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三年级那年,薛阿姨正式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要求取得两个女儿的抚养权,分割婚内的夫妻共同财产。
法院的传票寄到武汉,却像是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一审开庭的时候,薛叔叔也没有出现。
薛阿姨一个人站在法庭上,攥紧拳头听着法官宣布结果,然而一审结果是婚姻关系完全破裂的证据不足,薛阿姨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捏着一纸不尽如人意的判决书走出法院,薛阿姨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妈妈和律师眼疾手快的左右把她架起来。
“一般一审法庭都不会直接宣判离婚,我们可以收集证据,再次上诉。”
踩着高跟鞋穿着时髦职业装的律师这样安慰着薛阿姨。
可是薛叔叔远在武汉,想要搜集出轨证据十分困难,妈妈只有一遍又一遍的宽慰薛阿姨,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定会有办法的。
每次这样说,薛阿姨就会努力仰起头,笑着告诉妈妈:“人挪活树挪死,放心吧,我还得养俩孩子,就算没了他姓薛的,我们娘三个也饿不死。”
薛阿姨的确很快振作起来,又变回从前那个风风火火的“晴姐”。
当我和薛时绾每天在学校咬着铅笔头上课的时候,改革春风继续吹拂在这篇大地上,设计院无力负担子弟学校的费用,解散了院里的子弟小学,班级里多出一批插班生。
家属院的大门每天都有搬家的大车来来往往,不断有人搬走,在这一片春风中,所有人都是浮萍,要拼命扎根才能找到生命的出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校旁边的那条街上出现了不少路边小摊,慢慢发展成一片夜市,每天夜色暗下来,一辆辆自行车改装的三轮小摊就出现在街边,其中很多都是下岗工人,学历不够,手里的技术已经逐渐被时代所淘汰,他们就只能选择拿起烧烤签子、铁板铲子、小炒大勺……
在那片夜市上,薛阿姨卖掉了她自己的旧衣服,那些国营商店买来的雪纺衬衫,买料子自己做的连衣裙和喇叭裤,曾经薛叔叔去外地出差带回来的呢子大衣,都在地摊上变成了一张张皱巴巴的毛票。
薛阿姨用这些毛票凑够了薛时绾姐姐上重点高中的学费,交上了薛时绾三年级的学杂费,她捏着最后剩下的薄薄几张钱,敲响了家里的门来找妈妈。
“妹子,先前找律师的费用是你先帮我垫上的,我现在手里只有这些,但是我会出去找活干的,这笔钱我肯定会还……”
薛阿姨把皱巴巴的钱放在桌上,两只手搅在一起,极其不好意思的说着。
妈妈看出了薛阿姨的窘迫,眼疾手快的把钱塞回她怀里:“谁都有个困难的时候,我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你家老大刚上高中,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快拿回去,别跟我客气。”
几番拉扯不过,薛阿姨攥着钱,还是坚持说:“那以后每天晚上你都带着小瑛到家里来吃饭,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们做。”
妈妈还想推辞,薛阿姨已经转头快步走出了门:“就这么说定了啊,明天记得来!”
可是第二天妈妈并没有来薛阿姨家里吃晚饭,设计院加班,她用座机打了个电话回来,让我们不用等她。
薛阿姨拿了个铝饭盒,把饭菜都留出一份,等招呼着我和薛时绾吃完饭,她就开始打包饭盒。
薛时绾的姐姐上了高中要住校,薛阿姨就拎着打包好的饭盒,嘱咐我:“小瑛,你和绾绾好好待着看家,谁敲门都别开,阿姨去给你妈妈送完饭,马上就回来。”
大概是小孩都对父母口中的“单位”有种没来由的好奇和憧憬,我一听要去设计院,马上有了兴趣,拉着薛阿姨的袖子,想要她带着我一起去。
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薛阿姨还是带着我一起去送饭了,我们一路上都走的的很快,薛阿姨半低着头,不想有人认出她来和她闲聊,更不想看见别人异样打量的眼神。
我们到的时候,妈妈正在工位上,戴着眼镜,对着一本大部头的英文书,面前的桌面上摆着一台嗡嗡作响的“大脑袋”电脑,眉头紧锁,一会儿看书,一会儿又用生疏的手法敲键盘。
薛阿姨把两个铝饭盒都摆在桌面上,一打开,饭菜的香味瞬间在办公室里飘散开了,瞬间吸引了周围一群饿着肚子加班的同事们。
有人羡慕的打趣:“好香啊,加班有人给送饭真好,宋所好福气啊,有晴姐这么热心的好邻居。”
妈妈敷衍着回应了两句,然后牵起我的手,拉着薛阿姨:“办公室人多,走,咱们上阳台上吃去。”
我晃晃妈妈的手:“我吃饱了,妈妈。”
“那小瑛就自己玩会儿,妈妈吃完饭回来找你,”妈妈往椅子上放了个靠垫,让我坐在她的工位上,特意嘱咐:“电脑上是妈妈的工作,很重要的,千万不能动。”
妈妈和薛阿姨捧着饭盒出去了,我好奇的看了看妈妈摊在桌面上的书,这是一本全是字的大部头,除了汉字,还有不少英文字母。
学校里给三年级的学生开了英文课,穿着时髦的年轻女老师教过我们认英文字母,满篇看不懂的单词里,我只看得懂三个大写字母——CAD。
我不明白这三个字母是什么意思,无聊的转移视线,拿起工位上的笔筒,把里面的各种文具都倒出来,除了各种绘图工具,还倒出来一张名片,我把名片放到台灯下面,借着灯光好奇的看。
“深圳豪盛工程有限责任公司……”
我轻声把名片上的公司名称念出来,名片翻过来还写了一行字。
【三倍薪酬,奖金另算,诚待您的回复】
深圳?这个词经常在学校的午休广播里听到,经常有新闻报道深圳,说这是一个发展迅速,遍地都是工作和机遇的地方,高楼大厦在那里崛地而起,新建成的机场气势宏伟……
我心里懵懵懂懂的,只知道深圳比家属院好得多,如果妈妈在深圳的单位工作,一定也比待在设计院好得多。
我跳下椅子,攥着那张名片往外跑,站在阳台门前,正好听见薛阿姨和妈妈的说话声。
“……想挖我的公司我都见了见,有个深圳的公司,做房地产开发的,给的工资待遇最高,还提供员工宿舍,说我愿意过去就能给设计部经理的位置,说实话,要能在深圳多挣几年钱,孩子的大学学费都不用愁了。”
妈妈的声音很低,随着饭菜的味道飘散在风中,但我能听得出话中的兴奋和隐隐的期待。
我又听见薛阿姨刻意压低的声音。
“你是名牌学校毕业的大学生,当年要不是三线运动,你也分配不到咱们这么个山旮旯里的设计院来。要我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该抓住这次机会,从这山里的小县城跳出去,去北京,去上海,去深圳……去能发光发热的地方!”
从妈妈和薛阿姨的话里,我听明白了一点,深圳是个好地方,能挣钱,能实现梦想。
如果妈妈能过上更好的生活,那就是件天大的好事,我抓着名片,懵懵懂懂的想,就算我不能跟着一起去,要好久好久见不到妈妈也没关系。
妈妈是我在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希望她过得好,希望她开心。
妈妈在阳台上匆匆吃完了饭,又被同事叫去会议室开会,我和薛阿姨收拾好饭盒,在工位上等着,哪怕关上了门,会议室的隔音依旧很糟糕,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出来。
大家基本都习惯了,大多数加班的人都闷着头忙自己的,只是这次的会议似乎不同寻常,传出来的声音越来越大,隐隐能听见一些敏感的词汇。
“下岗名单”
“学历”
“电脑制图”
……
说话演变成争吵,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竖起耳朵去听,最后“啪嚓”一声清脆的巨响,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过了半分钟,妈妈推开门从会议室里冲出来,她的手掌被碎瓷片划破了,鲜血弄脏了白衬衫,甚至滴答滴答的砸在地板上,画出一条红色的痕迹。
我吓得愣住了,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也都急的站起来,薛阿姨嘴里喊着,冲上去想把妈妈送去卫生所,但妈妈不走,她用粉色的卫生纸按住伤口止血,脚步坚定,语气铿锵。
她走到工位旁,用完好的那只手指着,对着站在会议室的一众领导们。
“这个工位是张姐的,她当年是院里第一个大学生,技术好水平高,拿了三次三八红旗手,得过市级劳动模范,副高级工程师,外语说的还很好,俄语能读懂外文文献。”
“这个位置坐的是小徐,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小姑娘,踏踏实实勤劳肯干,院里分房名额不够,一直和别人合租,去年还专门去夜校报名学英语,上个月刚把英语六级考下来,准备业余时间再去县里的打字员学校报个学习班学习电脑技术。”
“还有这个工位……”
妈妈走过每一个工位,如数家珍的讲着这些和她朝夕相处的同事,讲着每个人的履历和长处,她的语速快的像机关枪,突突突的试图用语言的子弹打动那些决定着下岗名单的领导们。
“领导,我不是反对改革,我只是觉得,‘打破铁饭碗,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不该是一味的裁员和下岗,把真正能干活的人裁了,整个设计院就只剩下一个空壳了!”
妈妈的话讲完,办公室陷入一阵沉默,当初支持提拔妈妈的袁副院长站出来,声音同样有力:“小宋,你要为院里的大局考虑,院里也不想做这个下岗名单,但现实因素摆在这里,现在要改革,过去的手工绘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都是电脑绘图,都要用CAD,都要搞PS!掌握不了技术就会被淘汰,这是大势所趋,你我谁都挡不住!”
大势所趋,这个词在我懵懂的脑袋里盘桓,八岁小孩很难理解,只能勉强记住,这就是绝望又无力的感觉。
“我会电脑制图,我可以用周末的时间教大家,给我两个月,我让整个二所都掌握CAD出图。”
妈妈举起那只完好的手,她的视线掠过一众领导,最后转过身,停留在身后每一位同事的脸上。
“想参加的都能来,只要愿意学,我保证把大家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