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北的冬天,比想象中更冷。
也比想象中更美。
向涴忍不住撩开马车车帘的一角,再次向外瞧去,眼睫上很快又挂住一层冰霜。
天色近暗了。
雪地不再泛出刺眼的光芒,呈现出冷冽的灰蓝。暗沉的天空渐渐压下,与远处连绵的山脉融为一体。
放眼望去,方圆几里别说人烟了,连飞鸟都不曾见到。
驾车的老罗为难道:“娘子,今夜怕是不得歇,要赶会儿夜路了。”
一行人从驿站出发前,本算好了时辰,能在天黑前赶到丰州。谁知行到半路,车轮陷入了一处深沟,他们折腾了半天才将马车拖动。其后再怎么紧赶慢赶,也已迟了。
向涴看着沉下来的夜色,想起罗叔曾提起过,山中有狼喜食人肉,心里发怵:“还有多远能到?”
“再行一个多时辰吧。”
那也快了。
向涴稍微松了口气,谢道:“这几日辛苦罗叔和诸位了。”
老罗忙道:“我等时常奔忙于丰皋两州,早已惯了。倒是娘子,不远千里自京都赶来,才是真的受累了。”
提起京都,老罗满腹疑团,却不好细问。
听说前些日子,京都闹出了不少风波。
先是推事院被废止,紧接着,曾掌管推事院的酷吏朱中丞朱行常被告发,最终身受极刑而亡。
而告发朱行常的,正是他夫人向涴。
亦是此刻坐于马车赶往丰州的向娘子,安北都护向驰的独女。
老罗暗自感慨:此女心性坚忍,不可小觑啊。
向涴听到「京都」二字,也一时恍惚,她刚想将帘子放下,身旁的侍女苕苕忽然惊呼出声:“有人来了!”
顺着苕苕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地平线上,果然亮起一片火光。没过多久,铁蹄摇撼之声也传入耳,现出了十几位壮汉的身影。
他们手举火把,其势汹汹,直奔他们的马车而来。
“怕不是歹人吧。”
苕苕话一出口,众人都有些紧张。
老罗大笑:“娘子莫怕,想是安北军奉向都护之命,前来接引娘子了。”说罢,又嘟囔一句:“他丫的,来得这样迟。”
怎能劳烦安北军前来接引。向涴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披上白狐裘,便走下了马车。
刚下车,就起了阵寒风。
凛冽的冷风刮过面颊,吹得向涴皮肉都快裂开了,生疼的。她的眼睛有些睁不开,身上更是寒得发颤。
天,太冷了。
老罗劝道:“娘子还是快回马车吧。”
向涴轻轻摇头,冻得话都说不出口了。
幸而那些士卒是策马来的,没多久就赶到,勒马停在了不远处。
可就在他们勒马停下的瞬间,变故突发。
只见为首者速度不减,直冲至向涴,飞蹄扬起大片雪尘,阻隔了众人的视线。
他从褡裢中不知拿出了些什么东西,借火把点燃后便一齐扔了出去。眨眼功夫,烟雾四起,呛人的椒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随后,他立刻从奔腾的马背上俯下身,拦腰抱起向涴,驾马跑远了。
离向涴最近的老罗先反应过来,忙喊道:“快……快追啊!”
可众人的双眼已被椒烟辣得痛哭流涕,就差没滚在地上喊爹喊娘了,如何去追?
一炷香后缓过劲来,那二人早不见了踪影。
*
向涴被按趴在马鞍上,颠了不知多长时间,手脚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胃里更是一阵翻腾。然而,最让她惊恐的,却是掳走她的歹人,附耳唤的声声「涴涴」。
他笑着说:“涴涴,好久不见啊。”
是朱行常。
向涴立刻认了出来。
“涴涴,你怎么敢负我的?”
是她死去的前夫又重生了。
“你说我该怎么罚你才好呢,涴涴?”
他来找她报仇了。
向涴想起往日,朱行常逼供犯人后,浑身淋血的模样,胆寒不已。
“不如就把你丢在这片山林,喂狼吧。”
向涴挣扎道:“不……”
朱行常,如今是周琤,他单手按住向涴扭动的腰,抬手在她腰后轻拍几记,沉声威胁道:“再乱动,现在就把你丢下去。”
向涴知道,他绝对说得出做得到,便不敢再动,只悄悄将袖里的白玉珠串脱下,想沿路留些记号。
谁知才将珠串扯断,就被周琤发现了。
他立时将她双臂反剪,冷硬的大掌重重捏住她的双手,「啧」了一声:“你就是这么糟践我和我送你的宝贝的?”
向涴都快哭了。
大哥,究竟是谁糟践谁啊。
她还不敢呼救出声,只怕官兵没赶到,先把野狼引了过来。
可这个姿势,委实不好受。
除了腰腹,身上没有别的着力点,她的头颈自然垂下,因呛进椒烟,涕泪早流了满面,更别提奔马溅起的细碎冰碴儿,扑在她面上有如刀割。
向涴从没想过,自己此生还能有这样凄惨的时刻。
她想回家……
向涴止不住抽噎。
不是回丰州的安北都护府那个家,而是回21世纪的家。
向涴原不是「向涴」。
在穿越之前,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前教育专业的大一新生,平日里除了爱研究哪家的外卖既干净又好吃还便宜之外,就爱熬夜看些小说。
那天凌晨,她翻到一本科举文,看了半天才发现是男频的。
而文中死得最惨的女炮灰竟和她同名,是最大反派朱行常的原配夫人,成婚不过五年,她就被朱行常亲手折磨死了。
具体怎么折磨的原文没说,只说一夜过后,「向涴」已支离破碎了。
支、离、破、碎,多么骇人的一个词。正应了原文中反派的人设:残虐不仁,嗜杀成性!
穿越进书时,向涴才与反派成婚,父兄皆不在近旁,只好先这样苟着。
苟着苟着,她发现,嘿,朱行常还挺好哄的,她竟将朱行常哄得完完全全信任了自己。
可死亡的威胁仍在啊。
于是向涴设法与原书男主贺青峪取得了联系,和他联手,加快推进了原书剧情,提前好几年就让朱行常伏诛了。向涴还得了个功过相抵的名头,不用给朱行常陪葬。
原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谁成想朱行常还能魂穿!
此人睚眦必报,往日得罪过他的人没一个好下场,更别提对他背刺了。向涴她这回指定是完了。
向涴乱七八糟地想着,哭得稀里哗啦。
周琤一开始心中只有谋划顺利实施的畅快,后来听她哭声越来越绝望,从「深受背叛」的愤怒,变成「哭吧哭吧、他心如磐石不为所动、你哄人的这招早不管用了」的淡漠,最后是「淡漠装不下去」的焦躁。
他还没把她怎么样,她的泪就已快把他淹没了。
比刑讯犯人还煎熬。
策马奔了足有一个多时辰。行至后来,向涴都麻木了,泪水在脸上风干成冰,她只是挣出一只手,默默扣走脸上的薄冰。
向涴有一点优于常人,她能忍,越忍脑子转得越利索。
她发现,自己的眼泪在周琤面前已没先前那么管用了。因此情绪宣泄过后,周琤将她从马背上提溜下来,丢入林间的破庙中时,她没哭也没闹,更没冒着被狼吃的风险失智逃跑。
主要是她发觉周琤没有带任何武器。
这意味着,要么他早报仇雪恨将她掐死了,要么,他留着她另有用处。
向涴开始表现得异常乖巧:
周琤收集柴堆,她就默默地将柴堆点燃,时不时抛一段竹木进去,让柴堆燃得暖融而不炙烈。
周琤递给她浸过热水的湿帕子,她就仔仔细细地将面上糊成一团的妆容擦得干干净净,花猫脸恢复成清爽小白。
他们身处的庙已破败,但色彩依旧浓烈。彩楹高顶,经幡悬垂。四臂观音端立于莲花台上,藏式裹裙,目光中唯有对苍生的宽宥,却不曾垂下头看一眼苍生。
莲花台下的二人情绪渐渐稳定,眼神却漂浮不定,各怀鬼胎。
向涴的目光越过眼前的火堆,悄悄落在周琤身上。
他穿越后,容貌有了相当大的变化。
前世的朱行常面容惨白,是个病弱美人,久居高位后,阴柔狠厉显露无疑。
如今的男子则更像是在战场厮杀多年的武士,身形颀伟,孔武有力,俊逸的面容上,目光深邃坚毅,唯有野心昭然若揭。
他的不甘平庸与猖狂是刻在骨子里的。无论变成谁,什么身份,他都不择手段势必要走到最顶端去。
这样的他令人佩服,更令人胆寒。
向涴将视线缩回,决心当个主动出击的鹌鹑。
她挪动四肢,慢慢凑近周琤。
“郎君……”
周琤有一搭没一搭地掀动柴火,每一次掀动,都有细碎火星升至半空,「噼啪」爆裂,如萤火微明,银花忽闪。
火花外,周琤投来淡漠目光。
向涴假作没看见他的冷眼,扬起脸,露出一个足够柔婉可人的笑容。
她天生肤白,在火堆旁烘烤了许久,双颊已敷开淡淡的红晕,笑时曲眉丰颊,盈盈秋水,再不是记忆中病歪歪的娇弱模样。
这半年,她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周琤眸光微闪,只回了四个字:“叫我周琤。”
向涴哑口。
沉寂片刻后,她试探地伸出手,指尖轻柔地勾上他的虎口。
周琤身材魁梧,手掌也显宽大。
他虎口处隆起的青筋延至手背,隐于袖下。向涴几乎能想象得出,沿着他结实的臂膀,这些筋络是如何分布,又是如何跟随肌肉张缩而跳动的。
正如此刻,向涴葱白指尖下,他的青筋几不可察地弹跳了一下。
向涴可以肯定,他情动了。
然而下一瞬,周琤倏然将她的手掌反手握住,向前一拽。向涴失去重心,惊呼着扑进他怀里。火舌被风掀动,蓦地跃起,几乎舔上她的发尾。
向涴慌忙闪躲,从他怀中挣出。周琤并不拦她,只按住她的一只手不让她彻底逃脱。
向涴知道,周琤此举是为了提醒她,谁才是掌控一切的人。
这个疯子。
向涴暗自咬牙,将长发向后盘起,心有余悸。
周琤却好像心情舒畅不少。他扬起唇角,拇指徐徐磨过掌下向涴的指骨,望向她的眼神中锋芒暗藏。
“说说吧。”
周琤将话说得不疾不徐,带着京都人特有的腔调,每个字音的落下都是一步进逼,偏偏又笑得极其无辜。
对上他含笑戏谑的双眸,向涴的心脏紧缩刹那。
她立刻咬住唇内的软肉,提醒自己:清醒点吧向涴。周琤惯会迷惑人,他这双手会将你高高捧起,与你欢好,可也会杀人。
这样想过,心里便只剩下畏惧与憋屈。
向涴开始装傻:“郎君要妾身说什么。”
周琤神色不动,手上却加了几分劲扣住向涴的五个指节,像是即将缩紧的拶夹。
向涴一个激灵,「老老实实」答道:“你是酷吏,是……奸臣。
“跟着奸臣,通常都没有好下场。”
周琤倒是对「奸臣」这个称呼不置可否,却挑眉道:“说实话。”
实话?实话就是,向涴她能预见未来。她预见,如果她不主动出击将「周琤」搞下台的话,「周琤」总有一日会将她折磨至死。
往往实话比假话更可笑,更让人难以接受。周琤会相信这番话,但不会接受。
何况,预知原文是向涴的优势,要想永远占有先机,就得死守住秘密。向涴没有周琤的能力和自信,不敢置之死地而后生。
向涴嗫嚅着,眼底很快便蓄起了泪光,她神情幽怨:“妾身说的是实话。若你入狱,我与父兄皆不得善终,除、除非……”
除非是她将他送入狱中的。
周琤定定地看了向涴片刻。
他直到如今才发现,原来向涴并不是纤柔娇怯的京都小娘子的长相。向涴的眉眼间自带英气,可在他面前时,那抹英气因她的低眉垂眸而被无限淡化了,常常融在泪中模糊不清。
她含泪的双眸总是极近无辜,深情款款却将他欺骗。
周琤眉眼间的笑意越来越淡,直至完全消散。
他松开她手,站起身时已然恢复初见时的漠然,说出的话更有如阎罗降临:“走吧,送你上黄泉路。”
向涴立时举起胳膊拦他,原先是做戏的泪水成了真,瞬间夺眶而出:“我说、我说实话!别杀我!”
周琤居高临下地看着向涴,双眸冷情,直望进她的眼里,指腹却异常轻柔地替她擦去挂在两腮的泪珠。
“涴涴,晚了。”
除了此章会提到“朱行常”三字外,往后再有涉及周琤魂穿前的事,都用「周琤」加以区分哦。[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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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