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贤殿书阁的日子,如同湍急暗流中一方意外搁浅的孤岛。柴守玉背上的杖伤在书卷的墨香与相对安稳的作息中缓慢愈合,留下纵横交错的暗红疤痕,如同刻在皮肉上的屈辱印记,时时提醒她深宫的险恶。书阁的静谧隔绝了掖庭局的污浊与后宫的喧嚣,却隔绝不了无形的网。她知道,刘皇后阴鸷的目光从未真正移开,孙内侍枯槁的身影虽未再现,但那句“活路是自己搏出来的”却如同烙印,深深刻入骨髓。
老学士姓韩,为人方正严谨,对柴守玉的勤勉与在药草辨识上的天赋渐渐认可,偶尔会指点她几句典籍校勘的规矩,甚至允许她将一些过于残破、无法归类的药草散页带回小耳房(书阁配给她的临时居所,比掖庭局的通铺已是天堂)仔细琢磨。那半块玉佩,被她用一根粗糙的麻绳贴身系在颈间,紧贴着心口,冰凉的触感是唯一能让她在噩梦中安神的慰藉。郭威,那个风雪夜中给她承诺的男人,如同天际遥不可及的星辰,光芒微弱,却是指引。
平静被一道突如其来的调令打破。这次,来的是孙内侍手下一个小黄门,面色焦灼,语气急促:“柴守玉,快!随我去御药房!孙内侍急召!”
御药房?柴守玉的心猛地一沉。那是宫中药材调配、煎煮的核心重地,太医、药童、内侍、宫女各司其职,等级森严,规矩比书阁严苛十倍。孙内侍掌管内侍省,对御药房亦有监察之权,但若非大事,绝不会轻易将她这个“懂点草药”的奴婢直接调入那等是非之地。
她不敢耽搁,匆匆随小黄门穿过重重宫禁。御药房位于太医院旁,尚未踏入,一股浓郁复杂、几乎令人窒息的药气便扑面而来,混杂着生药的辛、熟药的甘苦、膏药的浓腻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柴守玉的神经瞬间绷紧。
她被直接带入御药房深处一间独立的小煎药室。室内光线昏暗,药气更浓,孙内侍枯瘦的身影佝偻在角落的阴影里,脸色灰败如金纸,比上次头风发作时更显死气沉沉。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像要把肺腑咳出来,宽大的袍袖下,隐约可见右手臂缠裹着厚厚的白布,布上浸透了大片深褐近黑的血渍,散发出浓烈的腥臭和草药混合的怪异气味。
“关门!”孙内侍嘶哑地命令,声音如同破风箱。
小黄门立刻退出去,将门关严。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令人作呕的血腥药味。
“内侍大人……”柴守玉上前一步,强忍着翻腾的胃液。
孙内侍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布满血丝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他一把扯开右臂的包扎,动作粗暴得让伤口再次崩裂,涌出更多粘稠的黑血!柴守玉倒吸一口冷气——那伤口位于小臂外侧,深可见骨,边缘皮肉翻卷发黑,脓血交杂,更可怕的是,伤口周围蔓延开一片诡异的青紫色,如同蛛网般向上臂和肩头侵蚀!
“看到了吗?!”孙内侍的声音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金疮!是金疮!那群废物太医……束手无策!药石罔效!他们……他们只会说‘尽人事,听天命’!咱家……咱家还没活够!”他枯爪般的手死死抓住柴守玉的手腕,力量大得几乎捏碎她的骨头,“你!你不是懂那些乡野土方吗?你不是能‘搏’吗?给咱家想办法!止住这烂!止住这毒!否则……咱家死之前,先把你剁碎了喂狗!”
浓烈的血腥腐臭和孙内侍绝望的疯狂让柴守玉眼前发黑。金疮(伤口感染)!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尤其伤及筋骨,几乎是阎王爷的催命符!太医都束手无策,她一个只认得些本草皮毛的宫女,能做什么?
“内侍大人息怒!”柴守玉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却努力保持清晰,“奴婢……奴婢斗胆,能否让奴婢……仔细看看伤口?”
孙内侍死死瞪着她,喘息如牛,最终颓然松开手,将那条狰狞的伤臂伸到她面前。柴守玉强忍着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凑近细看。伤口极深,显然是被利器所伤,骨头似乎也有损伤。脓血呈污黑色,腐肉散发着恶臭。那蔓延的青紫,确实是中毒迹象,但似乎不仅仅是伤口本身的感染,更像……外毒入体?
“内侍大人,”她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伤……是如何得来?伤后用过什么药?太医开的方子……奴婢能否看看?”她必须知道源头。
孙内侍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和难以启齿的羞愤,含糊道:“前日……宫中……出了点乱子,被不长眼的兵器刮蹭了……至于药?”他冷哼一声,“太医院开的,不外乎生肌散、玉红膏,还有内服的败毒散!屁用没有!”
柴守玉心中疑窦更深。宫中乱子?什么乱子能让孙内侍这等身份的人受如此重伤?且太医的处置虽不算顶级,但也算对症,何以恶化至此?她目光扫过一旁案几上散落的药罐药碗,又落在孙内侍换下的、沾满脓血的旧绷带上。那绷带除了浓重的药味和血腥,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几乎被掩盖的……甜腻香气?非常非常淡,若非她对气味敏感,几乎无法察觉。
“奴婢……奴婢在书阁整理药典时,曾见前朝《肘后备急方》残卷中提到,金疮腐溃、毒气内攻,需内外兼治,尤重清创拔毒。外敷可试……浓茶汁反复冲洗,再以煅烧过的干净细白布(取其燥性)包裹,吸去脓毒……”她一边说,一边观察孙内侍的脸色,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安全、最易得的土法,“内服……奴婢不敢妄言,但太医所用败毒散,似以清热为主,若毒已深入血分,或需……需些能引毒外透、活血通络之物?”
她没敢说出具体的药名,这已是在试探孙内侍的底线。
“浓茶?煅布?”孙内侍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的暴戾,“就这些?咱家要的是立竿见影!是活命!”他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药罐叮当作响。
柴守玉吓得一哆嗦,伏地道:“奴婢愚钝!此乃古书所载,奴婢……奴婢亦不知是否有效!但眼下太医之法已……已难遏制,内侍大人若允奴婢一试,或可……或可稍缓痛苦?总好过……坐以待毙……”她赌的是孙内侍走投无路下的最后一丝希望。
死寂般的沉默笼罩着狭小的煎药室,只有孙内侍粗重的喘息和伤口脓血滴落的轻响。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如同刀子在柴守玉心上凌迟。
终于,孙内侍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濒死的嘶鸣:“……去!给咱家弄!立刻!若无效……咱家让你生不如死!”
柴守玉如蒙大赦,却又坠入更深的恐惧深渊。她成了孙内侍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是他随时可能捏碎的蚂蚁。
她立刻行动起来。浓茶易得,御药房有上好的贡茶。她选了味道最苦涩的普洱,用滚水反复冲泡,滤得澄澈。煅烧白布麻烦些,她找小黄门要来最细软干净的白棉布,用炭火小心烤炙,直到布匹微微发黄变脆,散发出焦糊的干燥气息。清创的过程惨烈无比。浓茶浇在腐烂翻卷的伤口上,孙内侍痛得浑身痉挛,嘶吼咒骂,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次差点挣脱。柴守玉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他,双手被他的指甲抓出道道血痕。她咬着牙,一遍又一遍地用茶汁冲洗,用煅布吸去脓血和腐液,直到流出的血水颜色稍显鲜红。每一次触碰那腐烂的皮肉,都让她胃中翻江倒海。
敷上新的煅布包扎好,孙内侍已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地瘫在榻上,眼神涣散,但伤口的剧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丝?那钻心的、如同无数蚂蚁啃噬骨髓的灼痛,被一种更纯粹、更尖锐的刺痛取代,反而让他能喘息片刻。
“有……有点用……”孙内侍的声音微弱如蚊蚋,看向柴守玉的眼神复杂难明,恐惧、依赖、怨毒交织。
这只是第一步。柴守玉深知,清创只是治标,那蔓延的青紫毒气才是要命的根源。她必须找到能拔毒的药!而御药房,成了她唯一的机会。
孙内侍默许了她留在御药房“伺候”,给了她一个最低等的药童身份作为掩护。这让她得以名正言顺地接触那些堆积如山、种类繁多的药材。然而,御药房等级森严,规矩繁琐。她这个“新来的药童”,只能负责一些最粗笨的活计:碾磨炮制好的药材,清洗药罐,搬运柴火。真正的贵细药材、太医开出的方剂,都由资深药童或内侍专门掌管,她连靠近都难。
她像一只在巨大迷宫角落里觅食的老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记忆着。她利用碾磨药材的机会,仔细辨认每一种经过她手的药:当归、川芎、赤芍、丹参……多是活血化瘀之品。她清洗药罐时,会偷偷用手指蘸取一点罐底的残渣,用舌尖极其轻微地尝一点(这是极其冒险的行为,一旦被发现,轻则鞭笞,重则处死),分辨其中的成分。她发现太医给孙内侍用的败毒散,主药是黄连、黄芩、栀子等苦寒清热之品,与她判断的“毒入血分需外透”相悖。
那丝残留的甜腻香气,始终萦绕在她心头。她在堆积如山的药渣中翻找,在空气中捕捉那若有若无的气息。终于,在一个处理废弃药渣的角落,她从一个不起眼的破瓦罐里,闻到了那熟悉又诡异的甜香!罐底残留着一些黑褐色的粘稠膏状物。她用手指沾了一点,凑近鼻尖——甜腻中带着一丝极淡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微微眩晕的异香!
这绝不是御药房常用的药材气味!她脑中飞快搜索着在书阁看过的典籍。《海药本草》?《胡本草》?那些记载异域奇珍的残卷……她猛地想起一张描绘“安息香”的图样,旁边小注:出波斯,树脂凝结,状如黑玉,焚之气香甜润,能辟恶气……然其性燥烈,久用或与创口金疮药相冲,易引毒内陷……
安息香!这甜腻香气,极可能是名贵的安息香!此物多用于熏香或制作昂贵的香药,极少用于外伤。孙内侍的伤口,为何会沾染上安息香的气息?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太医的药方虽保守,但绝不至于让伤口恶化如此之快!那丝诡异的甜香,才是导致金疮毒气内陷、太医束手无策的关键!有人要害孙内侍!而且手段极其隐秘阴毒!
柴守玉的心狂跳起来。是谁?刘皇后?还是孙内侍其他的政敌?无论哪种,这潭浑水之深,已远超她的想象!她若点破此事,不仅会暴露自己“懂行”过深,更可能立刻招来幕后黑手的灭口!若不点破,孙内侍必死无疑,她这个“药侍”也绝无生路!
她必须找到能解此毒、拔此腐的药!而且必须是御药房有、她能接触到、又不引人注目的东西!
她的目光在堆积如山的药材中逡巡。突然,墙角一堆不起眼的、沾满泥土、像树根一样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菖蒲根?御药房大量采购菖蒲根,多取其根茎入药,开窍化痰,辟秽杀虫。但柴守玉记得,《本草拾遗》残卷中曾提过一句:“菖蒲根,捣烂取汁,外用可疗恶疮疥癣,拔毒去腐,其性辛烈,功近白芷而稍缓……”
拔毒去腐!辛烈!近乎白芷!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她需要菖蒲根,需要大量的菖蒲根鲜汁!但这东西气味浓烈辛窜,直接用于孙内侍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无异于酷刑,且极易被察觉。如何掩人耳目?
机会很快来了。御药房接到为宫中各处熏蒸驱虫、辟秽气的任务,需大量熬煮菖蒲、艾草、苍术等药草。柴守玉被指派去清洗那些刚从库房领出的、还带着泥土的菖蒲根。她利用清洗的机会,偷偷将一些粗壮多汁的菖蒲根藏入怀中,带回小煎药室。
夜深人静,孙内侍因伤痛和汤药中的安神成分昏睡过去。柴守玉反锁好门,点燃一盏昏暗的油灯。她将偷藏的菖蒲根仔细洗净,用一块干净的石头在药臼中疯狂捣砸。辛辣刺鼻的汁液四溅,熏得她眼泪直流。她将捣出的浓稠汁液用细布过滤,得到一小碗碧绿粘稠、气味冲天的菖蒲根汁。
下一步,是掩盖气味和减轻刺激。她将白天碾磨好的、品质最次、几乎无人问津的绿豆粉(清热解毒,外用可吸湿敛疮)用少量温水调成糊状,再将那碗浓烈的菖蒲根汁缓缓倒入,小心搅拌。碧绿的汁液与淡黄的豆粉混合,变成一种难看的灰绿色糊状物,刺鼻的辛味被豆粉的土腥气掩盖了大半。
她深吸一口气,如同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仪式。轻轻解开孙内侍手臂上白天换过的煅布。伤口在浓茶和煅布的反复处理下,腐肉似乎被吸去不少,脓血也少了些,但那股甜腻的异香依旧顽固地附着在深处,青紫色的毒痕仍在缓慢蔓延。
她屏住呼吸,用一根细小的木片,蘸取那灰绿色的糊状物,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深处,尤其是那些发黑、带有甜腻气息的腐肉上。药糊接触伤口的瞬间,即使处于昏睡中,孙内侍的身体也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柴守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停止跳动。她强忍着恐惧,继续轻柔而坚定地将药糊填满整个创面,然后用新的煅布紧紧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如同虚脱般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油灯的火苗在墙上投下她剧烈颤抖的影子。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生,还是更惨烈的死。她只知道,这一搏,已是倾尽全力。
煎熬的一夜。柴守玉几乎未曾合眼,蜷缩在煎药室冰冷的角落里,耳朵捕捉着孙内侍榻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每一次孙内侍无意识的呻吟或翻身,都让她惊跳起来。
天蒙蒙亮时,孙内侍醒了。他先是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气,随即猛地坐起,枯槁的脸上肌肉扭曲,眼神凶狠地瞪着自己包扎好的右臂。
“你……你对咱家的手做了什么?!”他嘶吼道,声音因刚睡醒而沙哑干涩。
柴守玉的心瞬间沉入谷底,手脚冰凉。完了!他感觉到了!那剧烈的刺激……
然而,孙内侍接下来的动作却出乎意料。他没有立刻发难,而是用左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摸着自己右臂的伤口位置,眉头紧锁,似乎在仔细感受着什么。他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疑取代。
“嘶……痛!钻心地痛!”他吸着冷气,额角青筋跳动,“但这痛……不一样了!之前是里面烂着、钻着、烧着的痛,现在……现在像是皮肉被撕开、又被撒了盐的痛!”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柴守玉,“说!你昨晚给咱家上了什么?!”
柴守玉伏在地上,声音因紧张而发颤,却努力保持清晰:“回……回内侍大人,奴婢……奴婢斗胆,用了些菖蒲根汁合绿豆粉……此方在古书上……有拔毒去腐之效……奴婢见大人伤口深处腐毒难清,甜腻之气不散……恐……恐是外毒未去,故……故行险一试!奴婢罪该万死!求内侍大人责罚!”她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将“甜腻之气”和“外毒”几个字咬得稍重。
“菖蒲根?绿豆粉?”孙内侍喃喃重复,眼中精光爆射!“甜腻之气?外毒?”他猛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又死死盯住柴守玉,“你……你竟能闻出那甜腻气?还知道是外毒?!”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柴守玉的心跳如擂鼓。她赌对了!孙内侍自己显然也察觉到了伤口的异常,只是太医们要么被蒙蔽,要么不敢说!
“奴婢……奴婢在书阁整理药典,见过类似记载……安息香性燥烈,若与金疮药同用或沾染伤口,易引邪毒内陷……”她点到即止,不敢深言。
“安息香?!”孙内侍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眼中爆发出滔天的怨毒和杀意!他猛地攥紧左拳,骨节捏得咯咯作响。“好!好得很!咱家明白了!明白了!”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不再追问柴守玉的药方,反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压抑着狂暴的怒火和恐惧。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柴守玉的眼神,第一次没有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利用和审视,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平等的……忌惮?
“你……很好。”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狠戾,“这药……继续用!每日换!要什么,跟外面的人说!但此事,若透出半个字……”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中寒光四射。
“奴婢明白!奴婢绝不敢泄露分毫!”柴守玉连忙应道,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她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甚至在孙内侍心中,她的价值已从一个“有点用处的棋子”,提升到了“能救命的心腹”边缘。
接下来的日子,柴守玉成了孙内侍伤口的秘密医者。每日深夜,她都会为他换药。那灰绿色的菖蒲绿豆糊效果显著。每一次揭开煅布,都能看到伤口深处有更多黑褐色的腐肉被“拔”出来,脓血也由污黑转为黄稠,再转为清稀。那股顽固的甜腻香气,随着腐肉的清除,终于渐渐淡去。伤口周围的青紫色毒痕停止了蔓延,并开始缓慢回缩。虽然新肉生长缓慢,但生机已现。
孙内侍的精神明显好转,眼中的死气被一种阴冷的锐利取代。他对柴守玉的态度也微妙地变化着。不再只是命令和威胁,偶尔会问几句药性,甚至在她更换敷料时,会沉默地注视着她专注而沉稳的动作。柴守玉则更加谨小慎微,除了必要的换药和回答,绝不多说一个字,将自己缩在“忠心办事的奴婢”这个壳子里。
御药房的日子依旧如履薄冰。她名义上是药童,实则大部分时间被孙内侍的人圈在煎药室附近,行动受限。但孙内侍的“特许”,让她得以接触到更多普通药材。她利用这机会,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关于药性、炮制、配伍的知识。同时,她那双眼睛,也在暗处敏锐地观察着御药房里的每一个人,试图找出那个可能被安息香污染了孙内侍伤口的蛛丝马迹。她隐隐感觉,这背后牵扯的,绝非私人恩怨那么简单。
一天,她奉命去大药库领取一些普通的艾草。在堆积如山的药材间穿梭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王女官!刘皇后身边那个刻薄的女官!她正与御药房一位姓李的管事内侍在角落低声交谈,神色看似平常,但王女官将一个不起眼的、用油纸包裹的小包塞给了李管事。李管事飞快地揣入袖中,左右张望了一下。
柴守玉立刻闪身躲在一堆高大的药柜后,心脏狂跳。王女官!李管事!安息香!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油纸包里就是安息香!刘皇后的人,竟然能把手伸进御药房管事这一层!孙内侍遇袭受伤,再到伤口被安息香污染加剧……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目标直指皇帝身边最得力的老宦官!
她不敢久留,取了艾草匆匆离开。这个发现让她遍体生寒。刘皇后的势力盘根错节,手段狠毒隐秘。自己无意中救了孙内侍,等于彻底站在了皇后的对立面,再无转圜余地。
孙内侍的伤势稳定好转,甚至能下地缓慢行走。他对柴守玉的倚重和信任似乎与日俱增。一日换药后,他并未立刻让她离开,而是示意她靠近些。
“柴氏,”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你……很好。咱家这条老命,算是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咱家说过,活路是自己搏出来的。你……搏得不错。”
柴守玉垂首:“奴婢不敢当,是内侍大人洪福齐天。”
“洪福?”孙内侍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冷笑,“在这深宫里头,洪福都是拿命换的,拿别人的命垫出来的!”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柴守玉,“你救了咱家,咱家不会亏待你。等咱家好了,自会给你安排个好去处,比那书阁……强。”
“谢内侍大人恩典。”柴守玉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更深的警惕。孙内侍的“好去处”,恐怕意味着更深地卷入他与刘皇后的死斗漩涡。
“不过,”孙内侍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咱家这条命,现在还不算完全安稳。那‘甜腻之气’的根子,还没挖干净!”他枯瘦的手指敲击着榻沿,“咱家要你……帮咱家做件事。”
柴守玉的心猛地一紧。
“你在御药房这些日子,想必也看出些门道了。”孙内侍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和寒意,“咱家要你……留心那个李管事。还有,他经手的,尤其是那些贵重的、带香气的药材进出……特别是安息香!给咱家盯紧他!把他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拿了什么东西,都记下来!明白吗?”
果然!孙内侍早已怀疑御药房有内鬼,他需要一双不引人注目的眼睛!柴守玉感到一阵眩晕。这是让她去做密探!去监视一个随时可能发现她、捏死她的管事内侍!这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奴婢……奴婢身份低微,恐难近李管事之身……”柴守玉试图推脱。
“哼!”孙内侍冷哼一声,“咱家让你留在御药房,是摆设吗?碾药、搬柴、清洗,哪里不能靠近?你是咱家亲自调来‘伺候’的,只要不犯大错,他李德海还不敢明着动你!用心去做!做得好,咱家保你前程;做不好……”他眼中寒光一闪,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退路已绝。柴守玉只能深深低下头:“奴婢……遵命。”心中一片冰凉。她刚刚从死亡边缘爬回,又被推入了另一个更致命的陷阱。活路?这深宫里的活路,每一步都浸透着别人的血和自己的汗。
从那天起,柴守玉的生活多了一项如影随形的任务——监视李管事(李德海)。这让她本就紧绷的神经几乎到了极限。她像一只在猛兽洞穴外逡巡的兔子,既要小心翼翼地靠近,又要确保不被发现。
李德海年约四十,身材微胖,面白无须,总是挂着一副看似和善实则精明的笑容。作为御药房管事之一,他负责药材的日常调配和库房管理,权力不小。柴守玉利用一切机会观察他:在他巡视药库时,她假装在附近整理药材;在他与药商或太医交接时,她远远地清洗药罐;在他午间歇息时,她借着搬运柴火的机会,留意他常去的小茶室。
她发现李德海做事极为谨慎,很少单独与人密谈。与王女官那次交接,更像是偶然。但柴守玉捕捉到几个可疑的细节:李德海对香料类药材(尤其是安息香、龙涎香、苏合香等)似乎格外“上心”,亲自过问出入库,且库房记录上,这些名贵香料的消耗量远高于实际所需;他偶尔会独自进入存放贵重药材的“珍库”,时间不长,出来时袖口似乎会沾染一丝极淡的异香,与安息香的甜腻不同,更清冽一些;还有一次,她看到李德海将一个小巧的、非御药房制式的青瓷药瓶,偷偷塞给了太医院一个负责煎煮皇后汤药的医童。
这些零碎的发现,柴守玉都默默记在心里,在夜深人静时,用烧过的炭条写在撕下的废纸片上,再小心地藏进鞋垫里。她知道这些证据微不足道,无法直接证明李德海与谋害孙内侍有关,更牵扯不到刘皇后。但孙内侍要的,或许就是这些蛛丝马迹。
压力之下,柴守玉在书阁养成的沉静气质发挥了作用。她将恐惧深埋心底,表现得如同一个最本分、最不起眼的药童,沉默寡言,埋头苦干。李德海的目光偶尔扫过她,带着审视,但似乎并未将这个低眉顺眼、只知埋头干活的瘦弱宫女放在眼里。
孙内侍的伤口恢复得很快。菖蒲根汁拔毒去腐后,柴守玉换用了更温和的生肌敛疮药粉(用黄芪、当归、血竭等碾磨调配,对外宣称是孙内侍从宫外寻来的秘方)。新肉开始缓慢生长,虽然手臂注定残废,但命是保住了。他对柴守玉的“工作”进度似乎不太满意,催促了几次,语气一次比一次阴冷。
柴守玉心急如焚。她知道必须找到更有力的证据,否则孙内侍的耐心耗尽,她的下场堪忧。她将目光再次投向那神秘的“珍库”。那里是突破口,但守卫森严,她根本不可能进去。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意外降临。宫中几位皇子公主同时染了暑热,太医院忙得人仰马翻,御药房也抽调了大量人手去煎药、送药。珍库的守卫也临时被调走了一个。李德海似乎也有些焦头烂额,在药库间穿梭指挥。
柴守玉被指派去清理药库走廊的积水(因暴雨导致)。她端着水盆,慢慢挪动到靠近珍库的位置。珍库的门虚掩着!守卫只剩一个,正靠在门边打盹!而李德海,正在不远处的库房大声训斥一个配错了药的药童!
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柴守玉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进去!只有这一次机会!被发现就是死!但不进去,她可能再也等不到这样的时机!
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装作脚下不稳,“哎哟”一声轻呼,将一盆污水“不小心”泼在了那个打盹守卫的脚边!
“啊!对不住!对不住公公!”柴守玉慌忙放下水盆,掏出自己脏兮兮的汗巾就要去擦守卫的鞋。
守卫被惊醒,看着自己溅湿的鞋袜和眼前惶恐的小宫女,顿时火冒三丈:“瞎了你的狗眼!滚开!”他厌恶地一脚踢开柴守玉的手。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和守卫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柴守玉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借着弯腰捡汗巾的动作,身体一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那虚掩的门缝中闪进了珍库!动作轻盈无声,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珍库内光线昏暗,一排排高大的紫檀木药柜散发着陈年的药香和木香。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名贵药材混合的、浓烈而奇异的气息。柴守玉的心跳如擂鼓,几乎要震破耳膜。她不敢停留,目光如电般扫视。李德海最常接触的……安息香!她记得安息香通常放在靠里、干燥避光的柜格。
她蹑手蹑脚,凭着记忆中对药柜布局的观察,迅速来到存放香料的区域。果然!一个标注着“安息香”的抽屉!她颤抖着手拉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用油纸包裹的黑色块状物,散发着浓郁的甜香。数量……似乎与入库记录相差无几?
不对!柴守玉敏锐地注意到,抽屉最里面,靠近柜壁的地方,似乎有一个小小的空隙!她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小东西!她立刻将它攥入手心,是一块比拇指略小、沉甸甸的……黑色金属牌?来不及细看,她迅速关上抽屉。
目光扫过旁边的“龙涎香”、“苏合香”柜格。突然,她的视线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落满灰尘的小陶罐吸引。罐口没有封泥,只是盖着一块石板。一股清冽、悠远、带着丝丝凉意的异香,正从那缝隙中幽幽散发出来!这香气……与她之前在李德海袖口闻到的那一丝清冽异香,如出一辙!
她屏住呼吸,轻轻移开石板。陶罐里是半罐灰白色的、如同干燥沙粒般的粉末。香气更加清晰,清冷如雪,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甘醇底蕴。这是什么?她从未在典籍中见过!但直觉告诉她,此物非同寻常!
门外传来守卫不耐烦的催促:“里头磨蹭什么呢?快点出来!”
柴守玉不敢再耽搁。她飞快地从罐中抓了一小把那灰白粉末,用随身携带的、原本用来包药渣的粗纸包好,塞入怀中。又将那块冰冷的金属牌也藏好。迅速盖好石板,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迹,然后深吸一口气,端起水盆,做出一副刚刚清理完的样子,低着头,惶恐不安地走了出去。
“公公,奴婢清理好了……”她声音细若蚊蚋。
守卫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滚吧!笨手笨脚的!”
柴守玉如蒙大赦,端着水盆快步离开。直到走出很远,拐进一条无人的回廊,她才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起来,浑身瘫软,冷汗早已浸透内衫。怀中的纸包和金属牌,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惊肉跳。
她成功了!但也把自己推向了更危险的境地!
深夜,小煎药室。
油灯如豆。孙内侍看着柴守玉摊开在桌上的两样东西,浑浊的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那块黑色金属牌,约半指长,一指宽,非金非铁,入手冰冷沉重。一面光滑,另一面刻着一个极其诡异复杂的图案:像是一只扭曲的、长着三只眼睛的蜘蛛,盘踞在一朵盛开的花朵中央,线条狰狞,透着一股邪异之气。这绝非宫廷或中原常见的纹饰!
而那包灰白色的粉末,在灯光下闪烁着细微的晶光。孙内侍凑近,用指甲挑起一点点,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那清冽悠远的异香,让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变色!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柴守玉,声音因震惊和激动而颤抖:“这……这是‘寒潭月魄’?!你从哪里得来的?!”
“寒潭月魄?”柴守玉茫然,这名字闻所未闻。
“西域雪山深处,千年寒潭之底,一种奇石所化的粉末!传说有定魂安神、激发潜能之奇效,但……但极其罕见,价比黄金!更因其性诡秘,常与……与一些邪术秘法相关!”孙内侍枯瘦的手指捻着粉末,眼中闪烁着贪婪、恐惧和一种恍然大悟的狂怒!
“李德海!好个李德海!”他咬牙切齿,脸上肌肉扭曲,“他私藏‘寒潭月魄’,又勾结外人(那金属牌显然是某种信物),还动了安息香害咱家!他一个小小的管事,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哪来这么通天的门路?背后是谁?!”他猛地看向柴守玉,眼神狂热,“好!好!柴氏!你立了大功!天大的功劳!”
柴守玉的心却沉了下去。“寒潭月魄”?邪术秘法?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黑!她似乎无意中,揭开了一个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内侍大人,”她强压下恐惧,低声道,“此物和牌子,是在珍库一个角落的陶罐里发现的。安息香的数量……似乎也对得上账目。奴婢只找到这些。”她不敢提李德海袖口香气和药瓶的事,那太容易暴露自己长期监视。
“足够了!”孙内侍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他将那包粉末和金属牌小心收起,如同捧着绝世珍宝。“有了这个,咱家就能撬开李德海的嘴!就能知道是谁想要咱家的命!就能……”他发出一阵低沉而瘆人的笑声,“就能让某些人,寝食难安了!”
他看向柴守玉,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你且安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家自有计较。你……先回书阁去。”
“回书阁?”柴守玉一愣。
“对,回韩学士那里。”孙内侍眼中精光闪烁,“你现在留在御药房,太扎眼了。回书阁,远离这是非之地。等咱家料理了这边,自会给你一个交代。”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集贤殿,是清贵之地,陛下偶尔也会去。你……明白该怎么做。”
柴守玉瞬间了然。孙内侍这是要保护她这个“功臣”和唯一的证人,同时,也暗示她,书阁靠近帝王,或许……是她展现另一种“价值”的地方?她不敢深想,只能低头应是。
当她抱着简单的包袱,重新踏入集贤殿书阁那弥漫着墨香和芸草气息的殿堂时,恍如隔世。短短数月,她已在生死边缘走了几个来回。身上的伤疤在隐隐作痛,怀中的玉佩冰凉依旧。韩学士见到她,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问,仿佛她只是离开了几日去办了个差事。
柴守玉重新跪坐在熟悉的书架下,拂去书卷上的灰尘。窗外的阳光透过高窗洒下,在尘埃中形成一道道光柱。她看似平静地整理着书卷,心却如同惊涛骇浪后的死水,沉静之下,是更深邃的暗涌。
她知道,孙内侍与刘皇后的死斗,因“寒潭月魄”和那诡异金属牌的出现,已进入更惨烈的阶段。而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宫女,已被更深地卷入风暴中心。书阁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喘息。
她轻轻摩挲着颈间冰凉的玉佩。郭威……风雪中的承诺……在这步步杀机的深宫里,那渺茫的承诺,竟成了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光亮。活路,是自己搏出来的。而她,刚刚又一次从地狱边缘,搏回了一线生机,尽管前方,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