
范一摇语塞,顿时如一只打了蔫的鹌鹑。
能沦落风尘的女子,大多数都有可怜的身世,若是这风月楼没了,她们也就真的成了浮萍,连个容身居所都没有。
而如今这颓颓世道,又是谁一手造成的?
见她不说话了,孟埙将一壶茶泡好,为她倒了一杯。
“说吧,为什么想来找我?”
孟埙知道,经过上次雨女之事,范一摇心里气他得很,不到万不得已,估计不会再想见他。
“我又没来找你,是你门口的姑娘把我拉进来的。”
范一摇忍不住抽了抽鼻子,认出这茶是上一次给她泡的顶雾茶。
是她极喜欢的味道。
孟埙轻笑,“你这只小狗狗脾气倔得很,你若不想进来,就凭她们也能把你拉进来?”
范一摇也知道现在不是嘴硬的时候,“我师父不见了,他跟着凤凰火离开,已经多日无音讯,你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吗?”
孟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一张地图缓缓展在茶桌上。
“小狗狗,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一定要让你运送前尘镜去沪城?”
范一摇自然无从揣度孟埙的想法。
孟埙也显然没指望她能回答上来,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洛城安城之间的某处点了点。
“此处名为鹤城,如今虽已经名不见经传,可它在数万年前,却是九州的正中心。”
范一摇惊讶,一直以来,她对上古九州的概念还仅限于各种传说,如今真的对应到了真实的城池,竟有一种微妙的触动感。
“当初我设立九鼎,正是以鹤城为中心放置一鼎,再以八卦方向为延伸,另外分设八鼎。当初你们运送前尘镜时,在奉阳附近的连口山遭遇白骨阵,正是应了东北的艮位鼎。而之后又引你们去沪城,则是应了正东的震位鼎。”
范一摇跟着大师兄学了不少阵法常识,自然懂得八卦方位。
“所以你早就料到我们离开沪城后,会护送风水簪去敦煌,就是为了在那里找到如意爵?”
孟埙点点头:“不错,敦煌位于鹤城西北,应了八卦中的乾位鼎。”
“那之后在永沛县锻造开山斧,就是北边坎位鼎?”范一摇低头看着地图。
“正是,锻造九种铜器,分别需要在其对应的八卦方位,以相应的阵法进行锻造。这次凤凰火从东瀛而来,所为何事想必凤凰他心里清楚得很,但是凤凰还愿意跟他走,说明也有自己的目的。”
范一摇听得云里雾里。
孟埙展开手中折扇,精致如画的面容半掩于后,眉眼如月。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剩下几样铜器么?”
范一摇回忆道:“……忘忧梳,惊天鼓,定情锁,招魂灯……还有一样是你也不知道的。”
孟埙笑吟吟道:“忘忧梳因何得名?小狗狗不如来猜猜?”
范一摇沉吟片刻,蓦地瞪大眼,“该不会是能让人失忆吧?”
第59章 守信契约
从孟埙的表情中, 范一摇知道自己猜对了,她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孟埙慢悠悠道:“忘忧梳,只要执梳之人给人梳头, 便能让这人忘记与执梳之人有关的一切。凤凰火之所以畏惧凤凰,源于他无法摆脱出生自凤凰的记忆,凤凰为主, 他为仆, 而一旦这些记忆消失, 他便可不再受制于凤凰。”
“所以凤凰火应该是找到了忘忧梳, 才来找师父的?可师父为什么要和他走呢?”范一摇惶恐地问。
孟埙摇着折扇笑而不语。
范一摇猛然醒悟到什么,如遭雷击,自言自语道:“师父与凤凰火离开, 是为了忘忧梳, 他想要帮我拿到这件铜器!”
孟埙未置可否,只缓声道:“忘忧梳需要在鹤城锻造,也就是应了中心鼎。若是你想找凤凰,不如去鹤城看看。”
范一摇马不停蹄赶回山海镖局时, 红着眼睛。
运红尘刚好睡醒出来,见范一摇如此, 吓了一跳:“呀!总镖头, 你这是怎么了?”
范一摇胡乱抹了把脸, 也不说话, 直接冲进马棚拉马套车。
“哎, 总镖头你这是要去哪儿?”
这时江南渡也听见动静, 走了出来。
“一摇?怎么了?”
范一摇将忘忧梳的事讲给两人, 说到最后, 声音发涩。
“大师兄, 红尘,师父这次可能真的会死掉了……都是因为我,如果当初我没有自作主张推翻九鼎,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江南渡将手放在她的头上,摸了摸。
“一摇不必自责,师父与那凤凰火之间自有他们的渊源和因果,或早或晚都要了结,忘忧梳也不过是个让他们提早相见的契机罢了。”
但是范一摇却无法抑制心中愧疚,她担心师父,只想立刻去鹤城。
江南渡吩咐运红尘留下来看家,大概一炷香后,便做好一切准备。
正待启程,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来做什么?”江南渡冷冷看着站在马车前的孟埙。
孟埙不拿自己当外人,敛衽准备登上马车。
江南渡横鞭拦住。
范一摇掀开车帘,“大师兄,带上他吧,到时候淬炼忘忧梳,还需要他布阵帮忙。”
江南渡自然不愿与此人同行,只不过他先前许诺过小师妹,会竭尽全力帮助她重立九鼎,不能食言,因而只能放行。
好在孟埙这一路还算老实,并没有再生出什么事端。
鹤城距离奉阳城近三千里,乘马车至少也要七八天,他们日夜兼程,赶到鹤城也是五天后了。
三人分头行动,混入市集,打听凤梧的下落。
“唔……你说一个长相出众的青年,和一个雌雄难辨的漂亮年轻人,我好像有点印象!”
范一摇从一个卖糖水的摊主口中打听到一点关于师父的消息。
“我前两日出城回村,路过一处破庙,好像在门口看到过你说的这两人。”
范一摇立刻道:“那庙在什么地方,能跟我说一下么?”
“哎,西门出城,往东去,得有个二三十里的样子。不过我路过那里的时候已经是几天前了,小姑娘你现在要去找人,恐怕是要扑个空的。”
“那你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么?”
摊主好笑道:“我只是路过,怎么会知道他们要去哪里?”
“那你废什么话!”
摊主正欲发火,却被塞进手里一块大洋,有些不敢置信,放进嘴里咬了咬,又吹了一下,确定是真的。
心中那点火气随之烟消云散,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记得路过那破庙时,其中一人是被用绳索绑着的,也不知道这里面牵扯了什么是非。
摊主有心想要提醒这寻人的小姑娘,可惜她留下大洋就跑了,再抬头时已看不见人影。
……
山海镖局在外行走江湖,自然有自己的联络方法,范一摇很快找到江南渡,却不见孟埙踪影。
她决定不等了,先和大师兄往城外跑一趟,按照那摊主指引的方向,寻到城外二十里地的一座破败土地庙。
赶到地方时,天色已暗,破庙距离官道有段距离,周围荒无人烟,几乎都是半人高的枯草。
师兄妹二人正准备向破庙大门走去,范一摇耳朵一动,忽然一把拉住师兄蹲伏下身。
江南渡这时也感应到附近有人,循着脚步声看过去,只见一个白衣紫裙的身影走进庙门。
两人对视一眼。
是凤凰火!
范一摇心急,想要再靠近些,却被江南渡制止,他冲她轻轻摇了下头,示意要谨慎,于是两人半伏着身体,隐在枯草丛里缓慢靠近,从土地庙后绕过去,一点点靠近侧窗。
破旧的土地庙正堂内,凤梧正盘腿坐在土地公像下,闭目养神,若不是他身上捆缚的绳索,会让人以为他是在打坐。
范一摇透过窗格看到这一幕,双眼圆瞪,几乎要忍不住冲进去了。
江南渡一手提住她后脖领,生生将人扯了回来。
范一摇以眼神示意:什么情况!!不是说凤凰火没法违抗师父命令?这怎么还捆上了?!
江南渡表情有些古怪,没有回应。
范一摇只好压下心中惊异,继续偷窥。
一墙之隔,白衫紫裙的凤凰火肤白胜雪,隐藏于乌黑长发中的耳朵比常人尖一些,削薄的嘴唇如久病之人,透着微微的暗紫色。但是看他那精神奕奕的样子,却丝毫不像有病之人。
“主人,看我给你找到什么了!”
凤凰火单手端着一张托盘,盘中放着一只精致瓷碗,兴致勃勃,一副献宝的样子。
“酒酿桂花圆子,我记得你最喜欢吃了。”他走到凤梧面前,屈膝矮下身来,将那碗酒酿圆子奉上,以仰视的姿态,眸光亮亮地看向凤梧。“在这中原之地,想搞到一碗正宗的酒酿圆子可不是容易的事,费了我好大功夫呢。”
面对凤凰火的殷勤,凤梧丝毫不为所动,只是睁开眼淡淡看向他。
“凤凰火,我已经被你在这里捆缚数日,你也该解气了,还不肯将忘忧梳拿给我么?”
凤凰火神情委屈,“主人说的是什么话,我又何曾对主人有气?倒是主人,多年未见,对我如此冷冰冰的。”说到这里,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做恍然大悟状,“哦,我知道了,主人是不喜欢我这个样子,没关系,我换一个。”
凤凰火放下手中托盘,摇身一变。
范一摇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风流俊秀的青年,变成一位妩媚娇柔的妙龄女子,眉眼外形与方才的男身相似,仿佛一对龙凤胎。
“怎么样,主人,现在愿意吃我给你找来的酒酿圆子了么?”女版凤凰火朱唇皓齿,纤纤素手重新将那酒酿圆子捧起,满心期待地看向凤梧。
凤梧叹了口气,“凤凰火,你如今已经入了东瀛,你我分属异邦,昔日主仆之情早已所剩无几,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呢?不如早点拿出忘忧梳,我会履行诺言,用忘忧梳为你梳头,助你摆脱束缚,放你自由。”
凤凰火脸上还挂着笑容,只是面对凤梧的冷言冷语,那笑容变得越来越僵硬。
但手中稳稳端着的那碗酒酿圆子,还是纹丝未动。
“主人,你我之间有主仆契约束缚,你明知道我不会对你不利,却也不愿尝尝我替你寻来的吃食么?”
凤梧不明白凤凰火为什么会对一碗酒酿圆子如此执念,不过为了不再继续纠缠,他微微皱眉,道:“你这样捆着我,我怎么吃?”
凤凰火素手轻拨,以汤匙舀起一勺圆子羹,送入凤梧口中。
凤梧张口吃下,抬眼间对上凤凰火视线,又迅速将目光移开。
“现在,可以把忘忧梳拿出来了么?”他声音冷漠,但那一瞬的眼神躲闪,却暴露他心中慌乱。
凤凰火垂眸,女性形象下,她的睫毛卷曲浓密,鸦羽一般微颤两下,忽地轻笑出声。
“主人,若是我贸然拿出忘忧梳,你再反悔了可怎么办?到时候你强行命令我将忘忧梳交给你,却又不肯为我梳头,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凤梧微微皱眉,“那你想怎样?”
凤凰火抬起眼看向凤梧,眸光熠熠,“不如主人与我订立守信契约,以确保不能反悔吧。”
“守信契约?”凤凰意识到凤凰火在说什么,腾地站起,脸瞬间涨红,身上绳索也随之断开,“你在胡说什么,那法阵……早已在九州失传了!”
“九州失传,东瀛却没有失传。”
凤凰火笑吟吟摸出一张符纸,那符箓不同于东瀛灵怪惯用的黑白阴阳符,而是正经的朱砂黄纸,道家符箓。
凤梧像是看到什么非礼之物,猛地转过身去,露在衣领外的半截后颈红得像是能滴出血。
范一摇莫名其妙,悄声问:“大师兄,守信契约是什么东西?”
怎么师父的反应如此奇怪?
等了半天没有等到答案,范一摇这才侧头看向旁边大师兄,惊讶发现,师兄的耳尖竟然也有点泛红,唇线抿得很紧。
“凤凰火,我是什么样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么?何必闹到如此不堪?”凤梧背对着凤凰火,言语间似乎透着无限疲惫。
“不堪?”这两个字无疑刺痛了凤凰火,她自嘲地笑,“是啊,不堪的从来都是我,不及主人高洁尊贵。既然主人对我如此嫌弃憎恶,当初那事之后,为何不杀了我,不让我去死呢?”
凤梧沉默,凤凰火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眸色氤氲,带着几分负气地说:“那忘忧梳根本不在我手中,主人若不肯与我签订契约,就算了吧。”
凤凰火转身欲走,却被凤梧叫住。
“好,我愿与你订立守信契约。”
凤凰火似是不敢置信,愣了愣。
凤梧这时已经站到凤凰火近前,接过她手中符箓,单手飞快结了个手印,那符箓便在他催动之下化为一缕红色光束,分别缠绕住两人手腕。
“当年是你主动。这一次,换我来吧。”凤梧声音喑哑,托起凤凰火的脸,吻了下去。
范一摇:“!!!”
这一幕着实令她始料未及,看得眼睛都圆了。
随着这一吻,契约符箓化作的红色光束光芒大盛,在两人手臂上越缠越紧,而两人似乎也不打算止步于此,彼此纠缠着退至墙壁,凤凰火那件白色小衫剥落,露出雪白香肩,而凤梧的红色长衫盘口也被解开。
范一摇正看得聚精会神,眼睛却忽然被人蒙住。
轻吟与喘息声传出,她的耳朵也被人捂住。
江南渡为了阻止小师妹看到不可观不可闻的画面,几乎将她整个圈进怀中,可是很快他就觉察出此举的不妙之处。
范一摇听不见奇怪的声音了,取而代之却是大师兄逐渐狂乱的心跳声。此时,她一只耳朵贴在师兄的胸口,一只耳朵被师兄的手捂着,眼睛则是被师兄的另一只手环过来蒙住。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拥挤而燥热,唯有师兄的气息和体温。
她并非三岁稚童,报纸上连载的□□也看过不少,自然知道此时在这土地庙内正在发生什么样的事。
只是此时与师兄共同目睹,更觉难以启齿,脸颊滚烫。
江南渡并不比范一摇好过,他身子僵硬,体温急剧升高,五感敏锐度似乎也无限增强。
小师妹轻浅的呼吸在皮肤表面掠过,带起令人心惊肉跳的颤栗。
纵使惊涛骇浪,也必须波平如水。这般处境,于他来说,近乎行刑。
范一摇觉得身体忽然一轻,竟是被江南渡打横抱起来,身法迅疾如风,几乎只眨眼之间便远远离开土地庙。
两人藏身之处的枯草只发出微弱的声响,并未惊动土地庙内沉溺欲海的主仆。
范一摇被大师兄重新放回地面时,甚至是有点恍惚的。
“唔……我们走了,师父,师父他怎么办?”范一摇抓耳挠腮,看天看地,就是莫名不敢看大师兄,脸上热度褪去,耳朵还是烫的。
江南渡已恢复冷静,带几分嫌弃道:“看样子一时是死不了,等他将这些孽债还清了我们再来寻他。”
范一摇胡乱点着头,想起什么,又问:“忘忧梳不在凤凰火手中,又会在谁手里?那凤凰火可有什么朋友?”
江南渡摇头:“凤凰火前往东瀛,已与九州这边断联数百年。”
范一摇皱起眉,“那就不妙了,这么看,忘忧梳八成是在东瀛那些阴阳师或者灵怪的手中。”
师兄妹两人在马车守到天明,凤凰火终于从土地庙里出来了,步履轻盈地离开,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
范一摇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待确认凤凰火不会再去而复返,迫不及待窜出了马车,向那土地庙冲去。
凤梧在范一摇进来的时候,已经衣衫整齐,只是端坐在土地公神像下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师父!”
听见范一摇的声音,凤梧很惊讶,有些心虚地问道:“一摇?你怎么找来这里了?”
“师父多日不归,孟埙又给我讲了忘忧梳的事,我和大师兄很担心你,怕你被那凤凰火害了。”
一提到凤凰火,凤梧更加不自在,以手掩唇咳嗽一声,“你已经知道凤凰火了吗?”
范一摇卖师兄卖得很彻底,“嗯,师兄都给我说了。”
“哦,都给你说什么了?”很显然,凤梧以为两位徒弟是刚刚才找来,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荒唐事。
“就你们以前的事啊。”范一摇回答得很模棱两可,又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师父,你真的会给凤凰火用忘忧梳梳头吗?”
凤梧神情总算恢复如常,“这恐怕是我们唯一能接触到忘忧梳的办法了。”
“可那样的话,师父你不就有危险了……”
凤凰倒是很看得开,“这世间能给你们致命一击的东西那么多,我只多了一样而已,无妨。”
江南渡根本没有下马车,凤梧跟着小徒弟从土地庙出来,两人对上视线。
凤凰被大徒弟眼中的了然之意弄了个红脸,“看什么?”
江南渡移开目光,拽了拽缰绳,“气色不错,看来昨晚师父休息得不错。”
凤凰惊惧地瞪大了眼。
“你们,你们……”
江南渡慢悠悠道:“我们在此守了师父一夜,不敢惊扰。”
凤凰脸红一阵白一阵。
江南渡难得成功刺激到这只老鸟,心里十分舒坦。
三人准备回他们在鹤城落脚的客栈,可是刚进城不久,范一摇一瞥之间,却看到了一样东西——
一张白狐面具。
那面具歪戴在一个穿着和服的少年头上,笑眼弯弯。
“大师兄,停车!”
范一摇不等马车停稳,便跳下车向后追去,想要寻找那面具的踪影。
可是街上人来人往,全是衣着朴素简陋的鹤城百姓,又哪来的和服少年?
“找什么呢?”
范一摇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回过头。
“大师兄,我……好像看到那个人了。”
“什么人?”
“就是那个……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在亨氏德拍卖行的那天晚上,你将我锁在外面,是一个穿着和服的少年替我破开了你的封印,让我顺利进去。”
江南渡神色严肃起来:“怎么,你又看到他了?”
范一摇点点头,“那人戴着一张白狐脸的微笑面具,很特别。偏偏是这时候,大师兄,你说那个人该不会是和凤凰火一伙的吧?忘忧梳难道在他手里?”
江南渡沉吟片刻,拉着范一摇往马车走,“不论如何,先问问师父,凤凰火是如何与他说的。”
范一摇想想也对,师父这回出卖色相,总归不会做赔本生意,两人既然已经签订了守信契约,那凤凰火一定会将忘忧梳带来。
他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
凤梧说凤凰火与他约定三天后见,奇怪的是,这三天却一直不见孟埙的踪影。
范一摇有些心累,眼看如今忘忧梳就要有着落,可是锻造忘忧梳的阵法他们却毫无头绪。
早知道她就应该跟在孟埙身边,时时刻刻盯着他才对。
第60章 三梳
凤凰火很守信, 三天后果然重新回到土地庙。
两人约定在此见面,凤凰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经过那晚的结契,双方态度都有所转变, 凤凰很难再做到冷面相对。
“忘忧梳带来了么?”他尽量不去看凤凰火的眼睛。
自变回女身之后,凤凰火就一直维持少女的模样,身高比凤梧矮半个头, 总是一脸濡慕抬头望着他, 像个单纯的小女孩。
“想要拿到忘忧梳, 主人要随我去个地方。”
范一摇和江南渡一直远远盯着土地庙, 不多时见凤梧和凤凰火从里面出来。
她隐约感觉不妙,“怎么回事,师父这到底是拿到忘忧梳了还是没拿到啊?”
江南渡看了一会儿, 道:“他们往东边的树林去了。”
于是两人悄悄跟了上去, 因为怕凤凰火发现,也只能远远坠着,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凤梧已经跟着凤凰火在树林里走了快一个钟头了,终于耐心告罄, “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凤凰火冲凤梧乖巧地一笑:“主人不是想要忘忧梳么,咱们自然要去忘忧梳所在的地方。”
凤梧自嘲地笑了笑, “如今你我已经签订了守信契约, 还这么忌惮我吗?依然不敢将忘忧梳带在身上?”
凤凰火立刻否认, “主人误会了, 毕竟今天对我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 总归要有些仪式感的, 难道主人想要在那间破土地庙里结束我们两人的关系?”
凤梧语塞, 心中竟生出一丝苦涩的味道。
这会儿她倒是嫌弃起那间土地庙了, 那晚却不见她说什么, 可见如今她真的已经看开,那等亲密事于她来说,也不过是结契必要的流程罢了。
两人一直走到一片空地才停下来。
凤梧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的空地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有人刻意将树木清除掉了。
空地的正中摆着一张秦汉风格的檀木矮桌,桌前摆着圆形蒲团,桌上有一面镜子,还有一把梳子。
那梳子是铜制的,因年代久远而暗黄发乌,看着十分不起眼,却是九鼎化为的铜器之一,忘忧梳。
“怎么样,主人,我没骗你吧,我真的找来了忘忧梳呢。”凤凰火目光落在铜梳上,眸色渐深,似陷入回忆,“你知道我为此到底付出了什么……称之为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为过了。”
“是吗,那真是辛苦你了。”
这不咸不淡的语气令凤凰火有些恼怒,意味不明地深深看了凤梧一眼,随即眉宇舒展,解开了束发的发带,满头乌丝瞬间倾泻,长至脚踝,衬得白皮盛雪。
凤梧看得一时有些晃神。
凤凰火朱唇轻挑,眸光波动,敛衽坐于蒲团上。
簌簌风过,吹得林中树叶响动,有零星几片金红的树叶被吹拂到凤凰火白衣紫裙上,还有她如瀑的黑发上。
凤梧看着这一幕,依稀间,仿佛又回到了数万年前那一晚,他初次涅槃,落下的涅槃之火,在铺满金色落叶的树林中化形。
当初,她也是披散着一头漆黑长发,懵懂向他望过来。
“主人。”
凤梧被凤凰火这一声唤回了神,看到她双手捧着铜梳,冲他盈盈而笑。
“主人,忘忧梳在此,烦请为我梳头。”
凤梧稳了稳心神,努力将那些久远的几乎已经尘封失色的画面从脑子里挥除,走过去接过忘忧梳。
不要说他此时已经与凤凰火签订了守信契约,忘忧梳在手则必须履行为她梳头的承诺,即便他们之间没有这道契约束缚,他也会允她自由。
或许,这就是她数万年的心魔。
凤梧手中拿着忘忧梳,站在凤凰火身侧,轻轻落下一梳。
凤凰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以及为自己梳头的凤梧,目光中不禁流露出些许痴念。
她口中轻声呢喃:“一梳,忘却前尘……”
凤凰火的头发顺滑无比,从头梳到尾,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凤梧又抬手,梳第二下。
“二梳,恩断义绝……”
随着忘忧梳的每一次梳下,凤凰火都觉得镜中男子的面容模糊了几分,那些日夜纠缠她的记忆,如蒙了尘的珍珠,正在随着铜梳落下而飞速暗淡。
凤梧再抬手,准备梳第三下,手却忽然被凤凰火抓住。
两人就这样僵持片刻,于铜镜中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凤凰火终是轻轻放了手。
“三梳……形同陌路……”
忘忧梳一共梳三下,即可令被梳头的人忘记与梳头人有关的一切。
当凤梧缓缓将第三梳从发根滑落至发尾,凤凰火闭上眼,眼泪从面颊滚落。
凤凰火从属于凤凰,生生世世,亘古不变。但若是彻底忘记凤凰,她便不再受制。
只是听过一段有关忘忧梳的传说,她便上天入地想办法将这东西找到,为的就是摆脱束缚,恢复自由。
可是为什么真的得偿所愿这一刻,她却哭了?
凤梧给凤凰火梳完最后一下,看到她那滴眼泪,竟是不由自主伸出手,为她轻轻拭掉泪水。
泪水还带着热度,沾染在指尖,逐渐变得一片冰凉。
范一摇隔着树丛,远远注视着师父为凤凰火梳头拭泪,心里忽然泛起酸涩之意,眼睛竟不知不觉也跟着湿润起来。
“大师兄,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难过。”
江南渡看了小师妹一眼,说出的话却极度冰冷理性,“注意,现在开始,凤凰火不再记得师父了。”
范一摇心里一惊,立刻打起精神,手也摸上烛息刀,时刻准备凤凰火发难。
树林中央空地,凤凰火浓黑的睫毛轻颤,倏然睁眼,看着面前站立的陌生男子,神情戒备。
“喂,你是什么人,怎么拿着我的铜梳?”
凤梧不动声色收回刚刚为凤凰火擦眼泪的手,垂眸看了眼手中铜梳,温和道:“你方才已经同意把这梳子送给我了,不记得了吗?”
凤凰火有些狐疑,四下打量了一番,竟不记得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又是如何与眼前这人相遇。
凤梧欲将忘忧梳收入袖中,却被凤凰火一把抓住手腕。
“咦?你是九州异兽?”凤凰火盯着凤梧看了半晌,忽然轻佻地笑起来,“算了,看在你长得还不错的份上,我就饶你这一回,梳子拿来!”
“那你可还记得,你这梳子是从哪里来的?”凤梧拿着忘忧梳的手抬高,让凤凰火抢了个空。
凤凰火得到忘忧梳的因缘与凤梧相关,所以她甚至连梳子的来历都不记得了。
“你管我从哪里来的,快点把梳子还给我。”
凤凰火跳起来准备再次抢夺,凤梧却忽然垂了眸子,认真看她。
“这把梳子我很喜欢,送我可好?”
他神色平静,声音低沉,两人挨得极近,那凤凰火被看得竟是失了一下神,脸颊奇异地漫上晕色。
范一摇躲在远处,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只是看那暧昧的互动,不禁感叹出声:“想不到,师父还有这样的一面呢。”
江南渡反应迅速,立刻问:“怎样的一面?”
范一摇:“大师兄你不觉得,师父这样……很有魅力嘛?”
江南渡语气生硬:“不觉得。”
范一摇啧啧摇头:“哎,你又不是女孩,肯定不懂。”
江南渡默了半晌,问:“女孩……都喜欢这样的?”
范一摇侧过头,见大师兄正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忽然尴尬起来,忙移开视线,摸摸鼻子不再说话。
这边凤凰火目光上上下下在凤梧身上打量了一遍,细眉微挑,忽地笑:“你想要这把铜梳?行啊,那你……准备用什么来换啊?”
凤梧对这般明目张胆的调戏无动于衷,取出一支白玉笛,横在唇边,“我给你吹一首曲子吧。”
凤凰火并没有真的拿那把梳子当回事,反而被面前的男人引起了兴致,头一歪,身子向后一靠,大爷一样翘起了二郎腿,笑眯眯道:“那你先吹一首曲让我听听,听得我高兴了,说不定这梳子就给你了。”
悠扬笛音回荡于山林,如浅滩细流,润物无声,拥有可以抚平一切躁动的力量。
凤凰火原本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在自己面前吹笛的男人,可是渐渐地,却被那笛音吸引,竟是听得入了神,总觉得这情景有些似曾相识。
一曲奏毕,凤梧见凤凰火半晌没说话,便道:“这首曲子够换你的铜梳吗?”
凤凰火眉梢微挑,故意找茬道:“一首曲子哪够?我这梳子可是足重的黄铜,你还不得吹个十首八首的?”
凤梧竟也没恼,脾气极好地问:“好,那是十首还是八首?”
凤凰火愣住,似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凤梧在问什么。
凤梧重复:“是十首,还是八首?”
凤凰火:“……十首!”
凤梧:“好。”
接下来,凤梧竟当真坐下来,一首接一首地给凤凰火吹起了曲子。
凤凰火听着听着,看凤梧的眼神渐渐变了,心中打定了主意,不管这男人吹几首曲子,她都不打算将铜梳给他。非但不给,还要将人强行留下来。
至于留下来做什么她还没想好,反正就算是单单用来给她吹曲子解闷,那也是好的。
凤梧与凤凰火就这样坐在林中,男子仙人之姿,凝神吹笛,女子艳丽明媚,支颚倾听,美好如画卷。
范一摇也看得入神,甚至觉得,如果师父能和凤凰火一直这般相处下去,也是很好的。
然而就在这时,林间有沙沙响动声。
“来了,是东瀛人。”江南渡低声提醒。
范一摇竟并不觉意外,只是看那林间如同神仙眷侣的一对璧人,有些不忍。
这诗意盎然的一幅美卷,终究是要被毁了。
十几道人影向着凤梧和凤凰火飞速包围,范一摇本打算和大师兄上前支援,却看到师父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向着他们轻轻摇了两下。
这是不让他们过去的意思?
范一摇回头去看江南渡,“大师兄,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江南渡目光扫过那群阴阳师的站位,眉间微蹙一下,复又恢复如常:“既然他不让我们过去,便再继续看看。”
凤凰火听见林间动静,神色也变得警觉起来,待看清了那些人头戴乌帽身穿狩衣的模样,才重新放松了身体,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瘫坐着,半眯起眼,听得享受。
“凤凰火,君明大人下令,命你就地斩杀这只九州凤凰,不得延误!”为首的一人来势汹汹,以日语命令。
凤梧依然在吹笛,仿佛对这些突然出现的人视而不见,笛音甚至都没有吹错一个。
凤凰火有些惊讶地看向凤梧:“凤凰?说谁?他吗?”
这伙人正是来自东瀛的阴阳师,只见他们纷纷从宽大的狩衣衣袖中拿出一张张阴阳符,以两人为中心开始结阵。
那一双双警惕的眼睛,全都看着正在吹笛的男子,可男子却只是眉目低垂,神色温和,白色玉笛被他轻握在手中,传出美妙温柔的旋律。
“小心他的笛音,听说凤凰可以用笛声发动攻击!”
阴阳师中一人提醒,同时,数十道阴阳符忽然齐齐升至半空,随着阴阳师们齐结手印,蓝白色的符光自阴阳符中发出,彼此联结交叉,渐成一张巨网,将凤梧与凤凰火困在其中。
凤凰火此时已经知道这吹笛男子的身份,却并没有动手,只是定定看着对方,疑惑道:“喂,你刚刚怎么不逃?没听他们说要来杀你?”
原本在巨网封合之前,他是有机会逃离的,可是他却没有动,依然凝神吹曲。
终于,十首曲子吹奏完毕,凤梧才平静地抬眼:“现在可以将铜梳给我了?”
凤凰火不可思议,“这把梳子就这么重要?比命还重要?”
更何况,东西原本就在他手中,他刚刚若真的趁她被那帮阴阳师分神跑了,也就跑了,也不一定会被他们追上。
凤梧看了凤凰火一眼,淡淡道:“梳子重要,但是没有离开,是因为曲子没吹完。曲赠知音之人,不可半途而废。”
凤凰火怔然,一瞬间,心仿佛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
“凤凰火,你想违背君明大人的命令么!凤凰已困于阵中,快用你的火焚杀!”
凤凰火衣袂和长发随着阵法中气流飞舞,身上火气阵阵,看得出心情烦躁。
“闭嘴,吵什么!”
然而,就是迟迟不肯对凤凰动手。
阴阳师面面相觑,目光中不约而同流露出疑惑之色。
不是说凤凰火忘记凤凰,就不会再受制于他了么,为什么她还是不肯对凤凰下杀手?
“喂,君明家的人我可不敢得罪,我象征性对你动手,待会儿你自己机灵着点,等我用火将这阵法轰开缺口,你便逃了吧。”凤凰火悄声对凤梧道。
这回轮到凤梧愣住,神情复杂,“你,不杀我?”
这么漂亮的男人,用火烧坏了多可惜。
凤凰火瞋他一眼,“废什么话!接招!”
凤凰火手中升起一团火球,佯装攻击凤梧,她一开始不了解凤梧实力,放水放得严重,可渐渐发现,尽管她将出招速度一提再提,对面的男人却总是不费吹灰之力轻松躲开。
最关键的是,他的动作从始至终都是从容的,不紧不慢,没有半分慌乱或是急促。
凤凰火被激起了战意,看向凤梧的眼神越发神采奕奕,有种棋逢对手的酣畅与兴奋。
范一摇迫于凤梧指令,一直在阵外观战,可是眼看着师父深限于阴阳师法阵,又与凤凰火缠斗不休,她就有些看不下去了。
“大师兄,我们得去帮师父了。”
然而没得到江南渡的回应,却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老凤凰这么多年也是没有白养孩子,关键时刻,小徒儿还是很惦记他的啊。”
范一摇眼中流露出惊喜之色,回头看向来人,“孟埙,这么多天你去哪里了!”
江南渡面对孟埙的突然出现,却似乎并不意外,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是目光扫过小师妹脸上表情,抓着马鞭的手收紧了些。
孟埙摇着折扇,却不回答,向那些阴阳师点了点,“东瀛人的这个阵法正适合锻造忘忧梳,小狗狗进去,听我指令。”
范一摇知道,在锻造铜器这件事上,孟埙向来是可靠的,更何况她本就急着驰援凤梧,眼看着凤凰火又是一个火球砸向凤梧,她没有丝毫犹豫,提起烛息刀冲入阵中。
“一摇等等!”
江南渡伸手抓人,胳膊却莫名被某种力量拦阻,手堪堪擦着范一摇的衣袖掠过。
他眸光一沉,长鞭迅如雷电甩出,毫不留情缠住孟埙脖子。
孟埙无动于衷摇着手中折扇,唇角笑容未变。
“烛龙,做什么一见到我就要打打杀杀,别忘了,我们如今目标一致,都想锻造铜器,重立九鼎。”
江南渡冷笑:“你以为我看不出那些东瀛人布的是什么阵法?他们这次明摆着,就是冲凤凰来的。”【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