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时绾眼下挂着一层乌青,右侧耳垂上贴着一块刺眼的白色纱布,虽然身上还依旧穿着从前的漂亮衣服,但头上的发卡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我在课间的时候,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的问:“你的耳朵怎么了?”
薛时绾听见我问这个,脸上原本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瞬,像是被刺痛一般,她故意别开脸,不和我说话。
一整天下来,薛时绾都没有和我说话。
我还不明白她到底是为什么生气,只是觉得大概是自己做错了或是说错了,想道歉,却又找不到机会。
直到放了学,我故意多拖延了一会儿,和薛时绾一前一后的走出校门,她在前面目不斜视的走着,我跟在她后面。
“薛时绾……”
我几次绕到她面前想开口,但薛时绾根本不等我,她冷哼一声就继续往前走,头昂的高高的,像个骄傲的小公主。
我心里着急,却又没办法,在经过路边的狗尾巴草丛的时候,我灵机一动,拐弯跑了进去。
路边的狗尾巴草都是黄色的,长得矮,穗子也很稀疏,而更深处的草丛里面有更绿更高的狗尾巴草,拿来编花环最合适。
我一边走一边摘,把经过的每一根狗尾巴草都拔下来看看,挑剔的选出我认为最好的,笨拙的变成一个歪歪扭扭的花环。
我拿着花环,兴奋的往回走,没走几步,正好撞上来找我的薛时绾。
薛时绾大概是跑的太急了,一张脸通红,额头汗珠晶莹,眼眶红着,蓄满了泪水,眼泪要掉不掉的看着我。
“薛……”
“季瑛!你不跟着我回家突然跑进草丛干什么?!一声不吭的就走了,知不知道我回头发现你不见了有多担心!”
我还没说话,薛时绾就爆发了,她两条秀气的眉毛皱在一起,眼睛一眨,两颗眼泪就像珍珠一样掉下来。
她一哭,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手足无措的走上前,把手里的花环轻轻放在她的头顶,像是给她带上一顶王冠,笨拙的解释:“我想去给你编个花环……对不起,能原谅我吗?”
我远不如薛时绾心灵手巧,编花环的方法她教了我很多遍,但我编出来的还是不如她好看。
我看着我那个拙劣的花环,心里觉得这个道歉的礼物真的很差劲,但薛时绾却抬手摸了摸,嘴巴一瘪,眼泪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争先恐后的掉下来。
“季瑛,”她带着哭腔叫我:“你真傻。”
她擦着脸上的泪痕:“我故意不理你,你还想办法给我做花环……你脾气这么软,在外面被别人欺负了怎么办。”
我傻傻的说:“我只对你这样呀,如果是别人欺负我,我会直接攥紧拳头打回去。”
我说的很认真,但薛时绾听了却破涕而笑。
她说对了,我大概真的有点傻,虽然不理解她为什么笑了,但薛时绾似乎决定跟我和好,她拉起我的手,我们一起在草丛边坐下。
“妈妈带着我们去武汉找薛建国了,想把属于我们的那份财产拿回来,但那女人生了个男孩,死扒着存折不给。”薛时绾说着,眼睛里有种超出年龄的成熟与怨恨,她摸摸自己的耳朵:“我骂她是小三,抢了别人老公该遭天打雷劈,她就打了我,手上的戒指把我的耳朵划破了。”
我下意识长大了嘴,明白了薛时绾为什么不愿意在班级里和我谈论耳朵上伤口的由来,这无异于往新鲜的伤口上撒盐。
我突然觉得薛时绾很可怜,伸手揽住她,和她肩挨着肩。
薛时绾的头靠在我肩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听见她吸了吸鼻子,啜泣了两声。
“那女人手上戴的是个金戒指,”薛时绾低声说着:“我妈妈都没戴过金戒指……”
薛阿姨的一双手时常涂着护手霜,有淡淡的桂花香味,可即使涂了那么多护手霜,也依旧无法阻止繁忙家务带来的衰老,那双粗糙但有力的手上什么都没有,却能做出味道征服所有人的饭菜,裁剪缝纫出所有人都夸赞的漂亮衣服。
伤心了一会儿,薛时绾突然站起来,打起精神,看着我,语气认真的说:“我决定了,我要挣钱,挣够了钱就给我妈买个金戒指!”
我仰起头,看着她对我伸出手:“季瑛,我们是好朋友,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薛时绾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和期待,在这样的眼神中,我选择握住她的手。
“当然,我们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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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级的我不清楚一枚金戒指要多少钱,只知道大概很贵,姥姥说过,当年妈妈和爸爸结婚的时候也只有一枚银戒指。
我和薛时绾商量过,开始挣钱之前,要先明确我们的目标,我们要知道一枚戒指多少钱。
在二年级升三年级的那个暑假,整个家属区都鸡飞狗跳。
下岗名单一批一批确定下来,几乎每栋楼的都在吵架,我趴在床上,透过窗户看向外面,觉得每扇窗户内都住着一对吵架的夫妻。
薛阿姨没能讨回应得的存折,闹到院领导那里去要个说法,但经过改革后,设计院的领导大都换了一波,面对满眼希望的薛阿姨,院领导只有一句冷冰冰的话。
“薛建国同志已经递交了辞职信,你们的家庭矛盾院里无能为力。”
在体制内生活了一辈子,薛阿姨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这一切,她曾经以为自己有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但改革春风一夜吹过,她发觉这一切就像纸糊的美梦见了水,自己一无所有,像是无所依仗的浮萍。
我暑假去找薛时绾玩时,薛阿姨大多数时间都在主卧关着门,餐桌上没有以往的新鲜饭菜,只有已经放坨了的清汤挂面。
我还发现薛时绾房间里的那个大衣柜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纸箱子,潦草的装着衣服。
“那个衣柜是妈妈结婚时候带来的,黄花梨的,听说挺值钱,”薛时绾低着头,语速飞快的解释:“前两天妈妈把它卖了。”
说这些的时候,薛时绾眼神低垂,可能是觉得难为情,过了一会儿,又像是刻意掩盖什么似的补充:“反正薛建国不在这里住了,那么大的衣柜放着也没用。”
薛时绾不再说“爸爸”,对薛叔叔的称呼变成了直截了当的名字——薛建国。
她耳朵上的伤口包了两天纱布就拆了,留下一个颜色较浅的伤疤,卫生所的医生拆纱布的时候开玩笑的说:“等长大了可以在留疤的地方打个耳洞,带上耳环就一点也看不出来了,还是个顶顶标致的小姑娘。”
但薛时绾悄悄告诉我,她将来就算打耳洞也只打一边,这个伤疤她要留着,一看见就能想起来薛建国抛弃了她们,永远记着这份仇。
我想了好一会儿,用一个八岁小孩能想到最合适的话,干巴巴的安慰她:“记仇不好。老师讲过,应该宽容待人。”
薛时绾的表情很不服气:“薛建国把家里所有钱都拿走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对我们宽容。”
薛时绾有一点说的没错,薛叔叔拿走存折的确给她们造成了很大影响。
傍晚的时候,妈妈下班回家,特意敲响了薛阿姨房间的门,一次没开她就再敲一次,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
我和薛时绾面面相觑,也一起站在门口等着,谁都不说话。
房间内一时只剩下妈妈有节奏的敲门声,这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默究竟持续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了,直到最后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薛阿姨憔悴的面庞出现。
妈妈拉着薛阿姨在餐桌旁坐下来,把早就凉掉的挂面倒了,重新开火做饭。
妈妈的厨艺比不上薛阿姨,吃食堂的时间久了,手艺更生疏了些,但热乎的饭菜端上桌,总是比冷清挂面好多了。
在饭菜的烟火气中,薛阿姨慢慢提起精神,站起来,慢慢走进厨房帮着妈妈一起拿碗盛稀饭。
薛阿姨的动作很慢,像是提线木偶,身体关节像是生锈般沉重。
我看着这样的薛阿姨,突然想起语文书上的一个成语——失魂落魄。
但妈妈却十分耐心,她招呼着我和薛时绾吃饭,又把薛时绾的姐姐叫出来,注意到薛阿姨勺子里盛了口稀饭迟迟不往嘴里送,她从公文包里掏出饭盒,推到薛阿姨面前。
薛阿姨疑惑的看了妈妈一眼,慢慢打开饭盒,眼神从疑惑转为惊讶,然后眼眶里很快蓄满泪水。
妈妈下了班还没来得及换衣服,洁白的棉质衬衫袖子卷起,她扶扶眼镜,常年握笔磨出厚茧的手再次将饭盒往薛阿姨那边推推。
“我听办公室的人说你老家是四川的,那边有吃泡菜的习惯,就找她们要了点。”妈妈语气温和:“你尝尝,这味道和你家那边的像不像?”
薛阿姨夹了块萝卜送进嘴里,在咯吱咯吱的咀嚼声中,泪水无声的掉进面前的碗里。
“老薛吃不了辣,两个孩子也随他,口淡,”薛阿姨吸吸鼻子,极力克制着声音中的哭腔:“我结婚后就一门心思扑在家里,生了大的生小的,忙活完这个忙那个,忙着忙着半辈子都快过去,我十几年没吃过家里的泡菜了……”
妈妈说:“你喜欢的话,我明天上班找她们要泡菜方子,咱们也腌点。”
薛阿姨低着头,一边掉眼泪,一边摇摇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看着妈妈,笑了:“你这双手天生就是该拿笔画图写字的,做饭这事还是我来吧。”
“没有谁天生就该待在厨房,你的价值不只是在婚姻和家庭里。”
那天晚饭的餐桌上,妈妈和薛阿姨聊了很多,离婚协议怎么起草,该去哪儿找律师打官司,夫妻共同财产如何分割,抚养权怎样争取……
妈妈总是说小孩别管大人的事,但这次她谈起这些东西,却半点没有避讳我和薛时绾,也没避讳薛时绾的姐姐,我们一个大人加三个小孩像听数学课一样学习这些关于婚姻的知识。
临睡前躺在床上,我轻声说:“妈妈,你如果当老师的话也会很厉害。”
昏暗的屋子里,电扇在摇头晃脑的发出噪音,妈妈把被角搭在我的肚子上,说:“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姥姥从没教过我这些,现在妈妈把这些都教给你,希望你未来能过的比我更幸福,至少在婚姻破裂一地鸡毛的时候,知道该怎样体面结束,维护好自己的权益。”
我半懂不懂的问:“薛叔叔离开了,薛阿姨难过到茶不思饭不想,可是爸爸离开的时候,妈妈你好像并没有这么难过。”
“难过并不是舍不得某个人,而是可惜自己曾经在那个人身上花费的青春时光,为过去那个付出过真心的自己难过。”
妈妈摸摸我的脑袋:“小瑛,能明白吗?”
我摇头:“不明白。”
“好吧,”妈妈无奈的笑了:“那就希望我们的季瑛同学遇上一个忠贞不二的爱人,一辈子都不用体会这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