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二年级的那一年,爸爸还是下岗了,他拎着一包行李走出家属区的大门,那里早就没了站岗的哨兵叔叔。
家属区外面经常有各种小商小贩路过,夏天卖冰棍的小贩就用泡沫箱做成的保温箱,包上一层厚棉被保温,用小车推着叫卖。
妈妈顺利评上副高级工程师,提了副所长,还涨了工资,爸爸过去沾沾自喜的那“二十块钱”已经什么都算不上了。
二年级的那个夏天,我和薛时绾经常拿着父母给的零花钱,在家属区门口蹲守路过卖冰棍的小贩,那时候物价低,一毛钱一根老冰棍,两毛钱能买一根奶油冰淇凌,如果手里有五毛钱,就可以跑到县城里的冷饮店买一杯三个球的冰激凌,两个人一起分着吃。
我上小学的那两年,院里的各项改革接踵而至,家属区里面的人家来来往往,在最动荡的那个年代,有人欢喜有人愁。
但不管是下岗还是改革,对于我和薛时绾来说都太遥远,我们两个小孩每天的任务只有上学,放学写完作业就是凑在一起玩,玩到晚饭的时间,妈妈就直接去薛时绾家里叫我回家吃饭。
只要是工作日,我和妈妈的晚饭就是院里的大食堂,但改国企后,或许是为了节源开流,食堂的菜一天不如一天,不仅荤菜少了,素菜里面的油水也少了。
薛阿姨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她不上班,每天都有时间去菜市场买菜做饭,每次妈妈来叫我回家吃晚饭,她都会劝我们留下来一起吃。
“就是添两双筷子的事,都是邻居就别客气了,一起吃吧。”
薛阿姨身上的围裙还没摘,就直接上手将妈妈拉到饭桌旁边,强硬的让她在椅子上坐下来,主动把一双筷子塞到她手里。
妈妈被这一套连招搞得有些措不及防,刚想开口婉拒,薛阿姨不容拒绝的眼神就看过来,最终妈妈只能把想说的话都咽回肚子里,轻声对我说:“小瑛,一会儿记得谢谢薛阿姨留我们吃饭啊。”
我一边帮着薛阿姨将炒好的菜端上桌,一边笑着告诉妈妈:“嗯,知道了。薛阿姨做饭比食堂的大师傅好多啦。”
圆形的饭桌上,我左边挨着薛时绾,右边挨着妈妈,对面坐着薛阿姨和薛时绾的姐姐。
妈妈看见只摆了五个凳子,开口问:“薛所不回来吃饭吗?”
薛叔叔的职位比妈妈更高,是设计院一所的所长,妈妈只是二所的副所长。
“他出差了,不在家,说是这周六才回来,”薛阿姨招呼着妈妈:“你别管他了,他一大老爷们在外面饿不着,咱们在家里把自己喂饱最重要。”
桌上有一盘红烧鸡翅,薛阿姨隔着半张桌子,夹了两个鸡翅,一个放进我碗里,另一个放进薛时绾碗里。
我啃着鸡翅,听见妈妈说:“出差?今年院里效益不好,好像也没接什么外地的活,薛所是去哪儿出差了?”
“武汉。”
薛阿姨说:“他这两年经常去武汉出差,说是有个什么长期项目在武汉,反正他工作上的事情我也听不明白,出差就出差吧,只要是别在外面瞎搞,我就随他折腾去。”
薛阿姨没察觉什么,但妈妈却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她手中的筷子停了两秒,若无其事的继续问:“晴姐,薛所升了所长,工资也涨了不少吧?”
薛阿姨名字里有一个“晴”字,家属区里相熟的人都叫她晴姐。
薛阿姨皱着眉头抱怨:“哎呦,按理来说是涨工资了,但院里效益不好,就算涨了也发不出来,能保证从前的工资水平就不错了。”
这下妈妈手中的筷子彻底放下了,她抓住薛阿姨的胳膊,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晴姐,院里的工资一直在正常发,从来没有过克扣工资的事情。”
薛阿姨看着妈妈,眼神从疑惑转为错愕,最后是震惊。
“不,不会吧,可他就是这么和我说的啊……”
话说一半,薛阿姨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她手里的筷子掉在桌子上。
我感觉到饭桌上的气氛有些不对劲,扭头看向薛时绾,薛时绾也看着我,眼神迷茫。
两个七岁小孩看不懂大人复杂的眼神,我们转头看着薛时绾的姐姐,希望十四岁的初中生能知道点什么。
薛时绾的姐姐直接把话挑明:“妈,爸肯定一直在骗你,他每个月的工资没有全部给你,去武汉出差也是假的!”
薛阿姨的脸色几度变换,最终眼眶泛红,面色苍白,腾的一下站起来,筷子重重的往桌上一放。
“老娘倒是要去武汉亲自看看,这个王八蛋背着我干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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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一大早,薛阿姨就买火车票去武汉了,临走前,她拜托妈妈暂时照顾薛时绾两天。
薛时绾的姐姐每天要在县一中上晚自习,可以留在学校吃晚饭,薛时绾就只能和我们一起吃食堂了。
食堂的饭菜比起薛阿姨的手艺差多了,薛时绾只吃了两顿晚饭,就苦着脸,翘首以盼薛阿姨回家。
我也盼着薛阿姨回来,但谁都没有想到,薛阿姨的确回来了,却是以大家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回来的。
那天我和薛时绾照常放学回到家属院,还没上楼,就听见楼上传来激烈的争吵声音,还有好多人围着看热闹。
我听见有人喊“打架了,薛所长和太太打架了”,赶紧拉着薛时绾往楼上跑,小孩个子小,我们一下子就钻进人群,看清楚是什么情况。
我从未见过薛阿姨这样生气,她平时精心打理的卷发散开了,雪纺衬衫的扣子被扯掉了,总是带着温柔笑容的脸上此时却浮现出仇恨的神情,她揪着薛叔叔的衣领,把他按在墙上,一下又一下的打。
“……我十九岁高中毕业就嫁给你,帮你操持家务,帮你洗衣做饭,我还给你生了两个女儿!我也不求你大富大贵,我就想一家人在一起,安安分分的过日子!我上辈子是造了多大的孽,这辈子才遇见你这么个王八蛋!”
薛叔叔一边挣扎,一边解释:“小晴,这都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有什么话回家说,你现在在楼道里这么吵,太丢人……”
“你现在觉得丢人了?你在武汉养小三生孩子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丢人?!”薛阿姨撕心裂肺的喊着:“我就说这两年你怎么总往武汉跑,还告诉我是出差,要不是别人告诉我,老娘还真就要被你骗一辈子了!姓薛的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能给我一个交代,我就闹到院里去,找院领导给我一个说法!”
那个时候大家的娱乐活动十分匮乏,遇上这么劲爆的八卦,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围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
“我就说薛所这两年总是见不着人,原来是在外面养了小情人呐!”
“晴姐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当年因为超生,本来在院里的工作也丢了,谁能想到换来这么个结果!”
“……”
周围邻居聊得热火朝天,处在舆论漩涡中心的薛叔叔憋红了脸,突然爆发了,他使劲推开薛阿姨,大喊着:“既然日子过不下去了,那就离!这么多年都是我一个人累死累活工作养着你,我倒是要看看,离了我你上哪儿要钱去!”
薛阿姨被推的一个踉跄,愣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从惊讶错愕变成怨恨。
“离就离!你和你的小情人过去吧!”
“明天就去民政局!”
“去!谁不去谁孙子!”
第二天,薛阿姨攥着户口本在民政局门口等了一整个上午,也没等来薛叔叔,那个曾经撑起整个家庭的男人,这次像个孙子一样落荒而逃,一声招呼都没打就逃回了武汉,还拿走了家里的存折。
薛叔叔和薛阿姨的离婚就像是一块投入湖中的巨石,打破了家属区勉强维持的表面平静,正值下岗潮,大部分人都在阴郁昏暗的生活中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抓住生活中的一点八卦,就像是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
这场失败的婚姻在大人们口中反复咀嚼,而学校里的孩子们却只关心薛时绾还会不会穿着不重样的漂亮裙子来上学。
课间的时候我总是会站在校门口,望着那条我曾经和薛时绾一同上下学走过的水泥路。
自从那闹剧过后,她已经三天没来上课了,语文老师一如既往的板着脸,轻描淡写的宣布了这个消息。
“薛时绾同学请了病假,下周才回来上课。季瑛,你下课来办公室拿作业本,放学的时候顺道给她捎回去。”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放学回家,书包里装着薛时绾的作业本。
我没有把作业本带给薛时绾,她并没有生病,而是和薛阿姨一起挤上了前往武汉的绿皮火车。
我拿着作业本站在薛时绾家的门前,以前轻轻敲两下,薛时绾就会马上从门后窜出来迎接我,我又抬起手轻轻敲了敲,这次没人开门。
“妈妈,她们是要去武汉把薛叔叔抢回来吗?”
妈妈本来正在低头画图纸,听了这话,抬起头问我:“谁告诉你的?”
“家属院的叔叔阿姨们都这么说。”
“别听他们乱嚼舌头,”妈妈重新低下头:“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
妈妈这样说着,但手里的钢笔迟迟不动,在纸上洇开一团擦不掉的墨迹。
我趴在桌上,歪着头,面前摆着薛时绾的作业本,她娟秀的字迹写在姓名栏里。
同样的年纪,同样都是二年级的小孩,她的字却写得比我好,说不上具体是哪里更好,只是觉得她的字更成熟,像是大人会写出来的字。
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渴望长大,觉得成熟就代表着更好更优秀,在大多数孩子都还脏兮兮四处疯玩,鼻涕口水随便往身上抹的时候,干干净净会收拾自己的薛时绾就是鹤立鸡群的那个。
老师们喜欢漂亮还学习好的小孩,小孩们也喜欢和薛时绾玩,男孩们总是用一双懵懂的眼神看着她,而女孩们则在私下讨论她今天又戴了什么颜色的发卡,穿了什么样的漂亮衣服。
可是从武汉回来后,薛时绾和从前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