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蝴蝶被养在精心装饰的花园里,享受日光和花蜜,煽动着翅膀,翩翩起舞。又恢复了灵动可爱的模样。
就是失去了自由。
但这,对于经历过风浪和凶险的蝴蝶而言,对外面的自由反而避之不及,花园成了最庇护她的港湾。
荀芳脸颊饱满,气色红润,整个人透着安稳和满足。
她是快乐,幸福的。
明毅并没有同荀芳扯证,像时兴的年轻男女一样,同居生活。财产也在决定同荀芳在一起的那天,找律师和家族长辈见证下做好了移交,他死后,明杭是唯一合法继承人。他只给荀芳留下了小小的一笔钱财,以防自己先走,这钱足够她养老度日。
妻子离世这些年,明毅有过情人,也有过短暂固定的情妇。这些女人要不是商业手段,投资对象献上,要不就是主动缠上来的。他挑挑拣拣后,留下一些。
不过是为名为利的人。
但派遣寂寞,解决需求,于他而言,足矣。
不过各取所需。
荀芳不一样。明毅同荀芳那8年,仅有她一人。
几乎和夫妻一样。
但也是,几乎。
儿子和喜爱的情人,明毅选择了儿子。
明杭那年20岁,杭溪已经离世三年,母亲温柔的脸庞成了记忆里的剪影。
父亲找到合适的人,他不反对。因为不仅财产,父亲还将一切都留给了他。
他和那个女人不会领证,更不会有孩子。这恰到好处的保护了明杭可怜的自尊,及脆弱的情感防线。
从那以后,明杭一年到头,也会去那里坐坐。父亲脸色红润,气态稳健,属于母亲离世后那几年的冷硬暮色,渐渐褪去,烟火气又重燃。
父亲被照顾得很好,这就足够了。他宽慰自己。
日子平顺的一天天滑走,平安无事。
但谁都没想到,郎英才,荀芳死在海难中的那个丈夫,他活着回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知道荀芳跟了明毅后,郎英才并没有要求曾经的妻子归家,反而默许了这事。更令人意外的是,坚持要同明毅分开,反而是荀芳。
“你确定要搬离这里?”明毅沉着脸问。他这样强势的人,这样问,熟悉的人都知道,明显是在挽留荀芳。
“嗯。”女人轻点头。没有抬头看明毅沉的出水的脸。
荀芳和明毅一起生活了八年,她来时脸色苍白,弱不禁风,还带着一个拖油瓶。离开时脸颊丰腴,姿态优雅。这是常年被富养出来的。
就这样,荀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明毅。
这就是个白眼狼!张正私下里嘀咕。
明杭也认为是这样,但看着父亲落寞的神情,他终究没开口。
走就走吧,谁离了谁,不照样活。他想。
可哪知短短半年,那个女人,就死了呢!
半个月后,明杭又接到一通电话,是陶乐打来的。等他风尘仆仆的赶到光明修车厂后,就看见半洋不土的大门下站着的陶乐。
明毅的电话打不通,好在当初留下了备用联系人。
“人在后面巷子里。”
陶乐向前走,回头对明杭说。
他这是第一次见到明杭本人 ,一眼就认出这是老板儿子。两人太相像。
只是明毅增添了沧桑和厚重,明杭更加俊朗坚毅,贵气。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陶乐连攀附关系的心思都省了。
明杭看了一眼他:这人有自知之明,似乎明白爸爸将修车厂交给他打理的原因。
两人往前走。
“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同老板有这关系。早知道就多照顾一点。”陶乐回头说。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荀芳当初租那房子就是他家的。
只是房子太老了,周围的环境也又乱又脏。他除了收租,很少去那里面转悠。
想不到那妇人居然同老板有这样的关系。当初荀芳找他租房子,他还以为是哪家的情妇,但想想又不对,谁来这样的地方包养情妇,还带一孩子的。
不过荀芳确实漂亮。陶乐想。难怪老板那么有钱,还来接手这破修车厂。
都是为了她。
可惜死了。陶乐心里替荀芳遗憾。
“老张呢?”明杭问。
“张正?不知道,联系不上。”陶乐摇头。
陶乐有些尴尬的搓着手,侧着头交待着自己知道的信息。两人穿过院坝,绕过营业厅和厨房,来到后面低矮佝偻的平房。
“就在前面,转弯就到了。”
□□窄昏暗的巷道里,陶乐在前。他人长得瘦小,灵活熟练的穿梭在巷道间。明杭在后,面色不变,不紧不慢跟着。矜贵从容。
地面和墙壁污垢斑驳,角落里随处可见踩扁的烟头,阴暗潮湿的青黑色的青苔。
风一吹,整条巷子都流窜着一股地下水道腐臭的味道。
陶乐担心贵公子忍受不了,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明杭。明明他也是来帮忙引路的人,怎么反而生出一种折辱了贵公子的愧疚感。
真是见鬼了。
“就是这里了。”陶乐说。终于到了。看把他紧张得,跟有钱人打交道就是累。
明杭站定,举目四望。
这一片都是老城区,放眼四周,都是灰墙土瓦,随处可见违规拉线。
黑色电线被随意的挽成一卷挂在墙上。电桩上。
灰色的天际下,这些在空中交叉混乱,密不可分的线路像一团团解不开的线团。
视线回到面前的民房,明杭在门上看了几眼,两块木板简单拼凑在一起,几颗弯曲黑色的铁钉暴露在缝隙间。
推开木门,光束倾斜在地面上,落下四四方方的光晕。空气里跳跃着尘埃,屋里一股冷寂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同闯进的热气一撞,一股霉灰味就若有若无的飘在空气里。
明杭顿了一下,眯着眼,似乎适应了屋里的明暗,才低头弯腰,踏入了房间。
房间很简单。东北角挨墙安置着一张床,旁边放着一个淡黄色的床头柜,两层。底层抽屉是空的,只剩上层抽屉要掉不掉的卡在那里,屉盒掉了一半在外面。像喝醉的人,摇摇晃晃走着路,随时倒下。床角是个行李箱,上面放着几件衣物。
明杭转头。紧挨门边的是窗户。一张泛油光的暗黄色折叠桌抵墙挨窗,一把掉漆的铁皮靠椅孤零零对着窗户摆放,上面的坐垫斑驳,中间裂开一道口子,露出泛黄的海绵。
桌上放着少的可怜的简陋餐具,有些还沾着污渍和油垢。
很难想象那女人在这里生活了大半年,在这样的环境。明杭想。她还拖着一个孩子。
明杭从没有关注过荀芳。自然不清楚她的生活环境。
何况她后来自己离开。就更不值得留意。
当初助力将修理厂这一处格格不入的产业报上来时,他有些印象。得知是父亲同意的,就没有再过问。
没成想,还是为了荀芳那个女人。明杭想。但看完这里,他又明白了为什么。
反而荀芳的隐忍和坚决,有些让他诧异。
陶乐站在门外,有些不敢进去。
里面刚死过人。门口和墙角虽然已经打扫过,那些缝隙、沟壑里还是有红红黑黑的残留灰烬。他有些怕。
作为房东,本来遇到这种事,是晦气的,应该气愤的。但是明毅给了他一笔钱,是足够买一套新房的赔偿,而且这旧房,依然归他。
说不定忽悠一些外地人,还能卖出去,又小赚一笔。
因这倒霉事产生的烦躁感消散。陶乐甚至庆幸。
庆幸后,又愧疚。自己居然和那些见利忘义的有钱人一样,差点丧良心。陶乐想。
不慌不忙的愧疚下,才想起联系明毅。
“你说的人呢?”明杭站光晕里没动,盯着桌面。话是对身后套陶乐说的。
“一直都在这里啊!”
陶乐也纳闷,明杭不解的转头。
“就是那个小孩,那小姑娘吧,她好像眼睛不好,一般不出门,都在这间屋子里啊。”陶乐抓抓头,有些紧张,探头往屋里看,又缩回去。
他没撒谎。只是具体情况真不是很清楚。
不是他不想特别照顾,主要是吧,那小姑娘不大不小,他一个男人,不方便不说,也实在不知道怎么照顾。
“怎么今天不在?奇怪!”陶乐瞄了几眼明杭,嘀咕着。忍不住上前。
那孩子可怜,可别在他这里出了什么事呀!
明杭半晌才反应过来陶乐说的什么意思,他连荀芳那个女人都不在意,何况是那个小孩,他完全忘记了那小孩眼睛的问题。
看着桌上留着油垢的餐具,明杭沉默。
陶乐正眉眼闪烁,紧张如何开口,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细微摩擦声。
还不等两人反应,‘嘭’的摔地声刚落,‘哗啦’水流撒在地面的声紧接而来。
明杭转身出门,陶乐还愣在原地。
屋外,狭窄破败的巷道里,橘色塑料脸盆倾斜在地,旁边是一片湿漉漉的地面,水流顺着地面冲刷出一条痕迹,带走在地面上不知道存在多久的灰黑色泥浆,灰尘,杂屑。
女孩匍匐在地,片刻后才有了反应。
她起身,安静的跪坐在地面上,折叠着衣袖。黑色的泥浆顺着袖管流淌在白皙的手腕上。
她安安静静的,中途还用手背整理贴在脸颊上的头发。
等女孩摸着旁边斑裂青苔的墙壁站立时,明杭才注意到她脚下有一截凸起的石坎。
手肘和掌心破皮,膝盖和小腿棱骨最严重,丝丝血迹从脏乱灰黑的伤口争先恐后的冒出,血珠顺着皮肤上的污水点点滑落。
她眼睛不好。
这话父亲对他说过,陶乐也说过。
明杭想起。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又沉默。
直到现在,他才对这句话有了真实的认识。
其实他以前见过这孩子。
大概七八年前,荀芳和父亲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
他那时候去看望父亲,荀芳从茶水间端上茶具,一副女主人招待客人的样子,让他心里韫怒、排斥。
他深吸口气,让自己缓过情绪的顶峰,才抬眼打量这个女人。
柔弱,这是荀芳给明杭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他当时想,父亲真是老了,不然怎么会看上这样的女人。
这种只能依靠别人活着的女人。只有那种雄心褪去,安享晚年的男人才需要这种女人。
听话、顺从。既能解决年老的寂寞,又可以从她身上享受年轻时言出既遂的掌控感。
但荀芳将茶具放在茶几上,就安静的坐在一旁。明杭同父亲谈话,不着痕迹的观察荀芳。
安静,顺从。
突然,明杭心里陡然一惊。
他在荀芳始终低着头的姿态里,读懂了这个女人的难堪、紧张和胆怯。
她始终没有敢说一句话。这与明杭刚刚的猜测大相径庭。
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卑怯、懦弱快到尘埃里。
那时年轻,还不明白父亲的苦心。以及牺牲。
只是心里嗤笑荀芳的见不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