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和》 第1章 异常死亡 晨光熹微,凉风拂面。告别了沉闷湿热的夜晚,终于迎来最舒适凉爽的清晨。 街道上,人烟稀少。 光明修车厂里正热闹。 光明修车厂是海市的老牌子修车点。 从雨花区拆迁到现在,短短二十年,已经更迭了三任主人。好在每任主人接手时,都对其进行了修缮。 镀金的大门,砌满雕花大理石的院坝、花圃、台阶。白色花格地砖,落地窗,配空调的营业部。明厨明卫,干净透亮的食堂。以及厨房后面,灰扑扑、低矮破旧,佝偻着身姿的平房宿舍。 等明毅这个第四任主人接手它的时候,除了名字没变,修车厂整体呈现出一股新旧拉杂的混合风。 这让它看起来既新贵、豪华又带着本土味。 三伏天的清晨,凉风习习,天边浮现一丝圆弧的光晕。 蓝色车棚下,叮叮当当,是修车的声音。 院坝中央,一辆黑色轿车最为显眼。车身线条流畅,舒展。车窗明净,轮毂饱满,有张力。 低调奢华。一看就是好车。 很贵那种! 张正西装革履,面目精神,干净整洁。此时领带却被他扯在一边,西装裤膝盖位置也沾了一圈的灰。但他毫不在意,搓着双手,不时看向车底,那双噌亮的黑皮鞋踩在青灰色的混泥土上,来回走动。 大清早的,天气凉爽,他已经用袖子擦了几次额头的汗。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又趴在地面,向车底看。 扣扣扣的扳手敲打声有节奏的响起,平稳中透着烦躁。 张正将话又憋回去。 张正是明氏集团董事长的司机,平日里负责接送。 而他的老板,享有财富、豪权,历经几代,霸居华国财富榜榜首的明氏家族家主兼明氏集团董事长,明毅,现在正在车底亲自修车。 谁能想到!谁又敢想! 张正站在车旁,一脸天快塌下来的表情。 明毅作为修车厂老板,耐心、亲切、随和。修车厂在他手里短短半年,就已经从上一任老板一地鸡毛的状态发展成如今这样,和他本人有很大关系。 客户和员工都服他、信他。 因为,一看他,就是有能力。 更有钱。 明毅已过知命之年。少时曾参加过华**队的特训,这在明氏子弟里最常见,根据族规,明氏子弟必须成年之前接受一次特训洗礼。坚韧,令人信任的眼神,再配上他一张国字脸,雄壮的身材,举手投足的板正姿态,长时间位居上位的威势,会让人不自觉信赖、服从。 最重要的是,他那一身行头。裁剪合体的西服,不说质地昂贵,就说那手腕上圆盘银带的腕表。有人偷偷去找了那图案及款式的手表,知道价格后,默默的闭上了嘴。 我那个天!这得不吃不喝一整年才能买那个手表的指甲盖大小。问题是,明毅经常换着戴。 跟他们去菜市场挑大白菜一样。大小、圆顺,随便挑。 他们这老板,不简单! 扒在车辕上,低头弯着脖子看向车底,不时递给明毅大大小小工具的瘦小中年人,是修车厂的经理,陶乐。 这人是厂里‘三朝元老’,历经了三个老板。平日里也是他在管理这里。 因为私人原因,半年前,这个修车厂被明毅接手。 这是明毅众多产业里,或者明氏集团里,最显眼的一个。 如果可能,它本不应该出现在明氏家族长长的产业清单上。 天际,光晕的圆弧冒出扇形,凉风中开始夹杂着热气。 蓝色顶棚下,除了修车弄出的响动,没有人说话。 日头渐渐上升,金色的阳光渐渐移向了院坝的中央,等明毅满脸汗水的从车底出来时,这辆车也终于弄好了。 张正脚下踩着弹簧般,明毅刚钻出车底,他就蹦到跟前,将准备好的面巾双手递给明毅。 明毅一身灰白色阿玛尼西装裤和衬衣,不出意外沾上了黑乎乎的油垢、灰尘,还皱巴巴的。 疲劳、衣垢、尘满面。 张正给明家开了十多年的车,从没见过董事长这样。连额角什么时候偷摸冒出的几根白丝都不知道。 他将腰更加柔软的弯下来,头垂着。 更加恭敬。 “董事长,请喝水。”瞧着明毅草草擦完脸和手,张正赶紧奉上水。 “嗯。”明毅接过水,淡然的看着车。眼神满意,又不满意。 张正知道。车修好了,但是人没有接回来。 董事长,是落寞的。 这车大半月前就停在修车厂,谁也不准碰。直到今天,董事长才亲自来修。 折腾一圈,辛苦就辛苦吧,好在修好了,董事长心情能好点就行。 陶乐看了眼张正,见他一脸担忧又紧张的看着明毅,心里疑惑又鄙夷。像个奴才样! 不过转眼,又释然。 如果我能在这样的富贵豪族家里上班,领这样的工资,这样的派头,我也乐意的很。陶乐想。 哪怕在那样的家族里扫地,当个园丁都成。 明家的司机,那不比公务员强。他暗讽着。 难怪大家都挤破脑袋想给有钱人跑腿,卖命。 还心甘情愿。 不过明毅这人有些不同。就拿着修车厂的前几任老板来说,没有一个这么和善。有人味儿。明毅不看轻人。也不对人吆五喝六,更不将修车厂的工人放在天秤上,称斤估价。 当然,他猜测以明毅的身家,就更不必。 陶乐想,这估摸就是上层社会的体面,那什么矜贵修养之类的吧。 反正他前几任老板,没一个这样。这样将工人当人。 就算只看这方面,他也愿意给这样的老板干活。 陶乐止住自己平日里同工友们对富人一连串的吐槽讥讽用在明毅身上。 陶乐知道明毅心情不好。短短半年接触下来,他观察到,一般心情不好时,老板才会来这里逛一圈。 今天开始折腾车。 老板车多。车换着开,司机都有好几个。张正是最常见的一位。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陶乐想。普通人一辈子都没法拥有的东西,在这些有钱人的眼里就跟阿猫阿狗一样随意。 他更加好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烦恼? 那得是多大的事! 陆续又进来几辆需要修整的车,修车师傅们有序的接待、修理。明毅坐在棚下,慢慢喝着水,张正站在身侧随时待命,陶乐时不时的说两句,打发着时间。 太阳挂在天上,热气蔓延,熏得人烦闷。 打破沉静的是来自大门处整齐不一又紧凑的脚步声。 一群身穿黑色巡逻防护服,手拿防护盾的特警冲进来,将院坝和营业部围上,后面跟着几位身穿便服,面目严肃的男人,正大踏步走来。随同的,还有有附近辖区的派出所同志。 院坝里和车棚下作业的工人不得不停下,看向这群人。 “你是明毅?”一位自称刑警的人拿着一张纸,视线在人群里转一圈,很快就锁定明毅。 “我是。”明毅答。 那人看了眼明毅,再对着手中的纸张凝神,确认了什么,点点头,说“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张正从那刑警来时就皱起眉:这个二愣子,不会是新来的吧。政法商界,还有谁不认识明家的家主! 等这人真的不客气要带走明毅,张正就急了,但还没张口,就被明毅拦下。 这人年轻又脸生,应当是新人或者基层人员。但是,看这阵仗,应当是有点背景。而且,似乎真的有事,涉及到他。 到底是什么事? 明毅被带走,连衣服都没有来的及换。 陶乐站在修车厂金色的大门下,看着警笛声乌拉乌拉的远去,厂里的工人都返身进厂里继续修车,少部分人眼带忧色的看向车消失的方向。 前几任老板也是被带走的,员工们已经习惯了。 至于明毅,他到底才接手修车厂半年,即使他是一个好老板。 再说,这样的有钱人,最后怎么都会被捞出来。 与其担心他,还不如担心自己的饭碗。 明杭接到张正的电话,赶到雨花区某局。应付完几轮交流客套后,他才进入接待间,一眼就看见他爸。 没法。明亮几净的接待室里,明毅那一身皱巴巴的西服,以及脸面上的污垢颓废。 太显眼。 荀芳死了。 明毅被被警带走,原因就是荀芳那个老女人死了。死在出租屋里。 死因不明。 属于恶性死亡异常案件。 虽然很快经过询问以及派出所走访,死亡确实与明毅无关,但对于明家而言,属实被冒犯。海市警界一把手亲自送明毅出来,以表歉意。 但明毅状态很不对。 他在为那个老女人难过,很明显。 父亲在为那个女人难过。 明杭脸色更加难看,似乎悲愤,又似乎抑郁。 久不见面的父子两沉默。 最终还是明毅开口。他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脑袋搭在肩膀上,疲累的垂下。这个雄壮高大的男人在这一刻很颓败,但他一开口,明杭转身就想走。 “你芳姨走了,留下一个孩子。” 明杭身姿挺拔,气茂轩昂,他充分结合了明毅身体素质上的高大,眼神坚毅,五官刚硬又带着柔和,隐隐透漏着属于母亲杭溪的秀美、矜贵。 这个年轻的总裁,明氏家族未来的家主,坐拥名利权势,本该风化正茂的年纪,此刻却无奈、沉怒又伤心地看着身旁这个给他血脉,让他崇拜,尊敬无比的至亲。 一室寂静。半晌后。 “就不能将她送去寄养或者福利院吗?”明杭问。 “不行,这孩子眼睛不好,送哪都不合适。”明毅说。痛苦的闭上眼。 明杭一窒,想起母亲杭溪临终时那双灰败的眼。 他脚跟在地上碾了几圈,抬头看向清冷的走廊,片刻后说:“行,您想养,就养着吧!” 这是作为人子最后的妥协。 明毅眉眼一松,看着眼前的儿子,眼神发亮带着欣慰,又低下头,闭着眼。 是他有愧于妻子,也亏欠孩子。 明毅去处理荀芳的后事,送她最后一程。 第2章 恋人重逢 夏日明媚,远山起伏,蜿蜒不见尽头。 回程的路上,明杭已经平复心态。 车窗外,明亮的阳光普照大地。亮得刺眼,衬的人心里荒凉。 其实父亲更爱自己这个儿子,胜过那个女人。 只是人啊,明杭想。总是委屈这头,保全那头。 父亲对自己和荀芳是这样。对家族和母亲更是。 或许在外人眼里,明毅是坚韧可靠,伟岸挺拔的男人,是员工的好老板,集团的好领导,家族的掌权人。他确实是这样。 直到遇到荀芳。 十二年前,杭溪患了脑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虽然一直化疗,但脑瘤还是压迫了眼神经,导致失明。最后,人,还是走了。 那时候明氏集团早已全权把控在手里,但明毅依然重心在集团和家族事物上,很少陪伴母亲。 他那时候不理解,但母亲总是笑着安慰他:父亲忙。 母亲和家族,父亲终究选择了家族。 那时候明杭十六,失去母亲的彷徨和痛苦,让少年早早独立起来。短短一年后,就有无数的人来为明毅做媒,曾经亲切的叔伯、熟识的长辈,就像忘记了杭溪曾经这个人,笑容满面的同明毅谈论着待选的新妇。 四十男人一枝花,明毅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正值壮年。 但看着少年模样的儿子,眼里带着倔强、愤怒以及不为外人所见的心伤,明毅拒绝了各种让他续弦的声音。 一直独身,直到遇到了荀芳。 荀芳不老,也不丑。相反,她艳若桃李,姿容无双。但常年的愁苦,丈夫的不着调和张扬,给这个女人增添了一分我见犹怜的柔弱、彷徨。 那是一个深秋的清晨,薄雾萦绕,金灿灿的银杏落叶铺满安静悠长的小道。 明毅刚结束了一场酒会,他抽着一支烟,欣赏这寂寞又冷清的晨景。 商场上尔虞我诈、推杯换盏似乎远去。世界都变温顺可爱。 脑子正清净。 却不想碰到一场痴女负汉的戏码。 “你能不能不要再来找我!” “烦死了!” 明毅站在角落,脸一侧,眯着眼,就看见一男一女。 男人脸色十分不耐,双手一摊,痛苦的朝他对面的女人吼。 指尖的香烟悄无声息的冒着圈,在这样的深秋里,十分衬景。 明毅旁观着。 “你……别这样。”男人的表情和怒吼声让女人一怔。片刻后才轻声说道。飘在空气里的声音沁着一丝受伤和难过。 男人背过身。 明毅微不可查的砸吧嘴。 女人背对着他。穿着黑色绸缎丝绒旗袍,身姿纤细。窄肩微缩,苍白的侧脸垂着,露出小巧的耳垂。那一节细腰软塌着。明毅的视线在那腰间褶皱处一晃而过。 “回家吧!我们回家吧?”女人半饷后说道。见背对着她的男人沉默,试图上前拉住男人的袖腕。 沉寂的氛围,因为这举动彻底爆发。男人忍受够了,闪过身,迅速扯开衣袖,转身对女人用力一推。 头也不回的离开。 香烟的味道被风一吹,夹杂着寒冷和草叶甘香,飘散在薄雾湿冷的清晨。 清冷、苍败、呛人。 明毅视线落在近处沟壑纵横的树干上,他抬手拿住唇边的香烟。 红点猩亮。 烟雾静静在这一角缠绕。 低泣声隐约。 在这样的深秋早晨,听着总是让人无端感到萧条,悲凉。 这样的女人太过柔弱,美则美矣,但只适合养在温室。 看样子,还缠人。 麻烦。明毅想。 直到这个凄婉、柔弱,眼眸里带着泪水的女人扬起一张瓷白又美丽的侧脸,眼神眷恋又绝望地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男人离开的方向。 明毅才正眼,眉间闪过折痕。 时隔二十年。 这是明毅第一次见到荀芳。 第二次见面,是在冬日的一个雨夜。美丽柔弱的女人惊慌的闯进医院,怀里抱着被雨水打湿透的小女孩。 小女孩高烧,又淋雨吹风,医生一脸怒意,但见了女人的模样,又生生克制住,板着脸,招呼护士赶紧给病人换一身干净的病号服和床位。 明毅被一大群医务领导和投资人围在走廊的一角,医院的院长是个有野心,肯干实事的人,不然他也不会被对方千方百计留住。 女人脸色苍白,眼神惊慌,黑湿的长发紧贴在额头和脸颊上,狼狈又无助。她紧咬嘴唇,双手紧握,骨节发白。忍不住寒冷一般,双臂抱紧自己,双眼黑黢黢又执拗的看向病床上的孩子。 直到小女孩病情稳定,医护离场,她才颤颤巍巍的靠在铁架床脚,滑坐地上,双手颤抖。 泛白的嘴唇渗出血珠,长长的楼道里响起克制的低咽。 女人在掩面啜泣。 白炽灯打在地面上,映照着这一团颤抖的阴影。 隔天,明毅就清楚了女人的经历。 可怜的女人,丈夫嗜赌成性,女儿幼小。她孤苦无依,只剩哀泣。 据说那一晚,那丈夫最终彻底抛弃了女人,跟着一群酒肉朋友到海外挣洋钱。结果还未漂洋过海,就被风浪拍死在海里。 女人伤心欲绝,疏于照顾年幼的女儿。等发现时,女孩已经烧得不省人事,意识不清。 好在命保住了,就是眼睛坏了。 明毅看着手里薄薄的几页纸,眼神复杂。 特别是吴志那两个字上,视线停留许久。 下属恭敬的退下,徒留他一人静静的坐在那里。 荀芳。这个女人,他有印象。明毅望着窗外,冬夜里,细雨伴随着寒风,飘飘洒洒。庭院里,路灯暖黄的灯光照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那股湿寒凉意隔着玻璃窗浸透进来。 二十年多年前,明家和杭家联姻。作为家中独子,自然该承担起这责任,无可厚非。 偏偏那时候,年少。 自然多情又情真。 荀芳是明毅去一个同学家里玩遇见的。这姑娘皮白腰细,正是他喜欢的那款,特别是那双柔媚的双眼,看人的时候吧,总想弄哭它。 最绝的是,荀芳意外的天真纯净。 为了避免麻烦,明毅化名吴志,几番追求下,自然抱得美人归。 按照正常情况,过一阵,这就是他前女友之一。 赶巧,那时候明家需要和杭家联姻。 他不得不放弃当时的女友,这种被迫的离开,总带着一丝无奈。 无奈代表不甘。 那种感觉对他而言,还是第一次。 自然,印象深刻。 这个当时的小女友,也伴随着这种不甘潜藏在记忆的一角。 医院里。 “妈妈。” 没有人回应。 小女孩从被子里伸出手,往旁边摸了摸,冰凉凉的。她挣得大大的眼睛缩小了一些,明明无光的瞳孔,无端让人感觉到里面的失望。 她将手放回被子,翻身,双眼无神的对着窗那面。 她似乎知道自己什么结局,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结果。 平静的让人看了难受,让那女人本就憔悴苍白的脸,近乎透明。 怎么瞎的不是自己?这是那女人在无人处时,颤抖着说出的话。 似乎在问自己,问老天。 语气绝望,带着窒息般的愧疚和哀求。 阳光透过玻璃,撒在无人在意的楼道转角处。柔顺黑亮的发丝被随意的扎成一团搭在后背,随着女人掩面的动作,滑落在胸前。美丽的蝴蝶骨随着哭泣声,凄美地印在后背上。 那张白的透明的脸庞上,泪水打湿,在阳光里像珍珠般发着光。眼眶里含着的泪水,像清晨那滴将落欲落的露珠。 凄美、无助、动人。 柔弱的让人想保护她。 明毅从楼上缓步向下,转角就看见这一副画面。 他猛吸了口烟,扔掉手里的烟蒂,在地上狠狠碾熄了才算。 或许是女人的无助、凄美引起了明毅的怜悯之心,生了怜爱之意。他在这个无人所知,无人所察的时刻,动了心。 像多年前那样,一眼就被吸引。 明毅是个心口合一的人。将小女孩安排进了单人间病房,这是他作为医院大股东的权限。明氏家族传承百年,说一句富可敌国也不过分。 何况,明氏集团投资遍布世界,涉及各行各业,现在财富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这家医院就是投资之一。 “谢谢您,吴……明先生。”荀芳局促的将头发别在耳后,双手不安的搅动着。 明毅看了眼纤柔的手指,落在荀芳精致面庞上,斜眼从那双红唇上一划而过。 时隔多年,首次见面,没想到自己这样的狼狈,落魄。 荀芳将头低下,有些紧张。似乎动了动嘴角,又咬住唇。长长的眼睫毛颤抖着,在眼睑下留下一层淡影。 明毅自然注意到。 没有指责,没有愤怒。甚至带着丝丝讶异过后的惊喜。 他有些意外又似乎不意外。 来自头顶长久的凝视,让荀芳不自觉的低头 “这孩子需要马上出国就医,不然错过时间,眼睛就真毁了。”明毅说。 “嗯……。”荀芳低着头,表情难堪。手指捏得发白。 她知道,可没钱。 多么悲凉又绝望。 “我有一笔闲钱,可以先借给你。”明毅说,“无论如何,孩子的眼睛总得治!” 荀芳新寡。 照理说,应该和陌生男人保持距离。何况是多年前的‘旧识’。但现在丈夫骤然离世,女儿幼小,又急需医治。 她孤立无援,彷徨无措。 明毅的提议和援助几乎是卡着脖子的救命钥匙。 她很心动。 但……这人是明毅。 那个多年前抛弃她,甚至连真实姓名都没透漏给自己的人。 或许现在这个名字也不一定真。 荀芳低着头,盯着光洁的地面,余光里那双黑色的皮鞋静静的等着。 但……荀芳无法拒绝。想起孩子。 荀芳抬眼看了眼明毅,紧紧交握的手指发凉。 一个男人,愿意在金钱上主动帮助一个女人,一个寡妇,这意味着什么? “谢谢明先生。”荀芳答复。 明毅很满意的笑了。 漂亮的蝴蝶终究落在了沾满蜜糖的蛛网上,不做徒劳挣扎。 就这样,小女孩被送往国外就医,钱花了不少,眼睛医治很成功,会随着年岁慢慢变好。 荀芳就这样和明毅住在了一起,像夫妻一样。 明毅除了名分不能给她外,其他的,她想要的,都得到了。 固然委屈,但至少让她心安。 她年少时被明毅惊艳,痴心情真,最后明毅却抛弃了她。 但那时候年少,还有父母疼爱,家资颇优,还有转圜余地。 后来嫁给郎英才,婚后也曾甜蜜过一段时间,但随着父母离世,家产骤减,贴心的爱人也面目全非。 她实在过怕了天天哀求丈夫、日日期盼他归家的日子。如今,只想安稳地过日子,将女儿抚养长大。 婚姻的那张纸,就像它本身那样,轻飘飘的,靠不住。 什么都靠不住。 第3章 那个孩子 美丽的蝴蝶被养在精心装饰的花园里,享受日光和花蜜,煽动着翅膀,翩翩起舞。又恢复了灵动可爱的模样。 就是失去了自由。 但这,对于经历过风浪和凶险的蝴蝶而言,对外面的自由反而避之不及,花园成了最庇护她的港湾。 荀芳脸颊饱满,气色红润,整个人透着安稳和满足。 她是快乐,幸福的。 明毅并没有同荀芳扯证,像时兴的年轻男女一样,同居生活。财产也在决定同荀芳在一起的那天,找律师和家族长辈见证下做好了移交,他死后,明杭是唯一合法继承人。他只给荀芳留下了小小的一笔钱财,以防自己先走,这钱足够她养老度日。 妻子离世这些年,明毅有过情人,也有过短暂固定的情妇。这些女人要不是商业手段,投资对象献上,要不就是主动缠上来的。他挑挑拣拣后,留下一些。 不过是为名为利的人。 但派遣寂寞,解决需求,于他而言,足矣。 不过各取所需。 荀芳不一样。明毅同荀芳那8年,仅有她一人。 几乎和夫妻一样。 但也是,几乎。 儿子和喜爱的情人,明毅选择了儿子。 明杭那年20岁,杭溪已经离世三年,母亲温柔的脸庞成了记忆里的剪影。 父亲找到合适的人,他不反对。因为不仅财产,父亲还将一切都留给了他。 他和那个女人不会领证,更不会有孩子。这恰到好处的保护了明杭可怜的自尊,及脆弱的情感防线。 从那以后,明杭一年到头,也会去那里坐坐。父亲脸色红润,气态稳健,属于母亲离世后那几年的冷硬暮色,渐渐褪去,烟火气又重燃。 父亲被照顾得很好,这就足够了。他宽慰自己。 日子平顺的一天天滑走,平安无事。 但谁都没想到,郎英才,荀芳死在海难中的那个丈夫,他活着回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知道荀芳跟了明毅后,郎英才并没有要求曾经的妻子归家,反而默许了这事。更令人意外的是,坚持要同明毅分开,反而是荀芳。 “你确定要搬离这里?”明毅沉着脸问。他这样强势的人,这样问,熟悉的人都知道,明显是在挽留荀芳。 “嗯。”女人轻点头。没有抬头看明毅沉的出水的脸。 荀芳和明毅一起生活了八年,她来时脸色苍白,弱不禁风,还带着一个拖油瓶。离开时脸颊丰腴,姿态优雅。这是常年被富养出来的。 就这样,荀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明毅。 这就是个白眼狼!张正私下里嘀咕。 明杭也认为是这样,但看着父亲落寞的神情,他终究没开口。 走就走吧,谁离了谁,不照样活。他想。 可哪知短短半年,那个女人,就死了呢! 半个月后,明杭又接到一通电话,是陶乐打来的。等他风尘仆仆的赶到光明修车厂后,就看见半洋不土的大门下站着的陶乐。 明毅的电话打不通,好在当初留下了备用联系人。 “人在后面巷子里。” 陶乐向前走,回头对明杭说。 他这是第一次见到明杭本人 ,一眼就认出这是老板儿子。两人太相像。 只是明毅增添了沧桑和厚重,明杭更加俊朗坚毅,贵气。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陶乐连攀附关系的心思都省了。 明杭看了一眼他:这人有自知之明,似乎明白爸爸将修车厂交给他打理的原因。 两人往前走。 “我也不知道这孩子同老板有这关系。早知道就多照顾一点。”陶乐回头说。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荀芳当初租那房子就是他家的。 只是房子太老了,周围的环境也又乱又脏。他除了收租,很少去那里面转悠。 想不到那妇人居然同老板有这样的关系。当初荀芳找他租房子,他还以为是哪家的情妇,但想想又不对,谁来这样的地方包养情妇,还带一孩子的。 不过荀芳确实漂亮。陶乐想。难怪老板那么有钱,还来接手这破修车厂。 都是为了她。 可惜死了。陶乐心里替荀芳遗憾。 “老张呢?”明杭问。 “张正?不知道,联系不上。”陶乐摇头。 陶乐有些尴尬的搓着手,侧着头交待着自己知道的信息。两人穿过院坝,绕过营业厅和厨房,来到后面低矮佝偻的平房。 “就在前面,转弯就到了。” □□窄昏暗的巷道里,陶乐在前。他人长得瘦小,灵活熟练的穿梭在巷道间。明杭在后,面色不变,不紧不慢跟着。矜贵从容。 地面和墙壁污垢斑驳,角落里随处可见踩扁的烟头,阴暗潮湿的青黑色的青苔。 风一吹,整条巷子都流窜着一股地下水道腐臭的味道。 陶乐担心贵公子忍受不了,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明杭。明明他也是来帮忙引路的人,怎么反而生出一种折辱了贵公子的愧疚感。 真是见鬼了。 “就是这里了。”陶乐说。终于到了。看把他紧张得,跟有钱人打交道就是累。 明杭站定,举目四望。 这一片都是老城区,放眼四周,都是灰墙土瓦,随处可见违规拉线。 黑色电线被随意的挽成一卷挂在墙上。电桩上。 灰色的天际下,这些在空中交叉混乱,密不可分的线路像一团团解不开的线团。 视线回到面前的民房,明杭在门上看了几眼,两块木板简单拼凑在一起,几颗弯曲黑色的铁钉暴露在缝隙间。 推开木门,光束倾斜在地面上,落下四四方方的光晕。空气里跳跃着尘埃,屋里一股冷寂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同闯进的热气一撞,一股霉灰味就若有若无的飘在空气里。 明杭顿了一下,眯着眼,似乎适应了屋里的明暗,才低头弯腰,踏入了房间。 房间很简单。东北角挨墙安置着一张床,旁边放着一个淡黄色的床头柜,两层。底层抽屉是空的,只剩上层抽屉要掉不掉的卡在那里,屉盒掉了一半在外面。像喝醉的人,摇摇晃晃走着路,随时倒下。床角是个行李箱,上面放着几件衣物。 明杭转头。紧挨门边的是窗户。一张泛油光的暗黄色折叠桌抵墙挨窗,一把掉漆的铁皮靠椅孤零零对着窗户摆放,上面的坐垫斑驳,中间裂开一道口子,露出泛黄的海绵。 桌上放着少的可怜的简陋餐具,有些还沾着污渍和油垢。 很难想象那女人在这里生活了大半年,在这样的环境。明杭想。她还拖着一个孩子。 明杭从没有关注过荀芳。自然不清楚她的生活环境。 何况她后来自己离开。就更不值得留意。 当初助力将修理厂这一处格格不入的产业报上来时,他有些印象。得知是父亲同意的,就没有再过问。 没成想,还是为了荀芳那个女人。明杭想。但看完这里,他又明白了为什么。 反而荀芳的隐忍和坚决,有些让他诧异。 陶乐站在门外,有些不敢进去。 里面刚死过人。门口和墙角虽然已经打扫过,那些缝隙、沟壑里还是有红红黑黑的残留灰烬。他有些怕。 作为房东,本来遇到这种事,是晦气的,应该气愤的。但是明毅给了他一笔钱,是足够买一套新房的赔偿,而且这旧房,依然归他。 说不定忽悠一些外地人,还能卖出去,又小赚一笔。 因这倒霉事产生的烦躁感消散。陶乐甚至庆幸。 庆幸后,又愧疚。自己居然和那些见利忘义的有钱人一样,差点丧良心。陶乐想。 不慌不忙的愧疚下,才想起联系明毅。 “你说的人呢?”明杭站光晕里没动,盯着桌面。话是对身后套陶乐说的。 “一直都在这里啊!” 陶乐也纳闷,明杭不解的转头。 “就是那个小孩,那小姑娘吧,她好像眼睛不好,一般不出门,都在这间屋子里啊。”陶乐抓抓头,有些紧张,探头往屋里看,又缩回去。 他没撒谎。只是具体情况真不是很清楚。 不是他不想特别照顾,主要是吧,那小姑娘不大不小,他一个男人,不方便不说,也实在不知道怎么照顾。 “怎么今天不在?奇怪!”陶乐瞄了几眼明杭,嘀咕着。忍不住上前。 那孩子可怜,可别在他这里出了什么事呀! 明杭半晌才反应过来陶乐说的什么意思,他连荀芳那个女人都不在意,何况是那个小孩,他完全忘记了那小孩眼睛的问题。 看着桌上留着油垢的餐具,明杭沉默。 陶乐正眉眼闪烁,紧张如何开口,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细微摩擦声。 还不等两人反应,‘嘭’的摔地声刚落,‘哗啦’水流撒在地面的声紧接而来。 明杭转身出门,陶乐还愣在原地。 屋外,狭窄破败的巷道里,橘色塑料脸盆倾斜在地,旁边是一片湿漉漉的地面,水流顺着地面冲刷出一条痕迹,带走在地面上不知道存在多久的灰黑色泥浆,灰尘,杂屑。 女孩匍匐在地,片刻后才有了反应。 她起身,安静的跪坐在地面上,折叠着衣袖。黑色的泥浆顺着袖管流淌在白皙的手腕上。 她安安静静的,中途还用手背整理贴在脸颊上的头发。 等女孩摸着旁边斑裂青苔的墙壁站立时,明杭才注意到她脚下有一截凸起的石坎。 手肘和掌心破皮,膝盖和小腿棱骨最严重,丝丝血迹从脏乱灰黑的伤口争先恐后的冒出,血珠顺着皮肤上的污水点点滑落。 她眼睛不好。 这话父亲对他说过,陶乐也说过。 明杭想起。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又沉默。 直到现在,他才对这句话有了真实的认识。 其实他以前见过这孩子。 大概七八年前,荀芳和父亲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 他那时候去看望父亲,荀芳从茶水间端上茶具,一副女主人招待客人的样子,让他心里韫怒、排斥。 他深吸口气,让自己缓过情绪的顶峰,才抬眼打量这个女人。 柔弱,这是荀芳给明杭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他当时想,父亲真是老了,不然怎么会看上这样的女人。 这种只能依靠别人活着的女人。只有那种雄心褪去,安享晚年的男人才需要这种女人。 听话、顺从。既能解决年老的寂寞,又可以从她身上享受年轻时言出既遂的掌控感。 但荀芳将茶具放在茶几上,就安静的坐在一旁。明杭同父亲谈话,不着痕迹的观察荀芳。 安静,顺从。 突然,明杭心里陡然一惊。 他在荀芳始终低着头的姿态里,读懂了这个女人的难堪、紧张和胆怯。 她始终没有敢说一句话。这与明杭刚刚的猜测大相径庭。 这个女人,在自己面前,卑怯、懦弱快到尘埃里。 那时年轻,还不明白父亲的苦心。以及牺牲。 只是心里嗤笑荀芳的见不得光。 第4章 重回明家 走出宅子时,他遇见了荀芳带来的那个孩子。 安静、柔弱。同屋子里那个女人一样。明杭下意识的皱眉。 花园一角的林荫下,她乖巧的坐着。大大的黑色护目镜遮住了白皙小巧的脸庞,似乎无聊,或者享受静谧,她抬头仰望林间树梢。 小小的身影在幽静的花园里,安安静静的坐着,乖巧又可怜。 后来过了几年,在一次酒会上,一个年轻人在饭桌上调侃他父亲的情妇,“你们不知道,那女人在我爸和我跟前,面如死灰。后来再见面,她见我就跟猫见了老鼠一样,灰溜溜的。” “之前的威风也不知道哪去了!” 年轻人眉眼都是笑意,又带着些微疑惑。在座的都稍比他年长,有人看了那年轻人一眼,抖了抖烟灰,说: “你父亲肯定选你啊!她一个野路子来的货色,怎么有底气跟你这正宫娘娘嫡出的少爷比。你才是根!” 一针见血的指出原因。 他那时候才恍然。 他的父亲,真真切切的关爱着他,维护他的利益。 胜过一切。 小巷里。 女孩静静倚墙,似乎在等疼痛缓过去,也可能在憋着委屈。 意料中的落泪或低泣没有出现。 她居然不声不响,没有哼一下。明杭忍不住上前一步。长长的黑影投在斑驳裂开的地面上。 女孩一惊。转身,满脸紧张又防备的看向他这里。 明杭停住脚步。 像一只受惊的小猫。 脏兮兮,惨兮兮,独自舔舐伤口的小猫咪。 美丽、柔弱、乖巧。 原来自己与明杭第一次见面,是在这里。郎谕想。这么早。 她努力睁大眼眶,想看清对面的人。 眨眨酸涩的眼。可惜都只能看清一个轮廓。 居然回到了这一年。郎谕回神。 前几日从出租屋里醒来,她恍惚以为在梦境。但空气里的霉灰味,屋子里的破烂陈旧,一切又如此真实。 直到陶乐前来给她送饭,看着这个黒瘦,眼神闪烁的中年人。她猛然想起,这是曾经的房东,这里是曾经暂居过的出租屋。 这年她刚15岁。 荀芳死在这年,不久后,自己会被接去明家。 似乎,上一世,来接自己的是个司机。 郎谕眨眼。 明杭一顿。女孩脸庞白皙,五官精巧美丽,那双黑如星耀的双瞳正凝神看着自己。 她在努力看清自己。脸庞上有丝疑惑。明杭想。似乎在辨认什么。 难不成还记得自己?明杭不可思议。再细看,才发现对方瞳孔里没有自己的影子。 她看不见自己。 而自己,应该是吓到她了。他想。 但是她的伤口需要上药。还有更换衣裙。 明杭为难的站在原地。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摔成这样了?”陶乐从屋子里出来,又一惊。他迅速撇了眼明杭,道“你眼睛不好,就跟平日里一样,待在屋子里就好。” 他的声音打断了女孩的凝视。 “陶叔。”女孩开口。轻轻软软的。 “来来来,先到屋里去。”陶乐捡起地上的塑料盆,对女孩说。 屋里什么都没有。 陶乐重新去巷道尽头接了一盆清水,伤口被简单清理一下。 没用流动的水,没有碘伏、酒精棉纱等基础的医用品。明杭皱眉。 女孩安静的坐在那张铁皮椅子上,头低着,侧脸在金黄的阳光下,度上一层柔软的涟漪。 屋子里一时静下来。 陶乐作为两边的‘中间人’,率先开口。 “那个,丫头啊!”陶乐摸着头,不知道怎么称呼郎谕,有些尴尬的指着明杭,“这是来接你走的人。你一个小孩,在这里活不下去的。跟他走吧。” 女孩还是低头。她扳着手指,白嫩的小手心已经肉眼可见的红肿。 不知道是太小,不知道呼痛,还是已经习惯。 现在又没了唯一的亲人。 实在令人唏嘘。 我妈妈呢?女孩问。 屋里的两个男人都沉默。 这时明杭开口,道“你明伯伯已经处理好你妈妈的后事。”明杭一顿,用词太敏感,见女孩没反应,才又继续“他现在顾不上你。由我来接你,回明家。” 女孩沉默。 “还记得我是谁吗?”明杭又问。 女孩抬头,认真的看他。明杭皱眉,但女孩眼神清澈,眉眼柔和,眼底湿意一闪而过。 “知道。明杭哥。”她答。 明杭一愣。既是惊讶于女孩的记忆,还有她自然的亲近感。 像是相处许久的亲人般。 “叫什么名字?” “郎谕” “多大了?” “15。” 明杭带着郎谕去最近的诊所处理好伤口。 诊室外面,一大一小,一问一答。 “吃饭了吗?” 郎谕摇头。 “我带你去先去换身衣服,再吃饭,走吧。” 明杭说完起身,提脚就走。察觉到身后跌撞着跟上来的身影,又放慢了脚步。 明杭从公司附近的住所搬回明家。 家里老弱病残。 他实在不放心。 明家的宅子是清朝末年的老宅,一直到现在,都很好的保留了宅子的古朴、大气、庄严,处处可见精致典雅,即使历经飘摇,依然被保养如初。 宅子外是露天喷泉和花园,沿着四季如春的花卉小路,穿过松柏回廊,就是明家主楼的大门。 郎谕站在大门前,眼前有模糊的轮廓,有人来搀扶她,一路上五颜六色的虚影让她熟悉得热泪盈眶。 就是闭着眼,闻着空气里的花香、水汽,脚下路面的触感,耳边的风声、水声,她都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 这里,就是她的家啊! 郎谕住进了明家,主宅的三楼。 摸着熟悉的床尾,房间里光线柔和、偏淡,她看得更加清晰,驻足片刻平稳心境后,慢慢走到窗户边,一抹淡绿冒出了头。 郎谕用手轻轻触碰一下,稚嫩的树梢轻轻在窗下摇晃。她记得离开明家那年,这树也只是慢吞吞的窜高了一截,刚好遮住了窗户。 这颗笨树,现在还这么小。郎谕不可思议的想着。 旁边同一批的已经长出树冠,颜色也更浓,变成深绿,只有它树干纤细,营养不良似的。 就像她一样,笨,不开窍。 但在明家的庇护下,依然长大成人。 “不喜欢?” 门口熟悉的声音让她手一颤,郎谕低头看着手指尖淡绿的叶子,伏在褐色花纹的窗柩上,似乎回神般,缓慢的直身,侧转。 这次,她沉着心,久久直视那张记忆里的脸。 清晨柔和明亮的光线从窗外撒进室内,铺满一道亮色的光路,蔓延到门口,落在高大挺拔的男子脸上,度上一层洁白的光晕。 以及他审视的目光。 被这目光一刺,郎谕发散的思绪回笼。 现在她同明杭一点不熟悉。郎谕想。甚至明杭对自己,还可能带着反感吧。 郎谕摇头。 她背对着光,站在阴影里,低头。 “没有,很喜欢。”顿了顿,又轻轻说了声“谢谢。” 语气粘糯,带着依恋,小心。 这里是明家的主楼,是主人居住的地方。 她到明家的第一天,就是这栋宅子的主人之一。 不是客人,更不是寄人篱下的可怜虫。 如此明白的道理。 可是,那时候的她不懂。 上一世,自己刚到明家,被管家带到这里。看着卧室、家具。深沉、暗调,寡淡又清冷。 那时她想,这一看就不适合女孩子,肯定被临时安排进随便的一间房。 殊不知住进宅子的第一任明家家主时,主家的卧室就是这样。一代代的明家人已经习惯。这些装饰都是由原木珍稀木料打磨而成,是居家养体的不二之选。一些刚富起来的人甚至特意将新的木料特意做旧,就是为了追求这样的风格。 但那时候,她只看见枯燥、敷衍。骤然失去母亲的彷徨、敏感,在陌生的环境下,种种情绪激涌。 她第一日来到明家就和管家、佣人发生冲突。甚至对明杭冷嘲热讽。 她那时都干了些什么啊!郎谕闭眼。心中自嘲。 少女的脸颊一大半隐藏在阴影中,只有低头的那一刹那,明亮的脸颊眼尾一角似乎闪烁着晶莹。 明杭审视的目光一顿。 “下楼吃饭,走吧。”他说。 回廊处的灯光明亮不刺眼,这样细小的变化透着对郎谕无微不至的关爱。 郎谕的眼睛不好,光线太亮,她只能看见模糊的重影轮廓,只能在光线柔和,亮度适宜的地方,她才能看清。 顺着扶手,她一步一步走下,前面的明杭偶尔回头看她一眼。 郎谕踩在光滑平整,闪着光亮的阶梯上,又想起那时的自己。 那时候自己满心怨气又自艾自怜,认为明家将她安排在三楼,就是看她眼睛不好,故意为难她、羞辱她。但她又不敢说出口,只能日复一日地憎恨明家。 憎恨!没错,她那时候就是憎恨明家。 讨厌明毅,厌恶明杭,又每日扮乖作巧,敢怒不敢言,却日日享受明家的呵护。 又来了,又是这幅样子。一副……自责到死的样子。明杭想。到底什么事能让女孩这样难以释怀。 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一张稚嫩的小脸上,本能得让人不忍。 是因为她妈妈?明杭猜测。 想起自己母亲离世后那段日子,明杭微楞。片刻后,眼神柔软。 如此乖巧,顾念亲情。不会是个坏孩子。明杭想。 给她一口饭吃,一个容身地而已。也没什么不可以。 第5章 客死异国 半月后。 “你们吃。”明毅擦着嘴角,对左右两边的郎谕和明杭说,推开椅子离开。 荀芳的死,还是让明毅难过。虽然她的本意不想这样。 初衷是为了报恩。 郎英才是什么样的人,荀芳是最知道的。这个柔弱又美丽的女人,看着突然活着回来的‘亡夫’,不亚于见着鬼。 郎英才比鬼可怕。荀芳本能的躲在明毅的身后。 可是她躲不开,因为郎谕。 “好好把我们的女儿抚养长大。”郎英才这句话如同噩梦,让荀芳食不下咽。她想将郎谕藏起来,不让双方见面。 很长一段时间,荀芳都不让郎谕上学。 “妈妈,为什么你总是在害怕?”稚嫩带着疑惑的声音像一把刀,剖开了荀芳的心,最纯洁的语言揭开了最恐怖的帷幔,露出了里面的魑魅魍魉。 荀芳蹙眉,眼带忧色和不忍,蹲下身,手拉着郎谕的小手。不知道该怎么说。 “明伯伯可以保护你。别怕。”孩童的话像一道惊雷砸在头顶,拨云见雾,荀芳明白了自己的恐慌和担忧在哪。 冬日里,寒风凛冽,荀芳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为什么保护她?因为有人伤害。 为什么伤害?因为有利可图。 利从哪来?结果不言而喻。 从那天后,荀芳就闹着要搬离葵园。最终死在了小巷的民房里。 明毅知道荀芳离开的原因,所以接到她的死讯,才抑郁不能自解。 明杭在荀芳死后几天里,也明白过来。 看着书桌上的那一碟薄薄的纸张。 他对父亲更加愧疚。 以明家的财力和地位,小小的郎英才,想算计明毅,无异于浮游撼树。 这么浅显的道理。但荀芳不知道。 荀芳感恩于明毅的庇护,所以离开了他。 而明毅为了维护儿子,至始至终。没有透漏一点,没有退一步。 即使他很喜爱她。 酷暑刚过,热腾腾的地气消失。 明家主楼里,明杭和郎谕用着晚饭。餐厅寂静无声,又和谐舒适。 碗碟触碰声间或响起。 经过充足的修养和呵护,郎谕刚来明家时那股失血般苍白褪去,虽不至于脸色红润,但还在正常范围内。 明杭打量了一番后,心里满意。 女孩乖巧、安静。也不难养。他思忖着。 裴容生日。明杭带着郎谕去了杭家。 杭家祖籍在江南,最初靠着丝绸之业发家,后来民国时期,社会动乱,商人朝不保夕,杭家祖上投身从军,新中国成立后,举家搬迁到海市。 杭家保留了部分祖业,后面几代人更多地还是从政,从商。 到明杭舅舅这一代,杭家仅从商。 杭家像个老人,不可避免的露出老态。 在衰落。 “就是她?”杭谨坐在躺椅上,偏头问。 庭院里,女孩安静的坐在角落,手里捧着茶,正认真的听着身旁人说话。杭谨收回视线,看向旁边的表哥明杭。 “姑父真要养着?”杭谨从小和表哥一起长大,明家什么情况,他了解。 见表哥不说话,他大概也知道什么意思。 这是认真的。 “这养女孩啊,不一样。”杭谨喝口茶,仰头靠在椅子上,斜着眼看着表哥,姿态有些老道地说道。 “就说这学习吧,不能逼太紧,不然容易得抑郁,生活方面不能太松,不然外面的小黄毛就来薅走了。” “还有,你得让她有归家的心思,不然哪天叛逆期一来,有你受的。” 明杭这次带着郎谕来杭家,算是变相地向外承认郎谕这个人。当然,父亲没有明说,但是同意的。 更多的,他想让郎谕见见人,鲜活一点。 不得不承认,他心底是想让女孩开心一些。 “你小子又在和你表哥胡说什么?”裴容穿着一身湖色绸缎旗袍,挽着丈夫的手,推门进来就听见自家儿子说话声。 她笑着,隔空点了点杭谨的头。 落在一旁的明杭身上,一表人才,英气沉稳。她眼中闪过赞赏。 “你就放心吧,谁敢觊觎明家的女孩子。”裴容知道,今天过后,郎谕怎么都算半个明家人。 她这姐夫,是个长情人。 “最近公司怎么样?各方面还好吧?”杭川问。 “还行,就是市场方面还要更加打开一些,另外研发方面还要一些时间。”明杭最近瞄上了科技创新,还是特别敏感的那一类,往里面投了不少钱。 “嗯。”杭川沉吟,明杭的经商手段和眼光几乎可以说是两家联手培育出来的,这方面的天赋,毋庸置疑。 “至于这个孩子,你想好了?”杭川问。问法同之前杭谨差不多。 杭谨低笑。 杭川没管长子的小动作,看明杭点头,又问“这孩子怎么样?” “是个乖巧的孩子。”明杭想了会儿,答道。他知道舅舅什么意思。 养个女孩而已,他想。以后供她读个大学,找个好婆家,也就算终了。 农夫与蛇的故事,不会发生在明家。 他不愿做农夫。郎谕更不能是蛇。 明家在清末的时候是做银庄生意,后来开始做投资,现在家族的身价已经超出一般豪门贵族,早早雄踞一方。 随着财富的积累,近代以后,明家子孙在各个行业都是佼佼者。 从商,从政,从军的。数不胜数。 但这些人背后都有家族的支持,明家后人的杰出离不开家族的培养,托举。家族的繁荣兴盛更少不了后人的延续。 明家本家百年传承至今,依然延续着旧时的传统。家族本家人为家主。掌控全族。 但明氏家族,人少、低调又实力雄厚。特别是本家,几乎每一代都是独苗。以至于郎谕这样的‘假公主’后来也成了大家族们需要考虑联姻对象,来换取明家的青睐。 那时来找郎谕的男人,都有一个共有的特征:英俊潇洒又浪漫,但在家族里无钱又无权。大家族,子嗣众多,这样的后辈,拿得出手来,又可掌控。牺牲掉不仅不可惜,还可以试探明家的态度。 鸡肋配‘假公主’,正好。 但是郎谕不清楚,或者说蠢笨不开窍,她妄想嫁入豪门,报复明家这么多年的寄人篱下之苦,杭家的轻看之仇。 大家族怎么可能有真心。 当得知郎谕同明家并不亲厚,甚至愚蠢的想脱离明家时,那位受够了家主的谩骂、掌控,不得不在郎谕这个被人玩弄后又厌弃的女人面前卑躬屈膝。 心底屈辱的二世祖得知郎谕在明杭这里失宠的第一时间,就弄死了她。 人蠢,真的怪不了谁。 当她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呕着血,看着窗外的白雪,冷淡昏暗的天空,在生命进入最后时刻,郎谕突然好生不甘。 怎么自己这么蠢,这么蠢! 本来就稀烂的人生,好不容易得到明杭的庇护,自己非要闹什么,争什么! 她不甘于自己的蠢,不开窍。 看不见别人的歹毒,更看不见明家的宽容和善良。 如果重来一次,她一定赖在明家,没有必要,绝不踏出一步。 就这样,绝望带着不甘,她死在国外,异乡。 前一晚,她还在同明杭通话。电话里,他的声音疲惫,耐心地教导她同‘未婚夫’好好相处,照顾好自己。 那时候自己在异国待得发疯,在电话里朝明杭发脾气,低吼,时刻都在埋怨明家,埋怨他。 “你自己静一静。这段时间不要联系。”明杭冷淡的声音传来,随即就是挂断声。 郎谕抱着电话,胸膛还在起伏,墙上映着她狰狞的脸。 她呆在那。回想着明杭刚刚的声音,脑海里浮现他手掐鼻梁,疲劳烦躁的抬眼看着她。 眼神失望。 这是他一贯的表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就成了他们特有的方式。 她暴躁、愤恨。他挣扎、失望。 郎谕想起前世。那些痛苦、难堪又不甘的记忆。她闭了闭眼。 鲜花烂漫的花园凉亭一角,白色的帷幔随着微风的轻抚,摇曳。 女孩闭着眼。天气明媚,她却眉眼悲伤。 明杭走近。拧眉。 “眼睛不舒服吗?”明杭问。他知道郎谕的眼睛还未完全恢复,太明亮的光线反而让脆弱的眼角膜模糊不清。 “明杭哥。”郎谕睁眼,明杭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头顶。 她摇摇头。那不过是曾经不堪回首的蠢事。 没必要再说出来,晒在阳光下。 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郎谕对自己说。 这是崭新的人生。 “表哥,快来尝尝我新泡的茶。”杭思在长桌的另一头招手,被应酬中的裴容轻柔巧妙的拦下手臂。她转头,就看见父亲谈话时,隐晦的朝自己撇一眼,表示不赞同。 明杭看杭思一眼,落坐在郎谕身边,顺手拿起一杯茶,无意一尝,浓淡正合他的口味。 一挑眉。 他更喜欢茶泡的老一些,最好能将那股生涩泡在茶水里。一口喝下,鼻腔里都是茶香,舌尖回甘。 众人的细微变化,郎谕察觉到。但她不在意杭思的态度。 上一世,那件事没有发生前,自己同杭思相处的非常好,即使后来在国外,杭思仍然千里迢迢来看望她。 杭家小公主有些傲娇。还有些不为人知小毛病。 但都是有原因的。 “你泡的?”明杭问。 郎谕点头,又给明杭倒了一杯,随即就将茶叶淘汰掉,茶具清洗,准备第二轮煮茶。 这习惯也是明杭独有的习惯,他喜欢老茶,但只喝一道,就要换掉。 这是爸教的?明杭心里马上否定。这不像他爸会做的事。明杭惬意的喝着茶,眼光留意着郎谕。 可能是在葵园的那些年里,见多了爸泡茶的方式?他猜测。 郎谕没有注意到,她正一心煮茶。 上一世,她每次闯祸后,为了讨好明杭,都会殷勤的泡茶,端茶。明杭再大的火气,都会降低。 讨好明杭这方面,她可以说下了一番功夫。 但她就只会耍这些小聪明。 实际蠢得让人发笑。 后来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被一杯茶所讨好。 不过是明杭心善,心软,够包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