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亮起一抹微光时,玉其山战火已歇。
战火的余烬沉沉落在托卡孜部的每个人脸上。放眼望去,原先罗布的毡帐烧的烧、塌的塌,所见之处横尸流血,一片狼藉。
奚州的兵马已全面占领了这片草原,正在进行最后的清点与追捕。
远赴丰州的察吉可汗或许已知晓了领地被攻陷的消息,可仍垂死征战。
周琤将向涴带回了玉其山。
“丰州一战结束后,会有人带你回家。”
他揽住向涴的腰,单手将其放下马。
向涴仰头看向马背上的周琤,借着天光,才发现他外袍胸前已被鲜血浸染成深色。
昨日被她刺穿的伤口崩开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
“……你要去哪儿?”向涴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这一句。
“去丰州,取察吉可汗的首级。”
他浑身沾染肃杀之气,默然垂首,双眸冷暗地与她的视线短暂相触。
在向涴看不到的地方,周琤握住缰绳的手松了又紧,几番压制的情绪再次涌现。
真是……一眼都不能多看。
他喉间不觉发紧,好在该说的都已说尽,不必再多言语。他调转方向后即刻策马离去。
向涴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觉出了些铁骨铮铮的将士风范。
缘分已尽,仍能各自安好。
她的眉眼逐渐松弛下来,轻轻笑出声。
没有更完美的结局了。
“向娘子。”
熟悉的嗓音将向涴的思绪拉回,转过身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贺大人?”
只见贺青峪站在不远处,淡青鹤氅覆在他瘦削的双肩上,更显身姿颀长,颇有春夜修竹的料峭风致。
他将双手虚握在身前,不知在寒风中站了多久,白皙清瘦的指骨泛起绯色。
见向涴回过身,他微微躬身致意,那双白瓷粉染般的手顺势捏住了氅衣,拢了拢。
“贺大人怎会在此?”
自奚州一别,向涴本以为他稍作停留后,就会奉旨赶去其余各州召集兵马,不料竟一直留在奚州从未离开,还随兵攻占玉其山。
贺青峪款步走近,在一个既不过分疏远、也不显冒犯的距离停下脚步。
即便两人自京都至奚州,一路扮作兄妹同行,早没从前那般生疏,他还是恪尽礼数,从不逾矩。在这个民风开放的时代,他的守礼轻易就能博取好感。
只见贺青峪淡淡一笑:“刘守捉只让我安心住下,他自有办法令我交差。我若不从,怕是要被连灌几日的酒。”
向涴见过刘守捉大杯大盏劝酒的模样,那架势确是非同一般。
二人初到奚州那夜,刘守捉为迎他们,办了场宴席,数十人觥筹交错到最后,竟凑不出一双能清晰视物的眼睛。
向涴想起当日的场景,不禁被逗笑出声:“此战告捷,贺大人总归逃不过要再醉一场。”
贺青峪垂下眼帘,无奈地笑着,目光在不经意间掠过向涴的笑容。
多日不见,她好似松快了许多。
自认识向涴起,她就始终心事重重的模样,尤其是朱行常伏诛后。贺青峪知道她心里终究是放不下那个罪臣。
那日奚州酒醉后的事她一定忘了。
她初次饮酒又急又凶,迷离恍惚后,又不愿被人瞧见伤心,一猫腰就躲进了桌下。
哭着哭着,不知怎的就伏到了他膝上。她咬着他的衣袖,意图止住呜咽,泪水却仍像潮水般涌出失神的双眼,沾湿他的衣衫。
他也饮醉了,以至会伸手去为她拭泪,结果被她湿漉漉的侧脸贴上掌心。她张口含住了他的手腕,两颗小虎牙颤巍巍地在他腕上留下几处青印。
想到这儿,贺青峪的指甲轻轻刮过腕间已消失的青印处。
幸而没更逾矩的事再发生。
他原是这样想的,可是今日……
贺青峪朝丰州的方向眺望,方才抱她下马的男子已不见踪影:“娘子与周先生是自年幼便相识吗?”
向涴顿了顿:“大人为何这样问?”
贺青峪见她言语回避,于是笑着将此话题轻轻揭过:“没什么,是贺某唐突了。”
*
听说,丰州之战结束后,向驰和向泓、向澄父子三人连盔甲都没卸,抡起剑柄就追着周琤捶。
闷不吭声地捶,往死里捶。
除了十来个寻找向涴的知情人,谁也不清楚向都护父子三人为何这样大的火气,对有功于胜战、又取了可汗首级的周琤下此死手。
幸而还有个与周琤同谋的刘守捉隔在中间半拦不拦的,否则父子三人早提剑将周琤捅个对穿了。
其实,最主要还是为了向涴的名声。
向驰父子三人冷静下来后,和刘守捉一对账,发现了不对劲。
刘守捉对周琤半途掳走向涴一事毫不知情,以他所言,周琤早在两个月前就和他串通一气,说向娘子自愿为饵,深入敌营。
说罢,刘守捉还猛力拍了拍向驰的肩臂:“老向,你姑娘是真勇啊!”
倘若向驰等人没有细细盘问过阿涴的侍女苕苕,恐怕也要对此话信以为真,只当是阿涴的主意太大,如同告发朱行常一般,又瞒着他们与周狗下了好大一盘棋。
父子三人对视一眼,决定按下此事,不作多余的解释。
称她深入敌营,总比称她被掳要名声好些。
于是,在向涴收到告捷传信、乘坐马车赶回丰州前,安北军和都护府中已各自传遍了她身为女子却「秉公无私,舍身为国」的事迹。
秉公无私,指的是她告发奸臣酷吏。
至于舍身为国?
向涴对此疑惑不解,听得前来接她的侍女苕苕解释一番后,她不禁失笑。如此一来,她在军中的名望倒比「始作俑者」周琤还要大些了。
其实,向驰为她名声计,原本是不让人声张的。
谁知奚州刘守捉手底下的兵,个个都知道向都护之女被困玉其山的事,如此一来,军中便瞒不住了。街巷间倒还是无人知晓的。
向涴听罢详情摇摇头,并不在意这些虚名,转而问起父亲和两位兄长的情况。
谈话间,马车已驶入丰州内,停在了安北都护府的门前。
这是向涴穿书以来第一次见到原主的家人。从前她虽与安北都护府的亲人互有通信,但到底没有亲自相处过,难免担心他们会认出自己不是原主。
即便苕苕一再强调,向涴和出嫁前在安北都护府时没有两样。
但很快,向涴下马车见到大步流星迎面走来的向驰后,此前所有的担忧一扫而空。
这是一位身高六尺有余的中年大汉,剑眉深目,肩宽臂长。或许是出门着急的缘故,连外袍都没系好,急匆匆就来相迎了。
向涴穿书前见过父亲英勇牺牲前的照片,老照片上的男人还很年轻,如果他能活到中年,一定就是眼前中年汉子的模样。
他就是她的父亲啊。
向涴眼眶一热,哭腔喊道:“阿爹。”
向驰眼中也泛起泪光,他伸手抚摸向涴的鬓发:“我儿受苦了。”
随后向泓、向澄两位兄长也匆匆迎了出来,包括大嫂嫂孙含玥、小侄子向霁,一家六口全齐了。
大嫂嫂将向霁推到身前:“这就是你平时里嚷着要见的小姑姑,快去,让姑姑好好瞧瞧你去。”
向霁却扭捏着躲到阿娘身后,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向涴,耳尖红红的。
向涴记得苕苕说过,她出嫁时向霁才刚满月,如今也是四岁的小男子汉了。
她蹲下身,将一早备好的礼物拿出来,是个精致的鲁班锁。
她在向霁面前晃了晃,果然引起他的注意,然后又突然收回怀中,向涴难得顽皮道:“过来让姑姑抱抱,才能给你。”
向霁得了台阶下,没有半点犹豫,噔噔噔跑到向涴身前,不但环住她的脖子,还凑上前亲了一口她的脸颊。
“谢谢小姑姑。”
众人都微笑起来。
大嫂孙含玥最先忍不住掉下眼泪,她仰头拭去眼角的泪珠,怜惜万分地说:“阿涴离家四年,瘦了不少。”
向澄恨恨地接上话:“早知道,当初说什么也不能答应将阿涴嫁去京都!”
“一晃就是四年啊。”
孙含玥落泪更凶,惹得向涴也伤心起来。
“还有周狗那厮!”向澄将他打了一顿仍不解气,“阿涴放心,二哥明日就去杀了他为你出气。”
向驰瞪了小儿子一眼。
向澄立马改口:“就算杀不了,也得打得他半残。”
连惯来沉稳寡言的向泓也蹙眉骂起来:“早看出那小子心术不正,没想到还胆大包天,连咱们的阿涴都敢欺负,是得好好教训教训。”
向涴一一扫视父亲和兄长的脸,泪水逐渐模糊视线。
明明他们刚在战场厮杀过,生死一线后脸上仍显疲态,现在却七嘴八舌地关心她安慰她。她哪里能比得上他们的辛苦呢。
这就是被亲人在意的感觉。她在这里也是有家的。
贺青峪下马车后看见向家团聚的场景,并没有上前打搅。
他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指尖来回刮蹭手腕,目光不觉已定在了她身上许久。
“贺大人。”向驰率先察觉贺青峪的存在,忙上前招呼道,“向某久不见爱女,怠慢大人了。”
贺青峪收回视线,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回礼道:“都护客气了。”
贺青峪身为朝廷指派的行军大总管,按理应由都护府招待。
向驰一面将贺青峪往府里引,一面来回窥视他与女儿:般配,有戏。就是体格弱了些,可是阿涴就喜欢这样消瘦的。她说这叫什么来着,文人风骨,对,她喜欢文人风骨。
不过一切的一切还有个重要前提,他得留在安北丰州才成。
这回,说什么也不将阿涴远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