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娘娘》 第1章 入宫 柴守玉终于走不动了。 朔风卷着漫天雪粒子,狠狠抽在脸上,像无数细碎的冰针。洛阳城郊的官道早已被积雪吞没,放眼望去,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起伏不定的白。风在旷野里呼啸,发出瘆人的呜咽,卷起地上的雪沫,又狠狠摔向远处枯黑的树杈。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刮得人心头冰凉。 她身上那件薄薄的夹袄,早已被风雪打透,湿冷沉重地贴在背上,吸走了最后一点暖意。寒气从脚底冻透的旧棉鞋缝隙里钻进来,顺着骨头缝往上爬,两条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次抬脚,都像是要将冻僵的皮肉从冰封的地面上生生撕扯下来。肺里吸进去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带着冰碴的刀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刺痛。 “呼…呼…”柴守玉艰难地喘息着,白色的雾气刚从口鼻间逸出,便被狂风撕扯得无影无踪。她停下脚步,勉强撑住身边一棵被雪压弯了腰的老槐树,粗糙冰冷的树皮硌着掌心。视线有些模糊,前路茫茫,风雪仿佛没有尽头。 她本不该在这里。她是前朝宫人,新朝初立,宫中大乱,她凭着一点机警和运气,趁着混乱逃了出来。可这乱世,一个孤身女子,又能去哪里?家在遥远的邢州尧山,早已音讯断绝。汴梁城中,尚有远房姑母一家可投奔,那是她最后的指望。她必须走到汴梁去。 风雪更紧了,天色也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再不走,今夜怕是要冻死在这荒郊野外。柴守玉咬紧牙关,用冻得发紫的手指拢了拢衣领,试图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气,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准备再次迈步。 就在这时,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点异样。不是风声,也不是树枝折断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微弱得几乎被风雪吞没。 柴守玉心头一紧,停住脚步,侧耳倾听。那声音时有时无,从官道旁不远处一片被积雪覆盖的低矮灌木丛后传来。是人?还是受伤的野兽? 她犹豫了片刻。在这荒郊野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风雪中的呻吟声像一根细线,若有若无地牵扯着她的心。她终究无法狠心离去。柴守玉小心翼翼地拨开被雪压弯的枯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灌木丛后走去。 拨开最后几根挂着冰凌的枝条,眼前的景象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个人蜷缩在背风处的一个浅坑里,几乎被落雪掩埋了大半。他穿着破烂的、沾满泥污和暗褐色血渍的皮甲,裸露在外的皮肤青紫交加,布满了冻伤和擦痕。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肩下方,一个血肉模糊的创口,皮甲被撕裂开,凝固的黑色血痂下,隐约可见翻卷的皮肉。他蜷缩着,身体因寒冷和伤痛而不停地颤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一小团白气,嘴唇干裂发乌,脸上满是血污和尘土,已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有那双半睁着的眼睛,在风雪中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对上柴守玉惊愕的脸,那里面没有凶狠,只有一片濒死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还活着,但离死也不远了。 柴守玉的心猛地揪紧了。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只有肆虐的风雪和茫茫的白。她蹲下身,试探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人的手臂。冰凉刺骨。 “你……”她的声音被风刮得有些破碎,“你怎么样?” 那人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咕噜声,似乎想说什么,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 不能见死不救。柴守玉瞬间下了决心。她想起离此地不远,官道旁应该有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她迅速解开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厚实的旧披风——那是她出宫时唯一带出来的体面东西——裹在伤兵身上,试图为他隔绝一点风寒。她深吸一口气,抓住那人未受伤一侧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将他沉重的身体从雪坑里拖拽出来。 每一步都艰难无比。伤兵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沉重的身体大半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积雪没过小腿,每一步拔出来都耗费巨大的力气。风雪迎面扑打,刮得人睁不开眼。柴守玉咬着牙,汗水混着雪水从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雪地上。她只有一个念头:撑住,把他拖到庙里! 短短百来步的距离,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当那座摇摇欲坠、门板半塌的土地庙终于出现在眼前时,柴守玉几乎虚脱。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伤兵弄进了破庙的门槛。 庙内破败不堪,神像倒塌在角落,蛛网在残存的梁柱间飘荡。但好歹挡住了肆虐的风雪。柴守玉迅速清理出一小块相对干燥的地面,找来一些散落的枯枝败叶,又从怀里掏出贴身藏着的火石火镰——这是她逃亡路上保命的物件。几经尝试,一簇微弱的火苗终于艰难地跳跃起来,点燃了枯叶,继而引燃了细小的枯枝。噼啪声中,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带来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珍贵的暖意。 火光摇曳,照亮了伤兵惨白的脸。柴守玉解开自己裹在他身上的披风,开始仔细查看他的伤口。左肩下的创口很深,像是被某种利器刺穿,虽然血暂时凝住了,但周围的皮肉肿胀发黑,情况不妙。更糟糕的是他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冻伤和擦伤。 她解下自己随身的小包袱,里面除了几件贴身衣物,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草药。这是她早年在家时跟着母亲学的一点粗浅医术,在宫中时也留心过一些治伤的方子。这几味止血化瘀、驱寒的草药,是她逃离时顺手揣上的,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此刻竟成了救命的稻草。 柴守玉小心翼翼地将草药在石片上捣碎,又用随身带着的一个小陶罐,从庙外捧了些干净的积雪进来,放在火堆旁慢慢融化。她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蘸着温热的雪水,一点点、极其轻柔地擦拭伤兵脸上和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垢。冰冷的雪水触碰到伤口,昏迷中的伤兵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忍着点……”柴守玉低声道,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她用温热的湿布敷在伤口周围,软化那些干涸的血痂和污物,然后才小心地将捣好的草药敷在狰狞的创口上。又从包袱里找出一段还算干净的布条,仔细地为他包扎固定好。 做完这一切,柴守玉已是满头细汗,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她这才有空仔细打量这个被她救下的人。 他身材高大,即使在昏迷中,眉宇间也锁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和某种坚毅的棱角。风霜和伤痕掩盖了他的具体年龄,但绝不会太老。柴守玉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那里挂着一块黄铜腰牌,被血污覆盖了大半。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用湿布的一角,小心地擦拭掉腰牌上的污渍。 一个清晰的阳文“郭”字,在跳跃的火光下显露出来。 姓郭?是个军官?柴守玉心中微动。乱世之中,军官的身份意味着危险,也意味着某种可能的庇护。她正思忖间,目光无意中掠过他胸前微微敞开的衣襟。刚才拖拽和包扎时,似乎有什么硬物硌了一下。 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轻轻拨开他破烂的衣襟。里面贴肉藏着一卷被血浸透又干涸的纸卷。柴守玉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将那卷纸抽了出来。纸卷边缘已被血染成深褐色,触手发硬。 她借着火光,极其谨慎地展开一角。虽然字迹被血污晕染得模糊不清,但那开篇的几个触目惊心的词语,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她的眼底: “……牝鸡司晨……秽乱宫闱……弑君……谋逆……当诛……”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竟是一篇讨伐当朝太后——那位权势熏天、垂帘听政的刘太后的檄文!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刻骨的仇恨和玉石俱焚的决心。 柴守玉的手猛地一抖,纸卷差点脱手掉落。她飞快地将那可怕的纸卷卷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猛地抬眼看向昏迷中的男人,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个“郭”字腰牌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她救下的,竟是一个身怀讨伐太后檄文的亡命之徒!一个随时可能招致灭门之祸的祸源! 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就想立刻逃离这里,离这个危险的人越远越好。可是……目光触及他肩上那厚厚的、自己亲手敷上的草药,还有他即使在昏迷中也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她刚刚才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拖回来。 柴守玉的手紧紧攥住了那卷滚烫的檄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破庙外,风雪依旧在咆哮,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庇护所彻底吞噬。庙内,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最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她没有将檄文丢弃,也没有据为己有,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卷好,放回了男人贴胸的衣襟深处,仔细掩好。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无力地靠回冰冷的墙壁,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剧烈地颤抖着。 夜,在恐惧与暖意的诡异交织中,缓慢流逝。 破庙里,柴守玉守着火堆,警惕地听着外面的风声,也留意着伤兵的动静。她不敢深睡,只是偶尔打个盹。天快亮时,柴守玉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她猛地睁开眼,发现那伤兵不知何时已经醒转,正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几分清明,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锐利和深邃。 “别动!”柴守玉连忙出声制止,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伤口会裂开。” 伤兵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柴守玉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困惑。他显然认出了眼前这个面容憔悴却眼神清澈的女子,就是昨夜救他的人。 “是你……”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救了我?” 柴守玉点点头,没有多言,只是拿起陶罐,里面是融化的雪水。她递过去:“喝点水。” 伤兵没有客气,接过陶罐,艰难地仰头喝了几口。冰凉的雪水滑过喉咙,似乎让他恢复了一点精神。他放下陶罐,目光再次落在柴守玉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姑娘……大恩,”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说得有些费力,却异常清晰,“郭某……铭记在心。来日……必报。” 郭某。他果然姓郭。柴守玉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伤兵——郭威,没有再说什么报恩的话。他挣扎着,用未受伤的右手在怀里摸索着。柴守玉的心又提了起来,以为他要拿出那卷檄文。但他摸出的,却是一块温润的玉佩。玉佩质地普通,是常见的青白玉,样式古朴,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在中间有一道明显的、参差不齐的裂痕。 郭威看着手中的玉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痛楚,也有决绝。他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道裂痕,然后猛地用力一掰! “喀”的一声轻响,本就有裂痕的玉佩应声断成了两半。 柴守玉惊愕地看着他。 郭威喘息着,将其中半块玉佩递向柴守玉。断口处,青白的玉质在晨光中泛着微冷的光泽。 “以此为凭……”他看着柴守玉的眼睛,那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郑重,“他日……姑娘若遇难处……持此物……寻我郭威,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柴守玉看着那半块温润又冰冷的玉,又看看郭威眼中那近乎执拗的真诚。她明白,这并非简单的信物,这更像是一个在绝望边缘挣扎的人,对他所能抓住的最后一缕善意所做出的、近乎本能的回应和承诺。一种沉重的宿命感悄然压上心头。 她没有推辞,默默地接过了那半块玉佩。入手冰凉,带着他微弱的体温。 郭威见她收下,似乎松了口气,眼中那锐利的光芒也柔和了些许。他不再多言,咬紧牙关,强撑着想要站起来。柴守玉想上前搀扶,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姑娘……保重。”他深深地看了柴守玉一眼,那一眼似乎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底。然后,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拖着受伤的身体,一步一步,异常艰难却无比坚定地挪出了破庙的门槛,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与尚未散尽的晨雾之中。 柴守玉握着那半块玉佩,站在破庙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玉佩的冰凉透过掌心,渗入四肢百骸。风雪依旧,前路茫茫。 柴守玉最终还是走到了汴梁。 当她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按照记忆中的地址找到姑母家那条熟悉的巷子时,心头刚刚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然而,敲开那扇斑驳的院门,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的、面色冷漠的中年男人。 “你找谁?”男人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形容狼狈的柴守玉,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请问,这里是……柴氏的家吗?”柴守玉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虚弱和沙哑,“我是她的侄女,守玉。” 男人脸上的冷漠瞬间被一种混合着惊讶和算计的神情取代。“柴氏?”他嗤笑一声,语气变得刻薄起来,“哦,你是说那个病秧子?早死了!年前一场风寒就没了,坟头的草都该长起来了!” 死了? 柴守玉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眼前瞬间发黑,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她死死扶住冰冷的门框,指甲抠进木头里。姑母,她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亲人,唯一的依靠……没了?寒冬腊月里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也被无情地掐灭了。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淹没。 “那……您是?”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是她男人!”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要驱赶一只苍蝇,“人都没了,你还来干什么?晦气!”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柴守玉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伸手抵住了门板,“姑父!求您……收留我几日,我……”她语无伦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无处可去了……我什么都能做……” “收留你?”姑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神在她身上那件破旧的夹袄上溜了一圈,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我凭什么养个吃闲饭的?你姑母看病吃药欠了一屁股债,老子还没处找补呢!”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柴守玉的脸,虽然憔悴苍白,却难掩那份清丽秀雅的底子。一个念头在他浑浊的眼中迅速成形。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诡异起来,“看你模样还算周正,倒也不是完全没用处。宫里正采选呢,缺人伺候贵人。你这样的,卖进去,说不定还能换几个钱,替你那死鬼姑母还还债!” “卖……卖进去?”柴守玉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所谓的“姑父”,那张脸上只有**裸的算计和冷酷。 “怎么?不愿意?”姑父冷笑,“不愿意就滚!冻死饿死在外面,正好省心!”他作势又要关门。 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柴守玉。宫门?那个她拼尽全力才逃离的地方?那个充斥着森严规矩、无尽倾轧和冰冷算计的牢笼?她好不容易才从里面爬出来,如今竟要被人像牲口一样卖回去? 可是……不进去,她能去哪里?风雪,饥饿,流民,盗匪……哪一样都能轻易碾碎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冰冷的现实像铁钳,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看着姑父那张写满不耐烦和贪婪的脸,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滔天恨意和无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好。”一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唇间逸出,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姑父脸上立刻绽开得意的笑容,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向他招手。“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一把将柴守玉拽进院子,动作粗鲁得让她一个趔趄。 接下来的几天,柴守玉如同行尸走肉。她被关在一个堆满杂物的冰冷小屋里,每日只有一点冰冷的、难以下咽的剩饭。姑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裙,扔给她换上。她麻木地换好,任由一个被姑父请来的、眼神同样刻薄的老妇,用粗糙的手在她脸上头上折腾,试图掩盖她过度的憔悴。 “模样是好的,就是太晦气,得拾掇拾掇。”老妇嘟囔着,动作毫不怜惜。 柴守玉像个木偶,没有任何反应。她的心,早已沉入了无底的冰渊。只有袖中那半块冰冷的玉佩,时刻提醒着她风雪破庙里那个沉重的承诺,和她此刻身不由己的绝境。郭威……那个留下半块玉的男人,如今又在哪里?她的“难处”,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深,深不见底。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柴守玉被姑父粗暴地推出小屋。院门外,停着一辆破旧的青布骡车。车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绸缎、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眼神精明地上下扫视着柴守玉,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另一个,则是一个面白无须、穿着深青色内侍服饰的老宦官,他面无表情,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漠然和不易察觉的阴鸷。 “就是她了?”绸缎男人对着姑父努努嘴。 “是是是!您看这模样,这身段……”姑父搓着手,一脸谄媚地凑上去。 老宦官没理会姑父的聒噪,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柴守玉脸上、身上缓缓移动,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柴守玉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头顶浇下,让她浑身发冷,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嗯。”半晌,老宦官才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单音。他朝绸缎男人微微颔首。 绸缎男人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哗啦一声丢给姑父。姑父手忙脚乱地接住,掂量了一下分量,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丫头,你的好造化来了!跟着这位公公,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姑父假惺惺地还想说什么。 老宦官却已不耐烦地转身,径直走向骡车。绸缎男人推了柴守玉一把,低喝道:“还不快跟上公公!” 柴守玉被推得一个踉跄,最后看了一眼姑父那张写满贪婪和如释重负的脸,然后麻木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辆青布骡车。车轮碾过冰冷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吱呀”声,驶向汴梁城那巨大而森严的宫城。每一声“吱呀”,都像是碾在她的心上。 宫城,越来越近。 高大的朱红宫墙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仿佛无边无际,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巨大的门钉排列整齐,如同怪兽身上冰冷的鳞片。幽深的门洞,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 骡车在宫门侧面的一个小角门停下。这里远没有正门的威仪,却更加森冷。几个同样穿着深青色内侍服饰的小宦官肃立在门旁,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 老宦官率先下了车,柴守玉也被绸缎男人推搡着下来。双脚落在宫门前冰冷的青砖上,一股混合着威严、压抑和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在这儿候着。”老宦官对绸缎男人丢下一句,便示意柴守玉跟上。 走进那幽深的门洞,光线瞬间暗了下来,空气也仿佛凝固了,带着一股陈旧的、难以形容的阴冷气味。长长的甬道,两侧是高耸得令人窒息的宫墙,抬头只能看到一线狭窄的天空。脚步声在空寂的甬道里回响,单调得令人心慌。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几重同样森严的小门,终于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院子里有几间低矮的厢房,门口同样守着面无表情的小宦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肃静。 老宦官推开其中一扇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某种说不清的、类似陈旧香灰的味道涌了出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硬板床榻,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最显眼的是桌子上摆放着一些奇特的物件:一个青玉小碗,里面盛着殷红如血的朱砂;几根打磨得极其光滑、长短不一的玉尺;还有一套银光闪闪、形状各异的小巧器具,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 一个穿着同样深青色服饰、年纪稍轻些的宦官垂手站在桌旁,神态恭谨。 “验身。”老宦官的声音毫无波澜,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年轻宦官立刻上前一步,对柴守玉做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姑娘,请。” 柴守玉的身体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她明白了那些器具的用途。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指死死地攥住了袖口,仿佛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老宦官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冷冷地扫过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和令人心寒的威压。他慢悠悠地拿起桌上最长最细的一根玉尺,玉质温润,在他枯瘦的手指间却像一条冰冷的蛇。 “进了这道门,”老宦官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进柴守玉的耳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前尘往事,是恩是怨,是苦是甜……”他手中的玉尺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笃笃”声,“都得嚼碎了,烂在肚子里,咽下去。”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攫住柴守玉惨白的脸,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懂么?” 柴守玉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她看着那根象征着绝对权力和无情规训的玉尺,看着老宦官脸上那洞悉一切又毫不在意的冷漠。袖中的手指,隔着薄薄的布料,死死地、紧紧地攥住了那半块冰冷的玉佩。玉佩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痛,却奇异地让她麻木绝望的心神,猛地一清。 前尘往事?要咽下去? 风雪破庙里那几乎冻僵的身体,那模糊却郑重的“来日必报”的承诺,那半块带着体温的断玉……还有姑父那张贪婪的嘴脸,宫门外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无数画面碎片般在脑海中冲撞。 一股混杂着不甘、愤怒和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地火,猛地从她冰冷的心底最深处窜起! 年轻宦官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要带她去那张冰冷的床榻。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她胳膊的瞬间—— 柴守玉猛地抬起了头! 惨白的脸上,那双因恐惧和疲惫而黯淡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骤然点亮的星火,穿透了这间弥漫着草药和陈腐气息的昏暗房间。所有的恐惧和屈辱,都被那眼底深处燃起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压了下去。 她避开年轻宦官的手,向前一步,站定在老宦官面前。身体依旧单薄,脊背却在那一刻挺得笔直,像一根在狂风中绷紧的弦。 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荡起看不见的涟漪: “奴婢柴氏——” 声音顿了一下,袖中的玉佩几乎要被捏碎,那冰冷的触感直抵灵魂深处。眼前仿佛闪过风雪中那双深邃疲惫的眼。 “……愿为陛下分忧。” 最后五个字,清晰,坚定,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献祭般的平静,撞在四周冰冷的朱红宫墙上,隐隐回荡。 第2章 深宫求生 柴守玉那句“愿为陛下分忧”出口,仿佛抽干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一股孤注一掷的倔强在强撑着她挺直的脊梁。话音落下,房间里死寂得可怕,连空气都凝滞了,只有那根被老宦官捏在指间的细长玉尺,在昏沉光线里反射着一点冰冷幽微的光。 年轻宦官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惊愕地扭头看向老宦官。桌上青玉碗里殷红的朱砂,仿佛凝固的血液,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宦官脸上那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消失了。浑浊的、仿佛蒙着厚厚一层灰翳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定定地锁在柴守玉脸上。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漠然,里面翻搅起一丝极难捕捉的审视,如同深潭底部悄然掠过的暗流,冰冷、沉重,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灵魂洞穿的穿透力。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玉尺尺身,一下,又一下。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柴守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脆弱的耳膜,撞得她胸口生疼。袖中紧握的半块玉佩,那冰冷的棱角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尖锐的痛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沉重的呼吸,也许已是一炷香燃尽。老宦官搭在玉尺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那根象征着宫廷森严规训与绝对碾压的玉尺,终究没有落下来。 “呵……”一声极轻、极缓,带着浓重痰音的低哼从他喉间滚出。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久居深渊、见惯生死起伏的疲惫和了然。 他眼皮微垂,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声音恢复了那令人骨髓发冷的平板:“倒是个……有主意的。” 玉尺被他随意地丢回桌上,发出一声清脆却毫无生气的碰撞声。“掖庭局那边,还缺个浆洗上的人手。” 年轻宦官立刻躬身:“是,孙内侍。” 他转向柴守玉,语气再无方才的刻板,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公事公办:“跟我来。” 悬在头顶那无形的、足以将她彻底碾碎的巨锤,骤然移开了。柴守玉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住。一股强烈的虚脱感汹涌袭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凉地贴在肌肤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腥味,才勉强撑住没有瘫软下去。不敢看那孙内侍此刻的神情,她低垂着头,脚步虚浮地跟着年轻宦官走出了这间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屋子。 掖庭局。 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刺骨的寒意,如同汴梁城深冬里最凛冽的北风,刮过耳际。它深藏在宫城西北角最偏僻、最荒凉的所在,低矮破败的房舍连成一片,终日弥漫着潮湿阴冷的霉味和劣质皂角的刺鼻气息。这里,是宫廷这座华丽巨塔最底层的泥泞地基,收容着最卑微、最无望的罪奴与苦役。 柴守玉被分派到的,是专司浣洗御前及高位妃嫔贴身衣物的浆洗房。这里没有窗,只有几个小小的气孔,透进微弱的光线。空气永远是湿漉漉、沉甸甸的,混杂着皂角、汗渍、霉斑和无数人身上洗不净的绝望气息。几口巨大的水缸里,是永远冰冷刺骨、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井水,即使是在盛夏,也带着一股透心的凉意,更何况是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 “喏,你的。”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中年宫女,眼皮都懒得抬,将一大筐散发着脂粉和汗味混合气息的锦缎、丝罗衣物,重重地掼在柴守玉脚边的青石地上。筐沿磕碰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溅起几滴浑浊的水花。“日落前,洗干净,晾好。敢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声音粗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吓。 柴守玉默默蹲下身。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浸透了脏污的织物,寒气瞬间顺着指尖钻入骨髓。她挽起过于宽大的粗布衣袖,露出两截纤细苍白的手腕。旁边已有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宫女,麻木地将手伸进各自面前巨大的木盆里。盆中水色浑浊,漂浮着皂角和污渍的泡沫,寒气肉眼可见地蒸腾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将双手猛地浸入水中。 “嘶——” 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同时刺穿的剧痛,从指尖瞬间炸开,沿着手臂的筋脉直冲脑髓!身体本能地剧烈一颤,牙齿死死咬住,才将冲到喉咙口的痛呼死死压了下去。那水,哪里是水,分明是流动的、浸透了千年寒气的冰刀!十指在瞬间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僵木和尖锐的刺痛交替肆虐。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皮肤下的血液在骤然遇冷后凝结、滞涩的声响。 旁边传来几声压抑的、习以为常的抽气声。那些麻木的宫女只是动作顿了一下,便继续机械地搓揉起来,仿佛那痛楚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柴守玉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她模仿着她们的动作,将双手更深地埋入那砭骨的冰水中,抓起一件沉甸甸的织锦袍服,用力搓洗起来。粗糙的织物摩擦着冻得发红的指关节,很快便磨破了薄薄的皮肤,渗出血丝,混入浑浊的皂水中,晕开一小片淡红。寒气无孔不入,顺着裸露的手腕向上蔓延,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冻疮在她原本细嫩的手背上悄然鼓起,红肿发亮,像一个个丑陋的烙印。 日复一日。晨起,便是没顶的冰水与沉重的衣物。十指在反复的冻僵、搓磨、再冻僵中变得红肿不堪,布满裂口和冻疮。指尖早已失去了知觉,动作变得僵硬笨拙。寒冷的湿气无孔不入,侵入她的四肢百骸,夜里蜷缩在冰冷坚硬、散发着霉味的通铺上,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气,咳嗽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此起彼伏。 绝望,如同这掖庭局里无处不在的湿冷霉气,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试图将她拖入那不见天日的泥淖。每当这时,袖中那半块玉佩冰冷的触感便成了唯一的救赎。夜深人静,她会悄悄将它握在掌心,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摩挲那参差不齐的断口。风雪破庙里那双疲惫却深邃的眼睛,那句沉重如山的“来日必报”,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一点微弱却灼烫的火星,支撑着她将麻木的手臂一次次伸入那冰寒彻骨的水中。 活下去。她对自己说,齿缝间渗着铁锈味。只有活下去,才有“来日”。 一个寒风凛冽的午后,柴守玉被唤去浆洗房旁一个更小的隔间。这里堆满了刚刚收下来的、等待分类整理的各式药材包——这是掖庭局另一项繁重的苦役,为御药房做最初步的粗加工。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草药混杂的浓烈气味,苦涩、辛凉、微甘……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管事宫女捂着鼻子,不耐烦地指着一地狼藉:“手脚麻利点!按老规矩,根茎、枝叶、花果分开放!混进一点不该有的,仔细你们的脑袋!” 说完便匆匆离开,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这气味熏倒。 柴守玉默默地蹲下身,开始分拣。冰冷的青石地面寒气透过薄薄的鞋底直往上钻。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僵硬,动作迟缓。她机械地抓起一把枯黄蜷曲的枝叶,准备投入标着“枝叶”的竹筐。 指尖触碰到其中几片叶子时,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周围草木截然不同的特殊辛烈气息,混杂在浓重的药味中,若有若无地钻入她的鼻腔。 这气息……如此熟悉! 她冻僵麻木的心神猛地一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指尖的动作停滞了,几乎是本能地,她将那几片叶子小心地挑了出来,凑到眼前。叶片呈狭长的披针形,边缘有细密的锯齿,颜色枯黄,但叶脉的纹路和背面残留的细微绒毛……一股遥远而温暖的记忆瞬间冲破寒冰的禁锢,清晰地浮现出来——家乡后山向阳的坡地上,母亲佝偻着腰,在一片相似的植株间小心采摘,曾指着其中一种,告诉她:“这是白芷,祛风散寒,通窍止痛的好东西,只是性子燥烈,用量得格外小心……” 再低头看向自己正分拣的这堆药材。旁边散落着一些暗褐色、带着环状纹理的根茎切片,那是羌活。还有几朵干瘪发暗的辛夷花苞…… 一股寒意,比掖庭局的冰水更刺骨,倏地窜上柴守玉的脊背! 母亲轻柔而郑重的叮嘱言犹在耳:“……白芷、羌活、辛夷……这三味合用,祛风散寒之力霸道无比,寻常人恐难承受其烈性,必得佐以……佐以……” 她脑中飞速转动,目光扫过旁边筐里那些圆滚滚、带着独特辛香的花椒,以及角落里一小堆灰白色、质地酥松的牡蛎壳碎片(煅牡蛎)。“……佐以花椒温中,煅牡蛎收敛固涩,调和其峻猛之性,方能用于风寒头痛之重症,否则……” 否则,恐有耗散正气、引动风阳之险! 她猛地低头,仔细翻看手中那几片枯黄的白芷叶,又快速扒拉了一下那堆混杂的药材。心沉了下去。眼前这一堆等待分拣的药材里,白芷、羌活、辛夷赫然在列,且数量不少!但本该与之配伍调和的花椒、煅牡蛎却踪影全无!更糟糕的是,她甚至在一堆辛夷花苞里,发现了少量颜色更深、气味更刺鼻的苍耳子——此物同样辛散祛风,但毒性更大,非精于此道者绝不敢轻易使用! 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御药房那边,要么是抓错了药,要么是药方本身就……有误?或者,是有人故意…… 这念头让她浑身发冷,指尖微微颤抖。这堆药,若就这般混在一起送去御药房煎煮,后果不堪设想!无论最终这药是给谁服用,追查下来,经手分拣药材的掖庭局奴婢,尤其是她这个新来的,绝对是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替死鬼! 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内衫。巨大的恐惧和本能的求生欲在她心中激烈交战。说出来?她一个最低贱的浆洗婢女,人微言轻,谁会信她?反而可能因“妄议药方、心怀叵测”而招致更快的杀身之祸!不说?一旦出事,同样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隔间外传来管事宫女尖利的催促声:“磨蹭什么!动作快点!耽误了御药房的时辰,有你们好果子吃!” 那声音如同鞭子抽在柴守玉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一激灵,目光死死盯住手中那片枯黄的白芷叶。风雪破庙里那个濒死的身影,袖中那半块冰冷的断玉,还有那句“活路是自己拿命搏出来的”……无数念头在电光石火间碰撞。 搏!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没有时间犹豫了! 她迅速将手中那几片白芷叶子揉碎,挤出一点微黄的汁液,飞快地涂抹在自己冻疮溃烂最严重、已经有些红肿发烫的右手虎口处——那里靠近合谷穴,她记得母亲说过,此处可试药性。一股辛辣灼热的刺激感立刻从涂抹处传来,皮肤火辣辣地疼,红肿似乎更明显了。但这还不足以证明什么。 柴守玉的目光快速扫过隔间角落。那里堆着一些被筛拣出来、准备丢弃的药材下脚料,多是些破碎的根须、干瘪的花瓣和虫蛀的枝叶。她像一只在绝境中搜寻生机的野猫,眼神锐利地在垃圾堆里逡巡。 有了! 她飞快地扒拉出几小段被虫蛀得只剩空壳的干姜碎屑(性大热),又捡起几片同样干枯、但勉强还能看出形状的薄荷叶(性凉)。她将干姜屑和薄荷叶胡乱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辛辣与清凉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猛烈地冲击着味蕾,带来一阵怪异的刺激感。但这还不够! 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几粒混杂在垃圾中的、小小的、深褐色的苍耳子!心一横,她飞快地捡起一粒最小的苍耳子,用冻裂的指甲掐破一点硬壳,挤出里面一点微量的油脂状物,混着嘴里嚼烂的干姜薄荷,胡乱吞了下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的眩晕感猛地冲上头顶!胃里瞬间翻江倒海,恶心得她眼前发黑,喉头阵阵发紧!更可怕的是,一股燥热之气不受控制地从胃脘处升腾而起,直冲咽喉和面颊,脸颊瞬间滚烫发胀,耳朵里嗡嗡作响!这正是母亲曾描述过的,药性过燥过散、引动风阳上扰的典型征兆! “呕……”她再也忍不住,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隔间外传来脚步声和管事宫女不耐烦的呵斥:“里面的!磨蹭什么呢?吐什么吐?装病偷懒是不是?” 柴守玉强行压下翻涌的恶心和眩晕,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隔间的破门,踉跄着冲了出去!她脸色惨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额角,右手虎口处涂抹白芷汁液的地方明显红肿了一大片,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管……管事娘子!”她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和虚弱,扑倒在管事宫女脚边,手指死死抓住对方的裤脚,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奴婢……奴婢该死!方才……方才奴婢不慎碰翻了药材,手上沾了些污秽汁水……谁曾想……谁曾想……” 她艰难地抬起那只红肿的右手,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后怕的颤抖,“竟灼痛难忍,肿成这样!奴婢……奴婢还误食了沾在食物上的……一点点药末……如今头晕眼花,心慌气短……求管事娘子开恩,救救奴婢!” 她一边说,一边痛苦地蜷缩起来,身体筛糠般抖动,那惊恐万状、命悬一线的模样,绝非作伪。 管事宫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惨状惊得后退一步,嫌恶地看着她红肿的手和惨白的脸,又狐疑地探头看了看隔间里被她故意弄得一片狼藉的药材,眉头紧锁,咒骂道:“晦气!沾点药渣子就成这副鬼样子?真是贱骨头!还不快滚开!别污了我的眼!” 她嘴上骂着,眼神里却闪过一丝惊疑不定。柴守玉手上那异常的红肿和痛苦的表情不似作伪,更何况这丫头刚入掖庭,谅她也没这个胆子在这种事上撒谎生事。 “奴婢……奴婢不敢瞒骗娘子!”柴守玉伏在地上,声音微弱断续,带着濒死的绝望,“奴婢……奴婢怕是……怕是沾了那些药里……不该混在一起的东西……才……才遭此横祸……” 她点到即止,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痛苦地呻吟着。 管事宫女脸色变幻不定。她虽不通药理,但“药性相冲”的忌讳还是知道的。眼前这贱婢的惨状,隔间里混杂的药材……若真如此,这药送上去出了事,追查下来,她这个管事也难逃干系!宁可信其有! “闭嘴!嚎什么丧!”管事宫女厉声喝止柴守玉的呻吟,烦躁地跺了跺脚,转身对一个跑腿的小黄门吼道,“去!快去禀告御药房当值的公公!就说……就说掖庭局这边分拣药材出了点岔子,混了药性相冲的东西,有个浆洗的贱婢不小心沾了,起了反应,让他们速速派人来看!快!” 小黄门吓了一跳,不敢怠慢,一溜烟跑了出去。 柴守玉伏在冰冷的地上,听着管事宫女气急败坏的呵斥和其他宫女的窃窃私语,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线,冷汗已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虎口处火辣辣的疼,胃里依旧翻搅着恶心,头晕目眩的感觉也未完全消退。但至少,第一步险棋,她走出来了。 很快,御药房的人来了。领头的是一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中年医官,身后跟着两个捧着药箱的小内侍。那医官一眼便看到柴守玉红肿的右手虎口,蹲下身仔细查看,又询问了沾染和误食的经过。柴守玉半真半假地描述着,重点强调了自己如何“不慎”沾染混合药汁后的剧烈反应。医官捻起隔间里那堆混杂的药材,特别是看到里面混入的苍耳子和明显缺失的花椒、煅牡蛎时,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混账!”医官低声怒斥,显然已明白了其中关窍,“这配伍……简直是胡闹!若非此婢误触误食提前暴露,这药一旦煎成奉上……”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额角渗出的冷汗已说明一切。 他立刻指挥手下将那些混杂的、存在严重配伍问题的药材全部小心地分拣出来,单独封存。又严厉地斥责了管事宫女一番,勒令其务必加强监管。临走前,那医官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伏在地上、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柴守玉,眼神复杂,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一场足以让掖庭局血流成河的祸事,就这样被一个最低贱的浆洗婢女,以自身为引,用近乎自残的方式,堪堪消弭于无形。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掖庭局这片沉寂绝望的泥潭里,悄然荡开一丝微澜。柴守玉的日子并未立刻好转。她依旧是那个在冰水里挣扎的浆洗婢女,冻疮依旧肆虐着双手。但管事宫女看她的眼神,少了几分惯常的刻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和疏远。那些麻木的同伴,偶尔投来的目光里,也掺杂了敬畏与好奇。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浆洗房门口。 是那个验身当日站在孙内侍旁边的年轻宦官。他依旧面无表情,声音平板:“柴守玉,孙内侍要见你。” 柴守玉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放下手中湿冷的衣物,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默默擦干手上的水渍,跟在那年轻宦官身后。再次踏入那间充斥着草药和陈腐气息的房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决定生死的瞬间。 孙内侍坐在那张放着玉尺的桌子后,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正小口啜饮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似乎比上次更甚。他看起来脸色灰暗,眼下的乌青更重了,连捧着药碗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显然正被某种剧烈的痛苦折磨着。 “来了。”孙内侍眼皮都没抬,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他将药碗重重搁在桌上,溅出几点深褐色的药汁。“前几日,掖庭局那桩药材的事……你,怎么看?” 他抬起浑浊的眼,目光如同两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钩子,直直刺向柴守玉。 柴守玉垂手侍立,低眉顺眼:“奴婢愚钝,只知那些药混在一起沾了手便痛入骨髓,误食一点更是险些丧命……奴婢惶恐,只求能活命,不敢妄言药道。” “活命……”孙内侍咀嚼着这两个字,发出一声短促而意味不明的冷笑。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着背,枯瘦的肩膀剧烈耸动,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好一阵才平息,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他喘息着,目光却依旧死死锁住柴守玉:“咱家……这头风旧疾,缠磨了半辈子。太医院那帮废物,开的药方子,吃了二十年,屁用没有!反倒越来越重!咳……咳咳……” 他喘息着,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痛苦与暴戾,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你说!你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巨大的压力瞬间笼罩下来。柴守玉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知道,这是一个比验身玉尺更危险的试探。承认懂药?那无异于自曝其短,在这深宫里,一个懂药的低贱宫女,要么被利用至死,要么被灭口。否认?眼前这老宦官显然已起了疑心,他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绝不会轻易被糊弄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依旧保持着卑微的平稳:“奴婢……奴婢惶恐。奴婢只是乡野出身,幼时……幼时见村中老人用些土方子治头痛。多是些……艾草熏蒸,或是薄荷、荆芥熬水擦洗……都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粗笨法子。奴婢……奴婢斗胆,观内侍大人面色青晦,咳嗽痰鸣,似是风寒湿邪久羁,郁而化热,上扰清窍……或许……或许试试清散头目风热、兼祛湿通络的寻常草药,聊作外敷擦洗,能稍缓痛楚?” 她刻意将话说得颠三倒四,半是土方,半是偷听来的医理术语,显得既有些见识,又粗浅不堪,完全符合一个乡野女子的身份。 孙内侍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仿佛要将她一层层剥开。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柴守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压抑得令人窒息。 终于,孙内侍那锐利如刀的目光缓缓敛去,重新变得浑浊而深不见底。他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几下,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催命的更漏。 “也罢。”他嘶哑地开口,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冷酷,“死马当活马医。你既知道些土法子……去,按你想的,弄点东西来,给咱家……试试。”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老眼再次抬起,目光沉沉地压在柴守玉身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 “管用,是你的造化。不管用……”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那目光里透出的寒意,比掖庭局的冰水更刺骨千倍。 柴守玉的心沉到了谷底,却也只能躬身:“是,奴婢……遵命。” 她成了孙内侍的“试药人”。这是比浆洗更危险的差事。她利用浆洗和分拣药材的便利,小心翼翼地搜集着那些被筛拣丢弃、或是不值钱的药材边角:干枯的薄荷、荆芥碎叶、揉烂的桑叶、甚至墙角阴湿处生长的青苔(取其清凉)……她不敢用任何有内服风险或药性峻猛的东西,只选最平和、最安全的。 回到那间冰冷潮湿的住所,趁着无人,她在破瓦罐里熬煮收集来的草药。苦涩清凉的药气在霉味中弥漫开来。她将熬好的药汁小心滤出,待其温热时,再撕下自己相对干净些的里衣布条,浸透药汁。 当她把浸透了药汁、散发着清苦气息的布条呈给孙内侍时,老宦官浑浊的眼中依旧充满了不信任和审视。他示意柴守玉上前,将湿冷的布条敷在他滚烫胀痛的额角和两侧太阳穴上。 冰凉的药汁触碰到灼热的皮肤,孙内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柴守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凉。 孙内侍闭着眼,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指节泛白。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许久,他那紧蹙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眉头,极其细微地……似乎舒展了一丝丝?那如同拉风箱般粗重痛苦的喘息声,似乎也稍稍……平缓了那么一分? 他依旧闭着眼,从紧抿的唇缝里,极轻、极缓地,吐出两个字: “……再敷。” 这两个字,如同赦令。柴守玉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虚脱。她不敢怠慢,立刻更换了温热的药布,小心翼翼地敷上。 一次,两次……连着数日,柴守玉都按时熬煮药汁,为孙内侍敷额。那外敷的药汁自然无法根除他积年的沉疴,但每次敷上后,那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又像被重锤不断敲击的剧烈头痛,竟真的能缓解那么一两分,让他得以在无边的痛苦中,短暂地喘一口气。这对于一个被剧痛日夜折磨的人来说,已是黑暗中一丝极其珍贵的微光。 这一日清晨,柴守玉照例端着刚熬好的药汁,来到孙内侍的住处。刚走到门外,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压抑的咳嗽声,器物碰撞的脆响,还有几个小宦官惊慌失措的低语。 “陛下……陛下头风又犯了……疼得厉害……” “快!快传太医!药呢?陛下常服的药赶紧煎上!” “不行啊!陛下说那药吃了更难受……砸了药碗……” “这可如何是好……” 柴守玉的脚步顿在门口,心猛地一跳。陛下?唐主李存勖? 就在这时,房门猛地被拉开,孙内侍那张灰败痛苦的脸出现在门口。他显然也一夜未眠,被自己的头风折磨得够呛,此刻更是眉头紧锁,忧心如焚。他一眼看到端着药碗的柴守玉,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眯,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闪过! 此刻太医未至,陛下震怒,任何一点可能的缓解都是救命稻草!况且……这贱婢的土方子,对自己这顽症尚能缓解一二……万一…… 孙内侍猛地一把抓住柴守玉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他压低声音,嘶哑的嗓音里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狠厉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快!把你给咱家敷头的药汁……不,重新熬!用你弄来的那些东西,熬浓些!立刻!马上!送去陛下寝宫!快!” 如同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响!柴守玉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给……给陛下用药?用她这些来路不明、只敷不外服的土方药汁?这……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内侍大人!奴婢……奴婢万万不敢!”柴守玉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婢那些粗鄙之物,怎敢……怎敢奉于御前?万一……” “没有万一!”孙内侍猛地打断她,眼中凶光毕露,那眼神像极了濒死野兽的疯狂,“要么,你现在熬了送去!要么……咱家立刻把你和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一起埋进御花园的荷花池底!你自己选!” 他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几乎要将她的臂骨捏碎。 没有退路了。 柴守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她看着孙内侍那双疯狂而绝望的眼睛,知道这不是威胁,这是最后通牒。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奴婢……遵命。” 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她几乎是跑着冲回那间充满霉味的小屋。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瓦罐,心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将所有能找到的、最平和安全的草药——薄荷、荆芥、桑叶、揉碎的菊花瓣……一股脑投入罐中,加了大半罐水,将火烧到最旺。苦涩清凉的气息疯狂地蒸腾起来,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她死死盯着那翻滚的褐色药汁,如同盯着自己的催命符。 药汁熬得极浓。柴守玉用最干净的布滤了又滤,盛入一个孙内侍派人送来的、相对体面些的白瓷碗里。药汁深褐,散发着浓烈而奇异的清苦气味。 她端着这碗滚烫的、足以让她万劫不复的药,如同端着自己滚烫的性命,一步一步,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也象征着无尽深渊的帝王寝宫。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寝宫外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内侍宫女们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脸上都带着惊惶。寝殿内,隐隐传来压抑痛苦的呻吟和器物被扫落的碎裂声。 孙内侍早已焦急地等在殿外,看到柴守玉端着药碗过来,一把夺过,低声厉喝:“在这里候着!”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佝偻的背,端着那碗药,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躬身疾步走进了那深不可测的殿门。 沉重的殿门在柴守玉眼前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她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下,如同狂风中一株随时会被连根拔起的小草。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煎熬。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殿内似乎安静了片刻,随即又传来几声模糊的声响,听不真切。 冷汗,顺着她的额角、鬓发,一滴滴滑落,砸在冰冷的石阶上。袖中那半块玉佩,似乎也失去了温度,变得和这宫殿一样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是一生。那沉重的殿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被缓缓拉开。 孙内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那副枯槁的模样,但脸上那灰败痛苦的神色,却被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所取代。他看向台阶下如同惊弓之鸟的柴守玉,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怪物。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柴守玉面前。枯瘦的手伸出,却不是责打。 他缓缓摊开掌心。 掌心里,赫然是那半块温润又冰冷的青白玉佩!断口处,在寝宫透出的昏黄烛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柴守玉的瞳孔骤然收缩!这玉佩……他……他何时……? 孙内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她瞬间失血的脸上。他没有解释玉佩的来源,只是将那半块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重重地、按进了柴守玉冰冷颤抖的掌心。玉的冰凉和他掌心的粗糙,带来一种诡异的触感。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又有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那碗药……陛下……喝了。” 柴守玉只觉得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陛下说……”孙内侍的声音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光芒,那光芒深处,似乎还有一丝……忌惮?“……那药汁……清苦之气直透囟门……竟……压下了几分那钻心的疼……让陛下……得以安睡了片刻……” 他死死盯着柴守玉惨白如纸的脸,那目光仿佛要将她彻底看穿,又仿佛在重新评估一件无法理解的物件。他凑近一步,那混合着药味和陈腐气息的呼吸几乎喷到柴守玉脸上,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尘埃落定的残酷: “丫头,这深宫里头……” 他枯瘦的手指用力地、几乎要嵌进她握着玉佩的手背里,一字一顿,如同烙印: “活路,是自己拿命……搏出来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柴守玉猛地攥紧了掌中那半块冰冷的玉佩。断玉锋利的边缘再次深深硌进皮肉,那尖锐的痛楚,却像一道撕裂沉沉阴霾的闪电,伴随着老宦官那句浸透鲜血与世故的箴言,狠狠劈开了她心中那层厚重的、名为绝望的坚冰! 第3章 第 3 章 孙内侍枯槁的身影消失在寝宫深处幽暗的回廊尽头,留下柴守玉独自站在冰冷的汉白玉阶下。夜风带着深宫的寒意卷过,吹得她单薄的粗布衣裳紧贴在身上,激得她打了个寒颤。掌心里那半块玉佩,被孙内侍强行塞回,边缘硌得皮肉生疼,残留着他指尖冰凉的触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与腐朽的气息。 “活路,是自己拿命……搏出来的。” 那句话,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脑海,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赢了眼前这一局,用一碗来历不明、药效未知的“土方药汁”,赌赢了天子片刻的安宁,也赌赢了孙内侍暂时的不杀之心。但这赢,代价是什么?是彻底暴露在深不可测的帝王面前,是成为刘皇后眼中更显眼的钉子,是将自己彻底绑在了孙内侍这艘随时可能倾覆的破船上,再无退路。 她攥紧了玉佩,指甲深陷掌心,那尖锐的痛感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掖庭局浆洗房的冰冷井水,此刻竟成了遥远的、带着某种荒谬安全感的记忆。 第二章:药枕与暗流 那碗药汁带来的风波并未立刻平息。唐主李存勖的头风是顽疾,发作时痛不欲生,那碗清苦药汁带来的短暂舒缓,如同干渴旅人尝到的第一滴甘霖,虽解不了根本,却足以让他记住那片刻的安宁。孙内侍成了这“奇效”的直接受益者,他枯槁的脸上竟罕见地透出一丝活气,看向柴守玉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审视与利用,更多了一层深沉的、带着忌惮的依赖。 柴守玉被从浆洗房的苦役中“赦免”出来。她不再是普通的浆洗婢女,而是被孙内侍直接调到了自己管辖下的一个偏僻小院,名义上是负责整理一些陈年旧档,实则成了他的专属“药侍”。这看似脱离苦海的一步,却让她更深地陷入了漩涡中心。小院位于宫墙最西北角,紧邻废弃的宫苑,荒凉寂静,却也意味着远离了大部分人的视线,方便行事,也意味着一旦出事,悄无声息地消失也更容易。 她的“职责”变得单一而危险——为孙内侍熬制药汁外敷,同时,在唐主头风发作、太医束手无策时,按同样的方子(尽管简陋无比)熬煮药汁送去。每一次奉药,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她不敢有丝毫改动,只能用那些最平和、最安全的草药,薄荷、荆芥、桑叶、菊花……反复熬煮,滤得澄澈,确保万无一失。她深知,这所谓的“奇效”更多是一种心理安慰和巧合,一旦失效,或者稍有差池,等待她的就是万丈深渊。 唐主李存勖对她的态度,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她从未被允许真正觐见天颜,药汁总是由孙内侍或他的心腹转呈。偶尔,在奉药时,她能隔着重重帘幕,听到里面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或是瓷器碰撞的脆响,感受到那无形的、沉重的帝王威压。有一次,帘幕后传来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带着审视:“便是你……弄的那些土方子?”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压得柴守玉几乎喘不过气。她只能深深伏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婢……奴婢惶恐,粗鄙之物,污了圣听……只求能稍缓陛下痛楚于万一……” “唔……”帘后只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鼻音,再无下文。那短暂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心悸。 然而,真正悬在头顶的利剑,是刘皇后。 皇后刘氏,如同盘踞在华丽宫殿深处的毒蛛,她的耳目无处不在。柴守玉“献药”之事,以及她因此被孙内侍“提拔”的消息,不可能瞒过她的眼睛。只是,皇后并未立刻发作。柴守玉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阴冷的、带着粘稠恶意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时时缠绕着她。她居住的小院附近,开始出现一些行踪诡秘的宫女内侍;她去内药库(她已被允许去那里领取少量指定的、安全的药材)的路上,总感觉有人在不远处窥视;甚至连她丢弃的药渣,都有人翻检。 柴守玉如履薄冰。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熬药和整理(那些所谓的“旧档”不过是些蒙尘的无用卷宗),她几乎足不出户。她将自己缩得更小,如同墙角最不起眼的尘埃。袖中的玉佩,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风雪夜,破庙里,那双深邃疲惫却充满力量的眼睛,那句沉重的承诺,是她在这深宫炼狱里唯一的光。郭威……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这半块玉佩,何时才能拼凑完整? 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孙内侍的头风又犯了,比以往更甚。他蜷缩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榻上,枯瘦的身体因剧痛而痉挛,浑浊的眼中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柴守玉熬了浓稠的药汁,一遍遍为他更换额上的药布,却收效甚微。孙内侍痛苦地嘶吼,将榻边的药碗扫落在地,瓷片四溅。 “废物!都是废物!”他嘶哑地咒骂着,不知是在骂柴守玉,还是在骂太医院,亦或是这纠缠了他半生的病痛。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柴守玉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眼神疯狂:“想办法……给咱家……想办法!再这样……咱家死之前……先弄死你!” 那濒死的疯狂让柴守玉遍体生寒。她知道,孙内侍的痛苦已到极限,若再无法缓解,自己这个“药侍”的价值将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必然是灭顶之灾。她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流淌的药汁,脑中飞快地旋转。外敷已到瓶颈,内服她绝不敢碰,还有什么法子?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药枕!母亲曾提过,一些气味芳烈、药性平和的药材,置于枕中,通过呼吸和头部经络缓缓渗透,可安神定惊,缓解头痛。此法温和,风险相对较小! “内侍大人,”她强忍着腕上的剧痛,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奴婢……奴婢幼时曾见村中老人,将一些气味清香的草药缝入枕中,枕之安眠,能稍缓头痛……不知……此法是否可试?” 孙内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药枕?……什么药?” “只需些气味芬芳、药性平和之物,”柴守玉小心翼翼地列举,“如晒干的菊花、薄荷叶、桑叶、柏子仁……或许……再加些气味辛香能通窍的……少量白芷?” 提到白芷,她心猛地一跳,想起上次的惊险,立刻补充,“只需极少量,取其辛香之气,绝无内服之险!” 孙内侍盯着她看了半晌,眼中的疯狂渐渐被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绝望取代。“去……去弄!立刻!若无效……你……” 他松开手,无力地瘫软下去,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柴守玉如蒙大赦,立刻行动起来。她利用去内药库的机会,仔细挑选了品相上乘、气味浓郁的杭白菊、薄荷叶、桑叶、柏子仁。对于白芷,她只选了最小、最干枯、药性最弱的两小片,确保其辛香之气足以透出,又不至于过于燥烈。回到小院,她找出自己唯一一件还算细软干净的旧里衣,拆开洗净晾干,裁剪成枕套大小。然后,将那些药材小心地、一层层铺好,尤其是那两片小小的白芷,被深埋在菊花的中心。最后,一针一线,密密缝好。 当这个散发着清苦、微辛、草木芬芳的药枕送到孙内侍榻前时,老宦官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剧痛让他别无选择。他抱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将沉重的头颅枕了上去。 奇迹并未立刻发生。孙内侍依旧痛苦地呻吟辗转。柴守玉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然而,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粗重痛苦的喘息声,竟然……渐渐地……平缓了一些?他那紧蹙如刀刻的眉头,似乎也……微微松开了一丝缝隙?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孙内侍竟发出了细微的、断断续续的鼾声!虽然依旧睡得不安稳,但这对于被剧痛折磨得无法入眠的他来说,已是奢求! 柴守玉守在榻边,看着孙内侍枕着那简陋的药枕,痛苦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她知道,自己又险险地渡过了一劫。这药枕,成了孙内侍片刻安宁的寄托。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终究扩散到了它不该去的地方。 一日,柴守玉正小心地为孙内侍的药枕更换外层包裹的细布(以保持药气清新),一个身着宫装、面容刻薄的中年女官带着两名小宫女,趾高气昂地闯进了她偏僻的小院。柴守玉认得她,是刘皇后身边颇受信任的女官,姓王。 王女官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先是在柴守玉身上刮了一遍,最后落在那散发着药香的枕头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哟,这便是那个能缓解头风的‘神枕’?瞧着倒是个稀罕物儿。” 她伸出手,毫不客气地将药枕从柴守玉手中夺过,放在鼻下嗅了嗅,眉头嫌恶地皱起,“什么腌臜气味!也敢拿来给主子们用?” 柴守玉心中一紧,连忙跪下:“回女官的话,这只是奴婢用些寻常草药粗制,给孙内侍大人聊以缓解的土法子,万万不敢称‘神枕’,更不敢污了贵人的眼鼻。” “土法子?”王女官冷哼一声,眼神锐利如刀,“我看你心思活络得很!孙内侍用了有效,连陛下……似乎也提过两句?皇后娘娘凤体近日也有些许不适,夜不安枕。你这枕头,倒引起了娘娘的兴趣。娘娘说了,让你照着这个方子,用心再做一个,要选最好的料子,最上等的药材,明日此时,送到清思殿来!” 如同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柴守玉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给皇后做药枕?这……这分明是催命符! 她太清楚这其中的凶险了。皇后绝非真的需要药枕,这是试探,是陷阱!若药枕无效,便是“欺瞒皇后,浪得虚名”之罪;若有效,则更糟,她一个掖庭局出来的贱婢,懂得太多,便是原罪!更何况,这药枕里还放了那敏感的白芷!皇后若借题发挥,说她意图用“辛燥之品”谋害凤体……百口莫辩! “奴婢……奴婢惶恐!”柴守玉声音发颤,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此枕粗鄙不堪,所用皆是微末草药,气味混杂,实难登大雅之堂!皇后娘娘凤体尊贵,万金之躯,岂能用此等乡野秽物?若污了娘娘清眠,奴婢万死难辞其咎!求女官明鉴,回禀娘娘,奴婢万万不敢僭越……” “放肆!”王女官厉声打断,一脚踹在柴守玉肩头,将她踹倒在地,“皇后娘娘的懿旨,岂容你一个贱婢推三阻四?让你做,你便做!明日此时,若见不到枕头,或枕头不合娘娘心意……哼,掖庭局的荷花池,想必你还没见识过底下的风光!” 她将手中那个从柴守玉处夺来的药枕随手扔在地上,如同丢弃垃圾,带着宫女扬长而去。 柴守玉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肩头火辣辣地疼,心却沉入了冰窟。看着地上被践踏过的药枕,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退无可退!皇后这是要她死!而且,是要她死得“名正言顺”! 怎么办?她脑中一片混乱。找孙内侍?孙内侍自身难保,且皇后势大,他未必肯为一个小小的奴婢出头,更可能为了自保而舍弃她!逃走?深宫如牢笼,插翅难飞! 袖中的玉佩硌着她的手臂。郭威……风雪夜……破庙……承诺……一股不甘的火焰猛地从绝望的灰烬中燃起!不!她不能就这样认命!活路是自己搏出来的!皇后要枕头,她就给她枕头!但要怎么给?如何在这绝境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个被丢弃的药枕,又缓缓扫过屋内简陋的摆设,最后落在墙角一小堆她捡拾回来、准备丢弃的药材碎屑上。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赌!赌皇后对药理一知半解!赌她对这“土法子”既轻视又好奇!更要赌……这深宫之中,并非铁板一块! 她挣扎着爬起来,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寒光。她走到墙角,从那堆废弃药材中,仔细挑拣出几样东西:几片干枯发黑、毫无药效的陈年橘皮(取其微弱的清香),一些揉碎的、只剩下纤维的玉米须(取其蓬松填充),几朵早已失去香气、颜色灰败的干茉莉花(取其名目),最后,她拿起一小块质地坚硬、毫无气味、本是用来压药袋的……碎木块!她将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又撕下自己另一件最破旧的里衣,同样缝制成枕套。她没有放任何具有明确药性的东西,尤其是白芷!她甚至故意将针脚缝得歪歪扭扭,让枕头看起来粗陋不堪。 做好这个“枕头”,她将它放在通风处,让那点微弱的橘皮和陈腐花草的气息散掉大半,只剩下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陈年谷仓的沉闷气味。 次日,清思殿。 殿宇恢弘,金碧辉煌,熏香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刘皇后斜倚在凤榻上,身着华服,妆容精致,眼神慵懒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王女官侍立一旁,嘴角噙着冷笑。 柴守玉捧着那个用破布缝制、散发着沉闷气味的枕头,如同捧着千斤重担,一步步走进这象征着后宫至高权力的殿堂。每一步都踏在薄冰之上。她深深跪伏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卑微而惶恐:“奴婢柴守玉,奉懿旨献枕。奴婢惶恐,手艺粗陋,恐污娘娘凤目……” 刘皇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那个丑陋的枕头上。她并未立刻说话,只是对王女官使了个眼色。王女官上前,一把夺过枕头,先是用手捏了捏,眉头紧皱(里面是木块和玉米须,手感怪异),又凑到鼻下闻了闻,立刻嫌恶地别开脸,尖声道:“娘娘!这贱婢好大的胆子!竟敢用这等散发着霉烂气味的腌臜之物来敷衍娘娘!奴婢看里面塞的,怕不是些破烂草屑烂木头!”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侍立的宫女内侍无不屏息凝神,看向柴守玉的目光如同看一个死人。 柴守玉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坦诚”:“娘娘恕罪!女官明鉴!奴婢……奴婢该死!奴婢昨日被女官训斥后,心胆俱裂,唯恐自己手艺粗鄙、所用草药低劣,万一……万一药气冲撞了娘娘凤体,奴婢万死莫赎!奴婢……奴婢实在不敢用那些草药,可娘娘懿旨如山,奴婢不敢不做……只好……只好寻了些……寻了些实在没有药性、绝无可能冲撞娘娘的东西……胡乱缝制……奴婢只想……只想让娘娘看看奴婢的手艺实在不堪,绝无欺瞒之心!奴婢罪该万死!求娘娘开恩!” 她一边说,一边咚咚咚地磕头,额头很快一片青紫,声音凄惶绝望到了极点,将那种因极度恐惧而“愚蠢”地选择了最笨拙自保方式的小人物心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刘皇后微微眯起了眼睛。柴守玉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她预想的是对方会战战兢兢地奉上一个“像模像样”的药枕,然后她再挑出其中的“错处”(比如白芷),一举将其打入地狱。没想到,这贱婢竟吓得连草药都不敢用,做了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枕头来请罪?这到底是真蠢到了极点,还是……一种另类的狡猾? 她审视着地上那个磕头如捣蒜、卑微到尘埃里的身影。那单薄颤抖的肩膀,额头的青紫,惶恐绝望的语气,似乎都在印证着“愚蠢”二字。一个从掖庭局爬出来、走了狗屎运的贱婢,能有多少心机?或许真是被吓破了胆? “哼,”刘皇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声音慵懒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倒是‘实诚’得很。可惜,本宫最讨厌的,就是蠢货和废物。” 她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拉下去,杖责二十,丢回掖庭局浆洗房。让她好好清醒清醒,这深宫里头,什么是本分!” “谢娘娘开恩!谢娘娘开恩!”柴守玉如蒙大赦,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哭腔,被两个粗壮的内侍粗暴地拖了出去。杖责二十,足以让她去掉半条命,但比起被诬陷谋害皇后、沉尸荷花池,这已是天大的幸运!她赌赢了!赌的就是皇后对她这种“蝼蚁”的不屑,赌的就是皇后更愿意看到一个“愚蠢”而非“危险”的对手! 当沉重的板子带着呼啸的风声落在她单薄的背脊上时,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昏厥。但她死死咬着牙,袖中的玉佩硌得她生疼,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这一关,她以血肉为代价,暂时闯过了。但她与刘皇后的梁子,已然结下,不死不休。 第三章:书阁微光与帝王侧目 杖伤未愈,柴守玉又被丢回了掖庭局浆洗房。熟悉的冰冷井水,沉重的衣物,变本加厉的刁难和嘲讽。管事宫女和那些麻木的同伴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幸灾乐祸和“果然如此”的了然。仿佛她之前短暂的“高升”,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背上的伤口在冰冷污浊的水气和粗糙衣物的摩擦下,反复溃烂发炎。高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折磨着她。每一次将手伸入冰水,都像是将伤口再次撕裂。她像一株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野草,在泥泞中苟延残喘。只有夜深人静,握着那半块冰冷的玉佩,感受着那断口的棱角,才能汲取到一丝活下去的力气。郭威……风雪夜……承诺……那模糊的影像,是她意识模糊时唯一的温暖。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在这无边的苦役和伤痛中无声无息地腐烂掉时,一道意想不到的命令再次降临。 这一次,来传令的,不再是孙内侍的人,也不是皇后的爪牙,而是一个面生、神情肃穆的内侍,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柴守玉,奉陛下口谕,即刻前往集贤殿书阁听用。” 集贤殿书阁?柴守玉以为自己烧糊涂了。那是宫中收藏典籍、校勘书籍的地方,清贵之地,与她这个浆洗贱婢何干?难道是……因为那药枕?陛下? 带着满腹的惊疑和伤病的虚弱,柴守玉被带到了集贤殿。这里果然与掖庭局天壤之别。殿宇轩敞,光线充足,空气中弥漫着书卷特有的墨香和淡淡的防蛀芸草气息,静谧安详。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学士接待了她,态度平淡,并无轻视,也无亲近。 “你便是柴氏?”老学士扶了扶鼻梁上的水晶眼镜,“陛下有旨,近来欲览前朝《本草拾遗》及一些地方药志杂记,命我等整理誊抄。奈何阁中人手不足,且多不通药名。闻你略识草药,又通……些许文字?” 他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问。 柴守玉心中了然。这恐怕是孙内侍的手笔!他需要她这个“懂药”的人,但皇后盯着她,掖庭局又太苦,随时可能把她折磨死。将她安排到这相对清静、远离后宫纷争、又名义上“为陛下效力”的书阁,是孙内侍在自身难保之际,为她、也是为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这老宦官的心思,深沉如海。 “奴婢……奴婢幼时随家父略识得几个字,也认得些乡野草药……只是粗陋不堪……” 柴守玉低眉顺眼,声音因伤痛和虚弱而沙哑。 “认得便好。”老学士点点头,指了指书阁角落堆积如山、落满灰尘的旧书卷,“你的差事,便是将这些涉及草木、药石的散卷旧籍整理出来,按药名大致归类,若有污损残破之处,简单标识即可,不必修补。不懂的字或药名,可问我或阁中其他学士。动作要快,陛下等着看。” 这差事对柴守玉而言,简直是天堂。虽然整理旧书卷同样劳神费力,灰尘呛人,但比起掖庭局的冰水和杖伤,已是云泥之别。更重要的是,这里有无数的书!那些泛黄的纸张,古老的墨迹,记载着天地间草木虫石的奥秘,是她幼时在父亲膝下就无比向往的世界。 她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禾苗,一头扎进了书卷的海洋。伤痛和疲惫似乎都被那浩瀚的知识暂时抚平。她小心翼翼地拂去书卷上的灰尘,辨认着那些或娟秀或狂放的笔迹,辨识着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药名、药性、图样。当看到熟悉的草药描述时,母亲在山野间采摘的身影便浮现眼前;当看到疑难之处,她便虚心向老学士请教。她惊人的记忆力和对草药天然的悟性,让老学士颇为惊讶,态度也从最初的平淡,渐渐多了一丝欣赏。 在这里,她不再是掖庭局里挣扎求生的罪奴,也不是孙内侍手中危险的棋子,她只是一个沉浸在药草世界里的求知者。那半块玉佩,被她小心地藏在内襟深处,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整理书卷时,才会偶尔摩挲一下,心中默默祈祷那个风雪夜中的人平安。书阁的静谧和知识的慰藉,是她在这深宫中难得的喘息之地。 一日,她正跪坐在高高的书架下,就着窗外透入的天光,仔细辨认一卷残破《岭南异草志》上模糊的绘图和文字。那上面记载了一种名为“迷迭香”的异域香草,其气辛香,可提神醒脑,通利头目。她看得入神,浑然不觉有人悄然走进了书阁。 “咳咳……”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咳嗽在不远处响起。 柴守玉悚然一惊,猛地抬头!只见几步之外,一个身着常服、身形高大、面容刚毅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之色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以及她手中那卷残破的书卷上。 唐主李存勖! 柴守玉的血液瞬间冻结!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伏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奴婢……奴婢叩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中的书卷差点掉落。 李存勖的目光并未立刻从她手中的书卷移开。他缓步走近,那无形的帝王威压让柴守玉几乎窒息。他俯视着伏在地上的身影,声音听不出喜怒:“迷迭香?……你识得此物?” “奴婢……奴婢惶恐!奴婢只是在整理书卷,见此草图画奇异,名目生疏,故而……故而多看两眼……奴婢愚钝,并不识得……” 柴守玉心念电转,不敢承认自己因好奇而看得入迷。 “哦?”李存勖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兴味,“那你手中这卷,是何书?” “回陛下,是……是前朝《岭南异草志》的残卷。”柴守玉不敢抬头,声音尽量平稳。 李存勖沉默了片刻。书阁内安静得只剩下柴守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能感觉到那道深沉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似乎穿透了她卑微的外壳,审视着她内心的惊惶与……那一点对草木的专注? “抬起头来。” 命令不容置疑。 柴守玉颤抖着,缓缓抬起头,但目光依旧垂视着地面,不敢与天颜相接。她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她因伤病和劳碌而苍白憔悴的脸上,落在她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宫衣上。 “你便是……那个献药汁、做药枕的掖庭局宫女?”李存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孙六(孙内侍)说,你略通些乡野草木之道?” “奴婢……奴婢惶恐!奴婢只是……只是幼时在乡野长大,认得些常见花草,略知一点粗浅用途,绝不敢当‘通晓’二字……之前……之前只是情急之下,胡乱用了些土法子,万幸……万幸未酿成大错……” 柴守玉的声音充满了卑微与后怕。 李存勖没有接话,目光转向她刚刚整理好、按药名大致归类放在一旁矮几上的几摞书卷。那些书卷虽然陈旧,却被码放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放着她用废弃纸角写下的简单标签,字迹虽不漂亮,却工整清晰。 他踱步过去,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翻开。那是她整理好的关于“菊花”的散卷合集,里面不仅有《神农本草经》的摘录,还有几首咏菊的诗赋,甚至夹杂着一张不知从哪本书里掉出来的、描绘不同品种菊花的粗糙小图,都被她小心地归拢在一起。 李存勖的目光在那张菊花小图上停留了片刻,又翻看了一会儿,才将书卷放下。他的视线扫过矮几上其他归类好的书卷:“川芎”、“白芷”、“薄荷”……每一摞都整理得有条不紊。 “这些,都是你整理的?”他问,声音依旧平淡。 “是……是奴婢。”柴守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是福是祸。 李存勖没有再问话。他站在书阁中央,环视着周围高耸的书架和堆积如山的典籍,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疲惫与……对某种秩序的欣赏?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却并非对着柴守玉,而是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宣告: “集贤殿书阁,积尘已久,典籍散乱,非治学之所。传朕旨意,增派人手,加快整理校勘,尤以药典、方志、农桑之书为先。”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依旧伏在地上的柴守玉,“至于你……既然于此道有些微末之能,便安心在此整理。孙六那边……朕自会知会。”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留下一个高大而略显孤寂的背影。 直到那沉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柴守玉才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那短短的片刻,仿佛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陛下的态度……太过难测!他看到了她的“有用”,但也仅此而已。那句“安心在此整理”,是庇护,也是将她钉死在这个远离权力中心、却也相对安全的书阁里。那句“朕自会知会孙六”,更是断绝了孙内侍再利用她涉险的可能。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集贤殿外,天空高远。她暂时安全了。在这浩瀚的书海之中,在这帝王的“金口玉言”庇护之下,她获得了一个喘息和积蓄力量的宝贵空间。袖中的玉佩,似乎也沾染了一丝书卷的暖意。 她知道,刘皇后不会善罢甘休,深宫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但至少此刻,她可以暂时放下悬着的心,在这弥漫着墨香的书阁里,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着……等待着与那半块玉佩真正重逢的那一天。活路,从来都是自己搏出来的,而她,刚刚又为自己搏出了一片新的天地。 第4章 第 4 章 集贤殿书阁的日子,如同湍急暗流中一方意外搁浅的孤岛。柴守玉背上的杖伤在书卷的墨香与相对安稳的作息中缓慢愈合,留下纵横交错的暗红疤痕,如同刻在皮肉上的屈辱印记,时时提醒她深宫的险恶。书阁的静谧隔绝了掖庭局的污浊与后宫的喧嚣,却隔绝不了无形的网。她知道,刘皇后阴鸷的目光从未真正移开,孙内侍枯槁的身影虽未再现,但那句“活路是自己搏出来的”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入骨髓。 老学士姓韩,为人方正严谨,对柴守玉的勤勉与在药草辨识上的天赋渐渐认可,偶尔会指点她几句典籍校勘的规矩,甚至允许她将一些过于残破、无法归类的药草散页带回小耳房(书阁配给她的临时居所,比掖庭局的通铺已是天堂)仔细琢磨。那半块玉佩,被她用一根粗糙的麻绳贴身系在颈间,紧贴着心口,冰凉的触感是唯一能让她在噩梦中安神的慰藉。郭威,那个风雪夜中给她承诺的男人,如同天际遥不可及的星辰,光芒微弱,却是指引。 平静被一道突如其来的调令打破。这次,来的是孙内侍手下一个小黄门,面色焦灼,语气急促:“柴守玉,快!随我去御药房!孙内侍急召!” 御药房?柴守玉的心猛地一沉。那是宫中药材调配、煎煮的核心重地,太医、药童、内侍、宫女各司其职,等级森严,规矩比书阁严苛十倍。孙内侍掌管内侍省,对御药房亦有监察之权,但若非大事,绝不会轻易将她这个“懂点草药”的奴婢直接调入那等是非之地。 她不敢耽搁,匆匆随小黄门穿过重重宫禁。御药房位于太医院旁,尚未踏入,一股浓郁复杂、几乎令人窒息的药气便扑面而来,混杂着生药的辛、熟药的甘苦、膏药的浓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柴守玉的神经瞬间绷紧。 她被直接带入御药房深处一间独立的小煎药室。室内光线昏暗,药气更浓,孙内侍枯瘦的身影佝偻在角落的阴影里,脸色灰败如金纸,比上次头风发作时更显死气沉沉。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像要把肺腑咳出来,宽大的袍袖下,隐约可见右手臂缠裹着厚厚的白布,布上浸透了大片深褐近黑的血渍,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和草药混合的怪异气味。 “关门!”孙内侍嘶哑地命令,声音如同破风箱。 小黄门立刻退出去,将门关严。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令人作呕的血腥药味。 “内侍大人……”柴守玉上前一步,强忍着翻腾的胃液。 孙内侍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布满血丝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他一把扯开右臂的包扎,动作粗暴得让伤口再次崩裂,涌出更多粘稠的黑血!柴守玉倒吸一口冷气——那伤口位于小臂外侧,深可见骨,边缘皮肉翻卷发黑,脓血交杂,更可怕的是,伤口周围蔓延开一片诡异的青紫色,如同蛛网般向上臂和肩头侵蚀! “看到了吗?!”孙内侍的声音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金疮!是金疮!那群废物太医……束手无策!药石罔效!他们……他们只会说‘尽人事,听天命’!咱家……咱家还没活够!”他枯爪般的手死死抓住柴守玉的手腕,力量大得几乎捏碎她的骨头,“你!你不是懂那些乡野土方吗?你不是能‘搏’吗?给咱家想办法!止住这烂!止住这毒!否则……咱家死之前,先把你剁碎了喂狗!” 浓烈的血腥腐臭和孙内侍绝望的疯狂让柴守玉眼前发黑。金疮(伤口感染)!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尤其伤及筋骨,几乎是阎王爷的催命符!太医都束手无策,她一个只认得些本草皮毛的宫女,能做什么? “内侍大人息怒!”柴守玉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却努力保持清晰,“奴婢……奴婢斗胆,能否让奴婢……仔细看看伤口?” 孙内侍死死瞪着她,喘息如牛,最终颓然松开手,将那条狰狞的伤臂伸到她面前。柴守玉强忍着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凑近细看。伤口极深,显然是被利器所伤,骨头似乎也有损伤。脓血呈污黑色,腐肉散发着恶臭。那蔓延的青紫,确实是中毒迹象,但似乎不仅仅是伤口本身的感染,更像……外毒入体? “内侍大人,”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伤……是如何得来?伤后用过什么药?太医开的方子……奴婢能否看看?”她必须知道源头。 孙内侍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和难以启齿的羞愤,含糊道:“前日……宫中……出了点乱子,被不长眼的兵器刮蹭了……至于药?”他冷哼一声,“太医院开的,不外乎生肌散、玉红膏,还有内服的败毒散!屁用没有!” 柴守玉心中疑窦更深。宫中乱子?什么乱子能让孙内侍这等身份的人受如此重伤?且太医的处置虽不算顶级,但也算对症,何以恶化至此?她目光扫过一旁案几上散落的药罐药碗,又落在孙内侍换下的、沾满脓血的旧绷带上。那绷带除了浓重的药味和血腥,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几乎被掩盖的……甜腻香气?非常非常淡,若非她对气味敏感,几乎无法察觉。 “奴婢……奴婢在书阁整理药典时,曾见前朝《肘后备急方》残卷中提到,金疮腐溃、毒气内攻,需内外兼治,尤重清创拔毒。外敷可试……浓茶汁反复冲洗,再以煅烧过的干净细白布(取其燥性)包裹,吸去脓毒……”她一边说,一边观察孙内侍的脸色,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安全、最易得的土法,“内服……奴婢不敢妄言,但太医所用败毒散,似以清热为主,若毒已深入血分,或需……需些能引毒外透、活血通络之物?” 她没敢说出具体的药名,这已是在试探孙内侍的底线。 “浓茶?煅布?”孙内侍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暴戾,“就这些?咱家要的是立竿见影!是活命!”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药罐叮当作响。 柴守玉吓得一哆嗦,伏地道:“奴婢愚钝!此乃古书所载,奴婢……奴婢亦不知是否有效!但眼下太医之法已……已难遏制,内侍大人若允奴婢一试,或可……或可稍缓痛苦?总好过……坐以待毙……”她赌的是孙内侍走投无路下的最后一丝希望。 死寂般的沉默笼罩着狭小的煎药室,只有孙内侍粗重的喘息和伤口脓血滴落的轻响。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如同刀子在柴守玉心上凌迟。 终于,孙内侍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濒死的嘶鸣:“……去!给咱家弄!立刻!若无效……咱家让你生不如死!” 柴守玉如蒙大赦,却又坠入更深的恐惧深渊。她成了孙内侍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是他随时可能捏碎的蚂蚁。 她立刻行动起来。浓茶易得,御药房有上好的贡茶。她选了味道最苦涩的普洱,用滚水反复冲泡,滤得澄澈。煅烧白布麻烦些,她找小黄门要来最细软干净的白棉布,用炭火小心烤炙,直到布匹微微发黄变脆,散发出焦糊的干燥气息。清创的过程惨烈无比。浓茶浇在腐烂翻卷的伤口上,孙内侍痛得浑身痉挛,嘶吼咒骂,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次差点挣脱。柴守玉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他,双手被他的指甲抓出道道血痕。她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用茶汁冲洗,用煅布吸去脓血和腐液,直到流出的血水颜色稍显鲜红。每一次触碰那腐烂的皮肉,都让她胃中翻江倒海。 敷上新的煅布包扎好,孙内侍已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地瘫在榻上,眼神涣散,但伤口的剧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丝?那钻心的、如同无数蚂蚁啃噬骨髓的灼痛,被一种更纯粹、更尖锐的刺痛取代,反而让他能喘息片刻。 “有……有点用……”孙内侍的声音微弱如蚊蚋,看向柴守玉的眼神复杂难明,恐惧、依赖、怨毒交织。 这只是第一步。柴守玉深知,清创只是治标,那蔓延的青紫毒气才是要命的根源。她必须找到能拔毒的药!而御药房,成了她唯一的机会。 孙内侍默许了她留在御药房“伺候”,给了她一个最低等的药童身份作为掩护。这让她得以名正言顺地接触那些堆积如山、种类繁多的药材。然而,御药房等级森严,规矩繁琐。她这个“新来的药童”,只能负责一些最粗笨的活计:碾磨炮制好的药材,清洗药罐,搬运柴火。真正的贵细药材、太医开出的方剂,都由资深药童或内侍专门掌管,她连靠近都难。 她像一只在巨大迷宫角落里觅食的老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记忆着。她利用碾磨药材的机会,仔细辨认每一种经过她手的药:当归、川芎、赤芍、丹参……多是活血化瘀之品。她清洗药罐时,会偷偷用手指蘸取一点罐底的残渣,用舌尖极其轻微地尝一点(这是极其冒险的行为,一旦被发现,轻则鞭笞,重则处死),分辨其中的成分。她发现太医给孙内侍用的败毒散,主药是黄连、黄芩、栀子等苦寒清热之品,与她判断的“毒入血分需外透”相悖。 那丝残留的甜腻香气,始终萦绕在她心头。她在堆积如山的药渣中翻找,在空气中捕捉那若有若无的气息。终于,在一个处理废弃药渣的角落,她从一个不起眼的破瓦罐里,闻到了那熟悉又诡异的甜香!罐底残留着一些黑褐色的粘稠膏状物。她用手指沾了一点,凑近鼻尖——甜腻中带着一丝极淡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微微眩晕的异香! 这绝不是御药房常用的药材气味!她脑中飞快搜索着在书阁看过的典籍。《海药本草》?《胡本草》?那些记载异域奇珍的残卷……她猛地想起一张描绘“安息香”的图样,旁边小注:出波斯,树脂凝结,状如黑玉,焚之气香甜润,能辟恶气……然其性燥烈,久用或与创口金疮药相冲,易引毒内陷…… 安息香!这甜腻香气,极可能是名贵的安息香!此物多用于熏香或制作昂贵的香药,极少用于外伤。孙内侍的伤口,为何会沾染上安息香的气息?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太医的药方虽保守,但绝不至于让伤口恶化如此之快!那丝诡异的甜香,才是导致金疮毒气内陷、太医束手无策的关键!有人要害孙内侍!而且手段极其隐秘阴毒! 柴守玉的心狂跳起来。是谁?刘皇后?还是孙内侍其他的政敌?无论哪种,这潭浑水之深,已远超她的想象!她若点破此事,不仅会暴露自己“懂行”过深,更可能立刻招来幕后黑手的灭口!若不点破,孙内侍必死无疑,她这个“药侍”也绝无生路! 她必须找到能解此毒、拔此腐的药!而且必须是御药房有、她能接触到、又不引人注目的东西! 她的目光在堆积如山的药材中逡巡。突然,墙角一堆不起眼的、沾满泥土、像树根一样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菖蒲根?御药房大量采购菖蒲根,多取其根茎入药,开窍化痰,辟秽杀虫。但柴守玉记得,《本草拾遗》残卷中曾提过一句:“菖蒲根,捣烂取汁,外用可疗恶疮疥癣,拔毒去腐,其性辛烈,功近白芷而稍缓……” 拔毒去腐!辛烈!近乎白芷!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她需要菖蒲根,需要大量的菖蒲根鲜汁!但这东西气味浓烈辛窜,直接用于孙内侍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无异于酷刑,且极易被察觉。如何掩人耳目? 机会很快来了。御药房接到为宫中各处熏蒸驱虫、辟秽气的任务,需大量熬煮菖蒲、艾草、苍术等药草。柴守玉被指派去清洗那些刚从库房领出的、还带着泥土的菖蒲根。她利用清洗的机会,偷偷将一些粗壮多汁的菖蒲根藏入怀中,带回小煎药室。 夜深人静,孙内侍因伤痛和汤药中的安神成分昏睡过去。柴守玉反锁好门,点燃一盏昏暗的油灯。她将偷藏的菖蒲根仔细洗净,用一块干净的石头在药臼中疯狂捣砸。辛辣刺鼻的汁液四溅,熏得她眼泪直流。她将捣出的浓稠汁液用细布过滤,得到一小碗碧绿粘稠、气味冲天的菖蒲根汁。 下一步,是掩盖气味和减轻刺激。她将白天碾磨好的、品质最次、几乎无人问津的绿豆粉(清热解毒,外用可吸湿敛疮)用少量温水调成糊状,再将那碗浓烈的菖蒲根汁缓缓倒入,小心搅拌。碧绿的汁液与淡黄的豆粉混合,变成一种难看的灰绿色糊状物,刺鼻的辛味被豆粉的土腥气掩盖了大半。 她深吸一口气,如同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仪式。轻轻解开孙内侍手臂上白天换过的煅布。伤口在浓茶和煅布的反复处理下,腐肉似乎被吸去不少,脓血也少了些,但那股甜腻的异香依旧顽固地附着在深处,青紫色的毒痕仍在缓慢蔓延。 她屏住呼吸,用一根细小的木片,蘸取那灰绿色的糊状物,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深处,尤其是那些发黑、带有甜腻气息的腐肉上。药糊接触伤口的瞬间,即使处于昏睡中,孙内侍的身体也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柴守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停止跳动。她强忍着恐惧,继续轻柔而坚定地将药糊填满整个创面,然后用新的煅布紧紧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如同虚脱般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油灯的火苗在墙上投下她剧烈颤抖的影子。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生,还是更惨烈的死。她只知道,这一搏,已是倾尽全力。 煎熬的一夜。柴守玉几乎未曾合眼,蜷缩在煎药室冰冷的角落里,耳朵捕捉着孙内侍榻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孙内侍无意识的呻吟或翻身,都让她惊跳起来。 天蒙蒙亮时,孙内侍醒了。他先是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气,随即猛地坐起,枯槁的脸上肌肉扭曲,眼神凶狠地瞪着自己包扎好的右臂。 “你……你对咱家的手做了什么?!”他嘶吼道,声音因刚睡醒而沙哑干涩。 柴守玉的心瞬间沉入谷底,手脚冰凉。完了!他感觉到了!那剧烈的刺激…… 然而,孙内侍接下来的动作却出乎意料。他没有立刻发难,而是用左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摸着自己右臂的伤口位置,眉头紧锁,似乎在仔细感受着什么。他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取代。 “嘶……痛!钻心地痛!”他吸着冷气,额角青筋跳动,“但这痛……不一样了!之前是里面烂着、钻着、烧着的痛,现在……现在像是皮肉被撕开、又被撒了盐的痛!”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柴守玉,“说!你昨晚给咱家上了什么?!” 柴守玉伏在地上,声音因紧张而发颤,却努力保持清晰:“回……回内侍大人,奴婢……奴婢斗胆,用了些菖蒲根汁合绿豆粉……此方在古书上……有拔毒去腐之效……奴婢见大人伤口深处腐毒难清,甜腻之气不散……恐……恐是外毒未去,故……故行险一试!奴婢罪该万死!求内侍大人责罚!”她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将“甜腻之气”和“外毒”几个字咬得稍重。 “菖蒲根?绿豆粉?”孙内侍喃喃重复,眼中精光爆射!“甜腻之气?外毒?”他猛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又死死盯住柴守玉,“你……你竟能闻出那甜腻气?还知道是外毒?!”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柴守玉的心跳如擂鼓。她赌对了!孙内侍自己显然也察觉到了伤口的异常,只是太医们要么被蒙蔽,要么不敢说! “奴婢……奴婢在书阁整理药典,见过类似记载……安息香性燥烈,若与金疮药同用或沾染伤口,易引邪毒内陷……”她点到即止,不敢深言。 “安息香?!”孙内侍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爆发出滔天的怨毒和杀意!他猛地攥紧左拳,骨节捏得咯咯作响。“好!好得很!咱家明白了!明白了!”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不再追问柴守玉的药方,反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压抑着狂暴的怒火和恐惧。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柴守玉的眼神,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利用和审视,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平等的……忌惮? “你……很好。”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狠戾,“这药……继续用!每日换!要什么,跟外面的人说!但此事,若透出半个字……”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寒光四射。 “奴婢明白!奴婢绝不敢泄露分毫!”柴守玉连忙应道,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她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甚至在孙内侍心中,她的价值已从一个“有点用处的棋子”,提升到了“能救命的心腹”边缘。 接下来的日子,柴守玉成了孙内侍伤口的秘密医者。每日深夜,她都会为他换药。那灰绿色的菖蒲绿豆糊效果显著。每一次揭开煅布,都能看到伤口深处有更多黑褐色的腐肉被“拔”出来,脓血也由污黑转为黄稠,再转为清稀。那股顽固的甜腻香气,随着腐肉的清除,终于渐渐淡去。伤口周围的青紫色毒痕停止了蔓延,并开始缓慢回缩。虽然新肉生长缓慢,但生机已现。 孙内侍的精神明显好转,眼中的死气被一种阴冷的锐利取代。他对柴守玉的态度也微妙地变化着。不再只是命令和威胁,偶尔会问几句药性,甚至在她更换敷料时,会沉默地注视着她专注而沉稳的动作。柴守玉则更加谨小慎微,除了必要的换药和回答,绝不多说一个字,将自己缩在“忠心办事的奴婢”这个壳子里。 御药房的日子依旧如履薄冰。她名义上是药童,实则大部分时间被孙内侍的人圈在煎药室附近,行动受限。但孙内侍的“特许”,让她得以接触到更多普通药材。她利用这机会,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关于药性、炮制、配伍的知识。同时,她那双眼睛,也在暗处敏锐地观察着御药房里的每一个人,试图找出那个可能被安息香污染了孙内侍伤口的蛛丝马迹。她隐隐感觉,这背后牵扯的,绝非私人恩怨那么简单。 一天,她奉命去大药库领取一些普通的艾草。在堆积如山的药材间穿梭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王女官!刘皇后身边那个刻薄的女官!她正与御药房一位姓李的管事内侍在角落低声交谈,神色看似平常,但王女官将一个不起眼的、用油纸包裹的小包塞给了李管事。李管事飞快地揣入袖中,左右张望了一下。 柴守玉立刻闪身躲在一堆高大的药柜后,心脏狂跳。王女官!李管事!安息香!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油纸包里就是安息香!刘皇后的人,竟然能把手伸进御药房管事这一层!孙内侍遇袭受伤,再到伤口被安息香污染加剧……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目标直指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老宦官! 她不敢久留,取了艾草匆匆离开。这个发现让她遍体生寒。刘皇后的势力盘根错节,手段狠毒隐秘。自己无意中救了孙内侍,等于彻底站在了皇后的对立面,再无转圜余地。 孙内侍的伤势稳定好转,甚至能下地缓慢行走。他对柴守玉的倚重和信任似乎与日俱增。一日换药后,他并未立刻让她离开,而是示意她靠近些。 “柴氏,”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你……很好。咱家这条老命,算是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咱家说过,活路是自己搏出来的。你……搏得不错。” 柴守玉垂首:“奴婢不敢当,是内侍大人洪福齐天。” “洪福?”孙内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冷笑,“在这深宫里头,洪福都是拿命换的,拿别人的命垫出来的!”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柴守玉,“你救了咱家,咱家不会亏待你。等咱家好了,自会给你安排个好去处,比那书阁……强。” “谢内侍大人恩典。”柴守玉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更深的警惕。孙内侍的“好去处”,恐怕意味着更深地卷入他与刘皇后的死斗漩涡。 “不过,”孙内侍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咱家这条命,现在还不算完全安稳。那‘甜腻之气’的根子,还没挖干净!”他枯瘦的手指敲击着榻沿,“咱家要你……帮咱家做件事。” 柴守玉的心猛地一紧。 “你在御药房这些日子,想必也看出些门道了。”孙内侍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和寒意,“咱家要你……留心那个李管事。还有,他经手的,尤其是那些贵重的、带香气的药材进出……特别是安息香!给咱家盯紧他!把他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拿了什么东西,都记下来!明白吗?” 果然!孙内侍早已怀疑御药房有内鬼,他需要一双不引人注目的眼睛!柴守玉感到一阵眩晕。这是让她去做密探!去监视一个随时可能发现她、捏死她的管事内侍!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奴婢……奴婢身份低微,恐难近李管事之身……”柴守玉试图推脱。 “哼!”孙内侍冷哼一声,“咱家让你留在御药房,是摆设吗?碾药、搬柴、清洗,哪里不能靠近?你是咱家亲自调来‘伺候’的,只要不犯大错,他李德海还不敢明着动你!用心去做!做得好,咱家保你前程;做不好……”他眼中寒光一闪,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退路已绝。柴守玉只能深深低下头:“奴婢……遵命。”心中一片冰凉。她刚刚从死亡边缘爬回,又被推入了另一个更致命的陷阱。活路?这深宫里的活路,每一步都浸透着别人的血和自己的汗。 从那天起,柴守玉的生活多了一项如影随形的任务——监视李管事(李德海)。这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几乎到了极限。她像一只在猛兽洞穴外逡巡的兔子,既要小心翼翼地靠近,又要确保不被发现。 李德海年约四十,身材微胖,面白无须,总是挂着一副看似和善实则精明的笑容。作为御药房管事之一,他负责药材的日常调配和库房管理,权力不小。柴守玉利用一切机会观察他:在他巡视药库时,她假装在附近整理药材;在他与药商或太医交接时,她远远地清洗药罐;在他午间歇息时,她借着搬运柴火的机会,留意他常去的小茶室。 她发现李德海做事极为谨慎,很少单独与人密谈。与王女官那次交接,更像是偶然。但柴守玉捕捉到几个可疑的细节:李德海对香料类药材(尤其是安息香、龙涎香、苏合香等)似乎格外“上心”,亲自过问出入库,且库房记录上,这些名贵香料的消耗量远高于实际所需;他偶尔会独自进入存放贵重药材的“珍库”,时间不长,出来时袖口似乎会沾染一丝极淡的异香,与安息香的甜腻不同,更清冽一些;还有一次,她看到李德海将一个小巧的、非御药房制式的青瓷药瓶,偷偷塞给了太医院一个负责煎煮皇后汤药的医童。 这些零碎的发现,柴守玉都默默记在心里,在夜深人静时,用烧过的炭条写在撕下的废纸片上,再小心地藏进鞋垫里。她知道这些证据微不足道,无法直接证明李德海与谋害孙内侍有关,更牵扯不到刘皇后。但孙内侍要的,或许就是这些蛛丝马迹。 压力之下,柴守玉在书阁养成的沉静气质发挥了作用。她将恐惧深埋心底,表现得如同一个最本分、最不起眼的药童,沉默寡言,埋头苦干。李德海的目光偶尔扫过她,带着审视,但似乎并未将这个低眉顺眼、只知埋头干活的瘦弱宫女放在眼里。 孙内侍的伤口恢复得很快。菖蒲根汁拔毒去腐后,柴守玉换用了更温和的生肌敛疮药粉(用黄芪、当归、血竭等碾磨调配,对外宣称是孙内侍从宫外寻来的秘方)。新肉开始缓慢生长,虽然手臂注定残废,但命是保住了。他对柴守玉的“工作”进度似乎不太满意,催促了几次,语气一次比一次阴冷。 柴守玉心急如焚。她知道必须找到更有力的证据,否则孙内侍的耐心耗尽,她的下场堪忧。她将目光再次投向那神秘的“珍库”。那里是突破口,但守卫森严,她根本不可能进去。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意外降临。宫中几位皇子公主同时染了暑热,太医院忙得人仰马翻,御药房也抽调了大量人手去煎药、送药。珍库的守卫也临时被调走了一个。李德海似乎也有些焦头烂额,在药库间穿梭指挥。 柴守玉被指派去清理药库走廊的积水(因暴雨导致)。她端着水盆,慢慢挪动到靠近珍库的位置。珍库的门虚掩着!守卫只剩一个,正靠在门边打盹!而李德海,正在不远处的库房大声训斥一个配错了药的药童!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柴守玉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进去!只有这一次机会!被发现就是死!但不进去,她可能再也等不到这样的时机! 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装作脚下不稳,“哎哟”一声轻呼,将一盆污水“不小心”泼在了那个打盹守卫的脚边! “啊!对不住!对不住公公!”柴守玉慌忙放下水盆,掏出自己脏兮兮的汗巾就要去擦守卫的鞋。 守卫被惊醒,看着自己溅湿的鞋袜和眼前惶恐的小宫女,顿时火冒三丈:“瞎了你的狗眼!滚开!”他厌恶地一脚踢开柴守玉的手。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和守卫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柴守玉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借着弯腰捡汗巾的动作,身体一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虚掩的门缝中闪进了珍库!动作轻盈无声,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珍库内光线昏暗,一排排高大的紫檀木药柜散发着陈年的药香和木香。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名贵药材混合的、浓烈而奇异的气息。柴守玉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震破耳膜。她不敢停留,目光如电般扫视。李德海最常接触的……安息香!她记得安息香通常放在靠里、干燥避光的柜格。 她蹑手蹑脚,凭着记忆中对药柜布局的观察,迅速来到存放香料的区域。果然!一个标注着“安息香”的抽屉!她颤抖着手拉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用油纸包裹的黑色块状物,散发着浓郁的甜香。数量……似乎与入库记录相差无几? 不对!柴守玉敏锐地注意到,抽屉最里面,靠近柜壁的地方,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空隙!她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小东西!她立刻将它攥入手心,是一块比拇指略小、沉甸甸的……黑色金属牌?来不及细看,她迅速关上抽屉。 目光扫过旁边的“龙涎香”、“苏合香”柜格。突然,她的视线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小陶罐吸引。罐口没有封泥,只是盖着一块石板。一股清冽、悠远、带着丝丝凉意的异香,正从那缝隙中幽幽散发出来!这香气……与她之前在李德海袖口闻到的那一丝清冽异香,如出一辙! 她屏住呼吸,轻轻移开石板。陶罐里是半罐灰白色的、如同干燥沙粒般的粉末。香气更加清晰,清冷如雪,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甘醇底蕴。这是什么?她从未在典籍中见过!但直觉告诉她,此物非同寻常! 门外传来守卫不耐烦的催促:“里头磨蹭什么呢?快点出来!” 柴守玉不敢再耽搁。她飞快地从罐中抓了一小把那灰白粉末,用随身携带的、原本用来包药渣的粗纸包好,塞入怀中。又将那块冰冷的金属牌也藏好。迅速盖好石板,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迹,然后深吸一口气,端起水盆,做出一副刚刚清理完的样子,低着头,惶恐不安地走了出去。 “公公,奴婢清理好了……”她声音细若蚊蚋。 守卫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滚吧!笨手笨脚的!” 柴守玉如蒙大赦,端着水盆快步离开。直到走出很远,拐进一条无人的回廊,她才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起来,浑身瘫软,冷汗早已浸透内衫。怀中的纸包和金属牌,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惊肉跳。 她成功了!但也把自己推向了更危险的境地! 深夜,小煎药室。 油灯如豆。孙内侍看着柴守玉摊开在桌上的两样东西,浑浊的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那块黑色金属牌,约半指长,一指宽,非金非铁,入手冰冷沉重。一面光滑,另一面刻着一个极其诡异复杂的图案:像是一只扭曲的、长着三只眼睛的蜘蛛,盘踞在一朵盛开的花朵中央,线条狰狞,透着一股邪异之气。这绝非宫廷或中原常见的纹饰! 而那包灰白色的粉末,在灯光下闪烁着细微的晶光。孙内侍凑近,用指甲挑起一点点,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那清冽悠远的异香,让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变色!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柴守玉,声音因震惊和激动而颤抖:“这……这是‘寒潭月魄’?!你从哪里得来的?!” “寒潭月魄?”柴守玉茫然,这名字闻所未闻。 “西域雪山深处,千年寒潭之底,一种奇石所化的粉末!传说有定魂安神、激发潜能之奇效,但……但极其罕见,价比黄金!更因其性诡秘,常与……与一些邪术秘法相关!”孙内侍枯瘦的手指捻着粉末,眼中闪烁着贪婪、恐惧和一种恍然大悟的狂怒! “李德海!好个李德海!”他咬牙切齿,脸上肌肉扭曲,“他私藏‘寒潭月魄’,又勾结外人(那金属牌显然是某种信物),还动了安息香害咱家!他一个小小的管事,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哪来这么通天的门路?背后是谁?!”他猛地看向柴守玉,眼神狂热,“好!好!柴氏!你立了大功!天大的功劳!” 柴守玉的心却沉了下去。“寒潭月魄”?邪术秘法?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黑!她似乎无意中,揭开了一个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内侍大人,”她强压下恐惧,低声道,“此物和牌子,是在珍库一个角落的陶罐里发现的。安息香的数量……似乎也对得上账目。奴婢只找到这些。”她不敢提李德海袖口香气和药瓶的事,那太容易暴露自己长期监视。 “足够了!”孙内侍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他将那包粉末和金属牌小心收起,如同捧着绝世珍宝。“有了这个,咱家就能撬开李德海的嘴!就能知道是谁想要咱家的命!就能……”他发出一阵低沉而瘆人的笑声,“就能让某些人,寝食难安了!” 他看向柴守玉,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你且安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家自有计较。你……先回书阁去。” “回书阁?”柴守玉一愣。 “对,回韩学士那里。”孙内侍眼中精光闪烁,“你现在留在御药房,太扎眼了。回书阁,远离这是非之地。等咱家料理了这边,自会给你一个交代。”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集贤殿,是清贵之地,陛下偶尔也会去。你……明白该怎么做。” 柴守玉瞬间了然。孙内侍这是要保护她这个“功臣”和唯一的证人,同时,也暗示她,书阁靠近帝王,或许……是她展现另一种“价值”的地方?她不敢深想,只能低头应是。 当她抱着简单的包袱,重新踏入集贤殿书阁那弥漫着墨香和芸草气息的殿堂时,恍如隔世。短短数月,她已在生死边缘走了几个来回。身上的伤疤在隐隐作痛,怀中的玉佩冰凉依旧。韩学士见到她,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问,仿佛她只是离开了几日去办了个差事。 柴守玉重新跪坐在熟悉的书架下,拂去书卷上的灰尘。窗外的阳光透过高窗洒下,在尘埃中形成一道道光柱。她看似平静地整理着书卷,心却如同惊涛骇浪后的死水,沉静之下,是更深邃的暗涌。 她知道,孙内侍与刘皇后的死斗,因“寒潭月魄”和那诡异金属牌的出现,已进入更惨烈的阶段。而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宫女,已被更深地卷入风暴中心。书阁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喘息。 她轻轻摩挲着颈间冰凉的玉佩。郭威……风雪中的承诺……在这步步杀机的深宫里,那渺茫的承诺,竟成了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光亮。活路,是自己搏出来的。而她,刚刚又一次从地狱边缘,搏回了一线生机,尽管前方,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第5章 第 5 章 集贤殿书阁的寂静,如同一件沉重而陈旧的外袍,重新裹住了柴守玉。墨香、芸草气、尘埃在阳光光柱里无声浮动的景象,熟悉得令人恍惚。仿佛御药房那段浸透了血腥、腐臭与惊心动魄的日子,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只有背上那些早已结痂、却在阴雨天隐隐作痛的杖痕,还有深埋心底那包诡异的粉末与冰冷铁牌的触感,无声地提醒着她,深渊仍在脚下,从未远离。 韩学士依旧坐在他那张宽大的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如松。柴守玉抱着小小的包袱跪下行礼时,他只从堆积如山的卷册上抬起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稀疏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便又重新埋首于眼前的典籍,枯瘦的手指在一行行墨字上缓慢移动,声音平静无波:“回来了?去把丙字架第七格散落的《诸病源候论》残卷理好,虫蛀得厉害,仔细些。” “是,学士大人。”柴守玉低声应道。没有询问,没有寒暄,这种近乎漠然的平常,反倒成了她此刻最需要的慰藉。她起身,走向那排熟悉的巨大书架。指尖拂过粗糙的木质边缘,触碰到冰凉的书脊,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才缓慢而真实地弥漫上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靠着书架,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沉淀了无数时光的书卷气息,终于稍稍压下了喉间翻涌的血腥记忆。 小耳房依旧狭小简陋,却比御药房那充斥着死亡气息的煎药室温暖安心得多。柴守玉将仅有的几件衣物放好,最后,才从贴身的里衣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最粗糙的桑皮纸仔细裹成的小包。纸包冰凉坚硬,棱角分明。她没有打开,只是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两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攥着自己摇摇欲坠的性命。她寻到墙角一块松动的地砖,撬开缝隙,将这致命的秘密深深埋了进去,覆上泥土,再仔细将砖块压平。 暂时,安全了。 她这样告诉自己。强迫自己沉入书阁那按部就班的日常:拂尘,理卷,修补虫蛀的残页,为韩学士研墨添茶。动作机械而专注,试图用这些简单重复的劳作,填满每一寸可能滋生恐惧的空隙。偶尔,韩学士会指着书中某段艰深的药论或晦涩的异域本草名目,让她查找旁证或誊录补注。柴守玉垂首应命,心无旁骛,指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成了隔绝外界惊涛的唯一屏障。 然而,风暴的余波终究会席卷而来。 几日后的清晨,柴守玉正跪坐在书架下,小心地用薄如蝉翼的棉纸衬垫一本严重虫蛀的《本草拾遗》残卷。书阁大门外,一阵刻意压低的喧哗由远及近,打破了固有的沉静。脚步声纷杂,带着一种官靴踩地的特有硬朗和宫人小步趋行的急促。 “王司言,您这边请。韩学士正在里面。”是书阁值守内监那带着明显讨好和紧张的声音。 柴守玉的心猛地一沉,指尖的棉纸无声滑落。王司言?刘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女官,王尚宫?她怎么会来这里?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柱窜上头顶。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光线涌入,勾勒出一行人的身影。为首的女子,身着深青色女官服制,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象征品级的银钗,面容刻板,眼神锐利如刀锋,正是王尚宫。她身后跟着两名同样面无表情的宫女,以及两名内侍省的低阶内侍。 韩学士早已闻声起身,站在书案后,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严肃神情,对着王尚宫微微颔首:“王司言大驾光临集贤殿,不知有何指教?”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王尚宫的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先在韩学士脸上扫过,随即缓缓扫视整个书阁,最终,那锐利的视线如有实质般,在角落书架下的柴守玉身上停顿了一瞬。柴守玉立刻深深低下头,将脸埋在阴影里,只觉得那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激起一片战栗。 “韩学士言重了。”王尚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书阁的寂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皇后娘娘凤体近来颇感不适,太医院查检汤药,发觉御药房近年账目混乱,药材耗损异常,更恐有以次充好、贻误凤体之忧。事关重大,娘娘震怒,特命我彻查御药房一应账目、库储及人事。”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书阁,最终落在柴守玉身上,语气陡然转冷:“听闻前些时日,有个懂些药理的宫人柴氏,曾由内侍省调入御药房协理杂务?似乎,她原就在您这书阁当差?” 韩学士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板无波:“是。柴守玉,前时孙内侍因公务需人手辨识些草药残页,曾将她借调至御药房。差事已毕,数日前便已回返书阁,继续整理典籍。”他顿了顿,补充道,“她不过略识得几味寻常草药,做些粗使活计,于御药房重地事务,无从置喙。” “哦?”王尚宫拖长了音调,眼神如冰锥般刺向柴守玉,“既是书阁的人,又去过御药房,想必对药材进出、人事往来,多少有些耳闻目睹?韩学士治下严谨,集贤殿更是清贵之地,本不该搅扰。奈何皇后娘娘懿旨,凡与御药房近日有关人等,皆需问询,以防疏漏。”她微微抬手,对身后一名内侍示意,“李管事御前失仪,已被内侍省看管待审。柴氏,你既在御药房当过差,随我去一趟,将你所知所见,据实回禀。” 柴守玉浑身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王尚宫的话滴水不漏,打着皇后彻查御药房的旗号,目标却直指她!问询?一旦落入王尚宫手中,那便是请君入瓮!她脑中瞬间闪过孙内侍那条腐烂的手臂,闪过那丝诡异的甜腻香气,闪过珍库角落里那落满灰尘的陶罐……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王司言,”韩学士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柴守玉乃书阁贱役,粗鄙不堪,见识浅陋,于御药房事务,不过是洒扫碾磨,所知无非皮毛。皇后娘娘明察秋毫,自能洞悉奸宄。老朽以为,问询之事,在此书阁即可,无需劳动司言移步,亦免惊扰此间清静。”他抬起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直视王尚宫,“老朽忝为集贤殿学士,于此间人事,尚有看顾之责。司言若有垂询,老朽可命柴氏于此作答,老朽亦在侧,以免其言语无状,冲撞贵人。” 空气瞬间凝滞。王尚宫刻板的脸上,那层冰冷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眼底掠过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和更深的审视。韩学士的资历和这集贤殿的特殊地位,终究构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柴守玉匍匐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凉的地砖,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韩学士的庇护如同惊涛骇浪中一根脆弱的浮木。 僵持只持续了短短数息。王尚宫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声音里听不出喜怒:“韩学士爱惜清名,维护下属,令人感佩。也罢,皇后娘娘素来敬重饱学之士。既然学士作保,那便在此问询几句。”她转向柴守玉,声音陡然严厉如鞭,“柴守玉,抬起头来!” 柴守玉艰难地抬起头,视线却只敢落在王尚宫深青色官袍的下摆。 “本官问你,”王尚宫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你在御药房当值时,可曾留意管事李德海有何异常?例如,私会何人?经手过何种特殊药材?尤其是,名贵香料如安息香之属,耗用可有出入?”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柴守玉的耳中。她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因恐惧而干涩发颤,却努力保持平稳清晰:“回……回禀尚宫大人……奴婢在御药房,只……只做些碾磨粗药、清洗器皿、搬运柴炭的下等活计……李管事身份贵重,行止自有章法,奴婢身份低微,岂敢窥探?更……更无缘得见安息香那等贵重之物……日常所见,皆是些艾草、菖蒲、甘草等寻常药材……李管事……李管事待下虽严,却……却未曾见有逾矩之处……”她将头埋得更低,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叶。 “哦?当真一无所知?”王尚宫的声音带着刺骨的怀疑,“本官听闻,你颇通些乡野偏方,还曾为孙内侍处置过金疮?孙内侍伤重,太医院束手,你一个粗使宫女,倒是胆大,敢用些不入流的土法子?” 来了!柴守玉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伏在地上,语速急促却字字清晰:“奴婢有罪!奴婢死罪!奴婢……奴婢幼时在乡间,曾见村中赤脚郎中用过些土法,只是……只是些皮毛!那日……那日孙内侍伤痛难忍,太医们开的药一时未见奇效……内侍大人痛极,奴婢……奴婢一时情急昏了头,想着古书上说浓茶汁能冲洗污秽,煅布可吸脓……便……便斗胆用了这笨法子……只想为内侍大人稍减痛楚……奴婢愚昧!只懂这点粗浅东西,于内侍大人伤情,实……实无大用!全赖内侍大人洪福齐天,太医圣手回春!奴婢……奴婢再不敢了!”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卑微的恐惧和“无知”的侥幸,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所有功劳都推给了太医和孙内侍的“洪福”。 王尚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身上反复刮过,似乎想从她每一丝颤抖、每一个音节中找出破绽。柴守玉匍匐在地,只觉那目光如有千钧之重,压得她几乎窒息。时间在死寂中流淌,书阁内落针可闻,只有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中轰鸣。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柴守玉几乎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被拖出去杖毙,王尚宫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更深的警告:“哼,无知者无畏,倒是命大。既是韩学士作保,你又只是做些粗使活计,料也难知关窍。起来吧。” 柴守玉如蒙大赦,浑身脱力,挣扎着爬起来,垂手恭立,依旧不敢抬头。 王尚宫不再看她,转向韩学士,语气恢复了几分表面的客气,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韩学士,御药房之事,皇后娘娘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书阁清静,老学士德高望重,还望约束下人,莫要再生枝节,以免污了清名。”这话,既是说给韩学士听,更是说给柴守玉听。 “司言放心。老朽省得。”韩学士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 王尚宫不再多言,目光最后如冰刀般剐过柴守玉低垂的头颅,转身带着随从,如来时一般,带着一股压抑的肃杀之气,离开了书阁。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将外面的光线和那令人窒息的威压隔绝开来。 柴守玉只觉得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她扶着冰冷的书架,大口喘息,如同离水的鱼。 韩学士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古井无波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集贤殿是读书明理之地,不是尔虞我诈之所。谨守本分,勤勉做事,或可……暂得偏安。”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安分些,莫要再惹是非。” “奴婢……谨记学士大人教诲!”柴守玉声音发颤,深深低下头。韩学士的话如同警钟,敲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王尚宫只是暂时退去,危机远未解除。书阁的宁静,不过是风暴眼中短暂的死寂。 接下来的日子,柴守玉愈发将自己缩进壳里。她几乎不出小耳房,在书阁内也总是待在离大门最远的角落,埋首于故纸堆中,沉默得像一道影子。然而,御药房那边的消息,如同带着血腥味的阴风,还是断断续续地钻了进来。 王尚宫坐镇御药房,以雷霆手段彻查。账册被一本本摊开,库房被一遍遍翻检,药童、内侍、甚至低阶太医,都被轮番叫去问话。压抑的哭喊和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隔着重重宫墙,似乎都能隐隐传来。整个御药房,乃至整个后宫,都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惶恐之中。 李管事被内侍省严加看管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这场风暴的中心,是皇后娘娘要揪出来的“蠹虫”。关于他贪墨贵重药材、中饱私囊的传言甚嚣尘上。 就在柴守玉以为这场清洗会以李管事被定罪而告终时,一个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在一个深夜,如同鬼魅般悄然传遍了宫闱——李德海,死了。 不是死于诏狱的酷刑,也不是死于公开的审判。 是暴毙。 死在内侍省严密看管的囚室里。就在王尚宫即将亲自提审他的前夜。 传闻他死状极惨,七窍流血,面容扭曲,似乎死前遭受了巨大的痛苦。看守的内侍发现时,尸体已然僵硬冰冷。 柴守玉听到这消息时,正在昏暗的油灯下修补一本散脱的《脉经》。手中的细针猝然扎进指尖,一颗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滴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暗红。 她怔怔地看着那点血迹,指尖的刺痛远不及心底涌上的冰冷寒意。李德海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在王尚宫提审前夜。这绝不是意外!是灭口!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刘皇后,或者说王尚宫背后的那只手,以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掐断了李管事这条可能指向她们的线索! 那“寒潭月魄”呢?那刻着三眼蜘蛛的诡异铁牌呢?柴守玉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个地方,埋藏着她致命的秘密。李德海死了,她这个唯一的“证人”,就成了那幕后黑手眼中更大的、必须拔除的钉子!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书阁的烛火在墙壁上投下她剧烈晃动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李德海暴毙的阴云尚未散去,翌日清晨,书阁的宁静被更急促、更蛮横的敲门声彻底打破。 “开门!奉王司言之命,提调书阁宫人柴守玉!”门外是内侍省宦官那特有的、尖利而毫无感情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柴守玉的心猛地沉入冰窟。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急! 韩学士蹙紧了眉头,放下手中的笔。殿门打开,两名身着内侍省服色、面色冷硬的宦官大步踏入,目光如鹰隼般瞬间锁定了角落里的柴守玉。 “柴守玉,随我等走一趟!”为首的内侍声音平板,毫无起伏。 “敢问公公,所为何事?”韩学士沉声问道,挡在了柴守玉身前一步。 那内侍瞥了韩学士一眼,眼中并无多少敬意,只有公事公办的冰冷:“韩学士,李德海昨夜于囚室暴毙,死因蹊跷。王司言有令,柴守玉曾在御药房当差,又略通药理,即刻前往停尸处协助查验!事关重大,耽搁不得!”他语气强硬,毫无转圜余地。 停尸处?!查验?!柴守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让她去查验李德海的尸体?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是陷阱!是王尚宫要将她引向死亡现场,寻找机会彻底了结她这个隐患! “老朽随她同去。”韩学士的声音斩钉截铁。 “司言只提了柴守玉一人。”内侍冷冷地打断,“韩学士,事关宫禁命案,内侍省自有章程。您老还是安心在此整理您的典籍吧!带走!” 两名如狼似虎的内侍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毫不客气地架住了柴守玉的胳膊。那力道之大,捏得她臂骨生疼。她毫无反抗之力,像一件物品般被拖离了书阁。身后,只留下韩学士愤怒而无奈的目光。 她被粗暴地推搡着,穿过重重宫门,走向那位于宫城西北角、终年弥漫着阴冷与不祥气息的停尸之所——殓房。越靠近,空气中那股混杂着劣质草药和隐隐尸臭的味道便愈发浓烈刺鼻,令人作呕。 阴暗潮湿的殓房内,光线惨淡。几盏气死风灯挂在斑驳的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鬼影幢幢的光晕。屋子中央,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盖着一块脏污的白布,勾勒出下面僵硬的人形轮廓。 王尚宫早已等在那里。她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深青色的官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墨块。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幽深的光芒,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牢牢锁定了被推进来的柴守玉。 “来了?”王尚宫的声音不高,却在这死寂的殓房里激起冰冷的回响。“李德海死得蹊跷。七窍流血,似是中毒,却又查不出明显毒源。你不是懂些偏方药理吗?去,仔细看看。或许,能看出些太医院那些‘圣手’们看不出的门道。”她的语气平淡,却字字都带着无形的重压和刺骨的寒意。 柴守玉被身后的内侍猛地向前一推,踉跄着扑到那张停尸床前。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和草药掩盖剂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冲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王尚宫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如同一座散发着寒气的冰山,那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两名内侍也如门神般守在门口,堵死了所有的退路。 柴守玉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她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猛地掀开了那脏污的白布一角—— 李德海那张扭曲青紫、双目圆睁、口鼻处残留着黑紫色血痂的脸,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视线!那凝固在死亡瞬间的极致痛苦和怨毒,如同实质的利刃,狠狠刺穿了她的神经!柴守玉眼前一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猛地后退一步,胃里翻腾的东西再也压不住,伏在床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和无尽的恐惧。 “废物!”王尚宫冰冷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这点胆量都没有,也敢说自己懂药?仔细看!看他的口鼻咽喉!看是否有可疑之物!” 柴守玉浑身颤抖,几乎虚脱。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王尚宫就在等她的破绽。她强忍着几乎要炸裂的恐惧和恶心,再次强迫自己凑近那狰狞的死尸面孔。借着昏暗摇曳的灯光,她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李德海冰冷僵硬、沾满污血的嘴唇。 一股更浓烈的**气味涌出。她屏住呼吸,视线艰难地向那黑洞洞的口腔深处探去。 舌苔肿胀发黑,口腔内壁布满深紫色的瘀斑……突然,她的目光死死定在了李德海咽喉深处!在靠近悬雍垂下方的阴影里,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小的、与周围血肉颜色截然不同的金属反光! 那是什么?! 柴守玉的心跳骤然停止!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剧烈颤抖的右手食指,不顾那冰冷滑腻的触感和浓烈的死亡气息,极其小心地向李德海的咽喉深处探去! 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被什么极其微小而锋利的东西刺了一下!她猛地缩回手指,借着灯光一看——指尖上赫然沁出了一点微小的血珠!而在她指尖沾染的粘稠污血中,粘附着一个比米粒还要细小、通体乌黑、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针状物! 针尖细如毫芒,针身极短,尾部似乎……似乎还带着极其细微的、难以辨认的凹凸纹路! 柴守玉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这针……这诡异的黑针!它刺破了自己的指尖!更重要的是,在指尖被刺破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清冷异香,如同幽灵般钻入了她的鼻腔! 寒潭月魄!是那灰白色粉末的气息!虽然极其淡薄,几乎被浓烈的血腥和**气味完全掩盖,但柴守玉对这股异香刻骨铭心,绝不会错! 毒针!浸染了寒潭月魄的毒针!就藏在李德海的咽喉深处!这就是他暴毙的真正原因!凶手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致命的毒物直接送入了他的体内! 这发现带来的不是解惑,而是更深的、灭顶的恐惧!是谁?谁能将毒针如此精准地送入严密看管下的囚犯咽喉?王尚宫?还是她带来的人?这念头让她如坠冰窟!她猛地抬头,视线惊恐地扫向身后的王尚宫和门口那两个如同雕塑般的内侍! 王尚宫正冷冷地注视着她,那双幽深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残酷了然!仿佛柴守玉此刻所有的震惊和恐惧,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就在柴守玉因为那根浸透“寒潭月魄”的毒针而心神剧震、抬头撞上王尚宫冰冷死寂目光的刹那—— “贱婢!好大的胆子!”王尚宫陡然厉喝,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撕裂了殓房死寂的空气! 她宽大的袍袖猛地一拂,动作快如闪电!只听“哐当”一声脆响,一个约两寸高的青瓷小药瓶,竟从她的袖口中滑落,不偏不倚,正砸在柴守玉脚边的青砖地上! 瓷瓶瞬间碎裂! 瓶内残余的少许灰白色粉末,如同被惊扰的幽灵,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混合着瓶身的碎瓷,泼洒了一地! 那清冽、悠远、带着丝丝寒意的独特异香,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毒蛇,猛地在这充斥着尸臭与**气味的狭小空间里弥漫开来!如此清晰!如此浓郁! 柴守玉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直,大脑一片空白!她死死盯着地上那摊刺目的灰白粉末和熟悉的碎瓷片——这瓶子!这颜色!这质地!与她当日在珍库角落发现的那个、被李德海藏匿“寒潭月魄”的陶罐旁,那个塞给太医院医童的小巧青瓷瓶……一模一样! “柴守玉!”王尚宫的声音拔高到尖利,充满了被“发现”的“惊怒”和“滔天恨意”,她枯瘦的手指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指向地上那摊粉末,又猛地戳向柴守玉的鼻尖,厉声咆哮,字字泣血,响彻整个阴森的殓房: “人赃并获!你这狼心狗肺的贱人!竟敢偷盗御药房秘藏奇药‘寒潭月魄’!更以此等剧毒之物暗害李管事!你好毒的心肠!好大的狗胆!” 她猛地转身,对着门口那两名早已“惊呆”的内侍嘶声下令,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此贱婢窃取禁药,谋害宫人,罪证确凿!给我拿下!立刻杖毙!以正宫规!” “是!”两名内侍脸上瞬间褪去所有表情,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他们如同两头早已蓄势待发的恶犬,眼中凶光毕露,猛地从腰间抽出沉重的枣木短棍,一步踏前,粗壮的手臂带着风声,毫无花哨地朝着柴守玉的头顶和腰肋狠狠砸下!那架势,分明是要将她当场格杀,不留半分生机! 死亡的阴影,带着浓烈的寒潭月魄异香和棍棒破空的厉啸,瞬间将柴守玉彻底吞噬! 千钧一发!柴守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眩晕。面对那两根呼啸着砸向要害的夺命短棍,她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同被强弓弹出的箭矢,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人狼狈不堪地向后跌倒! “砰!”沉重的枣木棍几乎是擦着她的鼻尖和前胸扫过,带起的劲风刮得她脸颊生疼。她重重地摔倒在冰冷潮湿的青砖地上,后脑勺磕得嗡鸣作响,眼前金星乱冒。碎裂的瓷片和散落的寒潭月魄粉末沾了她一身,那清冷的异香混杂着尘土和尸臭,令人窒息。 剧痛和死亡的恐惧让她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冤枉!王尚宫栽赃!那药瓶是她袖中掉出的!李管事咽喉有毒针!是灭口!是灭口!”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恨而扭曲变调,在空旷阴森的殓房里凄厉回荡。 “死到临头还敢攀诬!”王尚宫脸色铁青,眼中杀机更盛,厉声催促,“快!打死这疯妇!休要让她污言秽语惊扰宫禁!” 两名内侍一击落空,更被柴守玉的尖叫和指控激怒,脸上戾气横生,再次抡起短棍,如影随形般扑上,棍影交织,带着更加狠辣的力道,朝着地上翻滚躲避的柴守玉劈头盖脸地砸下!完全是要将她毙于乱棍之下! 柴守玉在地上翻滚躲闪,破碎的瓷片划破了她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她眼角的余光绝望地瞥向殓房唯一的出口——那扇沉重的木门紧闭着,门外是深宫无尽的黑暗和森严的守卫。逃?绝无可能! 就在一根短棍挟着恶风,即将狠狠砸碎她脆弱的太阳穴时,柴守玉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猛地抬手护住头脸!手腕上的骨节传来即将碎裂的剧痛预兆!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如同炸雷般在殓房紧闭的木门外骤然响起! 那声音是如此突兀,如此沉重,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力量,瞬间压过了殓房内的厉喝、棍棒破空声和柴守玉的尖叫! 沉重的木门,竟在这巨大的撞击声中,猛地向内弹开了半扇!刺目的天光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倾泻进这阴暗血腥的停尸之所! 门外光影晃动,人影幢幢。为首一人,身形挺拔,身着明黄色常服,虽看不清具体面容,但那龙章凤姿、渊渟岳峙的气势,如同无形的山岳,瞬间镇压了殓房内所有的喧嚣和杀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生生扼住! 第6章 第 6 章 那一声门扉的轰然巨响,如同天罚之锤,狠狠砸碎了殓房内凝固的杀机与血腥! 汹涌的光线撕裂了室内的昏暗,将一切污秽与狰狞暴露无遗。门口逆光处,那抹明黄的身影虽未踏入,却似有千钧之重,瞬间压垮了王尚宫精心构筑的杀局。她脸上那副“人赃并获”的震怒与杀伐决断,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面具,猝然崩裂!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在她刻板的脸上飞速掠过,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阴鸷所覆盖。 两名凶神恶煞、棍棒已高高扬起的内侍,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塑木偶,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戾气瞬间冻结,转为一片茫然与骇然。他们僵硬地扭过头,望向门口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明黄,手中的短棍仿佛有千钧重,再也无法落下半分。 柴守玉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沾满污血、尘土和那致命的寒潭月魄粉末,破碎的瓷片在她手臂脸颊划出细小的血痕。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尸臭与异香混合的窒息感。巨大的恐惧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大脑一片空白,唯有那一声破门的巨响在耳中嗡嗡回荡,如同救赎的天音。 “陛……陛下?!”王尚宫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她几乎是扑跪在地,深深叩首,宽大的深青色官袍铺陈在肮脏的地砖上,身体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奴婢王尚宫,叩见陛下!不知圣驾亲临,惊扰天威,奴婢罪该万死!”她语速极快,试图用请罪掩盖方才的杀伐。 那两名内侍如梦初醒,慌忙扔掉手中的短棍,如同烫手的烙铁,紧跟着王尚宫扑通跪倒,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喘。 门口的光影微微晃动。身着明黄常服的皇帝并未立刻踏入这污秽阴森之地,只是负手立于门槛之外,目光如深潭寒水,缓缓扫过室内一片狼藉的景象:伏跪在地的王尚宫三人,蜷缩在地、狼狈不堪的宫女,以及木板床上那具盖着半幅白布、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尸体。他的面容在逆光中不甚清晰,唯有一股沉凝如山、不怒自威的气势弥漫开来,让整个殓房的温度骤降。 “惊扰?”皇帝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平缓,却像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朕倒不知,何时这宫禁之内,朕的内侍省女官,竟有了不经三司会审,便可立地杖毙宫人的权柄?”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紧随其侧、低眉垂首、身形枯瘦却气息沉凝的孙内侍身上,“孙伴伴,你执掌内侍省,可知此等规矩?” 孙内侍立刻躬身,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回禀陛下,宫规森严,凡宫人获罪,纵是死罪,亦需详查案情,录供画押,报请陛下或皇后娘娘御览勾决,方可明正典刑。立地杖毙……此乃僭越宫规,形同私刑!奴婢……失察!”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浑浊的眼珠却似不经意地扫过伏地的王尚宫。 王尚宫身体猛地一颤,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哭腔:“陛下明鉴!奴婢岂敢僭越!实是这贱婢柴守玉,胆大包天,偷盗御药房秘藏奇药‘寒潭月魄’,更以此剧毒之物暗害管事李德海!人证物证俱在,奴婢激于义愤,恐其暴起伤人,或再行凶顽,才……才下令将其拿下!绝无私刑之心!请陛下明察!”她猛地指向地上碎裂的青瓷瓶和散落的灰白粉末,又指向柴守玉,“此药瓶便是物证!她满身毒粉,便是铁证!李管事咽喉深处,亦有此女方才探出的毒针为凭!请陛下圣裁!” 一番话,颠倒黑白,字字诛心,将柴守玉牢牢钉死在“窃药杀人”的罪名之上。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蜷缩在地的柴守玉身上。那目光沉静、深邃,不带丝毫情绪,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人心最深处。 柴守玉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四肢百骸。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眩晕和恐惧。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上半身,不顾手臂被瓷片割破的刺痛,将那只沾着污血、指尖沁着微小血珠、并粘附着那枚诡异黑针的右手,高高举起!她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激动而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在死寂的殓房里清晰响起: “陛下!奴婢冤枉!奴婢以命起誓!此毒针,是奴婢方才查验李管事尸身时,于其咽喉深处取出!针上剧毒,正是寒潭月魄!奴婢指尖便是被此针所伤!”她猛地指向王尚宫,眼中迸射出强烈的恨意,“而这药瓶!是王尚宫方才亲手从其袖中掷出,栽赃奴婢!奴婢在御药房当差时,曾亲眼见李管事将此瓶交予太医院医童!李管事暴毙,是被人灭口!王尚宫欲杀奴婢,亦是灭口!请陛下……请陛下明察秋毫!为奴婢做主!为枉死的李管事伸冤!”她嘶喊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管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血口喷人!”王尚宫厉声尖叫,猛地抬起头,脸上再无半分女官的雍容,只剩下扭曲的怨毒,“陛下!此贱婢巧舌如簧,攀诬构陷!她满手污血,分明是行凶时沾染!毒针更是其自藏凶器,伺机栽赃!奴婢忠心耿耿,侍奉皇后娘娘多年,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请陛下切勿听信此等卑贱罪奴的疯言乱语!”她叩首如捣蒜,声音凄厉。 皇帝的目光在柴守玉高举的、沾血带针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地上碎裂的药瓶和散落的粉末,最后落回王尚宫那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殓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王尚宫急促的喘息和柴守玉压抑的抽噎声。 “孙伴伴。”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淡无波。 “奴婢在。”孙内侍立刻躬身。 “此女,”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柴守玉身上,“你认得?” “回陛下,此女名柴守玉,原在集贤殿书阁整理典籍。前番奴婢因头风旧疾发作,需辨识些古方残页,知她略通草药,便向韩学士暂借调至御药房,做些粗使杂役。后奴婢伤愈,便将其遣返书阁。此女……性情沉静,做事勤勉,韩学士亦曾提及。”孙内侍的回答滴水不漏,看似陈述事实,却在“性情沉静,做事勤勉”几字上,不着痕迹地加重了语气。 “哦?韩卿也知她?”皇帝似乎略感意外,目光转向门外侍立的另一名内侍,“传韩卿即刻至御书房候见。” “遵旨。”内侍领命,快步离去。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殓房内的混乱。“李德海之死,疑点重重。王尚宫,你既言人证物证俱在,此案便由你主理,协同内侍省详查。”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然,私刑宫人,僭越宫规,此风断不可长!今日之事,无论结果如何,你难辞其咎。自去皇后处领罚,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 王尚宫身体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这等于暂时剥夺了她执掌宫务、调动人手的权力!她嘴唇哆嗦着,还想辩解:“陛下,奴婢……” “嗯?”皇帝鼻中发出一声轻哼,目光如冰锥刺来。 王尚宫所有的话语都被堵死在喉咙里,只剩下彻骨的寒意。她深深伏下头,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艰涩无比:“奴婢……遵旨……谢陛下隆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屈辱和不甘。 “至于此女,”皇帝的目光再次投向柴守玉,带着审视,“既涉命案,又指证尚宫,身份特殊。孙伴伴。” “奴婢在。” “将其带往御书房偏殿,着人看守。传太医院院判即刻前来,一为李德海验尸,详查死因毒源;二则,替此女处理手上伤口,查验那枚毒针。”皇帝的声音条理清晰,不容置喙,“在韩卿与太医院院判到来之前,任何人不得接近,不得讯问。待诸事齐备,朕要亲审。” “奴婢遵旨!”孙内侍立刻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皇帝不再多言,仿佛这停尸之地污秽了他的龙目,转身拂袖而去。那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刺目的光晕中,留下殓房内一片死寂和浓重的压迫感。 王尚宫依旧跪伏在地,身体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两名内侍更是抖如筛糠,面无人色。 孙内侍缓缓直起身,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到柴守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浑浊的目光扫过她高举的、粘着毒针的手指,又掠过她满身的狼狈与血迹,最终停留在她那双因恐惧和决绝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上。 “起来吧。”孙内侍的声音嘶哑低沉,听不出情绪,“随咱家去御书房。”他示意身后一名随行的心腹小内侍上前,将几乎虚脱的柴守玉搀扶起来。 柴守玉双腿发软,全靠那小内侍的支撑才勉强站立。她紧紧攥着那枚粘在指尖的黑针,仿佛攥着自己唯一的生机。经过王尚宫身边时,她清晰地感受到那投射过来的、如同淬毒匕首般的目光,充满了怨毒和刻骨的杀意。柴守玉没有回头,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任由小内侍搀扶着,踉跄地跟随着孙内侍,一步一步,踏出这充斥着死亡与阴谋的殓房,走向那象征着最高权力、却也可能是另一个更危险漩涡中心的——御书房。 御书房偏殿,并非正式朝见之所,而是皇帝处理日常政务、召见近臣的小书房。此刻,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柴守玉被安置在一张硬木圆凳上,离御案不远。孙内侍指派的两名心腹内侍如同门神般,一左一右立在殿门内侧,目不斜视,却将殿内一切尽收眼底。柴守玉身上的污秽已被一名沉默的老宫人用湿布简单擦拭过,手臂和脸颊的细小划伤也涂上了清凉的药膏。但她依旧觉得浑身冰冷,指尖那被毒针刺破的细微伤口传来阵阵麻痒,提醒着她方才经历的生死一线。她紧紧攥着拳,那枚小小的黑针被她小心地用一块干净的帕子包裹着,藏于袖中,紧贴着腕骨内侧的肌肤,冰凉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殿内焚着沉水香,清雅宁神的气息,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头的阴霾。她垂着头,眼角的余光能瞥见御案后端坐的明黄身影。皇帝正在批阅奏章,朱笔偶尔落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孙内侍侍立在一侧,如同泥塑木雕。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通传声:“启禀陛下,集贤殿学士韩愈、太医院院判张济世奉召觐见。” “宣。”皇帝头也未抬,只淡淡吐出一个字。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推开。韩学士依旧穿着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色儒袍,背脊挺得笔直,步伐沉稳。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御案前数步,躬身行礼,声音清朗而平静:“老臣韩愈,叩见陛下。”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看向角落里的柴守玉。 紧随其后的太医院院判张济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深青色太医官服。他亦步亦趋,神态恭谨中带着医者的沉稳:“微臣张济世,叩见陛下。” “平身。”皇帝放下朱笔,目光抬起,在韩学士脸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随即转向张济世,“张院判,殓房之事,孙伴伴可已告知?” 张济世立刻躬身:“回陛下,孙内侍已将李管事暴毙及柴氏宫女所呈毒针之事,简略告知微臣。” “好。”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李德海尸身已移至偏院,你即刻带得力人手前去详验。首要,查明死因,是否确系中毒,所中何毒;其次,查验其咽喉深处是否确有异物刺入痕迹,与柴氏所呈毒针是否吻合;其三,检视其全身,看有无其他可疑伤痕或线索。验明后,速将尸格呈报于朕。” “微臣遵旨!”张济世肃然领命,不敢有丝毫怠慢。 “韩卿,”皇帝的目光转向韩愈,“此女柴守玉,原在你书阁当差?” “回陛下,”韩学士拱手,声音平稳无波,“柴氏确系集贤殿书阁整理典籍之宫人。其人性情沉静,做事勤勉,于辨识古旧药典残页略有心得。前番孙内侍因辨识草药所需,向老臣暂借此人至御药房协理杂务。差事已毕,已于数日前返回书阁当值。”他言语简洁,只陈述事实,未加任何评判,却将柴守玉的“本职”和“性情”再次点明。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终于落在了角落里的柴守玉身上:“柴守玉。” 柴守玉浑身一颤,慌忙从圆凳上滑跪在地,额头触地:“奴婢在。” “抬起头来。” 柴守玉艰难地抬起头,视线只敢落在皇帝明黄色袍服的下摆,那威严的龙纹如同活物般盘踞,让她心惊胆战。 “你于殓房之中,指认王尚宫栽赃陷害,言李德海乃被灭口。朕给你一个机会,将你所知、所见、所疑,据实详陈。若有半句虚言,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敲在柴守玉的心上。 柴守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将自己在御药房当值时,如何发现李德海对香料药材(尤其是安息香)的异常关注,如何偶然撞见他与王女官(刘皇后心腹)私下交接,如何因孙内侍伤情恶化而冒险用土法清创、察觉伤口甜腻异香,如何怀疑安息香与金疮药相冲引毒,如何在珍库角落发现“寒潭月魄”粉末和那个小巧的青瓷药瓶(与王尚宫今日摔碎的一模一样),又如何发现李德海将同样的药瓶塞给太医院医童……一桩桩,一件件,条理清晰,声音虽因紧张而微颤,却努力保持平稳。 她没有提及自己偷藏“寒潭月魄”和铁牌的秘密,只将一切归结为“偶然发现”和“心中存疑”。最后,她着重描述了今日在殓房,如何发现李德海咽喉深处的毒针,如何被刺伤指尖并嗅到寒潭月魄异香,以及王尚宫如何突然掷瓶栽赃、悍然下令格杀。 “……陛下明鉴!奴婢身份卑微,命如草芥,若非王尚宫欲将奴婢立毙当场以灭口,奴婢岂敢攀诬贵人!那毒针之毒,张院判一验便知!那药瓶样式,太医院或御药房必有记录可查!李管事若非被人灭口,何需用此等隐秘阴毒之法?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千刀万剐!”柴守玉重重叩首,额头触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皇帝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如同敲在人心上。韩学士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入定。孙内侍低眉顺眼,枯槁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时间在沉水香的氤氲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柴守玉伏在地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殿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张济世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份墨迹未干的卷宗,脸色凝重异常。 “启奏陛下,李德海尸身已验明。”张济世的声音带着医者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死因确系中毒。毒物霸道无比,直侵心脉肺腑,致其七窍流血,脏腑糜烂。毒性发作迅猛,当在顷刻之间毙命!” 他顿了顿,双手将卷宗呈上:“微臣于死者咽喉深处,发现一极其细微之创口,深达肌理,创口边缘呈青紫色,有剧毒侵蚀之象。经比对,其创口大小、深度及残留毒性反应,与柴氏宫女所呈之乌黑毒针,完全吻合!此针,便是致命凶器!”张济世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继续道:“此外,微臣在死者指甲缝隙内,发现极少量残留的灰白色粉末,其气味清冽悠远,与陛下所示之‘寒潭月魄’粉末,以及柴氏身上沾染之物,气味、性状皆同!此毒针之上,亦淬有此毒!另……”他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死者右臂内侧,有一极淡、已近愈合之旧针孔,观其色泽形态,似非同一日所刺,但……其位置隐秘,手法……亦非常规针灸之术。” 张济世的话,如同重锤,一记记砸在御书房凝重的气氛中。人证(柴守玉的指认和经历)、物证(毒针、粉末、药瓶碎片)、尸格(咽喉创口、指甲残留、旧针孔),所有线索,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虽然尚未直接扣死王尚宫,却已清晰无比地指向了阴谋、栽赃和灭口!那条锁链的尽头,无可避免地,指向了刘皇后! 皇帝的脸色依旧平静,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已酝酿起骇人的风暴。他拿起张济世呈上的尸格卷宗,只扫了一眼,便随手置于案上。 “韩卿,”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你执掌集贤殿,博览群书。这‘寒潭月魄’,以及那毒针尾部的三眼蜘蛛纹饰,可有记载?” 韩学士上前一步,躬身道:“回陛下,老臣惭愧。‘寒潭月魄’之名,于中原正统典籍中未见详载,唯前朝《西域异物志》残卷中,有零星提及,言其出自雪山寒潭之底,石髓所化,性诡秘,传说有定魂安神、激发潜能之效,然多与西域秘术、幻药相关,中原罕见,更遑论入宫。至于那三眼蜘蛛纹……”他眉头微蹙,似在极力回忆,“老臣似在整理前朝密档时,偶见一鳞半爪,其图案邪异,似与西域某消亡古教‘拜火圣尊’之图腾有关,该教行事诡谲,多行暗杀、蛊惑之事,前朝曾严令剿灭。此等邪物竟现于宫闱,实乃……大凶之兆!” “西域秘药?消亡邪教?”皇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金铁交鸣,“好,好得很!朕的宫禁之内,竟成了藏污纳垢、邪祟横行之地!”他猛地一拍御案,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案上文房四宝齐齐一跳! “孙伴伴!” “奴婢在!”孙内侍立刻躬身。 “传朕口谕!”皇帝的声音带着雷霆之怒,“一、王尚宫御前失仪,僭越宫规,着即褫夺司言之位,降为末等宫婢,打入永巷,严加看管!非朕亲诏,任何人不得探视!二、彻查御药房!凡与李德海有密切往来者,凡经手过香料药材、尤其是安息香及不明来源药物者,一律锁拿下狱,交内侍省与大理寺严审!三、搜查刘……”皇帝的声音顿了一下,眼中厉色一闪,改口道,“……搜查坤宁宫王尚官所居值房及一应物品!凡有涉及西域邪物、不明药物、异教图腾之物证,即刻封存呈报!四、太医院当值医官、药童,凡曾为李德海诊治、煎药、送药者,隔离讯问!此案,朕要一查到底!”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瞬间将整个后宫搅得天翻地覆!褫夺王尚宫,等于斩断了刘皇后在宫中最得力的一条臂膀!彻查御药房、搜查坤宁宫(虽只提值房,但已形同打脸)、隔离太医院……这已不是简单的宫人暴毙案,而是直指中宫威严的惊天风暴! “奴婢遵旨!”孙内侍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压抑的亢奋。他枯槁的身躯似乎挺直了些,眼中精光爆射。 “至于你,”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落在伏地的柴守玉身上,“揭露奸宄,虽涉险地,亦有微功。然宫闱险恶,你身陷漩涡,亦难脱干系。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柴守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着,杖二十,以儆效尤。”皇帝的声音毫无波澜,“行刑后,仍遣回集贤殿书阁,于韩卿处听用。无旨,不得擅离书阁半步!韩卿,”他转向韩愈,“此女交你看管。若再生事端,唯你是问!” “老臣……遵旨。”韩学士深深躬身,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杖二十……”柴守玉心中一片冰凉,却也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比起被当场杖毙,这已是天大的恩典。背上的旧伤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深入骨髓的恐惧。 “都退下吧。”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重新拿起一份奏章,仿佛方才那场搅动宫闱的风暴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奴婢(老臣、微臣)告退。”众人躬身行礼,无声地退出了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御书房。 殿外阳光刺眼。柴守玉被两名内侍架着,走向内侍省刑房的方向。经过孙内侍身边时,他枯槁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柴守玉只觉得袖中一沉,那枚被她紧握在帕中的黑针,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孙内侍取走了!她心头剧震,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孙内侍面无表情,浑浊的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一丝极低、如同蚊蚋般的声音钻入柴守玉耳中:“活路……是自己搏出来的……这针,咱家替你收着……有用。” 柴守玉浑身一僵,随即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孙内侍拿走毒针,绝不只是“收着”那么简单!这深宫的血雨腥风,远未结束!她刚刚从鬼门关爬回,却已被更深地卷入这无底的权力漩涡。那二十杖,不过是这场漫长酷刑的开始。 板子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伴随着压抑的痛哼,在内侍省阴冷的刑房内回荡。柴守玉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咸腥的血味。背上旧伤叠着新创,火辣辣地灼烧着。每一次重击落下,都让她眼前发黑,意识模糊。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风雪夜中那双坚定温暖的眼眸,听到了那低沉有力的承诺。颈间那块紧贴着心口的玉佩,传来一丝微弱的冰凉。 郭威…… 风雪中的承诺…… 活下去…… 活路,是自己搏出来的! 剧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她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亮,支撑着她破碎的身躯和摇摇欲坠的魂魄。 第7章 第 7 章 内侍省刑房特有的那股味道——陈年血腥气混杂着劣质金疮药的刺鼻气味,还有一丝阴冷的、仿佛从砖缝里渗出来的霉味——猛地灌入柴守玉的鼻腔,让她几乎窒息。她被人粗暴地架着,拖过冰冷粗糙的石板地,最后被死死按趴在一张黑黢黢、浸透了无数汗渍和暗红污迹的条凳上。 粗糙的木头硌着她胸腹,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宫装直刺骨髓。意识在剧痛和虚脱的边缘沉浮,唯有背上那新裂开的旧伤疤,如同被烙铁反复熨烫,每一次细微的牵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生死劫难。那二十记廷杖,虽由孙内侍手下的心腹执行,力道拿捏得巧妙,未曾伤筋动骨,却也实实在在打得她皮开肉绽。板子落在皮肉上的闷响似乎还在耳中回荡,每一次击打都像要将她的魂魄从躯壳里震散。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咬破的唇瓣间逸出,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尖锐的痛楚对抗背上那燎原般的灼烧感。冷汗浸透了鬓角散落的发丝,黏腻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 “行了,”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内侍特有的刻板腔调,“二十下,结结实实,不多不少。收拾利索了,韩学士的人还在外头等着领人呢。” 一块粗糙、带着浓重药味的布巾被胡乱按在她血肉模糊的臀背上,药力渗透,带来一阵短暂的、几乎让她晕厥的剧痛,随即是麻木的冰凉。有人动作粗鲁地给她套上了一件同样粗糙宽大的棉布外衫,勉强遮住了背后狰狞的伤口和渗出的血渍。 柴守玉被半扶半架地拖了起来,双腿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被推出那阴森刑房门槛的刹那,外面惨淡的天光刺得她眼前一片模糊的白晕。 一个瘦小的身影沉默地等在廊下阴影里,穿着集贤殿最低等杂役的灰布短褐,看身形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人在这儿了,”押送的内侍朝那杂役努了努嘴,语气不耐,“交给你了。韩学士有令,直接带回书阁,不得耽搁。” 那灰衣杂役依旧没抬头,只低低应了一声:“是。”声音有些闷。他上前一步,从内侍手中接过了柴守玉几乎全部倚靠过去的重量。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其身形不符的沉稳,手臂看似瘦弱,却意外地有力,稳稳地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一股淡淡的、几乎被血腥味掩盖的松墨清香,若有若无地飘入柴守玉的鼻端。 柴守玉昏昏沉沉,任由他半扶半抱着,踉跄地穿行在宫墙夹峙的漫长甬道中。背上的伤口随着每一次颠簸,都在无情地提醒着她那二十杖的代价。宫墙高耸,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将两人渺小的身影吞噬。偶尔有宫女或内侍远远经过,投来或麻木、或好奇、或隐含鄙夷的目光,如同细密的芒刺扎在背上。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庭院,古树参天,掩映着一座飞檐斗拱、气象沉静的殿阁。集贤殿书阁到了。 沉重的楠木大门无声开启,扑面而来的是书阁特有的气息——陈年纸张的微甜、墨锭的焦香、樟木防蛀的辛冽,还有那沉淀了无数时光的、沉甸甸的书卷气。这熟悉的味道让柴守玉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疼痛淹没。 殿内光线幽暗,唯有高大的紫檀木书架林立,如同沉默的巨人。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几缕斜射入窗棂的光柱中无声地舞蹈。韩愈韩学士正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案头堆着高高的书卷和奏折。他并未抬头,手中狼毫在雪白的宣纸上稳健地移动,发出细密的沙沙声。那专注的姿态,仿佛方才御书房那场搅动宫闱的风暴从未发生。 灰衣杂役将柴守玉小心翼翼地安置在靠近墙角一张闲置的硬木方凳上,动作尽量放轻。柴守玉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支撑着自己坐稳,避免触碰到背后的伤口。 “学士,人带到了。”杂役的声音依旧闷闷的,垂手肃立一旁。 韩愈这才搁下笔,抬起头。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掠过柴守玉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庞,在她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肩背上停顿了一瞬,最终落回她的眼睛深处。那目光锐利如古井寒水,似乎能穿透她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直抵她内心的惊涛骇浪与劫后余生的虚弱。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力量,“御前陈情,指证尚宫,是胆魄。僭越宫规,擅入殓房,是鲁莽。二十杖,圣上已是念你有揭露之功,格外开恩。” 柴守玉心头一紧,强忍着疼痛,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韩愈一个眼神制止。 “不必多礼。”他挥了挥手,目光转向那灰衣杂役,“陈墨,带她去西侧角屋安置。那里清静,也便于……养伤。”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那间屋子,她也不得踏出书阁一步。每日饮食汤药,由你亲自负责,经手之物,务必查验清楚。” “是,学士。”那名叫陈墨的杂役躬身应道,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 “去吧。”韩愈不再多言,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摊开的书卷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殿内再次只剩下笔锋摩擦纸面的沙沙声,沉静得如同亘古不变。 陈墨扶着柴守玉,沿着高大的书架形成的幽深“峡谷”,缓缓向书阁深处挪动。越往里走,光线越发幽暗,空气也越发沉滞。两侧书架上堆积的卷帙浩繁,有些蒙着厚厚的灰尘,显然久未有人翻动。终于,在一排书架的最尽头,靠近一扇蒙尘的小窗下,出现了一间低矮的耳房。门扇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 陈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房间极小,仅能容下一张简陋的板床和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矮桌。墙角结着蛛网,地面覆着一层厚厚的灰。 “地方简陋,柴姑娘先将就些。”陈墨的声音终于清晰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他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半旧的扫帚和一块湿布,迅速清理着床板和桌面的积尘。 柴守玉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嘴唇动了动,声音因疼痛和虚弱而细若蚊蚋:“……多谢你,陈墨。”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始终低垂的侧脸上,“方才……在甬道……” 陈墨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只低声道:“姑娘伤重,少说话,省些力气。”他并未回头,专注地将板床上最后一点灰尘拂去,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床半旧的粗布薄被铺上。 “好了,姑娘先躺下歇息。”他这才转过身,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伸手欲扶柴守玉。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柴守玉的目光无意中掠过他因整理床铺而微微卷起的袖口。那截露出的手腕皮肤上,赫然横亘着几道深色的旧疤,边缘狰狞扭曲,绝非寻常磕碰所能形成!那疤痕的形状和位置,像极了……被绳索或铁丝一类的东西反复勒磨留下的痕迹! 柴守玉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了上来。陈墨似乎毫无所觉,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避开背部的伤处,让她慢慢侧卧在硬邦邦的板床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我去给姑娘打些热水,再熬点清粥。”陈墨说着,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狭小的角屋顿时陷入一片昏暗的寂静。唯有高处那扇蒙尘的小窗,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背上的疼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柴守玉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御书房的惊魂,王尚宫淬毒的目光,皇帝那深不可测的审视,还有孙内侍枯槁面容上那一闪而过的精光和他那句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语——“活路……是自己搏出来的……这针,咱家替你收着……有用”——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如同走马灯般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旋转、撞击。 那枚毒针!那枚刻着三眼蜘蛛、淬着寒潭月魄、差点要了她性命又被孙内侍无声取走的毒针!它如今在何处?孙内侍要拿它做什么?是作为扳倒皇后更致命的武器,还是……另有所图?那句“有用”,究竟指向何方? 深宫的漩涡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幽暗凶险。她以为自己暂时脱险,回到了相对安全的书阁,可韩愈的警告、陈墨手腕上那狰狞的旧疤,无不在提醒她,这里也绝非避风港。她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无声地扩散,将无数看不见的暗流引向自己。 剧痛和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一**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意识。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之际,颈间皮肤突然传来一阵极其清晰的灼烫感! 是那块玉佩! 那块郭威留给她的、紧贴着她心口的玉佩! 这突如其来的滚烫,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星,瞬间刺痛了她的神经,将昏沉的意识强行拽回。风雪夜,破庙里,那个男人坚定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活下去……拿着它……只要我还活着,定会寻你……” 这玉佩……为何突然发烫?是错觉吗?还是…… 柴守玉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摸索到颈间。指尖触碰到那枚温润的玉石,果然,入手一片异样的灼热,仿佛刚从火中取出!这绝非寻常体温所能传导! 这诡异的灼热感,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所有的疼痛和昏沉,让她浑身汗毛倒竖。它意味着什么?是某种不祥的预兆?还是……郭威遇到了危险?这玉佩难道还有她不知道的玄机?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背上的杖伤、宫中的杀机、孙内侍的莫测、玉佩的异变……重重迷雾压得她喘不过气。活下去……郭威说要她活下去……可这深宫处处杀机,她一个伤痕累累的小宫女,前路又在何方? 绝望的阴霾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昏暗的墙角。那里堆放着几摞显然是废弃多年、准备清理掉的破烂书卷和旧账册,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其中一本被压在最底下的册子,露出一个残破的边角,书页是那种深沉的、泛着陈年油光的暗黄色。 那颜色……与她记忆中御药房珍库角落里发现的“寒潭月魄”粉末罐子内壁的颜色,竟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微弱电流,猛地攫住了柴守玉的心神。背上的剧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她咬着牙,忍着牵动伤口的剧痛,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一点一点蹭到床沿。每一次移动都像在刀尖上翻滚,冷汗瞬间浸透了刚换上的粗布衫。 她喘息着,伸出发颤的手臂,探向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废纸堆”。指尖拂过积满灰尘的封面,带起一阵呛人的尘雾。她屏住呼吸,费力地拨开上面压着的几本破烂账册,终于将那本露出边角的暗黄册子抽了出来。 入手沉重,书页厚实,显然材质不凡。封面早已腐朽不堪,只剩下半块深褐色的硬皮,上面原有的字迹几乎完全剥落,只余下一点模糊的墨痕和繁复的暗金色卷草纹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和神秘。 柴守玉靠在冰冷的墙边,急促地喘息着,待那阵因疼痛和用力带来的眩晕稍稍平复,才用袖子拂去封面上厚厚的积尘。借着高处小窗透进来的那点微弱光线,她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沉重而脆弱的书页。 “哗啦”,书页发出一声轻微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呻吟。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墨香、霉味和某种奇异干枯植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书页内并非工整的馆阁体楷书,而是一种略显潦草奔放的古隶,笔锋犀利如刀,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凌厉感。内容艰深晦涩,充斥着大量佶屈聱牙的药名和闻所未闻的炼制手法,像“九转还魂草”、“离火金砂”、“玄冥寒髓”……许多地方还配有极其精细繁复的墨线插图——扭曲盘绕的怪异植物根茎、形态狰狞可怖的毒虫、结构复杂得令人眼花的丹炉…… 这根本不是集贤殿书阁常见的经史子集或官方典籍,更像是一本……流落民间的、记录着失传秘术的方士手札! 柴守玉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强忍着背部的剧痛,一页一页快速地翻动着那些泛黄脆弱的纸张。那些诡谲的图画和生僻的名词飞速掠过眼前。 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一张墨线勾勒的图画占据了半页篇幅。画中并非植物或毒虫,而是一枚针! 一枚细长、尖锐,尾部带着极其精巧的、三只诡异眼睛的蜘蛛图案的针! 正是那枚刺入李德海咽喉、又刺破她指尖的毒针!画得惟妙惟肖,连那三只蛛眼瞳孔中细密的放射状纹路都清晰可见!一股寒意瞬间从柴守玉的脚底直冲头顶! 她的目光猛地移向图画旁边的文字标题,几个浓墨书写的古隶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她的眼底: “阎罗蛛吻针”! 标题之下,便是关于此针的详细记述: “阎罗蛛吻针,西域拜火圣尊秘传之器,淬‘寒潭月魄’之精粹。性极阴诡,入体封喉,瞬息毙命,中者七窍溢血,脏腑糜烂,状若火焚冰蚀,痛苦万状……” 文字的描述,与张济世院判在御书房所奏报的李德海死状分毫不差!柴守玉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升,握着书页的手指冰凉僵硬。 记述还在继续,笔锋愈发凌厉: “……然此物非仅屠戮之器。寒潭月魄,生于极阴之地,性本诡谲多变。若辅以‘引魂藤’汁液调和,其性逆转,虽仍具剧毒,然入血后,可激发潜能,力大如狂,痛觉尽失,恍若神魔附体!然此乃饮鸩止渴,药力反噬,神智必丧,终成只知杀戮、悍不畏死之傀儡!其状癫狂,眼赤如血,力竭方休,或脏腑爆裂而亡!” 激发潜能?痛觉尽失?神智尽丧?傀儡?! 柴守玉的呼吸几乎停滞!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开!孙内侍!孙内侍背上那道被安息香引毒、几乎致命的旧伤!他那段诡异的、如同鬼魅附体般恢复行动、甚至能深夜前往御药房的日子!还有……他枯槁面容下,那双时而浑浊、时而精光爆射,仿佛燃烧着某种非人意志的眼睛! 难道……难道孙内侍也曾被此物控制?!或者说,他利用此物,在重伤濒死之际强行激发了某种力量?! 这念头太过惊悚,让她浑身血液都似乎冻僵了!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翻动,目光急切地搜寻着,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书中提到“引魂藤”极其罕见,生于南疆瘴疠之地,而“寒潭月魄”则产自北境雪山寒潭之底,二者调和,方有此逆转之效。那么……解药呢?可有记载克制或缓解此物反噬之法? 她的指尖划过一行行令人绝望的描述,心一点点沉下去。书中只反复强调此物凶险,反噬无解,中者必亡或成傀儡。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放弃时,目光扫过“阎罗蛛吻针”图画下方、靠近书页边缘的一小块空白处。那里,并非原书文字,而是用一种极其细小、近乎蝇头的朱砂小楷,添上了一句批注! 那字迹清瘦峭拔,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峻: “此物见血封喉,唯北境‘龙血竭’可缓其性,暂压反噬之狂躁。然服之逾量,神智尽丧,状若傀儡,尤需慎之!” 龙血竭!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柴守玉的眼底!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记忆的碎片在脑中瞬间拼合——李德海!那个在御药房珍库角落里鬼鬼祟祟的身影!他当时从那个藏匿“寒潭月魄”粉末的暗格里,取出的另一个小布包!那里面装着的,不正是几块深红发黑、如同凝结血块般的药材吗? 李德海当时低声念叨的,正是:“……龙血竭……总算到手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德海私藏“寒潭月魄”,又费尽心机弄来这能缓解其反噬的“龙血竭”!他是在为谁服务?是为王尚宫背后的皇后?还是……他本身也卷入了这利用邪药制造傀儡的可怕阴谋?他暴毙在殓房,是否正是因为知道了太多,或是……失去了利用价值而被灭口? 寒意如同千万根冰针,密密麻麻地刺入柴守玉的四肢百骸。这深宫之下,竟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毒计!利用邪药制造不知疼痛、力大无穷的杀戮傀儡……这背后之人,其心可诛! 就在她心神剧震、遍体生寒之际,颈间皮肤再次传来一阵极其强烈的灼烫感!比刚才更加猛烈,更加清晰!仿佛那块紧贴着她心口的玉佩,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呃!”柴守玉忍不住痛呼出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颈间。 玉佩在黑暗中滚烫!那灼热感如此真实,绝非幻觉!它似乎与这书页上揭示的恐怖秘密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窗外,惨淡的月光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了小窗的正中,冰冷森白的光线如同一道利剑,穿透蒙尘的窗纸,正好投射在她手中那本摊开的《西域异毒考》上。 泛黄的书页,狰狞的蛛吻针图,还有那行如同血泪写就的朱砂小楷批注——“龙血竭……神智尽丧,状若傀儡”…… 惨白的光线下,那行朱砂小字仿佛真的在流淌着鲜血,字字狰狞,触目惊心。 柴守玉的指尖停留在那行小字上,冰冷的触感沿着指腹蔓延。背上杖伤的剧痛依旧,但此刻已被心头那彻骨的寒意和惊涛骇浪般的谜团彻底覆盖。孙内侍枯槁的面容、王尚宫怨毒的眼神、李德海僵硬的尸体、还有那枚消失的毒针……所有线索都被这本书中揭示的恐怖秘密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龙血竭……暂缓反噬……”她无声地默念着,脑海中闪过李德海珍库中那深红发黑的药材块。这药,现在在谁手里?孙内侍?他拿走毒针,是否也与此有关?他枯槁身体里潜藏的力量,是依靠此物强行激发的吗?他……是否也正在滑向“神智尽丧,状若傀儡”的深渊? 颈间的玉佩依旧滚烫,如同一个无声而急促的警钟。这灼热因何而起?与这邪毒有关?还是……远在宫墙之外的郭威,也正遭遇着某种不测? 纷乱的念头如同无数毒蛇在脑海中噬咬纠缠。就在这时,角屋那扇薄薄的木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极轻、极缓,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如同狸猫踏过落叶,若非柴守玉此刻心神绷紧到了极致,几乎难以察觉。声音停在了门外,似乎就贴在门板之外,一动不动。 柴守玉浑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僵直,连背上的剧痛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悚感麻痹了。 是谁?! 是陈墨?他送饭送药不会如此鬼祟!是韩学士?更不可能!那会是谁?王尚宫虽被褫夺打入永巷,但她在宫中经营多年,爪牙难保不会铤而走险!皇后的人?还是……孙内侍派来的?为了她手中这本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西域异毒考》? 她下意识地想要将书藏起,可环顾这狭小空荡的角屋,除了一张硬板床和破桌子,别无他物!藏无可藏!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泛黄的书页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门外的“东西”依旧无声无息,仿佛在耐心地等待,又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死亡的临近。 柴守玉的手指死死抠住身下冰冷的床板,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背上的伤口在每一次急促的心跳下都传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她此刻的脆弱无助。那二十廷杖抽去了她反抗的气力,现在的她,在这深宫杀机面前,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她淹没。 “活路……是自己搏出来的……” 孙内侍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语,再次无比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残酷的、冰冷的嘲弄。 搏?拿什么搏?这副遍体鳞伤、连站立都困难的身体?还是这本沉重的、如同催命符般的破书? 门板之外,那无声的压迫感越来越重。柴守玉甚至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薄薄的门板,正死死地钉在她的背上!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形的恐惧压垮之际,她的目光猛地扫过手中摊开的书页——那幅狰狞的“阎罗蛛吻针”图旁,绘着几味用于调和或克制此毒的药材,其中一味,赫然是几颗形态饱满、色泽深紫近黑的干枯浆果,旁边标注着两个小字: “魇实”。 图画下方,一行蝇头小字注解: “魇实,生于极阴秽地,其气辛辣刺鼻,嗅之可致幻,久闻则昏聩。然其果肉捣烂成泥,遇火则爆,声如裂帛,烟浓刺目,可作障目脱身之用。” 魇实……遇火则爆?浓烟障目?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闪电,猛地劈开了柴守玉心中的绝望!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目光急速在书页上搜寻!这味“魇实”是否就记录在附近? 有了! 就在“阎罗蛛吻针”记述的后几页,关于几种迷幻类毒物的篇章里,她找到了关于“魇实”更详细的图文描述。图画旁边,还简略画着几颗风干的、深紫色、表面布满细小褶皱的果实,旁边标注着其常混杂在哪些废弃药渣或阴暗角落生长。 柴守玉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强忍着剧痛和巨大的恐惧,动作轻微而迅速地侧过身,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过这昏暗角屋的每一个角落! 床底!墙角!桌腿缝隙! 灰尘,蛛网,几片早已枯死不知多久的落叶……就在那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矮桌与冰冷墙壁形成的狭窄夹角里,在那厚厚的积尘和几片枯叶之下,她似乎瞥见了一点点极其不显眼的、深紫色的、干瘪的轮廓! 是它吗?! 她不敢确定,但这是唯一的希望!柴守玉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背上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衫。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终于,她的指尖颤抖着,够到了那片积尘覆盖的角落。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拨开枯叶和灰尘。 几颗!足足有五六颗!干瘪得如同老妇脸上的皱纹,深紫近黑,正是图中所绘的“魇实”! 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却又被她强行压下。不能急!门外还有虎视眈眈的“东西”! 她颤抖着,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将这几颗干瘪的果子抠了出来,拢在手心。它们轻飘飘的,几乎没有重量,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但仔细嗅闻便能察觉的、类似腐烂花椒混合着陈旧铁锈般的辛辣气味。 下一步……捣烂成泥!需要器物! 她的目光扫过那张破桌子。桌面空空如也。她艰难地探身,拉开桌子下方那个小小的、同样落满灰尘的抽屉。 里面只有几截断掉的毛笔杆,一小块早已干硬成石头状的残墨,还有一个……边缘有些变形的黄铜墨盒!盒盖已经锈死,盒身也布满铜绿,但入手沉甸甸的,足够坚硬! 就是它了! 柴守玉的心跳如鼓。她将几颗“魇实”小心翼翼地放进墨盒那狭窄的内膛里,然后抓起抽屉里那截最粗实的断笔杆,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地朝着墨盒内的干果捣了下去! “笃!笃!笃!”声音沉闷而压抑,在死寂的角屋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门外的脚步声似乎瞬间凝滞了一下! 柴守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动作却不敢有丝毫停顿!她咬着牙,不顾背上传来的钻心剧痛,双手紧握着笔杆,如同捣蒜般,疯狂地、用尽全力地砸向墨盒里的干果! “笃笃笃!笃笃笃!”捣击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干瘪的果实在坚硬的铜盒和笔杆的挤压下,迅速碎裂、变形,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辛辣气味! 快!再快一点! 她感觉门外那股冰冷的杀意陡然变得尖锐起来!不能再等了! 柴守玉猛地停下捣击,一把掀开那沉甸甸的铜墨盒盖(锈死的盒盖被她用蛮力硬生生拗开了一道缝隙)。里面,几颗“魇实”已被捣成一滩深紫色、粘稠如烂泥般的糊状物,辛辣刺鼻的气味浓烈得让她眼睛发酸。 她毫不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那本沉重的《西域异毒考》狠狠砸向墙角那盏唯一的光源——一盏豆大的、放在矮桌上的小油灯! “哗啦!”书页砸中了灯盏!灯油四溅! “噗!”微弱的火苗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飞溅的灯油瞬间引燃,“轰”地一声,爆起一团小小的、橘黄色的火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溅满灯油的桌面和散落的书页! 就是现在! 柴守玉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她看准那爆燃的火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那个敞开的、装着“魇实”烂泥的黄铜墨盒,朝着那团橘黄色的火焰中心,狠狠地掷了过去! “砰!” 一声闷响! 预想中的剧烈爆炸并未发生。然而,就在墨盒砸入火焰中心的刹那—— “嗤——!!!”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呈现诡异灰紫色的浓烟,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妖魔,猛地从火焰中喷薄而出!瞬间膨胀,填满了狭小的角屋!那烟雾不仅浓得化不开,更带着一股强烈到极点的、混合着辛辣、焦糊和某种腐烂气味的恶臭,直冲口鼻! “咳!咳咳咳!”柴守玉首当其冲,被呛得眼前一黑,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肺部,泪水瞬间狂涌而出!视线一片模糊的灰紫! 门外传来一声短促而惊骇的闷哼!紧接着是踉跄后退的脚步声和同样无法抑制的剧烈呛咳!显然,门外窥伺之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浓烈恶臭的毒烟喷了个正着! 机会! 柴守玉根本看不清方向,强烈的窒息感和刺目的烟雾让她痛苦不堪。她凭着记忆和求生的本能,像一头发疯的小兽,朝着记忆中房门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猛地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