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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如夏花~上

作者:周新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晨雾还在楼宇间缠绵,我准时将车停在老槐树下。车身沾着隔夜的露水,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光。单元门推开的瞬间,林小满抱着两箱礼物小跑出来,丸子头随着步伐晃动,发绳摇摇欲坠。她白色T恤随意地塞在牛仔裤里,帆布鞋干净得像刚从橱窗取出。


    “不是说坐客车回去吗?哪来的车呀?”她将箱子推进后座,好奇地打量着车内。


    我拍了拍方向盘,笑道:“爷爷奶奶种了好几年的蔬菜大棚和西瓜,前些年行情好攒下的钱,非要给我买辆车。平时舍不得开,今天摘的西瓜多,开车方便。你还带什么东西,太客气了!”后视镜里,她耳尖微微泛红,伸手把礼物往里推了推。


    车子缓缓启动,朝着老家的方向驶去。林小满出生在城市、成长在城市,却始终像个局外人,从未真正融入过城市的繁华喧嚣。今天的她格外开心,一路上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微笑,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我的老家坐落在青山脚下,父母离世后,爷爷奶奶为了方便照料田地,便搬离了村子,在这里搭建起了温馨的小家。这片土地,承载着爷爷奶奶对我的殷切期望,也寄托着我们一家对未来的憧憬。


    车子行驶在乡间小路上,眼前的景色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田园画卷。小山坡上,自然风光秀美如画。道路两侧,整齐排列的钢管大棚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光泽,一旁的小溪潺潺流淌,清澈的溪水蜿蜒向前,为庄稼送去生命的滋养。路两旁,蒲公英和马齿苋花肆意生长,金黄与粉嫩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热情地欢迎我们的到来。这一片天地,除了大片的庄稼地,就只有我们家这一栋二层小楼。小楼被鲜绿色的爬墙虎密密匝匝地覆盖着,宛如穿上了一件生机勃勃的绿衣。那葱郁的绿意从墙角一直蔓延到屋顶,在阳光的照耀下,叶片闪烁着晶莹的光泽,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林小满被眼前的景象惊艳到了,她连忙掏出手机,对着小楼一阵猛拍,嘴里还不时发出惊叹声:“苏眠,这里也太美了吧!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房子!”看着她兴奋的模样,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远远地,我就看到路口处奶奶那熟悉的身影。她正笑着朝我们使劲招手,虽然已经65岁了,但一头黑发格外醒目,腰板挺直,精神矍铄,丝毫不显老态。刚停好车,就看见奶奶迈着轻快的步子从院子里跑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老人老远就瞪着眼睛,扯着嗓子喊道:“你个臭小子!三个月都没个电话,我还以为你把爷爷奶奶忘了!”说着,作势要抬手拍苏眠,眼里却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苏眠嬉皮笑脸地躲开,搂住奶奶的肩膀:“老太太你那么有钱,那么厉害我怎么敢忘了你呢,我这次来就是专门回家啃啃老。”


    奶奶没好气地戳了戳他的额头:“啃老?你个没良心的,上次打电话还说在城里吃得好住得好,合着是骗我和你爷爷的?”她嘴上数落着,手下却轻轻拍了拍苏眠的背,“不过回来就好,厨房炖着你最爱喝的玉米排骨汤呢。”


    这时,奶奶才注意到站在一旁有些局促的林小满,脸上瞬间露出疑惑又惊喜的神情。她的手在围裙上慌乱地蹭了蹭,像是想把沾着的面粉都擦干净,这才快步上前,声音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这是……?”


    苏眠连忙介绍:“奶奶,这是我同事林小满,知道咱们要摘西瓜,主动说要来帮忙。”


    奶奶的脸一下子红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块儿,拉着林小满的手上下打量:“哎哟,这么俊的姑娘!我还以为这臭小子带回来个糙汉子,没想到是个天仙似的闺女!”她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瞪了苏眠一眼,“你这混小子,带这么好看的姑娘回家也不提前说一声,我早上还随便套了件旧围裙!”


    说着,奶奶把林小满往屋里拉,嘴里念叨着:“快进屋凉快凉快,可别晒着了。老头子!快来帮忙拿东西!”走到一半,她又突然松开手,紧张兮兮地凑近苏眠,压低声音问:“乖孙,奶奶今天这打扮没丢人吧?头发乱不乱?”


    苏眠忍不住笑出声,揉了揉奶奶的肩膀:“您可别太夸张,这就只是同事你等下太热情反而会让人尴尬。”


    奶奶被苏眠说得脸颊一红,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我老婆子活了六十多年,还能不知道怎么待人?”话音未落,爷爷抱了两个西瓜从外面走了过来。“来,尝尝咱们家的‘土冰箱’保鲜成果!”青绿色的瓜皮上还挂着井水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奶奶立刻迎上去,用围裙角擦了擦手,笑着看向林小满:“姑娘,能吃凉的不?要是觉得冰,咱就吃常温的。”林小满下意识挺直脊背,指尖捏着衣角又松开,轻声道:“可以的,我不怕凉。”“那必须吃冰的!井水镇过的西瓜,甜得能把舌头都给人黏住!”奶奶边说边接过西瓜,案板上“当”地一拍,西瓜裂成两半,鲜红的瓜瓤冒着丝丝凉气。她眼疾手快地挑出最饱满的一块递给林小满:“快尝尝,都是咱自己家种的麒麟瓜,我亲自授粉的,保准比城里卖的甜上十倍!”


    林小满咬下一大口,清甜的汁水瞬间漫开,她眼睛亮起来,嘴角沾着几粒西瓜籽:“真的好甜!比我以前吃过的都好吃!”说话时不自觉放软了肩膀,紧绷的神经也跟着西瓜的凉意舒缓下来。


    这时苏眠突然起身,从车里拎出林小满带来的礼盒和护膝贴:“我不让她买,拦都拦不住,非说第一次来不能空手。”


    奶奶的手在围裙下反复蹭了几下,才郑重地接过礼盒和护膝贴,眼角笑出细密的纹路:“别人买东西奶奶不收,小满买的东西奶奶就收了!”她轻轻拍了拍护膝贴包装,“这牌子我之前托人买过,特别好使,正好你爷爷总说膝盖阴雨天发沉。小满啊,你咋就跟钻到奶奶心里似的?”


    林小满耳尖泛红,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奶奶立刻笑着岔开话题:“小满,你有什么忌口?能吃辣吗?尽管跟奶奶说!”林小满攥着衣角,慌忙摆手:“您不用太麻烦了,就随便做就行。”说着就要起身往厨房走,却被奶奶眼疾手快按住肩膀。


    “使不得使不得!”奶奶把她稳稳按回椅子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好不容易来家里做客,哪能让你进厨房?”她朝苏眠扬了扬下巴,“臭小子,带小满去溪边转转,摘点野花回来插瓶!奶奶手脚麻利,眨眼功夫就能把饭做好。”话音未落,围裙下摆已经随着她转身的动作旋出半道弧线,脚步带起的风卷着厨房飘来的姜蒜香,很快消失在门帘后。


    “真不用进去。”苏眠用下巴朝院外示意,耳尖不自然地发红,“你一去,奶奶该紧张得把盐当糖放了。”他弯腰摘了朵小雏菊,花瓣在指间转了个圈,“她就爱显摆厨艺,上次我表姐带男朋友回来,也是非要进去帮忙,结果给我奶搞紧张了,她炖了八菜一汤,结果四个菜糖都当成盐了。”


    林小满被逗得抿嘴笑,可眼神仍透着不安:“可我空着手干站着……”


    “正好帮我个忙。”苏眠把雏菊别在她发间,指尖擦过她发烫的耳际便迅速收回,“后山的金银花该摘了,奶奶每年都要晒花茶。你陪我走一趟?就当消食。”他晃了晃手里的竹篮,篮底放着很多水果糖,糖纸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林小满踩着沾着露水的碎石路,帆布鞋尖不时踢到路边冒头的野薄荷,清香混着溪边的水汽漫上来。她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青山,山顶飘着几缕薄雾,像谁随手搁下的棉絮,“在这里生活真的很好,真让人向往。”话音落下时,风正巧掠过她发间的雏菊,细小的花瓣轻轻颤动。


    苏眠握着竹篮的手顿了顿,篮里的金银花枝条蹭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弯腰拨开挡路的藤蔓,露出藏在叶间的金银花苞,青白的花瓣裹着鹅黄的蕊,“等秋天漫山柿子红了才好看。”他摘花的动作很轻,指甲掐断花茎时几乎听不见声音,“去年下霜前,爷爷踩着梯子摘柿子,结果摔了一跤,满筐柿子滚得到处都是……”


    林小满蹲下来帮忙,指尖触到带着绒毛的叶片,“后来呢?”


    “后来奶奶把摔烂的柿子熬成了酱。”苏眠忽然笑了,露出左边的酒窝,阳光穿过他指间的金银花,在林小满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影子,“你别看她平时风风火火,熬酱的时候能守着灶台半天,还不许别人碰,说‘火大了就没那股清甜劲儿’。”


    林小满望着他说起爷爷奶奶时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自己家里永远算不清的账本和永无止境的索取。山风卷起她耳边的碎发,她别过脸去看溪水里游过的小鱼,“其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竹篮边缘。


    苏眠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把高处的金银花枝往下压了压,“够得到吗?小心刺。”他手腕上的伤疤在阳光下泛着淡粉色,“奶奶总说金银花晒干了泡茶,能败火。去年夏天我上火长痘,她寄来的包裹里,花茶塞得严严实实,连衣服都没地儿放。”


    手机震动声突兀地刺破山间的宁静,林小满浑身一僵,看着屏幕上“妈妈”两个字在阳光下明灭闪烁。她攥着竹篮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金银花的绒毛扎得掌心发痒。


    苏眠察觉到她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刚要开口问“怎么了”,就见林小满猛地把手机倒扣在腿上,像是要压灭某种灼人的东西。山风卷着远处稻田的气息掠过,吹得她耳边碎发狂乱地舞动,却遮不住她突然苍白的脸色。


    “不接吗?”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一只受伤的鸟。


    林小满摇头,喉结动了动,可话到嘴边又变成苦涩的沉默。手机在石板上持续震动,一下又一下,震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索性把手机开成了飞行模式,不再理会。然后看向苏眠说:“那边应该挺凉快的,我们去那边坐坐吧。”


    苏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溪边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青石板被磨得发亮,边缘还长着几簇蕨类植物。他点点头,竹篮里的金银花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正好歇会儿,奶奶炒菜没个把小时出不来。”


    林小满率先走到石板旁坐下,帆布鞋悬在溪边晃荡,带起细小的水花。她弯腰捡起块扁平的石头,手臂用力一挥,石子在水面上蹦跳着划出七八个涟漪,最终“咚”地沉入溪底。“苏眠,”她盯着水面荡开的波纹,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能问你个问题吗?你介意吗?”


    苏眠挨着她坐下,后背靠着粗糙的树皮,山风穿过枝叶的缝隙,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摘下一片柳叶叼在嘴里,含糊不清道:“问呗,那有啥。”


    林小满攥紧潮湿的裤腿,指甲在布料上掐出几道褶皱。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他手腕上淡粉色的伤疤:“我能问你……你爸妈的事吗?你想他们吗?”话音落下的瞬间,溪水流过石头的声响突然变得格外清晰,几只蜻蜓从水面掠过,翅膀在阳光下闪着透明的光。


    苏眠咬着的柳叶“啪嗒”掉在膝头,他望着溪水里摇晃的倒影,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风穿过老柳树的枝条,将金银花的香气揉碎在两人之间,远处的池塘里传来阵阵蛙鸣,“呱呱”声,一下一下砸在林小满绷紧的神经上。


    “想啊。”他忽然伸手捞起块鹅卵石,在掌心磨着粗糙的棱角,“小时候总盼着他们回家,后来……”声音戛然而止,石头被用力抛进溪里,惊起一群银白色的小鱼。水面炸开的涟漪中,林小满看见他睫毛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后来每次家长会,我都坐在最后一排。”


    林小满的手指深深陷进潮湿的泥土里,山风卷起她耳畔的碎发,像无数根细针扎在皮肤上。她想起自己被母亲当众撕碎的录取通知书,想起父亲那句“女孩读那么多书浪费钱”,此刻却觉得那些刺痛都比不上苏眠云淡风轻的语气。


    “那一年,他们突然回来了,说以后再也不出去打工了,要在家好好发展。”苏眠忽然开口,声音发闷,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我们在云都买了房子,准备把爷爷奶奶接过去。我开心得整宿睡不着觉,觉得以后的日子终于能盼到头了。”


    他弯腰捡起块鹅卵石,在掌心反复摩挲,石头边缘的棱角硌得皮肤发红。“等云都的事情置办妥当,我们就开车回家。路上我还跟我妈说,等爷爷奶奶来了,要带他们去游乐园,去吃从没吃过的冰淇淋……”他的声音突然哽住,指节捏得发白,“可就在快到老家的国道上,一辆大货车突然失控……”


    林小满感觉呼吸一滞,看着苏眠脖颈处那道淡粉色的伤疤在夕阳下微微发亮,像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我眼睁睁看着它冲过来,我爸猛地打方向盘,把我护在怀里……”他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玻璃碎渣扎进我脸的时候,我还在想,还好爷爷奶奶没跟我们一起。”


    溪水流过石头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几只蜻蜓慌乱地掠过水面。“后来我在医院躺了三个月。”苏眠盯着被捏得粉碎的鹅卵石,碎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爷爷奶奶来接我的时候,他们什么都不敢跟我说,但是他们不说我也知道。从那以后,爷爷奶奶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干活,说要多挣点钱,免得我再受委屈。”


    山风卷起林小满的发丝,她望着苏眠低垂的眉眼,喉咙发紧。那些自己曾以为无法承受的原生家庭的重负,此刻在这份蚀骨的伤痛面前,突然变得轻如鸿毛。她轻轻往他身边挪了挪,肩膀挨着肩膀,却不敢打破这份沉重的沉默。


    林小满从竹篮里摸出一颗柠檬糖。糖纸在夕阳下泛着暖黄的光,她把糖塞进他掌心,指尖触到他冰凉的皮肤,“小时候我妈买水果糖,总会把柠檬糖挑出来给我,因为我弟不喜欢吃,其实那时候我也不喜欢。但是我喜欢柠檬香,慢慢地也喜欢了柠檬糖,柠檬糖虽然一开始是酸的,但慢慢就会变甜。”她望着远处被晚霞染红的山峦,声音轻柔却坚定,“就像生活,再苦,总会有甜的时候。”


    苏眠握着那颗糖果,糖纸的褶皱硌着掌心。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哄他吃药,总会在最后递来一颗奶糖。温热的液体突然砸在糖纸上,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这是父母离开后,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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