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初升,远处山脉覆雪,迷蒙于浮动的金光间,仿佛堆叠在云层之上。
向涴独自坐在青马上,前方的周琤握住了缰绳末端,牵引着马儿稳稳前行。
自拂晓直至天明,他们始终这样徘徊在白桦林间,像是信步漫游。
如果向涴的双手没有被缚住的话。
她起初偷偷尝试夹紧马肚,驱马奔逃,然而青马仅仅是不舒服地晃了晃脑袋,在周琤的安抚下,依旧顺从地迈出碎步。
出破庙后,他们便没说过话。
看着周琤的背影,向涴忽然忆起两年前,她初次学骑马的时候。
那也是「周琤」最忙碌的时候,女帝刚登基不久,朝野议论纷纷。「周琤」贪图名利,甘为女帝的走狗,整日忙于肃清异己,浑身沾染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息,怎么洗都洗不掉。
但他会在每天日落前抽出一个时辰,沐浴熏香后牵着马,带她去城郊散步。
那时的他们也像此刻沉默。火红的落日下,向涴只听得到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溅起火星,落下时总有隐隐的灼痛。
这种隐痛扰她多年,而今终于将她彻底攻陷。
不知何时,周琤已停住脚步,他转过身将向涴扶下马。
向涴忍不住问:“我们要去哪儿?”
周琤没有回答。他找出昨夜被向涴扯断的白玉珠串,往马鞍旁的褡裢里塞进一颗,剩下的归还于向涴。
随后,周琤放开缰绳,轻拍马儿肩侧,唤了声「去吧」。他将马放走了。
向涴:“你究竟想做什么?”
如果要杀她,何不现在就动手?
“给你留一条生路。”周琤望着马儿远去的方向,侧过脸来,笑意浅淡不达眼底,“都说老马识途。涴涴不妨猜猜,它会不会记得来时的路,将你的消息及时带到丰州,你父亲向都护面前?”
向涴看着他又疑又惧,这个疯子终于要下手了吗?
向涴向后退去,周琤及时伸手,钳住了她臂膀:“若想活命,就扮出从前的乖顺。安分些,只当自己是个哑巴。”
做个哑巴?向涴没太懂,但不妨碍她照做,或许这样就真能拖到父亲前来营救。
周琤将向涴带到了林子边缘。
缓坡下,是大片雪封的草原。时值冬末,雪下的泥土星星点点浮出。远处有毡帐罗布,骑兵正在巡逻。
那些骑兵的装束,与我朝截然不同。那里分明是……敌军的汗庭。
向涴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自然是……”周琤似笑非笑,一字一顿道,“投敌叛国。”
话音还没落下,向涴撒腿就跑。
开什么玩笑,若周琤投敌,那自己就是妥妥的人质。难怪此前他迟迟不动手报仇,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然而周琤早有预判,几乎同时伸出长臂,将向涴整个拦腰拎起,任她如何挣扎,依旧稳稳地夹在臂弯中。
向涴才知道周琤已丧心病狂至极,她连畏惧都忘了,震惊得声音都在发颤:“周琤你个疯子!”
早知如此,昨夜她就该趁周琤不备杀了他。她怎能再心存侥幸,当周琤还是从前那个还算忠君的酷吏,忘了他是受刑惨死狱中的,不但对她有恨,对女帝对岐国更是痛恨。
周琤听她骂出声,不怒反笑:“怎么?不再与我做戏了?从前你每一次逢迎,背后都是这样对我咒骂的吧。
“是吗,涴涴?”
向涴没忘了自己的小命还在他手上,方才痛斥他的气焰低矮下去,支吾答道:“没……有。”
周琤却将她眼里掩藏不住的惊恐与嫌憎看得清楚,仿佛自己是什么食人野兽,他胸口闷得厉害,哼笑一声:“又骗我。”
他宁愿向涴像方才那样骂他,起码会是真情流露。上辈子没听向涴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这辈子倒很新鲜。
周琤话里含讥带讽地继续说:“你连我都骗得,应付这些蕃兵不会更难吧?”
向涴闻言缓过神来,语速飞快地劝他:“岐国兵强马壮,灭蕃是迟早的事。周琤你别犯傻去赴一条必死之路。既然有幸重活一世,不若洗心革面从头来过!”
“从头再来?”周琤摇摇头,像是在笑她的天真。
他用手臂缠紧向涴腰肢,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根竹节簪:“别动。”
向涴看出那是一根藏剑竹节簪,关键时刻能自保。
与缠紧腰间的手臂不同,周琤替她簪发时格外轻缓,像是真怕扯痛她似的:“再扮乖三日。三日之后,你就能回家了。”
三日?为什么是三日?
他在谋算什么?
向涴还想再问,可他们的动静终于引起了蕃骑的警觉。
“谁在那儿!”
周琤最后看一眼向涴,眼里的复杂情绪尽数褪去,只剩淡漠:“此事过后,你我一笔勾销。”
随后他押住向涴,步伐稳健地向敌营踏去,朗声应道:“安北旧卒周琤,携礼前来投诚察吉可汗!”
事态已定,向涴反倒镇定下来,她在心中默念:周琤你又错了,如若你真有叛国之举,我们的恩怨怕是只有生死才能了结了。
*
二人被蕃兵带入托卡孜部中后,周琤立刻得到传见,进入金帐。而向涴这个「赠礼」则被送入一处毡帐中看押。
来时但见毡帐四周设有尖顶的粗木围栏,围栏外便是可汗的兵营,几处瞭望塔上皆有蕃兵值守。关押向涴的帐门处亦有两人看守。
虽然入帐后,向涴的束缚就被解开了,但目前看来,仅凭她的防身小刀,想要安然逃脱此处,还是不大可能。
向涴忧心的还不止逃脱一事。
她深知自己算不上什么投诚的大礼,顶多是张拜门贴,周琤定然还泄露了安北军的机密,以获取可汗的信任。
不知他透露的是什么,有多重要。
唯一的好消息是,此处毡帐还算舒适,一应什物俱全,甚至有两套换洗衣物。不像是关押人质的地方,倒像是待客之所。
这至少说明,察吉可汗暂无与岐国开战的打算。
但向涴知道,相安无事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即便察吉可汗不想开战,岐国也按捺不住了。
眼下就看谁能占得先机。
正是关键时候,偏偏出了周琤这个大变故。
向涴既已入局,就做不到束手待毙。
领军的是她父亲,安北军中还有她的两位兄长,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无论是穿书前,还是穿书后,向涴都不会忘了自己是军士的子女。
况且,若非她告发「周琤」,令他提前惨死狱中,「周琤」也不会魂穿,而后带军中机密投敌。
她必得做些什么,哪怕迫不得已要亲手杀了周琤。
就在这时,一位十一二岁的小侍女掀门走了进来。
小侍女年岁不大,但神情格外严肃,眉头轻锁,干燥泛红的双颊紧绷着。她捧一只食盒,默不作声地将它放在桌上打开。
一股羊奶混合烤肉的香味飘溢开来。
向涴这时才感觉到饿,想起上次饮食已是昨日午后,她竟饿了一整日。先前专注于他事,并无不适,此刻分出心来,胃里立刻传来绞痛。
小侍女的动作一顿:“你怎么了?”
向涴忍痛摆手:“没事,我吃些东西缓缓就好了。”
快养好的老毛病又犯了。
全拜周狗所赐。
此人留着就是个祸害。向涴对他的杀心又多一分。
小侍女沉默片刻:“这儿有郎中。”
向涴依旧谢绝,却发现这个小侍女好像没有看起来那么不好相与。
眼见小侍女打开食盒后就要离开,向涴忙唤住她。
向涴俯下身,将几颗白玉珠子塞进她手心,低声问道:“你可知道,白日与我同来的男子住在何处?”
小侍女虚握玉珠,没有吭声。
向涴以为是玉珠不够,刚要再掏出一些,小侍女却将玉珠尽数归还于她,反问道:“你是安北都护的女儿?”
“……是。”
小侍女转头看了眼帐门外,神情中似有畏惧,但她没多犹豫,用气声飞快地答道:“周先生住在对面帐中。”
“周先生?”向涴感觉不太对劲,“你为何帮我?”
“是周先生吩咐的,他救过我。”
这个回答出乎向涴的预料。她稍稍愣神,小侍女已走出了毡帐。
入夜时,小侍女又来送了一次吃食,顺便将午餐的食盒拎走了。
向涴得知她的名字是叶尔娜,又细问了有关察吉可汗和托卡孜部的兵营、巡逻等事。叶尔娜只能讲个大概,再详细的就不清楚了。
叶尔娜走后,向涴独坐了好一会儿。
夜渐渐深了,正当向涴辗转难眠时,外面忽然响起异动。她当即翻身下床,俯身细听,神情逐渐凝重。
声音是从兵营处传来的,像是……蕃兵在整装列阵?
周琤竟撺掇得可汗今夜就行动?
在兵营的异动停歇后,向涴硬是又等了一个多时辰,才捧着油灯向帐门走去。
火光印在毡布上,映出了蕃兵的身影。不知何时,看守她的蕃兵仅剩下一人。
向涴定了定心神,隔着帐门对蕃兵道:“我饿了,命人再送些吃的来。”
那名看守像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简直像根木桩子。后来许是被向涴扰得烦了,持起兵器便往帐门上重重一拍,以示警告。
向涴不再吭声,她将食盒挪到帐门边,举着油灯静静等待。约莫等了两刻钟,才见三个巡逻兵走过。
她估算了一下时间,在巡逻兵走远后,当即端起食盒中的粗陶碗,向地上摔去。
陶碗破碎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响亮。但隔了几层厚毡布,还不至于惊动他人。唯有帐门处的蕃兵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却没进帐。
向涴又连摔三只碗,蕃兵终是忍不住走了进来。
在他走进的瞬间,一直躲在门后的向涴随即甩出石烛台,砸在他脖侧上。
蕃兵砰地倒地。
向涴将他拖到角落,捆缚、堵嘴、蒙头、去衣去武器,一系列动作干脆利索。
这一套功夫,是向涴穿书后特意找师父苦练出来的。力度精准,位置正确,让人当即昏倒还不伤脑。她大概是最最仁慈的在逃人质了。
至于为什么会学这招,还是与周琤有关。
在周琤还是女帝的狗腿子酷吏时,向涴原本是怕原书剧情那样被他支离破碎地折磨死,后来「周琤」对她好得夸张,向涴又开始怕他会搞囚禁那一出戏码。
没想到现今还会再派上用场。
将蕃兵处理好后,向涴就快步躲进对面的毡帐中。如所预料,帐中没人,周琤在刚刚的异动中随军走了。
向涴潜伏在暗处,边等边回忆原书剧情。
她记得,原书对察吉可汗的描述并不多,但他的存在对情节发展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正是他的战败,令原书男主贺青峪名声大噪。
按照原书剧情,贺青峪本是贫寒出身,但为人太过耿直,还未入仕便得罪了不少显贵。结果不出所料,他被人暗中挤兑,以致科考失利,虽有幸能够入选,但很快还是被调离京都,远赴安北这个苦寒之地。
身为男主,安北自然不止有苦寒,更有能令他翻身的大机缘。
察吉可汗就是他的机缘。
察吉可汗所率领的托卡孜部驻扎在漠北的玉其山一带。地方不大,却恰好盘踞在岐国对外贸易之路的要塞上,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对岐国的对外经济产生重要影响。
岐国忍其久矣。之所以没将此地攻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若论强攻,托卡孜部的兵卒尤擅骑射,玉其山又是个易守难攻之地,十数年来岐国攻坚无数次,可惜都势均力敌,难分胜负。
若论巧夺,察吉可汗此人谨小慎微,疑心甚重,行事从不冒进,根本无机可乘。
贺青峪的到来是个转机。
他利用察吉可汗晚年逐渐焦灼消沉的野心,攻心为上,最终不费一兵一卒,说动了托卡孜部归顺岐国。
在向涴看来,贺青峪的取胜中天时地利人和起码占据了一半的功劳。
或许……她可以照猫画虎!
就算不能说动察吉可汗降服,但再利用其对周琤的疑心戒心,至少也能劝和。
拖延些时日,会有真正的天命之子来收了他。
现下最重要的,是弄清周琤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察吉可汗对他的疑心会在哪儿。若有必要,再取了他的性命。
向涴心中渐有决断,在暗处耐心潜伏许久,幸而在天亮前,等到了周琤回来。
她握着从蕃兵身上搜出来的匕首,闪现到周琤身后,匕首精准地贴上他的脖动脉。
刀锋锐利,鲜血旋即渗出皮肤,在银白的刀身上格外刺眼。
周琤褪衣的动作顿了一刹,随后他偏了偏头,与匕首隔开了些距离。他嗓音疲倦沙哑,笑问道:“怎么?杀我一次不够,还想再杀第二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