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画皮
江南渡冷着脸看向面前五道从天而落的酒柱, 忽然挥鞭抽过去。
鞭子依次破开五道酒柱,发出五种不同声音。
江南渡侧耳听,阖目分辨:宫、商、角、徵、羽。
“你早知道这鬼市饭店是他所设, 又故意引一摇到此?”
凤梧难得流露出心虚表情,没有答话,反而冲范一摇招招手, 慈眉善目:“一摇呀, 过来。”
范一摇已看出这两人有蹊跷, 一时间倒是不担心会被酒淹死, 正欲上前,却被江南渡抬臂挡了回去。
凤梧叹道:“南渡,你想是也看出来了, 这阵法只有一摇能解。你若一味阻拦, 所有人都会丧……咳咳咳……”
江南渡一鞭子缠过去,没让凤梧将话说完。
“今日我在,便不会让她卷进来。”他字字沉稳平常,一身杀气却已外放, 不容违逆。
凤梧双手抓住绕颈的长鞭,快要翻白眼, 听小徒弟叫了声师兄, 才终得解脱, 一阵猛咳后, 眼泪都落下来, 看上去梨花带雨。
范一摇耐心告罄, 皱着眉不满问:“师父, 大师兄, 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能不能说句人话了?”
凤梧张了张嘴,在大徒弟凌厉的目光中瑟缩起来,干笑道:“没什么,没什么。”
江南渡收了鞭,再次以鞭抽打酒柱。
凤梧趁江南渡不注意,悄悄抬手轻碰两下自己耳朵,以眼神示意范一摇。
范一摇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发现大师兄抽打酒柱的声音渐成曲调,才意识到,他这是在以击打酒柱的方式奏曲,师父让她仔细听。
大堂内酒液已渐渐没过膝盖,江南渡手中长鞭快到几乎成虚影,击出的乐曲也逐渐激昂急促,如千军万马奔腾过境。
鬼市饭店内的鼓乐似乎也在有意应和,只是那声音浩如江海,音波层层叠叠扑来,江南渡的额上渗出汗珠,似有招架不住之状。
“南渡,别再勉强,你破不了此阵!”凤梧神色渐渐凝重,上前想要拉住江南渡,阻他继续挥鞭。
江南渡回手一鞭,裂帛之声传来,竟是直接将凤梧的长衫下摆抽得撕裂开。
“胡闹。”凤梧也恼了,抽出腰间白玉笛,很快便与大徒弟缠斗一处。
也不知是不是范一摇错觉,只觉得那酒流下的速度越来越快,酒液水位快速暴涨,几乎漫到她胸口,估计用不了多久,便会没过头顶。
此时那些被珍馐琼露迷失了心智的毕方村民也总算惊醒,被眼前景象吓到。
“快!不会水的,站到椅子上去!”
大家避开在酒柱下打斗的江南渡和凤梧,跑去餐桌边拖拽椅子。除了阿南母子,此次进来的多为青壮年男子,倒是训练有素,很快寻到自救之法。
范一摇一开始还担心椅子不够用,直到看见所有人都站到了椅子上,还有四把椅子空着。
她心念一动,突然想起了火车上那两名异兽对鬼市饭店的描述——
“……他们一行十八个人,走进饭店后,发现屋里摆了两张大圆桌,上面满是山珍海味,每桌边上放有木椅,桌上又摆碗筷杯碟,不多不少,刚刚是十八个人的份……”
若是鬼市饭店刚好能够按照人数提供餐具和座椅,那么除了她,师父,大师兄三人的椅子,那第四把空出来的椅子,又是为谁准备的?
鬼市饭店的一楼大厅一览无余,并无藏身之处。
范一摇不禁抬眼,再次看向二层,那里是鼓乐和诗吟传来的地方。她心中怀疑更甚,眼见这边暂时出不了人命,便将烛息刀高高掷出,刀尖直插入大堂木柱。
她倒要看看,这鬼市饭店的二层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纵身而跃,脚尖踩在烛息刀上借力,再轻轻凌空一翻,范一摇便轻轻松松越过了二层围栏,双脚落地。
眼前是红木隔扇门,范一摇回手拉动系在烛息刀刀柄的绳索,归刀入鞘,全神戒备,将隔扇吱呀推开。
门扇里又是一重隔扇,她眉头皱了皱,怀着恼意,再开二重门。
三重门过后,终于不再有门,入眼所见是满室薄如蝉翼的轻纱卷轴,一卷一卷自房顶吊下,飘飘荡荡,层层叠叠,透出灯火,营造出一种朦胧氛围。
轻纱上以墨题字,范一摇目光大致扫过,饶是她平时对读书没太大兴趣,也认出来,这些纱轴上写的均是唐诗,而且多为盛唐所作。
这室内的鼓乐声反倒比外面小了,轻纱无风自动,如美人罗裙。
“什么人!”
范一摇忽然感觉前方有人影,惊得拔出烛息刀。
那人却没有动,也没说话。
范一摇迟疑片刻,走上前几步,才看得更清楚了些。房间尽头一位红衣女子,正席地抚琴,只是面容被纱轴遮挡,看不清长相。
“是人还是鬼?”
对方依然不作答,范一摇心想不管它是人是鬼,能搞出个鬼市饭店在这里害人,大抵不是什么好东西,十有八九是作恶的异兽或者阵法师,因此也不客气,矮身前冲,破开重重纱轴,烛息刀高高举起,向着那红衣女子劈过去。
当一声。
随着隔阻在两人之间的最后一层纱轴断落,红衣女子忽地举起一柄合拢的折扇,格挡住范一摇这一刀。
而范一摇此刻也随着女子动作,终于看清对方面容,不禁惊呼出声:“是你!”
女子艳丽如画的脸上露出略显哀怨的表情,“范总镖头,还真是下得去手啊。”
……
江南渡看到范一摇跳上了鬼市饭店二层,瞳孔微缩,想追上去,却被凤梧缠得无暇分身。
“你们要将她引向何处?”他冷眸深处泛起隐隐血色,如冰封湖面下压抑到极限的火山熔岩。
凤梧默了一瞬,干笑道:“你不是都已经猜到了么。”
“他要利用一摇锻造第三件铜器,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江南渡似是想到什么,忽然面带鄙夷嗤笑一声,“你不会是为了那个女人吧?”
凤梧瞬间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有些气急败坏:“说什么呢!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再怎么说,我也做了一摇这些年的师父,会害她么?锻造铜器,也只是帮她找回自己。”
江南渡冷笑,“找回自己?要她再体验一遍千刀万剐之痛?”
凤梧不说话了。
趁凤梧这片刻的分神,江南渡发了狠将长鞭一甩,直接将人抽飞到酒楼尽头的墙壁。
凤梧几乎被摔成一块人饼,眼冒金星,扑通一声狼狈掉进酒液里。
此时大厅内的酒浆已经是能完全没过成年男子的深度,毕方村民们纷纷抱着漂浮的木椅,这才不至于被淹。
凤梧水性不好,在酒里扑腾半天,实实在在吞了几大口,好不容易爬到那张大圆桌上。
他望着大徒弟翻身跃上酒楼二层的身影,没有再追,只是颇为疲惫地叹息一声,喃喃道:“可她总该知道的,那毕竟是她的过去,你我无权替她作出决定……”
……
“你……还活着?”范一摇错愕盯着孟画慈那张脸,恨不能用手指上去戳一戳,看看是不是真实的。
“怎么,范总镖头不想我活着么?”孟画慈明眸浅笑,手腕一抬,用折扇轻轻荡开烛息刀,随之折扇在手中挽了个花,飒然抖开,不紧不慢扇起来。
她一腿膝盖撑起,手肘撑膝,以手撑头,闲散歪靠着,额前两缕发丝垂落,有种难以言喻的风流之姿。
范一摇看得后颈汗毛立起,猛然退后,盯着孟画慈那双似笑非笑眼:“不对,你,你不是孟老板,你……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你觉得我是谁呢?”孟画慈依然在笑,只是那执扇轻摇的手却在范一摇的注视下,一点点化作了白骨。
画,画皮……
范一摇双眼蓦然瞪大。
她早就觉得这位风月楼老板鼻子眼精致得仿佛工笔描画,像聊斋里的画皮妖鬼,不成想居然还真的是。
“数万年来,我不知道换了多少身份,多少皮囊,也快忘记自己是谁……”这番话与其说是冲着范一摇,倒更像是孟画慈对自己说的。她见范一摇盯着自己的手,目光也落在那只白骨手上,抬起活动活动白森森的指骨,浑不在意状。
范一摇从惊悚中回过神,脑子里只牢牢记住“数万年来”这四字。
活了数万年,这可是个老妖……
她二话不说一刀劈过去,正中孟画慈乌墨一样的发顶。
然而预想中的血溅当场脑瓜开瓢并没发生,烛息刀的刀刃就像砍在了一段柔滑的丝绸上,眼前红衣美人在刀下也变作飞舞的红绸。
范一摇感觉不妙,转身想离开,可是房间内那无数纱轴却像活过来一样,彼此交叠穿插,并没有伤她的意思,只是编织出一片白花花的迷宫,将她包围,阻她去路。
她知道这是陷入对方阵法,盲目挥刀已不顶用,便安静下来仔细观察,发现在无数题诗的卷轴中,唯有一幅十分特殊,竟是张男子的全身画像。
男子眉眼看着熟悉,画轴舞动着向她迎面飞来。
范一摇向后躲闪,后背却撞在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
“小心。”一道男子声音自身后响起,低沉而温润。
范一摇浑身僵硬,认出这是孟埙的声音,可她却不敢回头,因为她看到扶住自己胳膊的手。
那是一只……森森白骨手。
她艰难吞了吞口水,就是这片刻的僵硬,那张男子画像的卷轴轻轻自她面上拂过,如冰凉水波,落向身后。
后背坚硬冰冷的触感逐渐变得坚实,温暖,有了血肉和心跳。
男子低低笑了一声,似哀叹,又似调侃逗弄,“真的不认得我了啊,小狗狗。”
这最后一个称呼让范一摇瞬间炸毛,哪还管他是白骨精还是画皮鬼,回转过身举刀便砍,可是在对上那双清亮平和的眸子时,却顿住了。
说来也奇怪,孟埙生着一双狐狸眼,本该最为魅惑勾人,以往那些时日的相处中,范一摇也给这人定性为“骚狐狸”那一挂。可此时此刻,与之对视,非但看不到分毫轻浮妩媚,倒是在这般坦然目光的注视下,生出几分自惭形秽来,只觉得任何阴暗龌龊的想法都不该冒头。
孟埙见范一摇身上杀气逐渐溃散,眼神也从愤怒戒备变得茫然迷惑,又故意俯身凑近。
“这世间之人谁都可以忘记我,可是唯独小狗狗你不记得我,我会难过呢。”
“别这么叫我。”范一摇恼火道。
孟埙却不怕死,眼里笑意荡开:“你不就是天狗么,怎么就不能叫小狗狗了,当年你可是十分愿意我这样叫你的。”
范一摇觉得自己判断失误,这人明明就是一身骚,刚才肯定都是错觉。
“你怕是认错人了吧,我以前又不认识你。”范一摇皱着眉,一脸不爽,“所以你到底为什么变成一副骨头架子了?是修了什么邪术?”
孟埙难得敛去几分笑意,淡声道:“如今我以本来面目出现在你眼前,你却依然认不出,看来对以前的事的确是忘得干净了。”
范一摇只当这人是在鬼言鬼语。她暗中蓄力,觉得此时恰是出手良机,便飞刀而出。
烛息刀如旋回飞镖,来回几个旋转,刀尾缀着的绳索三两下将眼前之人捆成个粽子。
“呼——”
范一摇拍了拍手,很是得意。
孟埙垂眸看了看身上绳索,却再次轻笑出声。
范一摇不满,瞪眼道:“你笑什么?死到临头还不知道么?”
孟埙弯唇:“小狗狗想要我的命,我自然是愿意给的,只是眼下还不行,能不能再等等?”
他说得很认真,竟好像当真在与范一摇商量着他的死期。
范一摇莫名觉得耳热,躲闪孟埙的视线,心里泛起一股她自己也说不清的酸涩感。
还真是见了鬼。
“这鬼市饭店是你弄出来的?”
“不算是。”孟埙回答不像作假。
“那我们能出去吗?”范一摇又试探。
“出不去是因为阵法,阵法破了,自然就出去了。”
“那你会破阵?”
“会。”
范一摇总算是松了口气,“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出去吧,再耽搁下去,全都要变成生腌了。”
孟埙看着范一摇笑,“可我没说我愿意破阵啊。”
范一摇差点心梗,烛息刀就要冲这人脸上拍过去。
孟埙却不急不缓道:“可我愿教你破阵。”
第42章 天神帝俊
范一摇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不禁想到在亨氏德拍卖行时,孟画慈努力想要教她使用风水簪的情景。
于是她将烛息刀一横,架在孟埙脖子上。
孟埙却丝毫不为所动, 闭上眼,大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范一摇终究是没法这样直接噶了他,拖着大家一起跟这疯子被活埋。
“好, 那你说, 这里的阵法该怎么破?”
话音未落, 忽然一声巨响, 缠绕在两人身边的白色纱轴竟是齐齐被外力扯裂,零落如残花,徐徐坠地, 露出大敞四开的门洞——
三重隔扇门, 此时竟然全被人暴力拆毁。
在范一摇近乎呆滞的目光中,江南渡携满身霜寒,如煞神降临,黑着一张脸出现。
“大, 大师兄……”
江南渡扯过范一摇手腕,一鞭子冲孟埙抽过去。
捆缚孟埙的绳索忽地一松, 便见孟埙也如那一张张纱轴离散飘落, 身形消失不见, 唯留下声音回荡。
“小狗狗, 侧耳认真听, 此曲名为《西极天马歌》, 想要破阵, 以厅堂内酒柱作此曲即可……”
江南渡眼中怒意滔天, 长鞭抡空, 将满室雕梁画栋抽个粉碎,却依然无法制止那声音传播。
“一摇,不要听他胡说八道,我自会带你离开。”他虽表面维持镇定,微颤的声音却暴露了内心惊惧与不安。
“大师兄,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孟埙他就是孟画慈。”
江南渡闭了闭眼,还报以最后一丝侥幸。
“一摇,等我们离开这里再说。”
“大师兄,你和师父应该也知道,孟埙为什么一定要我来破阵吧?”
范一摇垂下眼,想到之前在亨氏德拍卖行时大师兄说过的话,他说孟画慈想要用她做引,锻造风水簪。而再之前,早在连口山,大师兄也说过有人想要利用白骨阵淬炼那面前尘镜。
“所以孟埙引我来这里,是为了锻造第三件铜器?”
“一摇,师兄先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一定把所有事解释给你……”
范一摇却将手从江南渡掌中抽出。
此时耳边充斥着鼓乐之声,与方才江南渡击打的旋律如出一辙,范一摇一步步向着门口后退。
“一摇……”
自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师兄露出这般近乎恳求的神情。
她突然转身全力向外奔跑,头也不回。
江南渡在她身后唤她,却没有像以往那般追上来拦阻她。
范一摇很快跑到二层围栏处,此时整个一层楼已经全部被酒浆淹没,甚至二层的跑马廊上也已经漫上酒液。
毕方村民们个个抱着木椅,几乎筋疲力尽,相互扶持着努力爬上二层围栏。
唯有凤梧双颊绯红躺在大圆桌面上,起起伏伏漂在酒池中,见范一摇跑出来,还十分愉悦地在池水里舀了一盅酒,风姿绰约地遥遥相敬。
“一摇啊,来,随为师干了这一杯……嗝!”
范一摇:“……”
经过前两次经验,范一摇几乎已经确定,锻造铜器对她来说不会有什么危险,只会短暂昏迷。而昏迷期间她所看到的那些梦境,也或许,根本就不是梦。
江南渡这时也出来,还没等他开口,范一摇便抢先一步。
“大师兄,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她语气坚定,不再是任性之言。
江南渡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坍塌,他缓缓收紧拳,缠绕在掌心的鞭子勒得指节发白。
“一摇,你要知道,这么多年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希望你只做自己。”
范一摇点点头,声音很轻:“嗯,我知道的。”可随即她又道:“但师兄,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该如何做自己呢?况且孟埙那家伙拉了这么多毕方鸟下水,也不好让大家一起陪葬吧。”
江南渡沉默,看着被他小心呵护了十余年的小师妹拔出烛息刀,拨来两张空椅,借力踏上水面,向着那五道酒柱飞掠过去,终究一动未动。
范一摇自小跟着师父师兄走镖,接触三教九流,也曾跟着那些拉二胡弹琵琶的卖艺者学过些音律,而孟埙口中这首《西极天马歌》虽然气势磅礴,听起来跌宕起伏,但仔细分辨,旋律极为简单。因此她以烛息刀击打,稍微试了几次,便试出音调。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从范一摇开始击奏第一个音符,消失已久的男子吟诗声复又响起,这声音明显不是孟埙的,不过此时范一摇已经来不及深究。
她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楼内鼓乐,一边回忆方才大师兄击打酒柱的顺序节奏,很快便击奏成曲,与楼内乐声相互契合。
最开始,还是阿南发现了端倪,窝在母亲怀里,用手指了指屋顶,“娘,你看!”
阿南妈生怕他的声音打扰到范一摇,忙捂住小儿的嘴,目光却还是下意识往他所指方向看了眼。
这一看,不禁惊呆了。
只见整座古楼的房梁上开始有红色的光点向外弥散,而房梁则随着这些光点的散落而逐渐分解消失,紧接着是门窗,立柱……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随着这首《将进酒》吟唱至最后一句,范一摇也刚好奏完这首曲的最后一个音符。
她眼前一黑,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而与此同时,酒浆不再倾倒,五道酒柱逐渐变成断珠,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黄金灯盏突然齐齐向房顶内缩进去,也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只见五座灯盏正中心的覆海自动打开,一件黄色铜器缓慢坠落下来,周身金光在下坠过程中逐渐由金黄色转变为青绿色……
室内酒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下去。
“得救了?咱们得救了!”
“是范总镖头救了我们!”
“我们是不是能离开这里了?”
毕方村民开始欢呼,随即整栋古楼猛然震颤两下,竟是整体原地爆开,一片惊叫中,室内所有陈设皆化为漫天红色光点。
江南渡在混乱中以长鞭卷住自半空下坠的少女,将她拉入怀抱。
此时少女双眼紧闭,显然已是失去意识。
他轻轻为其理顺额前碎发,手指轻颤,说不清楚是心疼,还是害怕。
这次,她又会想起什么?
那种不可控的无力感让江南渡身心俱疲,如果可以,很想这样抱着人一走了之,只要他想,可以去一个永远不被人找到的地方。
可是脑子里回荡的那句话,还是让他什么都没做——
师兄,我如果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该如何做自己?
……
范一摇是被脸上一阵凉意惊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一棵枯树下,周围一片冰天雪地。刚刚正是树梢上积雪被风拂落,砸在她脸上。
白茫茫的天地,看得久了眼睛有点疼,她漫无目的,正准备闭上眼继续睡回去,却有一物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一道修长飘逸的身影,踏雪而来,行至她跟前却未停留,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她一样。
仙气飘飘的衣摆经她面前而过,只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浅浅脚印。
初创般的天地自此有了痕迹,那人如一柄标尺,在她面前丈量出时空的宽度与深度,使她有了行进的方向。
于是范一摇起身,踩着那人踩出来的脚印,飞快追了上去。
那人似乎感受到她的尾随,转身望过来。
逆光中,范一摇抬起头,一双圆圆的眼睛睁大,记忆中好像从没有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他长发如瀑,一袭白袍,额前两缕发丝随风轻舞,面容清贵冷峻,如霜雪般冰清傲骨,不可攀附。
“我道是谁,原来是一只小天狗啊。”男子轻笑。
范一摇两只毛茸茸的前爪踩在男子在雪地里的脚印,不安地动了动,竟是生出一丝自惭形秽来。
男子似乎觉得有趣,“无事可做么?”
范一摇似懂非懂,干脆在雪地里一屁股坐下来,摇着尾巴。
“让我想想……九鼎立成后需人看管,你可愿来助我?”
范一摇尾巴摇得更快了。
男子笑容更甚,“那就跟我走吧,不过既然要为人间看守九鼎,这样可不行……”
他衣袖轻拂。
范一摇仰着脑袋,只感觉一阵冰凉水波般的触感掠过面颊。
宽大的袖摆再次落下,原本雪地里蹲着的天狗幼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顶着一对包包头的白衣小女孩。
范一摇盯着自己的“前爪”,目瞪口呆。
族中长辈总是嫌她没天赋,到了这个年纪还不能化形,没想到今天终于化出了人身!
这人怎么做到的诶!!
“你,你是阵法师吗?”范一摇结结巴巴盯着男子问。
男子轻笑:“是啊。”
她怎么不知道阵法师有这么厉害的?!
范一摇亦步亦趋跟着男人走,因为还不熟悉用两条腿走路,没几步便向前摔倒,整张脸埋进了雪里。
男子的笑声传来,不同于之前几次的温文,这一次似是真的开怀而笑。
范一摇觉得很丢脸,费了好大力气手脚并用爬起来。
面前却伸出一只手。
她抬起头,对上男子满含包容的眼。
她脸上热热的,将自己的手放进男子掌中,任由其牵着,一起走进风雪。
他们越过冰川,踏过高原,直到站上山巅,看到漫山遍野匍匐膜拜的人。
他们高呼“天神帝俊”,流下虔诚的泪水。
范一摇懵懂看着脚下信众,只听男子对她道:“小狗狗,看好了,这些都是由我们庇佑的子民,我们的使命就是看顾好他们,不受天灾荼毒,不受人祸困扰,要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无忧喜乐,繁衍生息。不可抛弃他们,背叛他们,直到我们咽下最后一口气。”
范一摇却不解,歪着头问:“可是,为什么呀?为什么要保护他们?”
男子温和一笑,道:“因为,我们是他们的神明。”
……
范一摇醒来的时候,发现鬼市饭店已经消失不见,她此时正身处一个巨型深坑,坑中密密麻麻,摆放的竟然都是黑色的石棺,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一摇。”
范一摇听见有人叫他,茫然了片刻,才对上大师兄视线。
“大师兄,是你啊……”
江南渡呼吸滞涩,刚刚那一瞬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一摇眼里看到的人,本不是他。
可他却没有问,只是以手轻轻附上她额头。
“感觉如何?”
范一摇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黑色棺材阵的正中央,竟盘踞着一只通体赤红的怪物。
她心下一惊,下意识想去拔出烛息刀,却被江南渡按住。
“别怕,他已经死了。”
范一摇这才注意到,怪物一动不动,的确是没有任何活动迹象。而在怪物庞大的身躯前,似乎浮着一样东西,莹莹泛着青绿色的光。
“这东西是什么?”范一摇瞅了半天,没找到它的鼻子眼。
“那是帝江。”凤梧负手立在旁边,凝望着那怪兽,眼中竟是有种唇亡齿寒的悲情。
帝江?
这名字对范一摇来说不算陌生,她在不少人间流传的古籍上都看到过它,据说它生着六条腿,四个翅膀,通体赤红,没有口鼻头脸,远看像个会飞的大面口袋,却很擅长歌舞。
说实话,范一摇当时看到这些记载,实在是没法脑补,这样的生物怎么会擅长歌舞。
凤梧道:“帝江是应歌舞而生的上古神明,人类有歌舞开始,它便降生于世,秦汉时期,因为国运昌盛,九州通道大开,帝江就会经常偷偷来到普通人的世界欣赏歌舞,刚刚那首《西极天马歌》是西汉时武帝所创,是他最喜欢的曲目之一。”
范一摇有点惊讶,“师父你认识他?居然了解的这么清楚。”
凤梧看了江南渡一眼,咳了咳,没有回答。
“走吧,一摇,让你看看第三样铜器。”
东方既白,一点点将黑夜驱散。
范一摇跟在凤梧身后,穿梭在一排排黑色石棺中。
那帝江的尸体离远了看倒不觉得怎样,走近了才发现,竟是此等庞然大物。在晨曦笼罩下,粗糙如岩壁的赤色皮肤给人一种苍凉之感。
范一摇心底居然没有多少惧怕情绪,反而觉得愧疚。
那是一种无来由的,源自于内心深处的愧疚。
凤梧走到帝江面前停下,将它护在怀里的东西取出来,是一个青铜制的三脚酒杯。
“这就是第三样铜器么?”范一摇问。
“没错,这是如意爵,传说只要对着这东西许愿,便可以倾倒出无尽美酒。鬼市饭店之所以会出现享用不尽的美食,都是因为有它做阵眼。”
凤梧说完便将它递给了范一摇,然后回头拍拍帝江,“老伙计,难得你在这里守了这么久,如意爵我们已经收好,你可以放下执念,好好安息了。”
似是能听懂凤梧的话,帝江庞大的尸身竟是须臾之后便化为红色光屑,漫天四散而开,最后消失不见,尘归尘,土归土,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一阵阵闷沉的咚咚声开始从四面传来,紧接着便有棺材盖被顶开。
这场景若是换了正常人类,只怕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不过身为非人类的异兽,师徒两人却显得很淡定。
范一摇甚至走到一个离得最近的棺材旁,好心地帮忙把棺材打开。
厚重的黑色棺材盖掀开,里面的人看上去松了口气的样子,看到范一摇后,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线了半天。
最后还是范一摇礼貌性地问了一句:“你……还活着嘛?”
那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看穿着像个赶路的商贩,他四处环顾一圈,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范一摇灵机一动,问:“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么?”
那人像是看傻子一样看了她一眼,随口报出年月,竟是两个月之前的时间。
从棺材中出来的人只是一小部分,而且基本都是一年内失踪的人,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却都说不清楚,只记得在鬼市饭店里饱餐一顿,听见一阵音乐就晕晕乎乎的睡了过去,直到刚刚才再次醒来。
范一摇看了一眼剩下的棺材,问凤梧:“这些没开棺的怎么办?”
凤梧神色沉重,“他们怕是困在这里太久,睡死过去,没法救了。”
范一摇心中憋闷,问:“这些人是因为孟埙的阵法,所以才被害死的?”
凤梧看着她,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悲意,“不算,孟埙只是利用了帝江留下来的阵法,用来淬炼如意爵。”
“那帝江为什么要设置这样的阵法?”
凤梧叹气,“这也不能怪他,九州衰落,再不复盛唐时期歌舞升平,帝江因歌舞而生,便造阵法沉浸于昔日旧梦,宁肯长醉不复醒,也不愿睁眼看这满目疮痍的时代。”
这样看来,那一直在鬼市饭店吟诗的男子声音,便是帝江的了。
范一摇有点喘不过气,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师父,我听说,九州的气运衰落,是从九鼎被看守它们的天狗推翻开始的,是么?”
然而还不等凤梧回答,一阵狂风突然平地掀起,沙地又开始向下陷落。
怎么回事?鬼市饭店的阵不是已经破了么?
这时就听见远远不知谁大喊一声:“不好!是返祖毕方!是返祖毕方解封了!!!”
第43章 烛龙现世
风力越来越大, 几乎将人吹得站不稳。
沙粒被风卷起,遮天蔽日,天边残留弯月由白色逐渐转为红色。
沙海狂涌间, 突然一道红色霞光直冲天际,悠长的啼鸣声响彻云霄,百里方圆瞬间化为火海。
那些刚刚从石棺里侥幸逃生的人都变成了火人, 惨叫着满地打滚, 如火狱厉鬼。而更远一些, 运红尘和罗铮本来带着那些毕方村民返回毕方村, 眼看着也要被飞窜而来的火舌追上。
江南渡抬头看向天空,那道红色火影映在他眼瞳深处。
他知道,此时唯有一种方法可以阻止那只失控的毕方鸟。
可是一旦他做出选择, 就意味着彻底在她面前暴露那段不堪过往。
他回头向着她的方向看了眼, 刚好看见凤梧一把将她抓住,这才没让她被黄沙掩埋。
而纵使如此狼狈,她也没有忘记向她身边遇险的人伸出援手。
江南渡就这么安静看了片刻,目光变得温柔起来。
狂风吹打着他黑色的长衫下摆, 如猎猎作响的一面黑色王旗。
范一摇胡乱抹了把脸,觉得头顶似乎有巨大阴影掠过, 她抬起头, 入眼所见, 震慑心魂!
那是……
那是一条, 体型无比巨大的黑龙!
黑龙遨走于天际, 转瞬间追上那只燃火的返祖毕方, 龙身将其一圈圈盘住, 以躯体生生缠住烈火。
凄厉的鸟鸣被龙吟声覆盖。
随之巨大龙尾一扫, 携起飓风。天地随之色变, 乌云遮日,百里业火尽数于一息间覆灭!
“那是……那是……烛龙!!”
此时身在毕方村的村民们恍恍惚惚看到空中龙影,连滚带爬地跪坐起来,冲着龙影方向不停磕头。
他们抖若筛糠,相比于敬畏,脸上更多的却是……恐惧。
“烛龙?就是,就是那个在上古传说中,族灭了一百零八种异兽,还屠杀了大量阵法师的自然之神?”
“他……他不是上古的神明么,为什么……还活着?”
“就因为是神明,所以才不会死吧……”
“可我听说他随着那场上古大火消亡了啊……”
“是啊,烛龙是钟山之主,我听说在那场大火中整个钟山都烧成灰了,他还怎么活?”
“……他如今现身,是想再度大开杀戒么??”
毕方族长拄着拐杖缓缓走来,见到聚众议论族人们,忽地一声叱喝:“还愣着干什么!烛龙现世,还不快点朝拜!!”
毕方们总算安静下来,一个个团起来跪地朝拜。
天空大亮时,所有人都在混乱中连滚带爬回到了毕方村,返祖毕方与烛龙早已不见踪影。
范一摇筋疲力尽地环顾四周,却发现少了点什么。
“大师兄?我大师兄呢?”
蓬头垢面的运红尘和罗铮互相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刚刚那龙影是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便只能眨巴着眼睛装傻。
范一摇又去看凤梧。
凤梧咳嗽了一声,“一摇,你先别急,你大师兄他……应该是想办法去对付那只返祖毕方了。”
范一摇微怔,此时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我找他去。”她转身就走。
这时那位毕方老族长徐徐走来。
“范总镖头,为了您的安全,现在最好还是不要靠近您那位师兄……”
范一摇心情烦躁得很,不免语气不善,“你们与我非亲非故,我都愿意冒险施救,更何况是我师兄?你们觉得,在我这里你们还能比得过我师兄?”
凤梧见劝不住,便干脆摊牌道:“一摇,你以为你师兄为什么一直不愿向你说明你的身世?”
范一摇脚步顿了顿,却没有转身看凤梧。
凤梧继续道:“也许你师兄并不希望你现在去找他。”
范一摇沉默片刻,垂眸道:“可是你们刚刚也看到了吧,那只返祖毕方很危险,师兄他可能受伤了,也可能晕倒失去意识。等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沙漠炎热,该有多难熬。”
或许是疲累到极致,她嗓音有些发哑,说出的话也带着哽意。
这回,没人再阻拦。
凤梧看着小徒弟背着那把对她来说有些过于笨重的烛息刀,渐行渐远,倒是有些欣慰地笑了笑。
看来,他这位大徒弟多年来的心病,总算是能解了。
……
太阳越升越高,蒸烤得黄沙滚烫。
范一摇走得口干舌燥,循着记忆中毕方消失的方向在茫茫大漠中毫无头绪地寻找。
起初她怀疑自己寻错方向,直到从半掩的黄沙中捡起一件破损的长衫。
这长衫是黑色的料子,绣着暗红色祥云流纹,正是那日她和大师兄一起去成衣店买的,于是便坚定了信念,继续向前。
终于,在翻过一座沙丘之后,她看见了。
那是她此生所见,最为宏伟的景象。
地平线处,巨龙盘踞如山,在天穹映出黑色轮廓,如一座沉寂的玄武岩石雕,横亘岁月。
范一摇加快脚步,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全力奔跑过去,等终于跑到近前,却又停下来,生出怯意。
离得近了,便能看清楚那一片片被日光镀成金色的龙鳞,有被烧灼的痕迹。
黑龙双目半阖,龙息喷吐无力。
“大师兄?”范一摇一点点试探着靠近。
黑龙似乎有所感应,微睁开眼,琉璃色的眼瞳里映出少女的身影。
那眸中似闪过一丝慌乱,想转头逃走,然而龙头只是微微抬起一点,便又坠回原位,伴随一声微弱的龙吟。
范一摇从这声音中听出了痛苦之意,再也顾不得其他,冲过来抱住黑龙的头,伸手轻轻安抚。
江南渡看清了少女眼中心疼担忧的情绪,似不敢相信,泛着猩红色的龙眸牢牢盯着。
明亮清澈的杏眼中映出他丑陋的影,却当真没有任何惧怕和厌恶。
真好,小师妹知道了他是什么,却好像……并没有厌弃他。
那吊着他一口气的执念,这一刻,终于散去了。
范一摇看到黑龙缓缓合上双眼,再无反应,彻底吓坏了。
“呜呜呜大师兄你不要死啊!”她大哭,眼泪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砸下来。
掌心下是触感坚硬粗糙的龙鳞,在龙形态下的师兄身边待的越久,范一摇便越发能感觉出一丝熟悉,好像曾经也有那么一段岁月,如此时这般依偎相伴。
她从随身的包裹中拿出半壶水,想喂给江南渡,可是在体型如此庞大的巨龙面前,实力演绎了什么叫杯水车薪。
“大师兄,你变回去嘛,你这样我又背不动你,太阳这么烈,你会被晒成龙干干的……”范一摇一边抽泣一边抱怨。
不知道是不是江南渡感应到了她的诉求,山峦般的龙身一瞬间如冰晶碎裂,竟是真的重新回归人形。
毕竟,对于小师妹的诉求,他又何时拒绝过呢?
范一摇眼睁睁看着怀中的上古神兽变为师兄,一时间呆住,等回过神,才发现师兄此时竟是赤`裸着上身,只穿了件破损的单裤,静静靠她身上。
从小到大也不是没见过师兄不穿衣服的样子,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次范一摇目光落在师兄肌肉线条匀称的腰腹,竟像烫到了一样,第一反应是急急移开视线。
可师兄身上多处伤口,有些已经黏上黄沙,不及时处理怕是要感染。她只好硬着头皮,从长衫撕下布料,用水浸湿,然后一点点帮师兄清理擦拭。
她一双耳朵越来越热,待擦过胸前两点,更是整张脸变得滚烫,好不容易将所有伤口处理完毕,竟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慌忙用长衫将人盖住。
“师兄,你再撑一会儿,我这就带你回去。”范一摇将人扶起来背在背上,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成年男子高大的身体压在她身上,更显得她个子小小。
她生怕大师兄这样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因此尽管嗓子干哑,还在不停说话。
“大师兄,虽然师父他平时不太靠谱,但是关键时刻还是可以信赖的,等我们回去,他一定有办法救活你,你放心哈!”
“大师兄,你是烛龙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嘛,我要是早就知道,得多神气得意呀!”
“大师兄,突然想吃老刘家的肉包子,等我们回奉阳,你买给我吃好不好,我要买整整十锅包子!反正你那么有钱,不在乎我多吃一些吧?”
可是无论范一摇如何碎碎念,身后之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从毕方村出来找到师兄,范一摇花了大半日时间,当时因为心中焦急,她一路都是跑着的,然而如今回程,因为背着人,行进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
所以直到此时夕阳西下,他们距离毕方村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范一摇却已经筋疲力尽,她最痛恨上夜班,偏偏昨天折腾了一整晚没合过眼,又一日一夜没吃东西,更是觉得脚步沉沉,一个不留神,被藏在沙中的藤条绊住,摔了个大马趴。
她狼狈至极,背上还压着生死未卜的师兄,绝望无助的情绪一瞬间决堤,再次大哭起来。
“大师兄你不要死,你要是死了,谁给我做饭呢?你不要死好不好啊呜呜呜……”
泪水混着黄沙,转瞬哭成了一个大花脸。
“……一摇,师兄要是死了,你就只是难过没有人给你做饭么?”
“……”
范一摇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听,直到感觉压在身上的人微微咳嗽起来,才猛地惊起。
“大师兄!你,你醒啦!!”
江南渡的头垂在少女肩上,只要微微侧头,嘴唇就能蹭到柔软脖颈。想象那细嫩而灼热的触感,犹如罂粟,充满诱惑。
重伤之下,意志力似乎也变得薄弱起来。
他闭上眼,终是将那股冲动强行压制下去,轻声道:“好了,别哭,师兄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范一摇忙扶着江南渡坐起身,小狗一样趴在他膝头观察他面色,“当真没事?”
想到自己身份暴露,江南渡还是有些不敢面对这样一双殷切的眼,垂了眸子,自嘲道:“烛龙乃自然之神,哪有那么容易死。”
范一摇似乎被说服了,稍稍放心,歇了这片刻,师兄又醒了过来,她心情大好,打起精神准备继续背起江南渡赶路。
然而江南渡却抬眸静静看她。
“怎么啦?”
“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范一摇迷茫,“问什么?”
江南渡缓缓开口,似在斟酌:“我……是烛龙。”
“我知道了呀。”
“你不是看到过有关烛龙的记载么?”
“看到过啊,说你是自然之神,睁眼为昼,闭眼为夜……”
江南渡发现范一摇有意绕开重点,便打断道:“一摇,我曾族灭一百零八种异兽,纵火灭世,你难道不觉得……我是怪物?”
范一摇见这话题躲不过去,垂下眸,轻声道:“大师兄,自我有记忆起你就是护我爱我的大师兄,无论你以前是谁,做过什么,这都没办法改变你在我心中的分量的。”
江南渡神色震动,望向范一摇的眸色愈深。
范一摇继续道:“即使那些事真的是你做的,我也相信事出有因。你愿意同我解释我就听着,不愿提的话,我也不会再问。”
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大师兄呢?身为看守九鼎的天狗,她不是也罔顾职责,推翻了九鼎,毁了华夏气数?
江南渡抬起手轻轻覆上她后颈,捏了捏,“一摇,并非我不想解释,只是有些过去的事,我不愿提起,是因为不愿你想起。”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乎想将脑子里的烦扰也一并吐出去。
她故意没有和任何人说她想起自己就是看守九鼎的天狗,仿佛这样就能逃避掉一些不愿面对的事。
“算了,先不想那些,我们先尽快赶路,我好饿,好想吃饱了美美睡一觉哦。”
……
江南渡本想自己走路,可范一摇却不肯,坚持要背着他。
后面两人都很有默契,没有再提烛龙灭世的事,范一摇故意找话题:“所以师兄你和师父都是活了上万年嘛?”
江南渡轻轻嗯了一声。
范一摇感叹:“唔,数万年的积累啊,也难怪“钟先生”会那么有钱。所以你是因为不想让我知道你是烛龙,才一直不肯解释你就是钟先生?”
江南渡顿了顿,还是嗯了一声。
范一摇一下将很多事串联在一起,眼睛亮了,“那个白敬亨说你长得像他祖父当年的东家,其实那个东家真的就是师兄你吧?”
“没错,是我。”
范一摇试探着问:“那我呢?也是活了数万年么?难不成是失忆了才不记得以前的事?”
江南渡却摇了摇头,“不,你和我们的情况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不知道。”
关于范一摇是如何活下来的,这一点其实就连江南渡和凤梧也不是很清楚。他那时候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还尚存于世,所以才会不惜一切代价寻找她。
范一摇对这个答案颇为意外,她又想到什么,猛然瞪大眼:“师兄你在酒店里留下的那些画,难道都是我的轮回?”
江南渡颇为无奈,“你是异兽,自然应该知道这时间无鬼神,又怎么会有轮回转世之说?”
范一摇更为不解,“那你画的那些是什么?”
江南渡沉默一瞬,才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总是会想象找到你时的样子,然后画下来。”
范一摇睫毛微颤,只觉得好像有人在她心上揪了一把,苦涩的滋味蔓延开来。
她刚才来时的路上,只有那么短短一程,寻师兄寻不到时都要发疯,很难想象寻一个人数万年而不得,漫无目的,毫无希望,又会是怎样一种煎熬。
“对不起哦大师兄,我应该早点让你找到的。”范一摇蔫蔫地说。
“这又不怪你,能让我找到你,已经是三生有幸。”
范一摇心中狂跳,那种给师兄擦拭处理伤口时的异样感再生,心里大呼见鬼,颇有几分慌乱地加快脚步。
远远看到毕方村时,已经是深夜,银钩倒挂于大漠穹顶,却与往日有些不同。
范一摇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这种不同感究竟源于何处,直到隐隐有欢快的歌舞声传来。
“总镖头!大掌柜!你们果然回来啦!!”运红尘似乎一直是守在村口的,一看到两人便迫不及待跑过来,见他们都平安,才高兴道:“看来那族长老头卜卦卜得还算准!”
“什么卜卦?”范一摇一头雾水,这时已经有毕方村民赶出来,用担架把江南渡安顿好往帐篷里抬。
运红尘解释:“我和老板本来想出去找你们,但是那族长老头卜了一卦,说你们今晚就能回来,而且有惊无险,劝我们在这里等你们,以免在沙漠里走失。”
说话间,另有一波毕方村民从外面赶回来,抬了个昏迷不醒的少年。
范一摇瞥一眼,见他五官长得居然和刘力一模一样,便知道这就是刘力那位双胞胎哥哥了。
毕方族长在一众村民的簇拥下迎出来,颤巍巍伸出老手,将风水簪给少年簪在了头上,这才一颗大石落地。
毕方全族都对范一摇等人感激涕零,要准备盛大的篝火晚会庆祝。
可是范一摇却没什么兴致,简单吃了些东西,又去看了看大师兄,正准备回自己的帐篷去睡觉,却见毕方老族长等在门口。
“您是在等我?”范一摇好奇。
毕方族长微微颔首行一礼,“范总镖头对我族恩重如山,老朽无以为报,唯有一件礼物相送,或可帮助范总镖头略解心中烦忧。”
第44章 九鼎
范一摇有些惊讶, “你知道我在烦什么?”
毕方族长还是那般不卑不亢的语气,“老朽斗胆,猜测范总镖头如今应该已经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难免会对过去诸多遗事有所好奇。”
范一摇心思微动,“这么说,你知道上古时期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
毕方族长却摇了摇头, “老朽只是普通异兽, 自然无法亲眼见证数万年前的历史, 但是老朽可以引范总镖头去看有关那段往事的记载。”
范一摇微微皱眉:“有关上古九州事的史料, 不是早就被一把火烧光了,又怎么会留下来?”
况且就算是有古籍典册能够幸免于难,数万年下来, 也只怕都变成了渣。
毕方族长却道:“范总镖头知道三危山吗?”
范一摇回忆了一下, “我们来的时候,就是在三危山上了巨轮商队的马车。”
毕方族长:“三危山对面就是莫高窟,里面有很多壁画,或许范总镖头能从里面找出心中的答案。”
范一摇疑惑:“莫高窟里面应该都是佛教壁画吧, 怎么会记录九州的事?”
毕方族长道:“这些壁画隐藏在一个常人难以找寻的洞窟中,若是您感兴趣, 老朽愿亲自带路。”
范一摇纠结了一下, 回头看了眼还在熟睡的大师兄, 道:“好, 那我们现在就去, 麻烦老族长带路了。”
毕方族长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问:“范总镖头不需要叫上其他同伴共行?”
范一摇果断拒绝:“不需要, 您带我一个人去就好。”
就在范一摇随着毕方族长离开后, 凤梧来到了江南渡的帐篷。
他一反在外面与人共饮时的酒酣耳热, 神色变得肃然。
江南渡在凤梧走进帐时, 睁开了眼。
“一摇她好像有点不对劲。”凤梧开门见山,“你们今天发生了什么?”
江南渡眼底落下淡淡阴影,“她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
凤梧先是惊讶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如意爵淬炼后,她找回了相关记忆?”
江南渡闭了闭眼,强撑着坐起来。
凤梧失神,“我虽然知道淬炼铜器会让她想起以前的事,却也没想到这样快……哎,你起来做什么?”
江南渡推开凤梧伸过来扶他的手,厌恶道:“别在这里扮好人,早知如此,你又何必要与那人勾结。”
凤梧叹息,“帝俊他要锻造铜器的目的是什么,想必你应该很清楚。当初一摇她擅自推翻九鼎,致使这片土地陷入不断的战火轮回中,分分合合,朝代罔替,苦的却是无数普通人。帝俊他也只不过是想要重立九鼎,弥补她所犯下的错误罢了。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华夏沦入深渊,永劫不复?”
江南渡冷笑出声,回头看凤梧一眼,眼神偏执又阴郁,“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若是真的在乎,当年也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了。”
凤梧被他看得心里突突了一下,不禁怒道:“烛龙!你好歹是自然之神!”
“自然之神已死,现在的我,只是我师妹的大师兄。”江南渡神色淡漠,然后径直走出了帐篷。
凤梧气得跳脚,插腰对着他背影大骂:“你若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为何昨晚要现出真身去对付那只返祖毕方,不惜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江南渡身形微顿,然而终究没有回头,身形很快隐入夜色。
“喂,你那么重的伤,要去哪里!”凤梧最终还是愤恨地骂了一声,追了上去。
这一个两个不孝徒,都不让人省心!
……
骆驼的速度肯定赶不上巨轮马车,来时几小时的车程,回去要大半天。
特别是这毕方族长也不知从哪里搞来两头老骆驼,范一摇骑在上面一晃一晃,都快睡着了。
等两人终于抵达三危山附近,天都要亮了。绯红色的朝霞将整个莫高窟笼罩,显得愈发神圣祥和。
毕方族长没有带她去看那些规格气派恢弘的大佛窟,而是捡了最边上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小洞窟进去。
这洞窟内破破烂烂,三五个人进去就填满了,洞壁内更是一片灰石黄土,别说壁画,连个石墩子都看不见,像是开凿了一半就被弃用的半成品。
范一摇心中正纳闷,便见那毕方族长用手杖在洞壁一侧艰难地画了个符阵图形,很快洞壁上便出现了一道门,她紧跟着毕方族长进入,才发现竟是内有乾坤,里面居然有一个规模非常大的石窟。
这石窟似乎深入到山体内部,高十多米,面积不下百平米。
毕方族长点燃一个火把,将洞内点亮,入眼所见竟是满墙壁画,保存完好。
其中最显眼的,是正对洞口一面墙上的组合画。
范一摇扫了一眼,还没仔细看,便知道讲的是一只天狗的故事。随即又去仔细看第一幅画,只见上面画着一片云海,云海之中竟是九个青铜鼎。
毕方族长见范一摇看那幅画,解释道:“范总镖头,传闻上古时期,天神帝俊造九鼎,总览人间百态,这幅画讲的就是这个了。”
接着范一摇又去看第二幅画,只见九鼎下面画着很多跳舞的小人,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
毕方族长继续解释:“这幅画是说,因为有九鼎在,天神可以随时注意到凡人动态,予以保护,这才让凡间永葆康泰。”
范一摇点点头,又去看第三幅图,目光一顿。
从这里开始,就出现了一只天狗。
毕方族长咳嗽了两声,似乎有点尴尬,不过还是继续说:“这个……就是负责看管九鼎的异兽天狗,相信范总镖头并不陌生。”
范一摇紧张得呼吸都放轻,将火把从毕方族长手中接过,凑到壁画近前,更加仔细地看起来。
如果说前面那幅画只是让天狗露了个头,那么后面几幅画就可以明显看出,画作的核心就是天狗。
第四幅第五幅和第六幅连续三幅壁画,分别描绘了天狗巡视九鼎,天狗被人间祭拜供奉,以及天狗在天神座下复命的场景,画作的颜色十分明亮鲜艳。
这三幅画的场景主要是神界,却可以隐约瞥见人世间的一角,总归是一派繁花似锦,五谷丰登,人们的脸上永远带着喜悦的笑容。
直到第七幅画,画风陡然一变,原本看起来神圣优美的异兽天狗,生出了獠牙,面容也变得狰狞可怖,它双眼死死盯着自己所看护的九个青铜鼎,似乎陷入癫狂。
接下来第八幅画的内容更加惊心动魄,只见云海中原本九个的青铜鼎竟然只剩下三个,而那只天狗正将两只狗爪子搭在其中一个青铜鼎上,作势欲推!
范一摇看到这里,心中骇然,“这天狗怎么了?”
毕方族长回答得谨慎:“范总镖头,如您所见,原本负责看管九鼎的天狗,不知什么原因,竟是将九个青铜鼎推翻。”
范一摇又迅速往后面看,只见失去了九鼎的人间因为没有了天神的看护,开始产生了贪婪的欲念,战火频发,硝烟不断,无数人因为战事,饥荒,瘟疫,或者极端的天气丢掉性命,原本康乐的人间变成了充满痛苦的炼狱。
这些画面极具冲击力,无数扭曲的人脸,或是愤怒,或是哭泣,或是呆滞,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像不得超度的怨灵,看得人心中不适。
范一摇的目光一路从这些奇诡的画面掠过,落在最后两幅图上。
倒数第二幅图画的是天狗遭受凌迟之刑,它被锁链锁在高高的祭台上,浑身是血,而祭台下方是密密麻麻的人,都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看着它,争相分食着天狗身上割下来的血肉。
范一摇看着那画面,不由一阵战栗。
紧接着忽然眼前一黑,有人蒙住了她的眼睛,随后又觉得身后一暖,熟悉的气息将她完完全全笼罩住,带来莫大的安全感。
江南渡从身后蒙住范一摇的眼睛,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完全圈在怀里。
范一摇怔了片刻,待那股深深的颤栗感过去,才伸手将大师兄蒙住她眼睛的手拉下来,转过头看他。
“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江南渡温柔地笑了笑,“怕你一个人害怕。”
范一摇忽然就有点控制不住眼里的酸涩,她抽了抽鼻子,转头又去看组画的最后一幅。
那张画乍一看,只觉得一片火红,似乎是颜料无意打翻,可若仔细辨认,就会发现那茫茫火海中有攒动的人影,以及一条黑色的巨龙。
“大师兄,你是因为我,才放了那把火的么?”范一摇盯着最后那张画,声音很轻地问。
江南渡淡淡道:“这壁画看起来像是盛唐时期由普通人所做,上古九州和人世并没有分隔,普通人误将拥有异能的阵法师当做天神,将异兽当做神兽,神话代代相传,其中加入了很多他们自己所理解的想象细节,一摇不必全然放在心上。”
“所以你是因为我才放了那把火的?”范一摇却不依不饶,又问一遍。
江南渡这回半晌没说话,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的戾气压都压不住。
“一摇,你当年身为守护九鼎的天狗,灵力极强,又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不知道替多少族群摆脱了灭顶之灾,你有恩于他们,而他们却恩将仇报,在你出事时不但不替你说话,还落井下石,食你肉,啖你血,这样的种族本就是劣等族群,留着,也没用。”
毕方族长似乎觉得这种场合自己不适合在场,向两人微微躬身,便拄着拐杖缓步离开了洞穴。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大师兄,既然你说我当初心地良善,又乐于助人,那我……那我到底为什么要推翻九鼎呢?”
“一摇,这个不是我们不肯告诉你,是没有人知道。”这时凤梧也追了进来。
“推翻九鼎的原因只有你自己知道,可当初任凭谁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都不说,哪怕遭受凌迟之刑。”
凌迟之刑……
范一摇再次看向最后一张壁画,隐约从那一片血肉模糊中看到一抹极淡的身影,墨发飞扬,白袍轻舞,将行刑令牌高高抛下。
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
第45章 师兄抱抱
因为江南渡受伤, 他们在毕方村休整了三天。
第四天一早,老族长亲自带队送他们离开毕方村,就在众人即将启程时, 村子里突然冲出来一个头戴铜簪的少年。
“刘浮,你终于醒了啊!”范一摇一眼便认出少年。
相比于双胞胎弟弟刘力,刘浮的五官多了几分灵动。他跑到范一摇骑的骆驼前, 深深看了她一眼, 便双膝跪地下拜。
“刘浮能重见天日, 完全拜恩公所赐, 大恩不言谢,以后恩公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但凭差遣。”
范一摇表情不太自在, 上一个对着自己叫恩公的人眼下已不知去了何处, 她对刘浮摆摆手道:“你也不用这么客气,我是受你兄弟托付。”
可是刘浮却不再说什么,直到范一摇他们的驼队走远,依然一拜在地, 长跪不起。
罗铮看得唏嘘,小声对运红尘道:“听说返祖异兽的本领都很厉害, 总镖头能得到一只返祖毕方鸟的承诺, 这波真是赚大了, 就算送出了风水簪也不亏。”
运红尘却撇撇嘴, “切, 我们老板是凤凰, 大掌柜是烛龙, 相比之下, 一只毕方鸟算什么?如今看来咱们总镖头的身份也非同一般, 哎,你说我们这是什么好运气,身边有这么多大腿,以后还不得吃香的喝辣的?”
罗铮却没有附和,他见大掌柜和凤老板谈及总镖头的身世时,神色都很凝重,便觉得运红尘未免太乐观了。
毕方族长再次将范一摇送到三危山,临别时,他有意将她叫到一边单独说话。
“范总镖头,虽然老朽并非那场上古浩劫的见证者,但仅凭这些天对范总镖头的了解,您绝对不是那种作恶之人,当年之事,想必事出有因,待寻回所有记忆,一切自然水落石出,切莫存了心结。”
或许因为毕方族长是外人,他的几句宽慰反倒让范一摇听进去了,道谢之后,毕方族长又给了她一个地址。
“范总镖头,多亏了您给的风水簪,我们毕方一族不用再困守沙漠,以后打算搬到环境宜人的胡安城定居,其实迁居的事早在几年前我便已经开始命人着手准备,这是我们在胡安城的住址,那里素有美食之城的美誉,您以后有机会可以来游玩,毕方一族必然竭尽全力款待。”
若是换了以前,范一摇听说美食之城,一定会恨不得立刻去看看,可是现在却没了心情,只将毕方族长给的地址收好。
与毕方村的人告别后,山海镖局众人又回到了当初孟埙设阵法的地方。
他们的车马行李还和离开的时候一样,被阵法保护得极好。
运红尘和罗铮收了四角的阵旗,阵法便自动破解了。回马车边见范一摇他们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便对着手中的阵旗发愁。
“总镖头,这些东西……”
“丢了吧。”范一摇看也不看地说。
运红尘有点心疼,毕竟是阵法师的东西,拿去黑市卖也许还能卖个好价钱呢。可是既然总镖头发话,她也只好忍痛将阵旗丢掉。
众人回到敦煌落脚,这里的客栈条件肯定不及金城和安城,但是相比于毕方村已经好太多了。
范一摇晚上洗过澡,嘴里叼了根草,坐在客栈的天井里发呆。
她忽然感觉身边有人坐下来,侧头看过去,竟是孟埙。
孟埙的确没有骗人,他如今的皮囊正是范一摇记忆中的样子,用的是帝俊本相。
若不是回想起这人是谁,范一摇此刻恐怕早就抽出烛息刀砍过去。可是现在再面对此人,脑子里都是大雪纷飞中那道遗世独立的身影。
“怎么,恩公,为何这样看我?”孟埙轻摇折扇,还是那副风流公子做派,仿佛鬼市饭店里的事从没发生过。
“别这么叫我。”
“那应该叫什么?小狗狗?”
“……”
见范一摇不说话了,孟埙也不再逗弄她,只静静坐在她身边,一下一下轻摇折扇。
浅风相送,将孟埙身上淡淡的熏香也扇了过来。
范一摇心底莫名烦躁,有种说不出的委屈和失望,突然转过头狠狠瞪着他。
摇折扇的手停了下来,孟埙也回望过来,眼眸深处是如浩海般的平静和坦然。
“前尘镜,风水簪,如意爵,应该都是九鼎所化吧?”范一摇单刀直入。
孟埙不觉惊讶,只是笑了笑,“小狗狗果然聪明啊。”
范一摇继续问:“你想利用我锻造九样铜器?如今三样东西已经找到了,剩下的都是什么?”
孟埙回答得干脆利落:“还有开山斧,忘忧梳,定情锁,招魂灯,惊天鼓。”
范一摇掰开指头数了数:“这不才五样东西,还有一个呢?”
“实不相瞒,最后一样是什么,我到现在也没查出来。”
范一摇露出狐疑的表情。
孟埙懒洋洋向后一瘫,用合上的折扇轻敲着膝盖,倒真有几分谪仙模样。
“干什么,我只是曾被那些普通人尊为天神而已,又不是真的手眼通天。哦也对,要是九鼎没有被某只不太乖的小狗狗打翻,说不定我还真的可以手眼通天。”
范一摇想了想,猜测:“你想要通过我锻造这九样铜器,是为了重聚九鼎?”
孟埙笑得开心:“我就说我的小狗狗聪明呢,一点就透。”
“可是,为什么?”
“嗯?什么为什么?”
范一摇侧过头,认真地看孟埙:“重聚九鼎后,会发生什么?”
孟埙似笑非笑:“小狗狗觉得呢?”
范一摇不吭声。
孟埙伸了个懒腰,坐没坐相,仰头看天,“唔,也许我只是贪慕权位,想要重聚九鼎,享世人膜拜,恢复昔日天神荣光呢。”
范一摇却果断摇头,“不会。”
孟埙挑了挑眉,“为何如此断言?”
范一摇:“既然我师父支持你,还背着我大师兄暗中帮你,你肯定不是为了这个。”
孟埙噗嗤一声笑,“老凤凰还真的没有白养你这只小狗狗。”
范一摇善意提醒:“我有名字的,谢谢。”
孟埙唇角微勾,脸上还残留笑意,眸光却深邃起来。
“或许是被尊为天神太久吧,养出了神性,竟也对芸芸众生产生了怜惜。小狗狗,你不觉得,自从九鼎倾覆后,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太苦了么?”
范一摇被孟埙这轻轻的一句话触动,一时间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幅生灵涂炭的壁画。
孟埙仰望星辰,满天星光落入他眼,却点不亮漆黑的眸。
“当初建造九鼎,正是九州灵气最浓郁时,这片土地所有子民都处于我们的保护,一旦遭遇灾祸,阵法师和异兽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他们身边,替他们解决危险。”
“可如今再看,百年来九州衰微,异兽和阵法师连生存都难,更别提保护这片土地,倘若不是这样,那些东瀛渣滓又怎敢在我们的土地肆意践踏我们的子民?我要重塑九鼎,就是想让那些东瀛鬼知道,九州的阵法师和异兽,还没死绝。”
说到这里,孟埙眼中显出几分怒意,握住折扇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这是范一摇第一次见到孟埙这样一面,他的怒意不是假的,他的恨意也不是假的,她仿佛能在他眼中看到两团火焰,熊熊燃烧,似要将这慌乱世道下的灰暗和腐朽焚烧殆尽。
“你既然这样痛恨那些东瀛人,为什么还会和他们的阴阳师合作?”范一摇心中纠结再三,终是决定问出来。
孟埙一愣,随即笑了笑,神色也恢复如常,“你在亨氏德拍卖行碰到了那些阴阳师?”
范一摇:“当时大师兄把我锁在了外面,是一个阴阳师为我破开禁制。”
孟埙坦然道:“不错,当时我是和他们有合作。你大师兄拼尽全力阻拦我运转五棺风水阵锻造风水簪,我只能找些帮手。”
范一摇皱眉,“那些阴阳师应该不会无条件帮助你吧?”
孟埙满不在乎道:“不过是付出很小一点代价罢了,只要能达成我的目的,挽救华夏国运,又有什么干系?”
范一摇总觉得这种行为不太妥当,可是又说不出个道理,只闷声道:“可是你为了锻造九鼎,罔顾那么多普通人性命,一人、十人、百人都救不了,又何来救国运?”
在她记忆深处,那个指引她,点化她的男子,不该是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范一摇错觉,孟埙脸色似乎在这一刻变得苍白几分。
然而片刻沉默后,他便恢复如常,淡淡道:“因为古铜镜死的那些人,并非我有意加害,他们只是受不住高额镖利的诱惑,自己找死。”
“亨氏德拍卖行里的那些人呢?你启动阵法引出毕方鸟,如果不是我及时用风水簪,他们就要活活被烧死了!”
孟埙深深望过来,笑得意味深长,“可你不是及时用了风水簪吗?”
范一摇猛地惊醒。
是了,包括这次在鬼市饭店,这人也是用无数人命做砝码,逼她配合淬炼铜器。
他很了解她,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第二种选择。
“那,你以后,也会用人命逼迫我淬炼剩下的铜器么?”范一摇轻声问。
孟埙沉默地看着她,亦如当年在雪地初见,目光通透,带着悲悯。
“小狗狗,不管你想起来什么,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帝俊。”
说完这句话,他便起身准备离开。
范一摇忽然大声问:“当年是你下令将我凌迟的么?”
孟埙脚步微顿,以背影相对,却终究什么都没说,离开了。
范一摇却没有注意到,就在他离开之际,拿着折扇的右手又重新破碎化为白骨。
孟埙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弯起唇笑。
他自然不会告诉她,当年判她凌迟之刑,是由阵法师与异兽联合投票决定,他只能算是执行者,她酿成大错,犯了众怒,他根本无力扭转局势。
他也不会告诉她,要不是他施展禁术,将她的思维意识保存住,让她如今有机会借一只天狗幼崽的身体重生,他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一摇。”
范一摇听见江南渡的声音,胡乱擦了把脸,才转过身。
“刚才在和谁说话?”
“没有呀,我一直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看星星。”
江南渡分明看见了孟埙,可他不愿拆穿,又舍不得看小师妹委屈的模样,注意到她脸上泪痕,什么也没说,只张开双臂。
范一摇愣了愣,不解地抬头。
江南渡:“师兄抱抱。”
范一摇呆住,还不及反应,便被拥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别怕。”江南渡一手轻轻放在她发顶,抚了抚,“有师兄在。”
范一摇忽然止不住,很丢脸地大哭出声。
“师兄,我想回家。”
她想念山海镖局,想念昆仑街上的街坊们,甚至连那个一出现就没什么好事发生的黄探长也很想。
似乎只要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就可以忘记她是谁,忘记她身上背负的罪孽。
小师妹柔软的额发蹭上他唇,江南渡便就这样顺水推舟地吻了下去。
“好,师兄带你回家。”
第46章 募捐
第二天一早, 江南渡和范一摇便提出回奉阳。
罗铮很高兴,他惦记自己母亲的事,这么久没有母亲的消息, 可以说是归心似箭,运红尘和凤梧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于是众人在酒店用过早饭, 便从敦煌离开。
大家十分有默契, 谁也没有提突然不见踪影的孟埙。
行进路上无聊, 马车里, 运红尘和罗铮一直在研究那个新到手的如意爵。
运红尘眼睛闪闪发光地问凤梧:“老板,我对这东西许愿,是不是想吃到什么就会出现什么呀?”
凤梧立刻泼冷水道:“如意爵在鬼市饭店的时候之所以那么神奇, 完全是靠帝江的强大灵力在支撑, 如果单单只是这么个酒杯,顶多会让白水倒进去变成酒,也做不了什么。”
运红尘一阵失望,不过很快又振奋起来, “那也成啊!以后咱们开镖局混不下去了,就可以开酒楼!白水不要钱, 简直无本万利!!”
罗铮在旁边小声提醒:“酒楼怕是开不了, 算上一日的客流, 这么点产量根本无法满足供应需求, 倒是开个小酒肆还不错, 可是也养不起咱们这些人呀。”
运红尘接连被浇两次冷水, 心情非常不爽, 凤梧她是不敢怼的, 罗铮她可不怕, 当即瞪回去,“你知道什么!这可是作为九鼎之一的如意爵!从这里面倒出来的酒浆,说是琼浆玉液也不为过,能按照平常的酒卖嘛!咱们给它定个八百八十八大洋一壶,还会供应不上?要会造噱头!懂不懂!”
范一摇一直窝在马车角落里闭目养神,此时听到运红尘提起九鼎,她不禁皱了皱眉,又想到了昨天晚上做的那个梦——
她奔跑在云海之中,看到前方出现的青铜大鼎,毫不犹豫飞身扑上去,将其推翻。
倾覆的青铜鼎坠落凡尘,九州明亮的天空也晦暗下去一角,而她没有停留,又向另外一个方向狂奔,不多时便再次看到一个青铜鼎,如法炮制,又将这个青铜鼎推翻……
若是放在以前,范一摇只会觉得这是个古怪的梦,可是在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她明白,那些画面是她遗失的记忆,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她到底因为什么,才会推翻这九个青铜鼎?吃错药了么?
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从敦煌回奉阳这段路,足足走了一个多月,中间他们遇到过三次逃难的流民,又经过无数荒废的村庄,甚至还无意中闯入一个军阀交战留下的战场遗迹。
在这样动荡的年月里,类似的场景并不罕见,范一摇以前若是看了,也不过是唏嘘感叹一番,觉得这年头人活着真不容易。
可是知道了前尘往事后,她的心境变了,再目睹这些,便会下意识想到孟埙的那些话——
“……小狗狗,你不觉得,自从九鼎倾覆后,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太苦了么?……”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那可真是……
罪孽深重。
范一摇叹了口气,每每想到这些,就觉得呼吸都不畅快。
她几乎不和其他人说话,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发呆。
江南渡将她的消沉看在眼中,数次想要安慰,却被凤梧劝阻。
“让她自己好好平静一下吧,这种时候我们也帮不到她什么,等她想和我们说话,自然会来找我们。”
就这样,因为范一摇的低气压,整个山海镖局的气氛也都变得很凝重,一直持续到他们抵达奉阳。
奉阳这个季节是很少下雨的,可是当他们进城时,不仅天上阴雨连绵,就连地面上的积水都要没过人的脚踝。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从没见奉阳下这么大的雨!”凤梧撩开马车帘向外张望,只见街上的行人都是全副武装,看上去似乎已经习惯了的样子。
终于,马车停在古旧的门脸前,范一摇下车,站在熟悉的家门口,抬头看着那写有“山海镖局”四个字的匾额,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大门上还悬挂着他们临行前写的木牌——
【出门走镖,局中无人,有事留言。】
只不过如今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
“总镖头!还愣着干什么呀?到家啦,快点把门打开啊!”运红尘从马车里探出头,对冲范一摇喊道。
范一摇这才回过神,摸出钥匙,将门上的大铜锁打开。
这时江南渡也走过来,帮她一起解缠门栓的锁链。
范一摇侧头看了江南渡一眼。
江南渡声音温和,“一摇,回家了。”
范一摇觉得心中一暖,多日来没着没落的感觉总算是消解了一些,和大师兄合力将镖局大门打开,放马车进去。
他们才刚刚将行李从马车卸下,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黄探长便闻风而来。
“哎呀,你们可算是回来啦!这一趟可还顺利?”
黄探长这人的性子他们是最了解不过的,他这一来,绝对不只是为了关爱辖区百姓。
凤梧道:“能平安归来便已经算是顺利了,不求别的,黄探长,您这是有什么事么?”
黄探长笑得很无辜,“怎么,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们嘛,这么久没见你们了,我这心里惦记得很呢!”
“哦?若是没事的话,那黄探长便进来,一会儿和我喝几杯!”凤梧说着就要将黄探长往屋里拉。
黄探长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今天公务在身,这酒改日再喝!”
凤梧好整以暇盯着黄探长。
黄探长终于憋不住,摊牌道:“哎,算了,也不瞒你们,我这次上门,是为了募捐款的事。”
一提到钱,凤梧总是很敏感,“募捐款?什么募捐款?”
黄探长愁眉不展道:“说起来今年也是邪性得很,你们是不知道啊,从你们离开这里,这雨就没停过。奉阳城还算是好了,听说大顶子山北边的永沛县更惨,死了不少人了,他们那边本就是一块山间洼地,这雨再这么下去,只怕要成湖了!”
“黄探长?您说哪里?永沛县?”
忽然身后有人问。
黄探长回头,不禁惊讶:“呦,这不是老罗家的少东家么,你这气色看着可是比以前好了不少啊!”
罗铮却无心与黄探长寒暄,上前几步,确认道:“探长,您刚才说死了很多人的地方,是永沛县么?”
黄探长:“是啊!”
罗铮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运红尘问:“罗铮,你怎么啦?”
罗铮颤声道:“永沛县……是我娘的母家所在地。”
众人一愣,运红尘拍拍罗铮的肩膀,“别瞎想,你娘她肯定没事的。”
黄探长也跟着安抚道:“放心吧,罗夫人娘家是永沛县的大户,县城里还算是安全的,遭殃的只是周边的村镇。”
罗铮点点头,可是看他神色,明显是没放下心来。
这时,山海镖局的大门再次被扣响。
运红尘跑去开门,见来人穿着兜帽雨披,便问:“你找谁呀?”
来人将黑色兜帽放下,竟是个面容端庄秀雅的女子。
“娘?!”罗铮惊呼出声,几步迎上来,“娘,您回来了!您没事吧?”
黄探长笑道:“看看,虚惊一场不是!罗夫人,你家这少公子孝顺得很,刚才听说永沛县出事,还担心你呢。”
罗夫人淡淡一笑,算是向黄探长打过招呼,然后竟是丢下亲儿子不管,径直走向江南渡,屈膝福身。
“江大掌柜,劳烦借一步说话。”
山海镖局的人都知道,罗夫人的另一层身份是异兽狰,暗中效命于江南渡,所以见到这一幕都不觉得奇怪,只有黄探长不明所以,投来好奇的目光。
江南渡看了黄探长一眼,便对罗夫人说:“里面请吧。”
见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黄探长又继续刚才的募捐话题。
“说到哪儿来着?哦对,奉阳和永沛毕竟是兄弟城市,他们遭难,我们这边受到上峰示意,鼓励商户募捐,现如今就差你们山海镖局了,收到你们的募捐款我就可以将款项报上去了。”
“明白明白。”凤梧连连点头,又试探地问:“那么黄探长……您看我们捐多少合适啊?”
黄探长笑眯眯道:“既然是捐款嘛,自然是没什么规定,捐多少全看大家的心意。反正我听说老罗是捐了五百大洋的……”
“五百大洋?!”凤梧瞪圆了眼睛,“我们一年也赚不到五百大洋啊!”
黄探长意味深长道:“凤老板,你们帮风月楼的那位老鸨运送古铜镜,镖利有多丰厚,连上峰长官们都听说了,所以就别哭穷了。”
这话的敲打意味明显,凤梧不情不愿道:“那行叭……那我们也捐五百大洋……”
黄探长耷拉下眼皮摆弄自己的手指头,“我记得当初孟老板的开价是五千大洋吧?罗老板拜托你们护住他家少公子,又开了三千五百大洋,再加上警署的五百奖金……”
凤梧欲哭无泪,咬咬牙:“那我们……捐一千大洋!总行了吧?”
黄探长还是不说话。
凤梧心都要流血了,哭诉道:“黄探长,警署和罗老板的钱,可还没给我们结呢!那孟老板也拖着尾款迟迟不结清,再加上这一路的开销……”
黄探长被磨得有点不耐烦了,正准备松口,谁知就在这时,听到一个声音道:“山海镖局捐款三千大洋。”
凤梧差点当场去世。
“一摇,你在胡说什么,咱们,咱们哪有这么多钱呀……”
说完拼命给小徒弟使眼色。
而范一摇却不为所动,“师父,孟老板的镖利加上罗老板的委托金,还有警署的奖金,加起来九千大洋,咱们镖局五个人,就算是均分也差不多每人两千大洋了,再加上我这些年的积蓄,以我个人名义捐两千五百大洋,剩下的五百大洋以镖局名义捐。”
说完又看向黄探长,“黄探长,您看这样行么?”
黄探长先是一愣,随即喜出望外:“行啊!可太行了!不愧是范总镖头,奉阳城第一女侠!”
见小徒弟心意已决,凤梧没敢再多说什么,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再把亨氏德拍卖行那单生意的镖利也抖搂出来,于是急忙签字登记。
“哎,对了,凤老板,你这一趟回来,看着好像比出门前更年轻了些,说是十八九岁的公子都有人信。”
黄探长临走前,奇怪地看了一眼凤梧的脸,还八卦兮兮地往院子里张望,似乎在好奇罗夫人和江南渡说什么,竟然这么久还没出来。
第47章 开山斧
凤梧应付了几句, 总算是将大尊大佛送走,等回头想要数落小徒弟时,却发现已经不见人影。
“一摇呢?”
运红尘道:“范总镖头说她累了, 回房间躺一会儿。”
凤梧发足狂奔,追进内院,将正准备推门进屋的小徒弟一把揪住。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 就对上小徒弟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师父, 要是九鼎还在, 类似永沛县的水患就不会发生, 这片土地上也不会出现这么多的征战和灾祸。有这样的机会让我多捐一点钱,我这心里也能好受些,就当是赎罪了。”
凤梧一肚子数落尽数卡在喉咙里, 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 “傻孩子,你那两千五百大洋的捐款,经过层层盘剥,最后真的能用到永沛灾区的少之又少, 这又是何必?”
范一摇道:“我也知道的,但再怎么样也是登记造册, 我捐的多一点, 盘剥后能剩下的也就多一点, 哪怕能多救活一个人也好。”
凤梧沉吟片刻, 看了眼小院树下的石凳, “一摇, 要不要和师父去那边坐一会儿?咱们师徒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
这回范一摇没有拒绝, 乖乖跟在凤梧身后, 走到石凳旁坐下。
此时雨已经小了些, 坐在枝叶繁茂的大树下几乎淋不到,只偶尔会从树枝的间隙中漏下几滴雨露,打在皮肤上,带来一片清凉。
“一摇,你大师兄一直不想你知道以前的事,师父其实一直是不赞成的。”
凤梧发现地上有只小蚂蚁,便随手捡了根树枝去拨弄它。
“如今你知道了那些事,却这么难过,师父看着也很心疼。但这世上最难的就是‘为你好’三个字。”
蚂蚁渺小,浅浅的土坑积蓄的水洼对它来说也像汪洋,凤梧看到它前路正是一片水洼,便想用树枝阻拦,引它到另一条通途。
可是蚂蚁却不领情,横冲直撞,企图冲破凤梧设下的障碍,就是倔强地不肯去另一条被安排好的道路,哪怕那边才是正确的选择。
凤梧低眉垂眸,一手拨弄蚂蚁,一手支着下巴,唇角也浅浅地勾起,“为了你好,帮你做出选择,为了你好,蒙蔽你的过去,或许这对你来说是最舒服的,可师父觉得这样不妥。你是独立的个体,好也罢,坏也罢,前方无论是天堑险阻还是康庄大道,都应该明明白白摆在面前,由你自己来选择。”
范一摇抬起头,看了一眼师父的侧颜。
多日来躁动不安的心难得恢复平静,像有一只温柔又力量的大手,一点点顺毛,将心中那只惊慌的小兽安抚下来。
“一摇,你的过去无法改变,但是你有权知道,也应该面对。因为承载了你所经历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范一摇闷声道:“师父,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去将九鼎推翻……我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被什么法术迷惑陷害,可是我回忆起了一些片段,我很确定,推翻九鼎时,我是清醒的,而且……是坚定的。”
凤梧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还记得师父很久以前给你讲过的一句话么?”
范一摇茫然。
凤梧笑了笑,“往事莫论,但寻前路。”
往事莫论,但寻前路。
范一摇将这话在心底默默念诵,若有所悟。
“师父,你也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么?”
凤梧拨弄蚂蚁的手微僵,扔掉了小树枝,没有立刻回答。
范一摇追问:“大师兄似乎一直对师父您有所不满,难道也和我有关?”
凤梧叹了口气,幽幽道:“当年你推翻九鼎,犯了众怒,异兽和阵法师联合投票决定对你的处罚,师父弃权了。”
范一摇不解,“这有什么不可原谅的?”
凤梧苦笑,“师父作为上古神明之一的凤凰,一人顶两票,当时支持对你处以凌迟之刑的票数,仅比反对票高出一票。若是我没有弃权,便可以保下你。”
范一摇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大师兄对师父一直是这般态度了。
“可是师父,你为什么会弃权?”
凤梧道:“凤凰是祥瑞的象征,九鼎在时,人间太平,九鼎倾覆,祥瑞不再,如果遵从职责,我理应顺应民意,支持对你的处罚。可是如果遵从本心,师父又怎么忍心?”
范一摇莫名觉得眼眶酸酸的,“师父,上古时期你也是我的师父嘛?”
“自然不是了。”凤梧笑,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但你这只小狗,最喜欢多管闲事,今天帮这个人送样东西,明天又替那个人打扫打扫洞府,就拿你大师兄来说吧,他身上的龙鳞,你都不知道帮他擦过多少遍了……”
范一摇:“……”
擦龙鳞……
某些画面闪过脑海,范一摇的脸突然变得滚烫,心中羞耻感爆棚。
凤梧继续道:“你总喜欢在大家面前转来转去,天真可爱,活泼好动,时间久了,自然便心生欢喜,所以你和很多上古神明的关系都不错,帝江就很喜欢你。”
“帝江?就是那个死在沙漠里的帝江么?”
“是啊,西极天马歌的曲谱就是你变作小狗,从西汉皇宫里偷抄出来给他的,你是不记得了,当时把那老面口袋开心的啊,在天上飞了三天三夜没下来。”
范一摇听得有点想笑,可是一想到自己是间接导致这些上古神明消亡的罪魁祸首,又笑不出来了。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横亘于黄沙中的赤红色躯体,羽翅凋零,如风化岩石。
“一摇,你可怨师父?”
凤梧的声音将范一摇拉回现实,她认真想了想,摇摇头。
“不怨你,师父你本就应该投支持票的,弃权是看在情分,如果当时民心所向,觉得我不该被处罚,两方票数的差距也不会这么小了。”
凤梧失笑,“可是师父却很怨自己,我很后悔。师父那一刻是懦弱的,我惧怕被群族讨伐,惧怕失去凤凰的威严,因此自以为聪明地选了个折中的方案,虽然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只差我这两票,结果便会乾坤颠倒,但不可否认,那是一种逃避。”
“没关系,反正我都不记得了。”
凤梧却摇头,“我当时应该遵从自己对你的判断。以你的性格,又怎么会故意打翻九鼎祸乱天下,必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范一摇忙追问:“可万一没什么理由呢,我是说万一,我当时就真的只是唯恐天下不乱……”
凤梧神色温和,轻轻抬起脚,为那只执着向着水洼前进的蚂蚁让路。
“师父做错了事,所以师父愿意在后面的几万年里和你大师兄一起寻找你,再一起养育你,只希望可以弥补万一。一摇,你觉得呢?”
范一摇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撑着膝盖,和凤梧一起看那蚂蚁抵达水洼边,又顺着水洼,更换路线,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她心中已有答案。
“师父,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凤梧笑得很宽容,“一摇,我是你的师父呀,你再问多少个问题都行呀。”
范一摇摸摸鼻子,“那个……如果找齐了九样铜器,重新聚集九鼎,我是不是就能想起以前的事了?”
凤梧点头,“你是九鼎的看护神兽,与九鼎存在意识联系,九鼎重立,你的记忆也会全部回来。”
范一摇下嘴唇包上嘴唇吹了口气,将额前的碎毛毛吹得掀起来。
“唔,好怕都是不好的回忆诶……”
“那也有好的回忆嘛。”凤梧笑眯眯道,“而且有很多很多。”
范一摇站起身,吐出一口浊气,忽觉豁然开朗,拍着胸脯对凤梧夸下海口:“那行吧!师父你看着,我会尽快找齐九样铜器的!我一定要搞明白当初自己推翻九鼎的原因,然后弥补犯下的过错,争取让这片土地尽早拜托战乱灾祸,让大家重新过上太平日子!”
“那为师就拭目以待了。”凤梧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轻飘飘从范一摇身边经过,往她身上塞了一个信封。
“这什么呀?”范一摇疑惑地将信封拆开,竟是看到里面一张价值三千大洋的银票。
凤梧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你的小金库掏空了,为师担心你饿死自己,补给你了。”
范一摇心中暖呼呼的,将信封认真收好,嘟囔道:“师父你正经起来还是很帅的,要是平时也这样,何至于几万年打光棍呢。”
那道飘然离去的背影一个趔趄,风度尽毁。
“范一摇!你这不孝之徒……”
范一摇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人生有了方向,干饭就会积极,狗也一样。
范一摇从自己的小院出来就觉得肚子咕咕叫,她连续一个多月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此时便觉得食指大动,想去厨房弄点东西吃。
厨房在镖局的西南角,从她的院子过去要从后面绕过后堂屋。
范一摇经过堂屋窗外,正好听见里面罗夫人的声音——
“主上!求您了,请出开山斧,救救我的族人吧!”
开山斧?
这个词听起来耳熟,范一摇很快便想起来,这不是孟埙说的铜器之一么。
接下来是大师兄的声音——
“开山斧已毁,此事不要再提。”
范一摇心念一动,当即蹲下身,竖起耳朵开始听壁脚。
可是听了半天,却没再听出什么来,直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下雨不撑伞,是想着凉么?”
范一摇默默抬起头,心虚道:“大师兄……”
江南渡撑着一把油纸伞,伸手将范一摇拉起来。
范一摇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大师兄,我没有偷听哦,我只是肚子饿了想去厨房找东西吃,碰巧路过这里……”
江南渡淡淡“嗯”了一声,没有追究。
范一摇又试探着问:“不过大师兄,我刚刚好像隐约中听到了什么开什么斧的……”
江南渡打断道:“一摇大概是听错了,你说肚子饿了?想吃什么,师兄给你做。”
“哦……”范一摇知道,大师兄不想说的话,她就算是撒泼打滚也问不出来,便只能作罢,刚好肚子又是一阵咕咕叫,便开始报菜名:“想吃红烧蹄髈,清蒸桂鱼,肉末烧茄子,还有虾酱焖豆腐!”
江南渡有点意外地瞥了她一眼,“今天胃口这么好?”
范一摇:“这不是……好久没认真吃饭了嘛!”
江南渡眼中阴霾终于散去,温声道:“好,还想吃什么,师兄都给你做。”
直至深夜,奉阳城的雨还是不停,稀稀拉拉打在窗棱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范一摇在雨声中沉沉入睡,香甜无梦,直至第二天早上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锣声惊醒。
接着又是一阵鞭炮声。
她睁开眼后懵逼了几秒钟,隐约觉得这操作有点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来着。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运红尘大着嗓门冲进来:“总镖头!你快出去看看!这回你可出了大名了!”
范一摇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觉得自己干的什么偷鸡摸狗的事被人曝光了,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她都离开奉阳几个月了,昨天才回来,能惹出什么冤孽?
“哎呀,总镖头,你快点起来梳洗梳洗!外面挤了好多记者,还要给你拍照呢!”
范一摇起床气都来不及发,便被运红尘木偶一样拉起来,又是换衣服又是梳头发,像个现上轿现扎耳朵眼的新娘子。
运红尘雷厉风行,没花上一刻钟就给范一摇捯饬得人模狗样,出了院子。
此时山海镖局的大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当先一个拎着铜锣敲得正起劲儿,还笑得一口大白牙的,正是包子刘。
模糊的记忆在这一瞬间清晰起来。
范一摇总算知道这铜锣声为什么听起来这么熟悉了。
当初她从八岐大蛇那里救下包子刘的媳妇,一群街坊给她送了块写着“奉阳女侠”的牌匾,就是敲着这面破铜锣挤破门的。
只是当时他们来献牌匾,貌似是迫于大师兄的淫威,不知道这次又是出于什么渊源。
一见她现身,众人立刻蜂拥而至。
“范总镖头!我们都听说了!您给永沛县捐了三千大洋呢!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了!”
“是啊,听说那奉阳首富都没你捐得多呢!”
“范总镖头不愧是咱们奉阳城的女侠!这么大一笔善款,连省城的长官们都惊动了!”
七嘴八舌的议论中,范一摇连个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记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近前,举起一架笨拙的照相机,对着范一摇就是一阵闪光灯四射,差点把她眼睛都晃瞎了。
另外又有不少记者争先恐后地提问——
“范小姐,我是《奉阳日报》的记者,您能发表一下感想么?”
“范总镖头,我是《阳城早报》的记者,是什么动力让您如此慷慨?三千大洋可不是小数目,虽说走镖赚得比平常人多一些,但也是血汗钱呐……”
“范总镖头,我是《北方晨报》的记者,听说您之前也因为英勇救人被老百姓们自发送出‘女侠’的称号,能给我们讲讲您的成长经历么?您捐出这么大一笔钱,您的家人又是什么态度?”
范一摇被记者们连珠炮式的提问给问懵了,冥思苦想半天,最后只是一脸深沉说了一句话——
“我总觉得,这祸乱的天下,与我有着莫大的干系。”
这句话说完,全场片刻的安静。
范一摇继续道:“捐出这笔钱,不过是为了消解心中的罪孽感罢了。”
人们却依旧保持着刚刚的肃静。
范一摇:“……”
啊咧?有什么不对的么?
这些人都是什么表情……
一个女记者眼圈红了,哽咽道:“能有如此觉悟,也难怪会做出如此义举!”
一个满口“改革”“进步”的教书先生激动到拿出手帕擤鼻涕,直言道:“若是我华国之后辈人人能有此等胸怀,何愁没有崛起之日啊!”
作为范一摇铁杆粉丝的包子刘更是振臂高呼:“说得好!”
立刻引发一众附和。
范一摇:“……”
她愿意用师父凤梧的美貌发誓,她说的这句话,确确实实是一句质朴的心里话啊,为什么会被上纲上线到这种程度?
她不知道的是,当有关她的捐款事迹登报后,这句“我总觉得,这祸乱的天下,与我有着莫大的干系。”竟是一举出圈,先是被省报转载,紧接着又传到了沪城和北平。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在记者和围观群众闹哄了一上午后,江南渡终于忍无可忍,开了个大,在院子里练了一顿鞭子,直把所有人都给吓跑。
山海镖局总算恢复了平静。
凤梧满面红光,刚刚他被记者围着采访,大谈特谈培养英雄徒弟的心得。
此时闲下来,不免空落,酸溜溜地说:“哎,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呐,怎么就没人想着给我发一块英雄师父的牌匾。”
范一摇立刻献计献策:“师父你可以捐钱嘛,再捐三千!”
第48章 水患
凤梧一口老血差点喷了, 急忙捂紧了自己的钱袋子,“快算了吧!养着你们这群败家徒弟,我这棺材本都要赔进去了……”
江南渡不善的目光扫过来。
凤梧立刻找补:“当然啦!不包括小江江!”
运红尘为了看这场热闹, 一直拖着不肯睡觉,熬得两眼都快睁不开了,半眯着眼去关大门, 忽然“咦”了一声。
“老板, 大掌柜, 总镖头!你们快来看呀!那个人……是不是罗夫人?”
江南渡听到罗夫人三个字便微微皱眉, 快步向门口走去。
范一摇和凤梧紧跟上,到了门口才发现,就在他们山海镖局的正门外, 罗夫人竟是当街跪在地上, 目不转睛看向大门内,背脊挺直,神情肃穆。
这一上午山海镖局本来就热闹,此时外面跪了个女人, 更是立刻引来不少人驻足。
江南渡面色沉郁,冷着脸迈步出去, 走到罗夫人面前。
罗夫人立刻叩首, 深深一拜。
江南渡:“回去, 我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罗夫人语气谦卑而坚定:“还望大掌柜怜惜。”
“你在这里跪多久我也不会同意, 劝你趁早死心。”
“那我便一直跪在这里, 直到我最后一口气。”
江南渡怒极, 却不能动手, 只能甩袖离开。
他这一走, 后面的围观群众却炸了。
这什么情况?
没认错的话这女人应该是保安公司老罗家的夫人吧, 怎么好像和这山海镖局的大掌柜攀扯不清?
也不怪这些人会错意,实在是两人的对话太让人浮想联翩。
一件事经过三人的嘴就会大变样,罗夫人在山海镖局大门口一跪就到天黑,有关她与江南渡之间的虐恋情仇几乎已经传遍了奉阳城。
有说罗夫人老牛吃嫩草,和江南渡珠胎暗结却惨遭抛弃的。
也有人说江南渡自小就是孤儿,养在那不靠谱的凤老板身边,产生了恋母情结,主动勾引罗夫人的。
更有甚者,还有传言说罗家那个少东家其实是江南渡的儿子,老罗绿帽多年……
总之,传什么的都有。
一门之隔,肯定是没法将这些谣言隔开的,山海镖局的人自然也听进去不少。
晚上罗铮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运红尘眼里都是同情,和他对视一眼,一脸“我懂的”,拍拍他肩膀。
罗铮对江南渡道:“大掌柜,一会儿我爹要来,我先过来给您通个气。”
江南渡的脸色已经不是用区区难看二字能形容的了,罗铮觉得,如果不是看在狰一族世代忠心耿耿为烛龙大人效命,只怕今天他那作大死的娘亲就要血溅三尺,人首分离了。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最好劝劝你娘,她所求之事,是绝对不会有结果的。”
话音未落,便听见外面院子传来老罗的叫骂声。
“姓凤的!你这为老不尊的东西,教养出的徒弟也不是好货!勾引人家媳妇,不知廉耻!”
罗铮额前瞬间凝出豆大的汗珠子,急急忙忙冲出去,以防老爹步老娘后尘作死。
江南渡揉了揉眉心,一个头两个大。
凤梧风风火火地冲出来,一见老罗那张脸就生理性不适,“我说,你大晚上乱嚎什么,别忘了你还欠我们三千五百大洋呢!”
老罗显然是有备而来,掏出一张银票,很硬气地拍在凤梧脸上,指着鼻子骂道:“给你们三千五百大洋!你们山海镖局还做不做个人了,不就是晚几天给钱,你,你竟然让你那大徒弟败坏我夫人的名声!”
凤梧百忙之中不忘了先确认一下银票的真伪,确定没问题了,仔仔细细收入怀中,才跳起脚来和老罗对骂:“你说谁败坏谁名声!你眼瞎么,没看见是你夫人纠缠我徒弟不放,还跪在我们镖局门外故意给人看,你还好意思恶人先告状!我呸!”
范一摇冲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凤梧双手叉腰骂人吐口水的一幕,不禁石化,完全无法将眼前这“泼夫”和昨晚的人生导师联系在一起。
要不她还是装死吧,回去睡觉。
凤梧和罗老板闹得正凶,突然觉得周身一冷,凉嗖嗖的,不约而同转过头,正看到江南渡沉着脸出来。
罗老板的气焰顿时灭掉一半,“江大掌柜,你,你……”
江南渡看死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嗯?我怎么?”
范一摇着实为罗老板捏了一把汗,心说这老头可千万别作死,他知道自己在和什么东西说话么??
好在罗老板在那里“你你你”了半天,到底没敢说出他勾引自己老婆的话,反而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
江南渡:“……”
范一摇:“……”
凤梧:“……”
罗老板抱着江南渡的大腿就开始哭嚎:“江大掌柜,您青年才俊,年轻有为,有的是模样好家世好的姑娘愿意嫁给你!可是我就不行了呜呜呜,我一个糟老头子,好不容易娶这么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媳妇,还给我生了个大儿子,她要是不要我了,我可怎么活啊呜呜呜,您行行好,就别和我抢了吧……”
江南渡身上的杀气肉眼可见地涨了起来。
范一摇见她大师兄的腿动了动,大有要将罗老板一脚踹飞的征兆,冲上去将人一把按住。
“大师兄!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将罗老板扒拉到一边,不由分说拉着江南渡就走。
回到房间关起门,范一摇将濒临发怒的烛龙大人按在椅子上,睁着圆圆的眼睛认真问:“大师兄,你实话跟我说,开山斧是不是在你那里?”
江南渡沉默。
范一摇继续问:“那大师兄,你不想将开山斧拿出来给罗夫人,是不是因为我?”
江南渡终是叹了口气,道:“一摇,九样铜器中只有开山斧在我手中,只要这件东西不现世,就能保证九鼎不会重聚。”
“可是大师兄,为什么你不愿意让九鼎重聚?”
“重聚九鼎,意味着你会想起以前的事。”
范一摇不解,“想起以前的事有什么不好的?刚好我也可以弄清楚为什么当初会去推翻九鼎呀。”
江南渡深深看了范一摇一眼,“一摇,难道你要重新体验一遍,被人千刀万剐之苦么?”
范一摇愣住。
“遭受凌迟之刑,还只是肉`体上的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友人背叛,被亲族离弃,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这样精神上的折磨,一摇,难道你还想再经历一遍么?”
江南渡说这番话时,眸色沉郁,仿佛压抑着什么,那其中所承载的过去,是被范一摇遗忘的,却早已成了他的逆鳞和心魔。
范一摇仿佛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万年前的那把天火,愤怒,仇恨,嗜杀。
“大师兄。”
她抬起手,轻轻蒙住了江南渡的眼睛,也蒙住那双眼中让人透不过气的沉重。
“从小到大你都教我,让我管好自己就行,不要管别人的死活,也不要轻易多管闲事,自私一些,冷漠一些。以前我还不理解,现在我终于明白,你是想保护我,怕我重蹈覆辙,以真心待人却不得善终……
可是大师兄,不论你想怎样改变我,我也始终是数万年前那只推翻了九鼎的天狗。我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共同铸就了一个完整的我。
我推翻九鼎,导致这片土地陷入灾祸,那即便遭受再严酷的惩罚,也是我罪有应得。错误酿成就要想办法补救,又怎么能因为自己舒服而选择逃避?而如果推翻九鼎另有隐情,我也应该努力调查清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一摇……”江南渡似想要说什么,却被范一摇打断。
“大师兄,其实我很久以前就在好奇一件事,为什么山海经的前半卷明明说天狗是祥兽,可以御凶,而后半段却说天狗是凶兽,招致战乱灾祸,直到你们告诉我以前的事。我不想有一天,书上对烛龙的描绘,也从自然之神,钟山之主,变成嗜血滥杀的魔兽。”
江南渡握住范一摇的手腕,将她的手轻轻拿开,垂眸看她,“一摇,师兄并不在乎这些。”
“可是我在乎!”范一摇语气激动,眼中隐有泪光,”大师兄,我不想浑浑噩噩,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你一直将我置于你的羽翼之下,可是,可是我也想变得羽翼丰满啊!我也……也有想保护的人!”
江南渡瞳孔微缩,心神震荡,手无意识地收紧。
细嫩的手腕被他抓紧,看上去脆弱易折。
可是他却总是忽略了,这本就是可以执刀的手。
“一摇,你真的考虑好了?”
良久,江南渡才轻声问。
见他态度松动,范一摇眸中一亮,坚定无比地点头,“嗯,考虑好了!我要努力找到九样铜器锻造,然后重聚九鼎。要是能因此帮助华国摆脱当下的厄运,岂不是很了不起的事?就算不能名留青史,老了也可以跟儿孙吹牛呢!”
江南渡深吸一口气,终是也下定决心,“好,既然这是你想做的事,那师兄也会竭尽所能帮你。”
“太好了!那我们这就去跟罗夫人说吧!”
范一摇急吼吼就要拉着江南渡往外走,却被他一把拉回来抱住。
静默中相拥片刻,江南渡的声音才沉沉响起:“一摇刚才说也有想要保护的人,是谁?”
范一摇耳朵突然被火烧一样热,说话都结巴了,“师兄,师兄你不知道么?”
“嗯,不知道。”
“唔,当然是身边的人啦,比如师父啊,运红尘啊……”
“还有么?”
范一摇怂怂地低头,耳朵越来越红,“最最最想保护的人,肯定是大师兄嘛……”
气氛突然就变得不太对,范一摇只感觉大师兄眼睛的颜色越来越深,像是被蛊惑了一样,目光也控制不住落在他的嘴唇上。
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大师兄的嘴唇长得这么好看……
“大掌柜!总镖头!”
这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范一摇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拉开和师兄的距离。
站在门口的运红尘先是呆愣了一秒,意识到自己刚才破坏了怎样的气氛,心里疯狂咆哮:死了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范一摇故作冷静地清了清嗓子,问:“怎么了?”
运红尘垂下头,完全不敢去看大掌柜:“那个什么,罗老板他……上吊了……”
江南渡冷笑一声,“挺好的,那就让他去死吧。”
虽然这样说,两人还是回到前院。
罗老板手里提着一根麻绳,正往前堂的房梁上抛,见江南渡来了,立刻又哭嚎起来,“哎呀,活不了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江南渡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冷声对运红尘道:“去告诉罗夫人,她所求之事我答应了,让她把这里的麻烦解决了。”
运红尘自知刚才得罪了大掌柜,此时无比狗腿,很快就去而复返,身后跟着罗夫人。
罗老板一见到罗夫人,就像耗子见了猫。
“老罗,你先回家。”罗夫人淡淡一声,看都没看人。
“哎!好嘞!”
罗老板立马收了麻绳就走,快走到大门口才反应过来,回头看罗夫人:“那你呢?”
罗夫人:“我有事要和江大掌柜商量,你先回去。”
罗老板磨磨蹭蹭不肯动,委屈巴巴的神情。
罗夫人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听话。”
于是罗老板便再也没了脾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罗铮在旁边总算是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
等罗老板离开,江南渡冷厉的目光落在罗夫人身上,缓缓道:“将我逼到这份上,你是想造反么?”
罗夫人走到江南渡面前福身行礼,不卑不亢道:“主上,我不能眼看着族人死于水患,这次以下犯上,罪无可恕,不过还请主上看在我们狰一族世代对您忠心耿耿的份上帮我们这一次,等这件事解决,我自愿领罚!”
罗铮听到这里赶紧接话:“娘,大掌柜宽厚,已经同意借出开山斧了,罚不罚的咱们以后再说也不迟,您还是先讲讲永沛县那边的情况吧。”
运红尘也在旁边帮腔:“是呀是呀,我们大掌柜人很好的。”
罗夫人看了一眼江南渡,见他没有否认的意思,便道:“我刚从永沛县回来,那边已经连续下了两个月的雨了,大片村庄淹没,就连地势最高的县城也要保不住了。”
凤梧听得直皱眉,“连续两个月的雨,这可是从来没见过的,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古怪?”
罗夫人道:“现在具体是什么原因造成降雨不停,已经来不及查了,当务之急是阻止永沛县水位继续上升,所以我想向主上借用开山斧,将大顶子山劈开,泄洪到潞水河,先保住永沛县再说。”
范一摇抬头看了看天,天空阴沉,刚刚停了一会儿的雨这时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她对江南渡道:“大师兄,那我们还等什么,现在就去永沛县吧,多耽搁一分钟,那边的情况就危险一分!”
既然已经答应了帮忙,便没有推脱的道理,江南渡让运红尘准备马车,自己回到房间,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长条状的布包裹。
范一摇猜测那应该就是开山斧了,只是没想到山海镖局内竟然一直藏着一件铜器。
罗夫人见罗铮也要跟他们一起走,便道:“铮儿,你留下来看好你父亲。”
罗铮还想争辩,罗夫人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慈爱的神情,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一拍,“有大掌柜和总镖头在,我们很快就回来了,你去了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倒是你父亲,我们两个都不在家,他又要闹出事来。”
罗铮最终还是拗不过母亲,只好留下来。
范一摇和江南渡商量了一下,决定这次让凤梧看家,毕竟他们刚回来不久,镖局里不能再没人。
于是当天晚上,两人带上运红尘和罗夫人,连夜前往永沛县。
永沛县距离奉阳城并不远,正常情况乘马车也就是两三个钟头的路程。不过因为下雨,道路泥泞,一路行驶得颇为艰辛。
当不知道第几次马车轮陷入泥坑,他们不得不下来推车时,运红尘不禁怀念起孟埙来。
“哎,要是孟埙在就好了,有他使用阵法,咱们这一路能舒服不少呢。”
说完她立马反应过来,这个时候不该提起那个人,心虚地偷偷看了旁边的总镖头一眼,见她似乎没什么反应,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虽然她并不十分清楚孟埙和总镖头之间的过节,但自打从鬼市饭店出来以后,她就察觉出,这个人已经成了总镖头的禁忌。
范一摇这些日子也努力不去想起孟埙,她发现自己对他的感情很特殊,说不清到底是濡慕,敬畏,害怕,还是憎恨。过去的记忆与现世的相处交杂在一起,让她分外困惑。
既然想不清楚,那就索性不去想。
所以她没接运红尘的话,只加大手上力道推车轮。
余光一瞥,她忽然警惕:“谁!”
运红尘吓了一跳,忙回头张望,“怎么了?总镖头,你看到啥了?”
范一摇仔细辨认,刚刚她似乎在路边的树丛里看到一个撑伞的女人,可是这会儿再仔细看,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好像看到个人……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范一摇又仔细找了半天,此时夜幕降临,又下着大雨,周围的能见度很低。
运红尘是夜行动物,本来夜视能力就好,她也跟着找了半天,一无所获,便道:“总镖头,肯定是你看错了,这么大的雨,又是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人呢?”
第49章 劈山泄洪
这时马车轮终于从泥坑里出来, 一行人继续赶路,等到了永沛县,已经接近子时了。
原本的山间盆地, 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水泽,就连垒高的官道上也都是积水。
四下来看黑幽幽一片,只有雨线击打时, 才能看出一点波光。
“三姑!三姑!您终于回来了!!”
县城的城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蓑衣的少年, 一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罗夫人, 就飞奔过来。
“小豆芽, 怎么样了,村子那边还顶得住么?”
“撑不到天亮了!我二叔带着族人们上了白虎坡,可是眼瞅着水就要没过坡顶了!江奶奶困在倒塌的房子里没跑出来, 已经没了……”少年带着哭腔, 胡乱抹着脸上的水,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没事,没事了,这次是主上跟我一起来的, 他会想办法救我们!”罗夫人将少年揽在怀中安抚地拍了拍。
小豆芽一听“主上”两字,强忍住哭声, 走到马车近前, 看了一眼拿着马鞭的江南渡。
他是异兽狰, 狰一族上古时期栖息于钟山, 对身为钟山之主的烛龙有天生的血脉感应, 几乎立刻确认了江南渡的身份, 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江南渡挥手让小豆芽起来, 对罗夫人道:“先上马车, 带我们去你母家, 给我找一张永沛县的堪舆图。”
罗夫人不敢耽搁,立刻上车指路,很快他们便进入县城,停在位于城中心的一座阔气府宅前。
即便是午夜,此时这座悬挂着“程府”牌匾的大宅内,依然灯火通明,不时有人出出进进。
范一摇这时才知道,原来罗夫人的母家姓程。
“三妹!你总算来了!借到开山斧了么?”
出来迎接的是个面善的男人,四十多岁年纪,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贵先生,眉眼和罗夫人相似,只是少了几分罗夫人眼神中的凌厉和果决。
“嗯,主上也来了,先给我找一张永沛附近的堪舆图,一定要准确。”
“什么?主上,主上竟然亲临了!”男人错愕。
“没时间多解释,快去找!”罗夫人一个眼刀甩过去,程老大立刻怂了,忙不迭安排人去找。
江南渡和范一摇他们下了马车,直接被罗夫人领到正堂。
很快程老大就送来了一张标注详细的地图。
江南渡将其展开,范一摇也凑过来看。
虽然范一摇一直都知道永沛县离奉阳城不远,但是具体什么方位,还是看这地图才知道。
两城依大顶子山而建,因为大顶子山是东北西南的走向,所以奉阳也在永沛的西南。奉阳地势高,几乎和大顶子山的西麓相接,永沛地势低洼,被大顶子山的东侧峰与北边的北岩山合抱在当中。
所以在永沛县内,越是往东北方向去,水患越是严重。刚刚小豆芽口中提到的白虎坡,正是紧邻大顶子山东侧峰的一小块高地,东边大部分遭殃的村民,此时几乎都聚集在那里。
范一摇看明白后,在地图上某个位置一点,“这东侧峰的东边就是潞水河,所以我们只要用开山斧将这边的山体劈开,就能将水泄出去了!”
罗夫人立刻道:“我知道这是哪里,主上,请将开山斧交给我,我愿意亲自去劈山!”
江南渡淡淡看了罗夫人一眼,“你不行。”
罗夫人一愣,“为什么?”
江南渡终于将随身携带的布包拆开,将开山斧拿出来。
只见这把斧子比寻常的劈柴斧子大一圈,从斧身到手柄,通体都是铜制,呈现出一种古旧的暗褐色。
范一摇知道,这是九鼎铜器还没被锻造时的颜色。
江南渡将斧子拿出来,解释道:“开山斧威力惊人,可以开山破谷,但是同样的,后作用力也很厉害,不必说普通人类,就算是普通的异兽或者阵法师使用,也会被震得五脏具碎。”
罗夫人和程老大脸色同时一变。
程老大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表情:“三妹,你出嫁后,理应我来做族长的,只可惜我各方面能力都不如三妹,族中很多事还是需要三妹操持,如今终于到了我能做些事的时候了……”
罗夫人皱皱眉,“大哥……”
程老大却摆摆手,“三妹你听我说,这种时候,必须男人顶上去,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个女人家,你放心,今晚我就会用开山斧劈山泄洪,为了咱们全族的安危,舍我一人又能如何?只是等我死后,你的小侄子和嫂子,还需要你照拂照拂……”
罗夫人不耐烦:“大哥,你想去送死,只怕也轮不到你,主上和范总镖头他们已经拿着开山斧走了。”
程老大:“……”
看着面前已经空空如也的座位,程老大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忙不迭追着罗夫人出去。
“哎,三妹,你等等我啊……”
山海镖局三人组很快抵达永沛县城的东门,此时外面的城防官兵正在热火朝天地垒堤坝,可是水位线正在不断上升,而堤坝垒得越高,决堤的风险也越大。
江南渡已经决定亲自以开山斧破山。
范一摇还是有点不放心:“大师兄,你使用开山斧真的没关系嘛?不然还是我上吧!”
江南渡在她头上敲了一下,“我是烛龙,要是连我都不行,你觉得你就行了?”
范一摇捂着脑袋不服气道:“你虽然是烛龙,但是你岁数大了嘛!”
江南渡不理会她,他们避开那些城防官兵,登上城门楼。
站在这里,能隐约看到对面的高地,正在被上升的水位线不断吞噬,而高地上面密密麻麻的狰族村民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一些强壮的青年正在努力将孩子往山上托举。
可是大顶子山的东侧峰陡峭,不生草木,几乎是垂直的岩石崖壁,就算勉强扒附在山崖壁上,也坚持不了多久,很快便有爬上去的人撑不住掉下来,直接掉进水里被冲走。
范一摇看得心头一紧,“大师兄,来不及了!”
江南渡右手握紧铜斧,左手掐了个法决,瞄准事先在地图上找到的山体方位,正准备隔空劈下去,却突然面色一变,停住了动作。
“怎么了?”范一摇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江南渡,立刻察觉到异状。
江南渡盯着夜色中的黝黑山体,眸光凛冽,“对面的山体上,被人下了禁制。”
正在帮两人望风的运红尘听见了,愤恨骂道:“是谁这么缺德,这是算准了我们会开山泄洪么,所以故意阻拦?!”
江南渡微眯起眼,迎风而立,自怀中摸出一把丹砂粉扬出去。
红色沙尘散开,如一层薄纱。
范一摇隔着这层丹砂尘屑望过去,看出对面大顶子山崖壁上流动的金色符咒纹路。
“到底是什么人?!”
江南渡:“看上去像是阴阳师的手法。”
阴阳师?东瀛的?
范一摇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孟埙。
“那怎么办,能不能破开禁制?”
江南渡没有立刻回答,显然也不确定要多久才能解决这层禁制。
这时城门下一阵骚乱,是一处堤坝决口了,官兵们狂吼着扑上去堵缺口,一袋袋泥沙不要命般往上砸,却还是控制不住洪水向县城内奔涌。
“大师兄,你能不能看出来这禁制是否覆盖了山顶?”范一摇盯着对面的山壁问江南渡。
江南渡愣了一瞬,似是猜出范一摇想做什么,警告道:“一摇,不要胡来。”
“大师兄,要是我没稳住掉下来,你记得接住我!”范一摇一把夺过江南渡手中的铜斧,便从城楼上跳下去。
“范一摇!!”
可是江南渡已经来不及阻止,只见范一摇下了城楼以后便翻过堤坝,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天没冒头。
运红尘吓得脸色惨白,“大掌柜,总镖头她,她该不会……”
好在半分钟后,范一摇终于破水而出,已经身处水道中央,正奋力向着对面山坡游过去。她速度极快,没用多久便抵达白虎坡。
那些避难的狰族村民们一阵骚动,显然是没想到这大半夜的,湍急的水流里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姑娘。
“姑娘,你,你不是永沛县人吧……你是被从上游冲过来的?身上可有受伤啊?”
领头的程老二见范一摇是个生面孔,关切地问。
范一摇却根本顾不上和他们说话,上岸以后便仰头张望,瞄准了一条看上去最容易的路线,二话不说就开始攀爬。
“哎,姑娘,这山壁太陡了,爬不得啊!!”有个好心的大娘想要上前制止。
可范一摇却像猴子一样,三两下就窜得几米高,在这些狰的一阵阵惊呼中,一手抡斧,一手插刀,叮叮当当以刀斧轮流在坚实的崖壁上凿刻着力点,拼了命一样往山上爬。
“哎,她手里那是什么?是……是开山斧?!”
有见多识广的老人认出范一摇手中的铜斧,忽然喊出声来。
这时程老二也意识到什么。
早就知道三妹去找烛龙大人请开山斧了,这么说……这小姑娘这么拼命爬上山顶,是准备开山?
范一摇起初爬十几米的时候,还有善良淳朴的村民劝说她赶紧下来,怕她摔着,可是当她爬过崖壁一半时,下面渐渐没了声音。
大家都仰着脖子注视着她,屏息凝神,目不转睛,随着她的每一次失手滑脱心惊肉跳。
而此时范一摇在对面看来,就是山上的一个小黑点。
江南渡几乎将身上所有能用来施展阵法的东西都拿了出来,随时准备在范一摇坠下来时用阵法托住她。
可他毕竟不是阵法师,就算准备万全,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可以护她安全……
运红尘在一旁心惊肉跳地看着,见江南渡神色异样,不由出声提醒道:“大掌柜,无论如何,您不能再现出真身了。”
普通人类世界的灵气根本无法支撑烛龙现出原身,而大掌柜已经在短短半年之内现出两次烛龙真身,若再这么来一次,只怕性命堪忧。
“您相信总镖头,别让她分神。”
或许是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江南渡果然冷静下来。
运红尘暗暗舒口气,再忧心忡忡去看对面的总镖头,一颗鸟心都要操碎了。
这边悬崖上,范一摇双手掌心灼热刺痛,隐约闻到血腥味,显然是已经被烛息刀和开山斧的手柄磨破了皮。
越接近山顶,崖壁越陡峭,此时大雨不歇,她的手不断打滑,几乎是用尽力气才能牢牢握住刀斧手柄不滑脱。
冰冷的雨水不断拍落在她脸上,弄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浑身每一块肌肉都是酸疼的,好几次险些撑不住。
等到她终于爬到山顶,整个人几乎虚脱,脸朝下直接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
这下真的成了狗啃泥了……
真想就这么趴着睡过去,可是范一摇知道她的时间不多,只能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吐了吐嘴里的泥,她摇摇晃晃从怀中摸出一点丹砂粉,学着大师兄那般扬了出去。
果然,她赌对了,那什么东瀛狗屁阴阳师设下的禁制只覆盖了山体侧面,并未遍及峰顶。
无论对方是谁,大概也是实在想不到这么大的雨,居然会有奇葩肉身爬山登顶吧。
范一摇咧了咧嘴角,有点得意。
她看了一眼山下,从这里看去,白虎坡只有巴掌一块大。
范一摇自然是不能直接从这里开山,不然缺口一开,白虎坡上的村民都要被水冲走,到时候就不是泄洪,而是“泄人”了。
所以她有意顺着山顶向外跑了一段距离,找到一处两峰相叠的缺口。
这一下,不成功便成仁!
范一摇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手中铜斧,使尽浑身力气,重重劈下!
轰——
一声巨响,犹如闷雷。
开山斧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凿开一块凹陷,整个山体都跟着剧震!
范一摇喉头一甜,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只觉得胸口发疼发堵。
一道皲裂纹路在崖壁间爆裂开,随着轰隆一声,这回是真的打雷了,可是在这之后,大顶子山又迅速恢复平静,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被一劈两半。
“这什么破斧子……不会是假货吧……”
范一摇嘴里嘟囔着,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再次高高举起铜斧,重重砍下!
轰——
随着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少女举斧劈山的剪影被映在侧面的山崖上。
那些还在拼命垒堤坝运沙包的城防官兵看到这一幕,不禁停下手中的动作,呆呆盯着崖壁上的剪影。
只见身姿曼妙的少女发丝飞舞,手举巨斧,犹如开天辟地的盘古降世。
终于,只听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岩石开裂声,距离白虎坡以北数百米的位置,突然从山顶至下,裂开一个大口子!
肆虐的洪水突然有了宣泄的出口,如狂龙入海,向着那新生的一线峡谷涌去。
而与此同时,范一摇吐了口血,两眼一黑,居然失足向后坠下悬崖。
就在她随着那些碎裂的山石土块,即将坠入泄洪口时,一片蓝色的法阵符光将她包裹住,减缓了下落的速度,强行将她从滔天的洪水中拽了出来。
江南渡一把抓住范一摇时,有种失而复得的心悸,他生怕失之毫厘,就会永远失去他的小师妹。
所以当小师妹眼睛亮亮地冲他傻笑着说“大师兄,你真的接住我了”的时候,他是生气的。
“下次再敢如此,我便找一条锁链锁住你。”
他说得认真,双手抓住她手腕,将人拉到近前,气息迫人。
范一摇还没有从晕头转向的喜悦中缓过来,也不知脑子如何抽掉了,居然吧唧一口,在江南渡脸上亲了一口。
江南渡:“……”
满肚子的火气就这样瞬息浇灭,可始作俑者却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江南渡无奈,只能将软倒的少女打横抱起来,带回了程府。
等范一摇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温暖的床上,入眼所见是运红尘的一张大脸。
“总镖头!你总算醒啦!”
江南渡上前给范一摇把了脉,温声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的?”
范一摇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昏过去之前干了什么混账事,再看大师兄时就有几分不好意思,忙转移话题问:“洪水泄了么?”
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居然哑得像鸭子叫。
程老大这时也凑过来,“泄了!泄了!多亏了范总镖头您呐,救了我们整个永沛县!若是再晚一步,只怕那些困在白虎坡上的族人就没命啦!您从今往后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是我们狰族的大恩人!”
第50章 弃妇
范一摇想坐起身说话, 却控制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
“别急着说话,你这次伤得不轻。”江南渡忙将人按了回去。
程老大也道:“是啊是啊,范总镖头您好好修养着, 什么都别担心,接下来都交给我们!”
罗夫人却没有程老大那么乐呵,她秀眉微蹙, 时不时看向窗外。
此时天色已亮, 应该是白天, 可屋里光线却很暗, 需要点灯,窗楞还是噼里啪啦地响着,显然外面的雨非但没停下来, 甚至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范一摇也注意到这一点, 问江南渡:“大师兄,雨还没停么?”
江南渡不置可否,反而问:“想吃什么?”
这么一问,范一摇立刻觉得肚子里一阵空虚, “唔,想吃肉包子, 小米粥。”
旁边程老大一听, 乐了, “哎呦, 神了!范总镖头, 要说还是主上了解您呢, 您还没醒, 他就亲自下厨, 蒸了肉包子, 煮了小米粥!”
范一摇看向江南渡,似是也很惊讶。
江南渡淡淡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自小到大,你每次生病了都只想吃这两样东西。”
范一摇垂下眼,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脸有些发烫。
江南渡很快叫人端了包子和粥,让她坐起来,亲手喂她。
运红尘在旁边看得起劲。
江南渡察觉到她的目光,凉凉地瞥了一眼。
运红尘这才收敛,老老实实汇报道:“大掌柜,你昨天晚上让我出去查看哪里的雨势最大,我已经找到了。”
范一摇好奇:“大师兄,你让红尘查这个干什么呀?”
这时一直看着窗外犯愁的罗夫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走过来问:“主上,您是不是看出来这场雨是怎么来的了?”
江南渡给范一摇喂了小半碗粥和一个包子,见她说不想再吃了,这才放下碗筷,道:“倒是没有弄清楚具体原因,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这场雨来路古怪,肯定不是自然形成。我今早查了一遍永沛县几处关键风水位,并没发现什么催雨的阵法。”
“所以大师兄你是觉得,这场雨可能是异兽弄出来的?”
范一摇记得《山海经》上记载好多可以引起水患水灾的异兽,要是永沛县附近真的出现了什么返祖的引水异兽,那这场雨也就找到原因了。
程老大高兴道:“要是真的找到原因就太好了!虽然现在大顶子山被劈开,有了泄洪通道,但如果这雨一直这么下,还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永沛县被淹也只是早晚的事。”
运红尘拿来先前的地图,在永沛县的西北方画了个圈圈,“呐,就是这里,我昨晚变出苍鹤真身在永沛县方圆百里上空来回飞,发现就是这附近的雨量最大!”
罗夫人仔细看运红尘圈出来的地方,“是西湖村?”
然后问程老大:“大哥,西湖村最近有什么事发生么?”
程老大仔细回忆了一下,摇摇头,“应该没有呀,没听说发生什么事,据我所知,连外来户都没有呢!”
“西湖村?”这时程老二从门外进来,听见屋内他们的对话,道:“要说发生什么事,还真有一件,不过应该和这场雨没什么关系呀?”
罗夫人立刻道:“什么事,二哥您先和我们讲讲。”
程老二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西湖村有个妇人,前段时间被她丈夫抛弃了。”
据程老二说,西湖村那个妇人长得不是很好看,腿还有点残疾,拖到岁数很大才好不容易嫁出去了,嫁得郎君还生得很俊俏。
村里人经常议论,说妇人的丈夫要不是家里太穷,肯定不会娶她这么个嫁不出去的女人。而且还说她丈夫背地里对这个媳妇十分嫌弃。那妇人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便一直很自卑,为人处世也更加小心翼翼。
直到三个月前,妇人的丈夫外出贩货,之后就再也没回来。有同村的人说,曾经在县城里看到过妇人的丈夫,说他认识了一个漂亮又有钱的小姐,和那位小姐一起走了。
所以大家都说,这可怜的妇人是被她丈夫抛弃了。
这西湖村妇人的故事,听起来好像确实和永沛县的雨没什么关系,但是江南渡还是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范一摇立刻跃跃欲试道:“我也去!”
江南渡直接按着她的脑袋将她塞进被窝,“不行,你留在程府好好休养。”
程老大附和道:“是啊是啊,范总镖头,你这身上有伤,还是听主上的话,在我们这里休息,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随时吩咐,一定伺候得您舒舒服服!”
“我都好了,师兄你看,什么事都没有的!”范一摇却不买账,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拍拍胸脯拍拍胳膊,恨不能再来个原地大跳以正视听。
“范一摇!”江南渡语气暗含警告。
范一摇可怜巴巴道:“师兄,你看这天,阴沉沉的,你看这雨,下个不停,你们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闷在这又潮又湿的屋子里,心中记挂惦念……”
江南渡一言不发,冷眼看着她表演。
范一摇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挤出两滴鳄鱼泪,“大师兄,你没听说过忧思成疾嘛!你真的觉得这样对我更好嘛?精神的折磨可比肉`体的痛苦更难熬啊!”
程老大似乎被范一摇这一番声情并茂的陈词说动了,墙头草一倒,又对江南渡道:“主上,范总镖头说得也有道理呀……”
结果被江南渡眼锋一扫,吓得没了声。
最后还是程老二道:“主上,不然您看这样行不行。反正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算立刻启程,到了西湖村只怕天也要黑了,听说那妇人孤僻得很,入夜后怕是不会见外客,不如明天一早咱们再过去。”
说完小心窥了眼江南渡神色,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才又道:“而且我还听说,那妇人对男子戒心极强,恐怕不容易沟通,范总镖头性格活泼,看着易亲近,要是能跟过去也好,经过一晚的休整,明天她的身体状况应该也会好上很多。”
范一摇都要忍不住鼓掌了,心说罗铮这个二舅可比大舅靠谱多了,然后用满怀期待的目光看向大师兄。
江南渡眉间微微舒展,见小师妹一直眼巴巴瞅着自己,便道:“嗯,那就这么办吧。”
美美的睡了一晚,第二天范一摇便觉得神清气爽,除了偶尔还会咳嗽几下,基本已经恢复如常。
运红尘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真厉害,不愧是狗一样的恢复能力啊!”
然后毫无意外地,遭到了范一摇的死亡暴击。
一行人吃过早饭便前往西湖村,这次是程老二驾车,江南渡,范一摇和罗夫人在马车里。
村长应该是早就接到了程老二的消息,撑着伞亲自在雨中迎接。
“呐,云嫂就住在这里。”
村长引领众人来到村边一户看上去破破烂烂的草房前,示意道。
范一摇穿着雨披,扒在栅栏门外往里面看,只见这户人家的院子虽看着简陋破败,收拾得却十分干净,只是看得出穷得厉害,连个一鸡半犬的都没有。
“这个云嫂,她在家么?”范一摇看着草房那间紧闭的门,问村长。
村长道:“应该在的,邻居们今天都没见她出门呢。不过她这人平时就不喜欢和人来往,总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她男人走了以后,又赶上一直下雨,更是几天都见不到人影,不叫她就不出来的。”
说着,村长便提高音量喊起来。
“云嫂!云嫂!云嫂在家么?我是村长啊!有事儿找你呢!”
草房门终于被推开,走出来一个穿着麻衣的妇人,浑身上下打着补丁。
这时,原本缠缠绵绵的雨也停了下来,村长抬头看看天,将手中雨伞收起来。
范一摇乍一看,只觉得这妇人长了一张猴子般的脸,她眼睛很大,眼窝凹陷,人中也有点长,一副苦命相,确实不算好看,但好在她皮肤白皙,收拾得也还算齐整,倒也说不上丑。
云嫂似是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眼睑也有些浮肿,她见村长身边站着很多生面孔,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下,看样子竟是想逃回屋里。
“云嫂你别怕,这些大人都是从县城过来的,听说了李云的事儿,想跟你聊几句。”
一听说他们是县城来的,云嫂眼睛明显一亮。
“县城?你们,你们是有我们家李云的消息了?”
江南渡自打云嫂出来,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这时才终于收回视线,对村长道:“劳烦,能让我们单独和她说说话么?”
“这……”村长倒也算是认真负责,看向云嫂,似乎在征求她意见。
范一摇笑眯眯道:“云嫂,我们是从县里程家来的,刚好知道一些你丈夫的消息,但是这里人多耳杂的,咱们还是进去说吧!”
此时左邻右舍已有不少看热闹的人探出头来,云嫂见状,慢吞吞跛着脚走过来,打开了栅栏门,低眉顺眼道:“那,你们进来吧……”
村长见云嫂已经同意这些人进去了,自己也就主动回避,反正他与程家二爷相熟,倒也不担心云嫂会有什么危险。
这草房一进去就能看到一张火炕,上面摆着矮桌,显然这就是主人家的卧房了,里面还有个屋子,隔着门帘看应该是厨房。
五个人挤进去,本就不大的空间立刻显得狭小而逼仄。
“家里没有茶,几位只能喝些水……”
云嫂正想给他们找杯子,范一摇忽觉腰间一轻,她的烛息刀竟是被江南渡抽出。
只见寒光一闪,钨金刀便架子了云嫂的脖子上。
云嫂吓坏了,“你们,你们这是……”
江南渡冷冷道:“长右,你为什么要在这里造洪水害人?”
长右?
云嫂居然是长右?!
范一摇和运红尘对视一眼,从彼此的表情看,显然都知道这种异兽。
根据《山海经》记载,长右生得像猴子,有四只耳朵,只要一出现,整个郡县范围内都会遭遇水患。
既然大师兄判断,这场大雨是云嫂一手酿成的,那么无疑她应该是一只返祖长右了。
“我,我没有,我没有故意害人啊……”云嫂呜呜地哭起来。
屋外原本刚刚停歇的雨又重新下了起来。
“好了,大师兄,你别吓唬她了,她看上去好像也不是故意的。”范一摇道。
江南渡原本也没想伤害云嫂,只是想出其不意诈她一下,看她到底是不是诚心害人。不过见她浑身哆嗦,看上去随时都能吓晕的样子,便将烛息刀撤回。
云嫂腿软,一屁股坐地上,畏惧地看着众人,一点点将自己缩到墙角,抱着膝盖哭得更厉害了。
程老二面色倒还算和善,正想说什么,不料罗夫人却抢先一步冲过去,一把将云嫂从地上提溜起来。
罗夫人:“别哭了!你他娘的再敢哭一下,我就挖出你这对眼珠子!!”
云嫂打了个嗝,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紧紧抿起来,似乎想要控制哭意,可是大颗大颗的泪珠还是从眼眶溢出。
“呜呜呜……我……呜呜呜呜……”
罗夫人:“还敢哭?!”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竟是隐隐有打雷闪电的征兆。
程老二温声道:“三妹,你别逼她,看起来她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运红尘掀开身边的窗子往外瞅了瞅,再回头看看云嫂,一脸稀奇,“这么神的么,她一哭,外面就下雨……”
“罗夫人,如今这下雨的原因已经找到了,您也别心急,我们还是先和云嫂好好聊一聊吧。”范一摇道。
罗夫人总算是松开了揪住云嫂衣领的手,恨恨道:“哼,要是早知道这里住着一只返祖长右,我们何至于劳心劳力,费这么大功夫劈山泄洪!”
运红尘走到云嫂身边,凑近了她仔细观察她蓄满泪水的眼睛,好奇道:“云嫂子,是不是从你丈夫离开后,你就天天在家里哭啊?”
云嫂如一只走投无路的红眼兔子,惊恐万分地看着运红尘,似是想要往后躲,可是身后已经没有空间,躲无可躲,应激反应一来,又开始打嗝。
范一摇叹了口气,“算了,咱们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吧,不然她都不知道我们是谁。”
说着指了指自己,“我是异兽天狗,也是奉阳城山海镖局的总镖头,这位是我大师兄,他……呃,是个阵法师,也是山海镖局的大掌柜,还有你身边跟你说话的那个,是苍鹤。”
烛龙的身份太吓人,范一摇怕如实说出来会把这胆小如鼠的云嫂吓死,所以还是用了阵法师的身份。
她又指了指程老二和罗夫人。
“这两位是县里的程家人,你既然是长右,想必应该听说过,他们都是狰。永沛县近两个月一直大雨不停,这样下去早晚被水淹了,我们发现西湖村降雨量最大,便过来调查。”
果然,在知道了众人的来历后,云嫂总算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原来你们,你们都是……九州的啊……”
范一摇:“是呀,所以都是自己人,没什么恶意的,你别怕哦。”
云嫂平静了一会儿,等总算不打嗝了,才缓缓道:“我不是有意要引来洪水的,我,我只是太伤心难过……每天,每天都控制不住想哭……”
运红尘不可思议道:“不就是跑了个男人,至于嘛!还至于哭俩月?!”
云嫂嘴一瘪,泪珠子又不要钱一样掉下来,“他,他不要我了呜呜呜……”
运红尘看得目瞪口呆。
罗夫人暴怒,大喝一声:“还有脸哭!给我憋回去!”
云嫂:“……”
呜呜呜呜好可怕呜呜呜……
程老二道:“三妹,算了,别那么凶,她一看就胆子小,又被男人丢下……”
罗夫人眉毛一竖,压制不住心中怒火,连自家二哥也骂:“好啊,你倒是生了一颗慈悲心,还同情起她来了!这一场雨损失了多少钱财,又让多少无辜的人丧命?!不过是为了一个男人,连累几个县跟着遭殃!她既然那么伤心,怎么不干脆死了算了!”
云嫂听了这话,脸色一白,喃喃道:“是啊,我为什么不死了算了呢,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她目光移向砖垒的土炕,猛地起身,用头撞向炕角!
离她最近的运红尘手疾眼快,一把将人拉住。
“哎呀这是干什么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要死要活的……”
范一摇对程老二道:“要不您还是先把罗夫人带出去冷静冷静吧?我和师兄跟她聊聊?”
程老二点头,拉着自家暴脾气的妹妹出去了。
这样屋里就只剩下山海镖局三人和默默流泪的云嫂。
范一摇想了想,问云嫂:“你丈夫叫李云?”
云嫂两眼空洞,半天才回过神,点点头。
范一摇又问:“听说他是三个月之前去县城里贩货,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的?”
云嫂点点头,眼泪又开始噼里啪啦的掉。
范一摇忍着头疼,继续问:“你丈夫平时就很喜欢拈花惹草么?”
云嫂这次倒是语气很激烈地反驳:“不是的!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范一摇:“那别人说他在县城里跟着一个漂亮有钱的小姐走了,你就觉得是真的了?还觉得他这是抛弃了你?”
云嫂垂下眼,“他们,他们都是那样说的……”
范一摇:“他们是谁?”
云嫂的声音又小了下去,“村,村里人。”
范一摇和江南渡对视,江南渡非常默契地立刻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接过话来问:“你丈夫平时待你如何?”
“很,很好。”云嫂似乎很怕江南渡,不敢看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是这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