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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过往

作者:漫漫余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我租的老小区没有电梯,楼层也不高,就七层。


    楼道狭窄,灯勉强亮着。


    这里的隔音不好,能听见楼下的电视声,能听到楼上的洗澡声……从楼道里,一路走上来,就知道大家都在干些什么。


    二楼有个阿姨在打电话,说着海边小城的方言,咕咕哝哝,急得像是在吵架,可惜我听不懂。


    我搬来这里并不久,租下年龄几乎和我一样大的老房子,大多数时间都安静缩在屋里创作。也许是创作,也许只是瞎写。


    心事埋太久了会发霉,摊在纸上好晒晒日光。


    二十年前,我只有五岁,刚刚被人贩子带到行水县。因为生病高烧不退,拐子把我抛弃在了僻静的张家山附近。


    那天是清明,去上坟的阿爷捡到我。


    他在村里种了大半辈子地,说了大半辈子方言,也只会说方言。


    我们俩没法交流。我听不懂他的话,也看不懂他难以形容的肢体语言,如果那勉强称得上语言的话。


    阿爷一急,我就开始哭。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无奈还是去叫来了村医。


    村医是个质朴的中年男人,白大褂里是湿透的汗衫,面上也汗津津的,整个人凌乱又自适,一副刚被人从地头抓出来的样子。


    他进门拿衣摆擦擦手,见我乖乖坐在村卫生室那张硬板床上,先笑开了,接着用生疏的普通话问:“醒啦?”


    我僵着身子,点点头。


    村医更高兴了,冲阿爷叽里咕噜说些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意思是:“这孩子没傻呀,简直是福大命大。”


    而他进来的笑容则是:这孩子没死没残呀,简直是福大命大。


    我觉得他这个鉴定不靠谱,至少应该举起一根手指问问我那是几,然后收获一个莫名其妙的鄙夷眼神。


    村医宽厚的手按着我的头摸了摸。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沉默了一会儿,我回想起每次父亲在人前介绍我的时候,他总很自豪昂着头。


    “乔屿。”


    我小声补充。


    “乔木的乔,岛屿的屿。”


    刚来的前两个月,我一次一次从家门口往坡下跑,不知疲倦,跑到下一间房子时就止住脚,再无比艰难跑回来。


    阿爷起初跟着我跑,一面喘气,一面用方言问我要去哪。


    我不回答,也没法回答。


    等后来,他清楚我不会跑丢,就只是在院子里远望着,偶尔看不见我人影了,便喊一声:“乔屿哦——”


    音调拖长,成了我最开始听懂并学会的词。


    奔跑在泥路上,我迈着腿,重复,再重复,直到筋疲力尽。


    回到院门口,阿爷给我擦汗,给我收拾洗澡,再换上临时到村里要来的旧衣服。


    那是第三个月,我突破了边界,跑到村里。


    村里其他孩子并不友善,指着我笑,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紧接着一浪叠一浪,变成同一个声音。


    他们笑嘻嘻说:“傻子傻子!”


    我学会了第二个词。


    回家的时候,阿爷正在厨房忙碌,我倚着房门,用方言很大声喊:“傻子!”


    阿爷吓了一跳:“哪里学来这种话?”


    他低头看我,干瘦的手抹去我的泪水,嘴里念念叨叨。


    “不哭哈,咱不哭。”


    “不哭哈,咱不哭。”


    这句话在行水的地方方言里听起来像一首歌,也许只是因为阿爷说起来。


    他太爱唱两句了,走路要唱,种地要唱,就连洗碗的时候也要唱。


    我就在那悠扬悲凉的唱腔里学会了方言。


    我依然往村里跑,不和任何一个人讲话。


    路好长。


    村医在村里往外的那条大道上遇见我,他疑惑问:“慌慌忙忙,你要上哪儿去啊?”


    我被他只手按住头封印了。


    他又像摸一只小狗一样摸了摸我的头。


    眼泪开始复苏。


    我哭得哽咽,狼狈,喘不上气,挣扎着要远离他。


    村医是少有能听懂我在说什么的人。


    “我要回家——”


    但阿爷努力过了,村医也努力过了。


    行水县里的警察也努力过了。


    一无所获。


    他们跟阿爷说:“老人家,您行行好,帮忙带这个孩子一段时间吧。”


    “一有消息,我们立刻通知您。”


    坐在张伯伯的三轮后面回家,我看着成片成片的山脉连绵,有鸟坠入其间。


    我再也没有往外跑过。


    我叫乔屿,是被困在陆地上的一座孤岛。


    行水有许多山,也有许多湖。湖上没有岛。


    岛下也没有湖水。


    消息是一直都没有的,记忆也渐渐褪色。


    我越来越适应行水县的生活,方言说得灵活了,时不时还能跟阿爷呛两句。


    但我依旧不愿意到村里去,到同龄孩子中去。


    去干什么?


    在我研究透彻怎样用方言五花八门骂人之前,我决定不跟那群家伙交流。


    八岁那年,还是孤身,自娱自乐。


    养蚂蚁,掏鸟窝,拔野草,游小溪……我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阿爷上邻村,领回一只新生的小狗崽给我作伴。


    我们爷孙俩都是取名废。


    拖到十天半个月后,某一天下午,阿爷坐在躺椅上抽烟,手一拍,敲定了,就叫它大黄。


    阿爷说:“有名儿,才有了家嘞。”


    阳光很好,大黄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圈,又傻又闹腾。


    它才不知道,它从此有了归宿。


    我是一座漂浮的岛屿。


    岛下没有湖水,是阿爷的爱在支撑。


    时间恍惚多年,我开门的时候蓦然想起,七年前,大黄被我埋在了阿爷的坟墓边,靠右的位置。


    应该让它睡在阿爷左手边的。


    这样,阿爷晒太阳时,一手抽着旱烟,一手还能得空摸摸狗头。


    没关系,抽烟和摸狗哪里能兼得。


    回到房间,摸索着按开灯,我又坐在桌前提笔了,一点点写记忆中的故事,记忆中的人,记忆中的那一年。


    记录,说到底是害怕遗忘。


    用文字和忘却抗衡,却也是在与忘却和解。以文字解放不愿意忘却的心魂,让他走向自然之途,然后,了慰怀念。


    思念是怀着再见面的希望的,而怀念则更残忍,更悲哀。


    怀念是没有希望的,是知道一切无法挽回而已接受了的。


    思念是不在同一个地点的遥望,企盼;怀念是不在同一条时间线上的回头,徒劳。


    人不是到老才开始怀念的,至少我不是。我已很久不再思念,只剩下过早的怀念。


    一整章亲情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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