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吉可汗年近五十了。
一年前他还披甲执兵、驰骋疆场,自认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只雄鹰,将与此片草原共存亡。
如今年关将至,他忽觉自己已老了。
当部兵将拂晓时发生的事告知他时,他正抚着刺疼的膝盖缓缓抽气。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部兵答:“他们指责互相死不足惜,大病一场之类,还提到了个人名,叫朱、朱……”
“朱行常?”
对于岐国这名酷吏,察吉可汗也有所耳闻。听说还是向驰家那位小娘子的亡夫。
“是。”部兵继续道,“周先生与向娘子之间似乎仇怨颇深,但又不太像……”
察吉可汗颔首:“那像什么?”
部兵面面相觑,吐出四个字:“像对怨侣。”
察吉可汗闻言一愣,随后拊掌大笑:“你们可见过相识仅一日的怨侣?”
“可是探子来报……”
探子来报,此前周琤确确实实从未与向都护之女相识。他叛逃安北军、并将向娘子半路掳来投诚也是实情。听闻,直到此时安北军仍不知向娘子的去向,已寻人寻疯了。
察吉可汗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显然是更相信眼见为实。
部兵们没再回话,大致猜出大汗对周琤的疑忌更深了,对向涴的身份也有了怀疑。
果然就听见大汗转念问道:“向驰家的那个小娘子不是说要来见我吗?将人带过来吧。”
不多时,部兵退下。
另有侍从来禀,说向娘子已在金帐外等候,周先生称有事求见,也一道来了。
察吉可汗对这对「怨侣」起了些好奇,索性将二人一起召入内。
待得向、周二人拜见过后,察吉可汗便问向涴:“不知向将军近来是否安好,娘子可愿写封家书代本王问候?”
看似惺惺作态,但只此一句,向涴便知道,察吉可汗绝不好糊弄。
他在试探向涴的真实身份。
可是,今晨黎明她刺杀周琤一事传入察吉可汗耳中,怎么反倒归引起可汗对她二人的怀疑了呢?
难道是以为她在与周琤做戏?
此人果然多疑。
这份疑心若利用好了,便能对周琤不利,正中向涴下怀。
当务之急,是先摘除自己的嫌疑,获取可汗的信任。
向涴在「周琤」身边待了四年,演技噌噌上涨,掩在长睫下的眼眸微转,再抬眼时已泛起了泪光。
“妾身自成婚四年,从未归家。”
差点就到家的时候,又被掳来做人质了。
“虽然父亲和兄长时常来信,说一切安好,但妾身以为,至亲遥远时,难免会牵挂忧心。”
所以,与其写家书问候,不如将她早日放归。
直到这时,察吉可汗才正眼打量起向涴,说道:“向娘子婉而有仪……”
他沉吟片刻,点头赞许道:“不想是个贞烈之人。”
随后又突然将脸转向周琤,眯眼笑起来:“周卿伤势如何?”
周琤站在离向涴一丈远处,左处肩臂略沉,面容呈现出失血的苍白。他回话时微微低头,神情比平时更冷峻。
“多谢大汗挂心,周某尚可。”
察吉可汗话题一转:“周卿此时求见,是有何要事啊?”
周琤迟疑不语,可汗摆手道:“无碍,你说便是。”
他扶着膝盖,看看周琤又看看向涴,那副神情,分明是想在二人间拱火。
原来这才是他同时召见二人的目的。
向涴当然不能令他失望,当即向周琤投去一记眼刀,可视线才触及到周琤身上,就忍不住回缩。
他的样子太吓人了,像座即将喷发、又极力克制的火山。光是看一眼,就令人寒毛乍立,不甚畏惧。
向涴有些后悔,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说他发烂恶心。他现在是真心想杀了她。
周琤冷声说:“三日后,大汗可领兵突袭丰州。”
“不可!”向涴脱口而出,方才的惧意被一股抛在脑后。她早料到周琤会劝战,可亲耳听到时,还是心跳如擂鼓。
察吉可汗向后微微靠去,若有所思:“说说看。”
这一句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向涴抢先开口,却不敢看周琤:“周大人昔日为安北军效力,今日为大汗效力,来日又会为谁效力呢?”
“大汗于周某有知遇之恩,周某自当尽心图报。”
周琤甚至没有看向涴一眼。
“是吗?”向涴抿起唇,“我当周大人一心只知「功名利禄」四字而已。”
周琤对此毫不避讳:“知遇之恩,周某报得;功名利禄,周某也要得。”
向涴继续咬牙指责道:“昨日才投诚,今日便劝战。形势尚未分明,周大人就如此急功近利,焉知不是……”急着将可汗推入火坑。
话到嘴边,向涴忽然被此猜测吓了一跳。
形势当真不算分明吗?
托卡孜部的兵力一年年不敌岐国,即便周琤献计于察吉可汗,使诈攻下丰州,安北仍有十八州的兵马,若合力将他们围困,他们又能坚持多久呢?
这些事向涴能想明白,在官场混了多年的周琤会不明白吗?
除非他一开始就没想走这条死路。
他要走的是另一条扬名路。
察吉可汗是贺青峪的机缘,焉知不能是周琤的机缘。
察吉可汗的野心虽日渐消沉,但最后关头,是认降、还是拼死一战也只在一念之间。
原书中贺青峪说动他归降,因此能声名鹊起,重返京都。
而今周琤勾起可汗决战的信心,是殊途同归。
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无论如何,察吉可汗的败局已定了。
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周琤表面劝诱可汗全力攻打丰州,实际上呢?
一旦可汗信以为真,丰州承受了较大的兵力,托卡孜部所在的玉其山守卫兵力不足,若此时出军绕至其后突袭,攻下托卡孜部轻而易举。
只是与周琤共谋的会是谁呢?
总不会是她父亲向驰。
周琤将她掳走,已是公然和父亲撕破了脸。
若不出所料,是奚州的刘守捉。
周琤先献上一批奚州的粮草兵器,获得信任,再唤起察吉可汗急迫的战心,从背后猛力推一把,直将其推入火坑。
这一系列行动要快,快得让其来不及细思推敲,看似是察吉可汗掌握了主动权,实际他每走一步都是被逼上绝路。
除此之外,周琤应当还利用了察吉可汗的疑心。
向涴记得周琤说过,三日后她便能回家了,今日便是期限。
若他对向涴所言为真,那么所谓三日后攻打丰州便是个幌子,他是想逼可汗今夜就突袭。
捋清楚思路后,向涴发现自己只剩下唯一的选择:
若想活命,她不得不帮周琤一把。
这些思考在向涴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她呼吸微顿,面上瞬间浮现出对周琤的憎恶,继续对可汗说道:“焉知他不是为一己之私,挑拨离间。
“岐国与托卡孜部相安日久,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听闻陛下已派人前来安北,欲与可汗商议互通贸易之事。
“若有小人唯利是图,借机欺瞒可汗,伤两国和气,岂不可惜?”
向涴此话看似劝和,实则是坐实了女帝解决边陲之事的决心。
陛下不远万里派遣朝廷官兵前来,表面是为和谈,可一旦和谈不成,难保不会兵戎相见。
周琤立刻明白了向涴的暗语,心中意外。
若没有向涴这番话,他至多只有六成把握;多了这一席话——
周琤抬头,正对上察吉可汗的目光,可汗对此付之一笑。这是对过于单纯的想法无从下手、无言以对的微笑。
察吉可汗未必会信得过周琤的挑拨,却会对自以为是的洞察深信不疑。
周琤又多两成把握。
“向娘子所言有理,这件事本王会仔细考虑的。”
向涴装作还要说和的模样,察吉可汗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想再听地制止了她:“向娘子若无其他事,就先退下吧。”
临走前,向涴路过周琤时脚步一顿。他周身的气压仍低沉寒肃,并没有因她的出言相助而有所好转。
但他应当不至于因为此前几句话就怀恨在心,真搞死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