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思汀电话打来时,林蔓正擦着头发从水汽氤氲的浴室中出来:“喂,汀宝。”
“蔓蔓。”禹思汀的声音格外沙哑,即便隔着电话两端,林蔓也能听出她此时非常疲惫:“许从岚他...”
林蔓在一瞬紧张起来,酒局上禹思汀的反应已经让她格外心疼,这会儿再次从她嘴里听到这个总会让禹思汀心痛的名字,林蔓于心不忍:“汀宝,没事的,我们不想了好不好?”
禹思汀在那头一直没说话。
林蔓更着急了:“汀宝?你回我一声好吗?”
一声叹息过后,电话那头是人体缓缓起身的声音:“许从岚死了。”
禹思汀说。
“嗯,他死了。”林蔓配合她。
禹思汀又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林蔓再次想开口叫她前,禹思汀终于有了动静:“蔓蔓,许从岚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
林蔓有些疑惑:“什么?”
“蔓蔓。”禹思汀带上哭声:“许从岚死了,在我和他分手的第二年,许从岚死了...”
林蔓瞳孔骤然紧缩。
即便这么多年她总在哄着禹思汀说这些话,但她从没想过许从岚竟然真的会...
生与死的距离原来并不遥远。
鲜活的人走的时候只需要一瞬,未来便只能活在别人的旧忆里。
许从岚的人生不再有色彩了,他变成只能被定格在相框中的那抹灰暗。
林蔓缓了会儿,才僵着声追问:“汀宝,发生什么了?”
禹思汀哭够了,哽咽声停止:“我收到许从岚的死亡证明,上面显示他死亡的时间是22年11月15日。”
22年11月15日。
将近五年前。
林蔓在小区大门拦了辆车,和司机报了个地址便催着人急急朝禹思汀家赶。
一向爱美的人这会儿连头发都来不及吹,素着张脸换了个最简单的衣服就把潮湿的头发用根皮筋全部拢起在脑后。
她神色凝重,在后座飞快打字:汀宝,等我。
她能感觉到禹思汀有多崩溃,禹思汀后来一直在电话那头重复:“为什么......为什么真的......死了......”
林蔓有禹思汀家的钥匙,进门后她找了半天,最后终于在狭小的杂货间找到瘫坐在纸箱旁眼神空洞的禹思汀
许从岚的死对禹思汀的打击极大,她脑袋昏昏沉沉,最后在林蔓的搀扶下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禹思汀睡得很不安稳,梦里全都是许从岚模糊的身影。许从岚背对着她,好几次她都想呼喊他,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在惊醒前,她只能看着许从岚越走越远。
房内亮着盏小夜灯。
昏黄的光线朦朦胧胧照出了床上的另一个身影——林蔓。
林蔓躺在她身旁,大概是看出她睡得很难受,便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好让她能得到些安全感。
这是禹思汀分手后每每痛哭到快不能振作时林蔓的惯用姿势,虽然第二天禹思汀心情好了后林蔓都会抱怨自己手被她压麻,下一次再碰上这种情况林蔓也还是会这么做。
很长一段时间,禹思汀都是这么觉得:虽然她没了爱情,但她还能有这么好的朋友。
“......”
禹思汀缓缓挪开林蔓的手,好在林蔓睡得很沉,并没有被禹思汀起身的动作吵醒。禹思汀又小心翼翼替她掩好被子,然后轻手轻脚起身,慢慢退出了房门。
凌晨三点。
禹思汀来客厅接了杯水。
因为哭到话音干哑,这会儿她只觉整个喉咙火辣辣的。
好在窗帘没拉,会有莹润的月色透过透明玻璃洒进客厅正中。四周虽然带着层灰蒙蒙,但禹思汀也不至于要彻底摸黑在屋里寻找自己的手机。
光亮被调到最小,即便这样禹思汀看手机屏幕时眼睛还是有些刺痛。
万幸并没有工作上的问题。
她才要松口气,就发现短信栏躺着条未读消息:
—禹女士。如果想知道许从岚的消息,明早九点,滨州路森漫咖啡馆见。
滨州路。
即便很久没走过了,禹思汀闭上眼也知道这边的路口都应该要怎么拐。
因为滨州路最大的建筑就是第三附中——她和许从岚的高中。
上午九点,森漫咖啡馆才刚刚开门营业,禹思汀循着发短信那人给的位置,径直穿过大堂走上二楼。
二楼格外宽敞,这个点基本没人。她慢慢朝后走,终于在拐角靠窗的位置看到个身影,那人背对着她,一头长发乌黑发亮。
禹思汀走过去:“你好,请问是你......”
话音顿住。
眼前朝她望来的这张脸,就算过去整整六年,就算那脸上的妆比以前更加浓艳,禹思汀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曾经横在她和许从岚之间的人。
因为这个人,许从岚第一次吼了她。
......
昏暗墙角,路灯的光暗沉沉打在三人身上。
禹思汀哭着去扯许从岚身后的人,手才刚覆上那人衣服,就被许从岚一把推开,许从岚向她大吼:“禹思汀!你究竟闹够了没?!”
......
那样凶狠的语气。
想到这,禹思汀内心猛地抽痛了下。
不论再怎么喜欢许从岚,禹思汀也是有自己底线的。比如现在,她不能接受自己和前男友混乱的关系待在一起。
禹思汀面色一沉,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转身就走。
“禹女士。”那人在她身后轻笑:“你不想知道从岚是怎么走的吗?”
从岚。
两人在一起那会儿禹思汀都很少这么喊许从岚。
手中的包被禹思汀生生攥出几道皱痕。
细长高跟在地面踏出几道沉闷声响,禹思汀毫不客气地在那人身前落座:
“说吧。”
那人不疾不徐,别有深意地看了禹思汀一眼,然后支起手拖着下巴,转向窗外,看了会儿才笑着问:“那是你们以前的操场吧?”
禹思汀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这个位置,这个角度,正对面第三附中的操场全貌在她们眼里一览无余。
明明早已过了好多年,所有的设施除了被翻新过,整体还是一点没变。
右上角那块树荫底下有块器械区,摆着各种锻炼器材。
禹思汀以前总喜欢拉着林蔓朝那块角落去,其他同学都在球场上肆意奔跑,她们两却总是偷偷摸摸离群,哦,偶尔张敬也会蹿过来看看:
“蔓蔓!快点快点!”
扎着个丸子头,笑起来眼睛也依旧大大的女孩朝身后人使劲挥手。
“来了来了!”林蔓才跑完800米,还没缓多久,就被禹思汀拖着朝器械区走:“慢点啊祖宗,我跟不上你了!”
禹思汀一下跳到漫步器材上,笑声像散在风里的银铃,格外轻快:“快点呀。”
林蔓过来后,两人一左一右肩抵着肩。禹思汀一边走,一边听林蔓在她旁边八卦:“真的,汀宝,那个学弟长得可好看了。”
禹思汀心不在焉,在林蔓说那些话时只会敷衍地“嗯嗯”应着。林蔓不满她的态度,就用手肘轻轻拐了她一下,笑得有些揶揄:“嗯什么?那我问你,你觉得谁比较好看?”
问完林蔓又飞快补了句:“不许说女孩子!”
两人的步伐渐渐放缓。
这问题对禹思汀来说有些难,她平时很少去关注别人的长相,一般来说,她和别人的交情只取决于和那人相处的感觉对不对她胃口。
她想着,脑袋慢慢地、慢慢地沉下去,最后干脆将下巴搁在自己手背上。那张好看的小脸上带着些思虑的神情,面对林蔓的催促,禹思汀的思绪缓缓升空。
天穹广袤,漂泊的云絮被风卷起朝一个方向浮动。
那模样在禹思汀眼中真有些像松软、可口的棉花糖。
棉花糖......
棉花糖在天边被吹散了,她的视线又从蔚蓝天幕上逐渐转下来......远方绵延起伏的山脉......操场尽头处围起的铁栅栏......枝叶繁茂的香樟......香樟旁边那棵叶片被调皮的同学揪到快要光秃的桂树......桂树底下安静坐着看哲学史的......许从岚。
许从岚坐姿端正,这么热的天他校服领口处的扣子也依旧扣得整整齐齐,他手里捧着本《西方哲学史》,此时那张俊秀白净的脸表情有些严肃,或许是哲学史有的地方太深奥,他在沉思。
喜欢掉队的不止她们,还有许从岚。
禹思汀的目光在落到他身上那刻就再也挪不开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她就这么直勾勾、明晃晃地看着许从岚,越看那眼神越是呆愣。
“......”
似是心有所感,许从岚的目光也在这时向她望过来。
四目相对。
“叮”一声轻响,禹思汀腕上的银手环磕到旁边的护栏上。
“哎呦,我靠。”
眼看禹思汀突然朝后仰,林蔓惊呼一声及时伸手扶住了她的腰,不过巨大的惯性还是差点让她们一起栽下去。
等到站稳后,林蔓抱怨:“干嘛呢祖宗?专心点行吗?”
禹思汀自知理亏,赶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林蔓摆摆手,没和她多计较。
想到自己方才的囧样,禹思汀的目光又急急朝许从岚望过去。果不其然,许从岚嘴角那抹短暂的笑意在彻底消失前还是被她及时捕捉。
同学这么久,许从岚在班上基本就没笑过,禹思汀也没想过许从岚笑起来时竟和平时有些疏离、沉闷的模样天差地别——
那笑容,很温暖,也很......明亮。
林蔓的问题禹思汀突然有了答案。
“许从岚。”她喊。
许从岚朝她露出个疑惑的神情。
禹思汀的话就融在几人耳畔拂过的热风里:
“你笑起来真好看!”
林蔓:“......”
正和体委并肩向她们走来的张敬措不及防一口水直直喷在体委脸上:“......”
体委狠狠抹了把脸:“张敬!!!!!”
......
想到那些懵懂的学生时代,禹思汀面上的神色缓和下来。
“看来是让你想起那些美好的旧事了。”
禹思汀回身,这才发现那人的视线竟不知何时绕到自己的脸上,还一脸饶有兴味的表情,于是她眉头微皱,神色又有了些怒意:
“别卖关子了。”
那女人这才缓缓起身去够旁边座位上的黑色手提包,她动作依旧非常从容,并没有因为禹思汀的情绪影响自己。
接着禹思汀便看见她从包里掏出了本老旧的本子,纸张已经微微有些泛黄了,边角却很整齐。
她将本子推到禹思汀身前:“看看吧。”
很简单的黑色牛皮笔记本,封面有些掉漆。打开后里面的纸张果然泛黄严重,第一页右上角甚至还有几道明显的褶皱,看着像被揉完后刻意抚平的。
没有署名。
禹思汀攥了攥手,犹豫两秒还是跟着那人的话继续向后翻:
—我快死了。
禹思汀的心猛地一颤。
上面的字迹不管过去了多久她都会记得,因为许从岚写“我”字的时候最后那个小勾老是会忘记,高中时他还因为这字不规范被语文老师当场点名过。
禹思汀急急朝后翻动——
高二那年,我们班转来了一个女生,她叫禹思汀。
......
知道禹思汀喜欢我的时候,我真的特别开心。
......
我知道她要和我表白了,但这种事我想还是让男生来吧。禹思汀,我喜欢你。
......
我第一次触碰到爱与被爱的感觉,虽然很短暂,但还是谢谢你,禹思汀。
......
禹思汀,别哭了。
......
禹思汀,我好痛,我熬不下去了。
......
我很自私,我不想祝禹思汀幸福......禹思汀,为什么给你幸福的人不能是我?
......
再见,禹思汀,你要幸福。
......
日记本很厚,上面的内容禹思汀足足翻看了十来分钟,越往后许从岚的字迹越潦草,明明那样好看的字到最后竟然逐渐难以辨认。
禹思汀浑身不自控地颤抖,竭力张开嘴尝试着深呼吸。她求助般望向对面的人,想要询问,但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从脸上滚下来流进自己嘴里。
滚烫、咸涩。
更多的泪砸向桌面上的日记,水渍在陈旧纸面上晕开,许从岚潦草的字迹变得更加模糊。
禹思汀慌忙将日记本抱在自己怀里,就如捧起了稀世珍宝,力道越来越重,日记本被她搂出了几道褶皱。
对面那人端起咖啡抿了口,神色依旧平静,就好像禹思汀的情绪失控与自己全然无关。
不知过了多久,禹思汀情绪虽然缓和过来,神情却有些呆滞:“他......”
“胃癌。”对面人说。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禹思汀喃喃失声:“怎么会......”
那人似乎早就料到禹思汀的反应,又从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病历单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