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清明来得很快。
在上了半个月学,放了一次假,啃了两袋馒头之后,假期和纷纷的雨就敲打起我的门窗。
一夜雨过,清晨的空气新鲜。
我推开门,看见阿爷在冲篮子里放烧好的鱼肉。他回过身,看样子是要去拿酒,忽然抬起头和我对视。
他的眼神有一些古怪,仿佛是第一次见我般打量。
“早上好啊,”我一手扶门,一手挠挠头,“中午吃这?”
“你跟我一起去,”阿爷扭头看看院子外遥遥的一片青山,“去祭祖。”
张家山离得不远,出了村,沿着大道,十字路口左拐便有上山的小路。
那里很清净,平时没有人,直到祭祖的日子里才陆陆续续有人把车停在路边,携家带口上山。
可之前阿爷去祭祖从不会带上我。
我在家里一觉睡到自然醒时,阿爷通常已经提着篮子,踩着泥泞回家了。
山上有一股湿润的土木气息,萦绕着,抓握着,树木荫蔽缝隙间投射下的淡淡阳光。
不太阳间,也并不阴间。
阿爷背着包的背影一直在眼前,艰难往上爬。而大黄在最前面带头,时不时又小跑回来,绕着转一圈。
我跟在他们身后,东瞧瞧,西看看。
处处是坟,处处也有垃圾。
焚过的香灰盈盆,碑前偶尔放些作贡品的果蔬鸡蛋,还有很不新鲜的熟鱼,然后便是矿泉水瓶、零食袋、辣条包装一类的。
我一路走一路翻捡这些“馈赠”,好不容易从垃圾里摸出一盒摔炮。
躲着坟头摔,一扔一个响,刚扔了两个就叫阿爷瞪眼制止了。
他劈手夺过摔炮,扭头从布包里翻出两个塑料袋,递给我:“捡垃圾积点德吧。”
我僵了僵,伸手接过,抬眼朝前望。
“大黄,捡垃圾!”
那大抵是阿爷经年的习惯,上坟后顺便捡捡垃圾,默默收拾这个所有张家人最终的埋骨地。
后来我知道,他一干就是四十余年,从我的太公去世开始。
阿爷躬身,拿着刻刀一笔一划,艰难在一座半旧不新的碑上刻字,末了伸手拂去碎屑,摸了摸凹陷。
我站在他身边,俯下身去辨认字迹。
“孝子——乔屿”。
往被阿爷胳膊半遮半掩的碑中间看去,半天才弄明白这是谁的坟墓。
“张佺德之子张麦青墓”。
张麦青,我素未谋面的便宜爹。
碑上刻了字后,这句玩笑话便坐实了。
我只见过他的照片,放在阿爷床头红木柜里。
张麦青站在一块石头边上,朝着镜头笑。老照片渐渐褪色,可依稀能看清的五官仍昭示着那是一个英俊活泼的年轻人。
阿爷很少跟我提张麦青。
他离开得太早,早到现在村子里都不剩下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也许村里人是有意避开阿爷的心伤。
人离开了不曾回来,无人提及,却总有事物证明他驻足过。除了照片,还有破旧的牛仔外套,无人穿的雨鞋,被阿爷收在柜子里的书……
我曾在书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纸条,看样子是从本子上随手撕下来的,上面的字迹算不上好看,却有一种粗朴的锋芒。
“明天到陈楚和家帮他收田。”
“承诺人:张麦青。”
阿爷刻完碑,叫我去磕头。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生命被系上一根细细的线,从此一举一动,都有 种摆脱不了的牵引感。
我跪在坟前水泥平台上,磕了三个响头。
拍着裤子上的灰蹦跳着站起来,一抬头,看见阿爷的眼睛有点红。
他用布满皱纹的手抹了把同样布满皱纹的脸,声音沉下去,有点凶,和逼我去上学时一样。
“看什么看,摆贡品!”
摆遍了整个山头,我总算是认识了张家的列祖列宗。
后来我时常想起这一天,想起张家山上遒劲又干瘦的树,想起它们笼抱着一座座坟,寂寞又深情,守着数十年如一日的青天。
吹过的风卷起焚烧着的纸钱,白灰洋洋洒洒,我伸手想给阿爷拂去头顶的落灰,摸了一把才发现原来全是他的白头发。
阿爷果然转脸,竖着眉教训我。
下山的时候,我提着两袋垃圾,一直跟在他身后。
看他步履缓慢,走起来有一点艰难。
大黄贴着他的裤腿蹭了蹭。
不知不觉。
张麦青坟边留下的那个位置,现在阿爷很安稳睡了进去,一如他所料。
七年前,我背着那新碑,在雨中徒步上山。
从此,缚在我生命里的线,变成了两条。
写得疲惫,我手腕有些发疼,看看时间,便正好下楼去买早餐。
旧小区绿化很好,郁郁葱葱。
我和牵着一只猫散步的老人问好,又经过孩子们围绕蹦跳的滑滑梯,不得不往外走去。小区里没有早餐店。
坐在早餐店里要了一份馄饨,喝上一口鲜味十足的热汤。
这就是海边吗,汤喝起来都要更鲜些……我被自己的想法逗笑,馄饨汤里也不过是一些虾米紫菜,没什么特别的。
街对面难得开张的女装店坚持在放歌。
“想吹风,想自由,想要一直手牵手……”
县中的生活是无聊的。
我常常一个人在路上走着,看周围同学三三两两,忽然就很想放声歌唱,但又担心被当做神经病,只好小声哼着。
“大河向东流……”
“我是行水人,行水好个地……”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胡乱唱了几句还不够劲,便绞尽脑汁想,最后只好低声唱阿爷爱哼的调调。
歌词我记不清,也不太懂。
后来闻迟说我“复古”,偏要塞给我他的耳机。我接了,笨拙学着他塞进耳朵里,那耳机连着mp3,在放周杰伦。
我告诉他我也听过周杰伦,闻迟兴致来了便问我是哪一首。
可我并不知道名字,只记得是理发店放的歌里最好听的一首。
一次理发,我顶着剪刀问张伯伯歌名,他手一顿给我剪坏了,却故作无事说他不知道这歌叫什么,大抵是他女儿下载的。只知是周杰伦的歌,他女儿最喜欢。旧书也是他女儿留下的。
没办法,我只好清清嗓,把还记得的几句低声给闻迟听:
“想吹风,想自由,想要一直手牵手。”
“去看海,绕世界流浪。”
闻迟定定看我,告诉我他的mp3里有这首歌。他修长的手指几按,熟悉的音乐便淌出来。
我不太习惯动了动,耳机塞在耳朵里,像是直接放在脑海中,这样的感觉奇妙又有些古怪。
闻迟垂着眼,跟着旋律轻轻哼了几句。
那时我终于知道这首歌叫什么。
《暗号》。
我想其实从那时开始,因为几首歌,我便一直在试图发送信号。
是不说出口的脑电波。
没有天线宝宝接收,却有一个叫闻迟的人心领神会。
可也许是没有天线不行,后来便不灵验了。
这章有点杂,为字数凑了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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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