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明媚,远山起伏,蜿蜒不见尽头。
回程的路上,明杭已经平复心态。
车窗外,明亮的阳光普照大地。亮得刺眼,衬的人心里荒凉。
其实父亲更爱自己这个儿子,胜过那个女人。
只是人啊,明杭想。总是委屈这头,保全那头。
父亲对自己和荀芳是这样。对家族和母亲更是。
或许在外人眼里,明毅是坚韧可靠,伟岸挺拔的男人,是员工的好老板,集团的好领导,家族的掌权人。他确实是这样。
直到遇到荀芳。
十二年前,杭溪患了脑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虽然一直化疗,但脑瘤还是压迫了眼神经,导致失明。最后,人,还是走了。
那时候明氏集团早已全权把控在手里,但明毅依然重心在集团和家族事物上,很少陪伴母亲。
他那时候不理解,但母亲总是笑着安慰他:父亲忙。
母亲和家族,父亲终究选择了家族。
那时候明杭十六,失去母亲的彷徨和痛苦,让少年早早独立起来。短短一年后,就有无数的人来为明毅做媒,曾经亲切的叔伯、熟识的长辈,就像忘记了杭溪曾经这个人,笑容满面的同明毅谈论着待选的新妇。
四十男人一枝花,明毅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正值壮年。
但看着少年模样的儿子,眼里带着倔强、愤怒以及不为外人所见的心伤,明毅拒绝了各种让他续弦的声音。
一直独身,直到遇到了荀芳。
荀芳不老,也不丑。相反,她艳若桃李,姿容无双。但常年的愁苦,丈夫的不着调和张扬,给这个女人增添了一分我见犹怜的柔弱、彷徨。
那是一个深秋的清晨,薄雾萦绕,金灿灿的银杏落叶铺满安静悠长的小道。
明毅刚结束了一场酒会,他抽着一支烟,欣赏这寂寞又冷清的晨景。
商场上尔虞我诈、推杯换盏似乎远去。世界都变温顺可爱。
脑子正清净。
却不想碰到一场痴女负汉的戏码。
“你能不能不要再来找我!”
“烦死了!”
明毅站在角落,脸一侧,眯着眼,就看见一男一女。
男人脸色十分不耐,双手一摊,痛苦的朝他对面的女人吼。
指尖的香烟悄无声息的冒着圈,在这样的深秋里,十分衬景。
明毅旁观着。
“你……别这样。”男人的表情和怒吼声让女人一怔。片刻后才轻声说道。飘在空气里的声音沁着一丝受伤和难过。
男人背过身。
明毅微不可查的砸吧嘴。
女人背对着他。穿着黑色绸缎丝绒旗袍,身姿纤细。窄肩微缩,苍白的侧脸垂着,露出小巧的耳垂。那一节细腰软塌着。明毅的视线在那腰间褶皱处一晃而过。
“回家吧!我们回家吧?”女人半饷后说道。见背对着她的男人沉默,试图上前拉住男人的袖腕。
沉寂的氛围,因为这举动彻底爆发。男人忍受够了,闪过身,迅速扯开衣袖,转身对女人用力一推。
头也不回的离开。
香烟的味道被风一吹,夹杂着寒冷和草叶甘香,飘散在薄雾湿冷的清晨。
清冷、苍败、呛人。
明毅视线落在近处沟壑纵横的树干上,他抬手拿住唇边的香烟。
红点猩亮。
烟雾静静在这一角缠绕。
低泣声隐约。
在这样的深秋早晨,听着总是让人无端感到萧条,悲凉。
这样的女人太过柔弱,美则美矣,但只适合养在温室。
看样子,还缠人。
麻烦。明毅想。
直到这个凄婉、柔弱,眼眸里带着泪水的女人扬起一张瓷白又美丽的侧脸,眼神眷恋又绝望地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男人离开的方向。
明毅才正眼,眉间闪过折痕。
时隔二十年。
这是明毅第一次见到荀芳。
第二次见面,是在冬日的一个雨夜。美丽柔弱的女人惊慌的闯进医院,怀里抱着被雨水打湿透的小女孩。
小女孩高烧,又淋雨吹风,医生一脸怒意,但见了女人的模样,又生生克制住,板着脸,招呼护士赶紧给病人换一身干净的病号服和床位。
明毅被一大群医务领导和投资人围在走廊的一角,医院的院长是个有野心,肯干实事的人,不然他也不会被对方千方百计留住。
女人脸色苍白,眼神惊慌,黑湿的长发紧贴在额头和脸颊上,狼狈又无助。她紧咬嘴唇,双手紧握,骨节发白。忍不住寒冷一般,双臂抱紧自己,双眼黑黢黢又执拗的看向病床上的孩子。
直到小女孩病情稳定,医护离场,她才颤颤巍巍的靠在铁架床脚,滑坐地上,双手颤抖。
泛白的嘴唇渗出血珠,长长的楼道里响起克制的低咽。
女人在掩面啜泣。
白炽灯打在地面上,映照着这一团颤抖的阴影。
隔天,明毅就清楚了女人的经历。
可怜的女人,丈夫嗜赌成性,女儿幼小。她孤苦无依,只剩哀泣。
据说那一晚,那丈夫最终彻底抛弃了女人,跟着一群酒肉朋友到海外挣洋钱。结果还未漂洋过海,就被风浪拍死在海里。
女人伤心欲绝,疏于照顾年幼的女儿。等发现时,女孩已经烧得不省人事,意识不清。
好在命保住了,就是眼睛坏了。
明毅看着手里薄薄的几页纸,眼神复杂。
特别是吴志那两个字上,视线停留许久。
下属恭敬的退下,徒留他一人静静的坐在那里。
荀芳。这个女人,他有印象。明毅望着窗外,冬夜里,细雨伴随着寒风,飘飘洒洒。庭院里,路灯暖黄的灯光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那股湿寒凉意隔着玻璃窗浸透进来。
二十年多年前,明家和杭家联姻。作为家中独子,自然该承担起这责任,无可厚非。
偏偏那时候,年少。
自然多情又情真。
荀芳是明毅去一个同学家里玩遇见的。这姑娘皮白腰细,正是他喜欢的那款,特别是那双柔媚的双眼,看人的时候吧,总想弄哭它。
最绝的是,荀芳意外的天真纯净。
为了避免麻烦,明毅化名吴志,几番追求下,自然抱得美人归。
按照正常情况,过一阵,这就是他前女友之一。
赶巧,那时候明家需要和杭家联姻。
他不得不放弃当时的女友,这种被迫的离开,总带着一丝无奈。
无奈代表不甘。
那种感觉对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自然,印象深刻。
这个当时的小女友,也伴随着这种不甘潜藏在记忆的一角。
医院里。
“妈妈。”
没有人回应。
小女孩从被子里伸出手,往旁边摸了摸,冰凉凉的。她挣得大大的眼睛缩小了一些,明明无光的瞳孔,无端让人感觉到里面的失望。
她将手放回被子,翻身,双眼无神的对着窗那面。
她似乎知道自己什么结局,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结果。
平静的让人看了难受,让那女人本就憔悴苍白的脸,近乎透明。
怎么瞎的不是自己?这是那女人在无人处时,颤抖着说出的话。
似乎在问自己,问老天。
语气绝望,带着窒息般的愧疚和哀求。
阳光透过玻璃,撒在无人在意的楼道转角处。柔顺黑亮的发丝被随意的扎成一团搭在后背,随着女人掩面的动作,滑落在胸前。美丽的蝴蝶骨随着哭泣声,凄美地印在后背上。
那张白的透明的脸庞上,泪水打湿,在阳光里像珍珠般发着光。眼眶里含着的泪水,像清晨那滴将落欲落的露珠。
凄美、无助、动人。
柔弱的让人想保护她。
明毅从楼上缓步向下,转角就看见这一副画面。
他猛吸了口烟,扔掉手里的烟蒂,在地上狠狠碾熄了才算。
或许是女人的无助、凄美引起了明毅的怜悯之心,生了怜爱之意。他在这个无人所知,无人所察的时刻,动了心。
像多年前那样,一眼就被吸引。
明毅是个心口合一的人。将小女孩安排进了单人间病房,这是他作为医院大股东的权限。明氏家族传承百年,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过分。
何况,明氏集团投资遍布世界,涉及各行各业,现在财富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这家医院就是投资之一。
“谢谢您,吴……明先生。”荀芳局促的将头发别在耳后,双手不安的搅动着。
明毅看了眼纤柔的手指,落在荀芳精致面庞上,斜眼从那双红唇上一划而过。
时隔多年,首次见面,没想到自己这样的狼狈,落魄。
荀芳将头低下,有些紧张。似乎动了动嘴角,又咬住唇。长长的眼睫毛颤抖着,在眼睑下留下一层淡影。
明毅自然注意到。
没有指责,没有愤怒。甚至带着丝丝讶异过后的惊喜。
他有些意外又似乎不意外。
来自头顶长久的凝视,让荀芳不自觉的低头
“这孩子需要马上出国就医,不然错过时间,眼睛就真毁了。”明毅说。
“嗯……。”荀芳低着头,表情难堪。手指捏得发白。
她知道,可没钱。
多么悲凉又绝望。
“我有一笔闲钱,可以先借给你。”明毅说,“无论如何,孩子的眼睛总得治!”
荀芳新寡。
照理说,应该和陌生男人保持距离。何况是多年前的‘旧识’。但现在丈夫骤然离世,女儿幼小,又急需医治。
她孤立无援,彷徨无措。
明毅的提议和援助几乎是卡着脖子的救命钥匙。
她很心动。
但……这人是明毅。
那个多年前抛弃她,甚至连真实姓名都没透漏给自己的人。
或许现在这个名字也不一定真。
荀芳低着头,盯着光洁的地面,余光里那双黑色的皮鞋静静的等着。
但……荀芳无法拒绝。想起孩子。
荀芳抬眼看了眼明毅,紧紧交握的手指发凉。
一个男人,愿意在金钱上主动帮助一个女人,一个寡妇,这意味着什么?
“谢谢明先生。”荀芳答复。
明毅很满意的笑了。
漂亮的蝴蝶终究落在了沾满蜜糖的蛛网上,不做徒劳挣扎。
就这样,小女孩被送往国外就医,钱花了不少,眼睛医治很成功,会随着年岁慢慢变好。
荀芳就这样和明毅住在了一起,像夫妻一样。
明毅除了名分不能给她外,其他的,她想要的,都得到了。
固然委屈,但至少让她心安。
她年少时被明毅惊艳,痴心情真,最后明毅却抛弃了她。
但那时候年少,还有父母疼爱,家资颇优,还有转圜余地。
后来嫁给郎英才,婚后也曾甜蜜过一段时间,但随着父母离世,家产骤减,贴心的爱人也面目全非。
她实在过怕了天天哀求丈夫、日日期盼他归家的日子。如今,只想安稳地过日子,将女儿抚养长大。
婚姻的那张纸,就像它本身那样,轻飘飘的,靠不住。
什么都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