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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作者:愣愣栖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集贤殿书阁的寂静,如同一件沉重而陈旧的外袍,重新裹住了柴守玉。墨香、芸草气、尘埃在阳光光柱里无声浮动的景象,熟悉得令人恍惚。仿佛御药房那段浸透了血腥、腐臭与惊心动魄的日子,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只有背上那些早已结痂、却在阴雨天隐隐作痛的杖痕,还有深埋心底那包诡异的粉末与冰冷铁牌的触感,无声地提醒着她,深渊仍在脚下,从未远离。


    韩学士依旧坐在他那张宽大的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如松。柴守玉抱着小小的包袱跪下行礼时,他只从堆积如山的卷册上抬起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稀疏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便又重新埋首于眼前的典籍,枯瘦的手指在一行行墨字上缓慢移动,声音平静无波:“回来了?去把丙字架第七格散落的《诸病源候论》残卷理好,虫蛀得厉害,仔细些。”


    “是,学士大人。”柴守玉低声应道。没有询问,没有寒暄,这种近乎漠然的平常,反倒成了她此刻最需要的慰藉。她起身,走向那排熟悉的巨大书架。指尖拂过粗糙的木质边缘,触碰到冰凉的书脊,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才缓慢而真实地弥漫上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靠着书架,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沉淀了无数时光的书卷气息,终于稍稍压下了喉间翻涌的血腥记忆。


    小耳房依旧狭小简陋,却比御药房那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煎药室温暖安心得多。柴守玉将仅有的几件衣物放好,最后,才从贴身的里衣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最粗糙的桑皮纸仔细裹成的小包。纸包冰凉坚硬,棱角分明。她没有打开,只是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两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攥着自己摇摇欲坠的性命。她寻到墙角一块松动的地砖,撬开缝隙,将这致命的秘密深深埋了进去,覆上泥土,再仔细将砖块压平。


    暂时,安全了。


    她这样告诉自己。强迫自己沉入书阁那按部就班的日常:拂尘,理卷,修补虫蛀的残页,为韩学士研墨添茶。动作机械而专注,试图用这些简单重复的劳作,填满每一寸可能滋生恐惧的空隙。偶尔,韩学士会指着书中某段艰深的药论或晦涩的异域本草名目,让她查找旁证或誊录补注。柴守玉垂首应命,心无旁骛,指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成了隔绝外界惊涛的唯一屏障。


    然而,风暴的余波终究会席卷而来。


    几日后的清晨,柴守玉正跪坐在书架下,小心地用薄如蝉翼的棉纸衬垫一本严重虫蛀的《本草拾遗》残卷。书阁大门外,一阵刻意压低的喧哗由远及近,打破了固有的沉静。脚步声纷杂,带着一种官靴踩地的特有硬朗和宫人小步趋行的急促。


    “王司言,您这边请。韩学士正在里面。”是书阁值守内监那带着明显讨好和紧张的声音。


    柴守玉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的棉纸无声滑落。王司言?刘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女官,王尚宫?她怎么会来这里?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柱窜上头顶。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光线涌入,勾勒出一行人的身影。为首的女子,身着深青色女官服制,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象征品级的银钗,面容刻板,眼神锐利如刀锋,正是王尚宫。她身后跟着两名同样面无表情的宫女,以及两名内侍省的低阶内侍。


    韩学士早已闻声起身,站在书案后,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严肃神情,对着王尚宫微微颔首:“王司言大驾光临集贤殿,不知有何指教?”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王尚宫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先在韩学士脸上扫过,随即缓缓扫视整个书阁,最终,那锐利的视线如有实质般,在角落书架下的柴守玉身上停顿了一瞬。柴守玉立刻深深低下头,将脸埋在阴影里,只觉得那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激起一片战栗。


    “韩学士言重了。”王尚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书阁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皇后娘娘凤体近来颇感不适,太医院查检汤药,发觉御药房近年账目混乱,药材耗损异常,更恐有以次充好、贻误凤体之忧。事关重大,娘娘震怒,特命我彻查御药房一应账目、库储及人事。”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书阁,最终落在柴守玉身上,语气陡然转冷:“听闻前些时日,有个懂些药理的宫人柴氏,曾由内侍省调入御药房协理杂务?似乎,她原就在您这书阁当差?”


    韩学士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板无波:“是。柴守玉,前时孙内侍因公务需人手辨识些草药残页,曾将她借调至御药房。差事已毕,数日前便已回返书阁,继续整理典籍。”他顿了顿,补充道,“她不过略识得几味寻常草药,做些粗使活计,于御药房重地事务,无从置喙。”


    “哦?”王尚宫拖长了音调,眼神如冰锥般刺向柴守玉,“既是书阁的人,又去过御药房,想必对药材进出、人事往来,多少有些耳闻目睹?韩学士治下严谨,集贤殿更是清贵之地,本不该搅扰。奈何皇后娘娘懿旨,凡与御药房近日有关人等,皆需问询,以防疏漏。”她微微抬手,对身后一名内侍示意,“李管事御前失仪,已被内侍省看管待审。柴氏,你既在御药房当过差,随我去一趟,将你所知所见,据实回禀。”


    柴守玉浑身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王尚宫的话滴水不漏,打着皇后彻查御药房的旗号,目标却直指她!问询?一旦落入王尚宫手中,那便是请君入瓮!她脑中瞬间闪过孙内侍那条腐烂的手臂,闪过那丝诡异的甜腻香气,闪过珍库角落里那落满灰尘的陶罐……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王司言,”韩学士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柴守玉乃书阁贱役,粗鄙不堪,见识浅陋,于御药房事务,不过是洒扫碾磨,所知无非皮毛。皇后娘娘明察秋毫,自能洞悉奸宄。老朽以为,问询之事,在此书阁即可,无需劳动司言移步,亦免惊扰此间清静。”他抬起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直视王尚宫,“老朽忝为集贤殿学士,于此间人事,尚有看顾之责。司言若有垂询,老朽可命柴氏于此作答,老朽亦在侧,以免其言语无状,冲撞贵人。”


    空气瞬间凝滞。王尚宫刻板的脸上,那层冰冷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眼底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和更深的审视。韩学士的资历和这集贤殿的特殊地位,终究构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柴守玉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砖,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韩学士的庇护如同惊涛骇浪中一根脆弱的浮木。


    僵持只持续了短短数息。王尚宫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韩学士爱惜清名,维护下属,令人感佩。也罢,皇后娘娘素来敬重饱学之士。既然学士作保,那便在此问询几句。”她转向柴守玉,声音陡然严厉如鞭,“柴守玉,抬起头来!”


    柴守玉艰难地抬起头,视线却只敢落在王尚宫深青色官袍的下摆。


    “本官问你,”王尚宫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你在御药房当值时,可曾留意管事李德海有何异常?例如,私会何人?经手过何种特殊药材?尤其是,名贵香料如安息香之属,耗用可有出入?”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柴守玉的耳中。她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因恐惧而干涩发颤,却努力保持平稳清晰:“回……回禀尚宫大人……奴婢在御药房,只……只做些碾磨粗药、清洗器皿、搬运柴炭的下等活计……李管事身份贵重,行止自有章法,奴婢身份低微,岂敢窥探?更……更无缘得见安息香那等贵重之物……日常所见,皆是些艾草、菖蒲、甘草等寻常药材……李管事……李管事待下虽严,却……却未曾见有逾矩之处……”她将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叶。


    “哦?当真一无所知?”王尚宫的声音带着刺骨的怀疑,“本官听闻,你颇通些乡野偏方,还曾为孙内侍处置过金疮?孙内侍伤重,太医院束手,你一个粗使宫女,倒是胆大,敢用些不入流的土法子?”


    来了!柴守玉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伏在地上,语速急促却字字清晰:“奴婢有罪!奴婢死罪!奴婢……奴婢幼时在乡间,曾见村中赤脚郎中用过些土法,只是……只是些皮毛!那日……那日孙内侍伤痛难忍,太医们开的药一时未见奇效……内侍大人痛极,奴婢……奴婢一时情急昏了头,想着古书上说浓茶汁能冲洗污秽,煅布可吸脓……便……便斗胆用了这笨法子……只想为内侍大人稍减痛楚……奴婢愚昧!只懂这点粗浅东西,于内侍大人伤情,实……实无大用!全赖内侍大人洪福齐天,太医圣手回春!奴婢……奴婢再不敢了!”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卑微的恐惧和“无知”的侥幸,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有功劳都推给了太医和孙内侍的“洪福”。


    王尚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身上反复刮过,似乎想从她每一丝颤抖、每一个音节中找出破绽。柴守玉匍匐在地,只觉那目光如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几乎窒息。时间在死寂中流淌,书阁内落针可闻,只有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中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柴守玉几乎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拖出去杖毙,王尚宫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更深的警告:“哼,无知者无畏,倒是命大。既是韩学士作保,你又只是做些粗使活计,料也难知关窍。起来吧。”


    柴守玉如蒙大赦,浑身脱力,挣扎着爬起来,垂手恭立,依旧不敢抬头。


    王尚宫不再看她,转向韩学士,语气恢复了几分表面的客气,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韩学士,御药房之事,皇后娘娘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书阁清静,老学士德高望重,还望约束下人,莫要再生枝节,以免污了清名。”这话,既是说给韩学士听,更是说给柴守玉听。


    “司言放心。老朽省得。”韩学士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


    王尚宫不再多言,目光最后如冰刀般剐过柴守玉低垂的头颅,转身带着随从,如来时一般,带着一股压抑的肃杀之气,离开了书阁。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外面的光线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隔绝开来。


    柴守玉只觉得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她扶着冰冷的书架,大口喘息,如同离水的鱼。


    韩学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古井无波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集贤殿是读书明理之地,不是尔虞我诈之所。谨守本分,勤勉做事,或可……暂得偏安。”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安分些,莫要再惹是非。”


    “奴婢……谨记学士大人教诲!”柴守玉声音发颤,深深低下头。韩学士的话如同警钟,敲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王尚宫只是暂时退去,危机远未解除。书阁的宁静,不过是风暴眼中短暂的死寂。


    接下来的日子,柴守玉愈发将自己缩进壳里。她几乎不出小耳房,在书阁内也总是待在离大门最远的角落,埋首于故纸堆中,沉默得像一道影子。然而,御药房那边的消息,如同带着血腥味的阴风,还是断断续续地钻了进来。


    王尚宫坐镇御药房,以雷霆手段彻查。账册被一本本摊开,库房被一遍遍翻检,药童、内侍、甚至低阶太医,都被轮番叫去问话。压抑的哭喊和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隔着重重宫墙,似乎都能隐隐传来。整个御药房,乃至整个后宫,都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惶恐之中。


    李管事被内侍省严加看管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这场风暴的中心,是皇后娘娘要揪出来的“蠹虫”。关于他贪墨贵重药材、中饱私囊的传言甚嚣尘上。


    就在柴守玉以为这场清洗会以李管事被定罪而告终时,一个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在一个深夜,如同鬼魅般悄然传遍了宫闱——李德海,死了。


    不是死于诏狱的酷刑,也不是死于公开的审判。


    是暴毙。


    死在内侍省严密看管的囚室里。就在王尚宫即将亲自提审他的前夜。


    传闻他死状极惨,七窍流血,面容扭曲,似乎死前遭受了巨大的痛苦。看守的内侍发现时,尸体已然僵硬冰冷。


    柴守玉听到这消息时,正在昏暗的油灯下修补一本散脱的《脉经》。手中的细针猝然扎进指尖,一颗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滴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暗红。


    她怔怔地看着那点血迹,指尖的刺痛远不及心底涌上的冰冷寒意。李德海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在王尚宫提审前夜。这绝不是意外!是灭口!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刘皇后,或者说王尚宫背后的那只手,以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掐断了李管事这条可能指向她们的线索!


    那“寒潭月魄”呢?那刻着三眼蜘蛛的诡异铁牌呢?柴守玉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个地方,埋藏着她致命的秘密。李德海死了,她这个唯一的“证人”,就成了那幕后黑手眼中更大的、必须拔除的钉子!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书阁的烛火在墙壁上投下她剧烈晃动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李德海暴毙的阴云尚未散去,翌日清晨,书阁的宁静被更急促、更蛮横的敲门声彻底打破。


    “开门!奉王司言之命,提调书阁宫人柴守玉!”门外是内侍省宦官那特有的、尖利而毫无感情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柴守玉的心猛地沉入冰窟。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急!


    韩学士蹙紧了眉头,放下手中的笔。殿门打开,两名身着内侍省服色、面色冷硬的宦官大步踏入,目光如鹰隼般瞬间锁定了角落里的柴守玉。


    “柴守玉,随我等走一趟!”为首的内侍声音平板,毫无起伏。


    “敢问公公,所为何事?”韩学士沉声问道,挡在了柴守玉身前一步。


    那内侍瞥了韩学士一眼,眼中并无多少敬意,只有公事公办的冰冷:“韩学士,李德海昨夜于囚室暴毙,死因蹊跷。王司言有令,柴守玉曾在御药房当差,又略通药理,即刻前往停尸处协助查验!事关重大,耽搁不得!”他语气强硬,毫无转圜余地。


    停尸处?!查验?!柴守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让她去查验李德海的尸体?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是陷阱!是王尚宫要将她引向死亡现场,寻找机会彻底了结她这个隐患!


    “老朽随她同去。”韩学士的声音斩钉截铁。


    “司言只提了柴守玉一人。”内侍冷冷地打断,“韩学士,事关宫禁命案,内侍省自有章程。您老还是安心在此整理您的典籍吧!带走!”


    两名如狼似虎的内侍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毫不客气地架住了柴守玉的胳膊。那力道之大,捏得她臂骨生疼。她毫无反抗之力,像一件物品般被拖离了书阁。身后,只留下韩学士愤怒而无奈的目光。


    她被粗暴地推搡着,穿过重重宫门,走向那位于宫城西北角、终年弥漫着阴冷与不祥气息的停尸之所——殓房。越靠近,空气中那股混杂着劣质草药和隐隐尸臭的味道便愈发浓烈刺鼻,令人作呕。


    阴暗潮湿的殓房内,光线惨淡。几盏气死风灯挂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鬼影幢幢的光晕。屋子中央,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盖着一块脏污的白布,勾勒出下面僵硬的人形轮廓。


    王尚宫早已等在那里。她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深青色的官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墨块。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幽深的光芒,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牢牢锁定了被推进来的柴守玉。


    “来了?”王尚宫的声音不高,却在这死寂的殓房里激起冰冷的回响。“李德海死得蹊跷。七窍流血,似是中毒,却又查不出明显毒源。你不是懂些偏方药理吗?去,仔细看看。或许,能看出些太医院那些‘圣手’们看不出的门道。”她的语气平淡,却字字都带着无形的重压和刺骨的寒意。


    柴守玉被身后的内侍猛地向前一推,踉跄着扑到那张停尸床前。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和草药掩盖剂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冲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王尚宫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如同一座散发着寒气的冰山,那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两名内侍也如门神般守在门口,堵死了所有的退路。


    柴守玉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猛地掀开了那脏污的白布一角——


    李德海那张扭曲青紫、双目圆睁、口鼻处残留着黑紫色血痂的脸,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视线!那凝固在死亡瞬间的极致痛苦和怨毒,如同实质的利刃,狠狠刺穿了她的神经!柴守玉眼前一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猛地后退一步,胃里翻腾的东西再也压不住,伏在床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和无尽的恐惧。


    “废物!”王尚宫冰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这点胆量都没有,也敢说自己懂药?仔细看!看他的口鼻咽喉!看是否有可疑之物!”


    柴守玉浑身颤抖,几乎虚脱。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王尚宫就在等她的破绽。她强忍着几乎要炸裂的恐惧和恶心,再次强迫自己凑近那狰狞的死尸面孔。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她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李德海冰冷僵硬、沾满污血的嘴唇。


    一股更浓烈的**气味涌出。她屏住呼吸,视线艰难地向那黑洞洞的口腔深处探去。


    舌苔肿胀发黑,口腔内壁布满深紫色的瘀斑……突然,她的目光死死定在了李德海咽喉深处!在靠近悬雍垂下方的阴影里,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小的、与周围血肉颜色截然不同的金属反光!


    那是什么?!


    柴守玉的心跳骤然停止!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剧烈颤抖的右手食指,不顾那冰冷滑腻的触感和浓烈的死亡气息,极其小心地向李德海的咽喉深处探去!


    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被什么极其微小而锋利的东西刺了一下!她猛地缩回手指,借着灯光一看——指尖上赫然沁出了一点微小的血珠!而在她指尖沾染的粘稠污血中,粘附着一个比米粒还要细小、通体乌黑、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针状物!


    针尖细如毫芒,针身极短,尾部似乎……似乎还带着极其细微的、难以辨认的凹凸纹路!


    柴守玉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这针……这诡异的黑针!它刺破了自己的指尖!更重要的是,在指尖被刺破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清冷异香,如同幽灵般钻入了她的鼻腔!


    寒潭月魄!是那灰白色粉末的气息!虽然极其淡薄,几乎被浓烈的血腥和**气味完全掩盖,但柴守玉对这股异香刻骨铭心,绝不会错!


    毒针!浸染了寒潭月魄的毒针!就藏在李德海的咽喉深处!这就是他暴毙的真正原因!凶手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致命的毒物直接送入了他的体内!


    这发现带来的不是解惑,而是更深的、灭顶的恐惧!是谁?谁能将毒针如此精准地送入严密看管下的囚犯咽喉?王尚宫?还是她带来的人?这念头让她如坠冰窟!她猛地抬头,视线惊恐地扫向身后的王尚宫和门口那两个如同雕塑般的内侍!


    王尚宫正冷冷地注视着她,那双幽深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了然!仿佛柴守玉此刻所有的震惊和恐惧,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就在柴守玉因为那根浸透“寒潭月魄”的毒针而心神剧震、抬头撞上王尚宫冰冷死寂目光的刹那——


    “贱婢!好大的胆子!”王尚宫陡然厉喝,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撕裂了殓房死寂的空气!


    她宽大的袍袖猛地一拂,动作快如闪电!只听“哐当”一声脆响,一个约两寸高的青瓷小药瓶,竟从她的袖口中滑落,不偏不倚,正砸在柴守玉脚边的青砖地上!


    瓷瓶瞬间碎裂!


    瓶内残余的少许灰白色粉末,如同被惊扰的幽灵,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混合着瓶身的碎瓷,泼洒了一地!


    那清冽、悠远、带着丝丝寒意的独特异香,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毒蛇,猛地在这充斥着尸臭与**气味的狭小空间里弥漫开来!如此清晰!如此浓郁!


    柴守玉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直,大脑一片空白!她死死盯着地上那摊刺目的灰白粉末和熟悉的碎瓷片——这瓶子!这颜色!这质地!与她当日在珍库角落发现的那个、被李德海藏匿“寒潭月魄”的陶罐旁,那个塞给太医院医童的小巧青瓷瓶……一模一样!


    “柴守玉!”王尚宫的声音拔高到尖利,充满了被“发现”的“惊怒”和“滔天恨意”,她枯瘦的手指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指向地上那摊粉末,又猛地戳向柴守玉的鼻尖,厉声咆哮,字字泣血,响彻整个阴森的殓房:


    “人赃并获!你这狼心狗肺的贱人!竟敢偷盗御药房秘藏奇药‘寒潭月魄’!更以此等剧毒之物暗害李管事!你好毒的心肠!好大的狗胆!”


    她猛地转身,对着门口那两名早已“惊呆”的内侍嘶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此贱婢窃取禁药,谋害宫人,罪证确凿!给我拿下!立刻杖毙!以正宫规!”


    “是!”两名内侍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表情,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他们如同两头早已蓄势待发的恶犬,眼中凶光毕露,猛地从腰间抽出沉重的枣木短棍,一步踏前,粗壮的手臂带着风声,毫无花哨地朝着柴守玉的头顶和腰肋狠狠砸下!那架势,分明是要将她当场格杀,不留半分生机!


    死亡的阴影,带着浓烈的寒潭月魄异香和棍棒破空的厉啸,瞬间将柴守玉彻底吞噬!


    千钧一发!柴守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眩晕。面对那两根呼啸着砸向要害的夺命短棍,她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同被强弓弹出的箭矢,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人狼狈不堪地向后跌倒!


    “砰!”沉重的枣木棍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和前胸扫过,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她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潮湿的青砖地上,后脑勺磕得嗡鸣作响,眼前金星乱冒。碎裂的瓷片和散落的寒潭月魄粉末沾了她一身,那清冷的异香混杂着尘土和尸臭,令人窒息。


    剧痛和死亡的恐惧让她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冤枉!王尚宫栽赃!那药瓶是她袖中掉出的!李管事咽喉有毒针!是灭口!是灭口!”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恨而扭曲变调,在空旷阴森的殓房里凄厉回荡。


    “死到临头还敢攀诬!”王尚宫脸色铁青,眼中杀机更盛,厉声催促,“快!打死这疯妇!休要让她污言秽语惊扰宫禁!”


    两名内侍一击落空,更被柴守玉的尖叫和指控激怒,脸上戾气横生,再次抡起短棍,如影随形般扑上,棍影交织,带着更加狠辣的力道,朝着地上翻滚躲避的柴守玉劈头盖脸地砸下!完全是要将她毙于乱棍之下!


    柴守玉在地上翻滚躲闪,破碎的瓷片划破了她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她眼角的余光绝望地瞥向殓房唯一的出口——那扇沉重的木门紧闭着,门外是深宫无尽的黑暗和森严的守卫。逃?绝无可能!


    就在一根短棍挟着恶风,即将狠狠砸碎她脆弱的太阳穴时,柴守玉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猛地抬手护住头脸!手腕上的骨节传来即将碎裂的剧痛预兆!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如同炸雷般在殓房紧闭的木门外骤然响起!


    那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沉重,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力量,瞬间压过了殓房内的厉喝、棍棒破空声和柴守玉的尖叫!


    沉重的木门,竟在这巨大的撞击声中,猛地向内弹开了半扇!刺目的天光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倾泻进这阴暗血腥的停尸之所!


    门外光影晃动,人影幢幢。为首一人,身形挺拔,身着明黄色常服,虽看不清具体面容,但那龙章凤姿、渊渟岳峙的气势,如同无形的山岳,瞬间镇压了殓房内所有的喧嚣和杀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生生扼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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