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刺了疯批反派》 第1章 第一章 安北的冬天,比想象中更冷。 也比想象中更美。 向涴忍不住撩开马车车帘的一角,再次向外瞧去,眼睫上很快又挂住一层冰霜。 天色近暗了。 雪地不再泛出刺眼的光芒,呈现出冷冽的灰蓝。暗沉的天空渐渐压下,与远处连绵的山脉融为一体。 放眼望去,方圆几里别说人烟了,连飞鸟都不曾见到。 驾车的老罗为难道:“娘子,今夜怕是不得歇,要赶会儿夜路了。” 一行人从驿站出发前,本算好了时辰,能在天黑前赶到丰州。谁知行到半路,车轮陷入了一处深沟,他们折腾了半天才将马车拖动。其后再怎么紧赶慢赶,也已迟了。 向涴看着沉下来的夜色,想起罗叔曾提起过,山中有狼喜食人肉,心里发怵:“还有多远能到?” “再行一个多时辰吧。” 那也快了。 向涴稍微松了口气,谢道:“这几日辛苦罗叔和诸位了。” 老罗忙道:“我等时常奔忙于丰皋两州,早已惯了。倒是娘子,不远千里自京都赶来,才是真的受累了。” 提起京都,老罗满腹疑团,却不好细问。 听说前些日子,京都闹出了不少风波。 先是推事院被废止,紧接着,曾掌管推事院的酷吏朱中丞朱行常被告发,最终身受极刑而亡。 而告发朱行常的,正是他夫人向涴。 亦是此刻坐于马车赶往丰州的向娘子,安北都护向驰的独女。 老罗暗自感慨:此女心性坚忍,不可小觑啊。 向涴听到「京都」二字,也一时恍惚,她刚想将帘子放下,身旁的侍女苕苕忽然惊呼出声:“有人来了!” 顺着苕苕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地平线上,果然亮起一片火光。没过多久,铁蹄摇撼之声也传入耳,现出了十几位壮汉的身影。 他们手举火把,其势汹汹,直奔他们的马车而来。 “怕不是歹人吧。” 苕苕话一出口,众人都有些紧张。 老罗大笑:“娘子莫怕,想是安北军奉向都护之命,前来接引娘子了。”说罢,又嘟囔一句:“他丫的,来得这样迟。” 怎能劳烦安北军前来接引。向涴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披上白狐裘,便走下了马车。 刚下车,就起了阵寒风。 凛冽的冷风刮过面颊,吹得向涴皮肉都快裂开了,生疼的。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身上更是寒得发颤。 天,太冷了。 老罗劝道:“娘子还是快回马车吧。” 向涴轻轻摇头,冻得话都说不出口了。 幸而那些士卒是策马来的,没多久就赶到,勒马停在了不远处。 可就在他们勒马停下的瞬间,变故突发。 只见为首者速度不减,直冲至向涴,飞蹄扬起大片雪尘,阻隔了众人的视线。 他从褡裢中不知拿出了些什么东西,借火把点燃后便一齐扔了出去。眨眼功夫,烟雾四起,呛人的椒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随后,他立刻从奔腾的马背上俯下身,拦腰抱起向涴,驾马跑远了。 离向涴最近的老罗先反应过来,忙喊道:“快……快追啊!” 可众人的双眼已被椒烟辣得痛哭流涕,就差没滚在地上喊爹喊娘了,如何去追? 一炷香后缓过劲来,那二人早不见了踪影。 * 向涴被按趴在马鞍上,颠了不知多长时间,手脚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胃里更是一阵翻腾。然而,最让她惊恐的,却是掳走她的歹人,附耳唤的声声「涴涴」。 他笑着说:“涴涴,好久不见啊。” 是朱行常。 向涴立刻认了出来。 “涴涴,你怎么敢负我的?” 是她死去的前夫又重生了。 “你说我该怎么罚你才好呢,涴涴?” 他来找她报仇了。 向涴想起往日,朱行常逼供犯人后,浑身淋血的模样,胆寒不已。 “不如就把你丢在这片山林,喂狼吧。” 向涴挣扎道:“不……” 朱行常,如今是周琤,他单手按住向涴扭动的腰,抬手在她腰后轻拍几记,沉声威胁道:“再乱动,现在就把你丢下去。” 向涴知道,他绝对说得出做得到,便不敢再动,只悄悄将袖里的白玉珠串脱下,想沿路留些记号。 谁知才将珠串扯断,就被周琤发现了。 他立时将她双臂反剪,冷硬的大掌重重捏住她的双手,「啧」了一声:“你就是这么糟践我和我送你的宝贝的?” 向涴都快哭了。 大哥,究竟是谁糟践谁啊。 她还不敢呼救出声,只怕官兵没赶到,先把野狼引了过来。 可这个姿势,委实不好受。 除了腰腹,身上没有别的着力点,她的头颈自然垂下,因呛进椒烟,涕泪早流了满面,更别提奔马溅起的细碎冰碴儿,扑在她面上有如刀割。 向涴从没想过,自己此生还能有这样凄惨的时刻。 她想回家…… 向涴止不住抽噎。 不是回丰州的安北都护府那个家,而是回21世纪的家。 向涴原不是「向涴」。 在穿越之前,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前教育专业的大一新生,平日里除了爱研究哪家的外卖既干净又好吃还便宜之外,就爱熬夜看些小说。 那天凌晨,她翻到一本科举文,看了半天才发现是男频的。 而文中死得最惨的女炮灰竟和她同名,是最大反派朱行常的原配夫人,成婚不过五年,她就被朱行常亲手折磨死了。 具体怎么折磨的原文没说,只说一夜过后,「向涴」已支离破碎了。 支、离、破、碎,多么骇人的一个词。正应了原文中反派的人设:残虐不仁,嗜杀成性! 穿越进书时,向涴才与反派成婚,父兄皆不在近旁,只好先这样苟着。 苟着苟着,她发现,嘿,朱行常还挺好哄的,她竟将朱行常哄得完完全全信任了自己。 可死亡的威胁仍在啊。 于是向涴设法与原书男主贺青峪取得了联系,和他联手,加快推进了原书剧情,提前好几年就让朱行常伏诛了。向涴还得了个功过相抵的名头,不用给朱行常陪葬。 原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谁成想朱行常还能魂穿! 此人睚眦必报,往日得罪过他的人没一个好下场,更别提对他背刺了。向涴她这回指定是完了。 向涴乱七八糟地想着,哭得稀里哗啦。 周琤一开始心中只有谋划顺利实施的畅快,后来听她哭声越来越绝望,从「深受背叛」的愤怒,变成「哭吧哭吧、他心如磐石不为所动、你哄人的这招早不管用了」的淡漠,最后是「淡漠装不下去」的焦躁。 他还没把她怎么样,她的泪就已快把他淹没了。 比刑讯犯人还煎熬。 策马奔了足有一个多时辰。行至后来,向涴都麻木了,泪水在脸上风干成冰,她只是挣出一只手,默默扣走脸上的薄冰。 向涴有一点优于常人,她能忍,越忍脑子转得越利索。 她发现,自己的眼泪在周琤面前已没先前那么管用了。因此情绪宣泄过后,周琤将她从马背上提溜下来,丢入林间的破庙中时,她没哭也没闹,更没冒着被狼吃的风险失智逃跑。 主要是她发觉周琤没有带任何武器。 这意味着,要么他早报仇雪恨将她掐死了,要么,他留着她另有用处。 向涴开始表现得异常乖巧: 周琤收集柴堆,她就默默地将柴堆点燃,时不时抛一段竹木进去,让柴堆燃得暖融而不炙烈。 周琤递给她浸过热水的湿帕子,她就仔仔细细地将面上糊成一团的妆容擦得干干净净,花猫脸恢复成清爽小白。 他们身处的庙已破败,但色彩依旧浓烈。彩楹高顶,经幡悬垂。四臂观音端立于莲花台上,藏式裹裙,目光中唯有对苍生的宽宥,却不曾垂下头看一眼苍生。 莲花台下的二人情绪渐渐稳定,眼神却漂浮不定,各怀鬼胎。 向涴的目光越过眼前的火堆,悄悄落在周琤身上。 他穿越后,容貌有了相当大的变化。 前世的朱行常面容惨白,是个病弱美人,久居高位后,阴柔狠厉显露无疑。 如今的男子则更像是在战场厮杀多年的武士,身形颀伟,孔武有力,俊逸的面容上,目光深邃坚毅,唯有野心昭然若揭。 他的不甘平庸与猖狂是刻在骨子里的。无论变成谁,什么身份,他都不择手段势必要走到最顶端去。 这样的他令人佩服,更令人胆寒。 向涴将视线缩回,决心当个主动出击的鹌鹑。 她挪动四肢,慢慢凑近周琤。 “郎君……” 周琤有一搭没一搭地掀动柴火,每一次掀动,都有细碎火星升至半空,「噼啪」爆裂,如萤火微明,银花忽闪。 火花外,周琤投来淡漠目光。 向涴假作没看见他的冷眼,扬起脸,露出一个足够柔婉可人的笑容。 她天生肤白,在火堆旁烘烤了许久,双颊已敷开淡淡的红晕,笑时曲眉丰颊,盈盈秋水,再不是记忆中病歪歪的娇弱模样。 这半年,她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周琤眸光微闪,只回了四个字:“叫我周琤。” 向涴哑口。 沉寂片刻后,她试探地伸出手,指尖轻柔地勾上他的虎口。 周琤身材魁梧,手掌也显宽大。 他虎口处隆起的青筋延至手背,隐于袖下。向涴几乎能想象得出,沿着他结实的臂膀,这些筋络是如何分布,又是如何跟随肌肉张缩而跳动的。 正如此刻,向涴葱白指尖下,他的青筋几不可察地弹跳了一下。 向涴可以肯定,他情动了。 然而下一瞬,周琤倏然将她的手掌反手握住,向前一拽。向涴失去重心,惊呼着扑进他怀里。火舌被风掀动,蓦地跃起,几乎舔上她的发尾。 向涴慌忙闪躲,从他怀中挣出。周琤并不拦她,只按住她的一只手不让她彻底逃脱。 向涴知道,周琤此举是为了提醒她,谁才是掌控一切的人。 这个疯子。 向涴暗自咬牙,将长发向后盘起,心有余悸。 周琤却好像心情舒畅不少。他扬起唇角,拇指徐徐磨过掌下向涴的指骨,望向她的眼神中锋芒暗藏。 “说说吧。” 周琤将话说得不疾不徐,带着京都人特有的腔调,每个字音的落下都是一步进逼,偏偏又笑得极其无辜。 对上他含笑戏谑的双眸,向涴的心脏紧缩刹那。 她立刻咬住唇内的软肉,提醒自己:清醒点吧向涴。周琤惯会迷惑人,他这双手会将你高高捧起,与你欢好,可也会杀人。 这样想过,心里便只剩下畏惧与憋屈。 向涴开始装傻:“郎君要妾身说什么。” 周琤神色不动,手上却加了几分劲扣住向涴的五个指节,像是即将缩紧的拶夹。 向涴一个激灵,「老老实实」答道:“你是酷吏,是……奸臣。 “跟着奸臣,通常都没有好下场。” 周琤倒是对「奸臣」这个称呼不置可否,却挑眉道:“说实话。” 实话?实话就是,向涴她能预见未来。她预见,如果她不主动出击将「周琤」搞下台的话,「周琤」总有一日会将她折磨至死。 往往实话比假话更可笑,更让人难以接受。周琤会相信这番话,但不会接受。 何况,预知原文是向涴的优势,要想永远占有先机,就得死守住秘密。向涴没有周琤的能力和自信,不敢置之死地而后生。 向涴嗫嚅着,眼底很快便蓄起了泪光,她神情幽怨:“妾身说的是实话。若你入狱,我与父兄皆不得善终,除、除非……” 除非是她将他送入狱中的。 周琤定定地看了向涴片刻。 他直到如今才发现,原来向涴并不是纤柔娇怯的京都小娘子的长相。向涴的眉眼间自带英气,可在他面前时,那抹英气因她的低眉垂眸而被无限淡化了,常常融在泪中模糊不清。 她含泪的双眸总是极近无辜,深情款款却将他欺骗。 周琤眉眼间的笑意越来越淡,直至完全消散。 他松开她手,站起身时已然恢复初见时的漠然,说出的话更有如阎罗降临:“走吧,送你上黄泉路。” 向涴立时举起胳膊拦他,原先是做戏的泪水成了真,瞬间夺眶而出:“我说、我说实话!别杀我!” 周琤居高临下地看着向涴,双眸冷情,直望进她的眼里,指腹却异常轻柔地替她擦去挂在两腮的泪珠。 “涴涴,晚了。” 除了此章会提到“朱行常”三字外,往后再有涉及周琤魂穿前的事,都用「周琤」加以区分哦。[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日初升,远处山脉覆雪,迷蒙于浮动的金光间,仿佛堆叠在云层之上。 向涴独自坐在青马上,前方的周琤握住了缰绳末端,牵引着马儿稳稳前行。 自拂晓直至天明,他们始终这样徘徊在白桦林间,像是信步漫游。 如果向涴的双手没有被缚住的话。 她起初偷偷尝试夹紧马肚,驱马奔逃,然而青马仅仅是不舒服地晃了晃脑袋,在周琤的安抚下,依旧顺从地迈出碎步。 出破庙后,他们便没说过话。 看着周琤的背影,向涴忽然忆起两年前,她初次学骑马的时候。 那也是「周琤」最忙碌的时候,女帝刚登基不久,朝野议论纷纷。「周琤」贪图名利,甘为女帝的走狗,整日忙于肃清异己,浑身沾染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怎么洗都洗不掉。 但他会在每天日落前抽出一个时辰,沐浴熏香后牵着马,带她去城郊散步。 那时的他们也像此刻沉默。火红的落日下,向涴只听得到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溅起火星,落下时总有隐隐的灼痛。 这种隐痛扰她多年,而今终于将她彻底攻陷。 不知何时,周琤已停住脚步,他转过身将向涴扶下马。 向涴忍不住问:“我们要去哪儿?” 周琤没有回答。他找出昨夜被向涴扯断的白玉珠串,往马鞍旁的褡裢里塞进一颗,剩下的归还于向涴。 随后,周琤放开缰绳,轻拍马儿肩侧,唤了声「去吧」。他将马放走了。 向涴:“你究竟想做什么?” 如果要杀她,何不现在就动手? “给你留一条生路。”周琤望着马儿远去的方向,侧过脸来,笑意浅淡不达眼底,“都说老马识途。涴涴不妨猜猜,它会不会记得来时的路,将你的消息及时带到丰州,你父亲向都护面前?” 向涴看着他又疑又惧,这个疯子终于要下手了吗? 向涴向后退去,周琤及时伸手,钳住了她臂膀:“若想活命,就扮出从前的乖顺。安分些,只当自己是个哑巴。” 做个哑巴?向涴没太懂,但不妨碍她照做,或许这样就真能拖到父亲前来营救。 周琤将向涴带到了林子边缘。 缓坡下,是大片雪封的草原。时值冬末,雪下的泥土星星点点浮出。远处有毡帐罗布,骑兵正在巡逻。 那些骑兵的装束,与我朝截然不同。那里分明是……敌军的汗庭。 向涴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自然是……”周琤似笑非笑,一字一顿道,“投敌叛国。” 话音还没落下,向涴撒腿就跑。 开什么玩笑,若周琤投敌,那自己就是妥妥的人质。难怪此前他迟迟不动手报仇,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然而周琤早有预判,几乎同时伸出长臂,将向涴整个拦腰拎起,任她如何挣扎,依旧稳稳地夹在臂弯中。 向涴才知道周琤已丧心病狂至极,她连畏惧都忘了,震惊得声音都在发颤:“周琤你个疯子!” 早知如此,昨夜她就该趁周琤不备杀了他。她怎能再心存侥幸,当周琤还是从前那个还算忠君的酷吏,忘了他是受刑惨死狱中的,不但对她有恨,对女帝对岐国更是痛恨。 周琤听她骂出声,不怒反笑:“怎么?不再与我做戏了?从前你每一次逢迎,背后都是这样对我咒骂的吧。 “是吗,涴涴?” 向涴没忘了自己的小命还在他手上,方才痛斥他的气焰低矮下去,支吾答道:“没……有。” 周琤却将她眼里掩藏不住的惊恐与嫌憎看得清楚,仿佛自己是什么食人野兽,他胸口闷得厉害,哼笑一声:“又骗我。” 他宁愿向涴像方才那样骂他,起码会是真情流露。上辈子没听向涴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这辈子倒很新鲜。 周琤话里含讥带讽地继续说:“你连我都骗得,应付这些蕃兵不会更难吧?” 向涴闻言缓过神来,语速飞快地劝他:“岐国兵强马壮,灭蕃是迟早的事。周琤你别犯傻去赴一条必死之路。既然有幸重活一世,不若洗心革面从头来过!” “从头再来?”周琤摇摇头,像是在笑她的天真。 他用手臂缠紧向涴腰肢,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根竹节簪:“别动。” 向涴看出那是一根藏剑竹节簪,关键时刻能自保。 与缠紧腰间的手臂不同,周琤替她簪发时格外轻缓,像是真怕扯痛她似的:“再扮乖三日。三日之后,你就能回家了。” 三日?为什么是三日? 他在谋算什么? 向涴还想再问,可他们的动静终于引起了蕃骑的警觉。 “谁在那儿!” 周琤最后看一眼向涴,眼里的复杂情绪尽数褪去,只剩淡漠:“此事过后,你我一笔勾销。” 随后他押住向涴,步伐稳健地向敌营踏去,朗声应道:“安北旧卒周琤,携礼前来投诚察吉可汗!” 事态已定,向涴反倒镇定下来,她在心中默念:周琤你又错了,如若你真有叛国之举,我们的恩怨怕是只有生死才能了结了。 * 二人被蕃兵带入托卡孜部中后,周琤立刻得到传见,进入金帐。而向涴这个「赠礼」则被送入一处毡帐中看押。 来时但见毡帐四周设有尖顶的粗木围栏,围栏外便是可汗的兵营,几处瞭望塔上皆有蕃兵值守。关押向涴的帐门处亦有两人看守。 虽然入帐后,向涴的束缚就被解开了,但目前看来,仅凭她的防身小刀,想要安然逃脱此处,还是不大可能。 向涴忧心的还不止逃脱一事。 她深知自己算不上什么投诚的大礼,顶多是张拜门贴,周琤定然还泄露了安北军的机密,以获取可汗的信任。 不知他透露的是什么,有多重要。 唯一的好消息是,此处毡帐还算舒适,一应什物俱全,甚至有两套换洗衣物。不像是关押人质的地方,倒像是待客之所。 这至少说明,察吉可汗暂无与岐国开战的打算。 但向涴知道,相安无事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即便察吉可汗不想开战,岐国也按捺不住了。 眼下就看谁能占得先机。 正是关键时候,偏偏出了周琤这个大变故。 向涴既已入局,就做不到束手待毙。 领军的是她父亲,安北军中还有她的两位兄长,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无论是穿书前,还是穿书后,向涴都不会忘了自己是军士的子女。 况且,若非她告发「周琤」,令他提前惨死狱中,「周琤」也不会魂穿,而后带军中机密投敌。 她必得做些什么,哪怕迫不得已要亲手杀了周琤。 就在这时,一位十一二岁的小侍女掀门走了进来。 小侍女年岁不大,但神情格外严肃,眉头轻锁,干燥泛红的双颊紧绷着。她捧一只食盒,默不作声地将它放在桌上打开。 一股羊奶混合烤肉的香味飘溢开来。 向涴这时才感觉到饿,想起上次饮食已是昨日午后,她竟饿了一整日。先前专注于他事,并无不适,此刻分出心来,胃里立刻传来绞痛。 小侍女的动作一顿:“你怎么了?” 向涴忍痛摆手:“没事,我吃些东西缓缓就好了。” 快养好的老毛病又犯了。 全拜周狗所赐。 此人留着就是个祸害。向涴对他的杀心又多一分。 小侍女沉默片刻:“这儿有郎中。” 向涴依旧谢绝,却发现这个小侍女好像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好相与。 眼见小侍女打开食盒后就要离开,向涴忙唤住她。 向涴俯下身,将几颗白玉珠子塞进她手心,低声问道:“你可知道,白日与我同来的男子住在何处?” 小侍女虚握玉珠,没有吭声。 向涴以为是玉珠不够,刚要再掏出一些,小侍女却将玉珠尽数归还于她,反问道:“你是安北都护的女儿?” “……是。” 小侍女转头看了眼帐门外,神情中似有畏惧,但她没多犹豫,用气声飞快地答道:“周先生住在对面帐中。” “周先生?”向涴感觉不太对劲,“你为何帮我?” “是周先生吩咐的,他救过我。” 这个回答出乎向涴的预料。她稍稍愣神,小侍女已走出了毡帐。 入夜时,小侍女又来送了一次吃食,顺便将午餐的食盒拎走了。 向涴得知她的名字是叶尔娜,又细问了有关察吉可汗和托卡孜部的兵营、巡逻等事。叶尔娜只能讲个大概,再详细的就不清楚了。 叶尔娜走后,向涴独坐了好一会儿。 夜渐渐深了,正当向涴辗转难眠时,外面忽然响起异动。她当即翻身下床,俯身细听,神情逐渐凝重。 声音是从兵营处传来的,像是……蕃兵在整装列阵? 周琤竟撺掇得可汗今夜就行动? 在兵营的异动停歇后,向涴硬是又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捧着油灯向帐门走去。 火光印在毡布上,映出了蕃兵的身影。不知何时,看守她的蕃兵仅剩下一人。 向涴定了定心神,隔着帐门对蕃兵道:“我饿了,命人再送些吃的来。” 那名看守像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简直像根木桩子。后来许是被向涴扰得烦了,持起兵器便往帐门上重重一拍,以示警告。 向涴不再吭声,她将食盒挪到帐门边,举着油灯静静等待。约莫等了两刻钟,才见三个巡逻兵走过。 她估算了一下时间,在巡逻兵走远后,当即端起食盒中的粗陶碗,向地上摔去。 陶碗破碎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响亮。但隔了几层厚毡布,还不至于惊动他人。唯有帐门处的蕃兵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却没进帐。 向涴又连摔三只碗,蕃兵终是忍不住走了进来。 在他走进的瞬间,一直躲在门后的向涴随即甩出石烛台,砸在他脖侧上。 蕃兵砰地倒地。 向涴将他拖到角落,捆缚、堵嘴、蒙头、去衣去武器,一系列动作干脆利索。 这一套功夫,是向涴穿书后特意找师父苦练出来的。力度精准,位置正确,让人当即昏倒还不伤脑。她大概是最最仁慈的在逃人质了。 至于为什么会学这招,还是与周琤有关。 在周琤还是女帝的狗腿子酷吏时,向涴原本是怕原书剧情那样被他支离破碎地折磨死,后来「周琤」对她好得夸张,向涴又开始怕他会搞囚禁那一出戏码。 没想到现今还会再派上用场。 将蕃兵处理好后,向涴就快步躲进对面的毡帐中。如所预料,帐中没人,周琤在刚刚的异动中随军走了。 向涴潜伏在暗处,边等边回忆原书剧情。 她记得,原书对察吉可汗的描述并不多,但他的存在对情节发展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正是他的战败,令原书男主贺青峪名声大噪。 按照原书剧情,贺青峪本是贫寒出身,但为人太过耿直,还未入仕便得罪了不少显贵。结果不出所料,他被人暗中挤兑,以致科考失利,虽有幸能够入选,但很快还是被调离京都,远赴安北这个苦寒之地。 身为男主,安北自然不止有苦寒,更有能令他翻身的大机缘。 察吉可汗就是他的机缘。 察吉可汗所率领的托卡孜部驻扎在漠北的玉其山一带。地方不大,却恰好盘踞在岐国对外贸易之路的要塞上,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对岐国的对外经济产生重要影响。 岐国忍其久矣。之所以没将此地攻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若论强攻,托卡孜部的兵卒尤擅骑射,玉其山又是个易守难攻之地,十数年来岐国攻坚无数次,可惜都势均力敌,难分胜负。 若论巧夺,察吉可汗此人谨小慎微,疑心甚重,行事从不冒进,根本无机可乘。 贺青峪的到来是个转机。 他利用察吉可汗晚年逐渐焦灼消沉的野心,攻心为上,最终不费一兵一卒,说动了托卡孜部归顺岐国。 在向涴看来,贺青峪的取胜中天时地利人和起码占据了一半的功劳。 或许……她可以照猫画虎! 就算不能说动察吉可汗降服,但再利用其对周琤的疑心戒心,至少也能劝和。 拖延些时日,会有真正的天命之子来收了他。 现下最重要的,是弄清周琤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察吉可汗对他的疑心会在哪儿。若有必要,再取了他的性命。 向涴心中渐有决断,在暗处耐心潜伏许久,幸而在天亮前,等到了周琤回来。 她握着从蕃兵身上搜出来的匕首,闪现到周琤身后,匕首精准地贴上他的脖动脉。 刀锋锐利,鲜血旋即渗出皮肤,在银白的刀身上格外刺眼。 周琤褪衣的动作顿了一刹,随后他偏了偏头,与匕首隔开了些距离。他嗓音疲倦沙哑,笑问道:“怎么?杀我一次不够,还想再杀第二次吗?” 第3章 第三章 周琤拿起一块锦帕,不紧不慢地擦拭双手。 烛火摇曳,照出他手上的血污,仿佛是刚从鲜热的躯体中掏出来的一般,整个地裹上黏稠的腥气,擦也擦不尽。 像极了从前他刚审完犯人的模样,也像极了向涴在狱中给他收尸时的血肉模糊。 周琤察觉身后女子的愣怔,唇角勾起,眼底尽是讽意:“会杀人吗?” 他背身对着向涴,没指望她会真的回答,却忽然很难想象,从来柔婉温顺的向夫人执起刀来会是什么模样。 当她执刀不为切开百果而为杀人时,或许会有种真实的、野莽的可爱。 如果这野莽的杀意不是对他则更好。 这样想过后,周琤恍然发觉,他心底滋生的讽意不再针对向涴,而开始讽刺他自己。 周琤拭手的动作一顿,因此恼了自己。他将锦帕随手扔在一旁,转过身来。 他转身的动作足够漫不经心,仿若并不在意抵在脖颈上的是匕首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笃定她不敢动手。 向涴垂眸看了一眼他的血手,只觉一股铁锈腥味直冲鼻腔。 向涴最惧怕身上沾血的周琤,这时的他俨然已化身为最残酷的刑具,利刃无差别地指向任何一人,万物在他眼中皆是蝼蚁,她也是蝼蚁。 她好似又幻视见往日「周琤」审讯完后指缝间流下细碎血肉,以及蹲在他脚边垂涎欲滴的恶犬。 向涴心中要作呕,她立即撇开视线,死死咬住牙,不让声音有丝毫怯懦的颤抖:“你、都做了些什么?” “时机紧迫,自然是捡最重要的去做。” 周琤微微俯身,戏谑般故意贴近向涴耳边:“我告诉察吉可汗,岐国已秘密派出行军大总管赶往丰州,将集数州将士之力前来攻打托卡孜部。 “我还说动他命人前往奚州边地,昨夜已成功截获一批送往丰州的粮草和兵器。” “这些消息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不是吗?毕竟……”周琤微微偏头,审视着她的神色,“毕竟,那批兵器原本是藏在你的行装中,暗地运来边陲的。” 周琤每说出一句,向涴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他说的一字不错。 向涴之所以在「周琤」死后半年才赶来丰州与父兄团聚,正是为了等这批兵器制成。 岐国早就想攻下察吉可汗所在的托卡孜部了。 向涴奉命将这批兵器从京都秘密运出,行至奚州才卸下,转交当地的刘守捉安排。不料还会被周琤截获,献与了察吉可汗。 他什么都知道,也是真的背叛了大岐。 向涴的嗓音低下去,是不敢被他听到而忍不住怒斥的低声:“我原以为你只是没有人性,但起码还算忠君。 “没想到你连叛国贼都做得!” 这两句骂算是将周琤生而为人都否定了。 周琤却还笑得出来:“骂得好!” 他挺直身躯,微微仰头时,向涴要踮着脚尖才能将匕首送到他的肩颈。 周琤顺势攀住向涴的手肘,将她向上提起。向涴失去重心后,不自觉地倾向他怀中,另一只手抗拒而无功地抵在他胸前。 周琤捏紧了她持刀的掌骨,偏过头垂眸睨她,缓极冷极地说:“你说、我若将你运送兵器一事告知大汗,你还会有命在吗?” 向涴也是因怒而胆大了,回怼道:“那我该谢你吗?谢你只是将我掳来作人质,并未杀我?” “至少我自认不欠你什么。可你却一再要我性命。”周琤眯起眼,眼底怒火翻涌更甚,“我想不通自己何以让你憎恨至此啊?是我往日待你还不够好吗? “你背叛我的时候,心中就没有丝毫歉疚吗!” 周琤鲜少这般怒极。他的喉结上下耸动着,像要将怒气一点一点往回咽。 向涴感觉手掌将被周琤捏碎了,他的眼神如锋刃般剐着自己,将她的唇舌也剐了去,令她语塞。 二人僵持不下时,毡帐外蓦地传来蕃兵惊呼:“岐国的那个娘子跑了!” 周琤牵动起向涴的手,将刀尖对准自己胸口:“现在你可以杀我了。” 他们都清楚,向涴逃跑后,蕃兵第一个要搜查的就是周琤的营帐,此刻伤他反而佐证了他对察吉可汗的忠心。 要么就干脆些,一刀取走他性命,以绝后患。 可是周琤将刀尖对准的位置是在胸口上端、锁骨下方,根本伤不了性命。 他此举分明是在耍无赖。 向涴抬头瞪他一眼,可无论她是想将匕首下移还是撇弃,周琤都握紧了她的手,将那匕首稳稳递送进锁骨之下,然后再缓缓抽拔出来。 经此一刀,周琤唇色变得惨白,眼底映出了猩红,他捂住伤口,看着向涴惊慌无措的样子,得逞般快意笑了。笑着笑着便咳嗽起来,咳声越来越猛烈,鲜血随之汩汩冒出他的指缝。 向涴从未想过,刀刃破开皮肉会像划破一匹绢布那样简单。当鲜血滚烫地溅湿她手时,匕首也哐当一声落地。 周琤说得对,她真的不会杀人。 看到别人流血受伤,向涴会感觉到心颤、同情,会对凶犯畏惧、嫌恶。她从小生活在清平盛世,学的是二十四字核心价值观,又有烈士父母做榜样…… 向涴觉得此刻的自己,真是糟糕透了。好像只要待在周琤身边,她就会永难遂愿。 这怪不得任何人,可是…… 几位蕃兵听到动响,终于冲了进来,上前将向涴押住。 向涴的脸色堪比失血的周琤,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毅:“不论是朱行常还是周琤,都是咎由自取、死不足惜。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做同样的事。” 所以,怎么会有歉疚呢?她杀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贼小人啊。 周琤喝止住要将向涴押走的蕃兵,他放下捂住伤口的手,提步走到向涴跟前。 “既是死不足惜,那他死后,你又为何大病一场?”周琤那双沾血的手虚捧上向涴的面颊,神情中没有困惑,只有对敌的挑衅。 向涴仰起脸,泛红的双眼盯住周琤,倔强地不肯做任何解释。 没有解释恰是最好的解释。周琤从她的沉默中得悉了一个从未设想过的答案,他怔了片刻后,默然笑了。 “向涴,我曾以为你什么都不爱,最爱骗人。原来不是。” 周琤的笑像是火炉里的滚炭,烫得向涴滞住呼吸,无比厌恨自己。 “因为恶心。”她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声音颤抖得像下一瞬就会吐出来,“他作恶多端,死了也是烂在狱中,没人收尸。那场面太恶心了。” 周琤的笑瞬间凝固。 向涴不再看他,深吸一口气,扭头对蕃兵说道:“我要见大汗。” 第4章 第四章 察吉可汗年近五十了。 一年前他还披甲执兵、驰骋疆场,自认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只雄鹰,将与此片草原共存亡。 如今年关将至,他忽觉自己已老了。 当部兵将拂晓时发生的事告知他时,他正抚着刺疼的膝盖缓缓抽气。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部兵答:“他们指责互相死不足惜,大病一场之类,还提到了个人名,叫朱、朱……” “朱行常?” 对于岐国这名酷吏,察吉可汗也有所耳闻。听说还是向驰家那位小娘子的亡夫。 “是。”部兵继续道,“周先生与向娘子之间似乎仇怨颇深,但又不太像……” 察吉可汗颔首:“那像什么?” 部兵面面相觑,吐出四个字:“像对怨侣。” 察吉可汗闻言一愣,随后拊掌大笑:“你们可见过相识仅一日的怨侣?” “可是探子来报……” 探子来报,此前周琤确确实实从未与向都护之女相识。他叛逃安北军、并将向娘子半路掳来投诚也是实情。听闻,直到此时安北军仍不知向娘子的去向,已寻人寻疯了。 察吉可汗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显然是更相信眼见为实。 部兵们没再回话,大致猜出大汗对周琤的疑忌更深了,对向涴的身份也有了怀疑。 果然就听见大汗转念问道:“向驰家的那个小娘子不是说要来见我吗?将人带过来吧。” 不多时,部兵退下。 另有侍从来禀,说向娘子已在金帐外等候,周先生称有事求见,也一道来了。 察吉可汗对这对「怨侣」起了些好奇,索性将二人一起召入内。 待得向、周二人拜见过后,察吉可汗便问向涴:“不知向将军近来是否安好,娘子可愿写封家书代本王问候?” 看似惺惺作态,但只此一句,向涴便知道,察吉可汗绝不好糊弄。 他在试探向涴的真实身份。 可是,今晨黎明她刺杀周琤一事传入察吉可汗耳中,怎么反倒归引起可汗对她二人的怀疑了呢? 难道是以为她在与周琤做戏? 此人果然多疑。 这份疑心若利用好了,便能对周琤不利,正中向涴下怀。 当务之急,是先摘除自己的嫌疑,获取可汗的信任。 向涴在「周琤」身边待了四年,演技噌噌上涨,掩在长睫下的眼眸微转,再抬眼时已泛起了泪光。 “妾身自成婚四年,从未归家。” 差点就到家的时候,又被掳来做人质了。 “虽然父亲和兄长时常来信,说一切安好,但妾身以为,至亲遥远时,难免会牵挂忧心。” 所以,与其写家书问候,不如将她早日放归。 直到这时,察吉可汗才正眼打量起向涴,说道:“向娘子婉而有仪……” 他沉吟片刻,点头赞许道:“不想是个贞烈之人。” 随后又突然将脸转向周琤,眯眼笑起来:“周卿伤势如何?” 周琤站在离向涴一丈远处,左处肩臂略沉,面容呈现出失血的苍白。他回话时微微低头,神情比平时更冷峻。 “多谢大汗挂心,周某尚可。” 察吉可汗话题一转:“周卿此时求见,是有何要事啊?” 周琤迟疑不语,可汗摆手道:“无碍,你说便是。” 他扶着膝盖,看看周琤又看看向涴,那副神情,分明是想在二人间拱火。 原来这才是他同时召见二人的目的。 向涴当然不能令他失望,当即向周琤投去一记眼刀,可视线才触及到周琤身上,就忍不住回缩。 他的样子太吓人了,像座即将喷发、又极力克制的火山。光是看一眼,就令人寒毛乍立,不甚畏惧。 向涴有些后悔,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说他发烂恶心。他现在是真心想杀了她。 周琤冷声说:“三日后,大汗可领兵突袭丰州。” “不可!”向涴脱口而出,方才的惧意被一股抛在脑后。她早料到周琤会劝战,可亲耳听到时,还是心跳如擂鼓。 察吉可汗向后微微靠去,若有所思:“说说看。” 这一句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向涴抢先开口,却不敢看周琤:“周大人昔日为安北军效力,今日为大汗效力,来日又会为谁效力呢?” “大汗于周某有知遇之恩,周某自当尽心图报。” 周琤甚至没有看向涴一眼。 “是吗?”向涴抿起唇,“我当周大人一心只知「功名利禄」四字而已。” 周琤对此毫不避讳:“知遇之恩,周某报得;功名利禄,周某也要得。” 向涴继续咬牙指责道:“昨日才投诚,今日便劝战。形势尚未分明,周大人就如此急功近利,焉知不是……”急着将可汗推入火坑。 话到嘴边,向涴忽然被此猜测吓了一跳。 形势当真不算分明吗? 托卡孜部的兵力一年年不敌岐国,即便周琤献计于察吉可汗,使诈攻下丰州,安北仍有十八州的兵马,若合力将他们围困,他们又能坚持多久呢? 这些事向涴能想明白,在官场混了多年的周琤会不明白吗? 除非他一开始就没想走这条死路。 他要走的是另一条扬名路。 察吉可汗是贺青峪的机缘,焉知不能是周琤的机缘。 察吉可汗的野心虽日渐消沉,但最后关头,是认降、还是拼死一战也只在一念之间。 原书中贺青峪说动他归降,因此能声名鹊起,重返京都。 而今周琤勾起可汗决战的信心,是殊途同归。 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无论如何,察吉可汗的败局已定了。 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周琤表面劝诱可汗全力攻打丰州,实际上呢? 一旦可汗信以为真,丰州承受了较大的兵力,托卡孜部所在的玉其山守卫兵力不足,若此时出军绕至其后突袭,攻下托卡孜部轻而易举。 只是与周琤共谋的会是谁呢? 总不会是她父亲向驰。 周琤将她掳走,已是公然和父亲撕破了脸。 若不出所料,是奚州的刘守捉。 周琤先献上一批奚州的粮草兵器,获得信任,再唤起察吉可汗急迫的战心,从背后猛力推一把,直将其推入火坑。 这一系列行动要快,快得让其来不及细思推敲,看似是察吉可汗掌握了主动权,实际他每走一步都是被逼上绝路。 除此之外,周琤应当还利用了察吉可汗的疑心。 向涴记得周琤说过,三日后她便能回家了,今日便是期限。 若他对向涴所言为真,那么所谓三日后攻打丰州便是个幌子,他是想逼可汗今夜就突袭。 捋清楚思路后,向涴发现自己只剩下唯一的选择: 若想活命,她不得不帮周琤一把。 这些思考在向涴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她呼吸微顿,面上瞬间浮现出对周琤的憎恶,继续对可汗说道:“焉知他不是为一己之私,挑拨离间。 “岐国与托卡孜部相安日久,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听闻陛下已派人前来安北,欲与可汗商议互通贸易之事。 “若有小人唯利是图,借机欺瞒可汗,伤两国和气,岂不可惜?” 向涴此话看似劝和,实则是坐实了女帝解决边陲之事的决心。 陛下不远万里派遣朝廷官兵前来,表面是为和谈,可一旦和谈不成,难保不会兵戎相见。 周琤立刻明白了向涴的暗语,心中意外。 若没有向涴这番话,他至多只有六成把握;多了这一席话—— 周琤抬头,正对上察吉可汗的目光,可汗对此付之一笑。这是对过于单纯的想法无从下手、无言以对的微笑。 察吉可汗未必会信得过周琤的挑拨,却会对自以为是的洞察深信不疑。 周琤又多两成把握。 “向娘子所言有理,这件事本王会仔细考虑的。” 向涴装作还要说和的模样,察吉可汗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想再听地制止了她:“向娘子若无其他事,就先退下吧。” 临走前,向涴路过周琤时脚步一顿。他周身的气压仍低沉寒肃,并没有因她的出言相助而有所好转。 但他应当不至于因为此前几句话就怀恨在心,真搞死她吧? 第5章 第五章 察吉可汗在向涴刚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她的确是向驰之女。 样貌是不会骗人的。 在她听到即将攻打丰州之后,下意识的抗拒和慌乱也是装不出来的。 至于她和周琤究竟是什么关系,察吉可汗并不关心。甚至连周琤本意是为什么,察吉可汗也不在意了。 他只知道,此战已必不可免。 周琤为人狡诈,却有几分精明,警醒了他。 岐国对玉其山觊觎已久,察吉可汗早就不甘偏安一隅,此时不战,以他的年纪,便再没机会了。 眼下恰能将丰州打个措手不及。 至于何时开战,如何开战,察吉可汗心中已有成算。但他还是在向涴走后,耐心地听周琤讲完了三日后攻打的理由。 听罢,只见察吉可汗沉思片刻,遂笑道:“好,那就按周卿所言,三日后出征。只是周卿既已负伤,近几日就静心修养,另等传召吧。” 周琤应是。回营帐后,帐门外立刻多了两名看守。 天色渐暗,兵营异动纷纷,周琤知道,察吉可汗等不到三日后了,今夜就会袭击丰州。 夜色沉沉。 察吉可汗率领大部分部兵,已暗地出征,仅留有两队人马在玉其山巡逻防守。 今夜的防守格外严苛。 叶尔娜挎着喂马的草料,接受了两波检查,都混过去了。 入马棚后,她悄悄将底下能令马狂躁的药粉翻出来,和草料拌匀。她一面喂马,一面将系马的缰绳弄松。喂完了数十匹马,又将一早备下的干马粪挪至马棚边缘靠近草储区的地方,小火点燃了。 细缕灰烟自干马粪上冒出,不待其消散,越来越多的灰烟溢了出来。 此时,叶尔娜已走出马棚,瘦小的身躯躲进暗处。 部兵的防守更多是对外,待得他们发现马棚和草储区的浓烟时,火势已不可挡,迅速蔓延至其旁的毡帐。马儿惊慌地挣脱缰绳,四处逃窜,差点踩伤巡逻的部兵。 周琤静静靠在帐门边,空气中的焦烟味越来越呛人。随着救火和马群奔散的声响愈大,门外的两名看守坐不住了,他们飞速将帐门拴上,赶去救火。 紧随他们之后,叶尔娜趁乱出现,将帐门处的牛皮绳解开。 她拦住将要出门牵马的周琤,不安地说道:“别忘了约定。” “放心,你兄长会没事的。” * 天黑之后,向涴就手握藏剑竹节簪,一直在等候。可她没想到,周琤会是骑着马冲入自己的毡帐。 寒风裹挟焦烟,冲至向涴面门。 她划动剑簪,后退着躲开周琤俯身来牵的手:“我不走。他们察觉到岐军来袭,会杀你祭旗,却未必会动我。” 她要在这等候奚州的兵马,然后和他们赶去丰州。相较之下,待在周琤身边更危险。 周琤拽住她乱舞的手臂,火光映出他阴沉的面色:“你不走,我现在就杀了你。” 根本由不得向涴拒绝,她就被一把提上马背。 周琤单手环住向涴的腰,一路策马狂奔。将出汗庭时,周琤令道:“趴下!” 向涴来不及反应,上半身就被周琤压趴在马背上,乱箭擦过她的发际,深深射入草地中。差一点脑袋开花,她被吓得惊呼出声。 第一次离刀光血影这样近,向涴不觉染上哭腔:“周琤你究竟有多恨我……” 随即又有几支箭斜射来,擦伤了马腿。 马儿吃痛地嘶鸣,挣扎起来。周琤紧紧握住缰绳控制方向,一声声说着「别怕」,也不知是在安抚向涴,还是在安抚马。 他贴在向涴耳侧,沉缓的嗓音仿若带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逐渐抹去她的惊慌不安。 很快追兵发现他们驱马并非行往丰州,而是逃向了草原深处,便不再追捕,转身回了汗庭。 追兵走后,周琤又驰骋了一段距离,才放慢速度。 向涴瞪大双瞳,泪水蓄在眼眶将落未落,劫后余生时才接连坠下。 冰凉的泪珠落在马鞍上,坠入长长的马鬃中,化开在周琤牵引缰绳的手背上。 周琤僵了一瞬后,勒紧向涴细腰的手臂稍松,指尖轻柔地抚摸她腰间的弧度,轻声道:“别怕。已经没事了,他们不会再追来了。” 怀中女子仍抽噎着,浑身轻颤,又极力克制地一次次深呼吸。 周琤感觉她的每一次落泪都像是在他心头降下滚烫的岩浆。他不敢承认自己有多后悔。他不敢承认,自己原是要杀她的。 杀不了,也该辱她、毁她以报杀身之恨不是吗?可是怎么每一次,每一次都狠不下心呢? 过了许久,向涴才恢复常态,才发觉到,他们离得太近了。 她的背紧贴在周琤胸前,腰间环着他强劲有力的长臂,两颗心脏共鸣般砰砰跳动。他的呼吸喷吐在耳后,陌生又温热地搔挠着颈项。 向涴整个身体都被他拥在怀中,整个身体都升温起来。 她慌张地微微向前倾,躲开了一些距离,而后定了定心神,道:“先前是我说话太重,以为……你真的叛国了。” 周琤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了她的腰。 向涴默了一会儿,又说:“已经出了汗庭,可以将我放下来了。” 她还在怕周琤杀她。 “认得路?”周琤忽而讽笑。 远处战火已起,兵卒呐喊声远远传了来。 周琤:“就算认得路,会武吗?还是你想回去送死?” “那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的声音小小的,像只偷吃草的幼鹿,实际却是只混在群鹿中的野狼。 她的心比谁都狠。 周琤喉结动了一下:“私奔。” 向涴才不信,周琤为回京都冒了这样大的险,眼见事成,怎么可能突然放弃所有。 她转念一想,是了,事到如今,人人都知是他将自己掳走的,他不可能再杀她这个安北都护之女,除非前途不想要了。 只要他不杀她,向涴就不会怕,她嘀咕着反驳:“这不叫私奔,这叫绑架。” 说罢,她提了提嗓音,底气足了些:“说好的一笔勾销,你该送我回家了。” 周琤将缰绳握得更紧了,风牛马不相及地说:“不久我就会去京都。” “那、挺好的。” 向涴暗自松了一口气,从此两不相欠,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周琤觉得不好。 他忽然腿间用力,一夹马肚,马儿即刻奔走起来。向涴始料不及,下意识拽住缰绳向后靠,靠进了周琤怀中。 周琤再次环住她的腰,任向涴挣扎也不放开,他将下巴轻轻搁在向涴肩头,手指在她腰间摩挲,低哑耳语:“涴涴,听话一点。” 向涴耳根有些发热,身体又紧绷起来。 这对吗?这不对啊。 他们是注定要分开的,是有背刺之仇的。周琤他究竟想干嘛? 又行了不多久,他们停在了一处湖边。 周琤将马系在了一棵粗壮的枯树下,然后不容抗拒地将向涴整只手掌包裹在掌心,牵着她向湖边走去。 月色皎洁,悬挂在湖中央,暗沉的湖水像是另一个天空,又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明镜。 “听说过关于这个湖的传说吗?” 向涴无语:“我连这个湖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心不在焉地朝身后回望,战火纷飞处,是她此世的家,有她此世的亲人。 周琤因她的分心不太乐意,抿起唇:“听说半夜时分,当月影停留在湖心的时候,会唤出一位水中女鬼,将岸上的人都拖下湖底。 “你看月影离湖心还有多远?” 他们已经走到了湖边,湖中他们的身影靠得很近,风起涟漪,水中的一切都模糊了,交融在一起。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向涴叹了口气,不知道周琤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幼稚。 “那、这是什么!” 周琤话音刚落,突然传来一声湖水掀动的声响,向涴乍然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知方才是条大鱼跃出水面,很快已不见了鱼影。 周琤狡黠地笑了。 向涴脸上也浮现出些许笑意:“别闹了。” 好像、好像从前的他们。 一切发生之前的他们,也曾这样漫步在湖边嬉闹。「周琤」在朝堂上是个严峻狠戾的人,唯有在她面前会偶尔卸下伪装,显露些许玩心,让向涴想起他当时也才二十二岁。 去世时也才二十四岁。 为什么就非得做奸佞呢?做本来的自己不好吗?哪怕会穷困些,平凡些。 不能再想下去了。 向涴问:“回京后,你会做些什么?” “你很关心吗?” 向涴很认真地看着他:“重活一世,做个好人吧。你还很年轻,踏踏实实地走入官场,做个好人。 “这一回,不会再有人给你收尸了。” 周琤望进向涴的眼里,她不谙世事到令人怜惜。 如何讲她才会明白,官场是另一座腥风血雨的战场,一旦踏入,收场会比收尸更难。 也许这就是他始终无法下手的原因。也许他真的应该远离她,让所有的恩怨随朱行常葬在一起。从此再不会被她牵动心弦。 周琤俯下身想要吻她,向涴偏头躲开了。 他随即伸手箍住她的下巴,拇指用力按在她唇角,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只一轻触就松开了。 周琤用拇指缓缓擦过她的唇,擦过相吻的地方:“一刀两断。” 过去的都过去,他们一刀两断。 第6章 第六章 天边亮起一抹微光时,玉其山战火已歇。 战火的余烬沉沉落在托卡孜部的每个人脸上。放眼望去,原先罗布的毡帐烧的烧、塌的塌,所见之处横尸流血,一片狼藉。 奚州的兵马已全面占领了这片草原,正在进行最后的清点与追捕。 远赴丰州的察吉可汗或许已知晓了领地被攻陷的消息,可仍垂死征战。 周琤将向涴带回了玉其山。 “丰州一战结束后,会有人带你回家。” 他揽住向涴的腰,单手将其放下马。 向涴仰头看向马背上的周琤,借着天光,才发现他外袍胸前已被鲜血浸染成深色。 昨日被她刺穿的伤口崩开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 “……你要去哪儿?”向涴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这一句。 “去丰州,取察吉可汗的首级。” 他浑身沾染肃杀之气,默然垂首,双眸冷暗地与她的视线短暂相触。 在向涴看不到的地方,周琤握住缰绳的手松了又紧,几番压制的情绪再次涌现。 真是……一眼都不能多看。 他喉间不觉发紧,好在该说的都已说尽,不必再多言语。他调转方向后即刻策马离去。 向涴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觉出了些铁骨铮铮的将士风范。 缘分已尽,仍能各自安好。 她的眉眼逐渐松弛下来,轻轻笑出声。 没有更完美的结局了。 “向娘子。” 熟悉的嗓音将向涴的思绪拉回,转过身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贺大人?” 只见贺青峪站在不远处,淡青鹤氅覆在他瘦削的双肩上,更显身姿颀长,颇有春夜修竹的料峭风致。 他将双手虚握在身前,不知在寒风中站了多久,白皙清瘦的指骨泛起绯色。 见向涴回过身,他微微躬身致意,那双白瓷粉染般的手顺势捏住了氅衣,拢了拢。 “贺大人怎会在此?” 自奚州一别,向涴本以为他稍作停留后,就会奉旨赶去其余各州召集兵马,不料竟一直留在奚州从未离开,还随兵攻占玉其山。 贺青峪款步走近,在一个既不过分疏远、也不显冒犯的距离停下脚步。 即便两人自京都至奚州,一路扮作兄妹同行,早没从前那般生疏,他还是恪尽礼数,从不逾矩。在这个民风开放的时代,他的守礼轻易就能博取好感。 只见贺青峪淡淡一笑:“刘守捉只让我安心住下,他自有办法令我交差。我若不从,怕是要被连灌几日的酒。” 向涴见过刘守捉大杯大盏劝酒的模样,那架势确是非同一般。 二人初到奚州那夜,刘守捉为迎他们,办了场宴席,数十人觥筹交错到最后,竟凑不出一双能清晰视物的眼睛。 向涴想起当日的场景,不禁被逗笑出声:“此战告捷,贺大人总归逃不过要再醉一场。” 贺青峪垂下眼帘,无奈地笑着,目光在不经意间掠过向涴的笑容。 多日不见,她好似松快了许多。 自认识向涴起,她就始终心事重重的模样,尤其是朱行常伏诛后。贺青峪知道她心里终究是放不下那个罪臣。 那日奚州酒醉后的事她一定忘了。 她初次饮酒又急又凶,迷离恍惚后,又不愿被人瞧见伤心,一猫腰就躲进了桌下。 哭着哭着,不知怎的就伏到了他膝上。她咬着他的衣袖,意图止住呜咽,泪水却仍像潮水般涌出失神的双眼,沾湿他的衣衫。 他也饮醉了,以至会伸手去为她拭泪,结果被她湿漉漉的侧脸贴上掌心。她张口含住了他的手腕,两颗小虎牙颤巍巍地在他腕上留下几处青印。 想到这儿,贺青峪的指甲轻轻刮过腕间已消失的青印处。 幸而没更逾矩的事再发生。 他原是这样想的,可是今日…… 贺青峪朝丰州的方向眺望,方才抱她下马的男子已不见踪影:“娘子与周先生是自年幼便相识吗?” 向涴顿了顿:“大人为何这样问?” 贺青峪见她言语回避,于是笑着将此话题轻轻揭过:“没什么,是贺某唐突了。” * 听说,丰州之战结束后,向驰和向泓、向澄父子三人连盔甲都没卸,抡起剑柄就追着周琤捶。 闷不吭声地捶,往死里捶。 除了十来个寻找向涴的知情人,谁也不清楚向都护父子三人为何这样大的火气,对有功于胜战、又取了可汗首级的周琤下此死手。 幸而还有个与周琤同谋的刘守捉隔在中间半拦不拦的,否则父子三人早提剑将周琤捅个对穿了。 其实,最主要还是为了向涴的名声。 向驰父子三人冷静下来后,和刘守捉一对账,发现了不对劲。 刘守捉对周琤半途掳走向涴一事毫不知情,以他所言,周琤早在两个月前就和他串通一气,说向娘子自愿为饵,深入敌营。 说罢,刘守捉还猛力拍了拍向驰的肩臂:“老向,你姑娘是真勇啊!” 倘若向驰等人没有细细盘问过阿涴的侍女苕苕,恐怕也要对此话信以为真,只当是阿涴的主意太大,如同告发朱行常一般,又瞒着他们与周狗下了好大一盘棋。 父子三人对视一眼,决定按下此事,不作多余的解释。 称她深入敌营,总比称她被掳要名声好些。 于是,在向涴收到告捷传信、乘坐马车赶回丰州前,安北军和都护府中已各自传遍了她身为女子却「秉公无私,舍身为国」的事迹。 秉公无私,指的是她告发奸臣酷吏。 至于舍身为国? 向涴对此疑惑不解,听得前来接她的侍女苕苕解释一番后,她不禁失笑。如此一来,她在军中的名望倒比「始作俑者」周琤还要大些了。 其实,向驰为她名声计,原本是不让人声张的。 谁知奚州刘守捉手底下的兵,个个都知道向都护之女被困玉其山的事,如此一来,军中便瞒不住了。街巷间倒还是无人知晓的。 向涴听罢详情摇摇头,并不在意这些虚名,转而问起父亲和两位兄长的情况。 谈话间,马车已驶入丰州内,停在了安北都护府的门前。 这是向涴穿书以来第一次见到原主的家人。从前她虽与安北都护府的亲人互有通信,但到底没有亲自相处过,难免担心他们会认出自己不是原主。 即便苕苕一再强调,向涴和出嫁前在安北都护府时没有两样。 但很快,向涴下马车见到大步流星迎面走来的向驰后,此前所有的担忧一扫而空。 这是一位身高六尺有余的中年大汉,剑眉深目,肩宽臂长。或许是出门着急的缘故,连外袍都没系好,急匆匆就来相迎了。 向涴穿书前见过父亲英勇牺牲前的照片,老照片上的男人还很年轻,如果他能活到中年,一定就是眼前中年汉子的模样。 他就是她的父亲啊。 向涴眼眶一热,哭腔喊道:“阿爹。” 向驰眼中也泛起泪光,他伸手抚摸向涴的鬓发:“我儿受苦了。” 随后向泓、向澄两位兄长也匆匆迎了出来,包括大嫂嫂孙含玥、小侄子向霁,一家六口全齐了。 大嫂嫂将向霁推到身前:“这就是你平时里嚷着要见的小姑姑,快去,让姑姑好好瞧瞧你去。” 向霁却扭捏着躲到阿娘身后,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向涴,耳尖红红的。 向涴记得苕苕说过,她出嫁时向霁才刚满月,如今也是四岁的小男子汉了。 她蹲下身,将一早备好的礼物拿出来,是个精致的鲁班锁。 她在向霁面前晃了晃,果然引起他的注意,然后又突然收回怀中,向涴难得顽皮道:“过来让姑姑抱抱,才能给你。” 向霁得了台阶下,没有半点犹豫,噔噔噔跑到向涴身前,不但环住她的脖子,还凑上前亲了一口她的脸颊。 “谢谢小姑姑。” 众人都微笑起来。 大嫂孙含玥最先忍不住掉下眼泪,她仰头拭去眼角的泪珠,怜惜万分地说:“阿涴离家四年,瘦了不少。” 向澄恨恨地接上话:“早知道,当初说什么也不能答应将阿涴嫁去京都!” “一晃就是四年啊。” 孙含玥落泪更凶,惹得向涴也伤心起来。 “还有周狗那厮!”向澄将他打了一顿仍不解气,“阿涴放心,二哥明日就去杀了他为你出气。” 向驰瞪了小儿子一眼。 向澄立马改口:“就算杀不了,也得打得他半残。” 连惯来沉稳寡言的向泓也蹙眉骂起来:“早看出那小子心术不正,没想到还胆大包天,连咱们的阿涴都敢欺负,是得好好教训教训。” 向涴一一扫视父亲和兄长的脸,泪水逐渐模糊视线。 明明他们刚在战场厮杀过,生死一线后脸上仍显疲态,现在却七嘴八舌地关心她安慰她。她哪里能比得上他们的辛苦呢。 这就是被亲人在意的感觉。她在这里也是有家的。 贺青峪下马车后看见向家团聚的场景,并没有上前打搅。 他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指尖来回刮蹭手腕,目光不觉已定在了她身上许久。 “贺大人。”向驰率先察觉贺青峪的存在,忙上前招呼道,“向某久不见爱女,怠慢大人了。” 贺青峪收回视线,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回礼道:“都护客气了。” 贺青峪身为朝廷指派的行军大总管,按理应由都护府招待。 向驰一面将贺青峪往府里引,一面来回窥视他与女儿:般配,有戏。就是体格弱了些,可是阿涴就喜欢这样消瘦的。她说这叫什么来着,文人风骨,对,她喜欢文人风骨。 不过一切的一切还有个重要前提,他得留在安北丰州才成。 这回,说什么也不将阿涴远嫁了。 第7章 第七章 攻下玉其山的第二日,安北军中大摆筵席,一直闹到晚上。 入了夜,都护府也摆上酒,请了刘守捉及贺青峪贺大人来府。 没请周琤。 开席之前,刘守捉醉醺醺地将周琤拉来了。 他揽着周琤的肩,另一只手在空中乱舞,嗓门大到惊飞群鸟:“我早和你说了,定是底下人传错了话!怎么可能没请你呢? “咱们向都护最爱惜英才,你又是攻败了托卡孜部的大功臣,过些时日还要受陛下封赏,怎么可能不请你? “你说是吧,向都护?” 他乐呵呵地一转头,向驰脸上差点没挂住。 没请是一回事,将人当众赶出去又是另一回事。即便向家人再不情愿,也多添了把椅子,让周琤坐下了。 向澄亲自给他搬来椅子,墩在自己右手边,言语很是挑衅:“请吧,周大功臣。” 说罢,向澄朝对面的向涴使了个眼色。 那意思是:别担心,他来得正好,二哥替你出气。 向涴抬眼,视线从周琤身上淡淡扫过,像瞥过一个陌生人,她笑着对二哥摇了摇头,唇语道:没必要。 周琤读懂了那三个字。 他本没打算自取其辱,只想摆脱了酒醉的刘守捉就走,此刻却又改了主意。 他堂而皇之地坐下,半点不客气:“再拿一副碗盏来。” “你在吩咐我?”刚落座的向澄吃惊地回望他,因他的过分嚣张气到差点在长辈面前拍桌。 周琤取出一方帕子洁手,在一圈儿的武将中,显得格外讲究,他挑眉笑道:“岂敢劳烦向二郎,周某是在吩咐不长眼的下人。” 不长眼的下人?真够阴阳怪气的。 向涴听见对面二人的谈话,忽然觉得有些头疼,索性不再理会,和左手旁的侄儿向霁细语闲话。 桌子的另一头,刘守捉本就在军营喝得迷醉,甫一落座又举杯起身,边述衷肠边激动得老泪纵横:“老向啊,别人怎么看我,我不管,但你得理解我啊。 “我本是草莽出身,在奚州混了近三十年,也就混出个七品官。我这人你知道的,最不爱那些虚名,可是啊,眼看年岁就要到了,这一身盔甲穿不长久了,我就总想再往上爬一爬,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铺条路啊。” 刘守捉夸张地抽动鼻子:“丰州这一战实在是我对不住你,也不敢求你原谅。我我……我先自罚三杯,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绝不推辞。” 向驰对这位相处多年的部下的脾性也算是知之甚深,哄他坐下后,渐渐将话题岔远了。 觥筹交错间,什么都当不得真。老实人不老实,油滑的装憨态,借着酒劲说的话、做的事,也未必全然出自真心。 贺青峪饮不惯安北的烈酒,他将酒盏执在掌中,轻轻打转,耳中渐渐只留下一人的声音。 忽地听见向涴低声笑问:“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贺青峪不禁侧目,原来她是在与向家小儿郎说笑。再回神时,他已不觉攥住了杯盏。他顿了顿,啜饮一口辛辣,呼吸也变绵热起来。 方才,向霁拽了拽向涴衣袖,要讲私语。向涴附耳过去,听他悄声说道:“有人喜欢你。” 向涴微怔,随即笑道:“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知道啊。”向霁仰起头,鼓起两腮很是骄傲,“二叔说的,他觉得东街打铁铺的柳小娘子喜欢他,他们没说过话,但她总是偷偷看二叔。二叔还拉我去看,柳小娘子确实喜欢他。” “那个人也在偷偷看你。” 向涴下意识看向桌对面。 周琤在闷头饮酒,仿佛是察觉到了向涴的视线,他抬起眼帘,沉沉的目光与她对接时,像要将她拽入深渊。 “不对不对。”向霁牵扯她衣角,嗓音因急切而变大,向涴忙伸出食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 向霁咧起嘴偷笑,他缩起头颈,好像这样就能让声音变得最最小:“是坐在你旁边的人。” 坐在她旁边的……贺青峪? 向涴愣了愣,随后摸摸向霁的脑袋,无奈笑道:“改天偷偷告诉你二叔,看一个人不一定就是想要和他在一起。” “那还能为什么?” 因为很多啊。也许是怀疑、好奇,也许是一时的吸引,又也许是对他的欣赏。「喜欢」这两个字包含的太多,不一定就与爱慕有关。 不过,情窦初开的二哥连话都不敢和人家姑娘讲,可不能再打击他的自信了。 于是向涴说:“你要记得告诉他,喜不喜欢得问了才知道啊。” 得问了才知道。 贺青峪不觉饮得有些多了,恍惚间听见她说这么一句,在心中缠结许久的字句从唇齿间蹦脱出来:“向娘子和周先生很熟?” 这是他问的第二次。 即便是饮醉了,也只敢唐突至此。 贺青峪深深呼出一口气,挺直的脊背轻转,面对向涴,他落下柔和目光,耐心地等待一个答案。 往日松风竹雪般的人物,此刻眼角眉梢染上醉意,眼神迷蒙却坚定,犹如冬日里层层云雾后的破晓天光,霞色隐约。 向涴忽而挪移视线,心中对贺青峪有种亵渎的罪恶感:“我和他不熟。” 贺青峪抿唇微笑,心底丝丝缕缕的委屈和苦涩化开。她说不熟,原是他想多了,误将那些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当作了亲昵。 他喃喃说:“那就好。” 向涴心中微动,回眼又去看他。 贺青峪含笑与她对视,薄唇翕动,好似在默念她的名字「阿涴」。 向涴没能注意,这一切皆被周琤看在眼里。 * 筵席将散。 贺青峪不胜酒力,先一步离席。 醉酒入眠,于身不利,他行事向来克制,故而在庭院中稍作漫步。 凉风拂开些许醉意,他静静地倚在假山石旁赏月,无意间按动一处机关。石洞中,敞开一条向下的密道。 贺青峪惊异之余,冥冥中仿若有股力量吸引他向下走入。他点起火折子,在微光中走进这条狭窄而陈旧的密道。 行了数十步,豁然开朗。只见眼前足有大半个马球场的密室内,无数件兵甲杂陈,金属泛起刺目寒光,贺青峪骇然失色,怔忡良久。 * 夜渐深。 向涴洗漱过后卸下首饰,解开发髻,满身疲惫。 即便没有饮酒,与醉醺醺的刘守捉同席也实在累人。她叹气道:“真够闹腾的。” 苕苕将她今日所穿的衣物收拢起来,笑道:“娘子早些休息,您别忘了,方才在席上还约了小郎君明日一道去东街呢。” “是啊。自离京之后,日日都有安排,忙得不得空歇。”向涴坐上床榻,虽是抱怨的话,语调中却满是欢喜,“晚安,苕苕。” “娘子好梦。”苕苕笑着吹灭烛灯,蹑手蹑脚退下。 不知过了多久,向涴渐入梦乡时,忽有一只冰冷的大掌贴上来捂住她的嘴。 她立刻惊醒了,瞪大的双瞳中,映出男子熟悉的轮廓。 竟是周琤! 向涴心跳急速,惊慌过后,是怫然大怒。 周琤见她认出自己,便松了手,双手撑在她肩侧,轻轻逗弄她的耳垂,声线慵懒:“醒了?” 下一瞬,向涴抬手狠狠扇了过去。 “你疯了!这里是安北都护府!” 清脆的巴掌声震响寒夜。向涴的掌心也震麻了。 周琤吃痛地微微张口,舌尖顶上侧脸,发出两声似喘似笑的叹息:“嗯,看来没走错。” 向涴抬手又要扇他,却被他用力攥紧手掌。他将她的手掌贴到唇边,视线从她指尖一路滑向她含怒的双目,毫不掩饰他的占有欲:“不是说和我不熟吗?屋里这么暗还能认出我来。” 周琤浑身散透危险的气息,双眼微眯时,压迫感十足:“所以,是哪儿不熟?” 向涴哑然,惊慌得不知从何说起。 眼见他倾身而来,呼吸间醉意涛然,齿间轻碾过她的手指:“是这儿吗?” “是这儿?”他们的气息迷乱交错,唇齿相衔。 “还是……这儿?” 向涴心尖骤然紧缩发颤,眼前蒙上一层湿气。她浑身僵硬,却挣脱不开,咬着牙显露哭腔:“周琤……你不能这样羞辱我。” “羞辱?” 周琤听见她的哭音,渐渐松开对她的桎梏。 他像是酒意醒了些,下床走开两步,又怔怔地回过身,在床边曲膝蹲下。他攥住向涴的手腕,喉结不自觉滚颤,莹亮的月光映在他的唇角。 他沉默着,胸前的起伏却越来越强烈,几乎是极力克制,他才能不卑微至尘埃地祈求她:“那你能不能再多爱我一些?” “再多爱一些,这就算不上羞辱了,对不对?” 向涴浑身颤抖,说不上是气还是怕,亦或是谎言,她冷笑:“爱?我绝不会爱你,爱谁谁都不会爱你!” 她喉间发紧,哽咽得几乎失去声音:“两辈子,我没见过你这样恶的人。” 周琤咬着自己的舌尖听她讲完这番话,直咬出血:“好,好。爱谁都不爱我。 “我是奸臣,是酷吏,我道义全无,我是恶人。” 周琤站起身,眼底映出猩红,笑得绝望,像只即将发狂的野兽。 在她畏惧的眼神中,他俯身步步逼近,嘶哑着叹息说:“那就索性恶到底。恶到只许你看着我,只许你身边有我。” 脖子以上,不超百字[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