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凉风拂面。告别了沉闷湿热的夜晚,终于迎来最舒适凉爽的清晨。
街道上,人烟稀少。
光明修车厂里正热闹。
光明修车厂是海市的老牌子修车点。
从雨花区拆迁到现在,短短二十年,已经更迭了三任主人。好在每任主人接手时,都对其进行了修缮。
镀金的大门,砌满雕花大理石的院坝、花圃、台阶。白色花格地砖,落地窗,配空调的营业部。明厨明卫,干净透亮的食堂。以及厨房后面,灰扑扑、低矮破旧,佝偻着身姿的平房宿舍。
等明毅这个第四任主人接手它的时候,除了名字没变,修车厂整体呈现出一股新旧拉杂的混合风。
这让它看起来既新贵、豪华又带着本土味。
三伏天的清晨,凉风习习,天边浮现一丝圆弧的光晕。
蓝色车棚下,叮叮当当,是修车的声音。
院坝中央,一辆黑色轿车最为显眼。车身线条流畅,舒展。车窗明净,轮毂饱满,有张力。
低调奢华。一看就是好车。
很贵那种!
张正西装革履,面目精神,干净整洁。此时领带却被他扯在一边,西装裤膝盖位置也沾了一圈的灰。但他毫不在意,搓着双手,不时看向车底,那双噌亮的黑皮鞋踩在青灰色的混泥土上,来回走动。
大清早的,天气凉爽,他已经用袖子擦了几次额头的汗。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又趴在地面,向车底看。
扣扣扣的扳手敲打声有节奏的响起,平稳中透着烦躁。
张正将话又憋回去。
张正是明氏集团董事长的司机,平日里负责接送。
而他的老板,享有财富、豪权,历经几代,霸居华国财富榜榜首的明氏家族家主兼明氏集团董事长,明毅,现在正在车底亲自修车。
谁能想到!谁又敢想!
张正站在车旁,一脸天快塌下来的表情。
明毅作为修车厂老板,耐心、亲切、随和。修车厂在他手里短短半年,就已经从上一任老板一地鸡毛的状态发展成如今这样,和他本人有很大关系。
客户和员工都服他、信他。
因为,一看他,就是有能力。
更有钱。
明毅已过知命之年。少时曾参加过华**队的特训,这在明氏子弟里最常见,根据族规,明氏子弟必须成年之前接受一次特训洗礼。坚韧,令人信任的眼神,再配上他一张国字脸,雄壮的身材,举手投足的板正姿态,长时间位居上位的威势,会让人不自觉信赖、服从。
最重要的是,他那一身行头。裁剪合体的西服,不说质地昂贵,就说那手腕上圆盘银带的腕表。有人偷偷去找了那图案及款式的手表,知道价格后,默默的闭上了嘴。
我那个天!这得不吃不喝一整年才能买那个手表的指甲盖大小。问题是,明毅经常换着戴。
跟他们去菜市场挑大白菜一样。大小、圆顺,随便挑。
他们这老板,不简单!
扒在车辕上,低头弯着脖子看向车底,不时递给明毅大大小小工具的瘦小中年人,是修车厂的经理,陶乐。
这人是厂里‘三朝元老’,历经了三个老板。平日里也是他在管理这里。
因为私人原因,半年前,这个修车厂被明毅接手。
这是明毅众多产业里,或者明氏集团里,最显眼的一个。
如果可能,它本不应该出现在明氏家族长长的产业清单上。
天际,光晕的圆弧冒出扇形,凉风中开始夹杂着热气。
蓝色顶棚下,除了修车弄出的响动,没有人说话。
日头渐渐上升,金色的阳光渐渐移向了院坝的中央,等明毅满脸汗水的从车底出来时,这辆车也终于弄好了。
张正脚下踩着弹簧般,明毅刚钻出车底,他就蹦到跟前,将准备好的面巾双手递给明毅。
明毅一身灰白色阿玛尼西装裤和衬衣,不出意外沾上了黑乎乎的油垢、灰尘,还皱巴巴的。
疲劳、衣垢、尘满面。
张正给明家开了十多年的车,从没见过董事长这样。连额角什么时候偷摸冒出的几根白丝都不知道。
他将腰更加柔软的弯下来,头垂着。
更加恭敬。
“董事长,请喝水。”瞧着明毅草草擦完脸和手,张正赶紧奉上水。
“嗯。”明毅接过水,淡然的看着车。眼神满意,又不满意。
张正知道。车修好了,但是人没有接回来。
董事长,是落寞的。
这车大半月前就停在修车厂,谁也不准碰。直到今天,董事长才亲自来修。
折腾一圈,辛苦就辛苦吧,好在修好了,董事长心情能好点就行。
陶乐看了眼张正,见他一脸担忧又紧张的看着明毅,心里疑惑又鄙夷。像个奴才样!
不过转眼,又释然。
如果我能在这样的富贵豪族家里上班,领这样的工资,这样的派头,我也乐意的很。陶乐想。
哪怕在那样的家族里扫地,当个园丁都成。
明家的司机,那不比公务员强。他暗讽着。
难怪大家都挤破脑袋想给有钱人跑腿,卖命。
还心甘情愿。
不过明毅这人有些不同。就拿着修车厂的前几任老板来说,没有一个这么和善。有人味儿。明毅不看轻人。也不对人吆五喝六,更不将修车厂的工人放在天秤上,称斤估价。
当然,他猜测以明毅的身家,就更不必。
陶乐想,这估摸就是上层社会的体面,那什么矜贵修养之类的吧。
反正他前几任老板,没一个这样。这样将工人当人。
就算只看这方面,他也愿意给这样的老板干活。
陶乐止住自己平日里同工友们对富人一连串的吐槽讥讽用在明毅身上。
陶乐知道明毅心情不好。短短半年接触下来,他观察到,一般心情不好时,老板才会来这里逛一圈。
今天开始折腾车。
老板车多。车换着开,司机都有好几个。张正是最常见的一位。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陶乐想。普通人一辈子都没法拥有的东西,在这些有钱人的眼里就跟阿猫阿狗一样随意。
他更加好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烦恼?
那得是多大的事!
陆续又进来几辆需要修整的车,修车师傅们有序的接待、修理。明毅坐在棚下,慢慢喝着水,张正站在身侧随时待命,陶乐时不时的说两句,打发着时间。
太阳挂在天上,热气蔓延,熏得人烦闷。
打破沉静的是来自大门处整齐不一又紧凑的脚步声。
一群身穿黑色巡逻防护服,手拿防护盾的特警冲进来,将院坝和营业部围上,后面跟着几位身穿便服,面目严肃的男人,正大踏步走来。随同的,还有有附近辖区的派出所同志。
院坝里和车棚下作业的工人不得不停下,看向这群人。
“你是明毅?”一位自称刑警的人拿着一张纸,视线在人群里转一圈,很快就锁定明毅。
“我是。”明毅答。
那人看了眼明毅,再对着手中的纸张凝神,确认了什么,点点头,说“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张正从那刑警来时就皱起眉:这个二愣子,不会是新来的吧。政法商界,还有谁不认识明家的家主!
等这人真的不客气要带走明毅,张正就急了,但还没张口,就被明毅拦下。
这人年轻又脸生,应当是新人或者基层人员。但是,看这阵仗,应当是有点背景。而且,似乎真的有事,涉及到他。
到底是什么事?
明毅被带走,连衣服都没有来的及换。
陶乐站在修车厂金色的大门下,看着警笛声乌拉乌拉的远去,厂里的工人都返身进厂里继续修车,少部分人眼带忧色的看向车消失的方向。
前几任老板也是被带走的,员工们已经习惯了。
至于明毅,他到底才接手修车厂半年,即使他是一个好老板。
再说,这样的有钱人,最后怎么都会被捞出来。
与其担心他,还不如担心自己的饭碗。
明杭接到张正的电话,赶到雨花区某局。应付完几轮交流客套后,他才进入接待间,一眼就看见他爸。
没法。明亮几净的接待室里,明毅那一身皱巴巴的西服,以及脸面上的污垢颓废。
太显眼。
荀芳死了。
明毅被被警带走,原因就是荀芳那个老女人死了。死在出租屋里。
死因不明。
属于恶性死亡异常案件。
虽然很快经过询问以及派出所走访,死亡确实与明毅无关,但对于明家而言,属实被冒犯。海市警界一把手亲自送明毅出来,以表歉意。
但明毅状态很不对。
他在为那个老女人难过,很明显。
父亲在为那个女人难过。
明杭脸色更加难看,似乎悲愤,又似乎抑郁。
久不见面的父子两沉默。
最终还是明毅开口。他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脑袋搭在肩膀上,疲累的垂下。这个雄壮高大的男人在这一刻很颓败,但他一开口,明杭转身就想走。
“你芳姨走了,留下一个孩子。”
明杭身姿挺拔,气茂轩昂,他充分结合了明毅身体素质上的高大,眼神坚毅,五官刚硬又带着柔和,隐隐透漏着属于母亲杭溪的秀美、矜贵。
这个年轻的总裁,明氏家族未来的家主,坐拥名利权势,本该风化正茂的年纪,此刻却无奈、沉怒又伤心地看着身旁这个给他血脉,让他崇拜,尊敬无比的至亲。
一室寂静。半晌后。
“就不能将她送去寄养或者福利院吗?”明杭问。
“不行,这孩子眼睛不好,送哪都不合适。”明毅说。痛苦的闭上眼。
明杭一窒,想起母亲杭溪临终时那双灰败的眼。
他脚跟在地上碾了几圈,抬头看向清冷的走廊,片刻后说:“行,您想养,就养着吧!”
这是作为人子最后的妥协。
明毅眉眼一松,看着眼前的儿子,眼神发亮带着欣慰,又低下头,闭着眼。
是他有愧于妻子,也亏欠孩子。
明毅去处理荀芳的后事,送她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