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守玉那句“愿为陛下分忧”出口,仿佛抽干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一股孤注一掷的倔强在强撑着她挺直的脊梁。话音落下,房间里死寂得可怕,连空气都凝滞了,只有那根被老宦官捏在指间的细长玉尺,在昏沉光线里反射着一点冰冷幽微的光。
年轻宦官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惊愕地扭头看向老宦官。桌上青玉碗里殷红的朱砂,仿佛凝固的血液,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宦官脸上那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消失了。浑浊的、仿佛蒙着厚厚一层灰翳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定定地锁在柴守玉脸上。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漠然,里面翻搅起一丝极难捕捉的审视,如同深潭底部悄然掠过的暗流,冰冷、沉重,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灵魂洞穿的穿透力。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玉尺尺身,一下,又一下。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柴守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脆弱的耳膜,撞得她胸口生疼。袖中紧握的半块玉佩,那冰冷的棱角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尖锐的痛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沉重的呼吸,也许已是一炷香燃尽。老宦官搭在玉尺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那根象征着宫廷森严规训与绝对碾压的玉尺,终究没有落下来。
“呵……”一声极轻、极缓,带着浓重痰音的低哼从他喉间滚出。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久居深渊、见惯生死起伏的疲惫和了然。
他眼皮微垂,遮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声音恢复了那令人骨髓发冷的平板:“倒是个……有主意的。” 玉尺被他随意地丢回桌上,发出一声清脆却毫无生气的碰撞声。“掖庭局那边,还缺个浆洗上的人手。”
年轻宦官立刻躬身:“是,孙内侍。” 他转向柴守玉,语气再无方才的刻板,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公事公办:“跟我来。”
悬在头顶那无形的、足以将她彻底碾碎的巨锤,骤然移开了。柴守玉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住。一股强烈的虚脱感汹涌袭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凉地贴在肌肤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腥味,才勉强撑住没有瘫软下去。不敢看那孙内侍此刻的神情,她低垂着头,脚步虚浮地跟着年轻宦官走出了这间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屋子。
掖庭局。
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刺骨的寒意,如同汴梁城深冬里最凛冽的北风,刮过耳际。它深藏在宫城西北角最偏僻、最荒凉的所在,低矮破败的房舍连成一片,终日弥漫着潮湿阴冷的霉味和劣质皂角的刺鼻气息。这里,是宫廷这座华丽巨塔最底层的泥泞地基,收容着最卑微、最无望的罪奴与苦役。
柴守玉被分派到的,是专司浣洗御前及高位妃嫔贴身衣物的浆洗房。这里没有窗,只有几个小小的气孔,透进微弱的光线。空气永远是湿漉漉、沉甸甸的,混杂着皂角、汗渍、霉斑和无数人身上洗不净的绝望气息。几口巨大的水缸里,是永远冰冷刺骨、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井水,即使是在盛夏,也带着一股透心的凉意,更何况是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
“喏,你的。”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中年宫女,眼皮都懒得抬,将一大筐散发着脂粉和汗味混合气息的锦缎、丝罗衣物,重重地掼在柴守玉脚边的青石地上。筐沿磕碰在冰冷的石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溅起几滴浑浊的水花。“日落前,洗干净,晾好。敢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声音粗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吓。
柴守玉默默蹲下身。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浸透了脏污的织物,寒气瞬间顺着指尖钻入骨髓。她挽起过于宽大的粗布衣袖,露出两截纤细苍白的手腕。旁边已有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宫女,麻木地将手伸进各自面前巨大的木盆里。盆中水色浑浊,漂浮着皂角和污渍的泡沫,寒气肉眼可见地蒸腾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将双手猛地浸入水中。
“嘶——”
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同时刺穿的剧痛,从指尖瞬间炸开,沿着手臂的筋脉直冲脑髓!身体本能地剧烈一颤,牙齿死死咬住,才将冲到喉咙口的痛呼死死压了下去。那水,哪里是水,分明是流动的、浸透了千年寒气的冰刀!十指在瞬间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僵木和尖锐的刺痛交替肆虐。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皮肤下的血液在骤然遇冷后凝结、滞涩的声响。
旁边传来几声压抑的、习以为常的抽气声。那些麻木的宫女只是动作顿了一下,便继续机械地搓揉起来,仿佛那痛楚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柴守玉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她模仿着她们的动作,将双手更深地埋入那砭骨的冰水中,抓起一件沉甸甸的织锦袍服,用力搓洗起来。粗糙的织物摩擦着冻得发红的指关节,很快便磨破了薄薄的皮肤,渗出血丝,混入浑浊的皂水中,晕开一小片淡红。寒气无孔不入,顺着裸露的手腕向上蔓延,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冻疮在她原本细嫩的手背上悄然鼓起,红肿发亮,像一个个丑陋的烙印。
日复一日。晨起,便是没顶的冰水与沉重的衣物。十指在反复的冻僵、搓磨、再冻僵中变得红肿不堪,布满裂口和冻疮。指尖早已失去了知觉,动作变得僵硬笨拙。寒冷的湿气无孔不入,侵入她的四肢百骸,夜里蜷缩在冰冷坚硬、散发着霉味的通铺上,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气,咳嗽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此起彼伏。
绝望,如同这掖庭局里无处不在的湿冷霉气,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试图将她拖入那不见天日的泥淖。每当这时,袖中那半块玉佩冰冷的触感便成了唯一的救赎。夜深人静,她会悄悄将它握在掌心,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摩挲那参差不齐的断口。风雪破庙里那双疲惫却深邃的眼睛,那句沉重如山的“来日必报”,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一点微弱却灼烫的火星,支撑着她将麻木的手臂一次次伸入那冰寒彻骨的水中。
活下去。她对自己说,齿缝间渗着铁锈味。只有活下去,才有“来日”。
一个寒风凛冽的午后,柴守玉被唤去浆洗房旁一个更小的隔间。这里堆满了刚刚收下来的、等待分类整理的各式药材包——这是掖庭局另一项繁重的苦役,为御药房做最初步的粗加工。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草药混杂的浓烈气味,苦涩、辛凉、微甘……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管事宫女捂着鼻子,不耐烦地指着一地狼藉:“手脚麻利点!按老规矩,根茎、枝叶、花果分开放!混进一点不该有的,仔细你们的脑袋!” 说完便匆匆离开,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这气味熏倒。
柴守玉默默地蹲下身,开始分拣。冰冷的青石地面寒气透过薄薄的鞋底直往上钻。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僵硬,动作迟缓。她机械地抓起一把枯黄蜷曲的枝叶,准备投入标着“枝叶”的竹筐。
指尖触碰到其中几片叶子时,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周围草木截然不同的特殊辛烈气息,混杂在浓重的药味中,若有若无地钻入她的鼻腔。
这气息……如此熟悉!
她冻僵麻木的心神猛地一跳,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指尖的动作停滞了,几乎是本能地,她将那几片叶子小心地挑了出来,凑到眼前。叶片呈狭长的披针形,边缘有细密的锯齿,颜色枯黄,但叶脉的纹路和背面残留的细微绒毛……一股遥远而温暖的记忆瞬间冲破寒冰的禁锢,清晰地浮现出来——家乡后山向阳的坡地上,母亲佝偻着腰,在一片相似的植株间小心采摘,曾指着其中一种,告诉她:“这是白芷,祛风散寒,通窍止痛的好东西,只是性子燥烈,用量得格外小心……”
再低头看向自己正分拣的这堆药材。旁边散落着一些暗褐色、带着环状纹理的根茎切片,那是羌活。还有几朵干瘪发暗的辛夷花苞……
一股寒意,比掖庭局的冰水更刺骨,倏地窜上柴守玉的脊背!
母亲轻柔而郑重的叮嘱言犹在耳:“……白芷、羌活、辛夷……这三味合用,祛风散寒之力霸道无比,寻常人恐难承受其烈性,必得佐以……佐以……” 她脑中飞速转动,目光扫过旁边筐里那些圆滚滚、带着独特辛香的花椒,以及角落里一小堆灰白色、质地酥松的牡蛎壳碎片(煅牡蛎)。“……佐以花椒温中,煅牡蛎收敛固涩,调和其峻猛之性,方能用于风寒头痛之重症,否则……”
否则,恐有耗散正气、引动风阳之险!
她猛地低头,仔细翻看手中那几片枯黄的白芷叶,又快速扒拉了一下那堆混杂的药材。心沉了下去。眼前这一堆等待分拣的药材里,白芷、羌活、辛夷赫然在列,且数量不少!但本该与之配伍调和的花椒、煅牡蛎却踪影全无!更糟糕的是,她甚至在一堆辛夷花苞里,发现了少量颜色更深、气味更刺鼻的苍耳子——此物同样辛散祛风,但毒性更大,非精于此道者绝不敢轻易使用!
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御药房那边,要么是抓错了药,要么是药方本身就……有误?或者,是有人故意……
这念头让她浑身发冷,指尖微微颤抖。这堆药,若就这般混在一起送去御药房煎煮,后果不堪设想!无论最终这药是给谁服用,追查下来,经手分拣药材的掖庭局奴婢,尤其是她这个新来的,绝对是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替死鬼!
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内衫。巨大的恐惧和本能的求生欲在她心中激烈交战。说出来?她一个最低贱的浆洗婢女,人微言轻,谁会信她?反而可能因“妄议药方、心怀叵测”而招致更快的杀身之祸!不说?一旦出事,同样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隔间外传来管事宫女尖利的催促声:“磨蹭什么!动作快点!耽误了御药房的时辰,有你们好果子吃!”
那声音如同鞭子抽在柴守玉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一激灵,目光死死盯住手中那片枯黄的白芷叶。风雪破庙里那个濒死的身影,袖中那半块冰冷的断玉,还有那句“活路是自己拿命搏出来的”……无数念头在电光石火间碰撞。
搏!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色。没有时间犹豫了!
她迅速将手中那几片白芷叶子揉碎,挤出一点微黄的汁液,飞快地涂抹在自己冻疮溃烂最严重、已经有些红肿发烫的右手虎口处——那里靠近合谷穴,她记得母亲说过,此处可试药性。一股辛辣灼热的刺激感立刻从涂抹处传来,皮肤火辣辣地疼,红肿似乎更明显了。但这还不足以证明什么。
柴守玉的目光快速扫过隔间角落。那里堆着一些被筛拣出来、准备丢弃的药材下脚料,多是些破碎的根须、干瘪的花瓣和虫蛀的枝叶。她像一只在绝境中搜寻生机的野猫,眼神锐利地在垃圾堆里逡巡。
有了!
她飞快地扒拉出几小段被虫蛀得只剩空壳的干姜碎屑(性大热),又捡起几片同样干枯、但勉强还能看出形状的薄荷叶(性凉)。她将干姜屑和薄荷叶胡乱塞进嘴里,用力咀嚼。辛辣与清凉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猛烈地冲击着味蕾,带来一阵怪异的刺激感。但这还不够!
她的目光最终锁定在几粒混杂在垃圾中的、小小的、深褐色的苍耳子!心一横,她飞快地捡起一粒最小的苍耳子,用冻裂的指甲掐破一点硬壳,挤出里面一点微量的油脂状物,混着嘴里嚼烂的干姜薄荷,胡乱吞了下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的眩晕感猛地冲上头顶!胃里瞬间翻江倒海,恶心得她眼前发黑,喉头阵阵发紧!更可怕的是,一股燥热之气不受控制地从胃脘处升腾而起,直冲咽喉和面颊,脸颊瞬间滚烫发胀,耳朵里嗡嗡作响!这正是母亲曾描述过的,药性过燥过散、引动风阳上扰的典型征兆!
“呕……”她再也忍不住,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隔间外传来脚步声和管事宫女不耐烦的呵斥:“里面的!磨蹭什么呢?吐什么吐?装病偷懒是不是?”
柴守玉强行压下翻涌的恶心和眩晕,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隔间的破门,踉跄着冲了出去!她脸色惨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透,黏在额角,右手虎口处涂抹白芷汁液的地方明显红肿了一大片,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管……管事娘子!”她声音嘶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和虚弱,扑倒在管事宫女脚边,手指死死抓住对方的裤脚,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奴婢……奴婢该死!方才……方才奴婢不慎碰翻了药材,手上沾了些污秽汁水……谁曾想……谁曾想……” 她艰难地抬起那只红肿的右手,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后怕的颤抖,“竟灼痛难忍,肿成这样!奴婢……奴婢还误食了沾在食物上的……一点点药末……如今头晕眼花,心慌气短……求管事娘子开恩,救救奴婢!” 她一边说,一边痛苦地蜷缩起来,身体筛糠般抖动,那惊恐万状、命悬一线的模样,绝非作伪。
管事宫女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惨状惊得后退一步,嫌恶地看着她红肿的手和惨白的脸,又狐疑地探头看了看隔间里被她故意弄得一片狼藉的药材,眉头紧锁,咒骂道:“晦气!沾点药渣子就成这副鬼样子?真是贱骨头!还不快滚开!别污了我的眼!” 她嘴上骂着,眼神里却闪过一丝惊疑不定。柴守玉手上那异常的红肿和痛苦的表情不似作伪,更何况这丫头刚入掖庭,谅她也没这个胆子在这种事上撒谎生事。
“奴婢……奴婢不敢瞒骗娘子!”柴守玉伏在地上,声音微弱断续,带着濒死的绝望,“奴婢……奴婢怕是……怕是沾了那些药里……不该混在一起的东西……才……才遭此横祸……” 她点到即止,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痛苦地呻吟着。
管事宫女脸色变幻不定。她虽不通药理,但“药性相冲”的忌讳还是知道的。眼前这贱婢的惨状,隔间里混杂的药材……若真如此,这药送上去出了事,追查下来,她这个管事也难逃干系!宁可信其有!
“闭嘴!嚎什么丧!”管事宫女厉声喝止柴守玉的呻吟,烦躁地跺了跺脚,转身对一个跑腿的小黄门吼道,“去!快去禀告御药房当值的公公!就说……就说掖庭局这边分拣药材出了点岔子,混了药性相冲的东西,有个浆洗的贱婢不小心沾了,起了反应,让他们速速派人来看!快!”
小黄门吓了一跳,不敢怠慢,一溜烟跑了出去。
柴守玉伏在冰冷的地上,听着管事宫女气急败坏的呵斥和其他宫女的窃窃私语,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线,冷汗已浸透了后背的衣衫。虎口处火辣辣的疼,胃里依旧翻搅着恶心,头晕目眩的感觉也未完全消退。但至少,第一步险棋,她走出来了。
很快,御药房的人来了。领头的是一个面容严肃、眼神锐利的中年医官,身后跟着两个捧着药箱的小内侍。那医官一眼便看到柴守玉红肿的右手虎口,蹲下身仔细查看,又询问了沾染和误食的经过。柴守玉半真半假地描述着,重点强调了自己如何“不慎”沾染混合药汁后的剧烈反应。医官捻起隔间里那堆混杂的药材,特别是看到里面混入的苍耳子和明显缺失的花椒、煅牡蛎时,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混账!”医官低声怒斥,显然已明白了其中关窍,“这配伍……简直是胡闹!若非此婢误触误食提前暴露,这药一旦煎成奉上……”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额角渗出的冷汗已说明一切。
他立刻指挥手下将那些混杂的、存在严重配伍问题的药材全部小心地分拣出来,单独封存。又严厉地斥责了管事宫女一番,勒令其务必加强监管。临走前,那医官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伏在地上、脸色惨白、惊魂未定的柴守玉,眼神复杂,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一场足以让掖庭局血流成河的祸事,就这样被一个最低贱的浆洗婢女,以自身为引,用近乎自残的方式,堪堪消弭于无形。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掖庭局这片沉寂绝望的泥潭里,悄然荡开一丝微澜。柴守玉的日子并未立刻好转。她依旧是那个在冰水里挣扎的浆洗婢女,冻疮依旧肆虐着双手。但管事宫女看她的眼神,少了几分惯常的刻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和疏远。那些麻木的同伴,偶尔投来的目光里,也掺杂了敬畏与好奇。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浆洗房门口。
是那个验身当日站在孙内侍旁边的年轻宦官。他依旧面无表情,声音平板:“柴守玉,孙内侍要见你。”
柴守玉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放下手中湿冷的衣物,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默默擦干手上的水渍,跟在那年轻宦官身后。再次踏入那间充斥着草药和陈腐气息的房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决定生死的瞬间。
孙内侍坐在那张放着玉尺的桌子后,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正小口啜饮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似乎比上次更甚。他看起来脸色灰暗,眼下的乌青更重了,连捧着药碗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显然正被某种剧烈的痛苦折磨着。
“来了。”孙内侍眼皮都没抬,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他将药碗重重搁在桌上,溅出几点深褐色的药汁。“前几日,掖庭局那桩药材的事……你,怎么看?” 他抬起浑浊的眼,目光如同两把生锈却依旧锋利的钩子,直直刺向柴守玉。
柴守玉垂手侍立,低眉顺眼:“奴婢愚钝,只知那些药混在一起沾了手便痛入骨髓,误食一点更是险些丧命……奴婢惶恐,只求能活命,不敢妄言药道。”
“活命……”孙内侍咀嚼着这两个字,发出一声短促而意味不明的冷笑。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着背,枯瘦的肩膀剧烈耸动,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好一阵才平息,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他喘息着,目光却依旧死死锁住柴守玉:“咱家……这头风旧疾,缠磨了半辈子。太医院那帮废物,开的药方子,吃了二十年,屁用没有!反倒越来越重!咳……咳咳……”
他喘息着,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痛苦与暴戾,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你说!你是不是……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巨大的压力瞬间笼罩下来。柴守玉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知道,这是一个比验身玉尺更危险的试探。承认懂药?那无异于自曝其短,在这深宫里,一个懂药的低贱宫女,要么被利用至死,要么被灭口。否认?眼前这老宦官显然已起了疑心,他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绝不会轻易被糊弄过去。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依旧保持着卑微的平稳:“奴婢……奴婢惶恐。奴婢只是乡野出身,幼时……幼时见村中老人用些土方子治头痛。多是些……艾草熏蒸,或是薄荷、荆芥熬水擦洗……都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粗笨法子。奴婢……奴婢斗胆,观内侍大人面色青晦,咳嗽痰鸣,似是风寒湿邪久羁,郁而化热,上扰清窍……或许……或许试试清散头目风热、兼祛湿通络的寻常草药,聊作外敷擦洗,能稍缓痛楚?” 她刻意将话说得颠三倒四,半是土方,半是偷听来的医理术语,显得既有些见识,又粗浅不堪,完全符合一个乡野女子的身份。
孙内侍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仿佛要将她一层层剥开。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和柴守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压抑得令人窒息。
终于,孙内侍那锐利如刀的目光缓缓敛去,重新变得浑浊而深不见底。他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几下,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催命的更漏。
“也罢。”他嘶哑地开口,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冷酷,“死马当活马医。你既知道些土法子……去,按你想的,弄点东西来,给咱家……试试。”
他顿了顿,那双浑浊的老眼再次抬起,目光沉沉地压在柴守玉身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
“管用,是你的造化。不管用……”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那目光里透出的寒意,比掖庭局的冰水更刺骨千倍。
柴守玉的心沉到了谷底,却也只能躬身:“是,奴婢……遵命。”
她成了孙内侍的“试药人”。这是比浆洗更危险的差事。她利用浆洗和分拣药材的便利,小心翼翼地搜集着那些被筛拣丢弃、或是不值钱的药材边角:干枯的薄荷、荆芥碎叶、揉烂的桑叶、甚至墙角阴湿处生长的青苔(取其清凉)……她不敢用任何有内服风险或药性峻猛的东西,只选最平和、最安全的。
回到那间冰冷潮湿的住所,趁着无人,她在破瓦罐里熬煮收集来的草药。苦涩清凉的药气在霉味中弥漫开来。她将熬好的药汁小心滤出,待其温热时,再撕下自己相对干净些的里衣布条,浸透药汁。
当她把浸透了药汁、散发着清苦气息的布条呈给孙内侍时,老宦官浑浊的眼中依旧充满了不信任和审视。他示意柴守玉上前,将湿冷的布条敷在他滚烫胀痛的额角和两侧太阳穴上。
冰凉的药汁触碰到灼热的皮肤,孙内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柴守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凉。
孙内侍闭着眼,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指节泛白。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许久,他那紧蹙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眉头,极其细微地……似乎舒展了一丝丝?那如同拉风箱般粗重痛苦的喘息声,似乎也稍稍……平缓了那么一分?
他依旧闭着眼,从紧抿的唇缝里,极轻、极缓地,吐出两个字:
“……再敷。”
这两个字,如同赦令。柴守玉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几乎虚脱。她不敢怠慢,立刻更换了温热的药布,小心翼翼地敷上。
一次,两次……连着数日,柴守玉都按时熬煮药汁,为孙内侍敷额。那外敷的药汁自然无法根除他积年的沉疴,但每次敷上后,那如同被无数钢针攒刺、又像被重锤不断敲击的剧烈头痛,竟真的能缓解那么一两分,让他得以在无边的痛苦中,短暂地喘一口气。这对于一个被剧痛日夜折磨的人来说,已是黑暗中一丝极其珍贵的微光。
这一日清晨,柴守玉照例端着刚熬好的药汁,来到孙内侍的住处。刚走到门外,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压抑的咳嗽声,器物碰撞的脆响,还有几个小宦官惊慌失措的低语。
“陛下……陛下头风又犯了……疼得厉害……”
“快!快传太医!药呢?陛下常服的药赶紧煎上!”
“不行啊!陛下说那药吃了更难受……砸了药碗……”
“这可如何是好……”
柴守玉的脚步顿在门口,心猛地一跳。陛下?唐主李存勖?
就在这时,房门猛地被拉开,孙内侍那张灰败痛苦的脸出现在门口。他显然也一夜未眠,被自己的头风折磨得够呛,此刻更是眉头紧锁,忧心如焚。他一眼看到端着药碗的柴守玉,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眯,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闪过!
此刻太医未至,陛下震怒,任何一点可能的缓解都是救命稻草!况且……这贱婢的土方子,对自己这顽症尚能缓解一二……万一……
孙内侍猛地一把抓住柴守玉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他压低声音,嘶哑的嗓音里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狠厉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快!把你给咱家敷头的药汁……不,重新熬!用你弄来的那些东西,熬浓些!立刻!马上!送去陛下寝宫!快!”
如同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响!柴守玉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给……给陛下用药?用她这些来路不明、只敷不外服的土方药汁?这……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内侍大人!奴婢……奴婢万万不敢!”柴守玉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婢那些粗鄙之物,怎敢……怎敢奉于御前?万一……”
“没有万一!”孙内侍猛地打断她,眼中凶光毕露,那眼神像极了濒死野兽的疯狂,“要么,你现在熬了送去!要么……咱家立刻把你和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一起埋进御花园的荷花池底!你自己选!” 他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几乎要将她的臂骨捏碎。
没有退路了。
柴守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她看着孙内侍那双疯狂而绝望的眼睛,知道这不是威胁,这是最后通牒。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奴婢……遵命。” 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她几乎是跑着冲回那间充满霉味的小屋。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瓦罐,心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将所有能找到的、最平和安全的草药——薄荷、荆芥、桑叶、揉碎的菊花瓣……一股脑投入罐中,加了大半罐水,将火烧到最旺。苦涩清凉的气息疯狂地蒸腾起来,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她死死盯着那翻滚的褐色药汁,如同盯着自己的催命符。
药汁熬得极浓。柴守玉用最干净的布滤了又滤,盛入一个孙内侍派人送来的、相对体面些的白瓷碗里。药汁深褐,散发着浓烈而奇异的清苦气味。
她端着这碗滚烫的、足以让她万劫不复的药,如同端着自己滚烫的性命,一步一步,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也象征着无尽深渊的帝王寝宫。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
寝宫外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内侍宫女们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脸上都带着惊惶。寝殿内,隐隐传来压抑痛苦的呻吟和器物被扫落的碎裂声。
孙内侍早已焦急地等在殿外,看到柴守玉端着药碗过来,一把夺过,低声厉喝:“在这里候着!”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佝偻的背,端着那碗药,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躬身疾步走进了那深不可测的殿门。
沉重的殿门在柴守玉眼前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她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下,如同狂风中一株随时会被连根拔起的小草。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煎熬。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殿内似乎安静了片刻,随即又传来几声模糊的声响,听不真切。
冷汗,顺着她的额角、鬓发,一滴滴滑落,砸在冰冷的石阶上。袖中那半块玉佩,似乎也失去了温度,变得和这宫殿一样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是一生。那沉重的殿门,终于“吱呀”一声,从里面被缓缓拉开。
孙内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那副枯槁的模样,但脸上那灰败痛苦的神色,却被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所取代。他看向台阶下如同惊弓之鸟的柴守玉,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怪物。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到柴守玉面前。枯瘦的手伸出,却不是责打。
他缓缓摊开掌心。
掌心里,赫然是那半块温润又冰冷的青白玉佩!断口处,在寝宫透出的昏黄烛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柴守玉的瞳孔骤然收缩!这玉佩……他……他何时……?
孙内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她瞬间失血的脸上。他没有解释玉佩的来源,只是将那半块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重重地、按进了柴守玉冰冷颤抖的掌心。玉的冰凉和他掌心的粗糙,带来一种诡异的触感。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又有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那碗药……陛下……喝了。”
柴守玉只觉得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她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陛下说……”孙内侍的声音顿了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光芒,那光芒深处,似乎还有一丝……忌惮?“……那药汁……清苦之气直透囟门……竟……压下了几分那钻心的疼……让陛下……得以安睡了片刻……”
他死死盯着柴守玉惨白如纸的脸,那目光仿佛要将她彻底看穿,又仿佛在重新评估一件无法理解的物件。他凑近一步,那混合着药味和陈腐气息的呼吸几乎喷到柴守玉脸上,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和尘埃落定的残酷:
“丫头,这深宫里头……”
他枯瘦的手指用力地、几乎要嵌进她握着玉佩的手背里,一字一顿,如同烙印:
“活路,是自己拿命……搏出来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柴守玉猛地攥紧了掌中那半块冰冷的玉佩。断玉锋利的边缘再次深深硌进皮肉,那尖锐的痛楚,却像一道撕裂沉沉阴霾的闪电,伴随着老宦官那句浸透鲜血与世故的箴言,狠狠劈开了她心中那层厚重的、名为绝望的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