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客栈二楼厢房
烛火微微摇曳。
殷九司坐在木榻边沿,手指轻轻捋过小七额前的碎发。
孩童的呼吸均匀绵长,嘴角还沾着睡前吃的糖渍。
窗外雨打青瓦的声音渐渐密集,她起身准备关窗,突然耳尖一动。
“嗒、嗒、嗒——”屋顶传来特殊的脚步声,三轻一重,间隔规律。这是皇城司追捕要犯时特有的步调。
是那小子。
殷九司眼神一凛,迅速回到榻前。望着熟睡的小七,右手掐诀,指尖泛起淡金色微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复杂纹路。光纹落下时,在小七周身形成透明屏障。
“姑姑去去就回。”她轻声道,顺手将枕边的木头人偶往孩子怀里塞了塞。
推开雕花木窗的瞬间,冰凉的雨水扑面而来。殷九司足尖轻点窗棂,青黛色的衣袂在雨中翻飞,转眼便融入夜色。
*
城东土地庙的屋顶早已残破不堪,雨水顺着漏洞哗啦啦浇在斑驳的神像上。
李疆祈单膝跪在积水中,右手紧握插在地上的长剑。剑身已经出现裂痕,鲜血顺着虎口滴落,在浑浊的水洼里晕开一朵朵红梅。他左肩有一道狰狞的伤口,隐约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咳咳...”少年质子吐出一口血沫,倔强地仰起头,“姜统领...素来听闻你们皇城司做事一向光明磊落...没想到也会用下毒这种下作手段?”
庙门口,身着玄色劲衣的年轻统领缓步走近。
来人正是如今皇城司统领——姜侑,五年前效忠左使,如今效忠当今陛下。
姜侑的佩剑在雨中泛着寒光,雨水顺着他的护额流下,却遮不住那双锐利的眼睛。
“擅闯御书房,本就是死罪。”他的声音比夜雨更冷,“更何况你还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剑锋扬起时,李疆祈不服,欲重新站起身来。此时,一阵阵痛漫上心头,视线模糊,便侧身倒了下去。
忽地,一道银光破空而来!
“铛——”
金属碰撞的脆响在庙内回荡。姜侑只觉虎口一麻,佩剑竟脱手飞出,深深钉入身后的梁柱。
“几年不见,姜统领好大的威风。”
清冷的女声从庙门口传来。姜侑猛地转头,雨水模糊的视线中,一道黛色身影踏雨而来。那人抬手接住回旋的雀翎镖,轻转皓腕,手上的东西消失。
“大...大人?”
姜侑的声音有些发抖。他下意识抹了把脸上的脏污,生怕是自己看错。但那个站在庙门口的身影,那双含着戏谑的眼睛,分明就是五年前离开的那个人。
殷九司没急着回答,先快步走到李疆祈身边。她两指搭上少年手腕,眉头立刻皱起:“腐心散?皇城司现在用这种阴毒东西了?”
“不是我们!”姜侑急步上前,“是白泽的人动的手脚...王御那厮在刀刃上淬了毒...”
殷九司冷笑一声,和她预想的一样。从腰间锦囊取出一枚碧色药丸,她捏开李疆祈的下巴,将药丸塞进去,又在喉间某处穴位一按,确保药丸入腹。
“大人,这不合规矩...”姜侑欲言又止,“他是重犯,今晚上必死无疑...”
“规矩?”殷九司终于转身,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那本大人今日就教你个新规矩——”
话未说完,她突然甩袖,三枚雀翎镖凭空幻化,呈品字形射向庙外树丛。
“啊!”几声惨叫响起,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
“白泽的狗腿子,跟了你一路。”殷九司弯腰拎起昏迷的李疆祈,“回去告诉阿诚,人我带走了。”
“大人!”姜侑追出庙门,“您...还回来吗?”
雨幕中,那道单薄身影顿了顿。姜侑看见她的唇角似乎扬起一个熟悉的弧度,但转瞬即逝。
没有回答。起落间,人影已经消失在雨夜深处。
殷九司在巷弄间快速穿行,背上少年的体温越来越低。转过三条街后,她突然停在一处屋檐下。
“不对劲...”她喃喃自语,掀开李疆祈的衣领。
除了那道狰狞的疤痕,少年锁骨处浮现出一道赤色印记——形如跳动的火焰,边缘还有细小的符文。此刻那印记正散发着微弱红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苏醒。
“南戎王族的秘术,焚天印?”殷九司瞳孔微缩,“这小子,有趣极了。”
远处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皇城司的督查军,听动静至少有二十人。
“啧,麻烦。”她将李疆祈往肩上送了送,纵身跃上屋脊。
临走前,她回头望了一眼长街尽头晃动的火把,眼神复杂。
*
结界微微波动。
小七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小手无意识地抓紧怀里的木头人偶。“姑姑...”他嘟囔着,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糖葫芦要...要最大的...”
窗外雨势渐歇,只有檐角的水滴还在轻轻敲打青石板。远处隐约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五更末。
*
“他啊,生来带煞,克死箫妃娘娘还不够,上月李嬷嬷不过训诫他几句,转头就跌断了腿。不是灾星是什么。快些离他远些。”
“穹央,你个灾星,竟敢跑到我朝阳宫偷吃的,我今天非弄死你不可,来人,给我打!”
“穹央,父王战败了,翎北新王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你是父王最怜爱的孩儿,父王也十分不舍……”
“你走后,父王会好好照顾茯苓的。”
“回禀陛下,焚天印,乃上古秘术,噬人心脉,一旦种下,发作之时,如万蚁噬心,凶残无比,用于皇十二子最为合适。谁,谁在哪里,来人,去追!”
“朕膺天命,抚临万邦。今与翎朝北域缔盟,为表赤诚,永固和约,特遣皇十二子,穹央,化名李疆祈,往彼为质。李疆祈,性行温良,资禀敏慧。此番远行,一则彰两国之信,二则令其历练四方。望天策王上念及盟约,善加照拂。自此盟誓既立,两国当永息干戈,共臻太平。”
殷九司面无表情地看着榻上的李疆祈,心里默数。
“三、二、一……”
李疆祈猛地坐起身,一口淤血喷出,意识渐渐回笼。
他没死?
抬眼,终于注意到站在床边的女子。
她背着手,眼神凌厉,唇角微挑,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
“醒了?”
李疆祈眯起眼,警惕道:“你是什么人?”
殷九司故作思索,轻描淡写道:“我嘛,一介良民。”
“不可能。”
“为何?”
李疆祈掀开薄被,坐在榻边,目光锐利:“眼神不对。”
——寻常百姓,不会有这样深不见底的眼神。
殷九司轻笑了下,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小子,说吧,为什么故意中毒?腐心散可不是糖丸子,不是闹着玩的。”
李疆祈瞳孔微缩,但很快恢复镇定。他盯着她,忽然笑了:“你是怎么发现的?皇城司统领可都没看出来。”
殷九司上前两步,纤长的手指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
她指尖微凉,轻轻摩挲他的唇瓣,似笑非笑:“九品地境,这样的实力,会被六品的废物下毒?”
李疆祈浑身紧绷,却一动不动。
——他感受不到她的内力波动。
要么她不会武功,要么……她的实力远超他的感知范围。
片刻,殷九司松开他,后退几步,语气淡淡:“用腐心散压制焚天印的反噬,倒是聪明。”
李疆祈眼底戾气一闪而过。
——她果然知道。
他冷笑一声:“是又怎样?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殷九司没回答,指尖一抬,一缕冰蚕丝无声无息地钻入他的经脉。
李疆祈闷哼一声,又是一口淤血吐出,但随即,体内焚天印的灼烧感竟减弱不少。
他抬眸,却见殷九司已经转身走向门口。
“调息一炷香,衣服给你备好了,收拾好就滚吧,这间上房很贵。”
话音落下,房门轻掩,屋内只剩李疆祈一人。
他盯着床边的干净衣衫,眸色晦暗不明,半晌,忽然低笑一声。
“皇城司左使……果然名不虚传。”
——凡人骨,习秘术,五年传闻,今日终于得见。
他缓缓握紧拳头,眼底闪过一丝算计。
“你会是那个变数吗?”
窗外,阳光明媚,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