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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作者:枔几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周琤拿起一块锦帕,不紧不慢地擦拭双手。


    烛火摇曳,照出他手上的血污,仿佛是刚从鲜热的躯体中掏出来的一般,整个地裹上黏稠的腥气,擦也擦不尽。


    像极了从前他刚审完犯人的模样,也像极了向涴在狱中给他收尸时的血肉模糊。


    周琤察觉身后女子的愣怔,唇角勾起,眼底尽是讽意:“会杀人吗?”


    他背身对着向涴,没指望她会真的回答,却忽然很难想象,从来柔婉温顺的向夫人执起刀来会是什么模样。


    当她执刀不为切开百果而为杀人时,或许会有种真实的、野莽的可爱。


    如果这野莽的杀意不是对他则更好。


    这样想过后,周琤恍然发觉,他心底滋生的讽意不再针对向涴,而开始讽刺他自己。


    周琤拭手的动作一顿,因此恼了自己。他将锦帕随手扔在一旁,转过身来。


    他转身的动作足够漫不经心,仿若并不在意抵在脖颈上的是匕首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笃定她不敢动手。


    向涴垂眸看了一眼他的血手,只觉一股铁锈腥味直冲鼻腔。


    向涴最惧怕身上沾血的周琤,这时的他俨然已化身为最残酷的刑具,利刃无差别地指向任何一人,万物在他眼中皆是蝼蚁,她也是蝼蚁。


    她好似又幻视见往日「周琤」审讯完后指缝间流下细碎血肉,以及蹲在他脚边垂涎欲滴的恶犬。


    向涴心中要作呕,她立即撇开视线,死死咬住牙,不让声音有丝毫怯懦的颤抖:“你、都做了些什么?”


    “时机紧迫,自然是捡最重要的去做。”


    周琤微微俯身,戏谑般故意贴近向涴耳边:“我告诉察吉可汗,岐国已秘密派出行军大总管赶往丰州,将集数州将士之力前来攻打托卡孜部。


    “我还说动他命人前往奚州边地,昨夜已成功截获一批送往丰州的粮草和兵器。”


    “这些消息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不是吗?毕竟……”周琤微微偏头,审视着她的神色,“毕竟,那批兵器原本是藏在你的行装中,暗地运来边陲的。”


    周琤每说出一句,向涴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他说的一字不错。


    向涴之所以在「周琤」死后半年才赶来丰州与父兄团聚,正是为了等这批兵器制成。


    岐国早就想攻下察吉可汗所在的托卡孜部了。


    向涴奉命将这批兵器从京都秘密运出,行至奚州才卸下,转交当地的刘守捉安排。不料还会被周琤截获,献与了察吉可汗。


    他什么都知道,也是真的背叛了大岐。


    向涴的嗓音低下去,是不敢被他听到而忍不住怒斥的低声:“我原以为你只是没有人性,但起码还算忠君。


    “没想到你连叛国贼都做得!”


    这两句骂算是将周琤生而为人都否定了。


    周琤却还笑得出来:“骂得好!”


    他挺直身躯,微微仰头时,向涴要踮着脚尖才能将匕首送到他的肩颈。


    周琤顺势攀住向涴的手肘,将她向上提起。向涴失去重心后,不自觉地倾向他怀中,另一只手抗拒而无功地抵在他胸前。


    周琤捏紧了她持刀的掌骨,偏过头垂眸睨她,缓极冷极地说:“你说、我若将你运送兵器一事告知大汗,你还会有命在吗?”


    向涴也是因怒而胆大了,回怼道:“那我该谢你吗?谢你只是将我掳来作人质,并未杀我?”


    “至少我自认不欠你什么。可你却一再要我性命。”周琤眯起眼,眼底怒火翻涌更甚,“我想不通自己何以让你憎恨至此啊?是我往日待你还不够好吗?


    “你背叛我的时候,心中就没有丝毫歉疚吗!”


    周琤鲜少这般怒极。他的喉结上下耸动着,像要将怒气一点一点往回咽。


    向涴感觉手掌将被周琤捏碎了,他的眼神如锋刃般剐着自己,将她的唇舌也剐了去,令她语塞。


    二人僵持不下时,毡帐外蓦地传来蕃兵惊呼:“岐国的那个娘子跑了!”


    周琤牵动起向涴的手,将刀尖对准自己胸口:“现在你可以杀我了。”


    他们都清楚,向涴逃跑后,蕃兵第一个要搜查的就是周琤的营帐,此刻伤他反而佐证了他对察吉可汗的忠心。


    要么就干脆些,一刀取走他性命,以绝后患。


    可是周琤将刀尖对准的位置是在胸口上端、锁骨下方,根本伤不了性命。


    他此举分明是在耍无赖。


    向涴抬头瞪他一眼,可无论她是想将匕首下移还是撇弃,周琤都握紧了她的手,将那匕首稳稳递送进锁骨之下,然后再缓缓抽拔出来。


    经此一刀,周琤唇色变得惨白,眼底映出了猩红,他捂住伤口,看着向涴惊慌无措的样子,得逞般快意笑了。笑着笑着便咳嗽起来,咳声越来越猛烈,鲜血随之汩汩冒出他的指缝。


    向涴从未想过,刀刃破开皮肉会像划破一匹绢布那样简单。当鲜血滚烫地溅湿她手时,匕首也哐当一声落地。


    周琤说得对,她真的不会杀人。


    看到别人流血受伤,向涴会感觉到心颤、同情,会对凶犯畏惧、嫌恶。她从小生活在清平盛世,学的是二十四字核心价值观,又有烈士父母做榜样……


    向涴觉得此刻的自己,真是糟糕透了。好像只要待在周琤身边,她就会永难遂愿。


    这怪不得任何人,可是……


    几位蕃兵听到动响,终于冲了进来,上前将向涴押住。


    向涴的脸色堪比失血的周琤,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毅:“不论是朱行常还是周琤,都是咎由自取、死不足惜。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做同样的事。”


    所以,怎么会有歉疚呢?她杀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贼小人啊。


    周琤喝止住要将向涴押走的蕃兵,他放下捂住伤口的手,提步走到向涴跟前。


    “既是死不足惜,那他死后,你又为何大病一场?”周琤那双沾血的手虚捧上向涴的面颊,神情中没有困惑,只有对敌的挑衅。


    向涴仰起脸,泛红的双眼盯住周琤,倔强地不肯做任何解释。


    没有解释恰是最好的解释。周琤从她的沉默中得悉了一个从未设想过的答案,他怔了片刻后,默然笑了。


    “向涴,我曾以为你什么都不爱,最爱骗人。原来不是。”


    周琤的笑像是火炉里的滚炭,烫得向涴滞住呼吸,无比厌恨自己。


    “因为恶心。”她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声音颤抖得像下一瞬就会吐出来,“他作恶多端,死了也是烂在狱中,没人收尸。那场面太恶心了。”


    周琤的笑瞬间凝固。


    向涴不再看他,深吸一口气,扭头对蕃兵说道:“我要见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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