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吉可汗在向涴刚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她的确是向驰之女。
样貌是不会骗人的。
在她听到即将攻打丰州之后,下意识的抗拒和慌乱也是装不出来的。
至于她和周琤究竟是什么关系,察吉可汗并不关心。甚至连周琤本意是为什么,察吉可汗也不在意了。
他只知道,此战已必不可免。
周琤为人狡诈,却有几分精明,警醒了他。
岐国对玉其山觊觎已久,察吉可汗早就不甘偏安一隅,此时不战,以他的年纪,便再没机会了。
眼下恰能将丰州打个措手不及。
至于何时开战,如何开战,察吉可汗心中已有成算。但他还是在向涴走后,耐心地听周琤讲完了三日后攻打的理由。
听罢,只见察吉可汗沉思片刻,遂笑道:“好,那就按周卿所言,三日后出征。只是周卿既已负伤,近几日就静心修养,另等传召吧。”
周琤应是。回营帐后,帐门外立刻多了两名看守。
天色渐暗,兵营异动纷纷,周琤知道,察吉可汗等不到三日后了,今夜就会袭击丰州。
夜色沉沉。
察吉可汗率领大部分部兵,已暗地出征,仅留有两队人马在玉其山巡逻防守。
今夜的防守格外严苛。
叶尔娜挎着喂马的草料,接受了两波检查,都混过去了。
入马棚后,她悄悄将底下能令马狂躁的药粉翻出来,和草料拌匀。她一面喂马,一面将系马的缰绳弄松。喂完了数十匹马,又将一早备下的干马粪挪至马棚边缘靠近草储区的地方,小火点燃了。
细缕灰烟自干马粪上冒出,不待其消散,越来越多的灰烟溢了出来。
此时,叶尔娜已走出马棚,瘦小的身躯躲进暗处。
部兵的防守更多是对外,待得他们发现马棚和草储区的浓烟时,火势已不可挡,迅速蔓延至其旁的毡帐。马儿惊慌地挣脱缰绳,四处逃窜,差点踩伤巡逻的部兵。
周琤静静靠在帐门边,空气中的焦烟味越来越呛人。随着救火和马群奔散的声响愈大,门外的两名看守坐不住了,他们飞速将帐门拴上,赶去救火。
紧随他们之后,叶尔娜趁乱出现,将帐门处的牛皮绳解开。
她拦住将要出门牵马的周琤,不安地说道:“别忘了约定。”
“放心,你兄长会没事的。”
*
天黑之后,向涴就手握藏剑竹节簪,一直在等候。可她没想到,周琤会是骑着马冲入自己的毡帐。
寒风裹挟焦烟,冲至向涴面门。
她划动剑簪,后退着躲开周琤俯身来牵的手:“我不走。他们察觉到岐军来袭,会杀你祭旗,却未必会动我。”
她要在这等候奚州的兵马,然后和他们赶去丰州。相较之下,待在周琤身边更危险。
周琤拽住她乱舞的手臂,火光映出他阴沉的面色:“你不走,我现在就杀了你。”
根本由不得向涴拒绝,她就被一把提上马背。
周琤单手环住向涴的腰,一路策马狂奔。将出汗庭时,周琤令道:“趴下!”
向涴来不及反应,上半身就被周琤压趴在马背上,乱箭擦过她的发际,深深射入草地中。差一点脑袋开花,她被吓得惊呼出声。
第一次离刀光血影这样近,向涴不觉染上哭腔:“周琤你究竟有多恨我……”
随即又有几支箭斜射来,擦伤了马腿。
马儿吃痛地嘶鸣,挣扎起来。周琤紧紧握住缰绳控制方向,一声声说着「别怕」,也不知是在安抚向涴,还是在安抚马。
他贴在向涴耳侧,沉缓的嗓音仿若带有一股奇异的力量,逐渐抹去她的惊慌不安。
很快追兵发现他们驱马并非行往丰州,而是逃向了草原深处,便不再追捕,转身回了汗庭。
追兵走后,周琤又驰骋了一段距离,才放慢速度。
向涴瞪大双瞳,泪水蓄在眼眶将落未落,劫后余生时才接连坠下。
冰凉的泪珠落在马鞍上,坠入长长的马鬃中,化开在周琤牵引缰绳的手背上。
周琤僵了一瞬后,勒紧向涴细腰的手臂稍松,指尖轻柔地抚摸她腰间的弧度,轻声道:“别怕。已经没事了,他们不会再追来了。”
怀中女子仍抽噎着,浑身轻颤,又极力克制地一次次深呼吸。
周琤感觉她的每一次落泪都像是在他心头降下滚烫的岩浆。他不敢承认自己有多后悔。他不敢承认,自己原是要杀她的。
杀不了,也该辱她、毁她以报杀身之恨不是吗?可是怎么每一次,每一次都狠不下心呢?
过了许久,向涴才恢复常态,才发觉到,他们离得太近了。
她的背紧贴在周琤胸前,腰间环着他强劲有力的长臂,两颗心脏共鸣般砰砰跳动。他的呼吸喷吐在耳后,陌生又温热地搔挠着颈项。
向涴整个身体都被他拥在怀中,整个身体都升温起来。
她慌张地微微向前倾,躲开了一些距离,而后定了定心神,道:“先前是我说话太重,以为……你真的叛国了。”
周琤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了她的腰。
向涴默了一会儿,又说:“已经出了汗庭,可以将我放下来了。”
她还在怕周琤杀她。
“认得路?”周琤忽而讽笑。
远处战火已起,兵卒呐喊声远远传了来。
周琤:“就算认得路,会武吗?还是你想回去送死?”
“那你要带我去哪儿?”
她的声音小小的,像只偷吃草的幼鹿,实际却是只混在群鹿中的野狼。
她的心比谁都狠。
周琤喉结动了一下:“私奔。”
向涴才不信,周琤为回京都冒了这样大的险,眼见事成,怎么可能突然放弃所有。
她转念一想,是了,事到如今,人人都知是他将自己掳走的,他不可能再杀她这个安北都护之女,除非前途不想要了。
只要他不杀她,向涴就不会怕,她嘀咕着反驳:“这不叫私奔,这叫绑架。”
说罢,她提了提嗓音,底气足了些:“说好的一笔勾销,你该送我回家了。”
周琤将缰绳握得更紧了,风牛马不相及地说:“不久我就会去京都。”
“那、挺好的。”
向涴暗自松了一口气,从此两不相欠,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周琤觉得不好。
他忽然腿间用力,一夹马肚,马儿即刻奔走起来。向涴始料不及,下意识拽住缰绳向后靠,靠进了周琤怀中。
周琤再次环住她的腰,任向涴挣扎也不放开,他将下巴轻轻搁在向涴肩头,手指在她腰间摩挲,低哑耳语:“涴涴,听话一点。”
向涴耳根有些发热,身体又紧绷起来。
这对吗?这不对啊。
他们是注定要分开的,是有背刺之仇的。周琤他究竟想干嘛?
又行了不多久,他们停在了一处湖边。
周琤将马系在了一棵粗壮的枯树下,然后不容抗拒地将向涴整只手掌包裹在掌心,牵着她向湖边走去。
月色皎洁,悬挂在湖中央,暗沉的湖水像是另一个天空,又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明镜。
“听说过关于这个湖的传说吗?”
向涴无语:“我连这个湖叫什么都不知道。”
她心不在焉地朝身后回望,战火纷飞处,是她此世的家,有她此世的亲人。
周琤因她的分心不太乐意,抿起唇:“听说半夜时分,当月影停留在湖心的时候,会唤出一位水中女鬼,将岸上的人都拖下湖底。
“你看月影离湖心还有多远?”
他们已经走到了湖边,湖中他们的身影靠得很近,风起涟漪,水中的一切都模糊了,交融在一起。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向涴叹了口气,不知道周琤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幼稚。
“那、这是什么!”
周琤话音刚落,突然传来一声湖水掀动的声响,向涴乍然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知方才是条大鱼跃出水面,很快已不见了鱼影。
周琤狡黠地笑了。
向涴脸上也浮现出些许笑意:“别闹了。”
好像、好像从前的他们。
一切发生之前的他们,也曾这样漫步在湖边嬉闹。「周琤」在朝堂上是个严峻狠戾的人,唯有在她面前会偶尔卸下伪装,显露些许玩心,让向涴想起他当时也才二十二岁。
去世时也才二十四岁。
为什么就非得做奸佞呢?做本来的自己不好吗?哪怕会穷困些,平凡些。
不能再想下去了。
向涴问:“回京后,你会做些什么?”
“你很关心吗?”
向涴很认真地看着他:“重活一世,做个好人吧。你还很年轻,踏踏实实地走入官场,做个好人。
“这一回,不会再有人给你收尸了。”
周琤望进向涴的眼里,她不谙世事到令人怜惜。
如何讲她才会明白,官场是另一座腥风血雨的战场,一旦踏入,收场会比收尸更难。
也许这就是他始终无法下手的原因。也许他真的应该远离她,让所有的恩怨随朱行常葬在一起。从此再不会被她牵动心弦。
周琤俯下身想要吻她,向涴偏头躲开了。
他随即伸手箍住她的下巴,拇指用力按在她唇角,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只一轻触就松开了。
周琤用拇指缓缓擦过她的唇,擦过相吻的地方:“一刀两断。”
过去的都过去,他们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