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黄金,铺满白鸟泽学园的石板路。楚清站在校门口的樱花树下,黑色口罩遮住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书包带被他攥在手里,细瘦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得惨白,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那根带子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是他和这个喧闹、明亮、充满危险气息的世界之间,唯一可控的连接点。
"同学,你是新来的吧!要参加哪个社团?"学生会干部热情地递来传单。一张色彩鲜艳、印满各种社团名字的传单被递到眼皮底下。
楚清像被那热情烫到,猛地向后缩了半步,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他拼命摇头时碎发扫过眼睫。
他不需要社团,不需要朋友,不需要任何可能让他成为焦点的东西。前世被堵在厕所隔间里,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兜头浇下的窒息感,混杂着哄笑和污言秽语,瞬间化作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紧紧勒住他的呼吸。
"每个学生必须参加至少一个社团活动哦。"干部善意地提醒。
喉咙骤然发紧,像被无形的手扼住。楚清的目光慌乱地在密密麻麻的表格上扫过,那些字迹和图案都扭曲成一片模糊的色块。他只想找个最冷僻、最无人问津的角落躲起来。指尖发颤,在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空白狠狠打了个勾,随即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把笔塞回去,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过于明亮、过于嘈杂的报名点。
他一路疾走,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薄薄的校服衬衫,直到冲进自己那间狭小公寓的浴室,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瓷砖滑坐到地上,才敢掏出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传单。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辨认出自己勾选的位置——“园艺社”。
“这样也好,”他对着浴室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镜中的少年,即使只露出半张脸,也掩不住那份令人心惊的精致轮廓。
眼尾微微上翘,睫毛浓密纤长,在头顶惨白的灯光下投出细密如蝶翼的阴影。
可楚清看着这张脸,胃里只有翻涌的厌恶。前世,正是这张脸,这张过分引人注目的脸,成了招致嫉妒和恶意的原罪,将他拖进无休止的地狱。
第二天,天气依旧闷热。楚清在校服外套里面,多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旧高领毛衣,硬质的领子紧紧包裹住脖颈,把那条从不离身的项链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宽大的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努力抹去少年本该有的身形线条。他低着头,目光只落在前方三步之内,脚步又快又轻,像一片急于飘走的落叶。
经过那座巨大的、窗明几净的排球馆时,里面传出的“嘭!嘭!嘭!”的击球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每一次沉闷的撞击,都让他的后颈汗毛倒竖,心脏被攥紧,胃部一阵阵抽搐。那声音像是某种庞大而危险的野兽在笼中咆哮,带着前世被按在球场冰冷地板上时的绝望回响。他几乎是跑了起来,只想尽快逃离那声音的辐射范围。
"喂,那个戴口罩的!"突然有人喊道。
楚清浑身僵直,不敢回头。脚步声接近,红色的头发,像一团燃烧跳跃的火焰,在午后的阳光里异常刺眼。
天童觉歪着头,脸上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般纯粹的好奇,琥珀色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着楚清:“你就是新来的转学生吧?我是天童觉,排球部的哦~” 他的尾音拖得很长,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我...我去园艺社。"楚清声音细如蚊蚋。他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要贴上走廊冰凉的墙壁。
天童觉眨了眨眼,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新玩具。他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指尖径直探向楚清脸上的黑色口罩:“这么热的天戴着这个,不难受吗?不会闷吗?”
天童觉当时只是想要帮助这个看起来快要晕倒的同学,但是没有想到对方的反应如此的大。
那手指靠近的瞬间,楚清全身的警报轰然炸响!前世那些带着汗味和恶意的手,撕扯他的头发、掐住他脖子的触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别碰我!”他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向后弹开,后背狠狠撞在坚硬的墙壁上。
咚的一声闷响,剧烈的疼痛沿着脊椎炸开,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他甚至不敢去看天童觉此刻的表情,只是死死低着头,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然后,他几乎是贴着墙根,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逃离了那个红发少年和他令人窒息的好奇目光。
他跑得太快太急,以至于完全错过了身后天童觉脸上那抹若有所思、带着疑惑的表情。
我有这么可怕吗?
接下来的日子,楚清完美践行着"透明人"计划。
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是他的专属堡垒。那里有一道视线死角,前面有高大的同学遮挡,侧边是冰冷的墙壁。上课时,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永远凝固在摊开的课本上,或者虚无地投向窗外遥远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他唯一的寄托。
老师提问时,他恨不得把头埋进书页里,祈祷那目光不会落在他身上。
午休的铃声对于其他人而言,是冲锋的号角。当其他人嬉笑着结伴涌向食堂或者小卖部时,楚清总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
他的目的地是教学楼顶楼那个几乎废弃的西侧小露台。通往那里的铁门锈迹斑斑,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呻吟,门后堆放着一些蒙尘的旧桌椅和废弃的体育器材。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楚清熟练地穿过杂物堆,在露台最内侧、一个被巨大水箱阴影完全覆盖的角落里坐下。那里阴冷、背风,最重要的是——绝对没有人。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冰冷的饭团,小口小口地啃着,味同嚼蜡。楼下的操场上,传来男生们打球奔跑的喧闹和女生们清脆的说笑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
他把自己缩得更紧,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脚下水泥地缝隙里顽强钻出的几株杂草。阳光在远处灿烂地铺洒,却吝啬地不肯分一丝暖意给他这片小小的阴影之地。
孤独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上来,淹没口鼻。他偶尔会无意识地抬手,指尖碰触到毛衣高领下那枚小小的、坚硬的吊坠轮廓,一丝微弱的暖意短暂地驱散了寒意。
至于园艺社?那个他当初胡乱勾选的地方,他一次也没有踏足过。社团活动时间,当其他学生走向各自的部活室时,楚清总是第一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教学楼深处。
他蜷缩在角落,听着外面走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模糊的谈笑声,像一只躲在洞穴里警惕外界风吹草动的小兽。时间在灰尘的漂浮中缓慢流逝,直到保安大叔巡视楼层、钥匙串叮当作响的声音由远及近,那才是他离开的信号。
他总能掐准时间,在保安推门进来检查前,像一缕青烟般悄无声息地滑出后门,汇入放学的人流。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校园里的幽灵。没有朋友,没有交谈,没有目光停留。
他熟悉每一段人迹罕至的楼梯拐角,知道哪条小路通向校门最快且最不容易遇到人。他走路时永远低着头,视线只落在脚下几寸之地,避免与任何人对视。宽大的校服外套是他最好的伪装,黑色的口罩是他坚不可摧的面具。
日子在高度紧张和自我封闭中一天天滑过,他像绷紧到极限的弦,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脆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正常”。偶尔在空旷无人的走廊,他会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活动一下手指,那动作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球类运动员的独特韵律,转瞬即逝。
直到那个命运般的傍晚。
夕阳将操场染成橘红色时,楚清确认教学楼已经空无一人。
一种巨大的、令人眩晕的解脱感攫住了他。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积压在胸腔里一整天的浊气全部吐出去。然后,他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勾住了耳后那根紧绷的口罩带子。
带子松开,冰凉的空气猛地涌向他被布料捂了大半天的脸颊和口鼻。皮肤暴露在微凉的晚风中,传来一阵奇异的刺痛感,随即又被一种近乎贪婪的舒适覆盖。他闭上眼,让那带着草木气息的微风拂过脸上因长时间佩戴而泛红发烫的皮肤,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短暂的喘息时刻。
他绕路走向后门,那条路需要穿过排球场地的外侧。夕阳低垂,将整个操场染成一片浓烈而温暖的橘红。
球网、边线、空旷的场地,都披上了一层温柔的金纱。就在他即将快步穿过时,视线边缘,靠近边线的地方,一点突兀的白色攫住了他的目光。
一颗排球。
楚清的脚步停下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他走向那颗球。当他弯腰捡起它时,皮革的触感让指尖传来奇异的熟悉感。球很旧了,缝合线处有些开胶,但拿在手里却意外地舒适。
"只是...试一下。"楚清对自己说,四下张望确保没人。
他站到底线外,笨拙地模仿着电视里看过的发球姿势。当排球抛向空中的瞬间,他的身体突然自动调整了姿势——左腿前跨,右臂后引,整个身体像拉满的弓弦般绷紧。
"砰!"
球如炮弹般射出,划破空气发出尖啸。楚清瞪大眼睛,看着它精准压在对角线底线上,旋转着砸出一个浅坑。这一击的力量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他这个体型能打出的球。
“精彩!”一个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叹、甚至有些变调的少年声音猛地从铁丝网后传来!
楚清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头。
铁丝网后,站着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同样穿着白鸟泽运动服的男生,有着一头乖顺妹妹头的黑色短发,此刻正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纯粹的震惊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兴奋。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楚清身上,又猛地转向那个在底线砸出浅坑的排球,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迹。
五色工! 楚清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名字,排球部那个以力量著称、对发球有着执着追求的王牌替补主攻手!
被看到了!又被看到了!而且是被排球部的人看到了!前世那些被围观、被评头论足、最终演变成欺凌的场景碎片瞬间涌入脑海,与眼前五色工那灼热到发烫的目光重叠在一起!
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全身。他甚至没意识到口罩何时掉落,那张精致的脸完全暴露在夕阳下,此刻却只有惊恐。
“对…对不起!”楚清几乎是尖叫出声,声音破碎不堪。他像一只被猎枪惊飞的鸟,猛地将手中的排球狠狠砸向地面,仿佛那是块烧红的烙铁,然后转身用尽全身力气,爆发出远超平日的速度,朝着与五色工相反的方向亡命奔逃!
“喂!等等!”五色工下意识地大喊,身体已经冲了出去,想翻过铁丝网追上去。但楚清的身影在暮色中几个闪动,就消失在了教学楼侧面的小径尽头,速度快得惊人,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五色工翻过铁丝网,追到小径口,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走廊。他喘着气,茫然地站在原地,心脏还在为刚才看到的那一记发球而剧烈跳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着的手,又猛地回头看向球场对面那个清晰的浅坑,以及滚落在不远处的排球。
那力量…那速度…那精准度…还有那瞬间爆发时身体呈现出的、近乎完美的发力姿态…五色工只觉得一股电流从脊椎窜上头顶,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自己就是追求力量型发球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要打出那样一球需要何等恐怖的天赋和身体能力!那个瘦弱、苍白、戴着口罩像幽灵一样的转学生?怎么可能?!
五色工站在原地,夕阳将他惊愕又兴奋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弯腰,捡起楚清慌乱中扔下的那颗球,指尖触摸着皮革,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一击残留的、令人心悸的震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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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短暂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