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餐走回去的时候,风有些大。
每当我又开始回忆,总是一发不可收拾。思绪浩浩荡荡,像夏天成群结队、横行霸道的云,忽然便占据了半片天空。风也卷不走。
又像是挨挨挤挤往天上长的树的枝叶,拼命地,交错地,呼吸着,簌簌在风中摇动。
于是下笔也漫无边际。
我想起刚和闻迟认识不久的那些日子。
那是县中第一年开学第二日,晚自习放学后,我独自一个人在校园里乱晃悠。
走过操场,从单杠设施那里绕过去,我看见废弃的游泳池。
这里杂草丛生,围住整个县中的矮墙塌了一角。
月光吝啬,但能看清在那残缺的墙边垒了几块砖头。尽管还有接近两米的高差,从这里翻出县中已不是一个大问题。
县中的其他地方不仅围了矮墙,还有铁丝网,真像监狱一样。
夜色浓厚。
我四下张望,心一横,踩上砖头,手攀住墙的边缘,引体向上。
几乎是冒头的一瞬间便觉得不对劲。
好像有人在墙外头。
借着后街昏暗的路灯,能依稀辨认出是两拨人。很安静,只听见许多人粗重的喘气声。
我大脑风暴了一瞬,推测出大概是聚众斗殴结算现场。
墙下的黑影如有所感,忽然抬头。
灯光洒在他脸上,暴露了脸侧一道血痕,还有那双熟悉的眼,无端狠厉。
是闻迟。
那个爱睡觉、自我介绍言简意赅的家伙,我白天的同桌。
光线不好,底下的人看不清楚我的样貌,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闻迟皱着眉头,沉声问:“谁?”
这个时候谁回答谁就是脑残,自觉不是脑残,我手一松,预备落下去掉头就跑。
很不幸,碰到那几块该死的砖头。
脚扭了。
“嘶——”
我摔在地上,疼得面目扭曲,又不敢发出声音引人注意,死死咬住唇,小心翼翼爬起来。
墙那头没什么动静,我正庆幸着,却看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攀住了墙沿。
下一刻,闻迟翻了进来。
他动作利落,一只手便能撑住墙,轻而易举落在地面。
刚爬起来的我忘记了脚扭的可悲事实,试图逃离,却再一次重重和大地亲密接触。
闻迟往后拨了拨乱糟糟的头发,看着我“啧”了一声。
他朝着我走过来。
我瞪大眼看着他,试图以气势吓退对方。
走近的闻迟看清我的脸,声音带着一点疑惑:“小同桌?”
紧接着他便低低笑了。
“小同桌,你说点什么。”闻迟背着我,声音在夜风中招摇。
我趴在他身上,下巴抵着他的肩,无端觉得自己活像一只青蛙。
事情的展开方式,是青蛙趴在了混混的身上。
我自个儿乐得要死,忽然听到闻迟的话,幻想一下子溃散,唇边的笑意也败逃。
整个人被尴尬所侵占。
想了好半天,我真心实意道:“你真善良。”
闻迟低笑一声,仍旧不满足,紧接着问:“还有呢?”
他笑的时候,我感到身体相碰的地方传来轻微震颤,很古怪。脚踝牵连了心脏,一齐发麻。
“你力气真大。”
我觉察他步调的轻松,由衷道。
闻迟背人很稳当,有意避开我受伤的脚踝,勾着腿弯。似乎这件事对他来说也并不怎么费力,身上挂一个上百斤重的人,跟背了个包差不多。
“你还会说点别的吗?”
不会。
刚想出的几句赞美卡在喉头,我有些郁闷,索性不说话了。
也许是闹到了宵禁时间,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人。
走过操场,走过篮球场,沿着柏油路,我看见宿舍前的几棵树在路灯下打摆,而宿舍阿姨半掩着门正在等我们。
那天晚上的月亮在树稍挂着,像被黏住的大蜗牛,又像一只不甚灵活的猴子。
闻迟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他舒了口气,道:“快到了。”
我看到了,他有时有些爱说废话。
但我能感到他的劳累,动也不敢动,怕他最后几步踉跄把我摔下去,就只是枕着他的肩,小声应:“嗯。”
犹豫了一会儿,我说:“谢谢你。”
“闻迟。”
不叫他名字,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
但这样的直白,又令我有些不自在。
可闻迟是开心的。
他只笑,却没有再说话。
我也就无端羞恼地沉默着,感受他起伏不定的呼吸。
他一直背着我上到二楼,我本该拒绝,但想想自己单脚跳楼梯的样子,只好默认了。
宿舍阿姨给我们找的药正提在我指尖。
到我宿舍门口,闻迟才终于把我放下地。
他眉梢弥漫着笑意,拿衣摆擦额头的汗,抢先我开口,道:
“你记住了我的名字?”
废话大王就是闻迟,实至名归。
我只手扶着门,点点头,说:“我又不是脑残。”
“你没记住我叫什么吗?”
闻迟正打算回他们寝室,听到这个质疑只是微微挑眉,看着我说:“明天见。”
他故意顿了一下。
不知道是在模仿我说话,还是在强调。
“乔屿。”
第二天我偷偷摸摸出寝室门,单脚跳着,探了一个脑袋。
我原本以为这个点,又只能自己单脚跳着去教室,必定会迟到,谁想到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视野里。
宿舍楼的灯已经按时灭了,但天并没有很亮。
昏暗中,闻迟单侧肩膀倚着墙,有些倦怠。
他和我对上眼神,吹了个轻快的口哨。
“起得真早,小同桌。”
口哨声吵醒走廊的声控灯,满室光明。
我担心动静把宿管阿姨惹来,想瞪他,硬生生憋住,闷声说了一句废话:“快迟到了。”
闻迟点点头,背对着蹲到我面前,示意:“那就快点上来。”
“我可以自己走。”
“单脚走?”
他站起来,看我的样子,又微不可察皱了皱眉。
顺着闻迟的视线,我下意识把自己未落地的左脚藏到右脚后面。
动作很快停住。
“有点痛。”我低声,躲开他直白的眼神,声音更弱了,“可能需要人扶。”
能走是能走,痛也是真痛。
刚好我不想去上课,单脚跳着完全可以是个路上拖延时间的借口,谁料半路杀出来个闻迟。
后来那天我们都迟到了。
风扇吱呀呀吹奏燥热的夏。
我硬着头皮喊报告,闻迟在我身旁随口喊了一声。
众目睽睽之下,他就那么环着我,带我走,像是捡到一个闹别扭的小孩,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控制住。
紧接着要为孩子的不懂事,冲大家寻求谅解似的笑。
闻迟的笑很具个人风格,跟后来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爱笑,似乎一个笑容可以表达一切情绪,情绪低落时是敛眉浅淡的笑,尤其高兴时则是朗笑……
但更多时候,是一种意味不明的散漫的笑。
低沉,有时沙哑。
哼笑。
我无端会觉得像小猫的哼唧,又觉得更像是风的步调,可非要确切地说,像是水库的涟漪,轻轻飘飘,散于无形。
在遇到闻迟以前,我认为人一定要有些快乐的事情才会发笑。
就像我,总在奇怪联想后不由得发笑,就像阿爷,数着当天收入的钱才会发笑,有时甚至更吝啬,强压下唇角一点点笑意。
可闻迟在快乐什么?很难懂。
他笑的次数泛滥到像春天播种,慷慨给予大地,给予天空,给予世界。
洋洋洒洒,肆意挥霍。
不久,又长出成片成片的快乐。
如果有错误/漏洞请指出[眼镜][眼镜][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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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