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下午,热得离谱,我跟着他进进出出,搬了饮料、泡面、辣条、薯片……干完后已是大汗淋漓。
闻迟拿衣摆擦汗,看着我气息不稳的样子乐。
嗓子干得冒烟,我咽咽口水,几乎有些疼:“你到底……”
“你给谁帮忙?”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店主忽然动作,她是个二三十的女子,从身边的冰柜里拿出两瓶水,递给我和闻迟。
我刚想摆手客气客气。
闻迟动作更快,接过两瓶水,把其中一瓶贴在我的脸上。
“拿着吧,这我表姐。”
“啊?”我被冻得一颤,下意识转头朝人家道谢,“谢谢表姐。”
女子笑了,只是不说话,摆了几个手势。
我扭头指望闻迟给翻译翻译。
他笑,却是冲着女子说的:“道啥谢,不是请人家吃过火腿肠了吗?”
好可恶,一根火腿肠换一下午劳力。
不对,大黄还吃了一根。
我踢了一脚在小风扇前惬意趴着睡觉的大黄,它哼唧一声,换了个姿势,贴着水泥地继续睡。
不行,这狗比我还舒坦。
“你们镇附近是不是有个水库?”闻迟提着衣领扇风。
我瞪他,拿着草帽呼呼扇风。
“有,干嘛?”
方才他直接扯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店里直接带出来,而刚刚被我想起来的那两张毛爷爷终究和我断了缘分。
依照闻迟的话就是:“请都请我吃了。”
可是表姐人美心善一定不会介意的……而且这家伙不也白拿火腿肠,骗我是他请我吃的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大黄恹恹跟在我们身边,听到水库高兴叫了两声。
“那里可以游泳吧?”闻迟看我。
说起来,走之前没有再去看一眼水库是我的憾事。
那里是行水县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阳光穿过并不密集的树林,投洒斑驳的光影,大黄蹦蹦跳跳追着落叶或蝴蝶。
水库安安静静,却又并非死气沉沉,偶尔的涟漪像是鸟掠过了晴天。
提笔写这一段的时候,楼下的鸟叫得格外清脆,我伸手拉开窗帘,果然是一个好天气。
打开窗户,夏风不燥,一如当年从水里浮起来时,迎面而来的微风。
小绿植在我桌上拥抱阳光,如同拥住扑向它的爱人。
“大黄为什么叫大黄?”
闻迟半身浸在水里,懒懒晒着太阳,眯眼看岸上追自己尾巴玩的大黄。
我原在他身边,一个猛子扎下去,游出很远才浮出水面,甩了甩脑袋,对他这个问题嗤之以鼻。
“没有为什么。”
“你为什么叫闻迟?”
闻迟笑了,不理睬我的问题,自顾自说:“不如叫它李逵。”
……那您还真是会取名。
闻迟见我不说话,解释了一句:“黑旋风李逵。”
我把额前湿发往后撩,一下一下踩着水,闻言朝他游去。闻迟见此往旁边避,长臂几划,轻轻松松和我调换了位置。
我靠在岸边,冲他甩水:“《水浒传》我还是看过的。”
闻迟淋了当头,拍水回击我。
那时我正要开口问他天线宝宝究竟是什么,光荣吃了一嘴的水。我用手一抹脸,咬牙切齿道:“你等着。”
闻迟在水中间笑,几缕阳光落在他身上。
“我等着。”
闹了好半天,我率先上岸。随便把短袖当头一套,我余光看见了闻迟叠齐放在岸边的衣服。
悄悄观察敌情,他正慢悠悠往岸边划,熟练像一条鱼,很惬意自由的样子。
好机会。
闻迟一点一点往岸上走,到前了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
我把他的衣服藏在身后,叫大黄。
“李逵,咱们走。”
大黄显然对这个花名不太熟悉,疑惑汪汪叫了两声,终于还是小跑过来。
而我未察觉,闻迟已经摸到我身侧。
微凉的手一把按住我的胳膊。
我还来不及反应便向前摔去,回过神时已经倒在地上看天。
闻迟低头看我,弯腰扯走我手里攥着的衣服,什么也没说,站在我身边套上上衣。
我揉着脑袋坐起来,看他又穿上短裤。
“疼吗?小牛郎。”闻迟似笑非笑。
“多谢织女关心,小生不痛不痛。”
我想起家里在物理意义上压箱底的话本《九天织女爱上我》,不由自主道。
闻迟气笑了。
年少时,我书看得杂,求知若渴的劲儿促使之下,没有什么不爱看的。
家里我翻箱倒柜都找过了,压箱底的也掏出来几本,不过不少都字迹模糊,边角腐烂,草草翻阅后便不堪再读。
家里没了就去镇上,理发店的张伯伯喜欢在店里摆些旧书,而后来知道闻迟的表姐那儿也放了不少杂志。
但是最爱去的还是县图书馆,夏天还有免费的空调吹,书也五花八门。曾经找不到大人看书的地方,泡了两天图书馆看儿童绘本,之后找到了,看的第一本书说隆庆皇帝的死跟同性恋有关……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同性恋。
荒诞,恐怖,神秘。
再后来,我读到了什么叫“断袖之交”,又觉得并不全然坏。
可无论怎样,同性恋,永远和这片土地是相排斥的。
我一直清楚,现在也依旧清楚。
那年春节,又在镇上见过一次闻迟。
新下过雪,街上处处张灯结彩,时不时有鞭炮烟花的声响。
我遇到他们的时候,闻迟一家人已经准备上车走了。他大抵是去舅舅家拜年,穿了件长款黑色羽绒服,有两个大大的口袋。
闻迟站在车门边,远远看见我,冲我招手。
大黄反应比我更快,一溜烟儿冲了过去。
我原本想一点点蹭过去,又听到有人在催闻迟上车,只好也小跑过去。
刚刚站定,闻迟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糖,花花绿绿,各色各样。他的声音带笑,染上一些雪的清润:“新年好。”
我看见最喜欢的巧克力,刚要挑挑拣拣一番,闻迟就叹息一声,俯身快速将糖全都塞进我的口袋。
“小孩儿,都给你了。”
糖哗啦哗啦落在口袋里的声音,像是雨水莽撞的打在枝叶上。清晨便只落露。
我盯着他,霍霍磨牙:“小孩儿,你喊谁呢?”
“我给亲戚家小孩子准备的。”闻迟指了指我的脸。
车上的人又一次催了闻迟,我含着刚塞进嘴里的奶糖嚼啊嚼,忽然想起来,便无意识抓了把头发,道:“新年快乐。”
“嗯。”闻迟拉开车门,看着我告别,“开学见。”
他低下头,和脚边兜圈的大黄也道别。
“下回来请你吃火腿肠。”
我有些写不下去了,单手撑着头忍不住笑。
也许那个时候闻迟也会在等偶遇我吧,所以在一群小孩儿的重重包围下还留了一口袋糖。可他把我当做什么呢?弟弟?朋友?可怜的小同桌?
不过闻迟永远也不会知道了,那年春节,我无所事事,几乎是每天顶风冒雪上街去,幻想着能遇到他。
还好这个冬天没有白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