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联赛的通知贴在公告栏最显眼的位置,A4纸边缘已经卷曲,像是被无数手指抚摸过。顾芷站在人群外围,踮起脚尖。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些黑色印刷字在她眼中自动排列组合,提炼出关键信息:全国中学生数学联赛,十月中旬,个人或双人组队。
"想报名?"
声音从耳后传来,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细小的绒毛。顾芷猛地回头,沈栀的鼻尖几乎碰到她的脸颊。她今天换了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
顾芷后退半步,脚跟撞上消防栓。"随便看看。"她说,公告栏旁的香樟树上,知了突然开始嘶鸣,声浪像潮水般涌来。
沈栀的手指划过通知最下方,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轻轻点在"双人组队"四个字上,纸张发出细微的"嚓"声。"严老师应该会支持。"她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期待。
顾芷想起上周的随堂测验,严老师把沈栀的卷子作为范例投影到屏幕上,称赞她的解题步骤"如手术刀般精确"。阳光透过窗帘缝隙落在讲台上,粉笔灰在光柱中缓缓飘落。
"我们可以一起。"顾芷听见自己说。话一出口就凝固在空气里,带着不容撤回的决绝。操场那头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一声一声,像心跳的节奏。
沈栀的眼睛亮起来,镜片反射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她从书包里抽出一支钢笔和两张报名表,金属笔帽在阳光下闪着冷光。"现在填表?"笔杆在她指间转了个圈,动作娴熟得像是演练过无数遍,就好像是早有预谋。
报名表需要指导老师签字。顾芷盯着那个空白方格,钢笔在她手中变得异常沉重。沈栀突然伸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皮肤相触的瞬间,顾芷的手顿了顿。
"严老师会签的。"沈栀说,呼吸拂过顾芷的耳廓。她的字迹清秀工整,笔画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风中摇曳的细草。
表格"参赛经历"一栏,顾芷写下区级奥赛二等奖,笔尖划破纸张,留下一道细小的裂痕。余光里,沈栀在这一栏停留了很久,最后只写了"校级数学竞赛"。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蓝色,像一滴被稀释的眼泪。
她们把表格折成四方形,边缘对齐得严丝合缝。沈栀将它塞进数学课本的扉页,纸张摩擦发出轻柔的"沙沙"声。"明天去找严老师,"她说,"她周四上午没课。"语气笃定得仿佛在陈述一个已经发生的事实。
放学时天色突变。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最后只剩下顾芷和正在擦黑板的沈栀。板擦撞击黑板的闷响在空荡的教室里回荡,粉笔灰在夕阳中飞舞,像一场微型雪暴。
"要下雨了。"沈栀说。
话音刚落,雨点就砸在窗玻璃上,起初是零星几颗,很快连成密集的鼓点。走廊上传来学生奔跑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惊叫。沈栀关上最后一面窗户,雨声立刻变得遥远而模糊。
"图书馆?"顾芷提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帆布面料被磨得起毛,纤维缠绕在她的指尖。
图书馆在实验楼顶层,她们不得不穿过露天的连廊。雨幕如织,两人都没带伞,就在这时沈栀突然抓住顾芷的手腕冲向雨中。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校服,布料紧贴在皮肤上。顾芷感觉沈栀的手指在颤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图书馆空无一人。顶灯将书架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道栅栏。她们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木质桌椅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顾芷从书包里掏出微湿的习题集,纸张边缘因为受潮而微微卷曲。
沈栀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摸出两颗薄荷糖,糖纸在灯光下泛着微光。"补充能量。"她说着,将蓝色的那颗推给顾芷。糖纸展开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异常清晰。
顾芷含着薄荷糖撑着下巴看着对面写题的沈栀,见对方好看的秀眉微蹙,顾芷垂眸看了眼她正在写的题,随即在草稿纸上涂鸦,函数图像在她笔下像某种抽象艺术。
"看这个。"顾芷突然把草稿纸旋转180度。原本凌乱的辅助线在反方向呈现出清晰的几何对称,沈栀的睫毛在灯光下颤了颤。
"......原来如此。"沈栀的声音像羽毛落在天平上。镜片上残留的水珠将她的瞳孔折射成破碎的星光。
顾芷转着笔看沈栀完善解题步骤。铅笔尖在纸上沙沙移动,像一台精密的绘图仪。那些她跳过的中间环节在沈栀笔下生长出来,逻辑链条严密得令人窒息。某个瞬间她恍惚觉得,沈栀不是在书写数学,而是在拆解某种生命的基因序列。
"疼吗?"顾芷突然问。她注意到沈栀写满三页纸后,右手腕不自然地内扣着,像受伤的鸟翼。
沈栀用左手拧开保温杯,中药味混着薄荷糖的清冽在空气中漫开。"习惯了。"水面倒映着她微微扭曲的脸,"你从来不会算到一半卡住吗?"
"就像机器生锈后会卡住吗?"顾芷脱口而出,随即被自己的比喻蠢到耳根发热。但沈栀笑了,不是礼貌性的微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
雨声渐小,黄昏的光线透过窗户斜射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书架上。顾芷发现她们的解题风格截然不同——她的草稿纸凌乱跳跃,充满箭头和简写;沈栀的笔记则工整得像印刷品。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模式,却奇妙地指向同一个答案。
闭馆铃声突然响起,惊醒了沉浸在公式中的两人。沈栀收拾书本的动作比平时慢,顾芷注意到她右手手腕的动作有些僵硬,指节在用力时微微发白。
"手很疼?"顾芷问,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轻。
沈栀的动作顿了一下,眼镜片反射着顶灯的光,看不清表情。"老毛病。"她轻描淡写地说,将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声。
走廊的灯已经熄了一半,她们踏着忽明忽暗的光影走向楼梯间。沈栀突然停下,从书包侧袋摸出一个小药盒,塑料盒盖弹开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她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干咽下去,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
顾芷假装没看见,但余光记住了药盒上的标签:布洛芬缓释胶囊。她想起了体育课上沈栀按压手腕的样子。
楼梯拐角处,沈栀的脚步突然踉跄。顾芷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的肩膀,隔着湿漉漉的校服能感觉到骨骼的轮廓。沈栀的体温高得不正常,呼吸喷在顾芷颈侧,灼热而潮湿。
"发烧了?"顾芷的手背贴上沈栀的额头,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炭。
沈栀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可能吧,有些头晕。"她说,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休息一下就好。"
顾芷不由分说地抓起沈栀的书包,帆布带子勒在掌心,沉甸甸的。两个书包在她肩头碰撞,发出闷响。沈栀想要拒绝,但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像一只折翼的鸟。
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腥味。路灯在水洼中投下摇曳的倒影,她们的脚步惊动了栖息在灌木丛中的麻雀,扑棱棱飞向暗色的天空。沈栀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全力。顾芷数着她的呼吸声,在第三次听到不自然的停顿后,突然停下脚步。
"我背你。"顾芷说,声音紧绷得像琴弦。她蹲下身,露出单薄的背部。校服还没完全干透,贴在皮肤上凉飕飕的。
沈栀没有动。顾芷回头,看见她站在路灯的光晕里,脸色苍白得像纸,嘴角却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不用。"她说,声音轻但坚定,"快到了。"
顾芷这才发现她们已经站在校门口的公交站前。站牌被雨水洗刷得发亮,水滴沿着边缘缓缓滑落。末班车的时间已经过了,站台上空无一人。
"你住哪个方向?"顾芷问,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
沈栀指向西区老居民楼的方向,顾芷住在完全相反的东区,她之前在西区那块住过,那墙壁隔音很差,能听见邻居家电视的声音。两个地点在地图上的连线,会是一条横贯整个城区的对角线。
"我送你。"顾芷说,语气不容反驳。她拦下一辆出租车,车门打开的瞬间,暖风裹挟着廉价香氛的味道扑面而来。沈栀没有推辞,弯腰钻进后座。
车内收音机正播放着晚间新闻,女主播的声音机械平稳。顾芷报出沈栀说的地址,沈栀靠在车窗上,呼出的气息在玻璃上凝结成白雾,随即便被空调吹散。
顾芷偷偷用余光观察沈栀的侧脸。路灯的光影在她脸上流转,忽明忽暗。她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随着呼吸轻微颤动。某一刻,沈栀忽然转头,捕捉到顾芷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两人在昏暗的车厢里对视,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规律的弧线。
车停在小区门口时,沈栀已经恢复了些气色。她执意要自己走进去,顾芷只好把书包还给她。帆布交接时,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沈栀的指尖依然冰凉。
"明天见。"沈栀说,声音恢复了一7贯的轻柔。她转身走向小区大门,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单薄。顾芷站在原地,直到那抹身影完全消失在转角处。
出租车重新启动,车窗外的城市夜景飞速后退,霓虹灯在雨后的路面上拖出长长的彩色尾巴。
回到家,顾芷发现书包侧袋多了一包薄荷糖。蓝色包装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是沈栀无声的感谢。她小心地拆开包装,将一颗糖含在嘴里,清凉感从舌尖蔓延到胸腔。
她翻开数学笔记本,看着夹在本子里的报名表有些出神,过了一会顾芷将报名表重新夹回笔记本,关上台灯。黑暗中,薄荷的清凉感依然留在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