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守玉终于走不动了。
朔风卷着漫天雪粒子,狠狠抽在脸上,像无数细碎的冰针。洛阳城郊的官道早已被积雪吞没,放眼望去,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起伏不定的白。风在旷野里呼啸,发出瘆人的呜咽,卷起地上的雪沫,又狠狠摔向远处枯黑的树杈。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刮得人心头冰凉。
她身上那件薄薄的夹袄,早已被风雪打透,湿冷沉重地贴在背上,吸走了最后一点暖意。寒气从脚底冻透的旧棉鞋缝隙里钻进来,顺着骨头缝往上爬,两条腿如同灌满了冰冷的铅块,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次抬脚,都像是要将冻僵的皮肉从冰封的地面上生生撕扯下来。肺里吸进去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带着冰碴的刀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火辣辣的刺痛。
“呼…呼…”柴守玉艰难地喘息着,白色的雾气刚从口鼻间逸出,便被狂风撕扯得无影无踪。她停下脚步,勉强撑住身边一棵被雪压弯了腰的老槐树,粗糙冰冷的树皮硌着掌心。视线有些模糊,前路茫茫,风雪仿佛没有尽头。
她本不该在这里。她是前朝宫人,新朝初立,宫中大乱,她凭着一点机警和运气,趁着混乱逃了出来。可这乱世,一个孤身女子,又能去哪里?家在遥远的邢州尧山,早已音讯断绝。汴梁城中,尚有远房姑母一家可投奔,那是她最后的指望。她必须走到汴梁去。
风雪更紧了,天色也愈发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再不走,今夜怕是要冻死在这荒郊野外。柴守玉咬紧牙关,用冻得发紫的手指拢了拢衣领,试图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气,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准备再次迈步。
就在这时,风声中似乎夹杂着一点异样。不是风声,也不是树枝折断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微弱得几乎被风雪吞没。
柴守玉心头一紧,停住脚步,侧耳倾听。那声音时有时无,从官道旁不远处一片被积雪覆盖的低矮灌木丛后传来。是人?还是受伤的野兽?
她犹豫了片刻。在这荒郊野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风雪中的呻吟声像一根细线,若有若无地牵扯着她的心。她终究无法狠心离去。柴守玉小心翼翼地拨开被雪压弯的枯枝,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灌木丛后走去。
拨开最后几根挂着冰凌的枝条,眼前的景象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个人蜷缩在背风处的一个浅坑里,几乎被落雪掩埋了大半。他穿着破烂的、沾满泥污和暗褐色血渍的皮甲,裸露在外的皮肤青紫交加,布满了冻伤和擦痕。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肩下方,一个血肉模糊的创口,皮甲被撕裂开,凝固的黑色血痂下,隐约可见翻卷的皮肉。他蜷缩着,身体因寒冷和伤痛而不停地颤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出一小团白气,嘴唇干裂发乌,脸上满是血污和尘土,已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有那双半睁着的眼睛,在风雪中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对上柴守玉惊愕的脸,那里面没有凶狠,只有一片濒死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还活着,但离死也不远了。
柴守玉的心猛地揪紧了。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只有肆虐的风雪和茫茫的白。她蹲下身,试探着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人的手臂。冰凉刺骨。
“你……”她的声音被风刮得有些破碎,“你怎么样?”
那人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咕噜声,似乎想说什么,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
不能见死不救。柴守玉瞬间下了决心。她想起离此地不远,官道旁应该有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她迅速解开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厚实的旧披风——那是她出宫时唯一带出来的体面东西——裹在伤兵身上,试图为他隔绝一点风寒。她深吸一口气,抓住那人未受伤一侧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将他沉重的身体从雪坑里拖拽出来。
每一步都艰难无比。伤兵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沉重的身体大半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积雪没过小腿,每一步拔出来都耗费巨大的力气。风雪迎面扑打,刮得人睁不开眼。柴守玉咬着牙,汗水混着雪水从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雪地上。她只有一个念头:撑住,把他拖到庙里!
短短百来步的距离,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当那座摇摇欲坠、门板半塌的土地庙终于出现在眼前时,柴守玉几乎虚脱。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伤兵弄进了破庙的门槛。
庙内破败不堪,神像倒塌在角落,蛛网在残存的梁柱间飘荡。但好歹挡住了肆虐的风雪。柴守玉迅速清理出一小块相对干燥的地面,找来一些散落的枯枝败叶,又从怀里掏出贴身藏着的火石火镰——这是她逃亡路上保命的物件。几经尝试,一簇微弱的火苗终于艰难地跳跃起来,点燃了枯叶,继而引燃了细小的枯枝。噼啪声中,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而起,带来了一丝微弱却无比珍贵的暖意。
火光摇曳,照亮了伤兵惨白的脸。柴守玉解开自己裹在他身上的披风,开始仔细查看他的伤口。左肩下的创口很深,像是被某种利器刺穿,虽然血暂时凝住了,但周围的皮肉肿胀发黑,情况不妙。更糟糕的是他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冻伤和擦伤。
她解下自己随身的小包袱,里面除了几件贴身衣物,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草药。这是她早年在家时跟着母亲学的一点粗浅医术,在宫中时也留心过一些治伤的方子。这几味止血化瘀、驱寒的草药,是她逃离时顺手揣上的,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此刻竟成了救命的稻草。
柴守玉小心翼翼地将草药在石片上捣碎,又用随身带着的一个小陶罐,从庙外捧了些干净的积雪进来,放在火堆旁慢慢融化。她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蘸着温热的雪水,一点点、极其轻柔地擦拭伤兵脸上和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垢。冰冷的雪水触碰到伤口,昏迷中的伤兵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忍着点……”柴守玉低声道,手上的动作更加轻柔。她用温热的湿布敷在伤口周围,软化那些干涸的血痂和污物,然后才小心地将捣好的草药敷在狰狞的创口上。又从包袱里找出一段还算干净的布条,仔细地为他包扎固定好。
做完这一切,柴守玉已是满头细汗,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她这才有空仔细打量这个被她救下的人。
他身材高大,即使在昏迷中,眉宇间也锁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郁和某种坚毅的棱角。风霜和伤痕掩盖了他的具体年龄,但绝不会太老。柴守玉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那里挂着一块黄铜腰牌,被血污覆盖了大半。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用湿布的一角,小心地擦拭掉腰牌上的污渍。
一个清晰的阳文“郭”字,在跳跃的火光下显露出来。
姓郭?是个军官?柴守玉心中微动。乱世之中,军官的身份意味着危险,也意味着某种可能的庇护。她正思忖间,目光无意中掠过他胸前微微敞开的衣襟。刚才拖拽和包扎时,似乎有什么硬物硌了一下。
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轻轻拨开他破烂的衣襟。里面贴肉藏着一卷被血浸透又干涸的纸卷。柴守玉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将那卷纸抽了出来。纸卷边缘已被血染成深褐色,触手发硬。
她借着火光,极其谨慎地展开一角。虽然字迹被血污晕染得模糊不清,但那开篇的几个触目惊心的词语,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她的眼底:
“……牝鸡司晨……秽乱宫闱……弑君……谋逆……当诛……”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这竟是一篇讨伐当朝太后——那位权势熏天、垂帘听政的刘太后的檄文!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刻骨的仇恨和玉石俱焚的决心。
柴守玉的手猛地一抖,纸卷差点脱手掉落。她飞快地将那可怕的纸卷卷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猛地抬眼看向昏迷中的男人,火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个“郭”字腰牌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她救下的,竟是一个身怀讨伐太后檄文的亡命之徒!一个随时可能招致灭门之祸的祸源!
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就想立刻逃离这里,离这个危险的人越远越好。可是……目光触及他肩上那厚厚的、自己亲手敷上的草药,还有他即使在昏迷中也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她刚刚才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拖回来。
柴守玉的手紧紧攥住了那卷滚烫的檄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破庙外,风雪依旧在咆哮,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庇护所彻底吞噬。庙内,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最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她没有将檄文丢弃,也没有据为己有,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卷好,放回了男人贴胸的衣襟深处,仔细掩好。做完这一切,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无力地靠回冰冷的墙壁,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下剧烈地颤抖着。
夜,在恐惧与暖意的诡异交织中,缓慢流逝。
破庙里,柴守玉守着火堆,警惕地听着外面的风声,也留意着伤兵的动静。她不敢深睡,只是偶尔打个盹。天快亮时,柴守玉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她猛地睁开眼,发现那伤兵不知何时已经醒转,正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几分清明,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锐利和深邃。
“别动!”柴守玉连忙出声制止,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伤口会裂开。”
伤兵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柴守玉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困惑。他显然认出了眼前这个面容憔悴却眼神清澈的女子,就是昨夜救他的人。
“是你……”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救了我?”
柴守玉点点头,没有多言,只是拿起陶罐,里面是融化的雪水。她递过去:“喝点水。”
伤兵没有客气,接过陶罐,艰难地仰头喝了几口。冰凉的雪水滑过喉咙,似乎让他恢复了一点精神。他放下陶罐,目光再次落在柴守玉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姑娘……大恩,”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说得有些费力,却异常清晰,“郭某……铭记在心。来日……必报。”
郭某。他果然姓郭。柴守玉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伤兵——郭威,没有再说什么报恩的话。他挣扎着,用未受伤的右手在怀里摸索着。柴守玉的心又提了起来,以为他要拿出那卷檄文。但他摸出的,却是一块温润的玉佩。玉佩质地普通,是常见的青白玉,样式古朴,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只在中间有一道明显的、参差不齐的裂痕。
郭威看着手中的玉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痛楚,也有决绝。他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道裂痕,然后猛地用力一掰!
“喀”的一声轻响,本就有裂痕的玉佩应声断成了两半。
柴守玉惊愕地看着他。
郭威喘息着,将其中半块玉佩递向柴守玉。断口处,青白的玉质在晨光中泛着微冷的光泽。
“以此为凭……”他看着柴守玉的眼睛,那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郑重,“他日……姑娘若遇难处……持此物……寻我郭威,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柴守玉看着那半块温润又冰冷的玉,又看看郭威眼中那近乎执拗的真诚。她明白,这并非简单的信物,这更像是一个在绝望边缘挣扎的人,对他所能抓住的最后一缕善意所做出的、近乎本能的回应和承诺。一种沉重的宿命感悄然压上心头。
她没有推辞,默默地接过了那半块玉佩。入手冰凉,带着他微弱的体温。
郭威见她收下,似乎松了口气,眼中那锐利的光芒也柔和了些许。他不再多言,咬紧牙关,强撑着想要站起来。柴守玉想上前搀扶,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姑娘……保重。”他深深地看了柴守玉一眼,那一眼似乎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底。然后,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拖着受伤的身体,一步一步,异常艰难却无比坚定地挪出了破庙的门槛,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与尚未散尽的晨雾之中。
柴守玉握着那半块玉佩,站在破庙门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玉佩的冰凉透过掌心,渗入四肢百骸。风雪依旧,前路茫茫。
柴守玉最终还是走到了汴梁。
当她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按照记忆中的地址找到姑母家那条熟悉的巷子时,心头刚刚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然而,敲开那扇斑驳的院门,开门的却是一个陌生的、面色冷漠的中年男人。
“你找谁?”男人上下打量着风尘仆仆、形容狼狈的柴守玉,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请问,这里是……柴氏的家吗?”柴守玉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虚弱和沙哑,“我是她的侄女,守玉。”
男人脸上的冷漠瞬间被一种混合着惊讶和算计的神情取代。“柴氏?”他嗤笑一声,语气变得刻薄起来,“哦,你是说那个病秧子?早死了!年前一场风寒就没了,坟头的草都该长起来了!”
死了?
柴守玉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眼前瞬间发黑,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她死死扶住冰冷的门框,指甲抠进木头里。姑母,她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亲人,唯一的依靠……没了?寒冬腊月里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也被无情地掐灭了。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淹没。
“那……您是?”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是她男人!”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像是要驱赶一只苍蝇,“人都没了,你还来干什么?晦气!”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柴守玉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伸手抵住了门板,“姑父!求您……收留我几日,我……”她语无伦次,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无处可去了……我什么都能做……”
“收留你?”姑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神在她身上那件破旧的夹袄上溜了一圈,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贪婪,“我凭什么养个吃闲饭的?你姑母看病吃药欠了一屁股债,老子还没处找补呢!”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柴守玉的脸,虽然憔悴苍白,却难掩那份清丽秀雅的底子。一个念头在他浑浊的眼中迅速成形。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诡异起来,“看你模样还算周正,倒也不是完全没用处。宫里正采选呢,缺人伺候贵人。你这样的,卖进去,说不定还能换几个钱,替你那死鬼姑母还还债!”
“卖……卖进去?”柴守玉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所谓的“姑父”,那张脸上只有**裸的算计和冷酷。
“怎么?不愿意?”姑父冷笑,“不愿意就滚!冻死饿死在外面,正好省心!”他作势又要关门。
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柴守玉。宫门?那个她拼尽全力才逃离的地方?那个充斥着森严规矩、无尽倾轧和冰冷算计的牢笼?她好不容易才从里面爬出来,如今竟要被人像牲口一样卖回去?
可是……不进去,她能去哪里?风雪,饥饿,流民,盗匪……哪一样都能轻易碾碎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冰冷的现实像铁钳,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她看着姑父那张写满不耐烦和贪婪的脸,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滔天恨意和无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好。”一个字,轻飘飘地从她唇间逸出,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姑父脸上立刻绽开得意的笑容,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向他招手。“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一把将柴守玉拽进院子,动作粗鲁得让她一个趔趄。
接下来的几天,柴守玉如同行尸走肉。她被关在一个堆满杂物的冰冷小屋里,每日只有一点冰冷的、难以下咽的剩饭。姑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裙,扔给她换上。她麻木地换好,任由一个被姑父请来的、眼神同样刻薄的老妇,用粗糙的手在她脸上头上折腾,试图掩盖她过度的憔悴。
“模样是好的,就是太晦气,得拾掇拾掇。”老妇嘟囔着,动作毫不怜惜。
柴守玉像个木偶,没有任何反应。她的心,早已沉入了无底的冰渊。只有袖中那半块冰冷的玉佩,时刻提醒着她风雪破庙里那个沉重的承诺,和她此刻身不由己的绝境。郭威……那个留下半块玉的男人,如今又在哪里?她的“难处”,竟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深,深不见底。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柴守玉被姑父粗暴地推出小屋。院门外,停着一辆破旧的青布骡车。车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绸缎、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眼神精明地上下扫视着柴守玉,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另一个,则是一个面白无须、穿着深青色内侍服饰的老宦官,他面无表情,眼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漠然和不易察觉的阴鸷。
“就是她了?”绸缎男人对着姑父努努嘴。
“是是是!您看这模样,这身段……”姑父搓着手,一脸谄媚地凑上去。
老宦官没理会姑父的聒噪,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柴守玉脸上、身上缓缓移动,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柴守玉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水,从头顶浇下,让她浑身发冷,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嗯。”半晌,老宦官才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单音。他朝绸缎男人微微颔首。
绸缎男人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哗啦一声丢给姑父。姑父手忙脚乱地接住,掂量了一下分量,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丫头,你的好造化来了!跟着这位公公,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姑父假惺惺地还想说什么。
老宦官却已不耐烦地转身,径直走向骡车。绸缎男人推了柴守玉一把,低喝道:“还不快跟上公公!”
柴守玉被推得一个踉跄,最后看了一眼姑父那张写满贪婪和如释重负的脸,然后麻木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辆青布骡车。车轮碾过冰冷的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吱呀”声,驶向汴梁城那巨大而森严的宫城。每一声“吱呀”,都像是碾在她的心上。
宫城,越来越近。
高大的朱红宫墙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仿佛无边无际,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巨大的门钉排列整齐,如同怪兽身上冰冷的鳞片。幽深的门洞,像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
骡车在宫门侧面的一个小角门停下。这里远没有正门的威仪,却更加森冷。几个同样穿着深青色内侍服饰的小宦官肃立在门旁,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
老宦官率先下了车,柴守玉也被绸缎男人推搡着下来。双脚落在宫门前冰冷的青砖上,一股混合着威严、压抑和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在这儿候着。”老宦官对绸缎男人丢下一句,便示意柴守玉跟上。
走进那幽深的门洞,光线瞬间暗了下来,空气也仿佛凝固了,带着一股陈旧的、难以形容的阴冷气味。长长的甬道,两侧是高耸得令人窒息的宫墙,抬头只能看到一线狭窄的天空。脚步声在空寂的甬道里回响,单调得令人心慌。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几重同样森严的小门,终于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院子里有几间低矮的厢房,门口同样守着面无表情的小宦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肃静。
老宦官推开其中一扇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杂着某种说不清的、类似陈旧香灰的味道涌了出来。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硬板床榻,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最显眼的是桌子上摆放着一些奇特的物件:一个青玉小碗,里面盛着殷红如血的朱砂;几根打磨得极其光滑、长短不一的玉尺;还有一套银光闪闪、形状各异的小巧器具,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
一个穿着同样深青色服饰、年纪稍轻些的宦官垂手站在桌旁,神态恭谨。
“验身。”老宦官的声音毫无波澜,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年轻宦官立刻上前一步,对柴守玉做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手势:“姑娘,请。”
柴守玉的身体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她明白了那些器具的用途。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指死死地攥住了袖口,仿佛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老宦官那双古井般的眼睛冷冷地扫过来,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和令人心寒的威压。他慢悠悠地拿起桌上最长最细的一根玉尺,玉质温润,在他枯瘦的手指间却像一条冰冷的蛇。
“进了这道门,”老宦官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进柴守玉的耳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前尘往事,是恩是怨,是苦是甜……”他手中的玉尺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笃笃”声,“都得嚼碎了,烂在肚子里,咽下去。”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攫住柴守玉惨白的脸,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懂么?”
柴守玉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她看着那根象征着绝对权力和无情规训的玉尺,看着老宦官脸上那洞悉一切又毫不在意的冷漠。袖中的手指,隔着薄薄的布料,死死地、紧紧地攥住了那半块冰冷的玉佩。玉佩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痛,却奇异地让她麻木绝望的心神,猛地一清。
前尘往事?要咽下去?
风雪破庙里那几乎冻僵的身体,那模糊却郑重的“来日必报”的承诺,那半块带着体温的断玉……还有姑父那张贪婪的嘴脸,宫门外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无数画面碎片般在脑海中冲撞。
一股混杂着不甘、愤怒和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如同地火,猛地从她冰冷的心底最深处窜起!
年轻宦官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要带她去那张冰冷的床榻。
就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她胳膊的瞬间——
柴守玉猛地抬起了头!
惨白的脸上,那双因恐惧和疲惫而黯淡的眸子,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骤然点亮的星火,穿透了这间弥漫着草药和陈腐气息的昏暗房间。所有的恐惧和屈辱,都被那眼底深处燃起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压了下去。
她避开年轻宦官的手,向前一步,站定在老宦官面前。身体依旧单薄,脊背却在那一刻挺得笔直,像一根在狂风中绷紧的弦。
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荡起看不见的涟漪:
“奴婢柴氏——”
声音顿了一下,袖中的玉佩几乎要被捏碎,那冰冷的触感直抵灵魂深处。眼前仿佛闪过风雪中那双深邃疲惫的眼。
“……愿为陛下分忧。”
最后五个字,清晰,坚定,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献祭般的平静,撞在四周冰冷的朱红宫墙上,隐隐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