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内侍枯槁的身影消失在寝宫深处幽暗的回廊尽头,留下柴守玉独自站在冰冷的汉白玉阶下。夜风带着深宫的寒意卷过,吹得她单薄的粗布衣裳紧贴在身上,激得她打了个寒颤。掌心里那半块玉佩,被孙内侍强行塞回,边缘硌得皮肉生疼,残留着他指尖冰凉的触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与腐朽的气息。
“活路,是自己拿命……搏出来的。”
那句话,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脑海,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赢了眼前这一局,用一碗来历不明、药效未知的“土方药汁”,赌赢了天子片刻的安宁,也赌赢了孙内侍暂时的不杀之心。但这赢,代价是什么?是彻底暴露在深不可测的帝王面前,是成为刘皇后眼中更显眼的钉子,是将自己彻底绑在了孙内侍这艘随时可能倾覆的破船上,再无退路。
她攥紧了玉佩,指甲深陷掌心,那尖锐的痛感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掖庭局浆洗房的冰冷井水,此刻竟成了遥远的、带着某种荒谬安全感的记忆。
第二章:药枕与暗流
那碗药汁带来的风波并未立刻平息。唐主李存勖的头风是顽疾,发作时痛不欲生,那碗清苦药汁带来的短暂舒缓,如同干渴旅人尝到的第一滴甘霖,虽解不了根本,却足以让他记住那片刻的安宁。孙内侍成了这“奇效”的直接受益者,他枯槁的脸上竟罕见地透出一丝活气,看向柴守玉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审视与利用,更多了一层深沉的、带着忌惮的依赖。
柴守玉被从浆洗房的苦役中“赦免”出来。她不再是普通的浆洗婢女,而是被孙内侍直接调到了自己管辖下的一个偏僻小院,名义上是负责整理一些陈年旧档,实则成了他的专属“药侍”。这看似脱离苦海的一步,却让她更深地陷入了漩涡中心。小院位于宫墙最西北角,紧邻废弃的宫苑,荒凉寂静,却也意味着远离了大部分人的视线,方便行事,也意味着一旦出事,悄无声息地消失也更容易。
她的“职责”变得单一而危险——为孙内侍熬制药汁外敷,同时,在唐主头风发作、太医束手无策时,按同样的方子(尽管简陋无比)熬煮药汁送去。每一次奉药,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她不敢有丝毫改动,只能用那些最平和、最安全的草药,薄荷、荆芥、桑叶、菊花……反复熬煮,滤得澄澈,确保万无一失。她深知,这所谓的“奇效”更多是一种心理安慰和巧合,一旦失效,或者稍有差池,等待她的就是万丈深渊。
唐主李存勖对她的态度,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她从未被允许真正觐见天颜,药汁总是由孙内侍或他的心腹转呈。偶尔,在奉药时,她能隔着重重帘幕,听到里面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或是瓷器碰撞的脆响,感受到那无形的、沉重的帝王威压。有一次,帘幕后传来一个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带着审视:“便是你……弄的那些土方子?”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压得柴守玉几乎喘不过气。她只能深深伏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婢……奴婢惶恐,粗鄙之物,污了圣听……只求能稍缓陛下痛楚于万一……”
“唔……”帘后只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鼻音,再无下文。那短暂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心悸。
然而,真正悬在头顶的利剑,是刘皇后。
皇后刘氏,如同盘踞在华丽宫殿深处的毒蛛,她的耳目无处不在。柴守玉“献药”之事,以及她因此被孙内侍“提拔”的消息,不可能瞒过她的眼睛。只是,皇后并未立刻发作。柴守玉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阴冷的、带着粘稠恶意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时时缠绕着她。她居住的小院附近,开始出现一些行踪诡秘的宫女内侍;她去内药库(她已被允许去那里领取少量指定的、安全的药材)的路上,总感觉有人在不远处窥视;甚至连她丢弃的药渣,都有人翻检。
柴守玉如履薄冰。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熬药和整理(那些所谓的“旧档”不过是些蒙尘的无用卷宗),她几乎足不出户。她将自己缩得更小,如同墙角最不起眼的尘埃。袖中的玉佩,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风雪夜,破庙里,那双深邃疲惫却充满力量的眼睛,那句沉重的承诺,是她在这深宫炼狱里唯一的光。郭威……他还活着吗?他在哪里?这半块玉佩,何时才能拼凑完整?
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孙内侍的头风又犯了,比以往更甚。他蜷缩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榻上,枯瘦的身体因剧痛而痉挛,浑浊的眼中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柴守玉熬了浓稠的药汁,一遍遍为他更换额上的药布,却收效甚微。孙内侍痛苦地嘶吼,将榻边的药碗扫落在地,瓷片四溅。
“废物!都是废物!”他嘶哑地咒骂着,不知是在骂柴守玉,还是在骂太医院,亦或是这纠缠了他半生的病痛。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柴守玉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眼神疯狂:“想办法……给咱家……想办法!再这样……咱家死之前……先弄死你!”
那濒死的疯狂让柴守玉遍体生寒。她知道,孙内侍的痛苦已到极限,若再无法缓解,自己这个“药侍”的价值将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必然是灭顶之灾。她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片和流淌的药汁,脑中飞快地旋转。外敷已到瓶颈,内服她绝不敢碰,还有什么法子?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药枕!母亲曾提过,一些气味芳烈、药性平和的药材,置于枕中,通过呼吸和头部经络缓缓渗透,可安神定惊,缓解头痛。此法温和,风险相对较小!
“内侍大人,”她强忍着腕上的剧痛,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奴婢……奴婢幼时曾见村中老人,将一些气味清香的草药缝入枕中,枕之安眠,能稍缓头痛……不知……此法是否可试?”
孙内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药枕?……什么药?”
“只需些气味芬芳、药性平和之物,”柴守玉小心翼翼地列举,“如晒干的菊花、薄荷叶、桑叶、柏子仁……或许……再加些气味辛香能通窍的……少量白芷?” 提到白芷,她心猛地一跳,想起上次的惊险,立刻补充,“只需极少量,取其辛香之气,绝无内服之险!”
孙内侍盯着她看了半晌,眼中的疯狂渐渐被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绝望取代。“去……去弄!立刻!若无效……你……” 他松开手,无力地瘫软下去,只剩下痛苦的呻吟。
柴守玉如蒙大赦,立刻行动起来。她利用去内药库的机会,仔细挑选了品相上乘、气味浓郁的杭白菊、薄荷叶、桑叶、柏子仁。对于白芷,她只选了最小、最干枯、药性最弱的两小片,确保其辛香之气足以透出,又不至于过于燥烈。回到小院,她找出自己唯一一件还算细软干净的旧里衣,拆开洗净晾干,裁剪成枕套大小。然后,将那些药材小心地、一层层铺好,尤其是那两片小小的白芷,被深埋在菊花的中心。最后,一针一线,密密缝好。
当这个散发着清苦、微辛、草木芬芳的药枕送到孙内侍榻前时,老宦官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剧痛让他别无选择。他抱着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将沉重的头颅枕了上去。
奇迹并未立刻发生。孙内侍依旧痛苦地呻吟辗转。柴守玉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然而,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粗重痛苦的喘息声,竟然……渐渐地……平缓了一些?他那紧蹙如刀刻的眉头,似乎也……微微松开了一丝缝隙?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孙内侍竟发出了细微的、断断续续的鼾声!虽然依旧睡得不安稳,但这对于被剧痛折磨得无法入眠的他来说,已是奢求!
柴守玉守在榻边,看着孙内侍枕着那简陋的药枕,痛苦的神色终于有所缓和,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她知道,自己又险险地渡过了一劫。这药枕,成了孙内侍片刻安宁的寄托。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终究扩散到了它不该去的地方。
一日,柴守玉正小心地为孙内侍的药枕更换外层包裹的细布(以保持药气清新),一个身着宫装、面容刻薄的中年女官带着两名小宫女,趾高气昂地闯进了她偏僻的小院。柴守玉认得她,是刘皇后身边颇受信任的女官,姓王。
王女官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先是在柴守玉身上刮了一遍,最后落在那散发着药香的枕头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哟,这便是那个能缓解头风的‘神枕’?瞧着倒是个稀罕物儿。” 她伸出手,毫不客气地将药枕从柴守玉手中夺过,放在鼻下嗅了嗅,眉头嫌恶地皱起,“什么腌臜气味!也敢拿来给主子们用?”
柴守玉心中一紧,连忙跪下:“回女官的话,这只是奴婢用些寻常草药粗制,给孙内侍大人聊以缓解的土法子,万万不敢称‘神枕’,更不敢污了贵人的眼鼻。”
“土法子?”王女官冷哼一声,眼神锐利如刀,“我看你心思活络得很!孙内侍用了有效,连陛下……似乎也提过两句?皇后娘娘凤体近日也有些许不适,夜不安枕。你这枕头,倒引起了娘娘的兴趣。娘娘说了,让你照着这个方子,用心再做一个,要选最好的料子,最上等的药材,明日此时,送到清思殿来!”
如同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柴守玉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给皇后做药枕?这……这分明是催命符!
她太清楚这其中的凶险了。皇后绝非真的需要药枕,这是试探,是陷阱!若药枕无效,便是“欺瞒皇后,浪得虚名”之罪;若有效,则更糟,她一个掖庭局出来的贱婢,懂得太多,便是原罪!更何况,这药枕里还放了那敏感的白芷!皇后若借题发挥,说她意图用“辛燥之品”谋害凤体……百口莫辩!
“奴婢……奴婢惶恐!”柴守玉声音发颤,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此枕粗鄙不堪,所用皆是微末草药,气味混杂,实难登大雅之堂!皇后娘娘凤体尊贵,万金之躯,岂能用此等乡野秽物?若污了娘娘清眠,奴婢万死难辞其咎!求女官明鉴,回禀娘娘,奴婢万万不敢僭越……”
“放肆!”王女官厉声打断,一脚踹在柴守玉肩头,将她踹倒在地,“皇后娘娘的懿旨,岂容你一个贱婢推三阻四?让你做,你便做!明日此时,若见不到枕头,或枕头不合娘娘心意……哼,掖庭局的荷花池,想必你还没见识过底下的风光!” 她将手中那个从柴守玉处夺来的药枕随手扔在地上,如同丢弃垃圾,带着宫女扬长而去。
柴守玉跌坐在冰冷的地上,肩头火辣辣地疼,心却沉入了冰窟。看着地上被践踏过的药枕,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退无可退!皇后这是要她死!而且,是要她死得“名正言顺”!
怎么办?她脑中一片混乱。找孙内侍?孙内侍自身难保,且皇后势大,他未必肯为一个小小的奴婢出头,更可能为了自保而舍弃她!逃走?深宫如牢笼,插翅难飞!
袖中的玉佩硌着她的手臂。郭威……风雪夜……破庙……承诺……一股不甘的火焰猛地从绝望的灰烬中燃起!不!她不能就这样认命!活路是自己搏出来的!皇后要枕头,她就给她枕头!但要怎么给?如何在这绝境中,找到那一线生机?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那个被丢弃的药枕,又缓缓扫过屋内简陋的摆设,最后落在墙角一小堆她捡拾回来、准备丢弃的药材碎屑上。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赌!赌皇后对药理一知半解!赌她对这“土法子”既轻视又好奇!更要赌……这深宫之中,并非铁板一块!
她挣扎着爬起来,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寒光。她走到墙角,从那堆废弃药材中,仔细挑拣出几样东西:几片干枯发黑、毫无药效的陈年橘皮(取其微弱的清香),一些揉碎的、只剩下纤维的玉米须(取其蓬松填充),几朵早已失去香气、颜色灰败的干茉莉花(取其名目),最后,她拿起一小块质地坚硬、毫无气味、本是用来压药袋的……碎木块!她将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又撕下自己另一件最破旧的里衣,同样缝制成枕套。她没有放任何具有明确药性的东西,尤其是白芷!她甚至故意将针脚缝得歪歪扭扭,让枕头看起来粗陋不堪。
做好这个“枕头”,她将它放在通风处,让那点微弱的橘皮和陈腐花草的气息散掉大半,只剩下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陈年谷仓的沉闷气味。
次日,清思殿。
殿宇恢弘,金碧辉煌,熏香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刘皇后斜倚在凤榻上,身着华服,妆容精致,眼神慵懒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王女官侍立一旁,嘴角噙着冷笑。
柴守玉捧着那个用破布缝制、散发着沉闷气味的枕头,如同捧着千斤重担,一步步走进这象征着后宫至高权力的殿堂。每一步都踏在薄冰之上。她深深跪伏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卑微而惶恐:“奴婢柴守玉,奉懿旨献枕。奴婢惶恐,手艺粗陋,恐污娘娘凤目……”
刘皇后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那个丑陋的枕头上。她并未立刻说话,只是对王女官使了个眼色。王女官上前,一把夺过枕头,先是用手捏了捏,眉头紧皱(里面是木块和玉米须,手感怪异),又凑到鼻下闻了闻,立刻嫌恶地别开脸,尖声道:“娘娘!这贱婢好大的胆子!竟敢用这等散发着霉烂气味的腌臜之物来敷衍娘娘!奴婢看里面塞的,怕不是些破烂草屑烂木头!”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侍立的宫女内侍无不屏息凝神,看向柴守玉的目光如同看一个死人。
柴守玉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的“坦诚”:“娘娘恕罪!女官明鉴!奴婢……奴婢该死!奴婢昨日被女官训斥后,心胆俱裂,唯恐自己手艺粗鄙、所用草药低劣,万一……万一药气冲撞了娘娘凤体,奴婢万死莫赎!奴婢……奴婢实在不敢用那些草药,可娘娘懿旨如山,奴婢不敢不做……只好……只好寻了些……寻了些实在没有药性、绝无可能冲撞娘娘的东西……胡乱缝制……奴婢只想……只想让娘娘看看奴婢的手艺实在不堪,绝无欺瞒之心!奴婢罪该万死!求娘娘开恩!” 她一边说,一边咚咚咚地磕头,额头很快一片青紫,声音凄惶绝望到了极点,将那种因极度恐惧而“愚蠢”地选择了最笨拙自保方式的小人物心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刘皇后微微眯起了眼睛。柴守玉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她预想的是对方会战战兢兢地奉上一个“像模像样”的药枕,然后她再挑出其中的“错处”(比如白芷),一举将其打入地狱。没想到,这贱婢竟吓得连草药都不敢用,做了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枕头来请罪?这到底是真蠢到了极点,还是……一种另类的狡猾?
她审视着地上那个磕头如捣蒜、卑微到尘埃里的身影。那单薄颤抖的肩膀,额头的青紫,惶恐绝望的语气,似乎都在印证着“愚蠢”二字。一个从掖庭局爬出来、走了狗屎运的贱婢,能有多少心机?或许真是被吓破了胆?
“哼,”刘皇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声音慵懒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倒是‘实诚’得很。可惜,本宫最讨厌的,就是蠢货和废物。” 她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拉下去,杖责二十,丢回掖庭局浆洗房。让她好好清醒清醒,这深宫里头,什么是本分!”
“谢娘娘开恩!谢娘娘开恩!”柴守玉如蒙大赦,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哭腔,被两个粗壮的内侍粗暴地拖了出去。杖责二十,足以让她去掉半条命,但比起被诬陷谋害皇后、沉尸荷花池,这已是天大的幸运!她赌赢了!赌的就是皇后对她这种“蝼蚁”的不屑,赌的就是皇后更愿意看到一个“愚蠢”而非“危险”的对手!
当沉重的板子带着呼啸的风声落在她单薄的背脊上时,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昏厥。但她死死咬着牙,袖中的玉佩硌得她生疼,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这一关,她以血肉为代价,暂时闯过了。但她与刘皇后的梁子,已然结下,不死不休。
第三章:书阁微光与帝王侧目
杖伤未愈,柴守玉又被丢回了掖庭局浆洗房。熟悉的冰冷井水,沉重的衣物,变本加厉的刁难和嘲讽。管事宫女和那些麻木的同伴看她的眼神,充满了幸灾乐祸和“果然如此”的了然。仿佛她之前短暂的“高升”,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背上的伤口在冰冷污浊的水气和粗糙衣物的摩擦下,反复溃烂发炎。高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折磨着她。每一次将手伸入冰水,都像是将伤口再次撕裂。她像一株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野草,在泥泞中苟延残喘。只有夜深人静,握着那半块冰冷的玉佩,感受着那断口的棱角,才能汲取到一丝活下去的力气。郭威……风雪夜……承诺……那模糊的影像,是她意识模糊时唯一的温暖。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在这无边的苦役和伤痛中无声无息地腐烂掉时,一道意想不到的命令再次降临。
这一次,来传令的,不再是孙内侍的人,也不是皇后的爪牙,而是一个面生、神情肃穆的内侍,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柴守玉,奉陛下口谕,即刻前往集贤殿书阁听用。”
集贤殿书阁?柴守玉以为自己烧糊涂了。那是宫中收藏典籍、校勘书籍的地方,清贵之地,与她这个浆洗贱婢何干?难道是……因为那药枕?陛下?
带着满腹的惊疑和伤病的虚弱,柴守玉被带到了集贤殿。这里果然与掖庭局天壤之别。殿宇轩敞,光线充足,空气中弥漫着书卷特有的墨香和淡淡的防蛀芸草气息,静谧安详。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学士接待了她,态度平淡,并无轻视,也无亲近。
“你便是柴氏?”老学士扶了扶鼻梁上的水晶眼镜,“陛下有旨,近来欲览前朝《本草拾遗》及一些地方药志杂记,命我等整理誊抄。奈何阁中人手不足,且多不通药名。闻你略识草药,又通……些许文字?” 他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疑问。
柴守玉心中了然。这恐怕是孙内侍的手笔!他需要她这个“懂药”的人,但皇后盯着她,掖庭局又太苦,随时可能把她折磨死。将她安排到这相对清静、远离后宫纷争、又名义上“为陛下效力”的书阁,是孙内侍在自身难保之际,为她、也是为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这老宦官的心思,深沉如海。
“奴婢……奴婢幼时随家父略识得几个字,也认得些乡野草药……只是粗陋不堪……” 柴守玉低眉顺眼,声音因伤痛和虚弱而沙哑。
“认得便好。”老学士点点头,指了指书阁角落堆积如山、落满灰尘的旧书卷,“你的差事,便是将这些涉及草木、药石的散卷旧籍整理出来,按药名大致归类,若有污损残破之处,简单标识即可,不必修补。不懂的字或药名,可问我或阁中其他学士。动作要快,陛下等着看。”
这差事对柴守玉而言,简直是天堂。虽然整理旧书卷同样劳神费力,灰尘呛人,但比起掖庭局的冰水和杖伤,已是云泥之别。更重要的是,这里有无数的书!那些泛黄的纸张,古老的墨迹,记载着天地间草木虫石的奥秘,是她幼时在父亲膝下就无比向往的世界。
她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禾苗,一头扎进了书卷的海洋。伤痛和疲惫似乎都被那浩瀚的知识暂时抚平。她小心翼翼地拂去书卷上的灰尘,辨认着那些或娟秀或狂放的笔迹,辨识着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药名、药性、图样。当看到熟悉的草药描述时,母亲在山野间采摘的身影便浮现眼前;当看到疑难之处,她便虚心向老学士请教。她惊人的记忆力和对草药天然的悟性,让老学士颇为惊讶,态度也从最初的平淡,渐渐多了一丝欣赏。
在这里,她不再是掖庭局里挣扎求生的罪奴,也不是孙内侍手中危险的棋子,她只是一个沉浸在药草世界里的求知者。那半块玉佩,被她小心地藏在内襟深处,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整理书卷时,才会偶尔摩挲一下,心中默默祈祷那个风雪夜中的人平安。书阁的静谧和知识的慰藉,是她在这深宫中难得的喘息之地。
一日,她正跪坐在高高的书架下,就着窗外透入的天光,仔细辨认一卷残破《岭南异草志》上模糊的绘图和文字。那上面记载了一种名为“迷迭香”的异域香草,其气辛香,可提神醒脑,通利头目。她看得入神,浑然不觉有人悄然走进了书阁。
“咳咳……”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咳嗽在不远处响起。
柴守玉悚然一惊,猛地抬头!只见几步之外,一个身着常服、身形高大、面容刚毅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之色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以及她手中那卷残破的书卷上。
唐主李存勖!
柴守玉的血液瞬间冻结!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伏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奴婢……奴婢叩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中的书卷差点掉落。
李存勖的目光并未立刻从她手中的书卷移开。他缓步走近,那无形的帝王威压让柴守玉几乎窒息。他俯视着伏在地上的身影,声音听不出喜怒:“迷迭香?……你识得此物?”
“奴婢……奴婢惶恐!奴婢只是在整理书卷,见此草图画奇异,名目生疏,故而……故而多看两眼……奴婢愚钝,并不识得……” 柴守玉心念电转,不敢承认自己因好奇而看得入迷。
“哦?”李存勖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兴味,“那你手中这卷,是何书?”
“回陛下,是……是前朝《岭南异草志》的残卷。”柴守玉不敢抬头,声音尽量平稳。
李存勖沉默了片刻。书阁内安静得只剩下柴守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她能感觉到那道深沉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似乎穿透了她卑微的外壳,审视着她内心的惊惶与……那一点对草木的专注?
“抬起头来。” 命令不容置疑。
柴守玉颤抖着,缓缓抬起头,但目光依旧垂视着地面,不敢与天颜相接。她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她因伤病和劳碌而苍白憔悴的脸上,落在她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宫衣上。
“你便是……那个献药汁、做药枕的掖庭局宫女?”李存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孙六(孙内侍)说,你略通些乡野草木之道?”
“奴婢……奴婢惶恐!奴婢只是……只是幼时在乡野长大,认得些常见花草,略知一点粗浅用途,绝不敢当‘通晓’二字……之前……之前只是情急之下,胡乱用了些土法子,万幸……万幸未酿成大错……” 柴守玉的声音充满了卑微与后怕。
李存勖没有接话,目光转向她刚刚整理好、按药名大致归类放在一旁矮几上的几摞书卷。那些书卷虽然陈旧,却被码放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放着她用废弃纸角写下的简单标签,字迹虽不漂亮,却工整清晰。
他踱步过去,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翻开。那是她整理好的关于“菊花”的散卷合集,里面不仅有《神农本草经》的摘录,还有几首咏菊的诗赋,甚至夹杂着一张不知从哪本书里掉出来的、描绘不同品种菊花的粗糙小图,都被她小心地归拢在一起。
李存勖的目光在那张菊花小图上停留了片刻,又翻看了一会儿,才将书卷放下。他的视线扫过矮几上其他归类好的书卷:“川芎”、“白芷”、“薄荷”……每一摞都整理得有条不紊。
“这些,都是你整理的?”他问,声音依旧平淡。
“是……是奴婢。”柴守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是福是祸。
李存勖没有再问话。他站在书阁中央,环视着周围高耸的书架和堆积如山的典籍,那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疲惫与……对某种秩序的欣赏?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却并非对着柴守玉,而是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宣告:
“集贤殿书阁,积尘已久,典籍散乱,非治学之所。传朕旨意,增派人手,加快整理校勘,尤以药典、方志、农桑之书为先。”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依旧伏在地上的柴守玉,“至于你……既然于此道有些微末之能,便安心在此整理。孙六那边……朕自会知会。”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留下一个高大而略显孤寂的背影。
直到那沉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殿外,柴守玉才如同虚脱般瘫软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刚才那短短的片刻,仿佛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陛下的态度……太过难测!他看到了她的“有用”,但也仅此而已。那句“安心在此整理”,是庇护,也是将她钉死在这个远离权力中心、却也相对安全的书阁里。那句“朕自会知会孙六”,更是断绝了孙内侍再利用她涉险的可能。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集贤殿外,天空高远。她暂时安全了。在这浩瀚的书海之中,在这帝王的“金口玉言”庇护之下,她获得了一个喘息和积蓄力量的宝贵空间。袖中的玉佩,似乎也沾染了一丝书卷的暖意。
她知道,刘皇后不会善罢甘休,深宫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但至少此刻,她可以暂时放下悬着的心,在这弥漫着墨香的书阁里,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着……等待着与那半块玉佩真正重逢的那一天。活路,从来都是自己搏出来的,而她,刚刚又为自己搏出了一片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