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16日。
手机在工装裤兜里震动时,我正在擦拭咖啡机的蒸汽管。水珠顺着金属管蜿蜒而下,在指缝间凝成细小的冰棱。锁屏界面亮起的瞬间,“妈妈”两个字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烫在屏幕上,三条未读消息如倒刺般扎进眼底:
“你暑假工干得怎么样了?这个月房贷还差1000多块钱,你发工资记得转给我。”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点嫁人帮衬家里才是正理。你要理解妈妈,妈妈这么做也是爱你,咱们这个家庭就算你上了学还是会被瞧不起的,妈妈不想让你在同学面前丢份。”
“你爸昨天去工地摔了,现在挣钱太难赚了,你都这么大了,能不能懂点事?帮帮家里。”
喉间泛起铁锈味,我慌忙将手机倒扣在操作台上。不锈钢台面沁着寒意,顺着指尖爬上脊椎。身后传来瓷碗相碰的轻响,苏眠端着焦糖珍珠奶茶出现,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沾着奶茶粉的侧脸:“新煮的,尝尝?”
苏眠的目光在她骤然绷紧的肩线上顿住。瓷碗搁在操作台上发出轻响,蒸腾的热气里,他瞥见她耳尖泛起不正常的红:“怎么了?”
“没事。”林小满垂眸用抹布反复擦着同一块台面,水渍在不锈钢表面晕开又消失。手机在裤兜里固执地震动,像是要把未说出口的话都化作蜂鸣。第三通铃声响起时,苏眠绕过吧台挡住她躲闪的视线,浅蓝工服袖口蹭过咖啡机的金属外壳:“去接吧,店里我盯着。”
玻璃门推开的瞬间带进潮湿的风。林小满缩在店外梧桐树下,手机贴在耳边的手指关节泛白。苏眠倚着点餐台,目光穿过斑驳的树影,看她忽然咬住下唇——那模样像极了暴雨天公交站下,死死攥着湿透课本的倔强女孩。
《起风了》的前奏突然流淌在店内。搅拌机的嗡鸣、冰块相撞的脆响,都被裹挟进旋律里。苏眠望着她在风中凌乱的发丝,看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路过的货车碾得支离破碎。直到那句“心之所动,就随风去了”漫过耳畔,他才惊觉她抬手抹了把脸——指缝间滑落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搅拌机突然停转,空气里只剩下副歌撕裂般的呐喊:“以爱之名,你还愿意吗——”苏眠望着她单薄的背影,看她突然蹲下身,双手死死抱住膝盖。风掀起她发白的衣角,露出后颈一小块烫伤的疤痕,那是上周煮珍珠时他慌乱间打翻锅,溅在她皮肤上的。
梧桐叶扑簌簌落在她肩头,又被风卷着撞向奶茶店的玻璃。苏眠想抬脚走出去,又怕惊扰了暴雨中蜷缩的蜗牛——他想那只蜗牛或许曾用整个雨季,才试探着探出柔软的触角。
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林小满仰起头,喉结在天光下滚动。苏眠看见她颤抖着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她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久久未动,最终重重按下关机键。蝉鸣铺天盖地漫过来,将她起身时踉跄的身影,连同那句没唱完的“如今走过这世间,万般流连”,一并揉碎在七月滚烫的柏油路上。
暮色漫进奶茶店时,林小满的手机始终黑屏着。苏眠望着她机械擦拭桌面的动作,擦过的地方蒙着层雾蒙蒙的水痕。打烊前二十分钟,他借口去便利店补货,却拐进了巷口的面馆。老板熟稔地打包两份炸酱面,他特意叮嘱:“帮我两份都加个鸭腿,谢谢。”
回到店里,中班同事刚拎着包离开,玻璃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空调外机的嗡鸣都变得清晰。苏眠若无其事地把塑料袋搁在操作台上,撕开其中一份的包装:“帮我尝尝咸淡?”他用筷子戳开裹着酱汁的面条,金黄油亮的鸭腿在热气中泛着诱人的光泽,余光瞥见林小满攥着抹布的手僵在半空。
面碗推到她面前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泛红的眼眶。苏眠低头扒拉着自己那份,故意把鸭腿的骨头咬得咔咔作响:“再不吃鸭腿要凉了,我可不会帮你热。”窗外的路灯次第亮起,《起风了》的旋律不知何时又开始循环,这次混着面条吸溜声,在空旷的店里酿出几分酸涩的暖意。
林小满握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第一口面条还没咽下去,眼眶就泛起水光。鸭腿的油脂混着酱汁滑入喉间,温热的触感却抵不过心底翻涌的酸涩。她别过脸偷偷抹泪,可肩头细碎的颤动,还是让对面的苏眠看得真切。
“谢......谢谢你。”她声音发闷,像是把呜咽都揉进了字句里,“没过来问东问西......”
苏眠顿了顿,筷子在碗里搅开浓稠的酱汁,忽然轻笑出声:“你听,这歌里唱的——‘心之所动,就随风去了’。有些事非得揪着问,反而像硬扯蜗牛的壳。”他抬眼望向她泛红的耳尖,窗外的霓虹透过玻璃,在她睫毛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等风自己停了,想说的自然会说。”
空调的嗡鸣声里,林小满咬下一大口鸭腿,肉汁顺着嘴角滑落,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却蹭了满脸酱汁。苏眠“噗嗤”笑出声,抽出张纸巾扔过来,正砸在她乱糟糟的发顶:“慢点儿吃,没人和你抢。你这回报率倒是挺快。”苏眠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眼里藏着笑意,“我刚请你吃碗面,你立马就给我创造了份情绪价值。不过丑话说前头——”他指了指旁边摆满花生碎、山楂片的小料台,佯装严肃道,“你要是把酱汁蹭进去,我可真扣你工资。”
话音刚落,夏季的暴雨骤然砸在玻璃幕墙上。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敲打着遮阳棚,原本零星的客人匆匆结账离开。雨声渐急,将歌曲的旋律泡得愈发绵软。苏眠起身去关窗,潮湿的风卷着槐花香涌进店里,混着炸酱面的香气,把满室的喧嚣都酿成了静谧的温柔。
“不知不觉你都干快两个星期了。”苏眠倚着柜台,用抹布慢悠悠擦着咖啡机,金属表面被擦得映出他试探的目光,“工作还顺手吗?要是累了就吱声。”
林小满正小口吸着面汤,闻言抬眼。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成河,在她眼底碎成闪烁的星子。“比在咖啡馆强多了。”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散了这份难得的安宁,“至少……”话尾被雨声吞没,却在两人之间荡开涟漪。
苏眠突然笑了,露出左边那个浅浅的酒窝,目光望向店外滂沱的雨幕:“雨又下这么大。也不知道爷爷奶奶那边怎么样,这么大的雨,奶奶的风湿估计又要犯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带着几分担忧与牵挂。
林小满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向他:“我记得你不是咱们这边本地的吗?为什么一直没见过你的家人?”她盯着苏眠后颈那道烫伤疤,忽然发现他衬衫领口露出的锁骨处,还蜿蜒着道淡粉色的旧痕,像是被什么灼烧过。
“我父母在我小的时候出车祸走了。”苏眠说得很轻,像是在复述一段与己无关的往事,“这么多年,一直是爷爷奶奶把我带大的。”他忽然伸手关掉音乐,店里骤然安静得只能听见雨点击打遮阳棚的声响。
林小满喉咙发紧,“对不起……”
“没必要说这些,”苏眠打断她,起身收拾空碗时,金属勺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他们把我保护得特别好。我们家是种地的,爷爷奶奶都是农民,守着十亩蔬菜钢管大棚。从小到大,他们没让我下过一次地,事事都护着我。”他望向雨幕的眼神温柔起来,“所以,真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场面又忽然安静了下来,雨好像下的更急了。林小满看着门外的雨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眠将空碗摞在一起,忽然抬眼直视林小满,目光里带着几分狡黠的问道:“你喜欢吃西瓜吗?”
林小满握着纸巾擦嘴的动作一顿,被这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发怔,睫毛轻颤:“啊?喜、喜欢啊。”
“那就说定了。”苏眠笑得眉眼弯弯,酒窝深得能盛住蜜糖,利落地将抹布甩上肩头,“明天咱俩轮休,跟我回趟老家摘西瓜。你还欠我顿饭呢,”他故意拉长语调,指腹敲了敲操作台,“当初要不是我把你拉来奶茶店,这会儿你怕是还在跟王经理扯皮。这顿饭就当工钱抵了,你帮我摘瓜,管饱!”
见林小满欲言又止,苏眠爽朗一笑,拍了拍操作台:“另外哈,你放心,不会尴尬的。我们家西瓜种植基地在村外头,除了守瓜棚的爷爷奶奶,连个过路人都难见着。”他故意上下打量她,目光带着打趣,“还有你长得这么白净漂亮,我爷爷奶奶才不会瞎猜——他们总念叨自家孙子眼睛小,压根配不上这么好看的姑娘。”说着冲她眨了眨眼,“明天要是有空,既能敞开肚皮吃西瓜,又能躲清净,这么划算的买卖,上哪找去?”
林小满鬼使神差般点头答应的瞬间,脸颊突然烧了起来。等回过神时,苏眠已经哼着跑调的《红昭愿》开始打扫卫生,而她满脑子都是“摘西瓜”“见爷爷奶奶”的字眼,搅得心跳乱了节奏。
霓虹灯在雨幕中晕成斑斓的色块,林小满拖着沉甸甸的步子回到出租屋。钥匙插进锁孔的刹那,“白净漂亮”“配不上”的话语又在耳畔回响,她猛地转身冲下楼,踩着积水冲进便利店。货架间来回踱步时,酸奶、核桃酥、蜂蜜轮番被拿起又放下,最终抱了堆水果罐头和护膝贴片结账——结账时才惊觉,自己竟连对方爷爷奶奶的喜好都不清楚。
夜雨敲窗的声响里,林小满盯着床头摆好的礼物,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包装袋上的蝴蝶结。风扇的嗡鸣混着楼下若有若无地的蝉鸣,将那句“只是去摘西瓜”的自我安慰,泡得湿漉漉的发皱。
她咬着下唇在床边坐下,对话框里“苏眠”的名字被反复点开又退出——要不要现在发消息拒绝?
就在她第无数次将光标悬在输入框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苏眠的消息像枚石子,精准砸进她翻涌的思绪:
“票已经订好了,明天我们7点出发。你记得定闹钟,不要迟到了。我可是都跟我爷爷奶奶说了,明天我带个帮手来,回来一块摘西瓜。”
发送时间显示是凌晨十二点零七分。林小满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字符,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得急促,噼里啪啦撞在玻璃上,像极了此刻慌乱的心跳。聊天框里,自己的输入状态出现又消失,最终只回了个苍白的“好”。
熄了灯躺在床上,她凝视着窗帘缝隙中渗入的城市霓虹光,仿佛自己也被其紧紧包裹,家庭赋予她的沉重枷锁,在《起风了》的尾声~以爱之名,你还愿意吗中,逐渐变得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