榷场通往蓟州府的官道上,三匹快马品字形排列,身着秋鹤大氅的符端不断催促着身下的军马。
“驾!驾!”
榷场的喧嚣被远远甩在身后,马背上背着那个装着孔雀裘衣的锦盒,他如同一支离弦的箭。
就算身下的骏马已经有些力竭,他却犹嫌不足,鞭子抽得啪啪作响,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快些!再快些!
一定要在入夜前见到二夫人!
骏马飞驰间,当蓟州城巍峨的城墙在望时,夕阳已只剩一抹残红。
马身上魏王府的黄旗迎风招展,迎门官老早便看到了,早早便将已经准备关上的大门又拉开,放这三骑进城。
这蓟州城内,魏王府就是最大的土皇帝。
顾不得满身风尘,符端擎着腰牌,马蹄铁敲击着青石板路一路冲入城中,直扑位于城东的魏王府。
太宗郭振分封诸王时,虽然八王并封,但是真正敕造了王府的,只有四位亲王。
便是赵匡胤的宋王府,符彦卿的魏王府,李重进的吴王府和韩通的梁王府。
而永安王柴荣虽然天资英敏,又是皇亲,本应建制在诸王之上。
但毕竟在郭振幼时其曾摄政数年,故而自退汉王号,还姓于朝,甘任一任郡王,没有敕造王府。
快马来到府前,在下马石前翻身滚鞍下马,顾不得疼痛的屁股。
规制森严,气象万千高耸的朱漆大门前除了蹲踞着威严的石狮,还站着几个门房,一见是二管家骑着快马回来了,赶紧上来牵过马匹。
门楣上“敕造魏王府”的金匾在暮色中依旧透着迫人的威势。符端将缰绳甩给迎上来的门房小厮,顾不上寒暄,转身取下锦盒抱在手里,急声道:
“快!通禀内院,榷场提领符端有十万火急要事,求见二夫人!”
“是,二爷,您先进来!”
门房不敢怠慢,赶紧把符端迎了进来。
按理说王府规矩森严,若非十万火急之事,只能一层层向内传话。
但是符端的父亲便是家里的老管家,鞍前马后多年,连姓都被赐下了,自是有些小小的特权的。
符端被引入门房旁的耳房等候,一旁小厮奉上清水净面。
他哪里坐得住,匆匆洗了一把脸,捧着锦盒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汗水浸透了内衫,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个穿着水绿比甲、梳着双螺髻的俏丽丫鬟才姗姗而来。
来人正是二夫人千月娇的贴身大丫鬟翠缕。
她瞥了一眼符端:
“符提领可是有要事?
夫人刚礼完佛,此刻得空,随我来吧。”
“是!是!多谢翠缕姑娘!”
符端连忙躬身,小心翼翼捧着锦盒,跟在翠缕身后。
穿过两座仪门,四条回廊,才走进后宅的深深庭院。
这武勋家别的没有,就是守卫森严。
每过一道门,都有值守的侍卫或仆妇投来审视的目光,见到是符端,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终于,绕了半天,这才来到一处精巧雅致、遍植奇花异草的小院。
正堂门口垂着细密的珠帘,隐约可见内里灯火通明,檀香袅袅。
不用翠缕示意,符端变自觉的在堂外站定。
翠缕自己率先掀帘进去禀报。
片刻,里面传来一个温婉中带着一丝慵懒的女声:
“符提领?深夜奔波,有何要事?”
符端“扑通”一声跪在冰凉的石阶上,隔着珠帘,只能看到里面影影绰绰一个窈窕的身影端坐着。
在外面,他是魏王府的二管家,而在府里,他是家里的私奴,因此行事也许执奴才礼,才显得亲近。
他深吸一口气,将锦盒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启禀夫人!
奴才符端,在居庸关榷场办差时,偶遇广陵郡王府中一位贵人!”
珠帘后整准备挑起一块脆角瓜儿吃的手停了下来,将银签儿搭在齿座上。
“广陵王府?”
广陵王府和魏王府不对付这种事,乃是大周门阀都知道的事情。
毕竟当年广陵王赵匡义和太宗郭振争亲符家三姑娘的事都被编成评话了,后来还有人说,赵匡义改名赵光义也多有此事原因。
符端不敢怠慢,继续开口:
“想这位贵人念奴才办事勤谨,特赐下一件异域奇珍!
奴才见识浅薄,不敢私藏,更不敢独享此等珍宝,特连夜快马送回,献与夫人!”
说着,他将锦盒外面的黄缎子去了,露出那个考究的漆盒。
“这件孔雀裘衣,乃至以整张雪狐缝制。
此物光华璀璨,非人间凡品,唯有夫人这般尊贵无双、风华绝代的人物,才配得上它!”
他这番话说的极尽恭维,帘内都沉默了片刻。
终于,那温婉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
“哦?广陵郡王府赐下的东西?倒是稀罕。翠缕,拿进来瞧瞧。”
翠缕应声而出,接过符端手中的锦盒,转身踢踢踏踏入内。
符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跪在地上,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帘内,千月娇正斜倚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容貌昳丽,肌肤胜雪,眉宇间既有养尊处优的慵懒,也带着当家主母的端庄。
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的藕荷色云锦褙子,发髻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羊脂白玉簪,却更显清贵。
其实她本对符端口中的“异域奇珍”不甚在意。
作为率先诞下男丁,最受宠的二夫人,对她来说这王府珍宝库什么没有?
广陵郡王府虽显赫,却也只是个郡王罢了。
送来的东西也未必能入她眼。
丫鬟翠缕将锦盒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上,轻轻剥开铜扣,缓缓打开。
千月娇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心道这小机关做的倒是颇有些意思。
然后,一双眼睛就再也没离开那座锦盒。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那在平盏琉璃灯光下流转着神秘蓝绿金翠光泽的大片孔雀翎羽!
那色彩之绚烂、之纯粹、之深邃,仿佛将最璀璨的星河和最深邃的宝石熔炼在了一起!
化学染料加上孔雀羽毛这东西,你别说古代了,哪怕是八九十年代,都是珍贵的玩意。
她慵懒的眼神瞬间凝固,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
而当整件裘衣被翠缕小心地托出锦盒,完全展现在她面前时,千月娇的眸子骤然亮起惊人的光彩!
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这件白色的裘衣。
雪白无瑕的极品狐皮为底,触手生凉,柔滑得不可思议!
想她也有数件北国狐裘,这件却并非那寻常狐裘的温厚,而是一种沁入心脾的、带着奇异冷香的冰凉腻滑。
更令人震撼的是肩头和领口处那大片大片、如同活物般流光溢彩的孔雀翎羽!
它们并非简单地缝缀,而是以一种无法言喻的、浑然天成的方式与狐皮融合在一起。
每一根翎羽的“眼斑”都如同有生命般,随着光线的流转变幻着梦幻般的色彩。
此时,翠玉将那裘衣又翻了过来。
顿时,一片金黄晃得她近乎睁不开眼。
那一片内衬是光滑如水的奇异金色锦缎,隐隐还有暗纹浮动。
好亮啊!
这内衬莫非是用金线织就的不成?
当然,现代的大家都众所周知,这种暴发户风格的皮草,都是统一金色的内衬。
可是千月娇不知道啊!
她鼻翼轻动,心道这狐裘竟然还散发着淡淡的、极其好闻的冷香!
这……这绝非她见过的任何一件皮裘可以媲美的!
轻轻拂过那冰凉滑顺的孔雀羽和柔软蓬松的狐毛,指尖传来的奇异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颤。
“这……这当真是广陵郡王府赐下的?”
千月娇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她心中惊喜不定。
喜的自然是这件东西,绝对堪称宝贝。
而惊的则是,如此奇物,以符端一个小小的提领,哪来的这般福分获得?
广陵郡王府又为何赐下如此重宝?
“奴才不敢欺瞒夫人!千真万确!”
符端在帘外连忙叩首。
千月娇沉吟片刻,纤长的手指轻轻的敲着银签。
这件裘衣之美、之奇,毋庸置疑。
但其价值几何,是否真如符端所言那般珍贵,还需行家掌眼。
她压下心头的悸动,恢复了主母的端庄沉稳,吩咐道:
“翠缕,去请库房的老佟头来。让他带上家伙什,仔细看看。”
“是,夫人。”
翠缕领命而去。
不多时,一个穿着半旧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深蓝布袍的老者,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箱,跟在翠缕身后走了进来。
他便是魏王府的老估衣匠佟师傅,在王府伺候了几十年,经手过无数珍宝华服,眼光毒辣,为人却最是老实本分,从不妄言。
“老奴佟怀安,给二夫人请安。”
老佟头规规矩矩地行礼,脑袋抬都不敢抬一下。
“佟师傅不必多礼。”
千月娇指着小几上的孔雀裘衣。
“劳烦你给掌掌眼,看看这件裘衣,成色如何,可是一件雪皮缝制的么,那孔雀翎,又是真是伪。”
王府中虽有绣工能匠,但是若是论鉴别丝料,反而是这拆补旧衣的估衣师傅最是精通。
“是,夫人。”
佟怀安应了一声,低着头走到小几前。
当他浑浊的老眼落在那件裘衣上时,也不由得闪过一丝惊异。
但他很快收敛心神,放下工具箱,戴上一副玳瑁叆叇(是的,唐朝时期就有的老花镜,音同爱戴),动作沉稳而专业地捧起裘衣。
手指轻轻捻动感受其柔滑度,和狐皮的毛色、长度、密度。
又翻看内衬和缝线。
一套动作下来的最后,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些流光溢彩的孔雀翎羽上。
似乎是在仔细地观察翎羽的根部、色泽过渡和镶嵌的手法。
时间一点点过去,堂内落针可闻。
符端跪在帘外,手心全是冷汗。
千月娇重新插旗一块角瓜儿松紧口中,看似平静,眼神却一直落在老佟头紧锁的眉头上。
终于,佟怀安摘下了老花镜,长长吁了一口气,对着千月娇恭敬地躬身道:
“回夫人,此裘衣,老奴看过了。”
“如何?”
千月娇轻抚指头。
佟怀安指着裘衣,语气平直,一板一眼:
“首先,符提领所言此衣乃‘一张皮子下来’,此说不实。”
此言一出,帘外的符端心头猛地一沉,脸色瞬间有些发白。
坏了!那贼厮,你竟然坑我!
ps:第一章,三千字,还有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