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气沉沉的浓雾覆盖了整片天空,宛如一片翻涌着的墨色的河,狂风呼啸,吹翻了行人头顶的帽子,惊起的鸟雀扑腾着翅膀飞向远处,嘴里不忘发出一阵阵令人不安的啼叫,仿若悲鸣。当然,无论天气再怎么恶劣,这座城市里的白领和打工人们也要先来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学生们则是陆陆续续的进入学校,各自按部就班的坐在课桌前,好似一切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承德作为本市升学率第一的重点学校,分为初中部和高中部,其中高中部的科技大楼和已经有些年岁了的教学楼不同,装潢的十分体面,来供领导们下来考察时参观,学生并不会在这里上课,因此平时人烟稀少,略显冷清。
白鹤远办公室窗户的视野里,刚好包含着这栋充满铜臭味的精致建筑物。他双手从电脑键盘前离开,拿起一旁的水杯喝了一口,视线飘到窗外,打算缓解一下长时间工作对着电子屏幕的眼部疲劳。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再美的风景,日复一日的看,只要是个人都会厌烦。好像人就不会,起码在他看着许筝的时候,似乎怎么也看不够,就这么看一辈子都好。说到许筝,以现在外面的天气看,等会应该会下雨,他今天专业刚好有课,出去的时候带伞了吗,别到时候淋感冒了。要不干脆跟对方说一声,他下班后去接他吧。
思绪正漫无目的的游离着,忽然间,白鹤远眼前好像一闪而过了一个小白点,正好出现在那幢科技楼的最上方。凝神细看,却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小白点,那竟然是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因距离过远分不清性别和高矮胖瘦的人影。
他可没傻到认为有人在马上要下雨的情况下,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跑去什么楼顶玩。放下杯子手有些颤抖,这一瞬间的失态又被他很好的掩盖了,状若如常的看似不经意间向邻座的老师搭话,“你上次带到办公室的那两个学生来上学了吗?”
“哦,我差点忘了,有一个今天刚好跟我请假了,你问这个做什么?”那位老师疑惑的看了白鹤远一眼,因为对方虽然平时看上去好相处好说话,但总是礼貌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叫人挑不出什么错处,又很难和他接近,更别提对别人的事情感兴趣了。话落却没有得到回答,她看见对方像风一样,转瞬间消失不见,不禁啧啧称奇。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急成这样。
程鸣是一名普通的高三学生,他和每个人一样,过着早起贪黑,学校家庭两点一线的生活。
他成绩很好,基本上每次都保持在全班前几名,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如此。不是他本人对自己有着严格要求,如过可以,他甚至想和那些吊车尾的小混混一样,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他一厢情愿的羡慕着别人,就像人们一厢情愿的渴求自己所不可得之物。他是否选择性忽略了一些东西,只看见了他们浮于表面的幸福,正如他们看他一样,谁知道呢。
从小到大,只要他没有考到令父母满意的分数,就会迎来一顿痛揍。他们会了为他准备晚课下后的宵夜,也会为了他出大笔高昂的补课费,同时坚信着老一代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这种说法,奉为真理,并严格执行。犹如正义的法官审判犯人,其原因就是他这次的月考下滑了几名。
连呼吸都在疼痛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他浑身是伤的躺在地上,情不自禁的这样想。他现如今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在一边苟延残喘,一边讨好两个以爱的名义对他施暴的人渣罢了。觉得有些好笑,笑容牵扯到了嘴角火辣辣的伤口,于是眼泪流了满脸。或许造成这一切又一切的原因,归根到底是他的懦弱,胆小,逃避。他还没有一个人面对死亡的勇气。
学习,吃饭,睡觉,学习。身体好像慢慢变得不属于自己,每天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在这座密不透风的人造囚笼里,他看着被一串数字衡量的价值,却看不到未来。
直到耳畔传来一阵划破气流的声响。
那时正值学校的运动会,他没报名什么项目,躲在树荫下认真看着学习资料。一颗足球却突兀的朝着这个方向飞来,擦过他侧脸撞在后方的树干上,差一点就给他的脑袋开了个花。他手上拿着的书不慎掉落在地,怔愣片刻后正打算伸手去捡,动作却被人抢先了一步。
盛夏,细碎的光影洒落林间,四周全是同学们嬉笑玩闹的喧哗声,伴随着蝉鸣。黑皮肤少年笑得灿烂,眼睛很亮,额头上全是运动过后的汗水,他说:“对不起,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我叫越知行,你呢?”
本来可以忍受的,这一切,这宛如下水道一般恶臭的生活。可年少时的心动往往在人意想不到的瞬间,来势汹汹,摧枯拉朽,等回过神来时,早已万劫不复。两人成了朋友,在相处过程中对方慢慢察觉了到了他的心思,直白而热情的戳破了那层窗户纸。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其实自己没有那么可悲,只是把人生中所有运气都用在遇见他上了。
喜欢的人恰好喜欢自己,从朋友到恋人,美好的像一个他不忍心拆穿的童话,他们甚至已经约定好了要一起考哪所大学。
可惜现实不是一本青春校园爱情小说,而他也不是故事里的主角。梦该醒了。
“嘭”一声铁门被大力推开的巨响。白鹤远此时就算身体素质极好,也止不住的微微喘气,大概这辈子赶路都没这快过。其实他算不上是一个热心肠的老好人,甚至算不上一个好老师,只是拿着自己的工资干该干的的事,对学生放任自流,年轻老师身上会出现的救赎情结,他统统没有。
说句难听的,换做以前的白鹤远,真的能做出看到了却装作无事发生,事不关己的冷漠姿态。人固有一死,他为什么要干涉别人的选择。也可能是爱情让人变得愚蠢善良,变得身上无用的同情心泛滥,多愁善感。当一条鲜活的,初来乍到的生命摆在他眼前,即将消逝时,他最终还是没有袖手旁观。
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体纤弱,面色苍白如纸,简直快要和身上的白色衬衫短袖融为一体,下半身穿着校裤,坐在水泥瓷砖砌成的围墙上,好像下一秒就要随风散去。
怪不得之前那么热的天,还要穿春秋季的校服外套。白鹤远看见了对方裸露在外的胳膊手臂上,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斑驳伤痕,很难想象他这个年纪的人经历了什么,才会在本该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时候,跑到这里自寻死路。像是发现了他这个不速之客,少年起抬头来,眼神空洞无光没有焦距,仿若被抽干了精气神的死物。
白鹤远只在科学频道上,濒死后放弃挣扎的动物上,看到过这种眼神。他尽量保持着那种和平时别无二致的口吻,一边让大脑冷静思考,一边在不刺激到对方的前提下小心试探,“同学,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和老师说说吗,我就在这里,我们聊聊天好吗,老师保证不会往前走一步。”
“来不及了,白老师。”那人朝他灿烂一笑,笑容干净纯粹,发自内心的感到高兴一般,仿佛他们俩不是在楼顶的天台对话,而是在学校的领奖台上。白鹤远从那个笑里品出了一丝释然和解脱,一个走投无路之人口中的“来不及了”,就像在给自己宣判死刑。
程鸣知道白鹤远,应该说整个学校里没有哪个学生不知道白鹤远。长了一张比明星还好看的脸,教学水平还有目共睹,谁都想分到他的班上,尤其是女生。他远远的观察过对方几次,发先有时侯男人虽然在笑,却总是笑不达眼底,近乎完美的演技,骗过了所有人。他闻到了同类的气息,他们都是对这个世界不抱有任何期待的人。
他没想到白鹤远会出现在他面前,还试图劝导他。因为像他这种人,在听到他的死讯时都会毫不在意的一笑而过吧。
“话不是这么说的,你还很年轻,人生才刚刚起步,什么时候都来得及才对。或许只是现在遇到了一个小坎坷,一叶障目,不管什么困难老师帮你一起解决好不好?”白鹤远听自己嘴里说着未经他人苦,还要劝他人善的话,这的确很自私,可这也是他能想到最好的说辞了。
一叶障目吗,程鸣对这番言论不置可否。
自从他的事被学校发现,他爸妈就接到了一通委婉的电话,提醒他们让他专注学业,不要和其他同学走的过近。于是放学回家后,他遭受了比以往更为残酷的暴行,他们知道怎么打他最能在避开要害的同时,让他“长教训”,不然把事情闹大了会让街坊邻里看笑话,更别说去医院也是笔不小的费用。最终他还得拖着这幅半死不活的躯体,第二天继续来学校上课,即便连走路都困难的满头大汗。
他的性取向也随之在班级,甚至是整个年级里流传开来,即便他在遇到越知行以前,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男孩。
他们像打量外星生物一样,朝他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好奇的,新鲜的,鄙夷的,嫌恶的,有的甚至当着他的面开起黄色玩笑。男生把他从相同性别的群体中踢出,不是对他恶作剧,就是避他如洪水猛兽。女生的恶意并没有这么直白露骨,可那些正常人打量异类的眼光,本身就已经如针尖锐利,密密麻麻的让人刺痛。
这些他都在忍让,强行自我催眠般,告诉自己不去在意,好像肉身的痛苦就会消失,好像这个世界对他的恶意就不存在。直到那么多天过去,他第一次偶遇越知行,在课间某座教学楼的走廊里。他鼓起勇气拉住了对方的一片衣角,强装无事的打招呼,问他最近还好吗,可低头又忍不住红了眼。
结果是没有丝毫遮掩的避嫌态度,少年对待陌生人一样,轻松把衣服从他手里挣开,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书本从无力的手中滑落,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声音好像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他的内心。被打碎后,满目狼藉。
他不怪他曾经给过他希望,因为这是一条充满偏见和不易的歧路,可是他有些累了。他在不知不觉中来到这里,天空无边无际,看起来那么广阔。他难得的感到了些许轻松,在这一刻,他不是某对中年夫妇的儿子,也不是某所学校里的学生,他是程鸣,只是程鸣。
白鹤远看着少年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却毫不犹豫的向后仰倒,坠落。
他拼尽全力上前,手臂几乎用力到脱臼,依然什么也没抓住。伴随着□□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嘭”的一声,大片血红隔着十几米的高空在视线里炸开。他在以秒为单位的瞬间,看见了对方无声的口型,像是在说,“谢谢你。”程鸣在生命中最后的这段时光,在感谢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个对他释放过善意的人。
灰暗的天空,警车和救护车刺耳的嗡鸣,嘈杂喧嚣,窃窃私语的人群,失声痛哭的中年男女,地面尚未干涸的血迹。白鹤远脸上突然传来冰冷湿润的触感,他后知后觉的回过神。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